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3章 黃昏里的男孩(4)
第163章 黃昏里的男孩(4)
怒氣沖沖的呂媛沒有準備去聽這樣一句話,所以她沒有反應過來,她仍然強硬地說:「去把皮箱提上來!」
馬兒繼續問她:「你為什麼說我一動不動?」
呂媛開始意識到出了什麼事,她不再喊叫,而是眼睛發直地看著馬兒。她看到馬兒又抽出了一張餐巾紙,很斯文地擦起了額上的汗,馬兒說:「其實我還是動了……」
馬兒停頓了一下后又說:「到了關鍵的時候,我還是動的。」
說完后,馬兒低下了頭,去進行他最後兩口麵條的進餐。呂媛悄無聲息地走進卧室,她在卧室的床上坐了一段時間后,又悄無聲息地下了樓,自己將皮箱提了上來。
後來,什麼事都沒有發生。我的朋友馬兒沒有把那三盒錄像帶還給郭濱,郭濱也沒有向馬兒提起。在後來的日子裡,有時候郭濱依然穿上灰色的風衣,雙手插在口袋裡,走完城裡那條最長的街道,來到馬兒的屋門前,彎起長長的手指敲響馬兒的屋門。
一九九六年九月五日
我為什麼要結婚
我決定去看望兩個朋友的時候,正和母親一起整理新家的廚房,我的父親在他的書房裡一聲一聲地叫我,要我去幫他整理那一大堆發黃的書籍。我是他們唯一的兒子,廚房需要我,書房也需要我,他們兩個人都需要我,可是我只有一個人,我說:
「你們拿一把菜刀把我劈成兩半吧。」
我的母親說:「你把這一箱不用的餐具放上去。」
我的父親在書房裡說:「你來幫我移動一下書櫃。」
我嘴裡說著:「你們拿一把菜刀把我劈成兩半吧。」先替母親把不用的餐具放了上去,又幫著父親移動書櫃。移完書櫃,我就屬於父親了。他拉住我,要我把他整理好的書籍一排一排地放到書架上。我的母親在廚房裡叫我了,要我把剛才放上去的那一箱不用的餐具再搬下來,她發現有一把每天都要用的勺子找不著了,她說會不會放在那一箱不用的餐具裡面,而這時候父親又把一摞書籍遞給了我,我說:
「你們拿一把菜刀把我劈成兩半吧。」
然後我發現他們誰也沒有把我這句話聽進去,我把這句話說了好幾遍,到頭來只有我一個人聽進去了。這時候我打算離開了,我心想不能再這麼混下去了,我們從原先那個家搬到這個新的家裡來,都有一個星期了,我每天都在這裡整理、整理的,滿屋子都是油漆味和灰塵在揚起來。我才二十四歲,可我這一個星期過得像個忙忙碌碌的中年人一樣,我不能和自己的青春分開得太久了,於是我就站到廚房和書房的中間,我對我的父母說:
「我不能幫你們了,我有事要出去一下。」
這句話他們聽進去了,我的父親站到了書房門口,他問:
「什麼事?」
我說:「當然是很重要的事。」
我一下子還找不到有力的理由,我只能這麼含糊其詞地說。我父親向前走了一步,跨出了他的書房,他繼續問:
「什麼事這麼重要?」
我揮了揮手,繼續含糊其詞地說:「反正很重要。」
這時我母親說:「你是想溜掉吧?」
然後我母親對我父親說:「他是想溜掉。他從小就會來這一手,他每次吃完飯就要上廁所,一去就是一兩個小時,為什麼?就是為了逃避洗碗。」
我說:「這和上廁所沒有關係。」
我父親笑著說:「你告訴我,你有什麼事?你去找誰?」
我一下子還真不知道該怎麼說,好在我母親這時候糊塗了,她忘了剛才自己的話,她脫口說道:
「他會去找誰?除了沈天祥、王飛、陳力慶、林孟這幾個人,還會有誰?」
我就順水推舟地說:「我還真是要去找林孟。」
「找他幹什麼?」我父親沒有糊塗,他繼續窮追不捨。
我就隨口說起來:「林孟結婚了,他的妻子叫萍萍……」
「他們三年前就結婚了。」我父親說。
「是的,」我說,「問題是三年來他們一直很好,可是現在出事了……」
「什麼事?」我父親問。
「什麼事?」我想了想說,「還不是夫妻之間的那些事……」
「夫妻之間的什麼事?」我父親仍然沒有放過我,這時我母親出來說話了,她說:
「還不是吵架的事。」
「就是吵架了。」我立刻說。
「他們夫妻之間吵架,和你有什麼關係?」我父親說著抓住了我的袖管,要把我往書房裡拉,我拒絕進父親的書房,我說:
「他們打起來了……」
我父親鬆開了手,和我的母親一起看著我,這時候我突然才華橫溢了,我滔滔不絕地說了起來:
「先是林孟打了萍萍一記耳光,萍萍撲過去在林孟的胳膊上咬了一大口,把林孟的衣服都咬破了,衣服裡面的肉肯定也倒霉了,萍萍的那兩顆虎牙比刺刀還鋒利,她那一口咬上去,足足咬了三分鐘,把林孟疼得殺豬似的叫了三分鐘,三分鐘以後林孟對著萍萍一拳再加上一腳,拳頭打在萍萍的臉上,腳踢在萍萍的腿上,萍萍疼得撲在沙發上十來分鐘說不出話來,接下去萍萍完全是個潑婦了,她抓住什麼就往林孟扔去,萍萍那樣子像是瘋了,這時林孟反而有些害怕了,萍萍將一把椅子砸在林孟腰上時,其實不怎麼疼,林孟裝出一副疼得昏過去的樣子,手捂著腰倒在沙發上,他以為這樣一來萍萍就會心疼他了,就會住手了,就會過來抱住他哭,誰知道萍萍趁著林孟閉上眼睛的時候,拿著一個煙灰缸就往他頭上砸了下去,這次林孟真的昏了過去……」
最後我對目瞪口呆的父母說:「作為林孟的朋友,我這時候應該去看看他吧?」
然後我走在了街上,就這樣我要去看望我的這兩個朋友,我在五歲的時候就認識了其中的一個,七歲的時候認識了另一個,他們兩個人都比我大上四歲。三年前他們結婚的時候,我送給他們一條毛毯,在春天和秋天的時候,他們就是蓋著我送的毛毯睡覺,所以他們在睡覺之前有時候會突然想起我來,他們會說:
「快有一個月沒有見到誰誰誰了……」
我有一個月沒有見到他們了,現在我向他們走去時,心裡開始想念他們了。我首先想到他們布置得十分有趣的那個不大的家,他們在窗前,在屋頂上,在柜子旁掛了十來個氣球,我不明白這兩個想入非非的人為什麼這麼喜歡氣球,而且全是粉紅的顏色。我想起來有一天坐在他們的沙發里時,不經意地看到了陽台上掛著三條粉紅色的內褲,與氣球的顏色幾乎是一樣的,我想這應該是萍萍的內褲。剛開始的時候,我還以為是三個氣球,我差點要說陽台上也掛上氣球了,好在我沒有說出來,我仔細一看才知道那不是氣球。
我喜歡他們,林孟是個高聲說話、高聲大笑的人,他一年裡有九個月都穿著那件棕色的夾克,剩下的三個月因為是夏天太炎熱了,他只好去穿別的衣服,林孟一穿別的衣服,他身上的骨頭就看得清清楚楚了,從衣服裡面頂了出來,而他走路時兩條胳膊甩得比誰都遠,所以他衣服裡面總顯得空空蕩蕩。
他是一個不知道自己有什麼弱點的人,比如他說話時結巴,可他自己不知道,或者說他從來沒有承認過這一點。他的妻子萍萍是一個漂亮的女人,留著很長的頭髮,不過大多數時間她都是把頭髮盤起來,她知道自己的脖子很長很不錯,她有時候穿上豎領的衣服,她的脖子被遮住了大半以後,反而更加美妙了,那衣服的豎領就像是花瓣一樣。
這兩個人在四年以前是一點關係都沒有,他們僅僅是認識而已,我們誰也不知道他們是怎麼跑到一起的,是我發現了他們。 我在那個晚上極其無聊,我先去找沈天祥,沈天祥的母親說他中午出門以後一直沒有回來。我又去找王飛,王飛躺在床上面紅耳赤,他被四十度的高熱燒得頭昏腦漲。最後我去了陳力慶的家,陳力慶正拍著桌子在和他父親吵架,我的腳都沒有跨進陳力慶的家門,我不願意把自己卷進別人的爭吵之中,尤其是父子之間的爭吵。
我重新回到了街上,就在我不知道該往什麼地方走的時候,我看到了林孟,看到他抱著一床被子在樹葉下走過來,樹葉雖然擋住了路燈的光亮,我還是一眼認出了他,於是我就向他喊叫,我的聲音因為喜出望外而顯得十分響亮,我說:
「林孟,我正要去找你。」
林孟的頭向我這邊扭過來了一下,他看到了我,可他馬上就將頭扭回去了。我追上去了幾步,繼續向他喊叫:
「林孟,是我!」
這次林孟的頭都沒有動一下,我只好跑上去拍拍他的肩膀,他回過頭來很不高興地「嗯」了一聲,我才發現他身邊走著那個名叫萍萍的姑娘。萍萍手裡提著一個水瓶,對我露出了微微的一笑。
然後,他們就結婚了。他們婚後的生活看上去很幸福,開始的時候我們經常在電影院的台階上相遇,要不就是在商店的門口,我從那裡走過去,而他們剛好從裡面走出來。
他們結婚的前兩年,我去過他們家幾次,每次都遇到沈天祥,或者是王飛,或者是陳力慶,或者是同時遇到這三個人。我們在林孟的家中覺得很自在,我們可以坐在沙發上,也可以坐在他們的床上,把他們的被子拉過來墊在身後。王飛經常去打開他們的冰櫃,看看裡面有些什麼,他說他不是想吃些什麼,只是想看看。
