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1章
第131章
說完這句,海瑞不再理他,大步向那些雪地上的百姓走去,大聲說道:「粥很快就熬好了!父老鄉親能坐的都請坐起來,能站的都請站起來,再躺著就會起不來了!喝完了粥我們都搬到城裡去,你們縣太爺給你們安排了屋子!聽我的,都起來,起不來的,請別人幫一把!」說著他自己先走到一個老人身邊蹲了下去,將那個奄奄一息的老人手臂拿到自己肩上,將他半抱半攙扶了起來。
扶起那位老人,海瑞的目光向縣令和那些差役這邊望來:「你們還站著,要我一個一個請嗎?」
那些差役人等都奔了過去。
就這樣,海瑞在大興縣守著災民過了嘉靖四十五年這個年節,回到家裡已經是正月初五的黃昏了。這個年只有母親和妻子兩個人在家裡度過。
海瑞的眼睛網著一層血絲,才幾天臉上也瘦得顴骨暴露,身上那件官服已經髒得不像樣子,面對母親和妻子還裝出一絲笑容:「母親,兒子不孝,沒能在家裡陪母親過年。」說著轉望向妻子,「快扶阿母坐好,我們給阿母拜年。」
海妻連忙過去扶著海母在正中椅子上坐下了,海母望著兒子滿眼愛憐:「不用了,你這個樣子趕緊吃口熱的,洗一洗先歇下來。」
海瑞已經跪下,海妻雖有身孕,也伴著他並肩跪下了:「兒子和兒媳給母親拜年了,祝母親長壽百歲!」說罷,海瑞磕下頭去。海妻將手貼在腹前彎了下腰。
海母:「好,扶你媳婦起來。」
海瑞抬起了頭,便去扶妻子,一條腿剛抬起準備站起時,眼前突然一黑,自己撲通一聲倒了下去。
「汝賢!」
「官人!」
海母和海妻的呼喚聲海瑞已經聽不見了。
也就在這一天,這一夜,在西苑欽天監擇了御駕遷居新宮的吉時——嘉靖四十五年正月初五酉時末刻,而吉時擇得偏又不合天象——大雪下得天地混沌,玉熙宮外殿坪里那一百零八盞燈籠在大雪中昏昏黃黃,需仔細看才能看出:三十六盞在前,上符三十六天罡之數,七十二盞在後,上符七十二地煞之數。玉熙宮內外一片輝煌。
一百零八盞燈籠光的昏照下,大雪中隱約可見大殿石階前正中蹕道上擺著皇上那乘三十二抬龍輿,三十二名抬輿太監單腿跪候在各自的轎桿下。
龍輿的左側,列著手執法器的朝天觀觀主和一應道眾。
龍輿的右側,列著手執法器的玄都觀觀主和一應道眾。
徐階率領六部九卿堂官跪候在大殿的石階上,三品以下的官員便苦了,雖然有恩旨讓他們站著,但畢竟都站在殿外的石階和殿坪上,無一人身上不是落滿了積雪,所有的目光都昏眊地望著洞開的玉熙宮殿門。
燈火通明的玉熙宮大殿的正中擺著一座好大的銅壺滴漏。
靜寂中,大銅壺的滴漏聲清晰可聞。
大殿的各個方位上都站著捧執御物,屏息靜候的太監。
只有一個人這時在大殿里走動,雖然步伐極輕,氣勢依然逼人,這便是陳洪。但見他一會兒步到通精舍的那道大門口聽一下裡邊的響動,一會兒步到那座大銅壺前看一眼慢慢上浮的刻木,如此往返,片刻不停。這就使得跪在門外那些內閣大員和六部九卿堂官身影矮銼,突兀得陳洪一人飛揚。
殿內殿外這時都在等著酉時末刻的到來,等著精舍里嘉靖敲響那一聲銅磬。彼時,景陽鍾便將敲響一百零八下,朝天觀與玄都觀的道眾都將齊奏仙樂,然後銃炮齊鳴,整個北京城都將聽到,當今聖上龍駕騰遷了。
