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7章 1992年(21)

  第157章 1992年(21)

  雷東寶直到這個時候才知道自己的事情竟然有這等曲折,曲折得他想都想不到。他自己的事情,反而還不如楊巡知道得清楚。連紅偉都是聽傻了,才知道事情的背後還有另外好多他所看不到的。難怪當初竭力奔走卻是一事無成。但紅偉回顧前後,還是嘆息道:「雖然是宋廠長在忙碌,可說到底還是上面領導一句話。」


  楊巡暗踢紅偉一腳,嘴上卻是大義凜然地道:「別看領導只是那麼一句話,那一句話是容易說出來的嗎?書記平時的一點一滴,上面領導都是看在眼裡,要是換個人,換我楊巡,領導理都不會理我。」


  紅偉這才想到,這兒不是家裡,不能亂說。雷東寶則是一邊吃著,一邊悶聲不響看著楊巡說話,心想這小子機靈,說不出的機靈。一句話,把方方面面都安撫了,只除了踩他自己一腳。以前還真沒太在意這小子的機靈。


  紅偉見雷東寶不說,只是一個勁兒啃咬牛筋,只得道:「書記,我把小雷家的事跟你說說吧。」


  雷東寶實在是不想聽小雷家的事,可紅偉那麼熱衷,就讓他說吧。於是點頭。可紅偉說的沒比韋春紅說的多上多少內容,雷東寶聽得意興闌珊,只是他現在涵養好了點,再加有牛肉塞口,他懶得打斷。


  紅偉說完,道:「書記,雷士根在外面,我不高興讓他跟來,你看有沒有什麼話跟他說。」


  雷東寶終於放下手裡的肉,他實在是撐飽了,雖然還有食慾,可肚皮裝不下:「你們想辦法,讓我早點出去。」


  「那是肯定的,小楊也一起在活動。小雷家的事呢?正明想討個明示。」


  雷東寶定定地盯著紅偉,盯得紅偉心下有些寒。好一會兒,雷東寶才問:「我的話還有用嗎?」


  紅偉忙道:「村裡都是你一手抓起來的,你的話還能沒用?」


  雷東寶硬是把衝到唇齒間的話咽下不說,淡淡地道:「下回讓士根來看我,我有話跟他說。你傳達的話士根不會信,這人小心。小楊,你跟小輝說,我早出去的事他別操心了,已經不是最大問題,還有要他幫我多謝老徐。對了,有個忙要你們幫我,春紅搬到市裡的那個飯店現在沒起色,你們兩個都是長年跑江湖的,給她出出主意。」


  楊巡笑道:「最近時興吃粵菜,就是廣東菜,上桌先點一盤基圍蝦,都成慣例了,本地菜做得再好也不入流。」


  雷東寶想了想,道:「小楊,你帶著你韋嫂子出去見識見識,她小地方出來的女人,進大城市吃不開。紅偉,你以後在市裡請客的話,多光顧她的飯店。還有,士根面前,你想我說些什麼?」


  紅偉忙道:「書記你見了他就跟他說說吧,別當小雷家村是不會走路的孩子,要他整天抱著背著,他得放手讓孩子走路啊,他看得太嚴實了。」


  「正明不是已經鬧獨立了嗎?」


  「章還抓他手裡,獨立也是有限的。萬一鎮里又想岀個餿點子來,我們招架不住。」


  雷東寶想了會兒,才點了點頭。這才三個人說了些外面的閑話,說物價又有開始漲的勢頭,說大伙兒又想著囤積東西了,又低聲說了幾句他們在外面找人幫忙的活動,雷東寶就趕著他們回去了。雷東寶拎一包吃的回去水泵房,這會兒卻是靠著牆根曬著太陽,慢慢撕著一隻雞腿吃。今天的會面,挺好的,有些事兒看起來值得高興。


  當然,他心裡清楚得很,紅偉與楊巡這兩個人來,有些過往交情在裡面,但更大原因,還是因為「利」這一個字,他現在算是看明白了。楊巡為什麼這麼積極?楊巡與他沒直接利益關係,可楊巡得瞅著宋運輝的眼色。而紅偉,不是他現在眼睛有問題,將他人好心當作驢肝肺,他卻是清楚看出,紅偉最想的是他在士根面前說一句話,說什麼話呢?紅偉已經說了,正明需要一枚印把子來名正言順。估計不只正明吧,紅偉何嘗不想回去原來的預製品廠?