林孟是個性格開朗的人,他的茶杯是一隻很大的玻璃瓶,裝速溶雀巢咖啡的玻璃瓶。他喜歡將一把椅子拖到門后,靠著門坐下來,端著那隻大玻璃瓶,對著我們哈哈地笑,他的話超過十句以後,就會胡說八道了。他經常很不謹慎地將他和萍萍之間的隱私泄露出來,並且以此為樂,笑得腦袋抵在門上,把門敲得咚咚直響。
萍萍在這時候總是皺著眉對他說:「你別說了。」
屋裡人多的時候,萍萍都是坐在一隻小圓凳上,她的兩隻手放在膝蓋上,微笑地看著我們說話,當我們覺得是不是有點冷落了萍萍而對她說:
「萍萍,你為什麼不說話?」
萍萍就會說:「我喜歡聽你們說話。」
萍萍喜歡聽我說幾部最新電影的故事,喜歡聽沈天祥說釣魚的事,喜歡聽王飛比較幾種牌子的冰櫃,喜歡聽陳力慶唱一首正在流行的歌曲。她就是不喜歡聽林孟說話,她的丈夫說著說著就會說:
「萍萍每天晚上都要我摟著她睡覺。」
萍萍的雙眉就皺起來了,我們哈哈地笑,林孟指著他的妻子說:
「不摟著她,她就睡不著。」
「可是,」林孟繼續說,「我摟著她,她就往我脖子里不停地呵氣,弄得我癢滋滋的……」
這時萍萍就要說:「你別說了。」
「這樣一來我就睡不著了。」林孟哈哈笑著把話說完。
問題是林孟這方面的話題還會繼續下去,只要我們坐在他的屋裡,他就不會結束。他是一個喜歡讓我們圍著他哈哈笑個不停的人,為此他會不惜任何代價,他會把萍萍在床上給他取的所有綽號一口氣說出來,把我們笑個半死。
萍萍給他取的綽號是從「心肝」開始的,接下去有「寶貝」、「王子」、「騎士」、「馬兒」,這是比較優雅的,往後就是食物了,全是「捲心菜」、「豆乾」、「泥腸」、「土豆」之類的,還有我們都聽不明白的「氣勢洶洶」和「垂頭喪氣」。
「你們知道『氣勢洶洶』指的是什麼?」
他知道我們不明白,所以他就站起來得意洋洋地問我們。這時候萍萍也站起來了,她看上去生氣了,她的臉色都有點泛白,她叫了一聲:
「林孟。」
我們以為她接下去會怒氣沖沖,可是她只是說:
「你別說了。」
林孟坐回到門后的椅子里對著她哈哈地笑,她看了他一會後,轉身走進了另一個房間。我們都顯得很尷尬,可是林孟卻若無其事,他對著妻子走進去的那個房間揮揮手說:
「別管她。」
然後繼續問我們:「你們知道『氣勢洶洶』指的是什麼?」
沒有等我們搖頭,他自己先說了,他伸手指指自己的褲襠說:
「就是這玩意兒。」
我們開始笑起來,他又問:「『垂頭喪氣』呢?」
這次我們都去看著他的褲襠了,他的手又往那地方指了一下,他說:
「也是這個東西。」
有一句話說得很對,叫嫁雞隨雞,嫁狗隨狗。萍萍和林孟在一起生活了兩年以後,她對丈夫的胡說八道也就習慣起來了,當林孟信口開河的時候,她不再對他說「你別說了」,而是低下頭去擺弄起了自己的手指,似乎她已經接受林孟的隨口亂說。
不僅如此,偶爾她也會說幾句類似的話,當然她比林孟含蓄多了。我記得有一天我們坐在他們的家中,大家一起讚揚林孟笑的時候很有魅力時,萍萍突然插進來說:
「他晚上的笑容才叫可愛。」
我們一下子還沒明白過來這句話的意思,大家似笑非笑地看著林孟,看看萍萍,萍萍就又補充了一句,她說:
「當他需要我的時候。」
我們哈哈大笑,這時萍萍突然發現自己失言了,於是面紅耳赤。林孟面對自己的笑話被揭示出來后,嘿嘿地發出了尷尬的笑聲,他的腦袋不再去敲打後面的門了。當可笑的事輪到他自己身上時,他就一聲不吭了。
我們對他們婚後的床上生涯就這樣略知一二,我們對他們另外的生活知道得就更多了,總之我們都認為林孟艷福不淺,萍萍的漂亮是有目共睹的,她的溫柔與勤快我們也都看在眼裡,我們從來沒有看到過她和林孟為了什麼而爭執起來。我們坐在他們家中時,她總是及時地為我們的茶杯斟上水,把火柴送到某一雙準備點燃香煙的手中。而林孟,結婚以後的皮鞋總是鋥亮鋥亮的,衣著也越來越得體了,這當然是因為有了萍萍這樣的一個妻子。在此之前,他是我們這些朋友中衣服穿得最糟糕的人。
就這樣我回憶著他們的一些生活片段,在這天上午來到他們的寓所,我覺得自己很久沒來敲他們的門了,當萍萍為我打開他們的房門時,我發現萍萍的樣子變了一些,她好像是胖了,要不就是瘦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