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2章 在細雨中呼喊(23)
第152章 在細雨中呼喊(23)
國慶沒有告訴我們當初的詳細情景,而且我和劉小青都還年幼無知,是後來的事實讓我明白了國慶已被他的父親拋棄。我不喜歡國慶的父親不僅是因為他做了這種事,這個我見到過多次的男人,有著讓我心裡發虛的嚴厲。現在我尋找這個記憶中的形象時,突然感到他和我想象中祖母的父親有些近似。我第一次見到他時,他如同審問一樣對我的來歷盤根問底,當國慶替我說話時,他冷冷地打斷我的同學:
「你讓他自己說。」
他當初咄咄逼人的目光讓我心裡發抖。他走入國慶房間時肯定也使用了這樣的目光。但他的聲音可能是平靜的,甚至可能有一些溫柔。他告訴兒子:
「我要去結婚了。」
接下去是要國慶明白以後的事實,十分簡單,父親不可能再照顧他了。我的同學那時的年齡顯然無法立刻領會其間的嚴酷,國慶傻乎乎地看著他的父親。這個混賬男人留下了十元錢和二十斤糧票后,就提起兩隻籃子下樓了。籃子里裝的是最後要拿走的東西。我九歲的同學撲在窗口,在陽光里眯縫著眼睛看著他父親從容不迫地走去。
國慶最初的悲傷,是他走入那兩個被搬空的房間開始的。即使那時他仍然沒有去想父親已經永久拋棄他了,他的眼淚和哭聲是因為突然面對了空蕩蕩的房間。
他回到自己的房間以後,沒有被破壞的環境讓他漸漸平靜下來,他坐在自己的床上左思右想。這個房間我去過多次,我極喜愛那裡的窗口。他真正意識到自己的糟糕處境,是在這天下午找到我以後。那時我正在擦李秀英的寶貝窗玻璃,我聽到他在屋外的一聲聲喊叫。我不敢離開尚未擦完的窗戶,是李秀英無法忍受國慶那種如同玻璃打碎似的銳利喊叫,這個坐在床上的女人痛苦不堪地對我說:
「你快去讓他閉嘴。」
我怎麼能讓一個遭受不幸的人閉上嘴巴呢?我們站在屋外的石板路上,身後的木頭電線杆發出一片嗡嗡的聲響。我忘不了國慶當時蒼白的臉色,他雜亂無章地告訴我上午發生的事,那時他自己都還沒有弄明白。我所聽到的是一堆如同蒼蠅一樣亂糟糟飛來的印象,他父親搬動傢具時的巨大力氣,以及提著籃子出門這樣的印象。我無法知道哪些應該在前,哪些應該在後。國慶是在向我講敘時終於逐漸明白了過來,他的講敘戛然而止,我看到他眼淚奪眶而出,然後說出了一句讓我們都明白的話:
「我爹不要我了。」
那天下午我們找到了劉小青,他正扛著一把拖把滿頭大汗地往河邊跑去。國慶的眼淚汪汪讓他大吃一驚,我告訴他國慶被他爹丟掉了。劉小青和不久前的我一樣莫名其妙,我冗長的解釋和國慶不住的點頭才讓他知道發生了什麼。他立刻說:
「找我哥哥去。」
去找那個戴鴨舌帽的大孩子,劉小青當時的驕傲恰如其分。誰不想有這樣的哥哥呢?我們走到了他端坐的窗下,那時輪到劉小青去講敘一切了。這個手拿笛子的大孩子聽完后顯得十分氣憤,他說:
「豈有此理。」
他將笛子迅速一插,翻身越出窗外,對我們揮揮手說:
「走,找他算賬去。」
我們三個孩子走在濕漉漉的街道上,清晨那場暴雨使街道旁的樹木掛滿雨水。前面走著一個單薄的大孩子,他的笛聲固然美妙,可他能打敗國慶的父親嗎?我們三個人傻乎乎地跟著他,他發怒的樣子讓我們充滿信心。他走到了一棵掛滿雨水的樹下,突然沉思起來,可是等到我們也走入樹下后,他立刻抬腿猛踢一下樹木,同時自己逃離了出去。樹上的雨水紛紛落下,淋得我們滿身都是。他卻哈哈大笑地回家了。
他的行為很不光彩,否則劉小青不會面紅耳赤。尷尬的劉小青對國慶說:
「去找老師吧。」
濕淋淋的國慶搖搖頭,哭泣著說:
「我誰也不找了。」
我的同學獨自走去了,這個聰明的孩子能夠說出他所有舅舅和阿姨的姓名。他回到家中以後,想到了死去的母親的兄妹,於是他就坐下來給他們寫信。他的信是用鉛筆寫成的,寫在從練習簿里撕下的紙上。他在表達自己處境艱難時,顯然更加艱難地寫下了這些。不久后,他母親的兄妹全部趕來,證明了他在信上準確地表達了一切。
國慶以他童年時的細心,記住了所有舅舅和阿姨所從事的工作,從而使他能夠寫出八張信封。但是他不知道信該如何寄出。他在屋中時將八張紙疊成了八個小方塊,他做事一向有條不紊。然後他將它們捧在胸前,向塗著深綠顏色的郵局走去。
