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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77章 陰謀與愛情(3)

  第377章 陰謀與愛情(3)

  張立呢,這些天倒還安靜,偶有狂躁的症相,卻被金針所制,動彈不得。每當看到他肌肉痙攣、牙關咬緊時,瑪吉就會輕輕捧起他的手,貼在自己臉上,喃喃細語。


  岳陽常常在一旁默默無語地看著,他知道,張立一定十分痛苦,蟲噬腦的痛苦,這時候,他總會感到自己竟然如此無能為力!

  郭日的蠱毒到底還是起作用了,張立的身體表皮漸漸變成褐色,摸上去有一層硬邦邦的東西,並在逐漸角質化。翻開他的眼瞼就會發現,他的白眼仁上,一根根血絲像動物的觸角,正向著虹膜集中,而虹膜周圍有大片的血斑,使他眼珠子看起來就像紅寶石一樣。有時張立會流出淡紅色的眼淚來,塔西法師說那是顱內壓改變的結果,造成他的眼底出血。


  儘管塔西法師做了最後的努力,張立的身體還是一天天在變化著。他們沒有維持生命的系統,張立每天只能飲用極少的清水,那鐵打的身體,正隨著時間慢慢萎縮。所有的人都知道,這樣下去,張立的生命耗竭只是遲早的事,可他們偏偏想不出任何辦法,塔西法師能解救共日拉村所有的人,就是救不了張立……


  一同尋找帕巴拉的一群隊員,他們只能每天看著張立消瘦、痛苦、掙扎,這一緩慢的過程,同樣也煎熬折磨著他們的神經。巴桑愈發沉默寡言,敏敏時時垂淚,無奈和悲傷刻在亞拉法師的臉上,而呂競男雖然面色不動如冰霜,眼裡也時常流露出一種痛心。


  終於,當塔西法師發現張立的唾液開始增多,並粘連成絲狀時,他告訴大家,張立的唾液里開始分泌孢子,不小心被咬傷會被傳染。


  巴桑認為不該這樣繼續下去了,他向卓木強巴提出為張立安樂死,在他看來,與其讓張立這樣除了痛苦再沒有別的感覺地活著,或許,死亡對他才是一種解脫。


  但是岳陽堅決不同意,他沒有說任何原因和理由,只對卓木強巴說了一句話:「強巴少爺,不要放棄張立啊……」


  這句話,深深刺在卓木強巴的心坎上,他閉上眼睛,就看到了二十年前,那青青的山谷,那銀鈴般的笑聲,「哥哥……哥哥……」妹妹沒有說出口的話,分明就是「哥哥,不要丟下我啊……」那灰色的身影,狼王奮力的一撲……汽車的煙塵……群狼的嚎叫……


  「我卓木強巴,不會放棄任何一個人的……」


  「強巴少爺,如果真有那麼一天,我希望動手的人,是你……」


  「記住,家人,就是指,沒有任何人會被放棄,沒有任何人會被忘記……」


  「如果有一天,那人換作是我呢,你會怎麼做……」


  「你會怎麼做?」


  「你會怎麼做……」


  卓木強巴痛苦地閉上眼睛。和張立在回到高原的第一天相識,在冰洞斷橋上相知,那不服氣的表情,那驚訝、好奇的表情,那有些懼怕、有些擔憂的表情,那開玩笑的表情……一幕幕清清晰晰。


  卓木強巴向塔西法師詢問,張立會不會變成傳說中的怪物。塔西法師卻否定了這種可能,他說張立的身體很虛弱,沒有營養供給,就沒有能量來源,就算他完全淪為孢子的傀儡,也不可能暴起傷人。塔西法師遺憾地告訴卓木強巴,這就是孢子的生存方式,它們和病毒很像,寄生於宿主,佔用宿主,將宿主的每一個細胞和每一分營養都當作自己的食物,將宿主的身體當作自己的戰場,一寸一寸地侵佔,當它們大獲全勝的時候,也就將與宿主一起迎接死亡。


