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0章
第130章
「徐閣老!」李清源代表百官答話了,「這樣的話你們內閣已經說了不知多少回了。不知道閣老說的一步一步去做,要做到什麼時候?聖上把大明的江山都交給了你們管,北邊抵禦韃靼、南邊抗擊倭寇都沒有軍餉,那麼多流民、災民餓殍遍地,近在順天府這兩天就倒卧了一兩千餓殍!我們這個時候還不到這裡來,要等到什麼時候才到這裡來!」
趙貞吉接言了:「你這是誇大其詞危言聳聽!誰說南北沒有撥軍餉?哪裡就至於餓殍遍地了?一早戶部接到大興、宛平有餓死的百姓我們便立刻動用了通州的軍糧派人去賑濟了,這些你們難道不知道?戶部是欠了你們的俸,不也是一點一點在補發嗎?我們內閣幾個人今年都沒有領俸祿,還有什麼對不起你們的?白天我就跟你們說了,高大人也給你們說了,欠你們的俸祿一定想辦法在明年開春給你們補齊,為什麼這個時候還要來鬧?明知給皇上修的宮觀立刻便要擇吉竣工,大過年的吉日,你們一定要鬧得皇上過不好年才肯甘休嗎?」
「我們不是來鬧欠俸的!」李清源身旁那個官員大聲接道,「沒有錢過年,喝碗粥吃口白菜我們也能過去。我們來就是要向皇上奏明實情,讓皇上問問你們這些內閣大臣還有各部堂官,這兩年到底在幹些什麼?過了年就是嘉靖四十五年了,你們有些什麼方略能救我大明的江山社稷和百兆天下臣民!」
「回話!」
「回我們的話!」
百官一齊吼了起來。
「陳洪呢!」土山上嘉靖突然問道,「陳洪沒來嗎?」
黃錦向禁門內望去,一眼便看見禁門內已經站著好些提刑司和鎮撫司的人,都舉著火把,有些手裡拿著廷杖,有些手裡拿著長鞭,都列好了隊,靜靜地在那裡等著指令。
「回主子。」黃錦這才向依然面對朝天觀坐著的嘉靖說道,「提刑司、鎮撫司好些人都來了,只是不見陳洪。」
「知道他去哪裡了嗎?」嘉靖側頭望向黃錦。
黃錦:「奴才哪裡知道。」
嘉靖:「他這是找朕去了。想要朕下旨,他好大開殺戒呢。」
黃錦:「奴才明白了。」
「我們要見皇上!」
「我們要將奏疏面呈皇上!」
不遠處禁門外又傳來了百官的吼鬧聲。
「皇上!」黃錦失驚地叫道,「徐閣老他們向百官們下跪了!」
嘉靖身子也動了一下。
黃錦接著叫道:「陳洪來了!」
嘉靖坐在那裡又一動不動了。
列隊靜候在禁門內的提刑司、鎮撫司那些提刑太監和錦衣衛見陳洪大步走來,都齊刷刷跪下了一條腿。
陳洪從大門向外望去,看見徐階、李春芳、高拱和趙貞吉都面對百官跪在台階上,那些百官還在吼鬧著。
陳洪眼露凶光,滿臉焦躁,在兩行跪著的隊列中來回踱著,突然站住了:「主子萬歲爺在清修,請旨已經來不及了。都起來!」
左提刑右鎮撫那些人刷地都站了起來。
陳洪把一隻手舉在空中,突然劈下:「衝出去,打!」
「是!」隨著一聲吼應,兩支隊伍像箭一般沖了出去。
燈影下,立見鞭杖齊揮,人倒如泥!
