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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9章 卜玄機近侍先探路 擇吉日母子出深宮

  第59章 卜玄機近侍先探路 擇吉日母子出深宮

  這天下午,李鐵嘴測字館門前,一前一後落下了兩乘小轎。前一乘轎子里走下母子兩人,后一乘轎里走下來的是一個福福氣氣的老頭兒。此時,這條橫街上人來人往,挑剃頭擔子的、扛磨刀凳兒的、耍猴戲的、賣新鮮桂花的,各色小商販都在沿街叫賣。從轎上下來的孩子,看到這些感到很新鮮。他們的華麗衣著,也引起了街上人的注意,有些賣小吃食的便圍過來:

  「豆糕兒嘞,香噴噴熱烘烘落口爽的豆糕兒嘞,一個銅板賣兩筒。」


  「糖葫蘆,糖葫蘆,一個銅板一串,不甜不要錢。」


  小孩子看著眼饞,望著端莊的少婦說:「娘,糖葫蘆是啥?」


  婦人答:「糖葫蘆就是糖葫蘆,甜果子。」


  「咱想吃一串。」小孩子央求。


  「這哪兒成。」婦人搖頭不肯,「臟著的,吃了會拉肚子。」


  這句話一出口,賣糖葫蘆的老漢聽了可不依,湊近來嚷著說:「你這位夫人說話可不中聽,不買就不買,憑啥說咱臟?」


  婦人瞄了那老漢一眼,沒好氣地說:「瞧瞧你那指甲縫兒里,儘是些黑泥,還說不臟?」


  「喲,這就叫臟?」老漢彷彿遇到怪物似的,「連點泥都算臟,那你只有住到皇城裡去,御膳房裡做出來的東西,才說得上乾淨。」


  「去去去,不要在這裡啰唣了。」胖老頭兒揮手把老漢趕開,躬身對小孩子謙恭地說,「少東家,咱們還是進測字館吧。」


  小孩子點點頭,望著走開的賣糖葫蘆的老漢,吞了一口口水,隨著婦人走進了李鐵嘴測字館。街上的人,只覺得這三個人行為舉止不一般,但他們萬萬想不到,這三個人是李太后、小皇上和馮保。


  他們為何喬裝打扮出現在測字館門前,說起來有一段故事。


  那日為小皇上今秋經筵事,李太后命馮保約見張居正。會見后,馮保回到乾清宮向李太后稟報情況。李太后畢竟是女人,凡事相信神靈在上。張居正提出的選擇吉日的建議,深合她意。因此放下別的不談,單問這個:

  「張先生說,出經筵要擇吉日?」


  「是。」馮保答。


  「他說該找誰來選呀。」


  「啟稟太后,張先生沒說。」


  「那該找誰呢?找欽天監?」


  「欽天監的人恐怕靠不住,」馮保小心提議道,「這事兒,恐怕得找個世外高人。」


  李太后淺淺一笑,說:「咱也知道該找個世外高人,可是這種人,不是你想找就找得到的。」


  馮保順著李太后的話答道:「是啊,高人真的難找。不過,奴才聽說京城裡有個李鐵嘴,測字很有些本事。」


  「測字?這裡頭也有神靈?」


  「有,你給他報個字兒,他就可以把你的吉凶禍福剖析得清清楚楚。」


  「還有這樣的人。」李太后頓時就動了心,吩咐道,「明兒你就去找他試試,把邱公公也帶上,兩人一道兒去。」


  「奴才遵旨,」馮保睃了一眼邱公公,心裡頭有點不愉快,但臉上看不出來,他接著說,「請太后定個字兒。」


  「讓咱定個字兒?也好,」李太后看著馮保木樁似地站在那兒,就說道,「就定個立字兒吧。」


  第二天,馮保約了邱得用,兩人換了便裝乘小轎來到棋盤街旁的這條橫街,找到李鐵嘴測字館。坐下來也不用什麼寒暄,李鐵嘴劈頭就問:「兩位客官,想必是聽了我李鐵嘴的大名,特意前來問事兒的?」