  卓木強巴看著張立那清瘦的臉,又看著那變得粗糙的皮膚,要他面對如此熟悉的面孔拔出刀來,他做不到……更何況,旁邊還有一張更為清瘦的臉,一雙無瑕得令人心顫的眼睛注視著。


  又過了三天,在一個臨近黃昏的下午,毫無徵兆地,張立突然醒了,更令人驚訝的是,他竟然還能保持著清醒,沒有喪失自我。突然降臨的奇迹,讓岳陽怔住了,完全忘了去通知大家,他就和阿米一樣,怔怔地看著張立,唯恐一轉過身去,張立又會睡著了。


  張立看了看左手邊的岳陽,又看了看右手邊的阿米,微微笑了,他的聲音十分微弱:「一個是我最要好的朋友,一個是我最親密的愛人,一睜開眼睛就能看到你們,真好……」


  「你好些了嗎?你餓嗎?你感覺怎麼樣?你疼嗎?你要不要吃點東西?你……」一大堆問題堆積在岳陽心底,話臨嘴邊他卻囁嚅著,怎麼都開不了口。張立醒了,張立睜開眼睛了,張立說話了,還有什麼比這更重要?


  張立手指動了動。阿米溫馨地半蹲著,如同她日復一日所做的那樣,捧起張立的手,貼在自己臉旁。張立繼續用微弱的聲音說著:「我做了好長一個夢,在夢裡我回到老家了,青石板,青磚瓦房,那綿綿的雨一直下個不停。我夢見我躺在那輛竹編的小搖車裡,阿媽一手推著小搖車,一手握著我的手,伢崽伢崽地叫著,她跟我說了好多話,但是我聽不到她說什麼……」


  莫名劇烈的酸痛陡然襲上岳陽的心頭,他突然哽咽了,吃力道:「別說了。」


  張立恍若不聞,那飄忽的斷續的聲音依舊傳來:「我夢見阿媽老了呢,眼角的皺紋多了,背也彎了,頭髮也白了;我夢見我打電話回去說,我退伍了,要轉業回家了,我阿媽可高興壞了……她要到車站來接我。你沒去過我們老家,那時候隔火車站好幾十里路,要翻兩道山樑,要過三條小溪,阿媽天不亮就起床了,穿上小布鞋,舉著煤油燈,一腳深一腳淺地,在山裡走著。路上一個人都沒有啊,天上也只有幾顆若隱若現的星星,我彷彿就在阿媽身後,遠遠地望著她的背影,那橘黃色的燈光,很清晰地照亮了她的臉……」


  岳陽的眼淚突然不受控制地滾落下來,懇求道:「你,別再說了!」


  張立的雙眼望著天花板,似乎在回憶什麼,喃喃道:「從小到大,我自問沒有虧欠過什麼人,除了我阿媽。我這一輩子,都是在欠她的,從出世那天起,就讓她感到痛苦,小時候又多病,沒能讓她睡一個安穩覺,讀書又不努力,在學校打架、逃學,我小時候,就沒做過什麼讓阿媽值得驕傲的事情……直到我參軍了,哦,我還夢見我參軍了,阿媽替我納的鞋底,一針一針,縫得好密實……」


  岳陽猛地一把抓住張立那硬得像枯柴一般的手臂,發狠道:「求求你,別再說了!」


  張立緩緩轉過頭來,用那深陷的、擁有寶石紅的眼睛,深深地望著岳陽,嘆息道:「我想,我是看不到帕巴拉神廟了,如果你們找到了,如果能出去,你……」


  岳陽一面掉眼淚,一面咬著牙道:「你在瞎說什麼啊?你沒事兒……只是……只是調養幾天就好了,我們都在等著你,等你好了,我們好一起上路!」


  張立表情痛苦地笑了笑,道:「你又不是演技派的,做做推理還行,撒謊實在是太不成功了,哪有哭著告訴人家好消息的。」岳陽還要說什麼,張立卻道,「行了,我都想起來了,是郭日給我下的蠱,那條噁心的蟲子就在我肚子里,好像,我會變成怪物吧?」