  唉,看起來以後做事得放明白些,別自己一腔血氣,也得顧著別人的感受。但是,雷東寶從楊巡和紅偉兩人的言語行動中,也終於學會一門學問:牽制。如果沒有宋運輝和雷士根兩個人在利益上的牽制,他就只能被動等待外面的人發發善心,救援於他。不像現在,他反而確信他在牢里的日子會過得挺好。而這一切,都源於宋運輝和雷士根的為人。宋運輝是沒的說。而紅偉的傳話,終於讓他看到另一個側面的士根,一個被人謾罵背後的士根。這個新的認識,令雷東寶心裡愉快,他畢竟還是與老書記有所不同的,原因在於他看對了人。而別人都說士根如何如何,他卻不以為然,士根缺乏大氣缺乏機變,那是沒錯的,但士根基本可信,這才是一切。有士根在,小雷家的天即使塌下來,地也不會陷下去,小雷家在雷士根手中,等於是在他手中。若換個別人,哼,他最多是給供起來做個太上皇,小雷家還哪裡有他說話的分兒。他挑的人,沒走眼。


  他慢悠悠地吃著肉,這時候,心裡和胃裡都有飽的感覺了,不再嘴裡叼著一塊,手裡撈著一塊,眼裡盯著一塊,兩眼碧綠。他悠閑而好心情地想,士根來的時候,他該怎麼與士根說。他當然要感謝忠富紅偉正明對他的幫忙,但是,現在他懂得,這些人還得有所牽制。他再也不會像過去一樣,傻兮兮地一門心思只想著集體的好,以為集體好就是他的好。他如今也知道,他得給自己留條後路,一條他未來可以順利回去小雷家的後路。集體是他的。


  他一整天地將小雷家的人梳啊理啊,心裡如走一盤棋子,這人放這兒,那人放那兒,然後走棋看三步,每個人的作用,他都思考再三。他第一次如此精細地盤算著小雷家的人事任命,而不再憑著血氣憑著直覺,一錘定音。


  他慢慢地將韋春紅做的牛肉豬肉雞肉吃個舒服,晚上回去,卻大方地把剩下的一半在牢里分了。眾人見他簡直如見親爹,再加他前幾天從小賣部買了東西也是大家有份,此後大家都喊他大哥,他的大事小事,除了吃喝拉撒等需要他自己做的,其他都有人包圓了去。


  很快,一星期又過去,雷士根奉命前來探望雷東寶。雷士根帶來的是他自家媳婦做出來的好吃的,花色繁多,但不像韋春紅對雷東寶知根知底,知道只要一味肉就能讓雷東寶徹底歡喜。同來的還有正明,正明帶來上海新岀的三槍牌內衣數套,摸上去柔軟舒服。雷東寶雖然自己幾乎是瘦去一半的肥肉,可看到蒼老的士根還是驚住了,他看著士根花白的兩鬢,簡直不敢相信,他都忘記了桌上好吃好喝帶來的巨大誘惑。


  「士根哥,你這算怎麼了?生病沒有?」


  士根一聽這個「哥」字,眼淚都來了,幸好東寶還是理解他的,他一切辛苦一切委屈,這才算是不枉。正明卻哪裡知道這些曲折,心說雷士根可真會做戲,真有臉在他這個知情人面前做戲。


