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8章
第128章
走進衚衕,離自家院門不遠了,大雪中海瑞才看見緊閉的院門門檻上坐著一個人,身上飄著白雪,身旁擺著用布蓋著的好大一隻竹籃。
更近了些,海瑞認出了那是齊大柱的妻子。
齊大柱的妻子也看清了他,連忙站了起來:「恩公回府了?」
海瑞望了望她又望了望擺在門邊的竹籃:「這麼大雪你坐這裡幹什麼?」
齊大柱的妻子:「恩公,大柱有差使來不了,也不便來,叫我給太夫人、嫂夫人送點年貨。」
海瑞心裡還是感激,臉上卻十分嚴肅:「早說了,你們不要來,更不要給我家送東西。為什麼不聽?」
齊大柱的妻子:「平時我們想來也都沒來,可過年了,恩公,你就讓我們給太夫人盡點孝心吧。」
海瑞:「你們對太夫人的孝心領了,把東西拿回去,我絕不會要的。」
齊大柱的妻子還不死心:「那讓我見一下太夫人和嫂夫人!」
海瑞:「不見了。你家也要過年呢,回去吧。」
齊大柱的妻子慢慢彎腰提起了那隻竹籃,掀開了一邊的布,露出了一隻綁住了腳和翅膀的母雞和好些雞蛋還有一些紙包,望向海瑞:「大柱的東西恩公不要,這隻雞是我養的,雞蛋都是這隻雞下的,給嫂夫人補補胎身總可以吧?」說著目光里滿是乞求的神色。
海瑞沉默了,稍頃伸手從裡面拿出了四隻雞蛋:「多謝你了。天冷,回家吧。」
齊大柱的妻子知道再說也沒用了,把布蓋上時眼裡閃出了淚,提著籃子低著頭快步走進了漫天的大雪。
海瑞目送著她消失在大雪中,低頭望向左掌握著的那四個雞蛋,也是好一陣黯然,抬起了頭這才敲門。
過了一會兒門內才傳來海母的聲音:「怎麼還不回去?再不走我可真生氣了。」
「母親,是我。」海瑞把雞蛋藏進了袖中,在門外大聲答道。
院門這才開了,海母站在門內:「公事完了?」
「回母親,公事完了。」答著海瑞進了門。
海母便關院門:「大柱的媳婦剛才來了,硬要送東西,我還當是她呢。」
「應該走了。」海瑞又答著,攙著母親走進北屋。
「坐著,不要起來。」看見紡車前的海妻要站起,海母連忙喝住了她。
海妻身子又坐回到凳子上去。
海母在門外取下掛在門框上的一個笤帚,替海瑞撣去了頭上和身上的雪,又撣了撣自身,脫下鞋竟仍然是赤著腳進了屋。
海瑞也脫了鞋,又脫了襪子,也和母親一樣赤著腳進了屋。
靠東面的牆,擺著一架織棉布的木機,機頭上露出了剛織了約三寸的布頭。
海瑞向桌上望去,也就半個上午母親已經把昨晚那匹棉布織完,現在已經擺在桌上,他心裡驀地一陣難受,還裝著笑臉望向母親:「這天底下也就是我的阿母最能幹了,早上兒子走的時候還以為這匹布要到下午才能織完呢,沒想這麼快便織出來了。」
海母又在織機前坐下了:「別的不說,織布還是我們海南人行。黃道婆也是在我們那裡學了,才在內地各省傳開。汝賢,廚房裡給你溫了粥,還有幾個窩頭。吃了,換了這身官服,把布拿到前門外去賣了,我們的年貨也就有了。」
海瑞:「是。」
海妻這時已經站起了:「我去吧。」
「說了不起來,又起來。」海母轉頭沉下了臉。
海妻微低著頭:「還不到三個月呢,李太醫也說了,要多走走。阿母不要太擔心,再說廚房也不是官人該去的地方。」
海瑞接言道:「母親,讓她走動走動吧。」
