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75章 戰慄(1)
第175章 戰慄(1)
偶然事件
1987年9月5日
老闆坐在櫃檯內側,年輕女侍的腰在他頭的附近活動。峽谷咖啡館的顏色如同懸崖的陰影,拒絕戶外的陽光進入。《海邊遐想》從女侍的腰際飄拂而去,在瘦小的「峽谷」里沉浸和升起。老闆和香煙、咖啡、酒坐在一起,毫無表情地望著自己的「峽谷」。萬寶路的煙霧瀰漫在他臉的四周。一位女侍從身旁走過去,臀部被黑色的布料緊緊圍困。走去時像是一隻掛在樹枝上的蘋果,晃晃悠悠。女侍擁有兩條有力擺動的長腿。上面的皮膚像一張紙一樣整齊,手指可以感覺到肌肉的彈跳(如果手指伸過去)。
一隻高腳杯由一隻指甲血紅的手安排到玻璃柜上,一隻圓形的酒瓶開始傾斜,於是暗紅色的液體浸入酒杯。是朗姆酒?然後酒杯放入方形的托盤,女侍美妙的身影從櫃檯里閃出,兩條腿有力地擺動過來。香水的氣息從身旁飄了過去。她走過去了。
酒杯放在桌面上的聲響。
「你不來一杯嗎?」他問。
咳嗽的聲音。那個神色疲倦的男人總在那裡咳嗽。
「不,」他說,「我不喝酒。」
女侍又從身旁走過,兩條腿。托盤已經豎起來,掛在右側腿旁,和腿一起擺動。那邊兩個男人已經坐了很久,一小時以前他們進來時似乎神色緊張。那個神色疲倦的只要了一杯咖啡;另一個,顯然精心修理過自己的頭髮。這另一個已經要了三杯酒。
現在是《雨不停心不定》的時刻,女人的聲音妖氣十足。
被遺棄的青菜葉子漂浮在河面上。女人的聲音庸俗不堪。老闆站起來,給自己倒了一杯酒,他朝身邊的女侍望了一眼,目光毫無激情。女侍的目光正往這裡飄揚,她的目光過來是為了挑逗什麼。
一個身穿真絲白襯衫的男子推門而入。他帶入些許戶外的喧鬧。他的褲料看上去像是上等好貨,腳蹬一雙黑色羊皮鞋。他進入「峽谷」時的姿態隨意而且熟練。和老闆說了一句話以後,和女侍說了兩句以後,女侍的媚笑由此而生。然後他在斜對面的座位上落座。
一直將秋波送往這裡的女侍,此刻去斜對面蕩漾了。另一女侍將一杯咖啡、一杯酒送到他近旁。
他說:「我希望你也能喝一杯。」
女侍並不逗留,而是扭身走向櫃檯,她的背影招展著某種慾念。她似乎和櫃檯內側的女侍相視而笑。不久之後她轉過身來,手舉一杯酒,向那男人款款而去。那男人將身體挪向里側,女侍緊挨著坐下。
櫃檯內的女侍此刻再度將目光瞟向這裡。那目光赤裸裸,掩蓋是多餘的東西。老闆打了個呵欠,然後轉回身去按了一下錄音機的按鈕,女人喊聲戛然而止。他換了一盒磁帶。《吉米,來吧》。依然是女人在喊叫。
那個神色疲倦的男人此刻聲音響亮地說:
「你最好別再這樣。」
頭髮漂亮的男人微微一笑,語氣平靜地說:
「你這話應該對他(她)說。」
女侍已經將酒飲畢,她問身穿襯衫的人:
「希望我再喝一杯嗎?」
真絲襯衫搖搖頭:「不麻煩你了。」
女侍微微媚笑,走向了櫃檯。
身穿襯衫者笑著說:「你喝得太快了。」
女侍回首贈送一個媚眼,算是報酬。
櫃檯里的女侍沒人請她喝酒,所以她瞟向這裡的目光肆無忌憚。
又一位顧客走入「峽谷」。他沒有在櫃檯旁停留,而是走向真絲襯衫者對面的空座。那是一個精神不振的男人,他向輕盈走來的女侍要了一杯飲料。
