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79章 現實一種(11)

  第279章 現實一種(11)

  「昨晚上大家叫了一夜,誰都沒睡好。可是今天早晨互相一問,大家都說沒見到。」那人有些疲倦地說。


  馬哲不由皺了一下眉,然後他繼續往前走。


  街上十分擁擠,馬哲走去時又有幾個人圍上去告訴他昨晚的情景,大家都沒見到瘋子,難道是一場虛驚?

  當他坐在小客輪里時,曾想象在老郵政弄瘋子住所前圍滿著人的情景。可當他走進老郵政弄時,看到的卻是與往常一樣的情景。弄里十分安靜,只有幾位老太太在生煤球爐,煤煙在弄堂里瀰漫著。此刻是下午兩點半的時候。


  一個老太太走上去對他說:「昨晚上不知是哪個該死的在亂叫瘋子回來了。」


  馬哲一直走到瘋子的住所前,那窗上沒有玻璃,糊著一層塑料紙,塑料紙上已經積了厚厚一層灰塵。馬哲在那裡轉悠了一會,然後朝弄口走去。


  來到街上他看到派出所的一個民警正走過來,他想逃避已經來不及了,因為民警叫著他的名字走了上來。


  「你來了?」民警笑著說。


  馬哲點了點頭。


  「你知道嗎?昨晚上大家虛驚一場。說是瘋子又回來了,結果到今天才知道是一場惡作劇。我們找到了那個昨晚在街上亂叫的人,可他也說是聽別人說的。」


  「我聽說了。」馬哲說。


  然後那民警問:「你來有事嗎?」


  馬哲遲疑了一下,說:「有一點私事。」


  「要我幫忙嗎?」民警熱情地說。


  「已經辦好了,我這就回去。」馬哲說。


  「可是下一班船要三點半才開,還是到所里去坐坐吧。」


  「不,」馬哲急忙搖了搖手,說,「我還有別的事。」然後就走開了。


  幾分鐘以後,馬哲已經來到了河邊。河邊一如過去那麼安靜,馬哲也如過去一樣沿著河邊慢慢走去。


  此刻陽光正在河面上無聲地閃耀,沒有風,於是那長長倒垂的柳樹像是布景一樣。河水因為流動發出了掀動的聲音。馬哲看到遠處那座木橋像是一座破舊的城門。有兩個孩子坐在橋上,腳在橋下晃蕩著,他們手中各拿著一根釣魚竿。


  沒多久,馬哲就來到了小河轉彎處,這是一條死河,它是那條繁忙的河流的支流。這裡幽靜無比。走到這裡時,馬哲站住腳仔細聽起來。他聽到了輕微卻快速的說話聲。於是他走了過去。


  瘋子正坐在那裡,身上穿著精神病醫院的病號服。他此刻正十分舒暢地靠在一棵樹上,嘴裡自言自語。他坐的那地方正是他三次作案的現場。


  馬哲看到瘋子,不禁微微一笑,他說:「我知道你在這裡。」


  瘋子沒有答理,繼續自言自語,隨即他像是憤怒似的大叫大嚷起來。


  馬哲在離他五米遠的地方站住。然後扭過頭去看看那條河和河那邊的田野接著又朝那座木橋望了一會,那兩個孩子仍然坐在橋上。當他回過頭來時,那瘋子已經停止說話,正朝馬哲痴獃地笑著。馬哲便報以親切一笑,然後掏出手槍對準瘋子的腦袋。他扣動了扳機。


  三


  「你瘋啦?」局長聽后失聲驚叫起來。


  「沒有。」馬哲平靜地說。


  馬哲是在三點鐘的時候離開河邊的。他在瘋子的屍體旁站了一會,猶豫著怎樣處理他。然後他還是決定走開,走開時他看到遠處木橋上的兩個孩子依舊坐著,他們肯定聽到了剛才那一聲槍響,但他們沒注意。馬哲感到很滿意。十分鐘后,他已經走進了鎮上的派出所。剛才那個民警正坐在門口。看著斜對面買香蕉的人而打發著時間。當他看到馬哲時不禁興奮地站了起來,問:「辦完了?」


