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3章

  第143章


  海瑞:「請說下去。」


  那石姓秉筆太監:「大了我不說,就說宮裡,還有鎮撫司就好些人受了你的連累。呂芳呂公公人都去了南京,有人借你這個事想把他殺了。黃公公阿彌陀佛一個人,幫你說了幾句話,現在關在提刑司每天受折磨。對你一直不錯的那個齊大柱和朱七也都被抓起了。還有你的那個好朋友王用汲昨天也急調回京了,今日你要不認錯,那些人一個個都得死,這些你知不知道?不管自己家人的死活,總不能也不管別人的死活吧?你難道就不想救救他們?」


  海瑞:「我怎麼救他們?」


  那石姓秉筆太監:「就是我剛才那句話,待會兒只要你認一句錯,所有的人都救了。」


  海瑞臉上浮出了沉痛的神情,卻依然不語。


  那石姓秉筆太監也不說話了,只是靜靜地盯著他,等著,等他鬆口。


  「我沒有想牽連別人。」海瑞終於開口了。


  「那就好!」那石姓秉筆太監緊接著贊了一句,「怎麼認錯皇上都替你想好了,也不要你太難為自己,就說自己讀聖人的書沒有讀通,把孔聖人、孟聖人和黃老給弄混了,才說了那些瘋話,然後自己請罪。你請了罪,皇上就不會給你降罪,還會破例將你調到國子監去,名義是讓你去好好讀聖人的書,實際都給你安排好了,讓你參加貢考。你不還只是個舉人嗎?參加了貢考,拔貢九卷到都堂,科名也會有了。聖德巍巍,你的前程也有了仕途的底子。這可是有史以來沒有的一段君臣佳話!」


  那雙期待的目光離海瑞不到一尺,海瑞望著這兩隻黑暗中閃著光的眼,真是一部《二十一史》不知從何說起。


  海瑞不再看那雙眼睛,閉上了眼:「請公公轉奏皇上,臣海瑞無話回奏,只能用聖人的話回奏,孟子曰:『民為重,社稷次之,君為輕。』老子曰:『聖人無恆心,以百姓之心為心。』請皇上多想想我大明的社稷江山,多想想天下的蒼生百姓。我個人的死活不過如一片落葉,化為塵泥罷了。」


  一聲無奈的嘆息,接著便是石姓秉筆太監站起時袍服的窸窣聲,接著便是那雙靴子離開牢房的步履聲。


  海瑞這才睜開了眼,燈籠依然亮在今天搬來的木桌上,牢門也依然洞開在那裡,牢門外不見了那個石姓秉筆太監,只兩個錦衣衛還有兩個提刑太監釘子般站在那裡,這時牢房外通道里又傳來了腳步聲,牢門口兩個提刑太監、兩個錦衣衛竟對著通道那頭都跪了下去。海瑞想應該是押他去都察院大堂的時候了。


  海瑞又習慣地閉上了眼,等候吆喝著押他走出牢門登上囚車。


  幾個人的腳步聲在牢門外停住了,卻沒有一個人說話,海瑞又聽見了一群人的腳步聲離開了牢門走向了通道的那端。牢門外突然又安靜了下來,接著是一個人極輕的腳步聲走進了牢房。海瑞眉頭略抖了一下,感覺到這個人不是剛才那個石姓秉筆太監,只知他在方桌旁的椅子上坐下了。好久沒有聲音,顯然在一直盯著自己。


  「就要審你了。」終於出聲了,果然是另外一個人的聲音。


  語調十分緩慢,十分陰沉,卻有一股莫名的巨大氣場壓來,海瑞下意識地坐直了身子,定了定神,慢慢睜開了眼向那人望去。


  那個人端坐在椅子上,那雙眼像兩隻深洞果然正在盯著他。五月初已接近半夏,這個人裡面卻穿著厚厚的棉布大衫,外面還罩著一件青色的袍子,顯不出他的官階,也看不出他的身份。


  從來沒見過,海瑞當然不認識,這個人就是他在奏疏里痛斥奏諫的當今皇上,君臨天下四十五年卻二十多年不上朝的嘉靖皇帝!


  嘉靖又望了一眼披著鎖鏈箕坐在亂草上的海瑞:「那麼多人審你一人,量你也不會心服口服。皇上叫我事先將這些人駁你的話告訴你,想聽你是怎麼回他們的話。」


  「既然有旨意,該回的話我都會回。」說到這裡,海瑞突然對這個身形高瘦、長眉長須的人有一種說不出的預感,倏地問道:「大人能否告訴我在哪個衙門任職?」


  嘉靖的目光依然望在奏本上:「和你一樣,在大明朝任職。你回話就是。」


  海瑞:「那就請問吧。」


  嘉靖看著李清源那道奏本:「國子監司業李清源問你,『我華夏三代以下可稱賢君者首推何人?』」


  海瑞:「當首推漢文帝。」


  嘉靖依然看著奏本:「文帝之賢,文景之治,後世莫不頌之,你卻在給皇上的奏疏里引用狂生賈誼之言,求全苛責,借攻訐漢文帝以攻訐當今聖上。如此賢明之君尚且如此攻擊,你心目中的賢明之君是誰?」


