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30章 溫暖和百感交集的旅程(7)
第230章 溫暖和百感交集的旅程(7)
在《洗染匠和理髮師的故事》里,我們讀到了兩個相反的形象,奸詐和懶惰的艾彼·勾爾與善良和勤快的艾彼·綏爾。正如人們相信人世間經常存在著不公正,故事開始時好吃懶做和造謠撞騙的洗染匠與辛勤工作和心地單純的理髮師得到的是同樣的命運——都是貧窮,於是兩個絕然不同的人攜手外出,他們希望能在異國他鄉獲得成功和財富。艾彼·勾爾是個天生的騙子,他的花言巧語使艾彼·綏爾毫無怨言地以自己的勤勞去養活他。以吃和睡來填充流浪中漫長旅途的艾彼·勾爾,在艾彼·綏爾病倒后偷走了他全部的錢財,然後遠走高飛。山魯佐德告訴我們:騙子同樣有飛黃騰達的時候。當艾彼·勾爾來到某一城中,發現這裡的洗染匠只會染出藍色時,他去覲見了國王,聲稱他可以洗染出各種顏色的布料,國王就給了他金錢和建立一座染坊所需的一切。艾彼·勾爾一夜致富,而且深得國王的信任。然後故事開始青睞倒霉的艾彼·綏爾了,這位善良的理髮師從病中康復后,終於知道了他的夥伴是一個什麼人。可是當一貧如洗的他來到同樣的城市時,他立刻忘記了艾彼·勾爾對他的背叛,他為艾彼·勾爾的成功滿心歡喜,並且滿腔熱情地來到艾彼·勾爾高高的櫃檯前。接下去的情節是故事中順理成章的敘述,艾彼·勾爾對艾彼·綏爾的迎接是指稱他為竊賊,讓手下的奴僕在他背上打了一百棍,又將他翻過來在胸前打了一百棍。以後就該輪到好人飛黃騰達了,這不僅僅是《一千零一夜》的願望,差不多是所有民間故事敘述時的前途。山魯佐德讓傷心和痛苦的艾彼·綏爾發現城中沒有澡堂,於是他也去覲見了國王,仁慈和慷慨的國王給了他多於艾彼·勾爾的金錢,也給了他建造一座澡堂的一切。於是艾彼·綏爾獲得了超過艾彼·勾爾的成功,他的善良使他不去計較金錢,讓顧客以自己收入的多少來付賬,而且無論是王公貴族還是平民百姓,他都以同樣的殷勤去招待。在山魯佐德的故事裡,壞蛋總是壞得十分徹底,他們損人往往不是為了利己,而是為了純粹的損人。出於同樣的理由,艾彼·勾爾設計陷害了艾彼·綏爾,讓國王錯誤地以為艾彼·綏爾企圖謀害他,國王決定處死善良的艾彼·綏爾。於是好人有好報的故事法則開始生效了,死刑的執法者是一位去過艾彼·綏爾的澡堂並且受到其殷勤侍候的船長,他相信艾彼·綏爾的為人,釋放了他。後來艾彼·綏爾重新贏得了國王的信任,而艾彼·勾爾則是惡有惡報,最後輪到他被處死。處死他的方法曾經是處死艾彼·綏爾的方法,那就是將他放入一個大麻袋中,又將石灰灌滿麻袋后扔進大海,這是一個充滿了想象力的刑罰。艾彼·綏爾化險為夷,躲過此劫;艾彼·勾爾則不可能在《一千零一夜》里獲得同樣的好運,他被扔進了大海。他在被海水淹死的同時,也被石灰活活地燒死。
