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8章 禮部請銀心懷叵測 命官參賭為國分憂
第58章 禮部請銀心懷叵測 命官參賭為國分憂
金學曾跟著司務穿過兩重院子來到王國光的值房,跨過門檻納頭便拜。進門之前,因打架使了力氣周身冒汗,他隨手把頭上的烏紗帽朝上推了推,為的是揩拭額頭上的汗珠。沒想到如此一來卻在磕頭時出了問題,因下跪伏身太快,那頂沒有戴緊的烏紗帽竟衝出去掉在地上。金學曾看著帽子不敢伸手去撿,只得烏眼雞似的慢慢伸頭前去想把那帽子勾起來。他一面伸直脖子做這動作,一面高聲唱諾:
「卑職九品觀政金學曾叩見首輔張大人和部堂王大人。」
報過了家門,那頂烏紗帽卻被他的腦袋越推越遠。那副滑稽樣子,逗得兩位大臣忍俊不住,卟哧笑出聲來。王國光說道:
「你別現世報了,快把帽子撿起戴上。」
「謝部堂大人。」
金學曾趕緊拾起帽子戴正,挺身直跪。王國光見他官袍撕爛,又把臉沉下來問:
「為何打架。」
「為的是替部堂大人泄憤。」
「你說什麼?」王國光驚問。定睛看去,只見金學曾一張白皮瘦臉綳得緊緊,於是斥道,「本部堂有何憤怒,要你這九品觀政幫著宣洩。」
「部堂可以對卑職不屑一顧,但卑職既觀政戶部,卻不能不為部堂解憂。」
「啊,瞧你還振振有詞,」王國光望了一眼正專註聽著對話的張居正,又問道,「你和誰打架?」
「禮部六品司務紀有功。」
「為何要打?」
「他來咱戶部要錢。」
「他為什麼要錢?」
「說是有急用,開口就要五百兩銀子。」
「他要錢與你何干?」
「與卑職雖不相干,但卑職卻不能不氣。」金學曾也不管兩位大臣的臉色,顧自說了下去,「這個禮部,好像是成心跟咱戶部過不去。胡椒蘇木折俸,它那裡吊死了一個六品主事,禮部的佐貳官王希烈便借故挑頭鬧事。其實,童立本之死,主要原因不在胡椒蘇木折俸上。可是……
「等等,」張居正打斷金學曾的話,追問道,「童立本之死,難道還別有所因?」
「是的。童立本上吊那天散班之前。王希烈找童立本談了一次話,將童立本自陳不職的揭帖退回給他。說是他在上兩宮尊號一事上違悖聖意,堅持不肯給李太后加慈聖二字,揭帖中應將此事寫進。童立本當時就急了,申明這是你部堂王大人的意思,他只是奉命行事,如今怎好讓他去當替罪羊。後來也不知說了些什麼,童立本從王希烈值房裡出來,已是面如死灰,當夜就懸樑自盡了。」
這可是童立本死因新說,張居正頓感興趣,問道:
「此事你從何處聽來?」
「禮部儀制司的司郎大人,是卑職的同鄉。如上所言,都是他親口告知。」
「好,你且坐著繼續講。」
「謝首輔大人,」金學曾從地上爬起來,覓了櫈兒坐下,接著說道,「方才說到禮部,一是借童立本之死鬧事,矛頭就對著咱戶部,他們不管太倉銀已經耗竭凈盡,只一味地尋釁鬧事。其二,由禮部官員代收的泰山香稅銀無端地克去一半,天下賦稅若都是這樣一種收法,首輔大人意欲開創的萬曆新治,豈不是一句空話?其三,今日這位紀有功,開口就要五百兩銀子,說是禮部有急用,那副傲慢樣子,倒像是債主,戶部欠著他的。因此卑職實在慪不過,言語上爭論幾句,這紀有功竟衝上來封卑職的衣領子,卑職不甘示弱,於是扭打起來。」
聽這一席話,再聯想到儲濟倉事件,王國光對眼前這位其貌不揚的九品觀政竟有了幾分好感,不知不覺說話的口氣緩和了許多:
「咆哮公堂,毆打來衙門辦事的官員,怎麼說都是你的不對。本部堂申明紀律,要給你罰俸三月的處分,你服也不服?」
「不服。」金學曾斷然回答。
「為何不服?」
「是紀有功先來打我。」
