第126章

  第126章


  李春芳這一次主動接言了:「兵部可以分出去五十萬兩,俞大猷、戚繼光那邊兵部給他們發文,今年先不要主動出擊了,守住了幾個要塞,先防住倭寇。」


  徐階:「準擬。肅卿,欠官員的欠俸這次能不能少補發些?」


  高拱:「還有什麼能不能。在京各部堂官,外省巡撫、布政使、按察使一級的官員今年都先不領俸祿。四品以下的京官補發一半,四品以下的地方官全部補齊,要不然他們就會放開手去貪。」


  徐階:「這樣能分出多少銀子?」


  高拱:「也該有四五十萬兩吧。」


  「那就還差五六十萬。」徐階望向了趙貞吉,「這可牽涉到受災地方的百姓和苛政賦稅地方的百姓了。戶部有辦法嗎?」


  趙貞吉:「我想辦法。先從這塊分出六十萬兩吧。」


  徐階:「那就趕快重新擬票!」


  玉熙宮大殿上,兩張紫檀大案又一左一右擺好了。


  左邊還是站著司禮監,卻已經沒有了呂芳,陳洪身上的袍服也換了,是呂芳原來穿的那一級品服。緊挨著他的竟依然是黃錦,沒有受牽連,身上的袍服反而換上了首席秉筆太監的品服。再就是原來兩個秉筆太監,還增加了一個,是個生面孔。


  右邊還是站著內閣,第一個當然是徐階,身邊有一個綉墩,他卻沒坐。挨著下來依次是李春芳、高拱。再下來便是列席的趙貞吉和徐璠。


  「徐閣老。」陳洪首次掌印,對徐階十分尊禮,欠著腰說道,「把內閣的票擬分部報上來吧。」


  「好。」徐階先望向了李春芳,「李閣老,兵部先報吧。」


  李春芳:「是。」答著拿起了自己面前案上的票擬。


  隔壁的精舍里,嘉靖又坐在了蒲團上,那隻銅磬又擺在了他的身邊。閉著眼,聽到這裡豎起了耳朵。


  外面傳來了李春芳的聲音:「兵部昨天一日一晚又重新細算了一遍,原來所算的銀子眼下用不了那麼多,可以減出五十萬兩,供工部修萬壽宮與永壽宮用。」


  嘉靖睜開了眼,左手慢慢伸到銅磬中拿起了那根磬杵,卻停在那裡。


  大殿里,陳洪立刻向末位那個新來的秉筆太監示了個眼色,那太監急忙走到對面拿起了李春芳遞過的票擬送到陳洪面前。


  陳洪拿起了那支紅筆,用眼睛聽著那一聲磬杵落下。


  所有的人都在等著那一記銅磬聲。


  精舍那邊銅磬聲終於響了,陳洪運筆如飛,很快便在兵部那張票擬上批了紅。


  徐階:「吏部!高大人報吏部的票擬吧。」


  高拱:「兩京的各部堂官都願意暫不領欠俸,許多家境尚好的官員也可以暫不領欠俸,因此吏部也能減出四十萬兩,以解君父之憂,撥工部修宮觀用。」


  末位太監立刻走過來了,拿起那份票擬送給了陳洪。


  這一次精舍那邊的銅磬很快響了,而且特別脆響,傳出了看不見卻聽得出的嘉靖此時心中的欣慰!

