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49章 我膽小如鼠(11)
第249章 我膽小如鼠(11)
就是在這個時候,他心裡竟湧上了一股舒暢,這舒暢來得如此突然,讓他驚訝。然後他看到了白雪。
他看著她拖著那黑黑的影子走了過來。他想她走到那棵梧桐樹旁時也許會站住,也許會朝他瞟一下。她那暗示什麼的目光會使他迷惑不解。這些都是剛才見到她時的情景,他不知為何竟這樣替她重複了。
然而她確實走到那棵梧桐樹旁時站住了,她確實朝他瞟了一眼過來,並且她的目光確實暗示了剛才所暗示的。而且隨後如同剛才一樣匆匆離去。
看到自己的假設居然如此真實,他驚愕不已。然後他心裡緊張起來,他似乎感到有一個中年男子靠在梧桐樹上。他猛地朝四周望去,但沒有看到,然而卻看到一個可疑的背影在一條衚衕口一閃進去了。那衚衕口的顏色讓他感到像井口,讓他毛骨悚然。但他還是跑了過去。他似乎希望那背影就是那中年男子,同時又害怕是他。
他在衚衕口時差點撞上一個人,是一個中年男子,這人嘴裡嘟噥了一句什麼以後就走開了。走去的方向正是他要去亞洲家的去向。這個人為何不去另一個方向?他懷疑這人正是剛才那個背影,躲進衚衕后又若無其事地走了出來。好像知道他要去亞洲家,所以這人也朝那方向走去。
他看到他走出二十來米后就站住了,站在那裡東張西望,望到他時迅速又移開目光。他感到他在注意自己。為了不讓他發現,他才裝著東張西望。
這人一直站在那裡,但已經不朝他張望了,可頭卻稍稍偏了過來。他覺得自己仍在這人的視線中。他也一直站在原處,而且一直盯著他看。
另一個中年男子走了上去,與這人說了幾句話,而後兩人一起走了。走了幾步這人還回頭朝他望了一下。他的同伴立刻拍拍他的肩,這人便不再回頭了。
六
現在是黃昏了。他站在陽台上望著對面那幢樓房。樓里的窗口有些明亮,有些黑暗。那明亮的窗口讓他感到是一盞盞長方形的燈,並且組成了一幅奇妙的圖案。這圖案不對稱,但卻十分合理。他思索著這圖案像什麼,然而沒法得出結論。因為每當他略有所獲時,便有一兩個窗口突然明亮,他的構思就被徹底破壞,於是一切又得重新開始。
剛才他在廚房裡洗碗時,突然感到父母也許正在談論他。他立刻凝神細聽,父母在陽台那邊飄來的聲音隱隱約約,然而確實是在談論他。他猶豫了一下后就走了過去,可是他們卻在說另一個話題。而且他們所說的讓他似懂非懂。他似乎感到他們的交談很艱難,顯然他們是為尋找那些讓他莫名其妙,而他們卻心領神會的語句在傷透腦筋。
他驀然感到自己是作為一個障礙橫在他們中間。
這時父親問他:「洗完了?」
「沒有。」他搖搖頭。
父親不滿地看著他。母親這時與隔壁陽台上的人聊天了。他聽到她問:「準備得差不多了嗎?」
那邊反問:「你們呢?」
母親沒有回答,而是說起了別的話題。
然後他回到了廚房,他在洗碗時盡量輕一些。不一會他似乎又聽到他們在談論他了。他們說話的聲音開始響起來,聲音里幾次出現他的名字。隨即他們像是意識到了自己的疏忽,聲音突然變小了。
他將碗放進柜子,然後走到陽台上,在陽台另一角側身靠上去。儘管這樣,可他覺得自己似乎仍然橫在他們中間。
