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6章 兄弟(82)
第126章 兄弟(82)
窮困潦倒的趙詩人每月靠林姐付給他的租金生活,雖然也穿著西裝,卻是一身皺巴巴髒兮兮的西裝。我們劉鎮的群眾彩色電視都看了二十年了,現在開始換上背投電視和液晶等離子電視了,這個趙詩人還在看他的十四英寸的黑白電視,裡面的圖像時有時無,趙詩人抱著它走遍大街小巷,都找不到一個會修理黑白電視的人,他只好親自來修理。當圖像突然沒有的時候,他像是扇耳光似的給它一巴掌,圖像出來了;有時候扇上幾個耳光圖像還是不出來,他就用上少年時期的掃堂腿了,一腳就把圖像掃出來了。
從前文質彬彬的趙詩人如今憤世嫉俗,說話也開始罵罵咧咧了。劉C生活中美女如雲的時候,趙詩人生活中一個女人也沒有,只能在廉價小屋的破牆上掛上一份陳舊的美女年曆,畫餅充饑地看了一眼又一眼。沒有一個活生生的女人願意正眼看他一下,他曾經試著去和幾個比他年齡大的寡婦套近乎,幾個寡婦都是一眼識破了他的陰謀,明確告訴他,先把自己養活了,再來動男歡女愛的腦筋。趙詩人無限惆悵,很多年前他有過一個模樣秀氣的女朋友,兩個人相親相愛地度過了一年的美好光陰,後來趙詩人腳踩兩條船去追求林紅,結果雞飛蛋打,林紅沒有追求到手,原有的女朋友也跟著別人跑了。
劉C的前妻被拋棄后,雖然對自己躺在銀行存摺上的一百萬元心滿意足,還是要站到大街上去哭訴一番,控訴劉C的無情無義。她在控訴的時候仍然是伸開了十根手指,而且翻了一番,當然說的已經不是睡覺的次數,說的是二十年的夫妻恩情。她說二十年來為劉C洗衣做飯,風裡來雨里去地照顧劉C;劉C下崗失業后,她不離不棄,更加體貼關愛。她誇獎自己的身體是冬暖夏涼型的,冬天像個爐子給劉C取暖,夏天像個冰塊給劉C降溫。她哭著說著,說現在的劉C是滿身體的銅臭,滿眼睛的色情;說過去的劉C是個純情作家,走路風度翩翩,說話溫文爾雅,她當初愛上他嫁給他,就因為他是個劉作家,現在那個劉作家沒有了,她的丈夫也沒有了……
當時的聽眾里有人想起來了趙詩人,想給她和趙詩人拉皮條,對她說:「劉作家是沒有了,趙詩人還在呀,趙詩人至今未婚,是個鑽石王老五。」
「趙詩人?鑽石?」她鼻子里哼了兩聲,「連個垃圾王老五都算不上。」
劉C的前妻覺得自己已是劉鎮的富婆,竟然有人將她和那個窮光蛋趙詩人相提並論,她深感侮辱,又狠狠地加上了一句:
「就是一隻母雞,也不會多看他一眼。」
連母雞也不會多看一眼的趙詩人,時常出入於王冰棍的五星級豪華傳達室,坐一坐義大利沙發,摸一摸法國柜子,躺一躺德國大床,能夠沖洗和烘乾屁眼的TOTO馬桶自然也不會放過。趙詩人對王冰棍掛在牆上的液晶大電視讚不絕口,說是比他準備要出版的詩集還要薄上幾毫米,裡面的電視節目之多,也超過了他準備要出版詩集里的篇目。聽著趙詩人口口聲聲準備要出版一本詩集,王冰棍送上一片祝賀,打聽詩集在哪裡出。王冰棍說:
「不會在劉鎮出吧?」
「當然不會。」趙詩人想起當年處美人大賽時,江湖騙子周遊說過的一個地名,他信手拈來,「在英屬維爾京群島出版。」