離奇曲折和跌宕起伏几乎是《一千零一夜》中所有故事的品質,也是山魯佐德能夠在山魯亞爾屠刀下苟且偷生的法寶。在故事中,艾彼·綏爾重新獲得國王的信任就是出於離奇和跌宕的理由。在好心的船長手裡撿回生命的艾彼·綏爾,開始了漁夫的生涯。如同其他故事共有的敘述,落難之後往往會獲得重新崛起的機遇,艾彼·綏爾在打上來的某一條魚的肚子里看到了一枚寶石戒指,這枚神奇的戒指戴在手指上以後,只要舉手致意,那麼眼前的人就會人頭落地。這是國王的寶石戒指,他之所以能夠統轄三軍,是因為人們懾於這枚戒指的威力。山魯佐德緊湊地講述著她的故事,她讓國王失落權力的戒指與艾彼·綏爾的命運緊密相連,因此國王寶石戒指的失而復得也必然是艾彼·綏爾重獲榮華富貴的開始。當船長釋放艾彼·綏爾之後,他將一塊大石頭放入麻袋中以假亂真。船長划著小船來到宮殿附近,此刻的國王坐在臨海的宮窗前,船長問國王是不是可以將艾彼·綏爾拋入海中,國王說拋吧,國王說話的時候舉起戴著寶石戒指的右手一揮,一道閃光從他的手指上劃到了海面,戒指掉入了大海。然後,戒指來到了艾彼·綏爾的手上。那個處死艾彼·綏爾的揮手,不久之後就轉換成了他的幸運。艾彼·綏爾決定將戒指還給國王,以此來表示他的忠誠。於是,艾彼·綏爾的命運就像是一隻暴跌后見底的股票,開始了強勁無比的反彈。
我欣賞的正是國王揮手間戒指掉入大海的描述,在離奇和跌宕不止的情節間的推動和轉換里,山魯佐德的講述之所以能夠深深地吸引著山魯亞爾,有一點就是人物動作和言行的逼真描寫,山魯佐德說得絲絲入扣。她的故事就是在細節的真實和情節的荒誕之間,同時建立了神秘的國度和現實的國度,而且讓閱讀者無法找到兩者間邊境的存在。正是這樣的講述,使山魯亞爾這個暴君在聽到這些離奇故事的同時,內心裡得到的卻是合情合理的故事。這也是《一千零一夜》為什麼會吸引我們的秘密所在。清晰明確和簡潔樸素的敘述——這幾乎是它一成不變的講述故事的風格,然而當它的故事呈現出來時卻是出神入化和變幻莫測。
可以這麼說,《一千零一夜》是故事的廣場,它差不多雲集了故事中的典範。它告訴了我們:在故事裡什麼才是最為重要的。就像國王處死艾彼·綏爾的揮手,這個揮手是如此的平常和隨便,然而正是在這個會讓人疏忽和視而不見的動作里,孕育了此後情節的異軍突起。在此之前,國王的揮手與好運捲土重來的艾彼·綏爾之間似乎有著漫長的旅途,猶如生死之隔。可是當兩者相連之後,閱讀者才會意識到山魯佐德的講述彷彿是一段彌留之際的經歷,生死之隔被取消了,兩者間曾經十分遙遠的距離頃刻成為了沒有距離的重疊。第351夜的故事也同樣如此,當省長的夢和巴格達人的夢在埃及相遇之時,閱讀者期待中的最後結局也開始生根發芽了。《一千零一夜》告訴我們的就是這些:什麼才是故事?什麼才是故事前行時鋪展出去的道路?我們總是沉醉在敘述中那些最為輝煌的段落之中,那些出人意料和驚心動魄的段落,那些使人想入非非和心醉神迷的段落;山魯佐德的故事指出了這些華彩的篇章,這些高潮的篇章和最終結束的篇章其實來自於一個微小的和不動聲色的細節,來自於類似國王揮手這樣的描述,就像是那些粗壯的參天大樹其實來自於細小的根須一樣。