  雷東寶沒想到士根會流眼淚,拍拍士根的手,也不知怎麼勸,索性跟旁邊的正明說話。他問了登峰廠和銅廠的情況,知道最近楊巡拿來一大單東海廠宿舍區電線的生意,又是宋運輝做主提前付款進來,解決了登峰資金難的大問題。登峰只要解決資金,那就什麼問題都沒有,照舊好好地轉。雷東寶鼓勵了幾句,便讓正明先出去外面等著。


  士根這才收了眼淚,與雷東寶對視:「東寶,我沒用,做什麼錯什麼……」


  雷東寶擺手:「有對有錯,錯的是你本事不好,小雷家又不是那麼容易管的。但你印把子抓得牢,位置抓得牢,這事兒對,做得好。你聽著,我告訴你下一步該怎麼做。」 雷東寶也不清楚士根會不會聽他的,但他當仁不讓地說,態度就跟過去下命令一樣堅決。他深信,士根是個有太多主意卻抓不住一個主見的人,而這主見,需要有人強行塞給士根,就像他以往做的那樣。士根接受或不接受,他都得說,他唯有這一機會。


  他讓士根回去先把兩輛車子賣了。士根說一輛被清算小組的副鎮長開去了。雷東寶說不管,賣了,要買主自己找副鎮長要車去,拿來的錢村裡收著,不發給村民。村裡要是沒錢,說話不響,一定要捂著錢才行,幾十萬也好。


  第二步,把村子里的實業承包出去。誰有錢,誰承包,但盡量包給忠富和紅偉。原本就是小雷家的人,知根知底,不怕他們不交承包費,也不怕他們做不好。但忠富那兒投入較大,需要村裡出錢援助。村裡只可打借條借出賣車的幾十萬,絕不可以以不收承包費來支持。如果再不行,他們支不起兩個場,就把豬場什麼的分割了承包,甚至一排豬舍一排豬舍地分開包,一定要保證村裡拿得到承包費。有這場地在,只要運作得好,不怕招不來鳳凰。


  ……


  雷東寶難得的事無巨細,雷士根傾聽點頭。雷東寶所言,也正是雷士根所想之中的一項,此刻被雷東寶說出,士根便似心中有了根底,士根要的就是那麼一根主心骨,但這個主心骨也不是誰都當得上,那是需要他多年認證才能確認。比如雷東寶,士根也不是一開始就信的。但信了之後,便成了習慣,即便是今天,雖然知道從這兒問雷東寶討了主意去,回頭鎮里縣裡要是知道了需又啰唆,也知道雷東寶的主意並不算高明,他知道還可以舉一反三,如此這般,但他好歹有了主心骨了。


  最後,雷東寶給了士根一句話:「你回去,就跟他們說,這是我的主意。」


  「鎮里……會反對,這話不能公開說。」


  「誰讓你公開說,你只要跟相關幾個人說。其他那些沒腦袋的,以後什麼都不用跟他們說,說了也白說。」


  「還有,東寶,你跟紅偉他們幾個提提,別總沖著我鬧事了,我也是沒辦法啊。」


  雷東寶看著士根的眼睛,道:「你當然壓不住他們,可小雷家想活過來,離不開他們。」


  士根被雷東寶的眼睛壓迫得低下頭去:「書記你在的時候,他們都還要時常折騰,他們哪兒會把我放在眼裡。」


  雷東寶道:「你當然得扯出我的牌子,否則沒人服你。這事兒,你有空找小輝說說,小輝如果能發話,更好。」


  「會不會……忠富紅偉不肯答應,不肯回來承包?」


  「那是不可能的,誰也不會跟錢過不去。」


  士根領命而去,去的時候,似乎背都直了些。


  雷東寶回來,坐水泵房外,又是思索許久。不錯,他對士根也不敢全信,因此,他的主意是極大分散所有人手裡握的權力,包括士根手裡的。而且,他非要設計著士根必須仗著他的支撐去做事,讓士根明白沒他支撐寸步難行,也要大家因此知道,是他,依然掌握著小雷家背後大權。他雷東寶不會輕易放棄小雷家。