「那是因你傷言傷語撩撥了他。」
「君子動口不動手,乃古訓也。卑職謹遵古訓只是動口,有何過錯?」
兩人頂起牛來。看到金學曾雞公比勢的樣子,王國光又好氣又好笑,對坐在身邊的張居正說:「首輔,本部堂治部無方,竟出了這樣一個叫雞公。」
張居正微微一笑,問金學曾:「你方才說禮部前來要錢的官員叫什麼?」
「紀有功?」
「他為何要錢?」
「卑職不知。」
「他申請用銀的咨文呢?」
「在這裡,」答話的是耳房裡的書辦。他走出來遞上一張紙,說道,「方才紀有功將咨文給了度支司,司郎派員轉送過來。」
張居正接過一看,咨文寫明因萬曆皇帝登基,各國友邦均派使節前來恭賀。今有朝鮮禮官抵京,因此緊急申請五百兩銀子以作接待讌宴之用。張居正看完后遞給王國光,待王國光看完,張居正說:
「難怪紀有功態度倨傲,因為禮部申請用銀是關乎朝廷體面,人家占著理。」
金學曾盯著王國光,見部堂大人眉心裡蹙起疙瘩沉默不語,便從旁答道:
「回首輔大人,禮部雖然占理,但這也正是禮部的刁鑽之處。昨日楊用成交了六千兩泰山香稅銀到太倉,今天就派人前來申請支銀。這不是掐著咱戶部的脖子做事嗎?要說用銀,京城五府六部幾十個衙門,有哪個沒有正當理由前來戶部支銀?如果這五百兩銀子給了禮部,不過今夜,全京城都知道戶部開始放銀了。到明日,你看吧,戶部衙門就成了城隍廟的廟會。」
王國光覺得金學曾的話有道理,斟酌一番后,說道:「首輔已經講過,禮部支銀是關乎朝廷體面,這上頭如何能討價還價?」
金學曾想了想,答道:「卑職聽說過刑部部堂王之誥大人的一件事。」
「何事?」
「聽說王大人從南京過來初掌刑部,便去視察大牢,看到死囚牢中一些重犯,手腳潰爛,且還露出白厲厲的骨頭。蓋因他們枷鎖加身四肢動彈不得,大牢里的老鼠便趁機竄出來吃他們身上創口的腐肉。囚犯們呼天喊地也無人搭理,就這樣被老鼠啃死的犯人不在少數。囚犯身上的腐肉成了老鼠的美味,這大牢的老鼠越來越多,大的竟有一尺多長。久而久之,老鼠膽子越來越大,每日里竟以攻擊重囚為樂事。王之誥大人進入大牢,親眼目睹這一慘景,當即就捐出五十兩銀子,讓獄卒四處買貓。一時間,京城的貓幾乎都被獄卒們買盡了。如今大牢里,放養的各類貓兒怕有上千隻,兇殘暴戾嗜血成性的老鼠遂告絕跡。幾十年來不能解決之頑症,在王大人手上幾天就解決了。按理說,買貓的銀子,王大人也可理直氣壯來戶部申請,可是他體諒戶部難處,竟自掏了腰包。這樣和衰共濟共度危艱,才是部院大臣的真正風範。臧否大臣,本不是卑職這樣一個九品芝麻官該做的事。但這些話,卑職久蓄於心,不吐不快。」
「為朝政建言,何論品帙高低。」張居正很欣賞這位年輕下級官員的憂患意識,故鼓勵了一句。接著又說道,「五十兩銀子,個人還拿得出。但禮部申請用銀是五百兩,總不能讓個人掏腰包吧?何況,大臣們只要奉公守法潔身自好,單憑俸祿,也決不會富到哪裡去。眼下要緊的,是戶部如何開掘財源征繳夏課入庫,而不是討論哪位大臣能夠慷慨解囊捐資國用。」
「首輔大人高屋建瓴,卑職茅塞頓開。但恕卑職斗膽再講一句,禮部此番咨文請銀,仍是心懷叵測。」
「究竟如何一個心懷叵測,你說說看?」張居正追問。
「京城吏、戶、禮、兵、刑、工六部,要說最有錢的,還是禮部,」金學曾牽開架式,扳起指頭說道,「吏、兵、刑、工四部,花錢除了戶部劃撥,別無他途。禮部卻不同,它有三大塊財路,一是天下僧道度牒的發放,事權歸禮部。每份度牒每年交紋銀一厘,全國現在僧道大眾約二十餘萬人,一年也能收起二萬多兩銀子。這筆收入雖然要收歸太倉,但禮部從中也還有手腳可做。新發一個度牒,收銀是二兩。每年新增僧道指標由禮部核定,本來批了五百個,他上報只說是四百,這黑下來的一百個度牒,也有二百兩銀子可嫌,此其一。其二是各大佛道名山的香稅銀,也歸禮部代收,過手的活水錢,可以先花了再說。這回楊用成正是如此行事,因此也不用卑職饒舌。如果說這兩項收入要上繳國庫,做起手腳來還有所顧忌,那麼第三項收入,就完完全全不受監控,成了他禮部的私房錢。」