「去吧。」海母不再看他們,織機哐嗵一聲開始連響了起來。
海瑞待妻子走到身前,示意她站住,從懷裡掏出了那四個雞蛋,低聲地說道:「都煮了,你吃兩個,阿母吃兩個。」
海妻望著他。
海瑞下意識地望了望妻子的肚子,又望向了她的眼:「院子里有雪,慢點走,去吧。」說著一邊取下官帽,走向西面書房去換衣服。
再大的雪也擋不住過年,有錢的沒錢的買年貨賣年貨,這時都擠滿了一條街,鋪面里便不用說了,街兩旁也都搭著棚子撐著傘,雞鴨魚肉粉絲乾果,年畫對聯鞭炮糖,人要買什麼都有。
海瑞戴了一頂往後搭檐的布帽,換了一件粗布棉袍,左手舉著傘,右手懷抱著那匹布,在人流中尋望著布店,透過雪花他終於看見了掛著「瑞興布莊」招牌的一家布店。
櫃檯前都是買布的,只有海瑞是賣布的,收了傘抱著那匹布怔怔地站在那些買布人的後面,卻不知道如何將這匹布賣給他們。
櫃檯內一個老年管事的眼尖,一眼便透過人群看出了海瑞和海瑞懷裡抱著的那匹布,便向他招了招手。
海瑞連忙走了過去。
那老年管事:「你這布要賣?」
海瑞:「正是。請掌柜看看,能值多少錢。」
那老年管事拖過了那匹布,眼睛往上翻著,手指摸著布面,又把布拖出了一塊,用掌心平著一路撫去,這才望向海瑞:「這布織得還平整。客官要是早半個月來價錢便好談些。這時來可賣不起價。」
海瑞:「那又為何?」
那老年管事:「早半個月我們可以送到染坊里染了,現在大過年的誰穿白布?」
海瑞:「原來如此。那掌柜開個價吧。」
那老年管事:「我看你這個客官也不是做生意的,我也不坑你。半月前我可以給你十五吊錢,眼下最多給你十二吊錢。」
海瑞:「掌柜,織這匹布我們買棉花就得十吊錢。十二吊也太少了點。」
那老年管事:「十三吊,不能再多了。」
從紡線到織布,母親和媳婦織出這匹布足足費了半月光景,海瑞雖不知談價,也知這個價太對不起家人的勞作,便不再說話,捲起了布便欲離去。
「十四吊。」那老年管事又叫住了他,「這還是看你這布織得不錯。如何?」
海瑞:「十五吊吧,不買我另找買家。」
「取十五吊銅錢來!」那老年管事立刻向身邊一個小夥計喊道。
背著一布袋米,提著一隻雞和一條魚,海瑞走到院門外時發現院門是開著的,疑了一下,立刻走了進去。這才看見,北屋正門的門口一個戶部的書辦正在等他。知道又有要緊的差使了,他疾步走了過去。那書辦也看見了他,連忙迎了過來,接過他肩上的米:「叫小的好等。部里有急差,請海老爺立刻去。」
「什麼急差?是不是百官還在戶部鬧事?」海瑞拎著雞和那條魚走向廚房那邊。
那書辦背著米跟在他背後:「百官鬧事都在其次了。是順天府大興、宛平兩個縣撥的粥米不夠,倒卧了好些百姓,聽說已經有白蓮教的人在趁機煽動,搞不好激起民變要造反了。」
海瑞在廚房門口猛地站住了。
那書辦緊接著說道:「大喜的日子,這個事還不能讓皇上知道。內閣和部里的大人們都急得冒煙了,商量著從通州的軍糧庫里先急調些糧米,由戶部派人押送,趕快設粥棚,不能再餓死人。司里說了,大興讓海老爺去管。」
海瑞:「我這就去!」 冬日本就短,大雪下著天更黑得早。兩個當值太監在玉熙宮大殿通往精舍的幾處點亮了燭燈,黃錦披著斗篷進來了。
