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1章 黃昏里的男孩(2)
第161章 黃昏里的男孩(2)
「我們不上來啦。」我們說,「你住得太高啦,還是你下來吧。」
這時我們聽到一個女人的聲音在上面響了起來:
「下來幹什麼?」
我們仔細一看,陳力達的妻子也在陽台上了,她用手指著我們說:「你們來幹什麼?」
我說:「唐早晨遇上麻煩了,我們幾個朋友要幫助他,讓陳力達下來。」
陳力達的妻子說:「唐早晨遇到什麼麻煩了?」
李樹海說:「有一個人守在他家的樓下,準備要他的命。」
陳力達的妻子說:「那個人為什麼要他的命?」
方宏說:「唐早晨和那個人的妻子好上了……」
「我知道啦。」陳力達的妻子說,「唐早晨的老毛病又犯了,所以人家要來殺唐早晨了。」
「對。」我們說。
「沒那麼嚴重。」唐早晨說。
陳力達的妻子在上面問:「唐早晨這一次勾引上的女人叫什麼名字?」
我們就去問唐早晨:「是哪個女人?」
唐早晨說:「你們別這麼喊來喊去的,讓那麼多人聽到,沒看到他們都在笑嗎?把我搞得臭名昭著。」
陳力達的妻子問:「唐早晨在說些什麼?」
我說:「他讓我們別再這麼喊來喊去了,要不他就會臭名昭著了。」
「他早就臭名昭著了。」陳力達的妻子在上面喊道。
「是啊。」我們同意她的話,我們對唐早晨說,「其實你早就臭名昭著了。」
「他媽的。」唐早晨罵了一聲。
「他又說了什麼?」陳力達的妻子又問。
「他說你說得對。」我們回答。
就這樣,唐早晨的朋友們總算是到齊了,在這個八月的夜晚,氣溫高達三十四攝氏度,五個人走在了仍然發熱的街道上,向唐早晨的家走去。在路上,我們問唐早晨守在他家樓下的男人是誰,他說他不認識。我們又問他這個男人的妻子是誰,他說我們不認識。我們最後問他:「你是怎麼和那個有夫之婦勾搭上的?」他說:
「這還用問,不就是先認識後上床嘛。」
「就這麼簡單?」我們問。
唐早晨對我們的提問顯得不屑一顧,他說:
「你們就是把這種事想得太複雜了,所以你們一輩子只配和一個女人睡覺。」
然後我們在一家商店的門口,喝起了冰鎮的飲料。我們商量著如何對付那個悲憤的丈夫:李樹海說不用理睬他,我們四個人只要把唐早晨送到家,讓他知道唐早晨有我們這樣四個朋友,他以後就不敢輕舉妄動了;方宏認為還是應該和他說幾句話,讓他明白找唐早晨其實沒有意思,他應該去找自己的妻子算賬;我說如果打起來的話,我們怎麼辦?陳力達說如果打起來了,我們站在一邊替唐早晨助威就行了。陳力達覺得有我們四個人撐腰,唐早晨有絕對獲勝的把握。
我們議論紛紛的時候,唐早晨一言不發,當我們去徵求他的意見時,才發現他正在向一個漂亮姑娘暗送秋波。我們的話,他一句都沒有聽進去。我們看到唐早晨眼睛閃閃發亮,在他右側兩米遠的地方,一個秀髮披肩的姑娘也在喝著飲料,這個姑娘穿著黑色的背心和碎花的長裙。我們看著她時,她有兩次轉過頭來看看我們,當然也去看了看唐早晨,她的目光顯得漫不經心。她喝完飲料以後,將可樂瓶往櫃檯上一放,轉身向前走去了。她轉身時的姿態確實很優美。我們看著她走上了街道,然後我們吃驚地看到唐早晨跟在了她的身後,唐早晨也走去了。我們不由叫了起來:
「唐早晨……」
唐早晨回過身來,向我們嘿嘿一笑,接著緊隨著那個漂亮姑娘走去了。
我們瞠目結舌,我們知道他要去追求新的幸福了。可是現在是什麼時候?一個滿腔怒火的男人正守在他家樓下,這個男人正咬牙切齒地要置他於死地。他把我們從家裡叫出來,讓我們走得汗流浹背,讓我們保護他回家,他自己卻忘記了這一切,把我們扔在一家商店的門前,不辭而別了。
於是我們破口大罵,我們罵他不可救藥,我們罵他是一個混蛋王八蛋,我們罵他不得好死,我們罵他總有一天會染上梅毒,會被梅毒爛掉。同時我們發誓以後再不管他的閑事了,他就是被人打斷了腿,被人揍瞎了眼睛,被人閹割了,我們也都視而不見。
我們罵得大汗淋漓,罵得沒有了力氣,然後才安靜下來。我們站在那裡,互相看來看去,看了一會,我們開始想接下去幹什麼。我問他們:
「是不是各自回家了?」
他們誰都沒有回答,我突然發現自己的提議十分愚蠢,我立刻糾正道:
「不,我們現在不回家。」
他們三個人也馬上明白了我的意思,他們說:
「對,我們不忙著回家。」
我們都想起來了,我們已經有幾年時間沒有聚到一起了,如果不是因為唐早晨,我們的妻子是不會讓我們出來的,我們都突然發現了這樣的機會來之不易,然後我們都看到了街道對面有一家小酒店,我們就走了過去。
這一天晚上,我們終於又在一起喝上酒了,我們沒完沒了地說話,我們忘記了時間的流逝,我們誰都不想回家。我們一遍又一遍地回憶著過去,回憶著那些沒有女人來打擾的日子。那時候是多麼美好,我們唱著歌在大街上沒完沒了地走;我們對著那些漂亮姑娘說著下流的話;我們將街上的路燈一個一個地消滅掉;我們在深更半夜去敲響一扇扇的門,等他們起床開門時,我們已經逃之夭夭;我們把自己關在門窗緊閉的屋子裡,使勁地抽煙,讓煙霧越來越濃,直到看不清對方的臉。我們不知道幹了多少壞事,我們不知道把自己的肚子笑疼了多少回。我們還把所有的錢都湊起來,全部買了啤酒,我們將一個喝空了的酒瓶扔向天空,然後又將另一個空酒瓶扔上去,讓兩個酒瓶在空中相撞,在空中破碎,讓碎玻璃像冰雹一樣掉下來。我們把這種遊戲叫作空中爆炸。
一九九五年十二月十七日
蹦蹦跳跳的遊戲
在街頭的一家專賣食品和水果的小店裡,有一張疲憊蒼老的臉,長年累月和餅乾、速食麵、糖果、香煙、飲料們在一起,像是貼在牆上的陳舊的年曆畫,這張臉的下面有身體和四肢,還有一個叫林德順的姓名。
現在,林德順坐在輪椅里,透過前面打開的小小窗口,看著外面的街道。一對年輕的夫婦站在街對面的人行道上,他們都是側身而立,他們中間有一個六七歲的小男孩,男孩穿著很厚的羽絨服,戴著紅色的帽子,脖子上扎著同樣紅色的圍巾。現在正是春暖花開的季節,男孩卻是一身寒冬的打扮。
他們三個人站在街道的對面,也就是一家醫院的大門口,他們安靜地站在嘈雜進出的人群中間。作為父親的那個男人雙手插在口袋裡,側著臉始終望著大門裡面的醫院,他的妻子右手拉著孩子的手,和他一樣專註地望著醫院,只有那個男孩望著大街,他的手被母親拉著,所以他的身體斜在那裡,男孩的眼睛熱愛著街道,他的頭顱不停地搖擺著,他的手臂也時常舉起來指點著什麼,顯然他還在向他的父母講述,可是他的父母站在那裡一動不動。
過了一會,男孩的父母迎向了醫院的大門,林德順看到一個胖胖的護士和他們走到了一起,站住腳以後,他們開始說話了。男孩的身體仍然斜著,他仍然在歡欣地注視著街道。
那個護士說完話以後,轉身回到了醫院裡面,男孩的父母這時候轉過身來了,他們拉著兒子的手小心翼翼地走過街道,來到了林德順小店的近旁。父親鬆開兒子的手,走到林德順的窗口,向裡面張望。林德順看到一張滿是鬍子楂的臉,一雙缺少睡眠的眼睛已經浮腫了,白襯衣的領子變黑了。林德順問他:
「買什麼?」 他看著眼皮底下的橘子說:「給我一個橘子。」
「一個橘子?」林德順以為自己聽錯了。
他伸手拿了一個橘子:「多少錢?」
林德順想了想后說:「給兩毛錢吧。」
他的一隻手遞進來了兩毛錢,林德順看到他袖管里掉出了幾個毛衣的線頭來。
當這位父親買了一個橘子轉回身去時,看到那邊母子兩人正手拉著手,在人行道上玩著遊戲,兒子要去踩母親的腳,母親則一次次地躲開兒子的腳,母親說:
「你踩不著,你踩不著……」
兒子說:「我能踩著,我能踩著……」
這位父親就拿著橘子站在一旁,看著他們蹦蹦跳跳地玩著遊戲,直到兒子終於踩到了母親的腳,兒子發出勝利的喊叫:
「我踩著啦!」
父親才說:「快吃橘子。」
林德順看清了男孩的臉,當男孩仰起臉來從父親手中接過橘子的時候,林德順看到了一雙烏黑髮亮的眼睛,可是男孩的臉卻是蒼白得有些嚇人,連嘴唇都幾乎是蒼白的。
然後,他們又像剛才在街道對面時一樣安靜了,男孩剝去了橘子皮,吃著橘子在父母中間走去了。
林德順知道他們是送孩子來住院的,今天醫院沒有空出來的床位,所以他們就回家了。
第二天上午,林德順又看到了他們,還像昨天一樣站在醫院的大門口,不同的是這次只有父親一個人在向醫院裡面張望,母親和兒子手拉著手,正高高興興地玩著那個蹦蹦跳跳的遊戲。隔著街道,林德順聽到母子兩人的喊叫:
「你踩不著,你踩不著……」
「我能踩著,我能踩著……」
母親和兒子的聲音里充滿了歡樂,彷彿不是在醫院的門口,而是在公園的草坪上。男孩的聲音清脆欲滴,在醫院門口人群的雜聲里,在街道上車輛的喧囂里脫穎而出:
「我能踩著,我能踩著……」
接著,昨天那個胖護士走了出來,於是這蹦蹦跳跳的遊戲結束了,父母和孩子跟隨著那個護士走進了醫院。
大約過了一個星期,也是上午,林德順看到這一對年輕的夫婦從醫院裡走了出來,兩個人走得很慢,丈夫摟著妻子的肩膀,妻子將頭靠在丈夫的肩上,他們很慢很安靜地走過了街道,來到林德順的小店前,然後站住腳,丈夫鬆開摟住妻子的手,走到小店的窗口,將滿是鬍子楂的臉框在窗口,向裡面看著。林德順問他:
「買一個橘子?」
他說:「給我一個麵包。」
林德順給了他一個麵包,接過他手中的錢以後,林德順問了他一句:
「孩子好嗎?」
這時候他已經轉過身去了,聽到林德順的話后,他一下子轉回臉來,看著林德順:
「孩子?」
他把林德順看了一會後,輕聲說:
「孩子死了。」
然後他走到妻子面前,將麵包給她:
「你吃一口。」
他的妻子低著頭,像是看著自己的腳,披散下來的頭髮遮住了她的臉,她搖搖頭說:
「我不想吃。」
「你還是吃一口吧。」她的丈夫繼續這樣說。
「我不吃。」她還是搖頭,她說,「你吃吧。」
他猶豫了一會後,笨拙地咬了一口麵包,然後他向妻子伸過去了手,他的妻子順從地將頭靠到了他的肩上,他摟住了她的肩膀,兩個人很慢很安靜地向西走去。
林德順看不到他們了,小店裡的食品擋住了他的視線,他就繼續看著對面醫院的大門,他感到天空有些暗下來了,他抬了抬頭,他知道快要下雨了。他不喜歡下雨,他就是在一個下雨的日子裡倒霉的。很多年以前的一個晚上,在滴滴答答的雨聲里,他抱著一件大衣,上樓去關窗戶,走到樓梯中間時突然腿一軟,接著就是永久地癱瘓了。現在,他坐在輪椅上。
一九九五年十二月十七日
為什麼沒有音樂
我的朋友馬兒在午餐或者晚餐來到的時候,基本上是這樣的:微張著嘴來到桌前,他的張嘴與笑容沒有關係,彎腰在椅子里坐下,然後低下頭去,將頭低到與桌面平行的位置,他開始吃了,咀嚼的聲音很小,可是將食物往嘴裡送的速度很快,一直到吃完,他才會抬起頭來,否則他不會破壞頭顱與桌面的平行,就是和他說話,他也是低著頭回答。
所以,當馬兒吃飯的時候,我們都稱他是進餐,進餐是一個很正規的詞兒,要穿著合適的衣服,坐到合適的桌前,然後還要用合適的方式將該吃的吃下去,總之這是很有講究的。而吃飯,吃飯這個詞兒實在是太馬虎了,可以坐在桌前吃,也可以坐在門口吃,還可以端著碗跑到鄰居家去吃,我們小的時候經常這樣。有時候我們還端著碗走進廁所,一邊拉屎一邊吃飯。
馬兒從來都不是吃飯,他一直都是進餐。自從我認識他,那時候我們都才只有十歲,他就開始進餐了,他吃的時候就像寫作文一樣認真了。他低著頭,那時候他的頭顱就已經和桌面平行了,他兢兢業業地吃著,入迷地吃著,吃完以後,他手中的碗像是洗過似的乾淨,面前的桌子像是已經擦過了,盤中的魚骨魚刺仍然像一條魚似的躺在那裡。
這就是馬兒。我們總是匆匆忙忙地走在路上,彷彿總是要去趕火車,可是對馬兒來說,走在路上的時候,從來就不是趕路,他從來就是散步,雙手插在褲袋裡,凝視前方,從容不迫地走著。這就是他,做什麼事都不慌不忙,同時也是一絲不苟,就是說話也字字清晰,語速均勻,而且十分講究修辭。
馬兒潔身自好,到了二十六歲的時候,他認識了我們都已經認識了的呂媛。我們坐在一起吃飯,是我們把呂媛請來的,呂媛還帶來了另外兩個年輕女子,我們這邊有五個男人,我們都在心裡打著她們的主意,而她們,也就是那三個年輕女子,也都在心裡挑選著我們。就這樣,我們吃著飯,高談闊論,嘻嘻哈哈,一個個都使足了勁來表現自己,男的詞語滔滔,女的搔首弄姿。
只有馬兒一聲不吭,因為他正在認真地進餐,他的頭正與桌面平行著,他臉上掛著淡淡的笑容,聽著我們又說又笑。那天晚上他只說了幾句話,就是進的餐也很少,只是吃了六隻蝦,喝了一杯啤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