精舍內也安放了一座銅壺滴漏,黃錦一個人靜靜地站在銅壺邊緊盯著上浮的木刻,目光一刻也不敢移開。
嘉靖換上了那件綉有五千言《道德經》的道袍,頭上依然束著發,只系著一根玄色的綢帶,盤腿坐在蒲團上,正看著手中一道賀表。
一頂偌大的香草冠靜靜地擺在他身邊左側的茶几上,那口銅磬擺在他身邊右側的紫檀木架上。十幾道已經看過的賀表疊擺在他身前矮几的右側。
嘉靖看完了手中那道賀表,往矮几右側那疊已看過的賀表上一扔,目光射向了矮几左側剩下的最後一道賀表,卻不再拿它,突然問道:「賀表全在這裡了?」
黃錦目光本盯著木刻,這時連忙轉過頭來答道:「回主子,全在這裡了。」
「再沒有了?」嘉靖問這句時臉色已經十分難看。
黃錦其實也早就在等著他問這句話,也早就擔心他問這句話,還是按照事先跟徐階商量好的口徑答道:「奴才糊塗,惦記著吉時起駕,竟把這個事忘了。徐閣老送賀表來時便叫奴才轉奏皇上,因擔心每個官員都上一道賀表太過勞累聖上,因此只叫六部九卿部衙各上一道賀表,既不使主子太勞累,也轉達了我大明所有臣民對主子的忠愛之心。」
嘉靖笑了,笑得好陰森:「每個官員上一道奏疏不怕勞累了朕,每個官員上一道賀表倒怕勞累了朕?無非是看朕蓋了幾座屋子,年前有些人挨了陳洪的責打,在心裡罵朕,不願意上賀表罷了。黃錦,徐階用這個話來蒙朕,你也跟著蒙朕?」
黃錦立刻跪下了:「主子!主子是天下的君父,君父有了安居之所,天下的臣民只有歡喜的道理,怎會如此沒有天良。大吉大喜的日子,臣子和奴才們都歡喜著呢,主子是仙佛降世,應該生大歡喜心才是。」
嘉靖眼裡哪有半點歡喜的神色,本想再駁斥他,見他滿目乞求的神色,便不再看他,將目光轉向精舍裡面那道門,穿過正對著那道門洞開的南牆窗口,望向遠方天際閃爍的星斗,突然喃喃地顧自念起了詩句:「安得廣廈千萬間,大庇天下寒士俱歡顏。嗚呼!何時眼前突兀現此屋,吾廬獨破受凍死亦足!」
黃錦大驚失色:「主子,大吉的日子,主子萬萬不可……」
「閉嘴!」嘉靖已經閉上了眼睛。
黃錦也只得閉上了嘴。 大銅壺的滴漏聲越來越響!
低頭緊盯著滴漏木刻的陳洪猛地抬起了頭,快步走到大殿門口,做好了準備發令的手勢。
徐階那些官員都挺直了身子。
殿外大坪里兩班道眾都拿起了法器仙樂。
無數雙眼睛都在看著陳洪那隻高舉著的手,只等那手往下一按,便山呼萬歲,鳴鐘奏樂。
陳洪高舉著手,左耳簡直豎得都拉長了,單等精舍里那銅磬一響。
黃錦兩眼直著,銅壺木刻上「酉」字的最後那一道木刻已經浮出水面,「戌」字透過水麵已經能看見了。
黃錦強堆出滿臉笑容從銅磬中捧出那跟磬杵高高舉起雙腿朝嘉靖跪了下來:「天地吉時良辰,奴才啟奏主子萬歲爺起駕!」
嘉靖慢慢睜開了眼睛,望向黃錦捧在自己面前的那根磬杵,卻一動沒動。
銅壺的滴漏聲更響了,嘉靖依然一動不動,黃錦感覺到銅壺裡滴下的每一顆水珠都落在自己的腦門心上,那水珠又變成了汗珠從他的髮際沿著臉流了下來。
嘉靖終於慢慢伸出了手,抓過了那根磬杵,瞟了一眼身側的銅磬,突然舉起磬杵往地上一摔!那根磬杵,立刻斷成數節,好些碎片迸濺起來!
黃錦跪在那裡眼睛都直了!
只聽到裡面有一聲響,陳洪那隻手剛要往下按,虧他立刻又停住了——面露驚愕之色!
那一聲跪在門邊的徐階等人也聽見了,不是銅磬在敲,而是砸碎東西的聲音,所有人都驚愕住了!