櫃檯里的女侍開始向這裡打媚眼了。她期待的東西一目了然。置身男人之中,女人依然會有寂寞難忍的時刻。《大約在冬季》。男人感傷時也會讓人手足無措。女侍的目光開始撤離這裡,她也許明白熱情投向這裡將會一無所獲。她的目光開始去別處呼喚男人。她的臉色若無其事。現在她臉上的神色突然緊張起來。她的眼睛驚恐萬分,眼球似乎要突圍而出。
她的手捂住了嘴。
「峽谷」里出現了一聲慘叫。那是男人生命將撕斷時的叫聲。櫃檯內的女侍發出了一聲長嘯,她的身體抖動不已。另一女侍手中的酒杯猝然掉地,她同樣的長嘯掩蓋了玻璃杯破碎的響聲。老闆呆若木雞。
頭髮漂亮的男人此刻倒在地上。他的一條腿還掛在椅子上。胸口插著一把尖刀,他的嘴空洞地張著,呼吸仍在繼續。
那個神色疲倦的男人從椅子上站起來,他走向老闆:「你這兒有電話嗎?」
老闆驚慌失措地搖搖頭。
男人走出「峽谷」,他站在門外喊叫:
「喂,警察,過來。」
後來的那兩個男人面面相覷。兩位女侍不再喊叫,躲在一旁渾身顫抖。倒在地上的男人依然在呼吸,他胸口的鮮血正使衣服改變顏色。他正低聲呻吟。
警察進來了,出去的男人緊隨而入。警察也大吃一驚。那個男人說:
「我把他殺了。」
警察手足無措地望望他,又看了看老闆。那個男人重又回到剛才的座位上坐下。他顯得疲憊不堪,抬起右手擦著臉上的汗珠。警察還是不知所措,站在那裡東張西望。後來的那兩個男人此刻站起來,準備離開。警察看著他們走到門口。
然後喊住他們:
「你們別走。」
那兩個人站住了腳,遲疑不決地望著警察。警察說:
「你們別走。」
那兩個互相看看,隨後走到剛才的座位上坐下。
這時警察才對老闆說:
「你快去報案。」
老闆動作出奇敏捷地出了「峽谷」。
錄音機發出一聲「咔嚓」,磁帶停止了轉動。現在「峽谷」里所有的人都默不作聲地看著那個垂死之人。那人的呻吟已經終止,呼吸趨向停止。
似乎過去了很久,老闆領來了警察。此刻那人已經死去。
那個神色疲倦的人被叫到一個中年警察跟前,中年警察簡單訊問了幾句,便把他帶走。他走出「峽谷」時垂頭喪氣。
有一個警察用相機拍下了現場。另一個警察向那兩個男人要去了證件,將他們的姓名、住址記在一張紙上,然後將證件還給他們。警察說:
「需要時會通知你們。」
現在,這個警察朝這裡走來了。 1987年9月10日
硯池公寓頂樓西端的房屋被下午的陽光照射著,屋內窗帘緊閉,黑綠的窗帘閃閃爍爍。她坐在沙發里,手提包擱在腹部,她的右腿架在左腿上,身子微微後仰。
他俯下身去,將手提包放到了茶几上,然後將她的右腿從左腿上取下來。他說:
「有些事只能幹一次,有些則可以不斷重複去干。」
她將雙手在沙發扶手上攤開,眼睛望著他的額頭。有成熟的皺紋在那裡遊動。紐扣已經全部解開,他的手伸入毛衣,正將裡面的襯衣從褲子里拉出來。手像一張紙一樣貼在了皮膚上。如同是一陣風吹來,紙微微掀動,貼著街道開始了慢慢的移動。然後他的手伸了出來。一條手臂伸到她的腿彎里,另一條從脖頸后繞了過去,插入她右側的胳肢窩,手出現在胸前。她的身體脫離了沙發,往床的方向移過去。
