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5章

  第145章


  「回主子。」陳洪立刻答道,「百官寫了奏本,都不願再說話。更可氣的是那個王用汲,連駁海瑞的奏本都沒有寫,反而呈上了說宮裡礦業司貪墨的奏疏,擺明了是跟主子對著干。奴才已經將那個王用汲也抓了。」


  「內閣徐階他們是什麼個意思?」嘉靖的目光倏地望向了陳洪。


  陳洪:「內閣的意思,將百官駁斥海瑞奏本里的話都摘集出來交三法司明日定罪。奴才有些擔心,那些人會不會為了自己的名聲,給海瑞定一個不明不白的罪,玷污了主子的聖名。」


  嘉靖兩眼又翻了上去,露出了那副怪怪的眼神:「取紙筆來。」


  「是。」陳洪立刻站起趨到御案邊將紙筆硯盒放進一個托盤中,捧著又踅回到床邊,先放到床几上,扶著嘉靖坐好了,然後又捧起托盤呈了過去。


  嘉靖靠在床頭,拿起了硃筆,想了想,在御箋上先寫下了兩個字「好雨」。接著,他的手有些顫抖拉開了這頁御箋,又在另一頁御箋上寫下了兩個字「明月」。擱下了筆:「這裡說的是兩個人。送給裕王,叫他召徐階他們一起看。」


  「奴才立刻就去。」陳洪捧著托盤立刻應道,接著又輕聲問嘉靖,「奴才再請問主子,徐階他們都指哪些人?」


  嘉靖又不看他了,望向了床頂:「要是呂芳在,這句話就不會問。」


  這個時候嘉靖突然提起了呂芳,而且那顆頭一直仰著望向床頂一動不動,好像呂芳就趴在龍床那個床頂上!


  陳洪身上立刻像被電麻了一下,回話時居然結巴起來:「奴、奴才愚鈍……奴、奴才明白……」


  到底是愚鈍還是明白,這時連陳洪自己也不知道了,將托盤放回御案,捧著那兩張御箋夢遊般走出了精舍。


  兩張御箋擺到了裕王的書案上,由於是密議旨意,陳洪遣走了裕王府當值的太監,自己臨時充當起伺候裕王的差使。只見他絞了面巾捧給裕王擦了臉,又拿起了一把扇子站在書案后替坐在那裡的裕王輕輕扇著。裕王竟也默坐在那裡出神地琢磨著嘉靖寫的那四個字,一任陳洪在身邊悄然侍候。


  自那回裕王性起對陳洪發了一陣雷霆之怒,陳洪跪著向裕王做了一番披肝瀝膽的表白,這時裕王已不再像從前那樣對他禮敬,其實是已經接受了他的投誠。如同山溪之水,雖然易漲易退,一旦流入河中,便再也回不了山中。裕王作如是想,陳洪當然也明白這個道理。