王冰棍過著豪華的無聊生活,日復一日地用電視頻道追蹤著余拔牙的政治足跡,日復一日地向別人講述著余拔牙的政治傳奇。我們劉鎮的群眾聽膩煩了,給王冰棍取了個綽號叫「祥林哥」。只有趙詩人對王冰棍的講述不厭其煩,他每次都是洗耳恭聽,一副心醉神迷的模樣,讓王冰棍錯以為人生得一知己足矣。其實趙詩人不厭其煩的是王冰棍的大冰櫃,他把裡面的各種飲料喝得瓶瓶底朝天。
這時候席捲全中國的反日浪潮開始了,上海北京的反日遊行上了電視上了報紙上了網路。眼看著上海的日本商店被砸,上海的日本汽車被燒,我們劉鎮的一些群眾也不甘落後,也拉著橫幅上街遊行,也想砸破些什麼,也想燒掉些什麼。他們看中了李光頭所開的日本料理,於是群情激昂地來到了日本料理店,砸破了落地玻璃,搬出椅子點上火,燒了兩個多小時,裡面其他的設施沒有破壞。童鐵匠一看形勢不對,立刻撤下超市裡所有的日本貨,又在超市入口處掛出大橫幅:堅決不賣日本貨!
在世界各地尋找政治熱點的余拔牙也回來了。真正的人生知己回來了,王冰棍對趙詩人就沒有興趣了。王冰棍關了豪華傳達室的大門,讓趙詩人每天都去吃幾次閉門羹,隔著窗玻璃看著裡面的大冰櫃,趙詩人吞著口水望飲料而興嘆。那些日子王冰棍滿臉虔誠地追隨在余拔牙左右,在我們劉鎮的大街上早出晚歸,到了晚上恨不得和余拔牙睡到一張床上去。本來我們劉鎮的反日遊行已經偃旗息鼓,余拔牙這星星之火回來后,反日遊行又開始燎原了。余拔牙說話間十來種語言的口號順勢而出,劉鎮的群眾耳熟能詳,十幾天下來十來種語言的口號也是需要時就能脫口而出。如今的余拔牙不是過去那個方圓百里第一拔了,經歷了世界各地的政治風波以後,余拔牙回到劉鎮儼然是一副政治領袖的嘴臉,而且處變不驚,用他自己的話說:
「我是從政治的槍林彈雨裡面走出來的。」
余拔牙決定率領王冰棍前往東京,去抗議日本首相小泉純一郎參拜靖國神社。王冰棍聽了這話一個哆嗦,別說是出國了,就是出劉鎮的次數,也沒有他一個手掌上的五根手指多,況且還要去人家的國家,去抗議人家的首相。王冰棍心裡實在沒底,他小心翼翼地對余拔牙說:
「我們還是在劉鎮抗議吧。」
「在劉鎮抗議,最多也就是個群眾。」余拔牙是有政治抱負的,他開導王冰棍,「到東京去抗議,那就是個政治家了。」
王冰棍對群眾還是政治家不在乎,他在乎余拔牙,崇敬余拔牙,知道余拔牙見多識廣,只要跟著余拔牙就不會有方向性錯誤。王冰棍在鏡子里看看自己蒼老的臉,心想這輩子馬上要過去了,竟然一個外國也沒有去過。王冰棍咬咬牙狠下一條心,決定跟隨余拔牙去一趟日本東京,余拔牙去搞他的政治,自己去搞一下外國游。
劉C對公司的第二和第三股東要去東京抗議十分重視,專門安排了一輛新到的豐田皇冠轎車送他們去上海機場。劉C是一片好心,說這輛新款的豐田皇冠還沒有坐過人,余王二位乘坐的是處女車。
余拔牙和王冰棍坐在豪華傳達室的義大利沙發上等候,余拔牙見到來接他們的是日本轎車,招手讓司機下來,語氣溫和地對司機說:
「去找把大鐵鎚過來。」
