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82章 現實一種(14)
第282章 現實一種(14)
她從商店裡走出來時,看到街上的人像兩股水一樣在朝兩個方向流去,那些脫離了人流而走進兩旁商店的人,看去像是濺出來的水珠。這時候她看到了那個瘋子,瘋子正一瘸一拐地走在行人中間,雙手揮舞著,嘴裡沙啞地喊叫著「宮」。但是走在瘋子身旁的人都彷彿沒有看到他,他們都盡情地在街上走著。瘋子沙啞的喊叫被他們雜亂的人聲時而淹沒。瘋子從她身旁走了過去。
她開始慢慢往家走去,她故意走得很慢。這兩天來她總是獨自一人出來走走,家中的寂靜使她難以忍受,即便是一根針掉在地上的聲音,也會讓她嚇一跳。
儘管走得很慢,可她還是覺得很快來到了家門口。她在樓下站了一會,望了望天上的星光,那星光使此刻的天空璀璨無比。她又看起了別家明亮的窗戶,輕微的說話聲從那裡隱約飄出。她在那裡站了很久,然後才慢吞吞地沿著樓梯走了上去。
她剛推開家門時,就聽到了母親的一聲驚叫:「把門關上。」她嚇了一跳,趕緊關上門。母親正頭髮蓬亂地坐在門旁。
她在母親身旁站著,母親驚恐地對她說:「我聽到了他的叫聲。」
她不知該對母親說些什麼,只是無聲地站著。站了一會她才朝裡屋走去。她看到父親正坐在窗前發獃。她走上去輕輕叫了一聲,父親只是心不在焉地嗯了一聲,繼續發獃。而當她準備往自己屋裡走去時,父親卻轉過頭來對她說:「你以後沒事就不要出去了。」說完,父親轉回頭去又發獃了。
她輕輕答應一聲后便走進了自己的房間,在床上坐了下來。四周非常寂靜,聽不到一絲聲響。她望著窗戶,在明凈的窗玻璃上有几絲光亮在閃爍,那光亮像是水珠一般。透過玻璃她又看到了遙遠的月亮,此刻月亮是紅色的。然後她聽到了自己的眼淚掉在胸口上的聲音。
三
鐵匠鋪里火星四濺,叮叮噹噹的聲音也在四濺,那口爐子正在熊熊燃燒,兩個赤膊的背脊上紅光閃閃,汗水像蚯蚓似的爬動著,汗水也在閃閃發光。
瘋子此時正站在門口,他的出現使他們嚇了一跳,於是錘聲戛然而止,夾著的鐵塊也失落在地。瘋子抬腿走了進去,咧著嘴古怪地笑著,走到那塊掉在地上的鐵塊旁蹲了下去。剛才還是通紅的鐵塊已經迅速地黑了下來,几絲白煙在裊裊升起。瘋子伸出手去抓鐵塊,一接觸到鐵塊立刻響出一聲嗤的聲音,他猛地縮回了手,將手放進嘴裡吮吸起來。然後再伸過去。這次他猛地抓起來往臉上貼去,於是一股白煙從臉上升騰出來,焦臭無比。
兩個鐵匠嚇得大驚失色,瘋子卻是大喊一聲:「墨!」接著站起來心滿意足地走了出去。他一瘸一拐地走出了衚衕,然後在街旁站了一會,接著往右走了。這時候一輛卡車從他身旁駛過,揚起的灰塵幾乎將他覆蓋。他走到了街道中央,繼續往前走。走了一陣他收住腿,席地而坐了。那時有幾個人走到他身旁也站住,奇怪地望著他。另外還有幾個人正十分好奇地走來。