  不一會,徐階、高拱、張居正三人也來到了裕王府。


  「臣等見過王爺。」三人同時向裕王行禮。


  裕王也站了起來,側了側身子:「師傅們請坐吧。」


  「陳公公。」徐階三人沒想到陳洪也在這裡,這時掩飾著內心的厭惡,只好都又向他拱了拱手。


  「王爺說了,師傅們都請坐吧。」陳洪一臉的謙笑。一邊在心裡揣摩,這三人是否就是皇上說的「徐階他們」。


  徐階三人在靠南窗的椅子上坐下了,陳洪卻依然站在裕王的身邊輕輕地給他扇扇。


  徐階、高拱、張居正都望向了裕王。


  裕王:「有旨意。」


  三個人立刻又站起了,準備跪下去接旨。


  「不必跪了。」這回是陳洪開口止住了他們,「沒有明旨,是皇上寫了幾個字給王爺,並叫徐閣老和幾位師傅一起參詳。一起過來看吧。」


  三人這才看見了有兩張御箋擺在裕王面前,便都走了過去。


  每張御箋上都只寫著兩個字,字便很大,「好雨」、「明月」立刻撲入了眾人的眼帘。


  裕王見那三人疑惑的眼神便解釋道:「皇上說了,這四個字說的是兩個人。」


  三個師傅都是精讀文史典籍之人,看了這四個字,聽了裕王一句解釋,立刻琢磨了起來,一是在想著答案,二是在想著陳洪在此如何說話?便一時都沉默在那裡。


  裕王看出了三個師傅的心思:「師傅們不必擔心。陳公公有陳公公的難處,有些事也是不得已而為之。他心裡有皇上,自然也有我。當著他有什麼儘管說就是。」


  三個人有些意外,但看到裕王篤定的眼神,便也信了。


  「我有幾句話想先請問陳公公。」徐階望向了陳洪。


  陳洪:「閣老請問。」


  徐階:「皇上是什麼時候寫的這四個字,寫的時候還說過什麼?」


  陳洪:「兩個太醫開了單方,皇上不滿意,把他們轟走了。接著問了都察院是怎麼論海瑞的罪。」


  徐階、高拱碰了一下眼神,先望了一眼裕王,然後都望向了張居正。


  張居正夙有神童之稱,聰明穎悟當世無第二人可比,因此徐、高二人都想聽他的見解。裕王這時也不禁望向了他:「徐師傅、高師傅在內閣主持審海瑞的案子,張師傅是局外人,局外人看得更清楚些。張師傅,依你之見皇上說的是哪兩個人?說這兩個人是什麼意思?」


  張居正還是沒有立刻接言,謙遜地先用目光等著徐階和高拱叫他說話。


  高拱手一揮:「王爺都說了,旁觀者清,你就直言吧。」


  張居正這才又望向了那四個字開口了:「那我就冒昧了。這四個字說的是李時珍和海瑞。」


  所有的人都碰了下目光,又都一齊望著他,等他詳解。


  張居正:「『好雨知時節,當春乃發生。』『好雨』兩字指的當是李時珍。因這兩句話里既含著李時珍的時字,李時珍是湖北蘄春人,又含著蘄春的『春』字。時當春季便是『好雨』。龍體違和,皇上想召李時珍來請脈,可又不願明旨召他,下面兩句話是『隨風潛入夜,潤物細無聲』,便暗含了這層意思。這是叫王爺立刻急召李時珍進京。」


  「解得好!」陳洪立刻想起了自己在精舍時皇上曾經提起過李時珍的名字,由衷地贊了一聲,轉對裕王說道,「張師傅這一解奴才也想起了。王爺,皇上在精舍時確實提到過李時珍的名字。既然皇上想召李時珍來請脈,又不願讓外邊知道,這件事奴才就立刻讓鎮撫司的人暗中去辦,六百里加急,接李時珍進京。」


  裕王:「那就煩陳公公去辦。張師傅接著說。」


  張居正:「既然『好雨』指的是李時珍,『明月』說的便是海瑞。『海上生明月』是祥瑞之象,其間便含著個『瑞』字。可皇上這時怎麼會用這兩個字來說海瑞?有些費解。」


  高拱接言了:「大明之月!皇上這應該是有讚許海瑞的意思,是不是暗示我們在論罪的時候網開一面?」


  裕王眼睛慢慢亮了,張居正和陳洪也露出了首肯的神態。


  只徐階輕輕搖了搖頭。


  高拱望著他:「那閣老做何解釋?」


  徐階輕嘆了一聲:「肅卿所解的這層意思自然也包含在這兩個字裡面。但如果我們按照這層意思去辦便會誤了大事。」


  包括陳洪在內,所有的人都肅穆了。


  徐階:「我的理解,『明月』兩字另有兩層意思。第一層是『大明無日』!」


  眾人都是一驚。


  徐階:「明者大明也,後面的『月』字卻缺了個『日』字。皇上這是在責備我們這些群臣心目中都沒有他這個君父。今日沒有叫海瑞到都察院來,皇上已經有了這個意思。」裕王第一個黯然了,高拱、張居正也黯然了。