一個坐在郵局裡的年輕女人接待了我的同學,國慶怯生生地走到她面前,用令人憐憫的聲調問她:
「阿姨,你能像老師那樣教我寄信嗎?」
那個女人卻這樣問他:
「你有錢嗎?」
國慶讓她吃驚地拿出了十元錢,雖然她幫助了他,可她始終像看著一個小偷那樣看著我的同學。
國慶母親的八個兄妹趕來時,氣勢十分盛大,他們以強有力的姿態護衛著國慶走向他的父親。被八個成年人寵愛著的國慶,一掃這些日子來的愁眉苦臉,他神氣十足地走在他們中間,不時回頭吆喝我和劉小青:
「跟上我們。」
那是傍晚的時刻,我和一群成年人走在一起,我的驕傲僅次於國慶,我看到劉小青同樣也耀武揚威。就在這天下午,國慶喜氣洋洋地向我們宣告:他的父親馬上就要搬回來住了。
這是我來到孫盪后第一次傍晚出門,我請假時向王立強說明了這一切,王立強令我感激地允許我在黃昏時刻走出家門。他支持我這時候和國慶站在一起,但他警告我什麼話都不要說。事實上我和劉小青根本進不了國慶父親的新婚之屋,我們只能站在屋外的泥土上。前面是一堆矮小的房屋,我們很奇怪國慶的父親為何放著樓房不住,卻住到了這裡。
「這裡什麼風景都看不到。」
我和劉小青都這麼說。我們聽到了那八個來自外地成年人的聲音,他們的城市口音給我們帶來了高樓大廈和柏油馬路的氣息。這時候兩個比我們小得多的男孩趾高氣揚地走過來,蠻不講理地要我們滾蛋。後來我們才知道,他們是國慶父親新娘的兩個寶貝兒子。我們被兩個小得多的男孩驅趕,這簡言太荒唐可笑。我們警告他們,應該是他們立刻滾蛋。於是他們用唾沫向我們射擊,我和劉小青走上去給他們各自一拳。這兩個外強中乾的小傢伙立刻嚎啕大哭起來,他們的援兵立刻從那堆矮小的房屋裡沖了出來,是一個像豬蹄子那麼胖乎乎的女人,那是他們的母親。國慶父親的新娘唾沫橫飛,凶神惡煞似的撲了過來,嚇得我和劉小青拔腿就逃。這個女人用男人慣用的髒話尖聲咒罵著,追趕我們。她一會叫嚷著要把我們扔進糞坑,一會又發誓要把我們吊在樹上,她追趕時向我們描繪了一系列可怕的結局。我在疲於奔命時回頭張望了一下,看到一個胖女人身上的肥肉胡亂抖動,這情景讓我頭皮一陣陣發麻。這麼胖的女人即便壓一下,都能把我們壓死。
直到我們逃過了一座石拱橋,才看到她罵罵咧咧地走回去,她可能感到更重要的是立刻去援助她的新郎。確定她沒有在什麼地方埋伏下來后,我和劉小青膽戰心驚地往回試探著走去,就像電影里深入敵區的偵察兵那樣小心翼翼。那時天色已黑,我們回到了原先的地方,在照射過來的燈光里,我們所聽到的依然是那八個兄妹慷慨激昂的聲音,我們為什麼聽不到國慶父親的聲音?過了很久,我們終於聽到了另外的聲音,就是那個追趕我們的聲音,她告訴他們:
「你們是來打架,還是來講道理。打架要人多,講道理一個人就夠了。你們全都給我回去,明天派一個人來。」
這個粗俗的女人一旦開口,竟然還能讓語言充滿威力。她盛氣凌人地讓他們回去,就如她的兒子讓我們滾蛋。那八個來自城市的兄妹無言了片刻,隨即他們的話語蜂擁而出。我和劉小青一句都聽不明白,那麼多人同時說話,來到我們耳中時等於什麼話都沒說。國慶的父親是這時候開口的,否則我們還以為他不在呢。那個我很不喜歡的男人怒氣十足地對那八個兄妹喊道:
「叫什麼,你們叫什麼。你們也太不負責任了,你們聲音這麼大,讓我以後怎麼在社會上做人?」
「誰不負責任了?」 接下去猶如房屋倒塌似的爭吵不休,似乎有幾個男人要去揍國慶的父親,而幾個女人聲嘶力竭地阻撓著他們。國慶母親的兄妹們陷入了憤怒和苦惱之中,這一對新婚男女要命的固執,使他們精疲力竭地講敘道理之後,驀然發現根本就沒有聽眾。他們沒有一點辦法來和這一對男女認真地說話。應該是大哥吧,八人中為首的那一位,決定不把國慶交給他們了。他對國慶父親說:
「就是你願意撫養,我們也絕不會答應。你這種人,簡直是畜生。」
這八個成年人從那裡走出來時,讓我們聽到了一堆亂七八糟的呼吸聲。飽受驚嚇的國慶走在他們中間,恐懼不安地看著我和劉小青。我聽到他們中間一個男人說:
「姐姐怎麼會嫁給這種人。」