他把她放到了床上,卻並不讓她躺下,一隻手掌在背後制止了她身體的迅速後仰,外衣與身體脫離,飛向床架后就掛在了那裡。接著是毛衣被剝離,也飛向床架。襯衣的紐扣正在發生變化,從上到下。他的雙手將襯衣攤向兩側。乳罩是最後的障礙。
手先是十分平穩地在背後摸弄,接著發展到了兩側,手開始越來越急躁,對乳罩搭扣的尋找困難重重。
「在什麼地方?」
女子笑而不答。
他的雙手拉住了乳罩。
「別撕。」她說,「在前面。」
搭扣在乳罩的前面。只有找到才能解開。
後來,女子從床上坐起來,十分急切地穿起了衣服。他躺在一旁看著,並不伸手給予幫助。她想「男人只負責脫下衣服,並不負責穿上」。她提著褲子下了床,走向窗戶。穿完衣服以後開始整理頭髮。同時用手掀開窗帘的一角,往樓下看去。隨後放下了窗帘,繼續梳理頭髮。動作明顯緩慢下來。
然後她轉過身來,看著他,將茶几上的手提包背在肩上。她站了一會,重又在沙發上坐下,把手提包擱在腹部。她看著他。
他問:「怎麼,不走了?」
「我丈夫在樓下。」她說。
他從床上下來,走到窗旁,掀開一角窗帘往下望去。一輛電車在街道上駛過,一些行人稀散地布置在街道上。他看到一個男人站在人行道上,正往街對面張望。
陳河站在硯池公寓下的街道上,他和一棵樹站在一起。此刻他正眯縫著眼睛望著街對面的音像商店。《雨不停心不定》從那裡面喊叫出來。曾經在什麼地方聽到過,《雨不停心不定》。這曲子似乎和一把刀有關,這曲子確實能使刀閃閃發亮。峽谷咖啡館。在街上走啊走啊,口渴得厲害,進入峽谷咖啡館,要一杯飲料。然後一個人慘叫一聲。只要慘叫一聲,一個人就死了。人了結時十分簡單。《雨不停心不定》在峽谷咖啡館里,使一個人死去,他為什麼要殺死他?
有一個女人從音像商店門口走過,她的頭微微仰起,她的手甩動得很大,她有點像自己的妻子。有人側過臉去看著她,是一個風騷的女人。她走到了一個郵筒旁,站住了腳。她拉開了提包,從裡面拿出一封信,放入郵筒後繼續前行。
他想起來此刻右側的口袋裡有一封信安睡著。這封信和峽谷咖啡館有關。他為什麼要殺死他?自己的妻子是在那個拐角處消失的,她和一個急匆匆的男人撞了一下,然後她就消失了。郵筒就在街對面,有一個小孩站在郵筒旁,正在吃糖葫蘆。小孩和它一般高。他從口袋裡拿出了那封信,看了看信封上陌生的名字,然後他朝街對面的郵筒走去。
硯池公寓里的男人放下了窗帘,對她說:
「他走了。」
1987年9月11日
一群鴿子在對面的屋頂飛了起來,翅膀拍動的聲音來到了江飄站立的窗口。是接近傍晚的時候了,對面的屋頂具有著老式的傾斜。落日的餘暉在灰暗的瓦上飄拂,有瓦楞草迎風搖曳。鴿子就在那裡起飛,點點白色飛向寧靜之藍。事實上,鴿子是在進行晚餐前的盤旋。它們從這個屋頂起飛,排成屋頂狀的傾斜進行弧形的飛翔。然後又在另一個屋頂上降落,現在是晚餐前的散步。它們在屋頂的邊緣行走,神態自若。
下面的衚衕有一些衣服飄揚著,幾根電線在上面通過。衚衕曲折伸去,最後的情景被房屋掩飾,大街在那裡開始。是接近傍晚的時候了。依稀聽到油倒入鍋中的響聲,炒菜的聲響來自另一個位置。幾個人站在衚衕的中部大聲說話,晚餐前的無所事事。
