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4章 兄弟(20)

  第64章 兄弟(20)

  瘦小的李蘭提著肥大的旅行袋,擠上了公交車,在擁擠的車廂里搖搖晃晃,在汗臭狐臭腳臭口臭里昏昏沉沉。然後又擠下車,又擠上車,轉了三次車以後來到了長途汽車站。那時候快到下午五點了,她站在了出站口,日落的光芒映紅了她的身體,她看著一輛又一輛的長途客車進站,看著一隊又一隊的旅客走了出來。她又像中午時那樣滿臉通紅和精神亢奮,她知道當一個高出別人一頭的男人走出來時,肯定就是宋凡平了,所以她閃閃發亮的眼睛是從那些旅客的頭頂上看過去。這時候她仍然堅信宋凡平會從這個出口走出來,她根本沒有想到會發生什麼意外。


  那個時候正是李光頭和宋鋼在我們劉鎮的車站等待著她,當劉鎮的車站關上大門時,上海的這個車站也關上了大門;李光頭和宋鋼吃著點心店老闆娘給的包子走回家中時,李蘭仍然站在上海車站的出站口。天色漸漸黑了下來,李蘭沒有看到宋凡平高大的身影,當進站口的大鐵門關上后,她的腦袋裡像是被掏空了一樣,站在那裡彷彿失去了知覺。


  李蘭是在候車室的門外度過了那個夜晚,她曾經想著是不是去宋凡平姐姐的家,可是沒有她家的地址,宋凡平的姐姐忘了告訴李蘭家裡的地址,她和李蘭一樣根本想不到宋凡平會沒來上海,她覺得弟弟知道她的地址就行了。於是李蘭像一個無家可歸的乞丐一樣席地而睡,夏夜的蚊子嗡嗡叮咬著她,她卻毫不知覺,昏昏睡去,又恍恍惚惚地醒來。


  到了後半夜,一個女瘋子來陪伴她了,這個瘋子先是坐在她的身邊,仔細地看著她,同時哧哧笑著。李蘭被她的怪笑嚇醒,在路燈的光亮里女瘋子蓬頭垢面,讓李蘭發出了一聲驚叫,結果女瘋子發出了一聲更長更尖厲的驚叫,像是李蘭嚇著她似的跳了起來,隨即又若無其事地坐了下來,看著李蘭繼續哧哧地笑。


  李蘭還在驚愕之中,女瘋子已經哼起了小調,她一邊哼唱著,一邊滔滔不絕地說著什麼,她發出的聲音像機關槍似的突突地響。李蘭不再驚愕,雖然不知道這個瘋子說些什麼,可是有一個聲音在耳邊不斷地響著,讓她心裡十分安詳。李蘭微微一笑后,又昏昏睡去。


  不知道過去了多少時間,李蘭在睡夢裡聽到了噼里啪啦的掌聲,她睜開沉重的眼睛后,看到這個女瘋子還在身邊坐著,揮動著手臂正在驅趕蚊蟲,同時雙手拍打著它們。女瘋子接連拍打十多下后,又小心翼翼地將手掌上的蚊蟲取下來放進嘴裡,哧哧笑著將它們咽下去。她的動作讓李蘭想起了旅行袋裡的饅頭,李蘭坐了起來,拿出旅行袋裡的饅頭,掰下一半后遞給這個瘋子。


  李蘭拿著饅頭的手差不多伸到她的眼皮底下了,這個女瘋子還是視而不見,她繼續驅趕拍打著蚊蟲,繼續將手掌上的蚊蟲放進嘴裡咀嚼,繼續哧哧笑著。李蘭的手舉累了,正要放下來時,這個瘋子突然一把搶走了這半個饅頭。女瘋子拿到饅頭后,立刻站了起來,嘴裡嗚嗚地叫著,走下了候車室的台階,像是在尋找著什麼似的,這個瘋子往南走了幾步,又回過來往北走了幾步,然後舉著手裡的饅頭向東走去了。當女瘋子慢慢走遠后,李蘭終於聽清楚了她在叫什麼,她一直在喊叫:


  「哥哥,哥哥……」


  昏暗的路燈下只剩下李蘭了,她坐在那裡,將饅頭慢慢地吃下去,她覺得心裡空空蕩蕩。她吃完饅頭的時候,路燈突然熄滅了,她仰起臉來看到了日出的光芒,那一刻她的眼淚突然涌了出來。


  李蘭坐上了早班汽車,當汽車駛出長途車站時,她扭頭張望著,她一直這麼看著外面的街道,尋找著宋凡平的身影。直到汽車駛出了上海,窗外的景色變成了一片田野,李蘭才合上了眼睛,將頭靠在窗框上,在汽車行駛時的顛簸里昏昏睡著了。在這三小時的行程里,李蘭不斷睡著又不斷醒來,她的腦子裡不斷出現了那些信封,為什麼貼郵票的位置總是不一樣?這樣的疑慮再度襲來,而且越來越強烈。李蘭深知宋凡平是一個言出必行的人,既然他說要到上海來接她,他就會不顧一切地來到上海。如果他沒有來,必然發生了什麼意外。這樣的想法讓李蘭心裡一陣陣地發抖,隨著汽車離我們劉鎮越來越近,車窗外的景色開始熟悉起來,李蘭不安的預感也就越來越強烈。這時候她明確地感到宋凡平出事了,她渾身顫抖雙手捂住自己的臉,她不敢去想更為具體的,她覺得自己快要崩潰了,她的眼淚奪眶而出。


  汽車駛進了我們劉鎮的車站,李蘭提著印有「上海」的灰色旅行袋最後一個下車,她跟隨在出站人群的後面,她覺得自己的兩條腿像是灌滿了鉛似的沉重,每走一步都讓她感覺到噩耗的臨近。當她水深火熱般地走出汽車站時,兩個像是在垃圾里埋了幾天的骯髒男孩對著她哇哇大哭,這時候李蘭知道自己的預感被證實了,她眼前一片黑暗,旅行袋掉到了地上。這兩個骯髒男孩就是李光頭和宋鋼,他們哇哇哭著對李蘭說:

  「爸爸死了。」


  十九

  李蘭一動不動地站在那裡,李光頭和宋鋼哭喊著,一遍又一遍地告訴她:爸爸死了。李蘭的身體站立在那裡像是被遺忘了,在這中午陽光燦爛的時刻,李蘭的眼睛里一片黑暗,她彷彿突然瞎了聾了,一時間什麼都看不見,什麼都聽不到。李蘭雖生猶死站立了十多分鐘,眼睛逐漸明亮起來,兩個孩子的哭喊也逐漸清晰起來,她重新看清楚了我們劉鎮的汽車站,看清楚了行走的男人和女人,看清楚了李光頭和宋鋼,她的兩個孩子滿臉的眼淚和鼻涕,拉扯著她的衣服,對著她哭叫:

  「爸爸死了。」


  李蘭輕輕地點了點頭,輕聲說:「我知道了。」


  李蘭低頭看了看掉在地上的旅行袋,她彎腰去提旅行袋的時候一下子跪倒在地,讓拉扯著她的李光頭和宋鋼也跌倒了。李蘭把兩個孩子扶了起來,她的手撐住旅行袋站了起來,當她再次去提旅行袋的時候,她再次雙腿一軟跪倒在地。這時候的李蘭渾身顫抖起來,李光頭和宋鋼害怕地看著她,伸手搖晃著她的身體,一聲聲地叫著:

  「媽媽,媽媽……」


  李蘭扶著兩個孩子的肩膀站了起來,她長長地嘆息了一聲,然後提起了旅行袋,艱難地向前走去。中午的陽光讓她暈眩,讓她走得搖搖晃晃。在走過車站前的空地時,宋凡平的血跡仍然在那裡,暗紅的泥土上還有十幾隻被踩死的蒼蠅,宋鋼伸手指著地上的血跡對李蘭說:

  「爸爸就是死在這裡的。」


  本來兩個孩子已經不哭了,宋鋼說完這話以後又哇哇哭上了,李光頭也忍不住哭了起來。李蘭的旅行袋再次掉到了地上,她低頭看著地上已經發黑的血跡,又抬頭看看四周,看看兩個孩子,她的目光在含滿淚水的眼睛里飄忽不定。然後她跪了下去,拉開旅行袋,從裡面取出了一件衣服鋪在地上。她小心翼翼地將那些蒼蠅撿起來扔掉,雙手捧起暗紅的泥土放在衣服上,又仔細地將沒有染上血的泥土一粒一粒地揀出來,再捧起那些暗紅的泥土放入衣服。她一直跪在那裡,她將所有染血的泥土都捧到衣服上以後,仍然跪在那裡,她的手在地上的泥土裡撥弄著,像是在沙子里尋找金子似的,繼續在泥土裡尋找著宋凡平的血跡。


  她在那裡跪了很長時間,很多人圍在她的四周,看著她和議論著她。有些人認識她,有些人不認識她,有些人說起了宋凡平,說到了宋凡平是如何被人活活打死的。他們說的這些,李光頭和宋鋼都不知道,他們說著木棍是如何打在宋凡平的頭上,腳是如何蹬在宋凡平的胸口,最後說到折斷的木棍是如何插進宋凡平的身體……他們每說一句,李光頭和宋鋼都要尖厲地哭上一聲。李蘭也聽到了這些話,她的身體一次又一次地哆嗦著,有幾次她抬起頭來了,她看了看說話的人又低下了頭,繼續去尋找宋凡平的血跡。後來點心店的蘇媽走過來了,她高聲罵著那些說話的人,她說:


  「別說啦!別當著人家老婆孩子的面說這些,你們這些人啊,簡直不是人!」


  然後蘇媽對李蘭說:「你帶著孩子快回家吧。」 李蘭點點頭,將裝滿了暗紅色泥土的衣服提起來系好了,放進旅行袋。那時候已經是下午,李蘭提著沉重的旅行袋走在前面,李光頭和宋鋼拉著手走在後面,兩個孩子看到她走去時肩膀都斜了。


  李蘭一路走去時沒有哭泣,也沒有喊叫,她只是搖搖晃晃地往家裡走去,可能是旅行袋太沉了,她幾次放下來休息一會,那時候她就會看著兩個孩子,可是她一句話都不說。兩個孩子也不哭了,也不說話了。路上遇到幾個認識她的人,叫一聲她的名字,她只是微微點點頭。


  李蘭無聲地走回自己的家中,當她推開門看見床上死去的丈夫時,宋凡平血肉模糊的慘狀讓她一下子栽倒在地,但她馬上又站了起來。她仍然沒有哭泣,她站在床前只是不斷地搖著頭,然後伸手輕輕去碰了碰宋凡平的臉,接著又怕是把宋凡平弄疼了,她驚慌地縮回了手。她的手在那裡懸了一會,開始梳理起宋凡平雜亂的頭髮,幾隻死去的蒼蠅掉了下來。於是她的右手將宋凡平身上的蒼蠅一隻只地撿起來,放在左手上。整整一個下午,李蘭都站在床前撿著宋凡平屍體上的蒼蠅,幾個鄰居在窗前探頭探腦地看了幾下,有兩個還走進來和李蘭說話,李蘭不是點頭就是搖頭,她還是一聲不吭。當他們走後,李蘭就關上了門窗。到了傍晚的時候,李蘭覺得宋凡平身上已經沒有蒼蠅了,她才在床沿上坐下來,獃獃地看著映在窗戶上的晚霞。


  李光頭和宋鋼一天沒吃東西了,他們站在她身前嗚嗚地哭,哭了很長時間后,李蘭彷彿才剛剛聽到,她轉過臉來低聲對兩個孩子說:


  「不要哭,不要讓別人聽到我們在哭。」


  兩個孩子立刻用手捂住了自己的嘴,李光頭膽怯地說:「我們餓了。」


  李蘭如夢初醒般地站起來,給了他們錢和糧票,讓他們自己上街去買吃的。兩個孩子出門時,看到她又獃獃地坐在了床沿上。兩個孩子買了三個包子,李光頭和宋鋼一邊吃著一邊走回家中,她仍然坐在那裡,他們把第三個包子遞給她時,她神情恍惚地看著包子問他們:

  「這是什麼?」


  李光頭和宋鋼說:「包子。」


  李蘭點點頭,彷彿明白了,將包子舉起來咬了一口,慢慢嚼著慢慢咽著,李光頭和宋鋼一直看著她將包子吃了下去。她吃完后對他們說:


  「去睡吧。」


  這天晚上,兩個孩子在睡夢裡總覺得有個人在屋子裡走進走出,還有一次次倒水的聲響。那是李蘭一次次地去外面井裡提上來水,仔細擦洗了宋凡平的屍體,給宋凡平換上了一身乾淨衣服。兩個孩子不知道瘦小的李蘭是如何給高大的宋凡平換上衣服的,也不知道她是什麼時候睡下的。第二天上午李蘭出門后,李光頭和宋鋼發現裡屋床上的宋凡平像個新郎一樣乾淨了,他身下的床單也換過了,他的臉洗乾淨以後反而又青又紫了。


  死去的宋凡平躺在床的外側,里側的枕頭上留下了李蘭的幾根長頭髮,有兩根頭髮還掛在宋凡平的脖子上。李蘭一定是頭枕著宋凡平的胸口度過了這個夜晚,這是她和宋凡平最後一次同床共眠。沾滿血跡的衣服和床單都浸泡在床下的木盆里,水裡還漂浮著幾隻衣縫裡出來的蒼蠅。


  這個夜晚李蘭淚如雨下,她在給宋凡平擦洗身體時,累累傷痕讓她渾身發抖,她幾次都要爆發出慘烈的哭叫,她又幾次把哭聲咽了下去,她把哭聲咽下去的時候也同時昏迷了過去,又幾次從昏迷中堅強地醒過來,她把自己的嘴唇咬得鮮血淋漓。誰也無法想象她是如何度過這個夜晚的,如何壓制住自己,如何讓自己不要發瘋,後來當她在床上躺下來,閉上眼睛頭枕著宋凡平的胸口時,不是睡著了,是陷入和黑夜一樣漫長的昏迷之中,一直到日出的光芒照耀進來,才將她再次喚醒,她才終於從這個悲痛的深淵裡活了過來。


  李蘭眼睛紅腫地走出家門,走向了棺材鋪,她把家裡所有的錢都帶上了,她想給自己的丈夫買一口最好的棺材,可是她的錢不夠,她只能買下一副沒有上油漆的薄板棺材,而且是一排四個棺材里最短的一具。快到中午的時候,她回來了,身後跟著四個男人,肩抬那副薄板棺材走來,一直走進了屋子,把棺材放在了李光頭和宋鋼的床旁。李光頭和宋鋼驚恐地看著這具棺材。那四個渾身汗臭的男人用毛巾擦著汗,用草帽扇著風,東張西望大聲說:

  「人呢?人在哪裡?」


  李蘭無聲地打開了裡屋的門,無聲地看著他們。他們中間領頭的那個人往裡屋張望了一下,看見了躺在床上的宋凡平,他向同伴招一下手,四個人一起走了進去。這四個人在床前小聲議論了一會,伸手抓住了宋凡平的雙手和雙腳,領頭的喊了一聲「抬」,將宋凡平抬了起來,四個人的臉憋得像豬肝一樣又紫又紅,他們從裡屋的門擁擠著將宋凡平抬了出來,放進棺材時顯得更為擁擠。宋凡平的身體進去了,他的兩隻腳卻架在了棺材上。這四個人站在棺材旁呼哧呼哧地喘著氣,他們問李蘭,宋凡平活著時有多重?


  那時的李蘭靠在門框上,她低聲告訴他們,她的丈夫有一百八十多斤。他們每個人的表情都是恍然大悟,領頭的那個人說:

  「難怪這麼沉,人死了體重還要加倍,總共有三百六十多斤呢……他媽的腰都快扭傷啦!」


  接下去這四個來自棺材鋪的男人七嘴八舌議論著,努力將宋凡平的兩隻腳放進棺材里。宋凡平的身體太長了,而棺材太短。這四個人滿頭大汗足足忙了有一個小時,將棺材那頭宋凡平的腦袋都頂得歪斜過去了,仍然沒法把他的兩隻腳放進去。他們又說著要把宋凡平的身體側過來,讓他雙手抱住雙腿側身躺著,說這樣就能把他全放進去了。


  

上一章目录+书签下一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