司機丈二和尚摸不著頭腦,不知道大鐵鎚何用。他看看余拔牙,又看看王冰棍,王冰棍也是一臉的糊塗。余拔牙繼續溫和地對司機說:
「去吧。」
王冰棍也不知道大鐵鎚有什麼用。既然余拔牙說了,一定有道理,王冰棍催促司機:
「快去呀!」
司機一臉傻乎乎的樣子走了。王冰棍問余拔牙:「大鐵鎚幹什麼?」
「這是日貨。」余拔牙指指門外的豐田皇冠轎車,在義大利沙發里架起二郎腿說:「我們坐了日本轎車,再去日本抗議,政治上會很敏感的……」
王冰棍明白了,連連點頭,心想余拔牙確實厲害,確實是個政治家;心想劉C實在是糊塗,明明知道他們要去日本抗議,還用一輛日本轎車送他們,簡直就是沒有政治頭腦。
這時司機提著一把大鐵鎚回來了,站在傳達室的門口,等待余拔牙的指示。余拔牙擺擺手說:
「砸了。」
「砸什麼?」司機不明白。
「把日貨砸了。」余拔牙仍然是溫和地說話。
「什麼日貨?」司機還是不明白。
王冰棍指著門外的轎車叫了起來:「就是這輛車。」 司機嚇了一跳,看著公司的兩位老爺股東,一步一步退了出去,退到豐田皇冠轎車前,放下大鐵鎚就跑了。過了一會,劉C滿臉笑容地過來了,向兩位老爺股東解釋,這輛豐田皇冠不是日貨,是中日合資貨,起碼有百分之五十是屬於祖國的。王冰棍向來信任劉C,他轉身對余拔牙說:
「對,不是日貨。」
余拔牙慢條斯理地說:「凡是政治上的事,都是大事,不能馬虎,把祖國的百分之五十留著,把日貨的百分之五十砸了。」
王冰棍立刻站到余拔牙的立場上了,他說:「對,砸掉百分之五十。」
劉C氣得臉色鐵青,心想大鐵鎚最應該砸的就是這兩個老王八蛋的腦袋!劉C不敢對著兩位老爺股東發火,轉身沖著司機怒氣沖沖地喊叫了:
「砸!快砸!」
劉C怒不可遏地走了,司機舉起了大鐵鎚猶豫再三后,一鎚子砸碎了前面的擋風玻璃。余拔牙滿意地站了起來,拉著王冰棍的手說:
「走。」
「沒有車,怎麼走?」王冰棍問。
「打的,」余拔牙說,「打德國桑塔納的去上海。」
我們劉鎮的兩個七十來歲的富翁拉著箱子走到了大街上,站在那裡看見計程車就招手。王冰棍對余拔牙剛才從容不迫的神態十分讚歎,余拔牙沒說一句狠話,做出來的卻是狠事。余拔牙點點頭,對王冰棍說:
「政治家不用說狠話,小流氓打架才說狠話。」
王冰棍連連點頭,想到馬上就要跟隨著了不起的余拔牙去日本了,不由心潮澎湃。可是轉念一想,王冰棍又擔心了,他悄聲問余拔牙:
「我們去日本抗議,日本的警察會不會抓我們?」
「不會。」余拔牙說,接著又說,「我打心眼裡盼著來抓我們呢!」
「為什麼?」王冰棍嚇了一跳。
余拔牙看看四下無人,悄聲對王冰棍說:「你我要是被日本的警察抓了,中國肯定出來抗議交涉,聯合國肯定出來斡旋,世界各地的報紙肯定出來刊登你我的肖像,你我不就是國際名人了?」
看著王冰棍似懂非懂的嘴臉,余拔牙遺憾地說:「你呀,你不懂政治。」
李光頭不是林姐的VIP。三年多過去了,李光頭沒有和林紅見過一面,也沒有碰過其他女人,他和林紅最後一次做愛已成千古絕唱。宋鋼的死訊讓李光頭炸開似的從林紅身上跳了起來,瞬間的驚嚇和後來的悔恨讓李光頭一蹶不振,從此陽痿了,用他自己的話說:
「我武功全廢了。」