  海瑞:「堯、舜、禹、湯!」


  嘉靖目光一閃刺向了他:「李清源問的是三代以下。」


  海瑞:「臣的奏疏里已經說了,三代以下漢文帝堪稱賢君。」


  嘉靖又把目光望向了奏本:「李清源問:『你既認漢文帝為賢君,為何反責文帝優遊退遜,多怠廢之政,這話是不是影射當今皇上?』」


  海瑞沒有回答。


  「為什麼不回話?」嘉靖的目光依然在奏本上。


  「此言不值一駁。」海瑞回道。


  「不值一駁還是無言回駁?」嘉靖的目光終於又望向了海瑞。


  海瑞:「我的奏疏他們沒有看懂,也看不懂,因此不值一駁。」 嘉靖:「好大的學問。有旨意,你必須回駁。」


  「那我就說。」海瑞提高了聲調,「漢文帝不尊孔孟,崇尚黃老之道,無為而治,因此有優遊退遜之短,怠廢政務之弊。但臣仍認文帝為賢君,因文帝猶有親民近民之美,慈恕恭儉之德,以百姓之心為心,與民休養生息。繼之景帝,光大文帝之德,始有文景之治。當今皇上處處自以為效文景之舉,二十餘年不上朝美其名曰無為而治,修道設醮行,其實大興土木,設百官如家奴,視國庫如私產,以一人之心奪萬民之心,無一舉與民休養生息。以致上奢下貪,耗盡民財,天下不治,民生困苦。如要直言,以文帝之賢猶有廢政之弊,何況當今皇上不如漢文帝遠甚!」


  嘉靖拿著奏本的手僵在那裡,臉色也陡地變了。


  海瑞依然大聲說道:「大明朝設官吏數萬,竟無一人敢對皇上言之,唯我海瑞為皇上言之。我如不言,煌煌史冊自有後人言之!請大人轉問李清源,轉問那些要駁斥我的百官,他們不言,我獨言之,何為影射?我獨言之,百官反而駁之,他們是不是想讓皇上留罵名於千秋萬代!」


  嘉靖卻兩眼虛了,望著牢房上方的石頂,良久從腹腔里發出了幽深的聲音:「照你所言,我大明君是昏君,臣皆佞臣,獨你一人是忠臣、賢臣、良臣?」


  海瑞:「我只是直臣。」


  嘉靖:「無父無君的直臣!」


  海瑞看見了那人眼中寒光里閃出的殺氣,依然鎮定答道:「大人能將我的話轉奏皇上否?」


  嘉靖:「說!」


  海瑞:「我四歲便無了父親,家母守節將我帶大,出而為官,家母便諄諄誨之,『爾雖無父,既食君祿,君即爾父』。其實豈止我海瑞視皇上若父,天下蒼生誰不視皇上若父?無奈當今皇上不將百姓視為子民,重用嚴黨以來,從宮裡二十四衙門派往各級的宦官,從朝廷到省府州縣所設官員更是將百姓視為魚肉。皇上深居西苑一意玄修,幾時察民生之疾苦,幾時想過我大明朝數千萬百姓雖有君而無父,雖有官而如盜!兩京一十三省皆是饑寒待斃之嬰兒,刀俎待割之魚肉,君父知否?」


  這番話海瑞說得心血潮湧,聲若洪鐘,將一座鎮撫司詔獄震得嗡嗡直響!


  但見那人的臉一下子白得像紙,牙關緊閉,坐在凳子上一副要倒下去的樣子,偏用手抓緊了桌子。


  海瑞也發現了,關注地望著那人。


  就在這一刻,海瑞發現那人的臉由白漸漸轉紅,又看見他的鼻孔里慢慢流下了鮮血,緊接著嘴角邊也流出了一縷鮮血。


  海瑞也驚了,大聲喊道:「來人!」


  立刻便是急促雜沓的腳步聲,跑在最前面的是那個石姓秉筆太監,緊跟在後面的是幾個提刑太監和錦衣衛。


  「皇上!」石姓太監立刻撲了過去,掏出一塊白絹掩住了嘉靖還在流血的鼻孔。


  所有的太監和錦衣衛都環繞著跪了下去不知所措。


  「抬椅子!抬著椅子立刻送太醫院!」石姓太監大喊。


  提刑太監和錦衣衛們一窩蜂擁了上去,連椅子帶人抬了起來,向牢門外慌忙擠了出去。


  一陣鎖鏈鋃鐺亂響,海瑞已經跪在了那裡,眼中第一次露出了恐慌,直望著被抬出去的嘉靖。


  「停了!」抬出牢門外的嘉靖憋著氣又喊出了這兩個字。


  抬著椅子的腳立刻停在那裡。


  嘉靖的背影:「海瑞!」


  海瑞跪在地上:「罪臣在!」


  嘉靖的背影:「朕送你八個字:『無父無君,棄國棄家!』」


  海瑞趴在地上,一言不答。


  嘉靖也無話了。


  石姓秉筆太監:「趕快抬走!」


  一陣風,嘉靖被抬離了牢門。


  海瑞慢慢抬起了頭,望著空空的牢門外,眼眶中閃出了淚光。


  

上一章目录+书签下一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