母親已經有一個來月沒去上班了。這些日子以來,母親整天都是獃獃地坐在房間里,不言不語。因為她每次外出回來推開家門時,母親都要驚恐地喊叫,父親便要她沒事別出去了。於是從那以後她就不再外出,就整日整日地呆在自己房間里。父親是要去上班的,父親是早晨出去到晚上才回來,父親中午不回家了。她獨自而坐時,心裡十分盼望夥伴的來到。可夥伴來了,來敲門了,她又不敢去開門。因為母親坐在那裡嚇得直哆嗦,她不願讓夥伴看到母親的模樣。可當她聽到夥伴下樓去的腳步聲時,卻不由流下了眼淚。
近來母親連亮光都害怕了,於是父親便將家中所有的窗帘都拉上。窗帘被拉上,家中一片昏暗。她置身於其間,再也感受不到陽光,感受不到春天,就連自己的青春氣息也感受不到了。
可是往年的現在她是在街上走著的,是和父母走在一起。她雙手挽著他們在街上走著的時候,總會遇上一些父母的熟人走來。他們總是開玩笑地說:「快把她嫁出去吧。」而父親總是假裝嚴肅地回答:「我的女兒不嫁任何人。」母親總是笑著補充一句:「我們只有這麼一個女兒。」
那年父親拿著一個皮球朝她走來,從此歡樂便和她在一起了。多少年了,他們三人在一起時總是笑聲不斷。父親總是那麼會說笑話,母親竟然也學會了,她則怎麼也學不會。好幾次三人一起出門時,鄰居都用羨慕的口氣說:「你們每天都有那麼多高興事。」那時父親總是得意洋洋地回答:「那還用說。」而母親則裝出慷慨的樣子說:「分一點給你們吧。」她也想緊跟著說句什麼,可她要說的沒有趣,因此她只得不說。
可是如今屋裡一片昏暗,一片寂靜。哪怕是三人在一起時,也仍是無聲無息。好幾次她太想去和父親說幾句話,但一看到父親也和母親一樣在發獃,她便什麼也不說了,她便走進自己的房間將門關上。然後走到窗前,掀開窗帘的一角偷偷看起了那條大街。看著街上來來往往的人,看著有幾個人站在人行道上說話,他們說了很久,可仍沒說完。當看到幾個熟人的身影時,她偷偷流下了眼淚。
那麼多天來,她就是這樣在窗前度過的。當她掀開窗帘的一角時,她的心便在那春天的街道上行走了。 此刻她就站在窗前,通過那一角玻璃。她看到街上的行人像螞蟻似的在走動,然後發現他們走到了一起,他們圍了起來。她看到所有走到那裡的人都在圍上去,她發現那個圈子在厚起來了。
他在街道上盤腿而坐,頭髮披落在地,看去像一棵柳樹。一個多月來,陽光一直普照,那街道像是塗了一層金黃的顏色,這顏色讓人心中充滿暖意。他伸出兩條細長的手臂,好似黑漆漆過又已經陳舊退色了的兩條桌腿。他雙手舉著一把只有三寸來長的銹跡斑斑的鋼鋸,在陽光里仔細瞅著。
她看到一些孩子在往樹上爬,而另一些則站到自行車上去了。她想也許是一個人在打拳賣葯吧,可竟會站到街道上去,為何不站到人行道上去。她看到圈子正在擴張,一會工夫大半條街道被阻塞了。然後有一個交通警走了過去,交通警開始驅趕人群了。在一處趕開了幾個再去另一處時,被趕開的那些人又回到了原處。她看著交通警不斷重複又徒然地驅趕著。後來那交通警就不再走動了,而是站在尚未被阻塞的小半條街上,於是新圍上去的人都被他趕到兩旁去了。她發現那黑黑的圈子已經成了橢圓。