過度的氣憤使他抱怨起了國慶已經死去的母親。
國慶由他們承擔起了撫養的義務,此後每月他們都各自給國慶寄來兩元錢。那個塗著深綠顏色的郵局,成了國慶財富的來源。他每個月都有幾次向我們得意洋洋地宣告:
「我要去郵局了。」
國慶最初得到十六元生活費時,也使我經歷了童年時最為奢侈的生活,還有劉小青和別的幾個同學。我們緊緊跟隨著國慶,他的嘴時時嚮往著那些糖果和橄欖。他是一個慷慨大方的孩子,他給予了我們和他一樣的享受。他像個闊少一樣揮霍自己不多的錢財,我們每天清晨向學校走去時,都在心裡期待著他的揮霍。於是到這個月最後的十來天,我的同學就一貧如洗了,他不得不依靠我們的施捨充饑。我們卻無法像他施捨我們時那麼大模大樣,我們在家中開始了行竊。偷一把煮熟的米飯,偷一塊魚、一塊肉、幾根蔬菜,都用臟乎乎的紙包起來送給國慶。國慶把它們攤開放在腿上,他津津有味地吃著,把咀嚼的聲音搞得那麼響,讓仍站在一旁早已吃飽的我們垂涎三尺。這樣的情景沒有持續多久,我們的老師,那個打毛衣的張青海,收走了國慶的生活費代為保管,每月只給他五角錢零用。即便這樣,國慶依然是我們中間最為富有的。
國慶被父親拋棄以後,逐漸習慣了自己安排自己。他在心裡從沒有真正接受這個事實,他沒有仿效父親的行為,也將父親拋棄。相反父親依然像過去那樣控制著他,我們的老師可能是常常忘了國慶的現狀,他仍然用向父親告發這樣的方式,來讓做了錯事的國慶膽戰心驚。我的同學那時竟然不去想自己早已是自由自在,而是毫無意義地忐忑不安著。對他來說,父親似乎依然時刻注視著自己。
另一方面,他以孩子的天真為父親的突然出現而激動不安。其實他父親的出現只不過是在街上的偶爾撞見,那個男人六親不認的神態,決定了他不可能有朝一日來到國慶的床前。
我記得有一次我們三人站在街旁,用小石子打路燈。這個主意完全是國慶想出來的,我們勁頭十足,都期望著自己砸碎路燈。當一個成年人走過來制止我們時,我和劉小青嚇得撒腿就跑,令我們吃驚的是國慶寸步未動,他站在那裡響亮地說:
「這又不是你家的燈。」
可是那時候國慶的父親突然出現了,國慶立刻喪失了剛才的勇敢,而是戰戰兢兢地走過去叫了一聲:
「爹。」
隨後向父親申辯自己沒有砸路燈,他那時像個十足的叛徒指著我和劉小青說:
「是他們在打路燈。」
國慶的父親卻是惱怒地說:
「誰是你的爹?」
這個男人放棄了對兒子處罰的權利,對國慶來說,這樣的打擊遠甚於放棄對他的照顧。接下去我們看到的國慶是那麼的可憐巴巴,他穿越馬路走來時都咬破了嘴唇,他竭力忍住了急欲流出的眼淚。
就是這樣他依然堅信有朝一日醒來時,會看到父親站在床前注視著他。有一次他充滿信心地告訴我,一旦他父親生病,那麼他就會——
「來找我的。」
他反覆要我證明,他的父親生病時會向他求醫。他一遍遍地對我說:
「你看到過的,對吧,你看到過的。」
他不再隨便動用那個小紙板盒,在連續咳嗽的時候,他都沒有打開那些藥瓶。他天真地以為,只要瓶里有葯,他的父親就總有一天會回來。
這種時候國慶在談到他母親時,不再因為往事過於遙遠而顯得淡漠。他經常說從前這個詞了,從前他母親活著的時候,他有多麼多麼好。他從來沒有告訴我們從前幸福的具體事例,只是用不停的感嘆,讓我們對他模糊不清的從前羨慕不已。他開始想象他的母親,在無依無靠的時候,這個只有九歲的孩子,想象沒有面對未來,而是過早地通往了過去。
童年時,我們對飛馬牌煙盒上飛翔的駿馬迷戀不已,我們生長的平原只有牛哞哞叫喚著走過,那些綿羊總是長久地被關在茅棚里。對於豬,我們都不喜歡。我們最為熱愛的是飛翔的白馬,我們從沒有見過它們。後來一群軍人來到了孫盪,一輛馬車在夜深人靜的時刻穿越了整個城鎮,駛進了鎮上的中學。
那天上午放學后,我們三個人揮舞著書包向中學奔跑而去。國慶張開手臂像一隻大鳥一樣跑在前面,他的喊叫糾正了我的錯誤理解,他叫著:
「我是飛馬啊。」
跟在後面的我和劉小青,除了摹仿他,就再也找不出更能表達我們激動的姿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