顯然他的重新出現使他們感到不滿。因為父親又在找碴了,父親說:「你不要總是這樣無所事事,你也該去讀讀書。」
於是他只得離開。回到房間坐下后,便拿起一本書來看。是什麼書他不知道,他只知道上面有字。
父母在陽台上繼續談論什麼,同時還輕輕笑了起來。他們笑得毫無顧忌。
他感到坐立不安,遲疑了片刻后便拿著書走到陽台上。
這一次父親沒再說什麼,但他和母親都默不作聲地看了看他。儘管他不去看他們,但他也知道他們是怎樣的目光。
他們這樣默默無語地站了一會後,就離開陽台回到卧室。於是他再也聽不到他們的說話聲了。但他知道他們此刻仍在說些什麼。
然後黃昏來了,他就這樣無精打采地望著那幢大樓。他心裡渴望能聽到他們究竟在說什麼。可他只能看到一幅不可思議的圖案。
後來他吃了一驚,因為他發現自己竟站在他們卧室的門口了。門緊閉著。他們已經不像剛才那樣不停地說話,他們每隔很久才說一句,而且很模糊。他只聽到「四月三日」這麼一句是清晰的。然而他很難發現這話裡面的意義。
門突然打開,父親出現在面前,嚴肅又很不高興地問:「你站在這裡幹什麼?」他看到母親此刻正裝著驚訝的樣子看著自己。沒錯,母親的驚訝是裝出來的。
他不知該如何回答父親的話,只是獃獃地望著他,然後才走開。走開時聽到卧室的門重又關上,父親不滿地嘟噥了一句什麼。
他回到自己房間,在床上躺了下來。此刻四周一片昏黑,但他感到自己的眼睛閃閃發亮。戶外的聲音有遠有近十分嘈雜,可來到他屋內時單調成嗡嗡聲。
七
按照他昨晚想象的布置,今天他醒來的時候應該是八點半,然後再看到陽光穿越窗帘以後逗留在他掛在床欄的襪子上,他起床以後還將會聽到敲門聲。
在那台老式台鐘敲響了十分孤單一聲之前,他深陷於昏睡的旋渦里。儘管他昏昏長睡,可卻清晰地聽到那時屋外的各種響聲,這些響聲讓他精疲力竭。這時那古舊的鐘聲敲響了。鐘聲就像黑暗裡突然閃亮的燈光。於是他醒了過來。他發現自己大汗淋漓。
然後他疲倦地支起身體,坐在床上,他感到輕鬆了不少。與此同時他朝那台鐘看了一眼——八點半。隨後他將身體往床欄上一靠,開始想些什麼。他猛然一驚,再往那台鐘望去,於是他確信自己是八點半醒來的。再看那陽光,果然正逗留在襪子上,襪子有股臭味。所有這些都與他昨晚想象中布置的一樣。
接下去是敲門聲了。而敲門聲應該是在他起床以後才響起來。儘管上述兩點得到證實,但他對是否真會響起敲門聲卻將信將疑。他賴在床上遲遲不願起來。事實上他是想破壞起床以後聽到敲門聲的可能。如果真會發生敲門的話,他寧願躺在床上聽到。
於是他在床上躺到九點半。父母在七點半的時候就離家上班去了,他就可以十分單純地聽著時鐘走動的聲音,而不必擔心屋內有其他聲響的干擾。
到了九點半的時候,他覺得不會聽到什麼敲門聲了,畢竟那是昨晚的想象。他決定起床。
他起床之後先將窗戶打開,陽光便肆無忌憚地闖了進來,同時還有風和嘈雜聲。聲音使他煩躁不安,因為這些聲音在他此刻聽來猶如隔世。
他朝廚房走去時聽到了敲門聲,發生在他起床以後。事情果然這樣,他不由大驚失色。
在他昨晚想象中聽到敲門時,他沒有大驚失色,只是略略有些疑惑,於是他走去開門。他吃驚的事應該是發生在開門以後,因為他看到一個中年人(就是那個靠在梧桐樹上抽煙的中年人)什麼話也沒說就走了進來。
他顯然問了一句:「你找誰?」