所有的目光都望向精舍那個方向。
從大殿的大門可以看到,靜候在大坪里那些人眾也都驚愕在那裡。
一切又都歸於沉寂,漫天的大雪這時竟也小了,那上應天罡、下應地煞一百零八隻燈籠在閃著亮光。
誰也不敢動,誰都在等著,等著下面發出的不知是什麼聲響。
嘉靖從袖中掏出一份不知何時早已寫好的御旨朝跪在地上的黃錦扔去:「出去宣旨!」
黃錦省過神來,連忙捧起那道御旨,磕了個頭,爬了起來,踉蹌著向精舍外走去。
陳洪終於聽見了精舍傳來的腳步聲,接著看見黃錦走了出來。
陳洪立刻迎了過去,壓低著聲音:「怎麼回事?」
黃錦看也沒看他,徑直走向殿門,走出殿門外站在那裡。
無數雙目光都投向了站立在殿門口的黃錦。
黃錦何時有過如此大的氣場,這時站在那裡就像一座大山,壓得所有人都屏住了呼吸。
黃錦展開了聖旨:「上諭!」
「萬歲!」所有人立刻有了反應,同聲答了這一聲,原本跪著的大臣都趴了下去,原本站在石階和殿坪上的人都跪了下去。
陳洪本還在殿內門口生黃錦的氣,這時也只好在殿內跪了下去。他身後滿殿捧著御物的太監們都跟著跪了下去。
黃錦事先也不知道這道旨意里的內容,顫聲讀道:「朕御極四十有五年矣!敬天修身,卧不過一榻,食不求五味,服不逾八套,紫禁城廣廈千間避而不居,思天下尚有無立錐之民也。故遷居西苑,唯求一修身之所,以避風雨而已。奈何建一萬壽宮、永壽宮竟遭天下詬病,百官竟無一人上賀表者?且以野有餓殍、官有欠俸遷怨於朕,朕之德薄一至於斯乎!朕將兩京一十三省百兆臣民托諸爾內閣及各部有司,前因嚴嵩父子及其黨羽天下為私貪墨而害民,今爾徐階等大臣舉止無措踟躕而誤國。萬方有罪,罪在朕躬一人而已!」讀到這裡黃錦已經滿臉流汗,口舌乾燥,已經讀不下去了。
徐階等一應大臣全都匍匐在地,無不驚懼莫名。
黃錦好不容易醞出了一口津液,潤濕了舌頭,接著讀道:「百官詬朕,朕其病也!民有餓殍,朕其憂也!萬壽宮、永壽宮朕尚忍居之乎?著爾徐階等人會同裕王籌一良策,安我大明,救我百姓。天下一日不安,百姓一日不寧,朕一日不遷居萬壽宮、永壽宮。欽此。」
為了給他修這兩宮兩觀,徐階等人絞盡腦汁不惜東牆西拆,挨了多少唾罵,誤了多少大事。如今到了喬遷之時,他又突然不搬了,而且罵盡百官,罪及眾人,原因只是挨了毒打之後在京諸官沒有都上賀表而已。都道天有不測風雲,畢竟礎潤知雨、月暈知風,有跡可尋。可這位皇上如此變幻莫測,豈止不潤而雨、無暈而風,簡直是旱天驚雷,冰雹打頭!聽完了旨,徐階等人身心俱寒,都僵在那裡。
眾人都懵了,身為首輔徐階卻必須表態,勉力雙手撐在地上,抬起了頭,大聲說道:「臣徐階等屍位內閣,舉止無措踟躕誤國,上遺君父之憂,臣等願受天譴!伏乞我聖上龍駕遷居萬壽宮、永壽宮,以補臣等不可或恕之罪於萬一。不然,臣等萬死難安!」說到這裡悲從中來,萬般委屈化作了一聲嚎啕,老淚縱橫!
內閣其他三員,六部九卿各位堂官也是委屈萬分,此時被徐階這悲聲一放牽動了衷腸,一齊嚎啕大哭起來!
站在他們面前宣旨的黃錦這時也轉身跪了下來,跟著放聲哭了出來。
站在大坪里那朝天觀、玄都觀兩個觀主這時另有應變之策,二人對視一眼,大聲念起了符咒。緊接著他們身後的道眾一齊跟著念起了符咒。
一時間大哭聲、念咒聲與深夜越來越大的寒風並作,玉熙宮大殿在燈光中搖曳,彷彿要被這潮浪般的聲音浮了起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