說到這裡,金學曾只覺口乾舌燥,他伸出舌頭舔了舔乾巴的嘴唇。王國光吩咐書辦給他端了一杯涼茶,他咕嚕咕嚕一口氣喝下,又接著講道:
「這第三項,便是花捐。洪武皇帝建國之初,便建立了官妓制度,除了淡煙輕粉十六樓,還有大量的樂戶。凡隸在樂籍者,每年須得納稅,稱為花捐。花捐月收一次,也歸禮部徵收。洪武皇帝創立此制的本意是,用花捐的銀子來解決每三年一次的會試費用。花捐每年多則上萬,少則七八千兩銀子。而三年一次的會試費用,也正好三萬兩銀子左右。兩兩相抵若有虧損,再由禮部咨文申請補額。從正德朝開始,每次會試之後,幾乎沒有一次禮部不申請補額,少則一千兩千,多則三千五千。戶部因想到士子功名不易考試事大,每次並未認真審核就批准照行。如此一來,便讓禮部找到了一個玩貓膩的竅門。一方面,每年徵收的花捐究竟是多少,從來沒有人認真查驗過;二來每次會試用銀是一個明賬。這其中到底是虧是盈,近百年來一直是本糊塗賬。上次會試是隆慶五年,如今過了一年,禮部積存的花捐少說也有上萬兩銀子。可是,現在禮部堂官卻放著這大一筆銀子不用,反倒咨文戶部申請五百兩用銀招待朝鮮禮官,這簡直成了財主找叫花子討銀子,不是居心叵測又是什麼?現在,若是派人到禮部查賬,查不出問題,就卸下卑職的腦袋!」
金學曾這長長一篇議論,意氣風發洞察幽微,說得兩位大臣心裡頭直聲叫好。王國光一方面把個禮部恨得牙痒痒的,一方面又在盤算如何去把那筆花捐收繳過來以解燃眉之急。張居正壓抑了多日的怒氣這一下更被撩撥得火燒火燎,一門心思想著如何給王希烈一個下馬威。正在這時,司務又進來稟報:
「首輔大人,部堂大人,楊用成的帖子已經寫好,請問該如何發落?」
司務說著就把三張墨跡未乾的揭帖遞了上來。張居正接過往案几上一擱,吩咐道:
「去把楊用成帶過來。金學曾,你暫到耳房迴避。」
金學曾踅到耳房,與書辦還沒交言幾句,便見楊用成隨著司務蔫頭耷腦走進值房。此時張居正一雙犀利的目光正死死地盯著他,弄得這位泰山提舉跪在那裡頭也不敢抬。
「好你一個楊用成,人叫不走,鬼叫飛跑,自己犯了天條,還敢跑到戶部來叫囂賭狠。如此張狂,就少不了你的懲處!」張居正先給一頓殺威棒,接著又問,「五千兩香稅銀的去向,可否在揭帖里交待明白?」
「大、大致明白。」楊用成汗如雨下。
「什麼大致明白,哼!真是拈根燈草,說得輕巧。我告訴你,五千兩銀子的去向,一分一厘都得交待清楚。戶部將委派專人複查,若查出你從中有貪墨行為,哪怕是一兩銀子,也一定嚴懲不貸。」
「是,是。」
楊用成唯唯諾諾,已是面色蠟黃如芒刺在背,額上滾下豆大汗珠,張居正鄙夷地盯著他,又道:
「你現在回去,不要離開京城,等候聽參。」楊用成剛要從地上爬起來,張居正又把他喊住,問道,「你是何日來京的?」
「八月初三。」
「啊,已經來了四天。為何昨日才到太倉交付銀兩,前兩天幹什麼去了。」
「這,卑職會了會朋友。」
「這倒是實話,你會朋友去了,」張居正冷冷一笑,挖苦地說,「給朋友們送了什麼禮物?」
「沒、沒、啊,不、不不,送了點土產。」 「什麼土產,用泰山木魚石打制的石敢當,是不是?」
