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6章 在細雨中呼喊(7)

  第136章 在細雨中呼喊(7)

  我哥哥追到橋上后,他看到了父親不堪入目的形象。混濁的眼淚使我父親的臉像一隻蝴蝶一樣花里胡哨,青黃的鼻涕掛在嘴唇上,不停地抖動。父親的形象使哥哥突然感到割下他的腦袋顯得不可思議了。一直堅定不移的孫光平,在那時表現了猶豫不決。可是他看到村裡湧來的人群時,知道自己已經別無選擇。我不知道哥哥當初是怎麼看中父親左邊的耳朵,在那陽光燦爛的時刻,孫光平扯住了孫廣才的耳朵,用斧子像裁剪一塊布一樣割下了父親的耳朵。父親暗紅的血暢流而出,頃刻之間就如一塊紅紗巾圍住了父親的脖子。那時的孫廣才被自己響亮的哭聲團團圍住,他對正在發生的事毫無知覺。直到他對自己的眼淚過多感到吃驚時,伸手一摸使我父親看到了自己的鮮血。孫廣才嗷嗷叫了幾聲后昏迷了過去。


  我哥哥那天下午朝家中走去時渾身顫抖,在那炎熱的夏日,孫光平緊抱雙臂一副被凍壞的模樣。他從湧來的村裡人中間穿過去時,讓他們清晰地聽到了他牙齒打著寒戰的聲響。我母親和英花臉色慘白地看著孫光平走來,這兩個女人那時共同感到眼前出現無數黑點,猶如蝗蟲鋪天蓋地而來。孫光平向她們露出了慘淡的一笑,就走入屋中。然後他開始翻箱倒櫃,尋找自己的棉衣。當我母親和英花走進去后,孫光平已經穿上了棉衣,坐在床上汗流滿面,身體卻依然哆嗦不止。


  半個月以後,頭上纏滿繃帶的孫廣才,讓城裡一個開書信鋪子的人,給遠在北京的我寫了一封信。信上充滿甜言蜜語,並大談其養育之恩,信的末尾是要我去中南海替父親告狀。父親的想入非非給我留下了深刻的印象。


  事實上在父親給我寫信的時候,哥哥已經被捕。哥哥被帶走的時候,我母親拉著英花在路上攔住了穿制服的警察。這個年老的女人失聲痛哭,她向警察高喊:

  「把我們帶走吧,我們兩人換他一個,你們還不便宜?」


  哥哥在監獄里呆了兩年,他出來時母親已經病魔纏身。釋放的那天,母親帶著五歲的孫曉明站在村口,當她看到孫光平由英花陪伴著走來時,突然口吐鮮血摔倒在地。


  此後母親的病情越來越嚴重,走路時都開始步履不穩。哥哥要帶她去醫院治病,母親執意不肯,她說:

  「死都要死了,不花那錢。」


  當哥哥硬將她背在身上向城裡走去時,母親氣得眼淚直流,她捶打著哥哥的脊背說:


  「我會恨你到死的。」


  然而走過那座木橋以後,母親就安靜下來。她趴在哥哥的背脊上,臉上開始出現少女般甜蜜的羞澀。


  母親是這年春節來臨前死去的,那個冬天的晚上她吐血不止。起初母親感到自己有一口血已經涌到了口腔里,她沒有往地上吐去,怕弄髒了房屋,免得孫光平花力氣打掃。已經卧床不起的母親,在那個晚上竟然能夠下床在黑暗中找到一隻臉盆放在床前。


  第二天清晨,哥哥來到母親房中時,看到母親的頭吊在床沿下,臉盆里積了一層暗紅的血,卻沒有弄髒床單。哥哥來信告訴我說那天窗外雪花飛舞。母親氣息奄奄地在寒冷里度過她生命的最後一個白晝。英花始終守在母親的身旁,母親彌留之際的神態顯得安詳和沉著。到了晚上,這個一生沉默寡言的女人開始大喊大叫,聲音驚人響亮。所有的喊叫都針對孫廣才而去,儘管當初孫廣才將家中的財物往寡婦那裡輸送時,她一聲不吭,可臨終的喊叫證明她一直耿耿於懷。我的母親死前反覆叫道:

  「不要把便桶拿走,我還要用。」


  還有:


  「腳盆還給我……」


  母親的喊叫羅列了所有被孫廣才拿走的物件。


  母親的葬禮比我弟弟孫光明的要闊氣一些,她是被安放在棺材里埋葬的。葬禮的整個過程,父親孫廣才被安排到了我從前的位置上,他也遊離到了家人之外。就像過去別人指責我一樣,孫廣才由於遠離葬禮同樣遭受指責,雖然他和寡婦的關係已被人們在內心確認。我父親看著安放母親的棺材抬出村口時,他神情慌亂地問一個村裡人:


  「這老太婆死啦?」


  後來整個下午,村裡人看到孫廣才在寡婦家中若無其事地喝酒。然而這天半夜村裡人都聽到了來自村外毛骨悚然的哭聲。我哥哥聽出了那是父親在母親墳前的痛哭。我父親在寡婦睡著以後偷偷來到墳前,悲痛使他忘記了自己是在響亮地哭喊。不久之後,我哥哥就聽到了寡婦的訓斥聲和簡潔明了的命令:

  「回去。」


  父親嗚咽著走回寡婦家中,他的腳步聲聽起來像一個迷路的孩子一樣猶猶豫豫。


  寡婦昔日蓬勃的情慾隨風消散以後,正式接納了孫廣才。


  孫廣才在他生命的最後一年裡,表現出了對酒的無限熱愛。他每天下午風雨無阻進城去打酒,回到家中時酒瓶已經空空蕩蕩。我可以設想父親在路上喝酒時的浪漫,這個弓著背的老人在那條塵土飛揚或者雨水泥濘的路上走來時,由於酒的鼓勵,我父親像一個少年看到戀人飄散的頭髮一樣神采飛揚。


  孫廣才是由他無限熱愛的酒帶入墳墓的。那天他改變了長期以來路上喝酒的習慣,而在城裡一家小酒店裡度過了他心醉神迷的時刻。當他醉醺醺回家時,在月光下步入了村口的糞坑。他掉下去時並沒有發出驚恐的喊叫,只是嘟噥了一聲:

  「別推我。」


  翌日清晨被人發現時,他俯身漂浮在糞水之上,身上爬滿了白色的小蟲。他葬身於最為骯髒的地方,可他死去時並不知道這些,他就完全有理由在壽終正寢時顯得心安理得。


  孫廣才那天晚上掉落糞坑之後,另一個酒鬼羅老頭隨後醉意矇矓地走到那裡。他的眼睛在月光下迷糊不清地看到孫廣才時,並不知道漂浮在糞水之上的是一個死人。他蹲在糞坑邊研究了半晌,迷惑不解地問自己:

  「是誰家的豬?」


  隨後他站起來喊叫:


  「誰家的豬掉到……」


  羅老頭沒喊完就用手捂住自己的嘴,然後小心翼翼地對自己說:


  「別叫喚,我偷偷把它撈上來。」


  完全被酒控制的羅老頭,輕飄飄地竄回家中,取了一根晾衣服的竹竿和一根麻繩后又輕飄飄地回到原處。他先用竹竿將孫廣才抵到對面坑邊,然後拿著麻繩繞到那裡,撲在糞坑邊,將繩子系住孫廣才的脖子。他自言自語:


  「誰家的豬這麼瘦,脖子和人差不多。」


  接著他站起來,將繩子勒在肩膀上往前拉著走去。他嘿嘿一笑,說道:


  「摸起來瘦,拖起來倒是很肥的。」


  羅老頭是將孫廣才拖上來以後,俯下身去解繩子時才看清是孫廣才,孫廣才咧著嘴面對著羅老頭。羅老頭先是嚇一跳,接著氣得連連捶打孫廣才的臉,他破口大罵:


  「孫廣才呵孫廣才,你這條老狗,死了還裝豬相來騙我。」


  隨後羅老頭一腳將孫廣才蹬回到糞坑裡去,孫廣才掉落後激起的糞水濺了羅老頭一臉。羅老頭抹了抹臉說:

  「他娘的,還要捉弄我。」


  出生

  1958年秋天,年輕的孫廣才與後來出任商業局長的鄭玉達相遇在去南門的路上。鄭玉達在晚年時,向他的兒子鄭亮講敘了當初的情景。風燭殘年的鄭玉達那時正受肺癌之苦,他的講敘里充滿肺部的呼呼聲。儘管如此,鄭玉達還是為當初情景的重現而笑聲朗朗。


  作為農村工作組的成員,鄭玉達到南門是去檢查工作。年輕的鄭玉達身穿灰色中山服,腳蹬一雙解放牌球鞋,中分的頭髮在田野的風裡微微后飄。我父親則穿著對襟的衣服,腳上的布鞋是母親在油燈下製作出來的。


  我父親孫廣才在半個月以前,將一船蔬菜運到鄰縣去賣。賣完后孫廣才突發奇想,決定享受一下坐汽車的滋味,就一人先回來。空船則由村裡另外兩個人搖著櫓送回來。


  臉色通紅的孫廣才在接近南門的時候,看到了穿中山服的鄭玉達。於是這位城裡幹部便和農民孫廣才交談起來。


  那時田野上展現了亂七八糟的繁榮,一些青磚堆起的小高爐置身於大片的水稻秧苗之中。


  鄭玉達問:「人民公社好不好?」


  「好。」孫廣才說,「吃飯不要錢。」


  鄭玉達皺了皺眉:「怎麼能這樣說。」


  然後是孫廣才問鄭玉達:


  「你有老婆嗎?」


  「有呵。」


  「昨晚還和老婆一起睡吧?」


  鄭玉達很不習慣這樣的詢問,他沉著臉嚴肅地說:


  「不要胡說八道。」


  孫廣才對鄭玉達的態度毫不在意,他告訴鄭玉達:「我已經有半個月沒和老婆睡覺。」他指指自己的褲襠,「這裡發大脾氣啦。」 鄭玉達扭過臉去,不看孫廣才。


  我父親和鄭玉達是在村口分手的。鄭玉達往村裡走去,我父親跑向了村邊的蔬菜地。母親和村裡幾個女人正在菜地里鋤草,我年輕的母親臉蛋像紅蘋果一般活潑和健康,那藍方格的頭巾一塵不染,母親清脆悅耳的笑聲隨風飄到父親心急火燎的耳中。孫廣才看到了妻子鋤草時微微抖動的背影,向她發出了饑渴的喊叫:


  「喂。」


  我母親轉過了身去,看到了站在小路上生機勃勃的父親。她發出了相應的叫聲:


  「哎。」


  「你過來。」我父親繼續喊。


  母親臉色紅潤地取下頭巾,拍打著衣服上的泥土走來。母親的漫不經心使父親大為惱火,他向她吼叫:

  「我都要憋死啦,你還不快跑。」


  在那幾個女人的鬨笑聲里,母親身體抖動著跑向父親。


  父親當初的耐心無法將他維持到家中,一到村口羅老頭家敞開的屋門前,父親就朝裡面喊道:


  「有人嗎?」


  確定裡面沒人以後,父親立刻躥了進去。母親卻仍然站在屋外,父親焦急萬分地說:

  「進來呀。」


  母親猶豫不決:「這可是人家屋裡。」


  「你進來嘛。」


  母親走進去后,父親迅速把門合上,將牆角一把長凳拖到屋子中央。然後命令母親:

  「快,快脫。」


  我的母親低下了頭,撩起衣服解起了褲帶。可是半分鐘后,她充滿歉意地告訴父親:


  「褲帶打了個死結,解不開。」


  父親急得直跺腳:

  「你這不是害我嗎。」


  母親低下頭繼續解褲帶,一副知錯的模樣。


  「行啦,行啦,我來。」


  父親蹲下去,使勁一扯褲帶。褲帶綳斷後父親的脖子也扭傷了。我父親在他情慾沸騰的時候,竟然還能抽出時間來捂住脖子嗷嗷亂叫。我母親急忙用手去推搓父親的脖子,父親勃然大怒地喊道:


  「還不躺下。」


  我母親溫順地躺倒,將一條腿拔出來擱在秋天的空氣里。她的眼睛依然不安地看著他的脖子。我父親用手捂住脖子爬上了母親的身體,在長凳上履行起了慾望的使命。羅老頭家的幾隻雞喔喔叫著滿懷熱情地也想加入其中,它們似乎是不滿意孫廣才獨吞一切,聚集到了他的腳旁,用嘴啄起了他的腳。這應該是全神貫注的時刻,我父親卻被迫時刻費力地揮動他的腳,去驅趕那幾隻缺乏禮貌的雞。雞被趕開后又迅速聚攏到他的腳旁,繼續啄他的腳。父親的腳徒勞地揮動著,當最後的時刻來到時,父親沉悶地喊叫一聲:

  「不管啦。」


  然後是令人毛髮悚然的呻吟聲,父親的樂極呻吟只進行了一半,由於雞啄腳引起全身發癢,父親在此後發出了咯咯咯咯,聽了讓人頭重腳輕的笑聲。


  一切都結束以後,父親離開羅老頭家,去找鄭玉達。母親則提著褲子回到家中,她需要一根新的褲帶。


  父親找到鄭玉達時,鄭玉達正坐在隊委會的屋子裡聽取彙報。父親神秘地向鄭玉達招了招手。鄭玉達出來以後,父親問他:

  「快不快?」


  鄭玉達不解,反問他:「什麼快不快?」


  父親說:「我和老婆幹完那事啦。」


  共產黨幹部鄭玉達臉色立刻嚴峻起來,他低聲訓斥:


  「走開。」


  鄭玉達在晚年重提此事時,才發現裡面隱藏著不少樂趣,於是對我父親當初的行為,他表達了寬容和諒解。他告訴鄭亮:


  「農民嘛,都是這樣。」


  我父親和母親那次長凳之交,是我此後漫長人生的最初開端。


  我是在割稻子的農忙時刻來到人世的。我出生時,正值父親孫廣才因為飢餓難忍在稻田大發雷霆。父親對當初難忍的飢餓早已遺忘,但對當初怒氣沖沖的情景卻還依稀記得。我第一次對自己出生情形的了解,就是從父親酒氣濃烈的嘴上得到的。我六歲時的一個夏日傍晚,父親滿不在乎地將當初的情形說了出來,他指著不遠處走動的一隻母雞說:


  「你娘像它下蛋一樣把你下出來啦。」


  由於母親已經懷胎九個多月,在那些起早摸黑的農忙日子裡,母親不再下地割稻子。正如母親後來所說的,那時——


  「倒不是沒力氣,是腰彎不下去。」


  母親承擔起了給父親送午飯的職責。於是在令人目眩的陽光下,母親大腹便便地挎著一隻籃子,頭上包一塊藍方格頭巾,與中午一起來到父親的田間。母親微笑著艱難地走向父親的情景,在我後來的想象里顯得十分動人。


  我出生的那天中午,父親孫廣才幾十次疲憊不堪地直起腰來眺望那條小路,我那挺胸凸肚的母親卻始終沒有出現。眼看著四周的村民都吃完飯繼續割起了稻子,遭受飢餓折磨的孫廣才,站在田頭怒氣沖沖地喊爹罵娘。


  母親是下午兩點過後才出現在那條小路上,她的頭上依然包著那塊藍方格頭巾,臉色嚇人的蒼白,走來時身體因為籃子的重量出現了明顯的傾斜。


  已經頭暈目眩的父親,看到蹣跚走來的母親,似乎感到她的模樣出現了變化,但他顧不上這些了,他沖著走近的母親吼叫起來:


  「你想餓死我。」


  「不是的。」母親的回答輕聲細氣,她說,「我生了。」


  於是父親才發現她滾圓飽滿的肚子已經癟了下去。


  母親那時能夠彎下腰了,雖然這麼一來使她虛弱得面臨劇烈的疼痛,可她依然面帶笑容從籃內為父親取出飯菜,同時細聲告訴他:


  「剪刀離得遠,拿起來不方便。孩子生下來還得給他洗洗。本來早就給你送飯來了,沒出家門就疼了。我知道要生了,想去拿剪刀,疼得走不過去……」


  父親很不耐煩地打斷她的嘮叨:

  「是男的?還是女的?」


  母親回答:「是男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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