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8章 在細雨中呼喊(9)

  第138章 在細雨中呼喊(9)

  現在回想起來,我十分感激蘇杭那天下午用柳枝對我的抽打。當時我是那麼的吃驚,我根本沒有想到蘇杭會突然揮起柳枝,向我抽打過來。那時有一群女同學走到了我們身旁,其中有三個是蘇杭當初竭力愛慕的。我能夠理解蘇杭那時的心情,可他炫耀自己的方式我則難以接受。最初的時候我還以為他是在開玩笑,他像吆喝牲口一樣抽打起了我,我強作笑臉竭力躲避著。可他竟然窮追不捨,而且用柳枝猛抽我的臉,疼痛使我萬分吃驚。當我看到那些女同學站住腳驚訝地看著我們時,內心的屈辱油然而生。得意洋洋的蘇杭不停地回過頭去向她們吹口哨,同時大聲喊叫著命令我趴到地上去。我是那時明白他為什麼要抽打我,我既沒有趴下,也沒有奪過柳枝,而是轉身向教室的方向走去,我的同學們在後面歡叫,蘇杭追上來繼續抽打著我,我依然沒有回擊他,只是不停地往前走。我遭受恥辱的眼淚在那個下午模糊了我的眼睛。


  其實正是這一次遭受了屈辱,才使我半年以後和蘇宇建立了親密的友情。我不再裝模作樣地擁有很多朋友,而是回到了孤單之中,以真正的我開始了獨自的生活。有時我也會因為寂寞而難以忍受空虛的折磨,但我寧願以這樣的方式來維護自己的自尊,也不願以恥辱為代價去換取那種表面的朋友。我是那時候注意起了蘇宇,蘇宇走在路邊的孤單神態讓我感到十分親切。還是少年的蘇宇,已經顯露出了成年人才有的心事重重的模樣。那時的蘇宇還沒有擺脫南門時父親和寡婦那事所帶來的陰影。我暗中注意蘇宇時,蘇宇也在悄悄注意著我。事後我才知道,當初自己表現出來的與任何同學都不交往的神態,曾經感動過蘇宇。


  蘇宇對我的注意,我很早就觀察到了。蘇宇經常抬起頭來看著同樣走在路邊的我,那時中間走著我們的同學,他們都是三五成群,一夥一夥的邊走邊高聲說話,只有我們兩人獨自行走。可是蘇宇在南門時的幸福生活留給我難以磨滅的印象,阻止了我產生和蘇宇交往的任何想法。另一方面沒有朋友的事實,讓我很難設想一個比自己高兩級的同學會走上前來表示友好。


  直到這學期快要結束的時候,蘇宇才突然和我說話。當時我們走在路的兩端,當我向蘇宇望去時,沒料到他會站住腳,並向我流露了微笑。我無法忘記蘇宇當時滿面通紅的情形,這位容易害羞的朋友就這樣叫住了我:


  「孫光林。」


  我站在了那裡。現在我已經無法還原當初的情感,我知道自己一直看著蘇宇。很多同學在我們中間走去,直到顯出很大一個空當時,蘇宇才走過來問我:

  「你還記得我嗎?」


  我最初向蘇杭走去時,所期待蘇杭的正是盼望他說類似這樣的話。這話後來卻由蘇宇主動說出。我當時眼淚差點奪眶而出,我點點頭,說道:


  「你是蘇宇。」


  這次交往以後,放學回家時我們在學校里一旦相遇,就會自然地走到一起。我經常看到蘇杭在不遠處疑惑不解地望著我們。這樣的關係持續了一段時間后,我們兩人對走到校門口就要分手的事實都開始感到不安了。蘇宇開始送我回家,他總是送到那座通往南門的木橋為止。蘇宇站在那裡朝走去的我揮揮手,然後轉過身去慢慢地走遠。


