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4章 兄弟(80)
第124章 兄弟(80)
李光頭也把宋鋼的信讀了幾遍,他每讀完一遍就扇自己一個耳光,然後痛哭幾聲。宋鋼死後,李光頭變成了另外一個人,他不再去公司上班了,整日待在他的豪宅里沉默不語,只有劉副一個人可以進入他的豪宅,可以站在他的面前。劉副向他彙報公司的經營時,他像個幼兒園的孩子望著老師那樣望著劉副,劉副彙報完以後聽取指示時,李光頭往窗外看了一眼,嘆息一聲說:
「天快黑了。」
劉副站了一會,什麼指示也沒有得到,只好提醒李光頭:「李總,您的意思是……」
李光頭扭回頭來,可憐巴巴地看著劉副說:「我現在是個孤兒了。」
林紅在整理宋鋼的遺物時,發現有兩件應該交給李光頭:全家福的照片和宋鋼抄寫下來的李光頭當廠長的任命文件。林紅把兩件遺物裝在兩個信封里,讓劉副轉交給李光頭。李光頭從劉副手中接過兩個信封,首先打開的信封里滑出了全家福的照片,掉到了地上。李光頭跪在地上撿起照片,拿著照片和另一個信封走向了自己的書桌,坐下拉開抽屜后摸索了很久,找出了另一張全家福的照片。李光頭將兩張照片看了又看,小心翼翼地放在了一起,推進抽屜。然後站起來走向劉副時打開了另一個信封,看到二十多年前宋鋼親手抄寫的任命文件時,他的腳步停止了,疑惑地看著上面的字,看到下面宋鋼當初用紅墨水畫出來的公章時,李光頭知道這是什麼了,他的身體搖晃了一下,一頭栽倒在地。
宋鋼遺體火化的這一天,李光頭才走出他的豪宅,他不要賓士不要寶馬,獨自一人眼睛潮濕地走到了火化場。宋鋼被推進火化爐的時候,林紅沒有哭泣,李光頭失聲痛哭了。然後李光頭淚汪汪孤零零地走出火化場,黑賓士白寶馬緩緩地跟隨著他,他回頭看見了大發脾氣,讓黑賓士滾蛋白寶馬滾蛋,然後擦著眼淚繼續獨自走去。我們劉鎮的群眾見了驚訝萬分,他們說:
「沒想到李光頭變成了林黛玉……」
李光頭不去公司上班,他重新回到了福利廠,那個曾經叫劉鎮經濟研究株式會社,後來又改成了劉鎮經濟研究院的地方。宋鋼漂亮的字體抄寫了當初的任命文件,勾起李光頭對往事的很多回憶,他已經很多年沒有見到手下的十四個忠臣了,現在李光頭想念他們了。
李光頭的突然出現,讓兩個仍然一邊下棋一邊悔棋一邊對罵的瘸子一陣驚喜,他們喊叫著「李廠長」激動地跑出來時,一個摔了跟頭,一個踉蹌地撞在了門框上。李光頭像是父親對待兒子一樣,扶起摔倒的瘸子,又撫摸撞了門框瘸子的青腫額頭。然後李光頭拉著兩個瘸子的手,走向另外十二個忠臣。兩個瘸子激動地喊叫:
「李廠長來啦!李廠長來啦!」
三個傻子和四個瞎子聽到了,五個聾子沒有聽到。四個瞎子的反應比三個傻子快,他們手裡的竹竿指點著地面往門外走,只有一個走出來了,另外三個擠在門口了,誰也不讓誰,他們嘴裡喊叫著「李廠長」,他們的眼睛眯縫著,讓他們張開的嘴看上去好像大得離奇。三個傻子也反應過來了,他們同時走到門口,看到李光頭時也是一口一個「李廠長」了,可是門口被三個瞎子堵住了,三個傻子不管不顧,六隻手同時推了出去,讓堵住門口的三個瞎子摔了三個嘴啃泥。