楊用成心下一驚:怎麼連這點小事首輔也知道?情知矇騙不過,只得承認。張居正唬著臉,繼續斥道:
「我看你楊用成,也真是累呀。從泰山到京城千里迢迢,你居然不辭辛苦將整整一車石敢當押運進京。聽說禮部郎官以上,你一家送了一個,這人情算是做到了家。你現在老實交待,這批石敢當的錢是你自己出的嗎?」
楊用成囁囁嚅嚅不敢置一詞,這批石敢當本就是從那五千兩香稅銀中開支的,他怎麼敢說出來呢?幸好張居正只是點到為止,揮手讓他退了下去。
看著楊用成踩棉花似地出了月門,一直沒有作聲的王國光開口說道:
「叔大,誠如金學曾所言,這個禮部肯定是一本爛賬,若要嚴厲追查,肯定能挖出一窩貪官來。」
「是啊,」張居正答道,「自呂調陽入閣之後,這個王希烈在禮部鬧得烏煙瘴氣。不穀近日推薦陸樹德去禮部執掌,皇上還未批旨下來。」
「皇上能准旨嗎?」
「應無問題吧。」張居正的口氣也不敢肯定,「不過,你這裡可先派人到禮部查賬。」
「王希烈在位肯定會阻撓。」
「就去禮部查賬一事,不穀今日就去請旨。」
「有了聖旨,就不怕王希烈搗蛋了。」
張居正稍一思索,又說:「汝觀,戶部派到禮部查賬的人,我看就讓金學曾來承擔,你意下如何?」
「這是個攪屎棍,」王國光善意地嘲笑了一句,接著說道,「不過,他倒是合適人選。」
兩人商量既定,便又把金學曾從耳房喊了出來。王國光把派他去禮部查賬的事說了,金學曾不假思索就應承了下來。說道:「請部堂大人允許卑職從度支司選派幾個精通賬路子的書算迻 錄吏員一同前往,禮部這個馬蜂窩,卑職捅定了。」
王國光點頭承應,又關照道:「記住,你此番前去,是替朝廷查賬的,不是去幫什麼人泄私憤。看首輔還有什麼吩咐?」
「我送你八個字,秉公辦事,不徇私情。」接了王國光的話,張居正說道,「只要你按這八個字去做,設若遇到什麼障礙,本輔與部堂都會為你撐腰。」
「多謝首輔與部堂栽培。卑職去了禮部,一定錙銖必較,把這趟差事辦好。」
金學曾說著磨拳擦掌,恨不能立刻就前往禮部。瞧他這神態,張居正又道:「看來你是個肯幹事的人,有這一點就很好。年輕人少一點風花雪月清流習氣,多一點憂患意識務實精神,朝廷的事情就要好辦得多。」
金學曾從首輔的話中隱約聽出期許,心中不禁一熱,旋即就從袖筒里扯出一張銀票來,走上前雙手遞給王國光,說道:
「部堂大人,方才首輔教誨,卑職銘記在心。這是一張一萬兩的銀票,卑職把它捐給太倉,或許能解燃眉之急。」
王國光接過一看,是京城最大銀鋪寶祥號開出的見票即兌的巨額銀票,不免大吃一驚,說道:
「看不出來,你小子這麼有錢?」
「卑職其實是窮光蛋。」
「那這一萬兩銀票怎麼來的?」
「賭來的。」
「賭來的?」王國光一雙眼睛瞪得銅鈴大,彷彿不認識金學曾似的,把他周身仔細打量一遍,又問道,「你賭什麼?」
「蟋蟀。」
「啊,你去了促織街?」
「是的。昨夜裡卑職進了秋魁府,與稱霸京城的促織王畢愣子一局定輸贏,贏回了這張一萬兩的銀票。」
王國光雖不玩促織,但知道畢愣子的名聲如雷貫耳,不免又驚問道:
「你能贏過他?」
金學曾一副不屑的神氣,回道:「畢愣子不過爾爾,贏他又有何難?」
「我看你小子就有吹大牛的毛病。」王國光怎麼都不相信這個其貌不揚的九品觀政有如此能耐。便又訓斥道,「你說實話,這張銀票從何而來?」
「王部堂不必光火,這張銀票的確是金學曾從畢愣子手上贏回來的。」一直專註聽著談話的張居正,這時笑吟吟地插話了,「不過,你金學曾還是說了假話。」
金學曾愕然回答:「回首輔大人,卑職從未說過假話。」
「你方才對部堂大人說你是一個窮光蛋,這就是一句假話。」