  幾年前我回到家鄉重返南門時,那座老式的木橋已被水泥的新橋所代替。我站在冬天的傍晚里,回想著那些發生在夏季的往事。於是我懷舊的目光逐漸抹殺了作為工廠的南門,石頭砌成的河岸,以及我站立其上的水泥橋。我重又看到了南門的田野,長滿青草的泥土河岸,腳下的水泥橋面轉換成了昔日的木板,我從木板的縫隙里看著河水的流動。


  我在冬天凜冽的寒風裡,回想起了這樣的情景。有一次我和蘇宇在木橋上站了很久,那是夏季最初來到的一個傍晚,蘇宇羞怯地望著南門的目光在晚霞里微微泛紅。他用和那個傍晚同樣寧靜的聲音,回憶著一個平靜的經歷。他在南門的一個夏日夜晚,因為太熱不想放下蚊帳,他母親就坐在床邊替他扇風和驅趕蚊蟲,等他睡著后她才放下蚊帳。


  當初蘇宇有關他母親的這段話,讓我聽了有些傷感。那時我已經很難得到來自家庭的溫暖。


  蘇宇接下去告訴我,就是那晚上他做了一個噩夢。「我好像殺人了,警察到處抓我,我就跑回家中,想在家裡躲起來,結果父母下班回來后發現了我,就用繩子把我綁在門前的樹上,要把我交給警察。我拚命地哭,求他們別這樣。他們則是拚命地罵我。」


  蘇宇在睡夢中的哭聲驚醒了他母親,母親叫醒他時,他一身冷汗,心臟都跳疼了,母親訓斥他:


  「哭什麼,神經病。」


  母親的聲音像是很厭惡,使蘇宇當時深感絕望。


  少年的蘇宇對少年的我講敘這些時,我們兩人恐怕都難以明白這揭示著什麼。後來,蘇宇死後十多年,我站在這座通往南門的橋上,獨自回想這些時,我才逐漸看到敏感的蘇宇,從童年起就被幸福和絕望這兩個事實糾纏不清了。


  戰慄

  我十四歲的時候,在黑夜裡發現了一個神秘的舉動,從而讓我獲得了美妙的感受。那一瞬間激烈無比的快樂出現時,用恐懼的方式來表達歡樂。此後接觸到戰慄這個詞時,我的理解顯然和同齡的人不太一樣了,而開始接近歌德的意圖。這位已經死去的德國老人曾經說過:


  ——恐懼與顫抖是人的至善。


  當我最初在那些沉沉黑夜越過激動不安的山峰,進入一無所有的空虛之後,發現自己的內褲有一塊已經濕潤時,不禁驚慌失措。最早來到的驚慌還沒有引起我對自己行為的指責,只是純粹的對於生理的恐懼。最開始我將那一塊濕潤理解為尿的流出,無知的我所感到羞愧的,還不是那種舉動的不可見人,我為自己這個年齡竟還遺尿而忐忑不安,同時也有懷疑疾病來到的慌亂。儘管如此,出於那一瞬間身體激動不安的渴望,我一次次不由自主地重複了這歡樂的顫抖。 我在十四歲那個夏天的中午走出家門,走向城裡的學校時,燦爛的陽光卻使我臉色蒼白。就是在那樣的時刻,我將要進行一個羞恥的行為,我要解開黑夜流出物之謎。我那時的年齡,已經無法讓所有一切都按照被認為是正確的準則行事,內心的慾望開始悄悄地主持了我一部分言行。已經有一些日子了,我渴望知道那流出的究竟是什麼。這樣的行為無法在家中完成,我所能選擇的只能是中午時刻學校的廁所,那時廁所將會空無一人。那個破舊不堪的廁所在我此後的回想里使我渾身發抖,以至很長一段時間裡,我都被迫指責自己在最醜陋的地方完成了最醜陋的行為。現在我已經拒絕了這樣的自我指責,我當初對廁所的選擇讓我看到了自己無處藏身的少年。這樣的選擇是現實強加於我,而非出於自願。