  陳洪飛快地批了紅。


  「該戶部了。」徐階望向趙貞吉,「趙貞吉,戶部的錢牽涉到百姓,你想好了辦法沒有?」


  趙貞吉立刻答道:「已經想好了。今年受災的省份和徵稅過重的省府必須安撫,該撥的錢一文不少都要撥足。」


  陳洪立刻望向了他。


  所有的目光都望向了他。


  蒲團上嘉靖的眼中犀出了一線光,那根磬杵慢慢放到了膝上。


  趙貞吉朗朗的聲音清晰地傳來:「歷來天之道是損有餘補不足。我大明兩京一十三省,也有富庶的省份。戶部已經跟南直隸、浙江還有湖廣行文,叫他們從各自的藩庫里拿出一些餘款,或從各自的官倉里撥出一些餘糧,接濟受災和徵稅過重的省份。這樣,戶部也可撥出六十萬兩款項給工部。」


  嘉靖的眼睛慢慢睜開了,一片祥和,卻沒有立刻去拿那根磬杵,而是更加專註地等聽趙貞吉那清朗悅耳的聲音。


  接下來是徐階的聲音:「戶部這樣安排甚是妥當。只是南直隸、浙江和湖廣有無異議?」


  接下來才是趙貞吉那好聽的聲音:「回閣老,一個月前屬下就已經跟這幾個省份公文商量了。昨天他們的迴文都來了,都願意撥款撥糧接濟,還都說了,上解君父之憂,下蘇災民之困,義不容辭。」


  嘉靖立刻拿起了那根磬杵在銅磬上連敲了三下!

  陳洪批這張紅時便掩飾不住格外的激動,立刻在心裡告誡自己,要穩住,於是放慢了筆法,工工整整地換用楷書在這張票擬上慢慢批紅。


  這張紅批了,最後該報工部的用款了,陳洪竟不再讓徐階去問,直接望向徐璠:「徐侍郎,這樣擬下來,原定為宮裡修殿和修仙觀的款項便有了四百萬兩。四百萬兩夠了嗎?」


  徐璠大聲答道:「回陳公公,天下一心都為的君父,工部一定將這四百萬兩好好用在工程上,保證在今年年底全部竣工,恭奉皇上居有定所!」


  再也不用等裡面的嘉靖敲磬,陳洪大聲地說道:「那就把工部的票擬立刻拿來批紅!」


  徐璠不待對面的太監來拿,親自將工部的票擬送了過去。


  陳洪這回簡單,飽蘸硃砂只在票擬上寫了一個大大的「准」字!


  塵埃落定了,所有的目光全都望向徐階,等他如何結束會議。


  徐階:「我大明自太祖高皇帝傳至當今聖上已經十一世,福澤天下,聖德巍巍,直追堯舜!趙貞吉,你管著戶部,昨日戶部新上任的一個主事妄議聖意,你過問了嗎?」


  趙貞吉提高了聲調,顯然是為了讓裡面的嘉靖聽得更清楚:「回閣老,請閣老轉奏聖上。今日戶部點卯,那個海瑞來報到了。臣責問了他,他是個蠻夷之地出生的人,耿直過之,倒沒有別的心思。聽了臣的責罰,他也明白了自己的過錯。臣暫擬罰他六個月的俸祿,以懲他妄書的那六句話,他也自願受罰。不知這樣責罰妥當否?」


  所有的人都沉默在那裡,所有的耳朵都在聽著精舍的響動。


  「該出手時便出手,得饒人處便饒人!」人未見,嘉靖的聲音已經從精舍門口傳來了。


  兩案十人全都走到案前跪了下去。


  嘉靖又有了大袖飄飄的氣概,挾著風走到了正中那把御椅前坐下了。


  所有的人都磕下頭去:「臣等、奴才等叩見聖上萬歲爺!」 嘉靖在椅子上盤好了腿徑直望向趙貞吉:「為父的要知道疼愛兒子,做上司的要知道寬恕下屬。一句話便罰一個月俸,那個海瑞聽說還算個清官,這半年你讓他一家喝西北風去?」