  陳洪望向了裕王。


  裕王:「陳公公有話請講就是。」


  陳洪:「那奴才就說了。徐閣老,你老的第二層意思是不是想說『明月』指的是『秋後處決』?」


  徐階只微微點了點頭。


  陳洪:「王爺,各位師傅,你們要信得過我,我就把心裡的話說出來。」 裕王:「正要聽公公的意思。」


  陳洪:「明日三法司定罪的時候,一定要判海瑞秋後處決。」


  都不說話,也都不反對,所有人都沉默在那裡。


  陳洪:「大明朝如今是皇上的天下,將來是王爺的天下,奴才把什麼都說了吧。皇上為什麼叫奴才拿這個來給王爺看,給各位師傅看,就是要看王爺和各位師傅是不是跟皇上一條心。海瑞如此辱罵君父,百官態度曖昧,尤其那個王用汲,連駁海瑞的奏疏都不願寫,皇上當時聽了便有明旨,王用汲要和海瑞一同論罪。這時倘若王爺和各位師傅還不能憤君父之慨,那就真是『大明無日』了。人人都可以說不殺海瑞,唯獨王爺一定要殺海瑞。還有那個王用汲也要重判。」


  裕王仍然沉默,高拱、張居正也仍然沉默。


  徐階卻朗聲說道:「陳公公說得極是!王爺,就把我們擬的這兩層意思趕緊讓陳公公回宮復旨吧。」


  裕王仍默默地望著徐階。


  徐階擅自做主了:「龍體違和,召李時珍刻不容緩,陳公公趕緊回宮復旨吧。」


  陳洪還是望著裕王,等他的意思。


  裕王怔怔地坐在那裡:「那就去復旨吧。」


  「那奴才便走了。」陳洪說著還不忘跪下來向裕王恭恭敬敬磕了個頭,這才站起來疾步走了出去。


  「可惜了一個忠臣。又搭上了一個王用汲。」說完這句,裕王便閉上了眼睛。


  徐階和高拱、張居正又對了一下眼神,三人同時顯出了一樣的默契。


  徐階望著張居正:「太岳,你有何看法,不妨再跟王爺說說。」


  張居正:「我理解閣老的意思。這個時候給海瑞定罪,殺是不殺,不殺是殺。」


  裕王倏地睜開了眼:「怎麼講?」


  張居正:「適才陳公公在這裡有些話臣等不好講。其實皇上這四個字里都含著不殺海瑞的意思,可偏又要看看王爺和我們是什麼想法。王爺和我們要是都替海瑞求情,海瑞便必死無疑。王爺和我們若都認為海瑞該死,恩出自上,皇上說不準便會不殺海瑞。」


  裕王還是心中忐忑:「何以見得?」


  張居正:「王爺請想想,海瑞重病是李時珍給他診好的,海瑞上疏前,家眷是李時珍送走的。皇上這時非但沒有任何責怪李時珍的意思,還想請他來診脈,這便是愛屋及烏之義。『好雨』二字既說的是李時珍,自然也含有一個『海』字在內。徐閣老解得好,月字無日,皇上就怕王爺和群臣心中沒有君父,現在王爺和群臣都曰海瑞該殺,這便是『月』字有了『日』字。明日三法司儘管將海瑞定為死刑,將王用汲判流刑。呈奏皇上。皇上不批,海瑞便能不死。海瑞不死,王用汲便也能減罪。」