  「是呀,」馮保覺得這李鐵嘴太自負,但瞧他鶴髮童顏著實有幾分仙氣,也免不了恭維,「你這測字館是老字號了。」


  「這個當然,招牌越老信譽越高,客官你要問什麼?」


  「問……」馮保略一思慮,說,「問吉祥。」


  「好,那你報個字兒。」


  「立,站立的立。」


  「立,一點一橫一點一撇又一橫,」李鐵嘴嘴裡嘮叨著,起身走到正牆上貼著的倉頡像前,緩緩捋著一把白白的山羊鬍子,沉思有頃,又迴轉身來問馮保,「客官,您是幹啥的?」


  「你猜猜?」馮保反問。


  「老夫可以斷定,你不是一般的人。」


  馮保一驚,與邱得用對望了一眼。隨即又問:「何以見得?」


  「你問立字兒,這位客官,」李鐵嘴指了指邱得用,「他坐在你的左首,立字左邊有個人,合起來是位字,你是個有位子的人。」


  「他有個啥位子?」邱得用開口問了一句。


  李鐵嘴一笑,說:「立字旁的人開口說話,人言為信,這位子同信字有關。大戶人家裡頭,上傳下達者為信,坐這位子里的人,是管家。若論到朝廷,與信字兒有關的衙門,外有通政司,內有司禮監。這位老先生坐在啥位子,老朽不知道,也不敢猜。」


  李鐵嘴嘴上雖這麼說,但瞧他的神氣,卻好像什麼都知道,只是不肯把玄機說破。馮保已是驚得合不攏嘴,他意識到自己的失態,趕緊端起茶盅來,一小口一小口地抿茶。


  「這位客官,老朽所言不妄吧?」李鐵嘴問。


  「咱乾的是管家的事兒,這一點你說對了。」馮保唯恐李鐵嘴還往下說,連忙指著邱得用說,「現在,輪到李先生給他測了。」


  「你測個啥字兒?」李鐵嘴轉向邱得用。


  「同他一樣,也是個立字兒。」


  邱得用說這話時,正碰上小廝提著銚子上來給他的茶盅續水。李鐵嘴一看就立即變了臉色,反剪著雙手,一字不語。


  「怎麼了?」邱得用擔心地問。


  「唉,不好說。」


  李鐵嘴搖搖頭,臉色也灰了下來。他這副神情,越發弄得邱得用忐忑不安。馮保也是滿腹狐疑,問道:


  「李先生,有啥不好說的。咱報的是立字兒,他報的也是立字兒,未必相同的一個立字兒,還會有不同的解釋?」


  「有哇,」李鐵嘴長吁一口氣,嘆道,「你們兩個的立字兒,有天壤之別。你報了個立字兒,旁邊有人,湊成了位字,他報立字兒的時候,旁邊正好有個人續水,這字兒就變了。」


  「變成啥字兒了?」邱得用問。


  「立字傍加水,你說是啥字?」


  「泣。」馮保脫口而出。


  「對,泣,哭泣的泣,」李鐵嘴盯著邱得用,頗為關切地說,「這位客官,此刻你心裡頭,必定有肝腸寸斷的痛心事兒。」


  自外甥章大郎死後,邱得用一直在痛苦之中。他恨不能把殺死外甥的王崧之子王岩撕碎,可是聽說刑部雖然拘禁了王岩,辦案問讞卻進展緩慢。后多方打聽,才知道這是張居正故意讓刑部拖延,因此內心把張居正恨死了。他總想找個機會在李太後面前告上一狀,可是到了李太後面前,又什麼話都說不出來。因此,他就把希望寄托在馮保身上,指望他能在李太後面前幫著說句話,為這事他求過馮保幾次,馮保每次都是滿口答應,可就是不見他辦事……這會兒,當李鐵嘴說出一個「泣」字兒,邱得用受了刺激,忘了情,竟嘴巴一癟,巴嗒巴嗒掉下了淚珠子。


  「邱……」馮保一急,差點喊出了邱公公,虧他收口快,「邱,啊,老邱,你這是幹啥呢?」


  「人不傷心淚不流,讓他流吧。」


  李鐵嘴同情地說。看邱得用這副樣子已是沒法談事了,馮保喊人把他扶了出去。他自己也起身準備告辭,摸了五兩銀子放在桌上,然後又問:


  「泣字兒還有何解?」


  「方才說過,泣與位有天壤之別。若要位子穩,得遠離哭泣之人。」


  「多謝先生指點。」


  馮保一拱手,出門登轎回到了紫禁城。當即就把測字館發生的事情向李太後作了詳細稟報。李太后沒想到京城裡頭竟真的還有這等神奇之人。腦子一熱,決定帶著小皇上搞一次微服私訪。為了不致走露風聲發生意外,除了馮保和邱得用,所有人都不知道這次行動。而邱得用,也因那個「泣」字兒和他那副失魂落魄的樣子,第二次的出行,李太后也不讓他參加。


  且說李太后一行三人進了測字館,李鐵嘴早就在客堂里候著了。他見昨日來的胖老頭兒領進的這母子二人,雍容華貴氣質高雅,情知來了大主顧,忙堆下笑來,拱手說道:

  「歡迎夫人與公子光臨,老夫這廂有禮了。」


  李太後點點頭,她見這客堂窗明几淨,陳設典雅,未及答話先已有了好感。


  待落座后,馮保開口說道:「咱家老爺的夫人和公子,聽說你李鐵嘴的大名,今日特來拜會。」


  「夫人太客氣。」李鐵嘴不知怎的,竟去了平日的傲氣,變得謙恭起來。問道,「夫人今日前來,不知想問什麼?」 「問家事兒。」李太后回道,轉臉對還在東張西望的朱翊鈞說,「孩子,你給報個字兒。」


  朱翊鈞瞧著從天井裡投到桌上的陽光,信手寫了一個「日」字。


  「日字?」李鐵嘴正沉吟問,忽聽得街上傳來汪汪汪幾聲狗吠。頓時一愣,問李太后,「夫人可聽到了?」


  「聽到什麼?」李太后全神貫注等著李鐵嘴解析玄機,什麼動靜都沒聽到。


  「狗叫,方才街上有狗叫。」李鐵嘴說。


  「是嗎?咱沒聽見。」李太后說。


  「娘,咱聽見了。」朱翊鈞證明。


  「老……」馮保差一點又說出老奴,虧他機警,立忙改口,「老先生的話不假,咱剛才也聽到了狗叫。」


  「狗叫與測字有啥關係。」李太后嘟噥一句。


  「夫人,關係大著呢,」李鐵嘴目光一閃,振振有詞答道,「小公子報了一個『日』字,那邊就有狗叫,這正好應了一句話……唉!」


  李鐵嘴畢竟不脫賣藝人習氣,到了節骨眼上就賣關子。在座的三人都急了,李太后追問:「哪句話?」


  「天狗吠日,」李鐵嘴一字一頓答道,又解釋說,「老百姓說天狗吃日頭,就是這意思。夫人,老夫看得出,貴府的前程,都在這位小公子身上。可是,眼下卻有人想欺侮他呢!」


  「誰?」李太后警覺地問。


  「是誰咱不知道,」李鐵嘴看了看朱翊鈞,「不過,老夫有一言忠告。」


  「請講。」


  「貴府僕役奴婢一定不少,查一查他們裡頭若有屬狗的,還是儘早打發為妙。」


  「有誰屬狗呢?」李太后蹙眉思索,突然目光掃向馮保問,「你屬什麼?」


  「屬雞。」


  「哦,」李太后微微頜首,又問,「張先生屬什麼?」


  「今年是他的本命年,該是屬兔。」


  「屬兔好。」李鐵嘴一旁插話,「日之精為龍,月之精為兔,對於公子來說,兔是吉祥。」


  李太后抿嘴兒一笑道:「老先生真會說話。」


  這時,一直思索著的馮保,突然一拍腦瓜子,叫了一聲「哎呀!」


  「怎麼啦?」李太后問。


  「邱……他可是屬狗哪。」


  「是嗎?」李太后眼裡掠過一絲疑惑。但她並不接著這話題往下說,而是問李鐵嘴,「你方才說,龍為日之華,咱家公子並不屬龍啊。」


  「但他寫給老夫的那個字兒是『日』啊,日是什麼?羲后駕六龍以巡天,咱們這些凡眼望天,能見到龍么,只能看到日頭。夫人,你不是要問吉祥么?只要除掉了狗,你家公子要多吉祥有多吉祥。」


