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0章

  第150章


  李奇:「天降的祥瑞,早不出來晚不出來,就我們動身前十天有人從太湖裡網到了它,不敢私留,送到了巡撫衙門,譚綸譚大人知我們進京,說好了獻給世子爺,讓世子爺再敬獻給皇上。」


  如何讓皇爺爺歡喜,這是從一小就天天灌輸的教程,世子當即嚷道:「我立刻給皇爺爺送去!」


  張居正:「還得給王爺和娘娘看呢。」說到這裡轉對李奇和高翰文、芸娘夫婦說道:「早就在裡面等了。墨卿隨我去見王爺,馮公公陪著國舅和高夫人去見娘娘吧。」


  張居正在前,馮保側著身子引著,李奇依然抱著世子和高翰文跟在後面向內院走去。


  四個力工立刻抬起那隻銅缸往後院送去,好些太監、宮女一窩蜂擁到了銅缸邊擠著去看那隻金龜。


  接著府門外又有好些人扛著抬著好些小籠大箱送進來了。


  「虧得你。」裕王毫不掩飾賞識和感激的神情,望著剛坐下又要站起的高翰文,「坐下,先喝茶。」


  高翰文剛欠起的身子又坐下了,端起了茶碗,卻沒有喝,注目望著裕王。


  裕王感慨地說道:「這麼短時間給朝廷弄來了十萬匹棉布,遼東這次和議談成,化干戈為玉帛,能使多少生靈免受塗炭。」


  裕王的激賞並沒使高翰文興奮,反而憂鬱地望向張居正。


  張居正:「天下事從來兩難。干戈一息,北邊的生靈自然免受了塗炭,可玉帛卻是江南百姓的身家換來的。」


  裕王一怔:「這話怎麼講?」


  張居正嘆了一聲:「『剜卻心頭肉,醫得眼前瘡!』墨卿,你把那邊的事給王爺詳細稟告吧。」


  高翰文把棉布的產出情況大致地向裕王說了一遍。當裕王了解到棉布收入六成歸田主和棉商,三成歸朝廷,才一成給百姓的分配方案時,一下站了起來。


  張居正與高翰文都看著裕王。


  「什麼六、三、一!」裕王突然生氣了,「這樣做和嚴嵩、嚴世蕃他們當年在浙江改稻為桑有什麼兩樣!張師傅,這就給我把徐閣老叫來。」


  「王爺!」高翰文立刻急了,「這件事與徐閣老無關。王爺就是把徐閣老叫來,他無非也就去封信將家裡人訓斥一頓。徐家撂了挑子不幹了,淞江一帶的棉紡業就再也沒人敢幹,朝廷要想憑靠擴種棉田充實國庫的大計立刻便會付之東流。」


  裕王:「兼并小民的土地,田主還不要給朝廷納稅,棉布產得再多也歸不了國庫,反而苦了百姓,這樣的大計不施也罷!高翰文,你是科甲出身,不要學沈一石!」


  裕王嫉惡豪強兼并斂財,反對眼下淞江一帶以徐家為主的豪紳提出的「六、三、一」的分財方案,這原在張居正、高翰文的意料之中,但他的最後一句話使高翰文既感動也委屈。想到國家,也關心替國家做事的人,這便是裕王和當今皇上最大的不同之處。可裕王將自己比作沈一石,分明已有了猜惡之嫌,這可是高翰文不得不辯白之處。


  高翰文:「王爺聖明。當年朝廷在浙江改稻為桑,『以改兼賑,兩難自解』的方略就是我提出的,本意就為了兼顧朝廷也兼顧了百姓。正因為嚴黨和織造局利用沈一石一半想著宮裡,一半想著自己,一分也不想朝廷,半分也不想百姓,誤國害民,才使當時那個方略功敗垂成。嚴黨敗了,楊公公瘋了,沈一石一把火燒死了自己,這都是我親歷親見的。我現在已經是個庶人,一杯酒,一卷書,一張琴便可度日。出而經商,就為了要親自試一試,我那個兼顧朝廷也兼顧百姓的方略是否切實可行。王爺指責得對,我高翰文是在學沈一石,學的就是前車之鑒。」


  高翰文突然如此慷慨激昂,說出這番振聾發聵的話,這倒是裕王沒有想到的,一時竟愣在那裡。


  張居正立刻接言了:「有件事本不想告訴王爺,跟蒙古俺答議和的十萬匹棉布這麼快能夠湊齊,有一半就是墨卿他們夫婦從自己家拿出來的,王爺,食君之祿忠君之事。墨卿早已經革了職,一介布衣,大可不必為朝廷這樣做。」


  裕王這才明白了,慢慢又轉望向高翰文,滿眼歉疚:「我錯怪你了。可你也確實大可不必這樣做。百萬畝棉田,歸本付息,純利便有二十萬匹,徐家和那些官紳為什麼只願意出五萬匹?譚綸這個應天巡撫是怎麼當的,就沒有法子管管他們?」


  「難也就難在這裡。」張居正接道,「官紳家田地免稅是祖制。他們的田裡種稻麥也好種棉花也好,這一關就已經無稅可收了。織成棉布,自己也不販運,等著棉商到家裡去收購,官府也就只能在厘卡上收到棉商的商稅,十成抽一,二十萬匹棉布朝廷也就只能收到兩萬匹的稅賦。要不是應天巡撫衙門出面,又是李娘娘的弟弟兼著收稅的差使,在淞江的棉產地一邊購買一邊就地收稅,這一次連五萬匹也收不到。王爺對『六、三、一』的分成方略不滿,殊不知能給朝廷爭到三成,牽涉到徐閣老家裡,還有那麼多官紳,譚綸也已經是扯下面子在幹了。」