  我不願意描述當時令人難以忍受的環境,就是想到蒼蠅胡亂飛舞時的嗡嗡聲和外面嘈雜響亮的蟬鳴,就足以使我緊張不安了。我記得自己離開廁所,走過陽光下的操場時,感到四肢無力。最新的發現所帶給我的,是迷茫之後的不知所措。我走進對面的教室樓,是希望自己能在空無一人的教室里躺下來,然而我卻驚慌地看到一個女同學在教室里做作業,女同學安寧的神態驀然讓我感到自己深重的罪惡。我不敢走入教室,站在走廊的窗口無限悲哀,我不知道自己接下去該幹什麼,彷彿末日已經來臨。隨後我看到一個上了年紀的清潔女工,挑著木桶走入了我剛才離開的廁所。這情形使我全身發抖。


  後來隨著對身體顫抖的逐漸習慣,我在黑夜來臨以後不再那麼懼怕罪惡。我越來越清楚自己幹些什麼時,對自己的指責在生理的誘惑面前開始顯得力不從心。黑夜的寧靜總是給予我寬容和安慰。我疲憊不堪即將入睡的那一刻,眼前出現的景象,往往是某件色彩鮮艷的上衣在淺灰的空氣中緩緩飄過。那個莊嚴地審判著自己的聲音開始離我遠去。


  然而清晨我一旦踏上上學之路,沉重的枷鎖也就同時來到。我走近學校時,看到那些衣著整潔的女同學不由面紅耳赤。她們的歡聲笑語在陽光下所展示的健康生活,在那時讓我感到前所未有的美好,自身的骯髒激起了我對自己的憤恨。最使我難受的是她們目光里的笑意偶爾掠過我的眼睛,我除了膽戰心驚,已經無權享受被女孩目光照耀時的幸福與激動。這種時候我總是下定決心改變自己,而黑夜來臨之後我又重蹈覆轍。那些日子裡,我對自己的仇恨表現為軟弱地走開,在下課的間隙里走到一個無人的地方獃獃站著。我避開了內心越來越依戀的朋友蘇宇,我認為自己不應該有這麼美好的朋友,當看著一無所知的蘇宇向我友好走來時,我傷心地走向了另一端。


  我的生命在白晝和黑夜展開了兩個部分。白天我對自己無情的折磨顯得那麼正直勇敢,可黑夜一旦來到我的意志就不堪一擊了。我投入慾望懷抱的迅速連我自己都大吃一驚。那些日子裡我的心靈飽嘗動蕩,我時常明顯地感到自己被撕成了兩半,我的兩個部分如同一對敵人一樣怒目相視。


  慾望在黑夜裡一往無前,那一刻我越來越需要女人形象的援助。我絕對不是想玷污誰而實在是沒辦法。我選中了那個名叫曹麗的女同學。這個在夏天裡穿著西式短褲來到學校的漂亮女孩,讓那些在生理上快速走向成熟的男同學神魂顛倒,他們對她暴露在陽光下的大腿讚不絕口,聽到他們的竊竊私語,對女性肉體還缺乏真正敏感的我驚訝不已。我十分不解的是他們為何不讚美她的臉,她的臉在我當初看來有著無與倫比的美麗,只有她的笑容才能讓我感到甜蜜無比。她成了我黑夜時不可缺少的想象夥伴。儘管我對她身體的注意遠不如其他男孩那麼實際,我也同樣注意到了她的大腿,腿上散發出來的明亮光澤使我微微顫抖。但我最為熱愛的依然是她的臉。她說話時的聲音在任何地方傳來都將使我激動不安。


  就這樣黑夜降臨后,美麗的曹麗便會在想象中來到我的身旁。我從沒有打過她肉體的壞主意,我們兩人總是在一條無人的河邊走呵走呵。我偽造著她說的話,以及她望著我的眼神,最為大膽的時候我還能偽造她身上散發出來的氣息,那種近似於清晨草地的氣息。唯一一次出格的想象是我撫摸了她迎風飄起的頭髮。後來當我準備摸她臉時,我突然害怕了,我警告自己:不能這樣。