  「托你的吉言,多謝了。」李太后臉上泛起難得的笑容,又道,「咱還要問一件事。」


  「啥事?」


  「咱公子讀書的事兒,」


  「那還請公子說個字兒。」


  朱翊鈞想了想,在先前那個『日』字裡頭又加了一橫,變成了一個『目』字。


  李鐵嘴想了想,忽然嗤地一笑,自言自語道:「明明問的是讀書,怎麼扯到錢上頭。」


  「錢?」李太后心中一格登,小皇上第一次出經筵,肯定要花一大筆錢。只是這事兒不能跟李鐵嘴說破,便問道,「你怎麼測出錢來了?」


  「目字下面加個八字,是啥字?」李鐵嘴問。


  「貝字。」朱翊鈞答。


  「這不就對了,古人以貝為錢。」李鐵嘴一臉狐疑之色,不解地問,「按說,像夫人這樣的大戶人家,公子讀書進學,不存在錢的問題。可是,府上現在卻出現了無錢的徵兆。」


  「咱家公子寫的是目字兒,你怎麼扯出貝字兒來了?」馮保問。


  「公子寫的是目字兒不假。但眼下是八月,所以得加個八字兒。夫人,你說對不對?」


  李太后不置可否,接先前的話題問:「李先生,你從哪裡看出了無錢?」


  「還是這個八字兒。八月問目,所以成了貝。但終究這個八隱而不顯。所以,八月也就無貝可言。」


  李鐵嘴雲里霧裡胡侃一通,李太后聽了卻覺得句句都是玄機,心裡頭對這位李鐵嘴已是大為欽佩。此時略顯惆悵地說道:


  「咱原來打算選一個黃道吉日讓孩子進學,現在看來卻與天意不合了。」


  「夫人所言甚是,應該另選吉日。」


  「選啥時候呢?」


  李太后完全是商量的口氣,李鐵嘴迎著李太后探詢的目光,答道:


  「這個,還得請公子寫個字兒。」


  「就這個目字,不再寫了。」朱翊鈞說道。


  李鐵嘴搖搖頭,解釋道:「公子,一字問一事,這是天機。若一字問數事,就不是天機了。」


  「孩子,再寫一個字。」李太后說。


  朱翊鈞謹遵母命,又拿起了毛筆,在箋紙上寫了一個大大的『朝』字。


  瞧著朱翊鈞龍翔鳳舞的筆意,李鐵嘴讚歎道,「公子雖然年少,書法卻已如此老到,將來必定是鳳凰池中人物。可喜可賀,可喜可賀。」


  李太后不接這個茬,只是說:「請李先生測定吉日。」


  李鐵嘴把『朝』字端詳了一遍,問:「請問公子,為何要寫這個『朝』字?」


  「問這作甚,咱想寫就寫。」


  朱翊鈞說話頤指氣使,李鐵嘴被噎了一下,不但不氣惱,反而顯得更加謙卑,說道:


  「老夫斗膽猜一句,你這位公子,是不是咱大明開國皇帝朱洪武的子孫?」


  「你?」


  朱翊鈞瞠目結舌。李太后也大吃一驚,不動聲色問道:「李先生從那兒看出來的?」


  「朝字裡頭,去掉雙十,就是一個明字。因此,老夫斷言這位公子是朱明之後。不是個親王之後,至少也是個郡王後裔。」


  「真不愧是李鐵嘴,猜得還真有幾分像。」李太后淺淺一笑,隨即問道,「吉日呢?」


  「吉日也在這字裡頭,」李鐵嘴拿起寫有『朝』字的那張紙指給李太后看,「夫人你看,這個朝字,實際由四個字組成,一個日,一個月,還有兩個十字,因此,你所要舉事的吉日,便是十月十日。」


  李鐵嘴話音一落,李太后就禁不住感嘆道:「真是不可思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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