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54章 鮮血梅花(2)
第254章 鮮血梅花(2)
雖然江水急涌而來,拍得船舷水珠四濺,可坐在船內的阮海闊卻感到自己彷彿是坐在岸上一樣。故而剛才佇立岸邊看渡船搖晃而去的情景,此刻回想起來覺得十分虛幻。阮海闊看著江岸慢慢退去,卻沒有發現白雨瀟正以同樣的目光注視著他。
白雨瀟十分輕易地從阮海闊身上找到了二十年前的阮進武。但是阮海闊畢竟不是阮進武。阮海闊臉上絲毫沒有阮進武的威武自信,他虛弱不堪又茫然若失地望著江水滾滾流去。
渡船來到江心時,白雨瀟詢問阮海闊:
「你背後的可是梅花劍?」
阮海闊回過頭來望著白雨瀟,他答:
「是梅花劍。」
白雨瀟又問:「是你父親留下的?」
阮海闊想起了母親將梅花劍遞過來時的情景,這情景在此刻江面的水汽里若隱若現。他點了點頭。
白雨瀟望了望急流而去的江水,再問:
「你在找什麼人吧?」
阮海闊告訴他:
「找青雲道長。」
阮海闊的回答顯然偏離了母親死前所說的話,他沒有說到白雨瀟,事實上他在半年前離開黑針大俠以後,因為胭脂女和黑針大俠委託之言里沒有白雨瀟,白雨瀟的名字便開始在他的漫遊里漸漸消散。
白雨瀟不再說話,他的目光從阮海闊身上移開,望著正在來到的江岸。待船靠岸后,他與阮海闊一起上了岸,又一起走上了一條大道。然後白雨瀟徑自走去了。而阮海闊則走向了大道的另一端。
曾經攜手共游江湖的青雲道長和白雨瀟,在五年前已經反目為敵,這在武林里早已是眾所周知。
五
與白雨瀟在那條江邊偶然相遇之事,在阮海闊此後半年的空空蕩蕩的漫遊途中,總是時隱時現。然而阮海闊無法想到這位舉止非凡的老人便是白雨瀟。只是難以忘記他身穿白袍瀟洒而去的情景。那時候阮海闊已經與他背道而去,一次偶然的回首,他看到老人白色的身影走向青藍色的天空,那時田野一望無際,巨大而又空虛的天空使老人走去的身影顯得十分渺小。
多月之後,過度的勞累與總是折磨著他的飢餓,使他病倒在長江北岸的一座群山環抱的集鎮里。那時他已經來到一條蜿蜒伸展的河流旁,一座木橋卧在河流之上。他儘管虛弱不堪,可還是踏上了木橋,但是在木橋中央他突然跪倒了,很久之後都無法爬起來,只能看著河水長長流去。直到黃昏來臨,他才站立起來,黃昏使他重新走入集鎮。
他在客店的竹床上躺下以後,屋外就雨聲四起。他躺了三天,雨也持續了三天,他聽著河水流動的聲音越來越響亮。他感到水聲流得十分遙遠,彷彿水聲是他的腳步一樣正在遠去。於是他時時感到自己並未卧床不起,而是繼續著由來已久的漫遊。
雨在第四日清晨驀然終止,纏繞著他的疾病也在這日清晨消散。阮海闊便繼續上路。但是連續三日的大雨已經沖走了那座木橋,阮海闊無法按照病倒前的設想走到河流的對岸。他在木橋消失的地方站立良久,看著路在那滔滔的河流對岸如何伸入了群山。他無法走過去,於是便沿著河流走去。他覺得自己會遇上一座木橋的。
然而阮海闊行走了半日,雖然遇到幾條延伸過來的路,可都在河邊突然斷去,然後又在河對岸伸展出來。他覺得自己永遠難以踏上對岸的路。這個時候,一座殘缺不全的廟宇開始出現。廟宇四周樹木參天,阮海闊穿過雜草和亂石,走入了廟宇。