  趙貞吉又磕了個頭:「聖上如天之仁,臣未能上體聖上之仁心,臣慚愧。臣願意從臣自己的俸祿里分出些錢來,補給海瑞六個月的罰俸。」


  嘉靖難得地笑了:「宋朝有個人曾經出了個絕對,叫做『三光日月星』,愣是沒有人對上。蘇東坡大才子,只有他對上了,徐閣老你應該記得他是怎麼對的。」


  徐階:「是。回聖上,蘇軾連對了兩對,第一對是『四詩風雅頌』,第二對更為高明,是『四德亨利元』,為避仁宗的尊諱,略去了亨利貞元的『貞』字。」


  嘉靖:「到底是大學士,說出來頭頭是道。你現在是內閣首輔,內閣眼下只有你、李春芳和高拱三個人,太辛苦了點。把蘇軾省略去的那個字補上吧。」


  所有的人都是一怔。尤其趙貞吉,趴跪在那裡,額上已經滲出了汗珠。


  徐階:「啟奏聖上,臣愚鈍,請問聖上,是不是在內閣添上一個『貞』字?這個『貞』字是否就在眼下幾個人中?」


  嘉靖:「貞者,吉也。徐閣老也是天縱聰明哪!」


  「臣領旨。著戶部尚書趙貞吉即日入閣!」徐階大聲傳旨。


  趙貞吉連忙磕了三個頭:「臣謝聖上隆恩,肝腦塗地在所不辭!」


  由於是七月,又由於是中午,烈日當頭,驛道上此時竟只有這一輛馬車在往離京的方向馳去。從元初到這時,這條驛道已經三百年了,兩旁綠樹濃蔭,蟬鳴不已。


  前邊路旁流過來一條小溪,清澈見底。


  「停一停,喝口水再走。」轎車內是呂芳的聲音。


  車夫勒住了馬,轎車停了。


  那車夫先跳下了車,擺好了踏凳,掀開車簾將呂芳扶了下來。


  呂芳已經換上了平常百姓的藍色長衫,頭上也只束了發,臉面依然潔凈,下車后縱目望去,但見滿目濃綠,流水潺潺,他長長地舒了口氣,轉對轎車說道:「金兒,也下來喝口水。」


  裡面沒有接言。那車夫也一旁看著,顯然不願或是不敢去掀帘子接那個人。


  呂芳轉對車夫吩咐道:「你先去喝水洗臉吧。」


  那車夫:「是呢。」便獨自向小溪方向走去。


  呂芳到轎車邊拍了拍車門:「下來吧。」


  車簾這才慢慢被掀開了一條縫,露出了一頭花白的亂髮,露出了楊金水那張痴痴的臉。


  呂芳十分慈祥地說道:「來,下來。」


  楊金水這才半爬著從轎車裡出來了,兀自四面張望。


  呂芳向他伸過去一隻手,楊金水搭著他的手踩著踏凳下到地面。


  呂芳:「知道這在哪兒嗎?」


  楊金水搖了搖頭,竟一個人小跑了起來,也不遠去,就繞著轎車和那馬一圈一圈地跑著。


  呂芳在路邊樹下一塊石頭上坐下了:「甭跑了,過來。」


  楊金水只當沒聽見,兀自繞著馬車小跑。


  「過來!」呂芳低聲喝道。


  楊金水刷地就停了,顯出十分驚懼的樣子,慢慢挪向呂芳。


  呂芳又向他伸出了手,楊金水僵硬地將自己的手遞了過去,呂芳拉著他的手,楊金水在他面前蹲了下來。


  遠處,那車夫正在脫下汗裳,用溪水在擦著身子。


  呂芳輕聲地說道:「金兒,從這一刻起你不用裝了,咱爺兒倆平安了。」


  楊金水開始還怔怔地望著呂芳。


  呂芳:「三年多也真是苦了你了……現在好了!咱們爺兒倆去給太祖爺守陵了。太祖爺也不會說話,也不會生氣。沒有人再算計咱們了。到溪邊去,把頭髮把臉還有咱們這隻有半條的身子都洗乾淨了。從今往後,咱們爺兒倆乾乾淨淨做人。」


  楊金水那痴痴的目光里先是有了淚花,接著眼珠子慢慢動了,突然張開了嘴,失聲嚎啕痛哭起來,身子不停地抽動!