  說到祖制,說到徐階,裕王的眼中立刻沒了神:「那就拿他們沒辦法了?」


  張居正:「有辦法,可眼下還做不到。」


  裕王:「什麼辦法?」


  「改制!」張居正這兩個字雖壓低了聲調卻依然像一聲悶雷。 裕王一驚,目光立刻望向了門外:「慎言。」


  張居正:「我知道。王爺,有些話不是眼下當說的,可藩王不納稅,官紳也不納稅,朝廷的賦稅全壓在平民百姓身上,百姓不堪重負,就只能將田土賣給藩王或者官紳,如此兼并下去,總有一天國庫一空如洗,百姓也一貧如洗!再不改制,便要改朝換代了!」


  裕王:「慎言!慎言!張居正,現在不是說這些話的時候。」


  張居正壓低了聲音,卻仍然堅持說道:「有些話現在必須要說了。王爺,不能謀萬世者不能謀一時,謀一時有時候就為了謀萬世。聽李太醫說,皇上的病已經沉痾難起,天崩地裂也就幾個月的事。王爺,您當下必須要有所謀劃了。」


  裕王神情立刻肅穆起來:「眼下該做的就是叫李時珍他們想盡一切辦法治好皇上的病!身為兒臣,我不能謀划任何覬覦接位的事。張師傅,你們都不能有這樣的想法。」


  張居正的神情也肅穆起來,比裕王更加肅穆:「王爺,和列祖列宗的江山社稷比,和大明朝的天下蒼生比,孰與輕重!」


  裕王慢慢望向了他:「你到底要說什麼?」


  張居正:「比方說跟蒙古俺答的和議,他們身處荒漠要的就是我大明的棉布。今年的和議靠著高翰文他們送來的十萬匹棉布總算談成了。可明年的十萬匹棉布在哪裡?後年的,再後年的在哪裡?明年沒有,戰事又起;年年沒有,戰事便永無寧日。我剛才說的改制還需假以時日,可江南棉田賦稅的改制已刻不容緩。王爺,這能夠不謀划嗎?」


  裕王聽進去了,可也更黯然了:「可現在也不能跟皇上說,我更不能寄望於早日接位來推行這些方略。」


  張居正:「臣沒有叫王爺有這些想法,臣只提醒王爺為推行這些方略做好準備。」


  裕王:「什麼準備?怎麼準備?」


  張居正:「臣只說一件。王爺眼下可做的,就是力勸皇上留住一個人的性命,將來到江南改制,非此人不可。」


  裕王也是心裡明白的人,立刻想到了:「你是說海瑞?」


  張居正:「王爺聖明。將來要在淞江一帶繼續擴種棉田,讓那些官紳大戶一體納稅,最要緊的一條便是要官紳將兼并的田土退還百姓。以一人敵萬人,大明朝只有一個海瑞!」


  謀國之深如此,裕王終於體會了張居正的苦心,可立刻又起了疑惑:「秋決皇上不是已經赦免了海瑞嗎?」


  「王爺。」張居正一定要讓他明白,「皇上現在是病人,而且病症多因丹藥而起,喜怒無常,雨露雷霆往往在一瞬之間。今日皇上可以不殺海瑞,明日皇上就可能突然殺了海瑞。王爺必須要讓皇上明白,留下海瑞,就是為列祖列宗的江山社稷留下了國之利器。」


  裕王更在深想了,望向張居正:「你剛才說將來到江南去改制非海瑞不可,可改制第一個傷及的便是徐閣老一家。徐閣老為救海瑞也是費盡了苦心,真讓海瑞去了,如何面對閣老?」


  張居正:「王爺想得深。江南改制既然勢在必行,傷及徐家便在所難免。徐閣老有大功勞於社稷,有大德望於朝野,任何人去要麼是無法推行新政,要麼是置閣老於絕境。只有海瑞去了,才能既推行新政,又能妥善關顧閣老。王爺,為了徐閣老,也必須保住海瑞!」


  裕王終於心血潮湧了:「替我擬一個奏本,我明天就去見父皇。受呵斥,被罷黜,我也認了。」


  張居正和高翰文交流了一個眼神,接著轉對裕王說道:「臣等已經替王爺做了準備,王爺此去絕不會引起皇上不快。墨卿,將你們帶來的那個東西稟告王爺吧。」


  裕王望向了高翰文。


  高翰文:「也是天意。就在我們動身來京師前,有人在太湖撈上來一隻漢文帝時期放生的神龜,甲背上還刻著漢文帝的年號。我們這次給王爺帶來了。王爺明天只要以敬獻祥瑞的名義,帶上世子去見皇上,一切事情便都好陳奏。」


  「真有這樣的東西?」裕王聽到這裡不勝驚疑,「那該有多少年了?弄虛作假、裝神弄鬼的東西我可絕不會呈獻給皇上。」


  高翰文答道:「千真萬確!這隻神龜是漢文帝后元初年放生的,距今已一千七百三十年。現就供在王爺府寢宮的後院,王爺可以親自去驗看。」


  「帶我去看!」


  裕王立刻向書房門口走去,眼裡仍是半信半疑的神情。


  

上一章目录+书签下一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