阮海闊置身於千瘡百孔的廟宇之中,看到陽光從四周與頂端的裂口傾瀉進來,形成無數雜亂無章的光柱。他那麼站了一會以後,聽到一個如鐘聲一樣的聲音:
「阮進武是你什麼人?」
聲音在廟宇里發出了嗡嗡的迴音。阮海闊環顧四周,他的目光被光柱破壞,無法看到光柱之外。
「是我父親。」阮海闊回答。
聲音變成了河水流動似的笑聲,然後又問:
「你身後的可是梅花劍?」
「是梅花劍。」
聲音說:「二十年前阮進武手持梅花劍來到華山腳下……」聲音突然中止,良久才繼續道,「你離家已有多久了?」
阮海闊沒有回答。
聲音又問:「你為何離家?」
阮海闊說:「我在找青雲道長。」
聲音這次成為風吹樹葉般的笑聲,隨後告訴阮海闊:
「我就是青雲道長。」
胭脂女和黑針大俠委託之言此刻在阮海闊內心清晰響起。於是他說:
「胭脂女打聽一個名叫劉天的人,不知這個人現在何處?」
青雲道長沉吟片刻,然後才說:
「劉天七年前已去雲南,不過現在他已走出雲南,正往華山而去,參加十年一次的華山劍會。」
阮海闊在心裡重複一遍后,又問:
「李東現在何處?黑針大俠向你打聽。」
「李東七年前去了廣西,他此刻也正往華山而去。」
母親死前的聲音此刻才在阮海闊內心浮現出來。當他準備詢問十五年前的殺父仇人是誰時,青雲道長卻說:
「我只回答兩個問題。」
然後阮海闊聽到一道風聲從廟宇里飄出,風聲穿過無數樹葉后銷聲匿跡了。他知道青雲道長已經離去,但他還是站立了很久,然後才走出廟宇。
阮海闊繼續沿著河流行走,白雨瀟的名字在消失了很長一段時間后,重又來到。阮海闊在河旁行走半日後,一條大道在前方出現,於是他放棄了越過河流的設想,走上了大道,開始了對白雨瀟的尋找。
六 阮海闊對白雨瀟的尋找,是他漫無目標漂泊之旅的無限延長。此刻青雲道長在他內心如一道煙一樣消失了。而胭脂女和黑針大俠委託之事雖已完成,可在他後來的漫遊途中,卻如雲中之月一樣若有若無。儘管胭脂女和黑針大俠的模糊形象,會偶爾地出現在道路的前方,但他們的居住之處,阮海闊早已遺忘。因此他們像白雨瀟一樣顯得虛無縹緲。
然而阮海闊毫無目的地漂泊,卻在暗中開始接近黑針大俠了。他身不由己的行走進行到這一日傍晚時,來到了黑針大俠居住的村口。
這一日傍晚的情景與他初次來到的清晨似乎毫無二致。黑針大俠那時正坐在那棵古老的榆樹下,落日的光芒和作為背景的晚霞使阮海闊感到無比溫暖。這時候他已經知道來到了何處。他如上次一樣走上了井台,提起井旁的木桶扔入井內,提上來以後喝下一口冰涼的井水,井水使他感受到了正在來臨的黑夜。然後他回頭注視著黑針大俠,他看到黑針大俠也正望著自己,於是他說:
「我找到青雲道長了。」
他看到黑針大俠臉上出現了迷惑的神色,顯然黑針大俠已將阮海闊徹底遺忘,就像阮海闊遺忘他的居住之處一樣。阮海闊繼續說:
「李東已經離開廣西,正往華山而去。」
黑針大俠始才省悟過來,他突然仰臉大笑。笑聲使榆樹的樹葉紛紛飄落。笑畢,黑針大俠站起走入了近旁的一間茅屋。不久他背著包袱走了出來,走到阮海闊身旁時略略停頓了一下,說:
「你就在此住下吧。」
說罷,他疾步而去。
阮海闊看著他的身影在那條小路的護送下,進入了沉沉而來的夜色。然後他才回身走入黑針大俠的茅屋。
七
阮海闊在離開黑針大俠的茅屋十來天后,一種奇怪的感覺使他隱約感到自己正離胭脂女越來越近。事實上他已不由自主地走上了那條指示著荒涼的大道。他在無知的行走中與黑針大俠重新相遇以後,依然是無知的行走使他接近了胭脂女。
那是中午的時刻,很久以前在黑夜裡行走過的這條大道,現在以燦爛的姿態迎接了他。然而陽光的明媚無法掩飾道路伸展時的荒涼。阮海闊依稀回想起很久以前這條大道的黑暗情景。
不久之後他嗅到了陣陣異香,那時他已看到了遠處的茅屋。他明白自己已經來到了何處。當他來到茅屋近前時,那一日清晨曾經向他招展過的奇花異草,在此刻中午陽光的照耀下,使他感到一種難以承受的熱烈。
胭脂女佇立在花草之中,她的容顏比那個夜晚所見更為艷麗。奇花異草的簇擁,使她全身五彩繽紛。她看著阮海闊走來,如同看著一條河流來。
阮海闊沒有走到她身旁,她異樣的微笑使他在不遠處無法舉步向前,他告訴她:
「劉天現在正走在去華山的路上,他已經離開雲南。」
胭脂女聽后嫣然一笑,然後扭身走出花草,走入茅屋,她拖在地上的影子如一股水一樣流入了茅屋。
阮海闊站了一會,胭脂女進去以後並沒有立刻出來。於是他轉身離去了。
八
阮海闊對白雨瀟的尋找,在後來又繼續了三年。在三年空虛的漂泊之後,這一日由於過度的勞累,他在一條大道中央的涼亭里席地而睡。
在阮海闊沉睡之時,一個白須白袍的老人飄然而至,他朝阮海闊看了很久,從此刻放在地上的梅花劍,他辨認出了這位沉睡的男子便是多年前曾經相遇過的阮進武之子。於是他蹲下身去拿起了梅花劍。
梅花劍的離去,使阮海闊驀然醒來。他第二次與白雨瀟相遇就這樣實現了。
白雨瀟微微一笑,問:「還沒有找到青雲道長?」
這話喚起了阮海闊十分遙遠的記憶,事實上這三年對白雨瀟空蕩蕩的尋找,已經完全抹去了青雲道長。
阮海闊說:
「我在找白雨瀟。」
「你已經找到白雨瀟了,我就是。」
阮海闊低頭沉吟了片刻,他依稀感到那種毫無目標的美妙漂泊行將結束。接下去他要尋找的將是十五年前的殺父仇人,也就是說他將去尋找自己如何去死。
但是他還是說:
「我想知道殺死我父親的人。」
白雨瀟聽后再次微微一笑,告訴他:
「你的殺父仇敵是兩個人。一個叫劉天,一個叫李東。他們三年前在去華山的路上,分別死於胭脂女和黑針大俠之手。」
阮海闊感到內心一片混亂。他看著白雨瀟將梅花劍舉到眼前,將劍從鞘內抽出。在亭外輝煌陽光的襯托下,他看到劍身上有九十九朵斑斑銹跡。
白雨瀟離去以後,阮海闊依舊坐在涼亭之內,面壁思索起很久以前離家出門時的情景。他閉上雙目以後,看到自己在輪廓模糊的群山江河、村莊集鎮之間漫遊。那個遙遠的傍晚他如何莫名其妙地走上了那條通往胭脂女的荒涼大道,以及後來在那個黎明之前他神秘地醒來,再度違背自己的意願而走近了黑針大俠。他與白雨瀟初次相遇在那條滾滾而去的江邊,卻又神秘地錯開。在那個群山環抱的集鎮里,那場病和那場雨同時進行了三天,然後木橋被沖走了,他無法走向對岸,卻走向了青雲道長。後來他那漫無目標的漫遊,竟迅速地將他帶到了黑針大俠的村口和胭脂女的花草旁。三年之後,他在這裡與白雨瀟再次相遇。現在白雨瀟已經離去了。