  裕王有些豁然開朗:「徐師傅,是不是這個意思?」


  徐階:「聰明無過太岳。」


  高拱接言了:「那我們就乾脆在這裡給海瑞把罪名定死了,以兒子辱罵父親的罪名判他絞刑。殺不殺『兒子』,皆是『父親』一句話而已。」


  「這個罪名好,就用這個罪名!」裕王拍板了。


  三法司會審,照例最後由刑部將結果寫成罪案呈奏皇上。


  陳洪捧著刑部的罪案從大殿的通道走過來了,進第一道門便看見通道那端一個太監的背影,跪在地上熬藥,便不進精舍,問道:「誰開的單方,主子驗過了嗎?」


  那人依舊背對著他在那裡熬藥,陳洪見那人竟敢不回話,背影又好是眼熟,便欲過去。


  「進來!」嘉靖的聲音在精舍里傳來,陳洪不敢再延誤,又望了一眼那個熬藥太監的背影,只得捧著罪案進了精舍。


  嘉靖今天的氣色好了些,已下了床,盤坐在蒲團上。陳洪進了門便笑著叫了一聲:「主子,刑部將罪案定了。」說著走了過來,雙手向嘉靖呈去。


  嘉靖不接,只是望著那道奏本。


  陳洪翻開了封面:「啟奏主子,三法司定的罪名十分明確,那個海瑞以兒子辱罵父親大不敬的罪名判了絞刑,秋後處決。王用汲目無君父,以朋黨罪判杖八十流三千里,也在秋後發配。」


  嘉靖望向了陳洪:「你是不是覺得他們判得十分公正?」


  陳洪怔了一下:「主子要是覺得他們判得不對,奴才發回去叫他們重判。」


  嘉靖:「是叫他們再判重一些還是判輕一些?」


  陳洪:「雷霆雨露莫非天恩,主子怎麼定就叫他們怎麼判。」


  嘉靖望著他又陰陰地笑了:「你何不幹脆說好人都讓你們去做,惡人讓朕來做!」


  陳洪撲通一下跪倒了:「奴才,還有群臣都不敢有這個心思。」


  嘉靖:「心思都用到天上海上去了,還說沒有這個心思。朕問你,什麼叫做『好雨知時節』,什麼叫做『海上生明月』?這些話你昨天為什麼不向朕陳奏?」


  陳洪的臉色都變了,愣在那裡像塊石頭。


  嘉靖:「走了個呂芳,來了個人又想學呂芳。陳洪,你這點德行要學呂芳,連影都沒有。呂芳和朕的兒子說了什麼、做了什麼一點都不瞞朕,你卻想瞞著朕。你以為呂芳那樣做結果被朕趕走了,那是傻。那不叫傻,那叫『小杖受,大杖走』。呂芳臨走了心裡始終明白,不管多少人叫他老祖宗,他永遠是個奴才。你以為自己是誰?『會做媳婦兩頭瞞』,裕王妃李氏才是我朱家的媳婦呢,她瞞瞞朕倒也罷了。憑你也想做我朱家的媳婦,摸摸你那張剝了殼的雞蛋臉,夠格嗎?」


  陳洪將捧在手裡的罪案放到磚地上,舉起手賞了自己一掌,接著又要打。


  「不要做戲了!」嘉靖喝住了他,「真要掌嘴就到司禮監、提刑司去掌。」


  「主子!」陳洪恐慌了,「奴才沒有敢欺瞞主子,實在是瞧著主子龍體違和,不忍心讓主子再生氣……」


  「拿硃筆來。」嘉靖不再聽他說下去。


  陳洪腦子裡一片混沌,顫聲答道:「是。」不敢爬起來,膝行著到御案前拿起了御筆卻不忘在朱盒裡蘸了朱墨,雙手擎著又膝行著回到嘉靖面前捧了上去。


  「罪案!」嘉靖接過了御筆。


  陳洪慌忙又捧起地上的罪案用手扶著頂在頭上,靠了過去。


  嘉靖提起御筆在罪案上畫了一把好大的「×」!接著將御筆扔在地上。


  皇上勾決人犯照例是在刑部的呈文上畫一個勾,要是赦免人犯則將罪案發回重審,像這樣劃一把叉,卻是從來沒有過。


  陳洪雖沒見著嘉靖的硃批,卻知道他是在上面畫了一把叉,怔忡不定,麻著膽子顫聲問道:「主子,這到底是勾決了還是沒勾決,求主子明示,奴才也好給內閣和刑部傳旨。」


  嘉靖:「他們不是會猜嗎?讓他們猜去!」


  「是。」陳洪這一聲答得如同蚊蠅。


  嘉靖:「你不是也會猜嗎,猜一猜朕會派誰去看大牢,看著那個海瑞和王用汲。」


  陳洪立刻在地上磕了個響頭:「奴才知道錯了,主子的心比天還大,奴才哪裡猜得著。懇求主子……」


  「猜!」嘉靖喝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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