他嘴裡大喊一聲:「劓!」然後將鋼鋸放在了鼻子下面,鋸齒對準鼻子。那如手臂一樣黑乎乎的嘴唇抖動了起來,像是在笑。接著兩條手臂有力地擺動了,每擺動一下他都要拚命地喊上一聲:「劓!」鋼鋸開始鋸進去,鮮血開始滲出來。於是黑乎乎的嘴唇開始紅潤了,不一會鋼鋸鋸在了鼻骨上,發出沙沙的輕微摩擦聲。於是他不像剛才那樣喊叫,而是微微地搖頭晃腦,嘴裡相應地發出沙沙的聲音,那鋸子鋸著鼻骨時的樣子,讓人感到他此刻正怡然自樂地吹著口琴。然而不久后他又一聲一聲狂喊起來,剛才那短暫的麻木過去之後,更沉重的疼痛來到了。他的臉開始歪了過去。鋸了一會,他實在疼痛難熬,便將鋸子取下來擱在腿上。然後仰著頭大口大口地喘氣。鮮血此刻暢流而下了,不一會工夫整個嘴唇和下巴都染得通紅,胸膛上出現了無數歪曲交叉的血流,有幾道流到了頭髮上,順著髮絲爬行而下,然後滴在水泥地上,像濺開來的火星。他喘了一陣氣,又將鋼鋸舉了起來,舉到眼前,對著陽光仔細打量起來。接著伸出長得出奇也已經染紅的指甲,去摳嵌入在鋸齒里的骨屑,那骨屑已被鮮血浸透,在陽光里閃爍著紅光。他的動作非常仔細,又非常遲鈍。摳了一陣后,他又認認真真檢查了一陣。隨後用手將鼻子往外拉,另一隻手把鋼鋸放了進去。但這次他的雙手沒再擺動,只是虛張聲勢地狂喊了一陣。接著就將鋼鋸取了出來,再用手去搖搖鼻子,於是那鼻子鞦韆般地在臉上盪了起來。
她看到那個橢圓形狀正一點一點地散失開去,那些走開的人影和沒走開的人影使她想起了什麼,她想到那很像是一小攤不慎失落的墨汁,中間黑黑一團,四周濺出去了點點滴滴的墨汁。那些在樹上的孩子此刻像貓一樣迅速地滑了下去,自行車正在減少。顯然街道正在被騰出來,因為那交通警不像剛才那麼緊張地站在那裡,他開始走動起來。
他將鋼鋸在陽光里看了很久,才放下。他雙手擱在膝蓋上,休息似的坐了好一會。然後用鋼鋸在摳腳背裂痕里的污垢,污垢被摳出來后他又用手重新將它們嵌進去。這樣重複了好幾次,十分悠閑。最後他將鋼鋸擱在膝蓋上,仰起腦袋朝四周看看,隨即大喊一聲:「皮!」皮膚在狂叫聲里被鋸開,被鋸開的皮膚先是蒼白地翻了開來,然後慢慢紅潤起來,接著血往外滲了。鋸開皮膚后鋸齒又擱在骨頭上了。他停住手,得意地笑了笑。然後雙手優美地擺動起來了,沙沙聲又響了起來。可是不久后他的臉又歪了過去,嘴裡又狂喊了起來。汗水從額上滴滴答答往下掉,並且大口呼哧呼哧地喘氣。他雙手的擺動越來越緩慢,嘴裡的喊叫已經轉化成一種嗚嗚聲,而且聲音越來越輕。隨後兩手一松耷拉了下去,鋼鋸掉在地上發出清脆的聲響。他的腦袋也耷拉了下來,嘴裡仍在輕輕地嗚嗚響著。他這樣坐了很久,才重新抬起頭,將地上的鋼鋸撿起來,重新擱在膝蓋上,然而卻遲遲沒有動手,接著他像是突然發現了什麼,血紅的嘴唇又抖動了,又像是在笑。他將鋼鋸擱到另一個膝蓋上,然後又是大喊一聲:「皮!」他開始鋸左腿了。也是沒多久,膝蓋處的皮膚被鋸開了,鋸齒又挨在了骨頭上。於是那狂喊戛然而止,他抬頭得意地笑了起來,笑了好一陣才低下頭去,隨即嘴裡沙沙地輕聲叫喚,隨著叫喚,他的雙手擺動起來,同時腦袋也晃動,身體也晃動了。那兩種沙沙聲奇妙地合在一起,聽去像是一雙布鞋在草叢裡走動。瘋子此刻臉上的神色出現了一種古怪的親切。從背影望去,彷彿他此刻正在擦著一雙漂亮的皮鞋。這時鋼鋸清脆地響了一聲,鋼鋸折斷了。折斷的鋼鋸掉在了地上,他的身體像是失去了平衡似的搖晃起來。劇痛這時來了,他渾身像篩谷似的抖動。很久后他才穩住身體,將折斷的鋼鋸撿起來,舉到眼前仔細觀瞧。他不停地將兩截鋼鋸比較著,像是要從裡面找出稍長的一截來。比較了好一陣,他才扔掉一截,拿著另一截去鋸右腿了。但他只是輕輕地鋸了一下,嘴裡卻拚命地喊了一聲。隨後他又撿起地上那一截,又舉到陽光里比較起來。比較了一會重新將那截扔掉,拿著剛才那截去鋸左腿了。可也只是輕輕地鋸了一下,然後再將地上那截撿起來比較。