但那人沒有答理,而是一步一步朝他逼近,他便一步一步倒退。後來他貼在牆上,沒法後退了,於是那人也就站住。接下去他預感到要發生一些什麼。但具體發生了什麼,他在昨晚已經無法設想。
現在他聽到這聲音時不由緊張起來,他站著不動,似乎不願去開門。敲門聲越來越響,讓他覺得敲門的人確信他在屋內,既然那人如此堅定,他感到已經沒有辦法迴避即將發生的一切。同時從另一方面說,他又很想知道究竟會發生些什麼。
他將門打開,他吃了一驚(和昨晚想象中布置的一樣),因為那人是在敲對面的門(和想象不一樣)。他看到一個粗壯的背影,從背影判斷那是一個中年人(作為中年這一點與想象一致)。然而是否就是那個與梧桐樹緊密相關的人呢?他感到很難判斷。彷彿是,又彷彿不是。
八
商店的櫥窗有點鏡子的作用。他在那裡走來走去,側臉看著自己的形象,這移動的形象很模糊,而且各式展品正在抹殺他的形象。
他在一家藥店的櫥窗前站住時,發現三盒豎起的雙寶素巧妙地組成了他的腹部,而肩膀則被排成三角形的瓶裝鈣片所取代,三角的尖端剛好頂著他的鼻子,眼睛沒有被破壞。他看著自己的眼睛,恍若另一雙別人的眼睛在看著自己。 然後他來到百貨商店的櫥窗前,那時他的腹部復原了,可胸部卻被一件兒童襯衣擋住。腦袋失蹤了,腦袋的地方被一條游泳褲佔據。但他的手是自由的,他的右手往右伸過去時剛好按著一輛自行車的車鈴,左手往左邊伸過去時差一點夠著一副羽毛球拍,但是差一點。
這時櫥窗里反映出了幾個模糊的人影,而且又被一些展品割斷,他看到半個腦袋正和大半張臉在說些什麼,旁邊有幾條腿在動,還有幾個肩膀也在動。接著他看到一張完整的臉露了出來,可卻沒有脖子,脖子的地方是一隻紅色的胸罩。這幾個斷裂的影子讓他覺得鬼鬼祟祟,他便轉回身去,於是看到街對面人行道上站著幾個人,正對他指指點點說些什麼。
由於他的轉身太突然,他們顯得有些慌亂。「你在幹什麼?」他們中有一人這樣問。
他一怔,他看到他們都笑嘻嘻地望著自己,他不知道剛才是誰在問。他覺得自己不認識他們,儘管面熟。
「你在等人吧?」
他仍然沒有發現是誰在說。但他確實是在等人,可他們怎麼會知道?他不由一驚。
看到他沒有反應,他們顯然有些尬尷。接著他們互相低聲說了些什麼后便一起走了。他們居然沒有回頭朝他張望。
然後他在那裡走起來,剛才的事使他莫名其妙。他感到櫥窗里的一切都變得索然無味。於是他就將目光投向街上,街上行人不多,陽光照在他們身上,半明半暗。
「你怎麼不理他們?」
朱樵的聲音突然在他耳邊響起,他嚇了一跳。朱樵已經站到他面前了。朱樵像是潛伏已久似的突然出現,使他目瞪口呆。
「你怎麼不理他們?」朱樵又問。
他疑惑地望著朱樵,問:「他們是誰?」
朱樵誇張地大吃一驚,「他們是你的同學。」
他彷彿想起來了,他們確實是他過去的同學。這時他看到朱樵滑稽地笑了,他不禁又懷疑起來。
朱樵親熱地拍拍他的肩膀,說:「你在這裡幹什麼?」
他覺得這種親熱有點過分。但這是次要的,重要的是他為什麼這樣問。剛才他已經經歷過這樣的詢問。
「你在等人吧?」
顯而易見,朱樵和剛才那幾個人有著某種難言的關係。看來他們現在都關心他在等誰。
「沒有。」他回答。
「那你站這麼久幹什麼?」