  「辦完了。」馬哲說著在門口另一把椅子上坐了下來。這時他感到口乾舌燥,便向民警要一杯涼水。


  「泡一杯綠茶吧。」民警說。


  馬哲搖搖頭,說:「就來杯涼水。」


  於是民警進屋去拿了一杯涼水,馬哲一口氣喝了下去。


  「還要嗎?」民警問。


  「不要了。」馬哲說。然後他眯著眼睛看他們買香蕉。


  「這些香蕉是從上海販過來的。」民警向馬哲介紹。


  馬哲朝那裡看了一會,也走上去買了幾斤。他走回來時,民警說:「在船里吃吧?」他點點頭。


  然後馬哲看看錶,覺得時間差不多了,便對民警說:「瘋子在河邊。」


  那民警一驚。


  「他已經死了。」


  「死了?」


  「是被我打死的。」馬哲說。


  民警目瞪口呆,然後才明白似的說:「你別開玩笑。」


  但是馬哲已經走了。


  現在馬哲就坐在局長對面,那支手槍放在桌子上。當馬哲來到局裡時,已經下班了,但局長還在。起先局長也以為他在開玩笑,然而當確信其事後局長勃然大怒了。


  「你怎麼干這種蠢事?」


  「因為法律對他無可奈何。」馬哲說。


  「可是法律對你是有力的。」局長几乎喊了起來。


  「我不考慮這些。」馬哲依舊十分平靜地說。


  「但你總該為自己想一想。」局長此刻已經坐不住了,他煩躁地在屋內走來走去。


  馬哲像是看陌生人似的看著他,彷彿沒有聽懂他的話。


  「可你為什麼不這樣想呢?」


  「我也不知道。」馬哲說。


  局長不禁嘆了口氣,然後又在椅子上坐下來。他難過地問馬哲:「現在怎麼辦呢?」


  馬哲說:「把我送到拘留所吧。」


  局長想了一下,說:「你就在我辦公室待著吧。」他用手指一指那摺疊鋼絲床,「就這樣睡吧,我去把你妻子叫來。」


  馬哲搖搖頭,說:「你這樣太冒險了。」


  「冒險的是你,而不是我。」局長吼道。


  四


  妻子進來的時候,剛好有一抹霞光從門外掉了進去。那時馬哲正坐在鋼絲床上,他沒有去想已經發生的那些事,也沒想眼下的事。他只是感到心裡空蕩蕩的,所以他竟沒聽到妻子走進來的腳步聲。