她沿著衚衕往裡走來,在這接近傍晚的時刻。她沒有必要如此小心翼翼。她應該神態自若。像那些鴿子,它們此刻又起飛了。她走在大街上的姿態令人難忘,她應該以那樣的姿態走來。那幾個人不再說話,他們看著她。她走過去以後他們仍然看著她。她顯然意識到了這一點,所以她才如此緊張。放心往前走吧,沒人會注意你。那幾個人繼續說話了,現在她該放鬆一點了。可她仍然膽戰心驚。一開始她們都這樣,時間長了她們就會神態自若,像那些鴿子,它們已經降落在另一個屋頂上了,在邊緣行走,快樂孕育在危險之中。也有一開始就神態自若的,但很少能碰上。她已在衚衕里消失,她現在開始上樓了,但願她別敲錯屋門,否則她會更緊張。第一次干那種事該小心翼翼,不能有絲毫意外出現。
他離開窗口,向門走去。
她進屋以後神色緊張:「有人看到我了。」
他將一把椅子搬到她身後,說:「坐下吧。」
她坐了下去,繼續說:「有人看到我了。」
「他們不認識你。」他說。
她稍稍平靜下來,開始打量起屋內的擺設,她突然低聲叫道:「窗帘。」
窗帘沒有扯上,此刻窗外有鴿子在飛翔。他朝窗口走去。這是一個失誤。對於這樣的女人來說,一個小小的失誤就會使前程艱難。他扯動了窗帘。
她低聲說:「輕一點。」
屋內的光線驀然暗淡下去。趨向寧靜。他向她走去,她坐在椅子里的身影顯得模模糊糊。這樣很好。他站在了她的身旁,伸出手去撫摸她的頭髮。女人的頭髮都是一樣的。撫摸需要溫柔地進行,這樣可以使她徹底平靜。
她抬起頭來看著他,他的眼睛閃閃發亮,注意她的呼吸,呼吸開始迅速。現在可以開始了。用手去撫摸她的臉,另一隻手也伸過去,手放在她的眼睛上,讓眼睛閉上,要給予她一片黑暗。只有在黑暗中她才能體會一切。可以騰出一隻手來了,手托住她的下巴,讓她的嘴唇微微翹起,該他的嘴唇移過去了。要用動作來向她顯示虔誠。嘴唇已經接觸。她的身體動了一下。嘴唇與嘴唇先是輕輕地摩擦。她的手伸了過來,抓住了他的手臂。她現在已經脫離了平靜,走向不安,不安是一切的開始。可以抱住她了,嘴唇此刻應該熱情奔放。她的呼吸激動不已。她的丈夫是一個笨蛋,手伸入她的衣服,裡面的皮膚很溫暖。她的丈夫是那種不知道女人是什麼的男人,把乳罩往上推去,乳房掉了下來,美妙的沉重。否則她就不會來到這裡。
有敲門聲突然響起。她猛地一把推開了他。他向門口走去,將門打開一條縫。
「你的信。」
他接過信,將門關上,轉回身向她走去。他若無其事地說:「是送信的。」
他將信扔在了寫字檯上。
她雙手捂住臉,身體顫抖。
一切又得重新開始。他雙手捧住她的臉,她的手從臉上滑了下去,放在了胸前。他吻她的嘴唇,她的嘴唇已經麻木,這是另一種不安。
她的臉扭向一旁,躲開他的嘴唇,她說:
「我不行了。」
他站起來,走到床旁坐下,他問她:
「想喝點什麼嗎?」
她搖搖頭,說:「我擔心丈夫會找來。」
「不可能。」
「會的,他會找來的。」她說。然後她站起來,「我要走了。」
她走後,他重新拉開了窗帘,站在窗口看起了那些飛翔的鴿子,看了一會才走到寫字檯前,拿起了那封信,有時候一張紙就能破壞一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