  「不會,」岳陽繃緊臉部肌肉,笑道,「你看,你現在不都好好的嗎,你怎麼會變成怪物?」


  張立微微閉眼,道:「其實,我一直都能感覺到,那些傢伙,它們在我腦子裡,你無法體會那種感覺,就像……就像腦子裡裝了一窩蟑螂,它四處亂竄,我甚至能聽到它們吃得『唰唰唰』直響,我也想勇敢一些的,但是,真的,很痛啊!」 「不會有事的!」岳陽保持著那種僵硬的笑容,剋制住自己的眼淚,道,「塔西法師已經想到辦法了,告訴你吧,他治好了共日拉村所有人的蠱毒……」


  張立那紅色的深邃的瞳孔彷彿穿透了岳陽,凝視著遠方,聲音裡帶著疲倦與失落,輕輕道:「看來我,只能帶著遺憾……」話未說完,岳陽抓著他的手臂猛地一緊,截斷他的話道:「你聽我說……」


  張立的視線彷彿一下又收了回來,注視著岳陽。岳陽正視著他,兩人面對面地凝望,岳陽一字一句道:「你阿媽,就是我阿媽!」


  血紅色的眼淚浸紅了張立的面頰,他反過手來,與岳陽的手掌緊緊握在一起。岳陽將另一隻手搭在他手背上,他也將右手從阿米手中抽出,艱難地放在了岳陽的手背上:「兄弟,我的好兄弟!」


  兩人四目相對,雙手緊握,再沒說一句話,四行淚順著面頰,緩緩滑落。


  塔西法師的宿命


  雀母王宮中。


  「他真的不行,你是正確的,他只是嘴上厲害,真正做起來,就像剛剛學怎麼下蠱的小孩。哼,次傑臨死前的蠱毒反噬就讓他焦頭爛額了,那種程度的傳播,我不用半天就可以完全解除,他用了好幾天都沒有解決不說,還想得頭髮都全白了。這種水平,也配當大迪烏!」卻巴唾沫橫飛地說著,「早知道他下蠱和解蠱水準這麼差,我動動小指頭就摁死他。讓我去吧,雀母王!」


  看著眼巴巴望著自己的卻巴,郭日撇撇嘴。這些天,卻巴已經躍躍欲試地請戰好幾次了,看來他是非常想報在雅加輸給塔西法師的仇。「閉嘴!」郭日喝罵道,「大迪烏在臨死前自身的蠱毒將反噬,並且能傳播開去,你怎麼從沒提起過?竟然將我共日拉村的所有村民都感染了,我還沒治你的罪呢!」


  卻巴惶急道:「我……我也只是聽我師傅說起過,但我師傅死的時候沒有被反噬啊,而且,我想朗布的蠱毒和我們雅加的蠱毒,不是多少有點不同嘛。我真不是故意的,我們也沒想到他們會將次傑大迪烏一起劫走啊,原本只是打算用張立來試試那個斷腿的不是嗎?」見郭日面色稍霽,卻巴又道,「現在那個斷腿的心力交瘁,正是精神最薄弱的時候,我聽說他想解蠱之法,還曾兩天兩夜未合眼,只有這個時候對他下蠱他才沒有防備,雖說他解蠱下蠱不行,可是平時,真的很難近他身啊。」


  「再等等——」郭日乾脆道,「我說過,不一定要用蠱毒對付他,我只是想看看他對蠱毒究竟了解多少,能給我們造成多大的損失,現在看來,他的破壞力也不是很大。」


  「可是……」卻巴被郭日瞪得住了口,但他眼裡復仇的火焰卻在熊熊燃燒。


  看著憤憤不平離去的卻巴,郭日喚過一名親衛道:「看著他點。」


  那日張立突然醒來,與岳陽輕談幾句后,岳陽見他似乎有話要對瑪吉說,便先離開,馬上將這一消息告訴了卓木強巴。但等卓木強巴他們趕到時,張立又已沉睡過去,他們只看到瑪吉含情脈脈地注視著熟睡的張立。