  是那邊街道上有幾個孩子唱歌的聲音使他猛然抬起頭來,於是他看到妻子就站在身旁。他便站起來,他想對她表示一點什麼,可他重又坐了下去。


  她就將一把椅子拖過來,面對著他坐下。她雙手放在腿上,這個坐姿是他很熟悉的,他不禁微微一笑。


  「這一天終於來了。」她說。同時如釋重負似的鬆了口氣。


  馬哲將被子拉過來放在背後,他身體靠上去時感到很舒服。於是他就那麼靠著,像欣賞一幅畫一樣看著她。


  「從此以後,你就不再會半夜三更讓人叫走,你也不會時常離家了。」她臉上露出了心滿意足的神色。


  她繼續說:「儘管你那一槍打得真蠢,但我還是很高興,我以後再也不必為你擔憂了,因為你已經不可能再幹這一行。」


  馬哲轉過臉去望著門外,他似乎想思索一些什麼,可腦子裡依舊空蕩蕩的。


  「就是你要負法律責任了。」她憂傷地說,但她很快又說,「可我想不會判得太重的,最多兩年吧。」


  他又將頭轉回來,繼續望著他的妻子。


  「可我要等你兩年。」她憂鬱地說,「兩年時間說短也短,可說長也真夠長的。」


  他感到有些疲倦了,便微微閉上眼睛。妻子的聲音仍在耳邊響著,那聲音讓他覺得有點像河水流動時的聲音。


  五


  醫生是一個五十多歲的男子,他有著一雙憂心忡忡的眼睛。他從門外走進來時彷彿讓人覺得他心情沉重。馬哲看著他,心想這就是精神病醫院的醫生。


  昨天這時候,局長對馬哲說:「我們為你找到了一條出路,明天精神病醫生就要來為你診斷,你只要說些顛三倒四的話就行了。」 馬哲似聽非聽地望著局長。


  「還不明白?只要能證明你有點精神失常,你就沒事了。」


  現在醫生來了,並在他對面坐了下來,局長和妻子坐在他身旁。他感到他倆正緊張地看著自己,心裡覺得很滑稽。醫生也在看著他,醫生的目光很憂鬱,彷彿他有什麼不快要向馬哲傾吐似的。


  「你是哪一年出生的?」


  他看到醫生的嘴唇嚅動了一下,然後有一種聲音飄了過來。


  「你哪一年出生的?」醫生重新問了一句。


  他聽清了,便回答:「五一年。」


  「姓名?」


  「馬哲。」


  「性別?」


  「男。」


  馬哲覺得這種對話有點可笑。


  「工作單位?」


  「公安局。」


  「職務?」


  「刑警隊長。」


  儘管他沒有朝局長和妻子看,但他也已經知道了他們此刻的神態。他們此刻準是驚訝地望著他。他不願去看他們。


  「你什麼時候結婚的?」醫生的聲音越來越憂鬱。


  「八一年。」


  「你妻子是誰?」


  他說出了妻子的名字,這時他才朝她看了一眼,看到她正怔怔地望著自己。他不用去看局長,也知道他現在的表情了。


  「你有孩子嗎?」


  「沒有。」他回答,但他對這種對話已經感到厭煩了。


  「你哪一年參加工作的?」


  馬哲這時說:「我告訴你,我很正常。」


  醫生沒理睬,繼續問:「你哪一年出生的?」


  「你剛才已經問過了。」馬哲不耐煩地回答。


  於是醫生便站了起來,當醫生站起來時,馬哲看到局長已經走到門口了,他扭過頭去看妻子,她這時正凄涼地望著自己。


  六


  醫生已經是第四次來了。醫生每一次來時臉上的表情都像第一次,而且每一次都是問著同樣的問題。第二次馬哲忍著不向他發火,而第三次馬哲對他的問話不予理睬。可他又來了。


  妻子和局長所有的話,都使馬哲無動於衷。只有這個醫生使他心裡很不自在。當醫生邁著沉重的腳步,憂心忡忡地在他對面坐下來時,他立刻垂頭喪氣了。他試圖從醫生身上找出一些不同於前三次的東西。可醫生居然與第一次來時一模一樣的神態。這使馬哲感到焦躁不安起來。