兩個當值太監連忙跪下:「奴才叩見黃公公。」
黃錦:「起來吧,陳公公還在裡面?」
兩個當值太監爬起了:「在,正等著黃公公輪班伺候萬歲爺呢。」
黃錦:「這裡用不著你們了,到殿門外候著吧。」
兩個當值太監:「是。」答著退出了殿門。
黃錦走到大殿通往精舍的第一道門外跪下了:「奴才黃錦伺候主子萬歲爺來了!」
不久,陳洪從裡面出來了,黃錦便站了起來,那件斗篷還穿在身上,雙手袖在斗篷里顯得鼓鼓囊囊。
黃錦:「主子萬歲爺聖體安否?」
陳洪怪怪地看著他:「聖體安。進了殿還披著個斗篷幹什麼?」
黃錦:「今年格外冷,我倒忘了。」
陳洪:「那還不脫下來。」
黃錦兀自不脫斗篷:「知道了。陳公公出殿前別忘了穿上斗篷就是,當心著涼。」
「我現在就穿,你現在就脫。」陳洪一邊取下掛在大殿進精舍通道衣架上的斗篷,往身上一披,依然緊緊地盯著黃錦。
「什麼話,說這麼久?」精舍里傳來了嘉靖的聲音。
黃錦立刻接言:「回主子萬歲爺,陳公公有幾句話問奴才。」
嘉靖的聲音:「問完了沒有?」
陳洪這才慌了:「快進去!」
黃錦居然穿著斗篷就這樣向精舍的第二道門走了進去。
陳洪滿心疑竇地又望了望精舍那邊這才向大殿門外走了出去。
大殿的門外兩個當值太監接著了他,從外邊把大殿門帶上了。
精舍里今年所有當南面的窗戶都沒有開,故而滿室瀰漫著香煙,以致燈籠和燭光都透著暈黃。
嘉靖依然穿著那身絲綢大衫盤坐在蒲團上。
「叫主子久等了,奴才來了。」黃錦還披著斗篷飛快跪著磕了個頭又連忙站起。雙手往外端出了藏在斗篷里的一個紫砂藥罐,還有一串包好的中藥,小心地放到紫銅香爐的腳下。
嘉靖望著他:「殿門關了嗎?」
黃錦:「奴才這就去關。」還是穿著斗篷又折出了精舍那道門。
嘉靖的目光在聽著黃錦的腳步聲,聽見了外殿大門上閂的聲音,這才下意識地將身上的絲綢大衫裹緊了,閉上了眼睛。
黃錦又進來了,看見皇上裹緊著衣服,知道他冷,疾步先走到挨御床邊打開了衣櫃,從裡面小心翼翼地捧出了嘉靖在夏日才穿的那件淞江厚棉布大衫,輕步走到他的背後:「主子伸手吧。」
嘉靖往後伸開了手。
黃錦提起了厚棉布大衫的兩肩,讓嘉靖將手伸進了袖筒,在後面替他扯抻了,繞到前面跪了下來,替他將腰帶系好。系好了腰帶,黃錦又去摸了摸嘉靖的手:「好涼!不行,奴才還得給主子加件夾衣。」說著又奔到衣櫃前,拿出了一件沒有袖子的對襟厚棉布長袍,走到他的背後又給他加上,繞到前面給他系扣子時再忍不住,眼睛濕了。
嘉靖:「朕沒有病,這是過關的徵兆,你流的哪門子淚?過了這七七四十九天,朕便百病不侵了,明白嗎?」
黃錦:「奴才明白。只望這四十九天主子一定要輔之以葯,千萬不能吃一天又不吃一天。」
嘉靖:「你呀,同呂芳一樣,啰嗦。」
「是。」黃錦站起了,先揭開了紫銅香爐上那個蓋子,朝裡面吹了一絲氣線,銅香爐里的沉香木燃起了明火,接著他將紫銅香爐下那個紫砂藥罐捧起來,放到了明火上,一邊嘮叨道:「這劑葯奴才在自己房裡已經熬好了,再溫一溫主子便可以喝了。」又去拿了一隻鈞窯的瓷碗,在金盆的清水裡拭洗了,用雪絨布巾仔細擦了,放在御案上,折回去,伸手摸了摸銅香爐里的藥罐,又自言自語道:「應該可以喝了。」拿起銅火鉗撥弄著紫銅爐里的香灰蓋了明火,放下火鉗,又捧出了藥罐。