在我看來,這不僅僅是《一千零一夜》的敘述道路,也是其他故事成長時的座右銘,比如莎士比亞講述的故事和蒙田經常引用的故事。毫無疑問,在夏洛克和安東尼奧簽訂契約時,莎士比亞就是要讓這位狡詐的猶太商人忘記了一個事實的存在:如果割下安東尼奧身上一磅肉的話,同時會有安東尼奧的血。於是,夏洛克的這個疏忽造就了《威尼斯商人》里情節的跌宕和敘述的緊張;造就了想象的擴張和情感的動蕩;造就了勝利和失敗、同情和憐憫、正義和邪惡、生存和死亡;一句話,就是這個小小的細節造就了《威尼斯商人》的經久不衰。同樣的道理,蒙田在《殊途同歸》一文里,向我們講述了日耳曼皇帝康拉德三世的故事,這位公元10世紀時期以強悍著名的皇帝,在他率部下包圍了他的仇敵巴伐利亞公爵后,對巴伐利亞公爵提出的誘人條件和卑劣賠罪不屑一顧,他決心要置他的仇敵於死地。然而10世紀流行的勝利者的風度使康拉德三世喪失了這樣的機會,他為了讓同巴伐利亞公爵一起被圍困的婦女保全體面,允許她們徒步出城,而且做出了一個微不足道和順理成章的決定,允許這些婦女將能夠帶走的都帶走。正是這個小小的讓人幾乎無法產生想象力的決定,使康拉德三世對巴伐利亞公爵的包圍失去了意義。當這些被釋放的婦女走出城來時,康拉德三世看到了一個輝煌和動人的場景,所有的婦女都肩背著她們的丈夫和孩子,他的仇敵巴伐利亞公爵也在其妻子的肩膀上。故事的結局是這些心靈高尚的婦女讓康拉德三世感動得掉下了眼淚,使他對巴伐利亞公爵的刻骨仇恨頃刻間煙消雲散。
斯蒂芬·茨威格一度迷戀於傳奇作品的寫作,這些介於歷史和文學之間的敘述,帶有明顯的斯蒂芬·茨威格的個人傾向。我的意思是說,這位奧地利作家試圖像一個歷史學家那樣去書寫真實的歷史事件,同時小說家的身份又使他發現了歷史中的細小之處。對他來說,正是這些細小之處決定了那些重大的事件,決定了人的命運和歷史的方向,他的任務就是強調這些細小之處,讓它們在歷史敘述中突現出來。用他自己的比喻就是有時候避雷針的尖端會聚集太空里所有的電,他相信一個影響深遠的決定其實來自於一個日期、一個小時,甚至是來自於一分鐘。為此在他的筆下,拜占庭的陷落,或者說是君士坦丁堡的陷落並不是因為奧斯曼土耳其人的強大攻勢,而是因為那個名叫凱卡波爾塔的小門。奧斯曼土耳其人,這些安拉的奴僕,在他們的蘇丹率領下包圍和進攻這座希臘舊城,而羅馬人在他們的皇帝指揮下,一次次將攻城的雲梯推下牆頭,眼看著拜占庭就要得救了,眼看著巨大的苦難就要戰勝野蠻的進攻之時,一個悲劇性的意外發生了。這個意外就是凱卡波爾塔小門,它是和平時期大門緊閉時供行人出入所用,正是因為它不具有軍事意義,羅馬人忘記了它的存在。凱卡波爾塔小門敞開著,而且無人把守,土耳其人發現了它,然後攻入了城中。就這樣,強盛了一千多年的東羅馬帝國被凱卡波爾塔小門葬送了。出於同樣的理由,斯蒂芬·茨威格認為滑鐵盧之役是由格魯希思考中的一秒鐘所決定的。當拿破崙被威靈頓包圍之後,格魯希率領著另一支大軍正沿著戰前布置的道路前進,他們聽到了炮聲,炮聲距離他們只有三個多小時的路程,格魯希的副司令熱拉爾激烈地要求向著炮火的方向前進,其他軍官也都站到了熱拉爾一邊,然而習慣於服從的格魯希拒絕了熱拉爾的要求,因為他沒有接到拿破崙的命令,他說只有皇帝本人有權變更命令。激動的熱拉爾提出最後的請求,他想率領自己的師和騎兵奔赴戰場,並且保證按時趕到約定的地點。格魯希考慮了一秒鐘,再次拒絕熱拉爾的請求。就是這一秒鐘決定了威靈頓的勝利,決定了拿破崙徹底的失敗,也決定了格魯希自己的命運。斯蒂芬·茨威格認為格魯希的這一秒鐘改變了整個歐洲的命運。