  呂芳也慢慢流出了淚:「哭吧,哭吧,把憋在心裡那點委屈都哭出來。往後咱們就不用哭了,讓他們哭去吧。」


  說也奇怪,這時整條路上那麼多大樹上的蟬聲都停了,只有楊金水越哭越小的聲音。


  「好了!」呂芳站了起來,「洗洗去!」


  楊金水跟著站了起來,過去攙住了呂芳的胳膊,扶著他向小溪走去。


  四十年一直以「思危、思退、思變」自警的呂芳全身而退,「內相」易人,換了鐵腕的陳洪,內廷便安定了。至於外朝,抄了嚴黨那一千多萬兩銀子,正如嘉靖所言,為軍的分了錢,為官的分了錢,為民的也分了錢,其實大頭還是讓宮裡分了,這幾月看似暫且無事,可轉眼又是年底了——「年關」到矣!

  好大雪,漫天紛紛揚揚,戶部廣盈庫在影影綽綽中便顯得格外高大。好多人,等著領俸祿過年的京官們密密麻麻在大雪中排著隊,一雙雙渴望的眼,全望向廣盈庫此時尚未打開的大門,都想像著裡面堆滿了錢米。


  通常所說的年關,多指貧苦百姓。一年到頭,奔於饑寒,闔家老小望穿了眼等的也就是當家人到了過年這幾天給口肉食,添件衣裳,當家的為了上老下小這幾雙渴望的眼睛便得拚命去忙碌,去求人,去看人眼色,聽人冷語,此謂之一種年關。至於極貧人家的年關那就不是渴望而是恐慌了。一年下來已經滿身債務,怕的就是債主都在這個時候追債上門,催逼如雷。這樣人家的當家人早在臘月二十三過小年前就躲出去了,留下老小婦孺在四面透風的破屋裡聽債主叫罵,一直要催罵到除夕之夜,子時離去才算過了年關。當時流傳一副對聯:「年難過,今年最難過,得過且過;賬要還,是賬都要還,有還就還。」道的就是這般苦情。


  今年這副對聯從貧苦百姓家要掛到大明朝許多六七品清流京官的家門口了。


  戶部積欠官員的俸祿從年初就一直拖著,五月抄了嚴黨幾個大貪的家,原指望能把上半年的欠俸補發了,渠料工部為趕著給皇上萬壽宮、永壽宮、朝天觀和玄都觀竣工,那欠俸便只補發了不到一半。七月後一十三省多處遭災,秋收無收,漕銀、漕糧又不能按數上繳戶部,欠上加欠,到了年底,京里眾多官員的欠俸已經多達全年俸祿的一半以上。這個年過不過得去,就全指著今天廣盈庫那幾道大門打開了。因此雪再大,眾人都一早就到這裡排起了長隊。


  廣盈庫是戶部唯一儲藏錢糧實物的倉儲。倉門共有三道,每道高兩丈寬丈三,取納儲兩京一十三省財物之意。每道倉門都是兩扇,皆上下裝有槽輪,開倉時往兩邊推,閉倉時往中間推,供漕錢、漕糧及各種財貨進出倉儲時開合;每道倉門的左扇又都開著一條小門,供戶部人員查點倉儲時出入。


  可此時的廣盈庫廣則廣矣盈則不盈。偌大的倉儲,一眼望去四壁皆空,只地面薄薄地分堆攤擺著一層布袋。每一堆都是大中小三袋:大袋裝米兩斗,中袋裝胡椒兩升,小袋裝錢十吊。本部堂官趙貞吉說了,不患寡患不均,無論六部九卿堂官或是各部七品小吏,今日來者一律每人領取三袋。


  燈籠點著,戶部的官員們分派在三道倉門口的大案前坐著,各部官員的名冊分別在三道倉門口的大案上擺著,庫工們則散站在一堆堆袋子前候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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