  「你哪一年出生的?」


  又是這樣的聲音,無論是節奏還是音調都與前三次無異。這聲音讓馬哲覺得連呼吸都有些困難。


  「你哪一年出生的?」醫生又問。


  這聲音在折磨著他。他無力地望了望自己的妻子。她正鼓勵地看著他。局長坐在妻子身旁,局長此刻正望著窗外。他感到再也無法忍受了,他覺得自己要吼叫了。


  「八一年。」馬哲回答。


  隨即馬哲讓自己的回答吃了一驚。但不知為何他竟感到如釋重負一樣輕鬆起來。於是他長長地舒了一口氣。


  醫生繼續問:「姓名?」


  馬哲立刻回答了妻子的姓名。隨後向妻子望去。他看到她因高興和激動眼中已經潮濕。而局長此刻正轉回臉來,滿意地注視著他。


  「工作單位?」


  馬哲遲疑了一下,接著說:「公安局。」隨後立即朝局長和妻子望去,他發現他倆明顯地緊張了起來,於是他對自己回答的效果感到很滿意。


  「職務?」


  馬哲回答之前又朝他們望了望,他們此刻越發緊張了。於是他說:「局長。」說完他看到他倆全鬆了口氣。


  「你什麼時候結婚的?」


  馬哲想了想,然後說:「我還沒有孩子。」


  「你有孩子嗎?」醫生像是機器似的問。


  「我還沒結婚。」馬哲回答,他感到這樣回答非常有趣。


  醫生便站起來,表示已經完了。他說:「讓他住院吧。」


  馬哲看到妻子和局長都目瞪口呆了,他們是絕對沒有料到這一步的。


  「讓我去精神病醫院?」馬哲心想,隨後他不禁哧哧笑起來,笑聲越來越響,不一會他哈哈大笑了。他邊笑邊斷斷續續地說:「真有意思啊。」


  一九八七年五月二十日


  一九八六年

  多年前,一個循規蹈矩的中學歷史教師突然失蹤,扔下了年輕的妻子和三歲的女兒。從此他銷聲匿跡了。經過了動蕩不安的幾年,他的妻子內心也就風平浪靜。於是在一個枯燥的星期天里她改嫁他人,女兒也換了姓名。那是因為女兒原先的姓名與過去緊密相連。然後又過了十多年,如今她們離那段苦難越來越遠了,她們平靜地生活。那往事已經煙消雲散無法喚回。


  當時突然失蹤的人不只是她丈夫一個。但是「文革」結束以後,一些失蹤者的家屬陸續得到了親人的確切消息,儘管得到的都是死訊。唯有她一直沒有得到。她只是聽說丈夫在被抓去的那個夜晚突然失蹤了,僅此而已,告訴她這些的是一個商店的售貨員,這人是當初那一群闖進來的紅衛兵中的一個。他說:「我們沒有打他,只是把他帶到學校辦公室,讓他寫交待材料,也沒有派人看守他,可第二天發現他沒了。」她記得丈夫被帶走的翌日清晨,那一群紅衛兵又闖了進來,是來搜查她的丈夫。那售貨員還補充道:「你丈夫平時對我們學生不錯,所以我們沒有折磨他。」


  不久以前,當她和女兒一起將一些舊時的報刊送到廢品收購站去,在收購站亂七八糟的廢紙中,突然發現了一張已經發黃,上面布滿斑斑霉點的紙,那紙上的字跡卻清晰可見。紙上這樣寫著:


  五刑:墨、劓、刖、宮、大辟。


  先秦:炮烙、剖腹、斬、焚……


  戰國:抽肋、車裂、腰斬……


  遼初:活埋、炮擲、懸崖……


  金:擊腦、棒殺、剝皮……


  車裂:將人頭和四肢分別拴在五輛車上,以五馬駕車,同時分馳,撕裂軀體。


  凌遲:執刑時零刀碎割。


  剖腹:剖腹觀心。


  ……


  廢品收購站里雜亂無章,一個戴老花眼鏡的小老頭站在磅秤旁。女兒已經長大,她不願讓母親動手,自己將報刊放到秤座上去。然後掏出手帕擦起汗來,這時她感到母親從身後慢慢走開,走向一堆廢紙。而小老頭的眼睛此刻幾乎和秤桿湊在了一起。她覺得滑稽,便不覺微微一笑。隨後她驀然聽到一聲失聲驚叫,當她轉過身去時,母親已經摔倒在地,而且已經人事不省了。


  他們把他帶到自己的辦公室后,讓他坐下,又勒令他老老實實寫交待材料。然後都走了,沒留下看管他的人。


  辦公室十分寬敞,兩支日光燈此刻都亮著,明晃晃的格外刺眼。西北風在屋頂上呼嘯著。他就那麼坐了很久。就像這幢房屋在慘白的月光下,在西北風的呼嘯里默默而坐一樣。


  他看到自己正在洗腳,妻子正坐在床沿上看著他們的女兒。他們的女兒已經睡去,一條胳膊伸到被窩外面。妻子沒有發現,妻子正在發獃。她還是梳著兩根辮子,而且辮梢處還是用紅綢結了兩個蝴蝶結。一如第一次見到她走來一樣,那一次他倆擦肩而過。


  現在他彷彿看到兩隻漂亮的紅蝴蝶馱著兩根烏黑髮亮的辮子在眼前飛來飛去。


  

上一章目录+书签下一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