  只是,當初兄弟般的情誼呢?雷東寶對著腳邊一朵小小黃花發了會兒呆,最後嘆了一聲氣。他若是一無所有的話,兄弟,還哪來的兄弟?他只有如此了。


  15

  楊巡帶著兩萬塊錢,做出「腰纏十萬貫,騎鶴下揚州」的作派,與楊速一起去上海住賓館吃飯店,實現他在東北建立的宏圖大願去。遵照雷東寶的囑託,他們帶上韋春紅。但韋春紅肯跟他們一起吃遍黃河路的飯店,卻不肯跟著他們住四星、五星的賓館,自己找家旅館住下。一行三人倒是真開了眼界,上海這花花世界什麼都有,什麼新奇的都看得到,外國貴得要命的東西也能在上海見得到。韋春紅拿著一隻傻瓜相機到處拍照,準備回去重新裝點飯店之用。


  楊速的打扮又與楊巡不同,到底是學生出來,身上穿著一件白色文化衫,胸前一個「禪」字,後面則是一個「煩」字,外面套一件墨綠磨砂真絲夾克衫。楊巡說,明明是件老頭汗衫,寫上倆字就變文化衫了。楊巡則是白襯衫配淺灰色西服,看上去挺乾淨。而只有周末能出來的楊邐包里裝一隻索尼隨身聽,只有說話的時候才肯取下一隻耳機。楊巡對楊邐把本來說要拿來聽英語的隨身聽變成聽歌並無意見。他有錢,買得起。他還跟楊速一起給楊邐寢室搬去一張單人席夢思,讓小妹舒服睡覺。


  吃中飯的時候,楊邐一定要把新買一盒磁帶的歌放給楊巡一起聽,硬是把一隻耳機塞進大哥的耳朵里。楊巡一邊與韋春紅就這家飯店的布局和菜單交換看法,一邊有一搭沒一搭地聽著耳機里有些聲嘶力竭的歌聲,並沒太當一回事,既然楊邐一定要他聽,他就聽著唄。


  但楊邐見大哥半天沒反應,耐不住性子道:「我給大哥聽的是鄭智化的歌,這是有滄桑的人才能體會的歌。我們班的都可喜歡了呢,可我說他們都是天涼好個秋,為賦新詞強說愁,大哥才配喜歡這歌。」楊邐一邊說著,一邊獻寶似的把歌詞指給大哥看,又動手把歌再放一遍。


  楊巡心想,滄桑個頭,再多滄桑也不能掛嘴邊,把現在的日子過好才是實貨。但楊邐既然抬舉說他才配,那他就配著唄。但看清楚了歌詞,楊巡心裡笑了。夢,他又不是楊邐,哪來的夢。他向來是前有狼後有虎,哪來的時間做夢,他得實實在在地突圍、突圍,讓一家人好好活下去。如果把媽換作老水手,媽只會對在風雨中哭泣的他說,老大,你必須!但他卻認認真真地道:「好聽,好聽。」


  楊速想笑,又忍著不笑,怕嬌氣的楊邐受不了,一時面目古怪。韋春紅會心一笑,舉起啤酒杯道:「小楊,你好樣的。」與楊巡對喝一口之後,她又道,「我看這兒的菜有些是從廣州空運過來的。你說,這兒是上海啊,每天與廣州都有飛機,我們那兒飛機一星期才給跑一趟廣州,誰給空運?運來也不知能活多久。唉,粵菜,粵菜,有些難啊。」


  楊巡指著一盤基圍蝦,道:「成本高,價錢也高啊。你看看這基圍蝦,才幾隻,要九十八元一盤。」但多的,楊巡就不說了。他若是積極鼓勵著韋春紅上粵菜館了,萬一生意不好,韋春紅還不得怨上了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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