李光頭武功全廢以後,勃勃雄心也沒有了,去公司上班也是三天打魚兩天晒網,越來越像一個不理朝政的昏君。李光頭用豆腐宴給了林紅一個安排以後,立刻就把總裁讓位給了劉副。
李光頭讓位的這一天是2001年4月27日,晚上的時候他坐在衛生間的鍍金馬桶上,牆上的液晶電視里正在播放著俄羅斯聯盟號飛船發射升空的畫面,美國商人戴維思·蒂托花了兩千萬美元的買路錢,穿著一身宇航員的衣服,掛著一臉宇航員的表情,得意洋洋地去遊覽太空了。李光頭扭頭看看鏡子里的自己,滿臉拉屎撒尿的表情,彷彿是剛看了鮮花又去看牛糞,李光頭對鏡子里的自己很不滿意,想想人家美國佬都去太空吃喝拉撒了,自己還坐在小小劉鎮的馬桶上虛度年華。李光頭對自己說:
「老子也要去……」
一年多以後,南非的IT巨富沙特爾沃思也花了兩千萬美元,也乘坐聯盟號飛船上太空去遊盪了。沙特爾沃思說地球上有十六條軌跡,所以他每天看到十六次日出和十六次日落。接著是美國的流行樂歌手巴斯也聲稱要在這年的10月一飛衝天……這時候的李光頭像熱鍋上的螞蟻一樣了,他焦躁不安地說:
「已經有三個王八蛋搶在我前面了……」
李光頭僱用了兩名俄羅斯留學生吃在一起住在一起,教授他學習俄語。為了讓自己的俄語突飛猛進,李光頭立下規矩,在他的豪宅里不能說中國話,只能說俄國話。這就苦了劉C,劉C每月一次來彙報公司經營時,二十分鐘的話要說上三個多小時。李光頭聽得明明白白,偏偏裝出一副不懂中國話的神情,要兩個留學生翻譯成俄語,聽到了俄語以後李光頭若有所思地晃起了腦袋,他在尋找腦袋裡不多的俄語單詞,他找不到準確的單詞,就找幾個湊合的單詞,留學生再翻譯成中文,劉C聽得直翻白眼,不知道李光頭在說些什麼。李光頭也知道沒有說對,可是他不能出來糾正,因為他不能說中國話,他繼續在不多的俄語里尋找不準確的單詞。劉C累得精疲力竭,彷彿是在和動物說人話,和人說動物話,心裡一聲聲地罵起了李光頭:
「這他媽的假洋鬼子。」
李光頭在勤奮學習俄語的時候,也開始了體能訓練,先是在健身房訓練,接著跑步游泳,又是乒乓球、羽毛球、籃球、網球、足球、保齡球和高爾夫球,李光頭的體能訓練花樣翻新,每一樣沒有超出兩周就膩煩了。這時候的李光頭已經清心寡欲,像個和尚那樣只吃素不吃葷,學習俄語和體能訓練之餘,他時常想念起小時候宋鋼煮出的那次了不起的米飯。提起宋鋼,李光頭就忘記說俄語了,滿臉孤兒的神情,不由自主地說起了我們劉鎮土話,然後念念有詞地說著宋鋼遺書里最後那句話:
「就是生離死別了,我們還是兄弟。」
李光頭在我們劉鎮開了十一家飯店,他全去試吃了一遍,仍然吃不到小時候宋鋼煮出來的那次米飯;又去別人開的飯店吃,也吃不到。李光頭出手闊綽,吃到的不是「宋鋼飯」,也會往桌子上放了幾百元,才起身走人。我們劉鎮的群眾紛紛在家裡煮出私家飯,請李光頭去嘗嘗是不是傳說中的「宋鋼飯」。李光頭挨家挨戶地去了,後來不用嘗了,看一眼就知道了,他把飯錢放在桌子上,搖著頭站起來,搖著頭說:
「不是『宋鋼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