他嚇了一跳,很明顯朱樵已在暗處看到他很久了。因此此刻申辯不等什麼人是無濟於事的。
「你怎麼了?」朱樵問。
他看到朱樵的神態很不自在,他想朱樵已經知道他的警惕。他不安地轉過臉去,漫不經心地朝四周看起來。
於是他吃驚地發現居然有那麼多人在注意著他們。幾乎所有在街上行走的人都讓他感到不同尋常。儘管那種注意的方式各不相同,可他還是一眼看出他們內心的秘密。
在他對面有三個人站在一起邊說話邊朝這裡觀察,而他的左右也有類似的情況。那些在街上行走的人都迅速地朝這裡瞟一眼,又害怕被他發現似的迅速將目光收回。這時朱樵又說了一句什麼,但他沒去聽。他懷疑朱樵此刻和他說話是為了分散他的注意力。他發現那些看上去似乎互不相識的人,居然在行走時慢慢地靠在一起,雖然他們迅速地分開,但他知道他們已經交換了一句簡短而有關他的話。
後來當他轉回臉去時,朱樵已經消失了。他是什麼時候離開的,他一點也沒有察覺。
九
眼前這個粗壯的背影讓他想起某一塊石碑,具體是什麼時候看到的什麼樣的石碑他已經無心細想。眼下十分現實的是這個背影正在敲著門。而且他敲門的動作很小心,他用兩個手指在敲,然而那聲音卻非常響,彷彿他是用兩個拳頭在敲。他的腳還沒有採取行動,如果他的腳採取行動的話——他這樣假設——那後果不堪設想。
他站在門口似乎在等著這背影的反面轉過來。他揣想著那另一面的形狀。他可以肯定的是另一面要比這背影的一面來得複雜。而且是否就是那個靠在梧桐樹上的中年人?
但是那人繼續敲門,此刻他的敲門聲像是機床一樣機械了。
出於想看到這背影的反面——這個願望此刻對他來說異常強烈——他決定對這人說些什麼。除此以外別無他法。
「屋裡沒人。」他說。
於是這背影轉了過來,那正面呈現在他眼前。這人的正面沒有他的反面粗壯,但他的眉毛粗得嚇人,而且很短,彷彿長著四隻眼睛。他很難斷定此人是否曾經靠在梧桐樹上,但他又不願輕率地排除那種可能。
「屋裡沒人。」他又說。
那人像看一扇門一樣地看著他,然後說:「你怎麼知道沒人?」
「如果有人,這門已經開了。」他說。
「不敲門會開嗎?」那人嘲弄似的說。
「可是沒人再敲也不會開。」
「但有人敲下去就會開的。」
他朝後退了兩步,隨後將門關上。他覺得剛才的對話莫名其妙。敲門聲還在繼續。但他不想去理會,便走進廚房。有兩根油條在那裡等著他。油條是清晨母親去買的,和往常一樣。兩根油條擱在碗上已經耷拉了下來。他拿起來吃了,同時想象著它們剛買來時那挺拔的姿態。
當他吃完后突然被一個奇怪的念頭震住了。他想油條里可能有毒。而且他很快發現自己確信其事。因為他感到胃裡出現了細微騷動,但他還沒感到劇痛的來臨。他站住不動,等待著那騷動的發展。然而過了一會那騷動居然消失,胃裡復又變得風平浪靜。他又站了一會,隨後才如釋重負地舒了一口氣。
那人還在敲門,並且越敲越像是在敲他家的門。他開始懷疑那人真是在敲他家門。於是他就走到門旁仔細聽起來。確實是在敲他的門,而且他似乎感到門在抖動。他深深吸了一口氣,然後猛地將門拉開。
他看到的是對面那扇門迅速關上的情景,顯然那門剛才打開過了,因為那個粗壯的背影已經不在那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