她看到圍著的人越來越少,像墨汁一樣一滴一滴被彈走。現在只有那麼一圈了,很薄的一圈。街道此刻不必再為阻塞去煩惱,那個交通警也走遠了。
他將兩段鋼鋸比較來比較去,最後同時扔掉。接著打量起兩個膝蓋來了,伸直的腿重又盤起。看了一會膝蓋,他仰頭眯著眼睛看起了太陽。於是那血紅的嘴唇又抖動了起來。隨即他將兩腿伸直,兩手在腰間摸索了一陣,然後慢吞吞地脫下褲子。褲子脫下后他看到了自己那根長在前面的尾巴,臉上露出了滯呆的笑。他像是看剛才那截鋼鋸似的看了很久,隨後用手去撥弄,隨著這根尾巴的晃動,他的腦袋也晃動起來。最後他才從屁股後面摸出一塊大石頭。他把雙腿叉開,將石頭高高舉起。他在陽光里認真看了看石頭,隨後彷彿是很滿意似的點了點頭。接著他鼓足勁大喊一聲:「宮!」就猛烈地將石頭向自己砸去,隨即他瘋狂地咆哮了一聲。
這時候她看到那薄薄的一圈頃刻散失了,那些人四下走了開去,像是一群聚集的麻雀驚慌失措地飛散。然後她遠遠地看到了一團坐著的鮮血。
四
天快亮的時候,她被母親一聲毛骨悚然的叫聲驚醒。然後她聽到母親在穿衣服了,還聽到父親在輕聲說些什麼。她知道父親是在阻止母親。不一會母親打開房門走到了外間,那把椅子微微搖晃出幾聲「吱呀」。她想母親又坐在那裡了。父親沉重的嘆息在她房門上無力地敲打了幾下。她沒法再睡了,透過窗帘她看到了微弱的月光,漆黑的屋內呈現著一道慘白。她躺在被窩裡,傾聽著父親起床的聲音。當父親的雙腳踩在地板上時,她感到自己的床微微晃了起來。父親沒有走到外間,而是在床上坐了下來,床搖動時發出了嬰兒哭聲般的聲響。然後什麼聲音也沒有了,只有她自己的呼吸聲。
後來她看到窗帘不再慘白,開始慢慢紅了起來,她知道太陽在升起,於是她坐起來,開始穿衣服。她聽到父親從床上站起,走到廚房去,接著傳來了一絲輕微的聲音。父親已經習慣這樣輕手輕腳了,她也已經習慣。穿衣服時她眼睛始終看著窗帘,她看到窗帘的色彩正在漸漸明快起來,不一會無數道火一樣的光線穿過窗帘照射到了她的床上。
她來到外間時,看到父親從廚房裡走了出來。父親已將早飯準備好了。母親仍然坐在那裡一動不動。她看到母親那張被蓬亂頭髮圍著的臉時,不覺心裡一酸。這些日子來她還沒有這麼認真看過母親。現在她才發現母親一下子蒼老了許多,蒼老到了讓她難以相認。她不由走過去將手輕輕放在母親肩上,她感到母親的身體緊張地一顫。母親抬起頭來,驚恐萬分地對她說:「我昨夜又看到他了,他鮮血淋漓地站在我床前。」聽了這話,她心裡不禁哆嗦了一下,她無端地聯想起昨天看到的那一團坐著的鮮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