「卑職真的很窮,在京城裡賃屋居住,行囊里大概還有三五兩銀子。「
「果真如此嗎?那你昨晚上三千兩銀票的賭資從何而來?」
張居正這麼一問,金學曾心下一格登,暗想:方才首輔追查楊用成拉了一車泰山石敢當來京城送禮,如今又查問卑職的三千兩銀子,怎麼這些剛剛發生的細微末節之事他都知道?常聽人說京城東廠特務橫行,大小臣工所作所為盡在控制之中,看來此言不虛。亦可證明這位新任首輔事必躬親作風凌厲。好在金學曾並未做什麼虧心事,所以神情泰然,恭敬答道:
「回首輔大人,卑職的那三千兩銀票是假的?」
「假的?」
「是的,」金學曾說著,又從袖筒里摸出一張銀票來遞給張居正,說,「請首輔過目。」
張居正拿起兩張銀票翻來複去看了半天,也未看出破綻來,他又遞給王國光,王部堂看了也分不出真假。
金學曾瞅著兩位大人,不無得意地說:「就這麼看,一般外人很難看出破綻,這是加厚楮皮紙,須得剝開,中間藏有密押。兌銀之時,朝奉就會發現。只要不兌銀,拿到外面便可誑人。」
「這張假銀票也是你製作的?」王國光問。
「非也,」金學曾神秘地搖搖頭,答道,「如今京城裡頭,作偽高手大有人在,先是制假古董,什麼夏鼎商彞,秦戈漢鏡,弄出來幾可亂真。然後尋那些附庸風雅的冤大頭賣出去,賺回大把的銀子。發展到後來,這些人什麼贗品都作,上至誥命券書印信關防,下至婚書契約,凡有用之憑據,幾乎無一不具。卑職的這張假銀票,就是花一吊錢請他們製作的。」
金學曾所言,兩位大臣聞所未聞,王國光嘆道:「沒想到世道如此之亂。」
金學曾昨日去秋魁府參賭,本是東廠「刮刀臉」偵查出他的真實身份后告知游七,游七再回家告訴張居正的。張居正出於好奇,趁來戶部會揖,便想找來這個金學曾一問。如今此事既已挑明,張居正便想刨根問底探個明白,於是又問:
「你弄了一張假銀票,設若輸了,畢愣子兌不出銀子,你豈能活命?」
「卑職參賭之前,已連去秋魁府看了幾場,把畢愣子的那隻金翅大將軍琢磨透了,料定卑職飼養的黑寡婦必勝無疑。」
「你如何深諳此道?」
「卑職是浙江人,自南宋賈似道好玩促織形成風氣,整個浙江便代有高手。卑職識養促織實乃家傳。」
「官員參賭理當治罪,這一點你難道不懂?」
「卑職知道。但卑職此舉,實不得已而為之。」
「此話怎講,難道還有人逼著你?」
「不是有人逼我,是卑職看到國庫耗竭,想通過此舉,為戶部解決危艱略獻芹心。」
「一萬兩銀子又能解決什麼大問題?」王國光嘆道。
「目下財政形勢,依卑職來看仍十分嚴峻。各省夏課尚未解銀入京,而九邊近六十萬將士衣甲換季,江淮幾處治理工程,廣西四川等地剿匪都得花大把大把的銀子。縱是夏課全部足額徵收,也是入不敷出。所以,卑職冒昧推斷,下月京職官員月俸,恐怕仍得以胡椒蘇木折給。鑒於童立本事件的發生,雖有人尋釁鬧事,但亦說明折俸施行尚有可完善之處。所以,卑職斗膽再給兩位大人建議,下月折俸,可否令在京各衙門認真核查,對本署官員確有困難者,月俸仍給銀鈔。卑職弄來這一萬兩銀子,或許於此可派上用場。」
金學曾一早上來到部衙求見王國光,原就為了提出以上建議。這雖是一件小事卻也關乎全局,難為金學曾如此有心並依靠一己之力籌謀在先。兩位大臣聽了很受感動,張居正問王國光:
「王大人,金學曾建議如何?」
王國光答:「此情之下,這不失為一個好主意。」
張居正坐得久了,這時想起身鬆鬆筋骨,他緩緩踱步到金學曾跟前,指著他官袍上的大豁口說:
「你現在趕快回家,把這身衣服換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