可憐那些文官,一個個跪在那裡兀自沒有省過神來,便有好些被打倒在地,有些人頭上臉上流出了鮮血。
高拱是第一個驚醒過來的,立刻從石階上站起:「誰叫你們打人的?住手!快住手!」
徐階也已被趙貞吉扶起了,見狀臉都白了:「陳公公!陳公公!不能夠這樣子!快叫他們住手……」
李春芳也已爬了起來:「出大事了,鬧出大事了……」
陳洪就站在他們身旁的台階正中,這時壓根兒就不理他們,看著手下們在那裡打人。
「孟靜!扶我過去!」徐階已經大急,在趙貞吉的攙扶下向打人處走去。
高拱緊挨在他的另一邊,一起走了過去。
「住手!」徐階喊著。
「住手!」高拱也喊著。
畢竟是內閣大員,他們所到之處,提刑司、鎮撫司那些人便停止了打人,可圍在百官周圍的那些鞭杖依然揮舞著。
「陳洪!」徐階猛地轉過頭來,「再不住手乾脆連我一起打了!」
「罷了!」陳洪這才一聲令下。
那些鞭,那些杖立刻停了。
除了跪在正中間的一些官員僥倖沒有挨打,跪在四周的官員都已經被打得趴在地上,有些在呻吟,有些已經昏厥了過去。
土山上,嘉靖依然靜靜地坐在那裡,甚至連這個時候都沒有轉身去看禁門前發生的這場慘劇。
黃錦面對他撲通地跪下了:「奴才要參陳洪!主子容奏!」 嘉靖慢慢望向他:「參他什麼?」
黃錦:「未曾請旨毒打百官,這是僭越!」
嘉靖:「他為什麼要毒打百官?」
黃錦:「百官有錯,也無非是對徐閣老他們不滿,上個疏也不至於遭此毒手。」
「你太老實了。」嘉靖終於慢慢站起了,「他們這不是對徐階不滿,也不是對內閣不滿,他們這全是沖著朕來的,無非是因為朕蓋了幾座屋子想養老。嚴嵩和嚴世蕃在他們敢這樣?朕用陳洪,就用在他這個『狠』字。要是連個陳洪都沒有,我大明朝立刻就要翻天了。」
黃錦也是司禮監的老人了,可平時只是分內當差從不琢磨這些事情,今天讓嘉靖帶到這裡,當面看著這副場景,親耳聽到皇上這番話語,從不覺得這位主子可怕的老實人,這時只覺得一縷寒氣從腳底升到了腦門!
嘉靖:「朕也不想這樣,可不得不這樣。你現在應該明白朕為什麼要讓呂芳去南京了吧?」
黃錦茫然地望著嘉靖:「奴、奴才不明白……」
嘉靖:「這樣的事,呂芳不會幹,朕也不想讓他去干。」說著徑自向山下走去。
黃錦的腦子哪裡跟得上,這時燈籠也來不及取,甚至連自己的斗篷也沒拿,追上去攙著嘉靖,只是借著遠近透來的餘光,認著腳下的路,扶著他向另一個方向走去。
已經看不見禁門那邊了,卻聽見那邊一片哭聲大作。
「那個海瑞好像不在今天這些上疏的人里?」嘉靖突然又撂出了這麼一句。
黃錦又是一怔,只好接道:「是奴才的過失,傍晚鎮撫司有奏報,那個海瑞好像是被趙貞吉派往大興賑撫災民去了……」
「趙貞吉不派他的差,他也不會來。」嘉靖加快了步伐,「乾上乾下,盯住這個人。」
什麼是「乾上乾下」?黃錦哪裡知道這是嘉靖在當年浙案棘手時卜的一卦,那時也就對呂芳一個人說了。從此「海瑞」這個名字便時常在他心裡浮出。六必居題字一事更使他感覺到海瑞這個「乾下」和自己這個「乾上」總有一天會君臣交卦。至於卦爻會生出什麼變數,他在等。他一直認為,朝綱不振,萬馬齊喑,皆因為在自己御極的這四十四年中,在大明朝兩京一十三省這麼多臣子中,上天一直沒有生出一個能跟自己這個「乾上」相交的「乾下」之卦,以致滿朝柔順,乾卦不生。屢次上天示警,也正因為自己乾綱獨立只能跟上天對話。今天好不容易等來一群清流官員鬧事,依然如此不堪一擊。仗劍四顧,皆是朽兵。這種「獨陽不生」帶來的長期疲憊,又因常年疲憊生出的「孤陰不長」的極致失落,旁人如何能夠理會?