又是李光頭一個個把他們扶起來,然後瘸傻瞎九個忠臣滿臉幸福地簇擁著李光頭走進了會議室。端坐在會議室里的五個聾子這時才知道喜從天降了,紛紛從椅子里跳起來,兩個會發聲的聾子也叫起了「李廠長」,三個不會發聲的聾子嘴巴跟著一張一合,口型依舊完美。李光頭站在他們中間,聽著一片「李廠長」的叫聲,聽夠了以後擺擺手,又指指會議室里的椅子,讓他們全部坐下來。十四個忠臣坐下來以後還在嘰嘰喳喳,一個瘸子喊叫著讓他們安靜,另一個瘸子對著五個聾子重複做出捂住嘴巴的動作,會議室里立刻安靜下來了,從前的瘸子正廠長對另外十三個忠臣說:
「歡迎李廠長講話。」
十四個忠臣鼓掌了,李光頭一擺手,掌聲立刻停止了。李光頭將十四個忠臣一個個看過來,然後感嘆起來:
「你們都老了,我也老了。」
三個傻子聽到李光頭說完了話,唯恐落後於他人,搶先鼓掌了。五個聾子不知道李光頭說了些什麼,傻子鼓掌了,他們立刻跟進。四個瞎子胡亂追隨潮流,也在使勁鼓掌。兩個瘸子覺得剛才的話似乎不應該鼓掌,可是眾人鼓掌,自己不得不鼓掌。李光頭擺擺手說:
「我剛才講的話,不宜鼓掌。」
兩個瘸子立刻放下了手,四個瞎子也放下了,其後是五個察言觀色的聾子,三個傻子繼續鼓掌,看到其他人的手都放下了,就沒有信心了,也放下了手。李光頭抬頭看看會議室,又通過窗口看看外面的樹木,連聲嘆息了。李光頭嘆息起來,十四個忠臣的臉色一個個凝重了。李光頭感慨地回憶起二十多年前初進福利廠的情景,他一邊說著一邊從胸口掏出宋鋼抄寫的廠長任命文件,展開來讀了一遍,讀完后將任命文件舉起來給十四個忠臣看看,十四個忠臣個個探頭俯身過來,李光頭苦笑著說:
「這是手抄版,正版放在縣委組織部的檔案里。上面的公章從前是紅色的,現在變黃了,這是宋鋼親手抄寫的,公章也是宋鋼親手畫的,他一直珍藏至今,他為我高興,還專門為我織了一件遠大前程船的毛衣……」
李光頭難過得語塞了,兩個瘸子和四個瞎子神情戚戚,三個傻子似懂非懂,看到李光頭的講話停止了,馬上抬手「噼噼啪啪」地鼓掌,五個聾子這一次小心了,他們看看李光頭哀傷的表情,又看看使勁鼓掌的三個傻子,猶豫不決。兩個瘸子對著三個傻子低聲喊叫:
「不宜鼓掌,不宜鼓掌。」
三個傻子東張西望了一番,感到形勢不妙,掌聲就停下來了。這時李光頭一臉傷心的神情,講述起了自己和宋鋼的歷歷往事,講到宋凡平慘死在汽車站前,他和宋鋼如何孤立無援時,李光頭難過得說不下去了。兩個瘸子擦著眼淚,首先嗚嗚地哭了起來;四個瞎子雙手握住竹竿,抬起他們的臉,淚水從他們沒有光芒的眼睛里緩緩流出;五個聾子聽不到李光頭在說些什麼,他們看到了李光頭的悲傷,李光頭的悲傷從他們的眼睛里傳達到了他們的心裡,五個聾子哭得和兩個瘸子一樣傷心;三個傻子仍然似懂非懂,看到偉大的李廠長正在悲傷之中,看到另外十一個夥伴傷心流淚,他們張開嘴巴「哇哇」大哭了,他們後來居上,哭得響聲震天,一下子壓住了十一個夥伴的哭聲。 此後的十多天里,李光頭每天都來到這個所謂的劉鎮經濟研究院,一遍遍講述著往事,十四個忠臣忠心耿耿地哭著。李光頭自己不再落淚,他的悲情故事讓十四個忠臣淚流滿面。十四個瘸傻瞎聾忠心耿耿的悲傷,給了李光頭巨大的安慰,彷彿自己的悲傷已經轉換到十四個忠臣那裡了。李光頭一邊講述往事,一邊安慰他們,讓他們不要難過,李光頭越是安慰他們,他們越是難過,十四個忠臣推波助瀾地哭成一片。李光頭深深感到,天高地厚茫茫人間,只有十四個忠臣可以分擔他心裡的悔恨和悲傷。