同樣的道理,很多人在獲得成功或者品嘗了失敗之後,再回首往事,常常會發現過去生活中的某一個平常的選擇,甚至是毫無意義的舉動,都會帶來命運的動蕩。在這一點上,人生的道路和歷史的道路極其相似,然後就會誕生故事的道路。山魯佐德的故事或者其他人的故事,為什麼都會讓一個不經意的細節去掌握故事中高潮的命運?我相信這是因為人生的體驗和歷史的體驗決定著故事的體驗。當我們體驗著人生或者體驗著歷史之時,這樣的體驗是在分別進行之中;當我們獲得故事的體驗時,我想這三者已經重疊到了一起。這時候我們就會重新判斷故事中各段落的價值,有時候一個不經意的細節和故事中情節的高潮,這兩者間的關係很像是賀拉斯描述中的麗西尼的頭髮和堆滿財寶的宮殿,賀拉斯說:「阿拉伯金碧輝煌堆滿財寶的宮殿,在你眼裡怎抵麗西尼的一根頭髮?」
一九九九年十月二十五日
三島由紀夫的寫作與生活
三島由紀夫自殺之後,他的母親倭文重說:「我兒做步人後塵的事,這是頭一回。」作為母親說這樣的話,顯然隱含了一種驕傲,這種驕傲是雙重的,首先是對兒子一生的肯定,她的兒子只是在選擇如何死去時,才第一次步人後塵;其次是對兒子自殺本身的肯定,在這句貌似遺憾,實質上仍然是讚揚的話里,這位母親暗示了三島由紀夫的自殺是與眾不同的。
因為在三島由紀夫這裡,自殺不再是悄悄的、獨自的行為,他將傳統意義上屬於隱秘的行為公開化了。新聞媒體的介入,使他的自殺不再是個人行為,而成為了社會行為。三島由紀夫之死,可以說是觸目驚心,就像是一部傑出作品的高潮部分。在這部最後的作品中,三島由紀夫混淆了寫作與生活,於是他死在了自己的筆下。
寫作與生活,對於一位作家來說,應該是雙重的。生活是規範的,是受到限制的;而寫作則是隨心所欲,是沒有任何限制的。任何一個人都無法將他的全部慾望在現實中表達出來,法律和生活的常識不允許這樣,因此人的無數慾望都像流星劃過夜空一樣,在內心裡轉瞬即逝。然而寫作伸張了人的慾望,在現實中無法表達的慾望可以在作品中得到實現,當三島由紀夫「我想殺人,想得發瘋,想看到鮮血」時,他的作品中就充滿了死亡和鮮血。
從這一點來說,三島由紀夫的寫作有助於他作為一個人的完善,使個人的雙重性得到了互相補充,就像他自己所說的:「既當死刑囚,又當劊子手。」另一方面,寫作使他的個人慾望無限擴張,使他的現實生活卻是越來越狹窄。對於其他作家來說,寫作僅僅只是寫作,僅僅只是表達隱秘的想法和慾望,他們的慾望永遠停留在內心裏面,不會侵入到生活之中,在生活中他們始終是理性的和體面的。可是三島由紀夫不是這樣,他過於放縱自己的寫作,讓自己的慾望勇往直前,到頭來他的寫作覆蓋了他的生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