  雖然我有效地阻止了自己對曹麗那張甜蜜臉蛋的撫摸,白晝來到后我還是感到自己極為下流地傷害了她,使我一跨進學校就變得提心弔膽。我的目光不敢注視她,我的聽覺卻無法做到這一點,她的聲音隨時都會突然而至,讓我既感幸福又痛苦不堪。有一次她將一個紙團摔向一個女同學時,無意里擊中了我。她不知所措地站在了那裡,然後在男女同學的鬨笑里滿臉通紅地坐下去,低頭整理自己的書包。她當初不安的神態深深震動了我,一個微不足道的紙團會使她如此羞怯,我夜晚對她的想象就不能不算骯髒了。可是沒過多久,她就完全變了。


  我多次發誓要放棄對曹麗的暗中傷害,我試著在想象里和另外一個姑娘交往,然而總是沒過多久曹麗的形象迅速取而代之。我所有的努力都使我無法擺脫曹麗,那些日子我能給予自己安慰的,是我雖然一次次在想象里傷害她,可她依然那麼美麗,她的身體在操場上跑動時依然那麼活潑動人。


  我在自我放縱同時又是自我折磨中越陷越深時,比我大兩歲的蘇宇注意到了我臉上的憔悴和躲避著他的古怪行為。那時候不僅見到曹麗是對自己巨大的折磨,就是見到蘇宇,我也會羞愧不已。蘇宇在鋪滿陽光的操場上走動時文靜的姿態,顯露了純潔和一無所求的安寧。我的骯髒使我沒有權利和他交往下去。下課時,我不再像往常那樣走到高中年級的教室去看望蘇宇,而是獨自走到校旁的池塘邊,默默忍受自己造成的這一切。


  蘇宇到池塘邊來過幾次,第一次的時候他非常關心地問我究竟出了什麼事,蘇宇關切的聲音使我當初差點落淚。我什麼都沒說,一直看著水面的波紋。此後蘇宇來到后不再說什麼,我們站在一起默默無語地等待上課鈴響,然後一起離開。


  蘇宇無法知道我當初內心所遭受的折磨,我的神態使蘇宇產生了懷疑,懷疑我是不是開始厭煩他了。此後蘇宇變得小心謹慎,他不再到池塘旁來看望我。我們之間一度親密的友情從那時產生了隔膜,同時迅速疏遠了。有時在學校路上相遇,我們各自都顯得有些緊張和不安。我是在那個時候注意到鄭亮的,這個全校最高大的學生開始出現在蘇宇身旁。鄭亮發出洪亮的笑聲和舉止文雅的蘇宇站在操場一邊親熱地交談。我哀怨的目光看到了鄭亮站在應該是我的位置上。


  我品嘗到了失去友情的滋味,蘇宇這麼快就和鄭亮交往上使我深感不滿。但和蘇宇相遇時,蘇宇眼中流露出的疑惑和憂傷神色還是深深打動了我,燃起了我和蘇宇繼續昔日友情的強烈願望。可是在黑夜的罪惡里越陷越深的我,一旦要這樣做時卻困難重重。那些日子白晝讓我萬分恐懼,陽光燦爛的時刻我對自己總是仇恨無比。這種仇恨因為蘇宇的離去而越加強烈。於是那個上午我決定將自己的骯髒和醜惡去告訴蘇宇。這樣做一方面是為了給予自己真正的懲罰,另一方面也是要向蘇宇表明自己的忠誠。我可以想象蘇宇聽我說完后的驚恐表情,蘇宇顯然無法想到我竟如此醜惡。


  可是那天上午當我勇敢地把蘇宇叫到池塘邊,並且將這勇敢保持到把話說完,蘇宇臉上沒有絲毫驚恐,而是認真地告訴我:


  「這是手淫。」


  蘇宇的神態使我大吃一驚。我看到了他羞怯的笑容,他平靜地說:


  「我也和你一樣。」


  

上一章目录+书签下一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