然後李光頭回到公司上班了,他來上班是為了完成宋鋼生前的囑咐。他要劉副給所有的生意夥伴打電話,要在他自己開的那家飯店裡擺上三天的豆腐宴,要把他認識的有錢人都請到劉鎮來。劉副擬定名單以後,拿著電話哇哇叫了一天,告訴他們李光頭的兄弟宋鋼死了,請他們捧場來吃一頓追悼宋鋼的豆腐宴。一天下來劉副的嗓子啞了,他把全國各地的生意夥伴都請了過來,把本城本縣有頭有臉的人也都請了過來,窮人和沒頭沒臉的一個不請。
李光頭的豆腐宴從早餐就開始了,一直到午餐到晚餐,有些人坐了幾小時的飛機,又坐了兩小時的汽車趕來時都是深夜了,李光頭就增開了夜宵豆腐宴。宋鋼火化以後,李光頭再次和林紅見面了,兩個人冷眼相對,形同陌路。李光頭和林紅披白麻戴黑紗,在飯店的門口站了三天。那些來赴豆腐宴的貴客,每個都塞給林紅一個大信封,信封里少的放了幾千元,多的放了幾萬元。銀行里的人每天都看到林紅來存錢,每次都存進來一大包的錢。三天下來,林紅收了一百多個信封,群眾說她收了幾百萬元,群眾說她數錢時把手指數腫了,把手腕數脫臼,把眼睛數出血水來了。
擺完了豆腐宴,李光頭對林紅說:「宋鋼交代我,要給你一個好好的安排,你還要我做什麼?」
林紅說:「夠了。」
尾聲
三年的時光隨風而去,有人去世,有人出生:老關剪刀走了,張裁縫也走了,可是三年裡三個姓關的嬰兒和九個姓張的嬰兒來了,我們劉鎮日落日出生生不息。
沒有人知道宋鋼的死在林紅心裡烙下了什麼。只知道她辭掉了針織廠的工作,又從原來那幢樓房裡搬走了,她用豆腐宴上拿到的錢買了一套新房子,獨自一人住了進去,半年裡深居簡出。劉鎮的群眾很少見到她,見到了也是一張表情冷漠的臉,群眾說她是一張寡婦臉。只有少數細心的人發現了她的變化,這些人說林紅的衣著越來越時髦,越來越名牌。原來的舊房子閑置了半年以後,林紅開始拋頭露面,結束了她的隱居生活,重新回到劉鎮群眾的視野之中。她把舊房子裝修一新變成了美髮廳,自己做起了美髮廳老闆。林紅的美髮廳從此音樂響起,霓虹燈閃爍,生意日漸興隆。我們劉鎮的男群眾來到林紅的美髮廳時,不說「理髮」這個土包子詞語,個個洋氣地說「美個發」;平日里說話粗魯的人也不說「理髮」,他們說「美他媽個發」。
這時候對面點心店的周不游仍然在聲稱:三年內要在全中國開設一百家周不游連鎖點心店。這樣的話周不遊說了三年了,不僅外面的一家沒開,就是劉鎮的另外兩家也是毫無動靜。周不游仍然夸夸其談,還在發誓要讓麥當勞的股票市值跌掉百分之五十。蘇妹習慣了周不游的吹牛,知道這個男人白天不吹牛,晚上不看韓劇,就會生不如死,蘇妹已經懶得替他感到臉紅了。