一九八九年一月十八日
古典愛情
一
柳生赴京趕考,行走在一條黃色大道上。他身穿一件青色布衣,下截打著密褶,頭戴一頂褪色小帽,腰束一條青絲織帶,恍若一棵暗翠的樹行走在黃色大道上。此刻正是陽春時節,極目望去,一處是桃柳爭妍,一處是桑麻遍野。竹籬茅舍四散開去,錯落有致遙遙相望。麗日懸高空,萬道金光如絲在織機上,齊刷刷奔下來。
柳生在道上行走了半日,其間只遇上兩個衙門當差氣昂昂擦肩而過,幾個武生模樣的人揚鞭催馬疾馳而去,馬蹄揚起的塵土遮住了前面的景緻,柳生眼前一片紛紛揚揚的混亂。此後再不曾在道上遇上往來之人。
數日前,柳生背井離鄉初次踏上這條黃色大道時,內心便湧起無數凄涼。他在走出茅舍之後,母親布機上的沉重聲響一直追趕著他,他脊背上一陣陣如灼傷般疼痛,於是父親臨終的眼神便栩栩如生地看著自己了。為了光耀祖宗,他踏上了黃色大道。奼紫嫣紅的春天景色如一卷畫一般鋪展開來,柳生卻視而不見。展現在他眼前的彷彿是一派暮秋落葉紛揚,足下的黃色大道也顯得虛無縹緲。
柳生並非富家公子,父親生前只是一個落榜的窮儒。他雖能寫一手好字,畫幾枝風流花卉,可肩不能挑手不能提,如何能養家糊口?一家三口全仗母親織布機前日夜操勞,柳生才算勉強活到今日。然而母親的腰彎下去后再也無法直起。柳生自小飽讀詩文,由父親一手指點。天長日久便繼承了父親的稟性,愛讀邪書,也能寫一手好字,畫幾枝風流花卉,可偏偏生疏了八股。因此當柳生踏上赴京趕考之路時,父親生前屢次落榜的窘境便籠罩了他往前走去的身影。
柳生在走出茅舍之時,只在肩上背了一個灰色的包袱,裡面一文錢也沒有,只有一身換洗的衣衫和紙墨硯筆。他一路風餐露宿,靠賣些字畫換得些許錢,來填腹中飢餓。他曾遇上兩位同樣赴京趕考的少年,都是身著錦衣綉緞的富家公子,都有一匹精神氣爽的高頭大馬,還有伶俐聰明的書童。即便那書童的衣著,也使他相形之下慚愧不已。他沒有書童,只有投在黃色大道上的身影緊緊伴隨。肩上的包袱在行走時微微晃動,他聽到了筆桿敲打硯台的孤單聲響。
柳生行走了半日,不覺來到了岔路口。此刻他又飢又渴,好在近旁有一河流。河流兩岸芳草青青,長柳低垂。柳生行至河旁,見河水為日光所照,也是黃黃一片,只是垂柳覆蓋處,才有一條條碧綠的顏色。他蹲下身去,兩手插入水中,頓覺無比暢快。於是捧起點滴之水,細心洗去臉上的塵埃。此後才痛飲幾口河水,飲畢席地而坐。芳草搖搖曳曳插入他的褲管,癢滋滋的有許多親切。一條白色的魚兒在水中獨自游來游去,那軀體扭動得十分嫵媚。看著魚兒扭動,不知是因為魚兒孤單,還是因為魚兒嫵媚,柳生有些凄然。
半晌,柳生才站立起來,返上黃色大道,從柳蔭里出來的柳生只覺頭暈目眩,他是在這一刻望到遠處有一堆房屋樹木影影綽綽,還有依稀的城牆。柳生疾步走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