  沒人知道他們說了些什麼,瑪吉依舊沒有為張立淚流滿面,但是那種恬靜,那種帶著微笑的凝視,更讓人心碎。瑪吉告訴大家,張立說他要留下來,並將一些頭髮、指甲和一組六個阿拉伯數字交給岳陽,最後瑪吉說,張立希望大家儘快離開……


  後來瑪吉和安吉姆迪烏進行了長談,他們似乎發生了什麼爭執,瑪吉很堅決地離開了安吉姆迪烏的房間,事後卓木強巴等人才知道,瑪吉表示要與張立同鑊。安吉姆迪烏解釋說,那是當地一種陪葬的習俗,死了丈夫的妻子,或是死了妻子的丈夫,又沒有子嗣後人的,都可以提出陪葬。經岳陽反覆詢問,他們才明白,所謂同鑊,就是用村口那隻大鐵鍋,燒一鍋開水,將兩人一起煮了。在共日拉村的村民看來,那是靈與肉融合的最高境界,死後兩人的靈魂將合而為一,永不分離。


  聽到這種習俗,卓木強巴等人既心驚又心寒,看來瑪吉已經接受了事實並作好了準備,他們呢,他們到目前為止,還無法接受張立即將離開他們這支隊伍這個事實。尤其是岳陽,他一再向卓木強巴表示,只要張立還有呼吸,還有心跳,他就還是隊伍中的一員,他不應該被放棄。卓木強巴也能看出,大家都很難過,他們也都抱著些許希望在等待,不過,再過一兩天,塔西法師就能解除共日拉村所有村民的蠱毒,到那時,又該如何抉擇?卓木強巴心中充滿了矛盾。


  而且自張立醒來之後,塔西法師就發現,他生命衰竭的速度,比以往快了許多,好像已經沒有什麼求生的意念,「或許,在我治好共日拉村民前,他恐怕……」塔西法師表達出這樣的擔憂。


  終於,塔西法師治好了最後一名共日拉村民,當他從小屋中出來時,臉色慘白,像大病了一場,坐在椅子上都搖搖欲墜,當卓木強巴等人讓他好好休息一下的時候,他堅持最後為張立作一遍檢查。


  此時,張立的呼吸已經微不可聞,心跳緩而無力,整個表皮已經完全硬化,塔西法師根本摸不到他的脈象。做完檢查,塔西法師沉痛地告訴大家,最樂觀的估計,他們的隊友張立,將在凌晨時分,離開隊伍。


  塔西法師費力地說完這番話,便由亞拉法師帶去休息了,剩下的人茫然無措,神情各異,他們只能等待,竟然無力抗爭。


  雀母王宮,郭日正陰沉著臉聽完士兵的彙報,卻巴失蹤了,應該是昨晚悄悄離開的。郭日知道卻巴要幹什麼,同時他也知道卻巴會怎麼樣。「他會死的。」郭日對那名士兵道,「在雅加他就對付不了塔西,在朗布,他同樣對付不了。雖然他死了,對我們一統雅加沒有壞處,但是這個時候死,太沒價值了,他還有很多事沒替我完成呢。」


  「那,我們把他追回來?」


  「他走了一個晚上了,現在追有些晚了。」郭日握拳支起腦袋,思索道,「想個什麼法子,讓他的死更有價值些……」


  塔西法師實在太累了,縱使經過密修的他也很快很沉地睡著了。


  午夜時分,夜深人靜,共日拉村的村民都在熟睡中,一直看守在塔西法師外屋的亞拉法師陡然翻身,低聲喝問:「誰?」


  岳陽小聲道:「是我,塔西法師醒了嗎?」


  亞拉法師道:「他還在睡,有什麼事?」


  岳陽道:「張立好像,又有了變化,想讓塔西法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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