周不游點心店依舊如故,林紅的美髮廳卻在悄然變化,剛開始只有三個男性髮型師,三個女性洗髮工。一年以後小姐們一個一個來到了,她們來自天南地北五湖四海,有高有矮、有胖有瘦、有漂亮的也有丑的,個個都是袒胸露背超短裙,一共二十三個,來到劉鎮以後就住進了這幢六層的樓房。原先的住戶一家一家搬走了,趙詩人也跟著搬走了,林紅花錢租用了他們一室一廳的屋子,重新裝修后,每個一室一廳里都住上一位小姐,於是整幢樓房南腔北調了。
這些小姐白天都在寂靜無聲地睡覺,到了晚上就熱鬧了,二十三個濃妝艷抹的小姐全擠在樓下的美髮廳里,像是二十三隻過年時的紅燈籠,亮閃閃地招徠顧客。男人們站在外面,一雙雙賊眼看進去;小姐們坐在裡面,一個個媚眼拋出來。然後美髮廳像是一個黑市了,一片討價還價聲,男人們說話像是買進毒品似的小心懂慎,小姐們說話像是賣出化妝品似的理直氣壯。找好了小姐談好了價錢,男人們就和小姐們勾肩搭背走上了樓梯,這些男女在樓梯里就浪聲浪語了,進了房間后,這幢六層的樓房裡就像動物園一樣,什麼叫聲都有了,成了男男女女叫床的大百科聲音全書。
我們劉鎮的群眾都說這裡是紅燈區。周不游點心店與紅燈區隔街相望,生意興隆日進斗金。以前點心店晚上十一點就關門打烊,現在改成了二十四小時營業。從凌晨一點開始,直到凌晨四五點,紅燈區出來的客人和小姐就會絡繹不絕地穿過街道,走進點心店,坐下來以後嘴裡「噝噝」響了,吃起了吸管小包子。
我們劉鎮有誰真正目睹過林紅的人生軌跡?一個容易害羞的純情少女,一個戀愛時的甜蜜姑娘,一個心裡只有宋鋼的賢惠妻子,一個和李光頭瘋狂做愛三個月的瘋狂情人,一個生者戚戚的寡婦,一個面無表情深居簡出的獨身女人。然後美髮廳出現了,來的都是客以後,一個見人三分笑的女老闆林紅也就應運而生。當那些濃妝艷抹的小姐一個個來到以後,林紅更是八面玲瓏熱情應酬了。那些小姐不叫她林紅,都叫她林姐,慢慢地我們劉鎮的群眾也不叫她林紅,也叫她林姐了。林紅變成了判若兩人的林姐,她見到客人登門時滿臉笑容甜言蜜語,可是當她走在大街上看著與生意無關的男人時,她的目光冷若冰霜。
這時的林姐雖然眼角和額頭爬滿了細密的皺紋,可是豐滿風騷,總是穿著黑色的緊身服,圓滾滾的屁股和圓滾滾的胸。她的右手整天拿著手機,像是拿了根金條似的不鬆手。她的手機白天黑夜地響,她差不多每時每刻都在笑眯眯地對著手機說「局長呀」、「經理呀」、「哥呀弟呀」,然後她就會說:
「走了幾箇舊的,來了幾個新的,新的個個年輕漂亮。」
接下去她要是說「我送過來給您看看」,對方一定是個VIP顧客,不是縣裡的大官也是縣裡的大老闆;若她說「您過來看看」,對方也就是個普通客人,縣裡的小官和小老闆。要是工薪階層的給她打電話,她仍然是笑眯眯,只是口氣不一樣了,她會簡單地說:
「我這裡的小姐個個漂亮。」
童鐵匠是林姐的VIP。現在的童鐵匠六十多歲了,他老婆還比他大一歲。童鐵匠已經在我們劉鎮開了三家連鎖超級市場,童鐵匠已經是童總了,可是他不準員工叫他「童總」,仍然叫他「童鐵匠」,他仍然說「童鐵匠」三個字聽起來虎虎有生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