「當心,別燙了手。」嘉靖叮囑道。
黃錦:「主子放心,奴才皮粗肉厚燙不了。」放下藥罐揭開罐上的蓋子,又捧起藥罐小心地將湯藥潷進御案上那隻鈞窯瓷碗里。
端著那碗葯走到嘉靖面前,黃錦自己先喝了一口,自言自語道:「正好,不涼也不燙。主子趕緊喝了。」
嘉靖雙手接過了碗,飛快地一口便將那碗葯喝了。
黃錦這才露出了一點笑容,雙手接碗時又說道:「這就好,這樣主子的病一定好得快。」
嘉靖非常奇怪,在這個黃錦面前一點氣都生不起來,反而有些像老小孩,聽他又說起「病」字,不高興卻說道:「剛說的,朕沒有病。你是聾子?」
黃錦拿著空碗走到金盆邊漾了,又拿起雪絨棉巾擦了,從地上一個火筒里拎出溫著的銅壺倒了半碗溫水,走回嘉靖身邊:「奴才不是一定要說主子有病,至少這四十九天過關的時候就得說有病。」捧過溫水讓嘉靖含了一口吐回碗里。
嘉靖拿他有些無可奈何:「你說朕有病,朕就有病吧。」
黃錦捧走了碗,又倒熱水絞面巾走回嘉靖身邊替他慢慢溫擦著面部,兀自嘮叨:「今兒是第八天了,主子吃了前七劑葯已經大有起色。再吃六個七劑葯,河也開了,雁也來了,主子的龍體就全好了。」
「呂芳有書信來嗎?」嘉靖的目光突然望向門外問道。
黃錦低垂了眼:「回主子,沒有。」
嘉靖:「他把咱們全忘了。」
黃錦:「不是奴才替乾爹說話,且不說這輩子在南京,就是下輩子轉世投胎他也忘不了主子。不像有些人,整天人在主子身邊,心裡並沒有主子。」
「這倒是。」嘉靖還是望著門外,「朕打一小皇考皇妣就龍馭上賓了,沒有父母,也沒有兄弟,沒有貼心的人。要說有,也就一個呂芳,他走後又給朕留下了你。他還是對得起朕的。」
黃錦心裡一酸,轉過身徑自撂下嘉靖,坐到精舍隔扇的門檻上,竟嗚嗚地哭了。
嘉靖望著他有些急了:「在那裡哭什麼?怕旁人聽不見嗎?」
黃錦慢慢收了聲,哽咽著兀自坐在那裡回道:「奴才有件事瞞了主子,今天主子就是打死奴才,奴才也得說出來了……」
嘉靖:「要說也過來說,坐到朕面前來,替朕搓搓腳心。」
「是。」黃錦站起了,拭著淚走到嘉靖面前拖過一條小虎凳,在他腳前坐下了,捧過他一條腿擱在自己膝上,替他搓著腳心:「說到奴才的乾爹,奴才不怕主子生氣,他對主子那才叫一片忠心。奴才給主子請的這些葯,其實都是奴才的乾爹和裕王爺商量好了,叫李時珍李太醫開的。離開北京時他囑咐奴才,叫奴才撒了個謊,說是別人開的葯。奴才現在向主子說了實話,主子可以責怪奴才,千萬不要責怪裕王爺和奴才的乾爹。」
嘉靖望著他,眼神里既有孤獨又有了些慰藉:「說出來你就沒罪。憑你這點小心眼兒,撒個謊也不像。吃第一劑葯時朕就知道是李時珍開的。看你那個自作聰明的傻樣,朕不點破你而已。」
黃錦有些不相信,憨憨地望著嘉靖:「主子是怎麼知道的?」
嘉靖:「叫李時珍給朕開藥,是呂芳離開以前求的朕,朕准了他的奏,讓他叫你去辦。自己蒙在鼓裡,什麼也不知道,還以為心裡有多明白。」
黃錦這才知道呂芳仍在嘉靖的心裡,那一陣高興,笑出來卻是一副傻樣:「是。奴才是個笨人。」
嘉靖:「笨人好,笨人靠得住,能跟朕貼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