包括黃錦,當然也無法領會,這時卻不得不答道:「奴才明白。」
其實嘉靖本人也未曾明白,作為大明朝第十一世的天子,他的名位自然是至陽之「乾」;但作為常年修道、性極陰沉的朱厚熜本人,他卻並不是太極圖陰陽魚的那個太陽,而是那個太陰。
海瑞才是那個至陽至剛的太陽!
就在百官集聚西苑禁門上疏,時隔四十年「左順門事件」再次重演的時候,海瑞衝風冒寒在當天就趕到了大興縣。
大興縣屬順天府,離京城也就五六十里,天子腳下居然有如此慘景,海瑞儘管有兩任縣令的閱歷,也親歷過幾場大災,可眼下的事情還是讓他不忍目睹,不敢置信。
十餘座粥棚在他的厲聲督責下已經搭好了,十幾口大鍋也正在大火上熬著粥,活著的人卻並沒有搶著來排隊,而是到處散坐著或是躺在雪地上,這些人已經連站起的力氣都沒有了。
更有慘者,離活人不遠處,雪地上躺著好些死人,這時正讓大興縣衙招來的人從車上抽下竹席,在一具一具將他們裹起來。
海瑞滿目凄然,回頭向一個粥棚望去,目光立刻嚴厲了。
大興縣令也來了,這時披著厚厚的皮毛大氅,居然還有一個差役替他搬著把椅子擺在一口大鍋的灶火前在那裡烤火。
海瑞對身邊那個戶部的書辦吩咐道:「將大興縣令叫過來。」
「是。」那個書辦走到了灶火前,「縣爺,我們海主事請你過去。」
那個縣令站了起來,走到海瑞身邊:「海主事。」
海瑞:「這麼多死了的人怎麼掩埋?」
縣令:「眼下正在找人,準備挖一個大坑作義冢,一處埋了。」
海瑞:「還有那麼多活著的,就算有一碗粥喝,夜間睡哪裡?」
縣令嘆了口氣:「我也犯愁。這麼多人哪有地方讓他們睡。」
海瑞:「那就讓他們凍死?」
大興的縣令也是六品,見海瑞聲嚴色厲,便也不高興了:「誰想他們凍死了?」
「粥棚不設在城裡,讓這麼多人大雪天都待在荒郊野外,不就是想讓他們凍死嗎!」海瑞的目光倏地刺向那個縣令。
「這麼多人,都進了城,怎麼安置?」那縣令毫不示弱。
海瑞:「你睡在哪裡?你的家人睡在哪裡?不是都住在城裡嗎?你有地方睡,就沒有辦法安置這些難民!」
縣令一怔:「海、海大人,你怎麼能這樣說話……」
海瑞:「你要我怎樣說話?朝廷將大興縣交給你管,大興的百姓都是你的子民,你對自己的兒子、自己的女兒也這樣嗎?我告訴你,糧食我已經給你運來了,不夠我還會向戶部要。從今天起再餓死一個人、凍死一個人,我向朝廷參你!」
縣令這才有些氣餒了:「那海大人給我出個主意,要是您來當我這個縣令該怎麼辦?」
海瑞:「把縣衙騰出來,把縣學騰出來,還有廟宇、道觀,還有一些大戶人家,縣裡所有能騰出來的地方都騰出來,讓難民住進去!」
縣令:「有、有這個規矩嗎?」
海瑞:「我告訴你,我在淳安和興國當知縣都是這個規矩!施了這頓粥,把粥棚設到城裡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