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7章 分手
第37章 分手
城西的藥王廟是一座僻靜的小廟,供奉著遍嘗百草的神農氏,雖然神農氏在神話傳說中有著極高的地位,但他既不能保佑別人加官晉爵,又不能像觀音菩薩那樣普度眾生,因此藥王廟的香火一直寥寥。只有那些身患重病,看大夫拜觀音都不見好轉的人,才會想到來拜拜藥王試試。還好今日是藥王誕辰,一大早就有小販在廟外招攬生意,甚至跑江湖賣大力丸的也來助興,讓小小的藥王廟突然間熱鬧了許多。
日上三竿時,一輛華麗的馬車緩緩停在了藥王廟前,一個衣衫錦繡的少婦抱著孩子下得馬車,頓時對廟外的熱鬧有些詫異,兩個隨行的家奴連忙趕開小販讓出條路,她這才與丫鬟乳母進了廟門。
廟裡也有不少香客,使小小的藥王廟顯得有些擁擠。兩個家奴粗暴地推開旁人,總算將那少婦帶到了藥王殿中,並將閑雜人等趕了出去。
少婦將孩子交給乳母,然後上香,磕頭,求籤。當她將抽出的簽交給解簽的老和尚,對方頓時皺起眉頭,半晌無語。她不禁擔憂地問:「大師,是不是這簽有什麼不妥?」
「這孩子是不是一生下來就體弱多病?」老和尚問。
「正是如此,所以妾身才帶他來拜藥王,希望他能健健康康地長大。」少婦忙道。
老和尚嘆了口氣:「這孩子的劫難,恐怕不是拜拜藥王就能解。」
少婦聞言大急:「我孩兒有何劫難?」
老和尚略一遲疑,壓低聲音道:「這孩子的父親造下了不少孽債,原本是絕後之命,誰知這孩子命硬,偏偏意外降生。父輩造下的孽必將應在他身上,所以他註定一生多災多難。」
這和尚寥寥數語,卻說得分毫不差,少婦頓時雙目含淚,急道:「求大師指點,如何才能化解我孩兒身上的災難?」
老和尚沉吟片刻,嘆道:「辦法不是沒有,就怕夫人捨不得。」
「什麼辦法?」少婦忙問。
老和尚正色道:「只有將這孩子送入空門修行三年,方可憑我佛的慈悲,化去他身上的孽債。」見少婦面色大變,老和尚又補充道,「不過現在孩子還小,想必你這做娘的也捨不得。老衲可以先為這孩子剃度,讓他先有個佛門弟子的身份,有我佛庇佑,一切孽債皆可暫免。待他年滿六歲,再送到廟中來修行吧。」
把孩子送入空門修行三五年,借佛門的功德使孩子免於被邪神小鬼侵擾,這在許多大戶人家也不算稀奇。少婦鬆了口氣,遲疑道:「是不是只要在佛門先掛個名就行了?」
老和尚點點頭:「只要剃度后,就是我佛門弟子,一切孽債皆可暫免。」
少婦略一遲疑,決然道:「就求大師為我孩兒剃度吧,妾身會為貴寺廣捐功德,以報大恩!」說著少婦褪下手腕上的金鐲子,雙手捧到老和尚面前。誰知老和尚面色一沉,正色道:「夫人請回吧,你的孩兒老衲不敢收。」
「這是為何?」少婦忙問。只聽老和尚沉聲道:「老衲若收下你的孩兒,別人會以為老衲是貪圖你的錢財。再說佛門弟子,收受金銀是為自己造孽,夫人難道是要老衲萬劫不復?」
少婦只得收起鐲子,愧然道:「大師恕罪,妾身怎樣才能報答大師恩典?」
「只要夫人有顆向善之心,這就是最好的報答。」老和尚笑道。少婦連忙磕了個頭,向乳母示意:「就請大師為我孩兒剃度吧!」
那乳母原本還以為這和尚是個騙子,說得如此兇險就為騙夫人的錢,誰知對方分文不收,倒讓她有些意外,只得將孩子抱了過去。老和尚示意小沙彌接過孩子,然後對少婦道:「今日正是吉日,老衲這就到後堂為孩子剃度。」
少婦正想跟著進去,老和尚卻道:「佛門收徒剃度,不能有俗人打攪,夫人在此暫候,老衲為貴公子剃度后,立刻就送出來。」
少婦也知道這是佛門規矩,只得留在殿中等候。誰知左等右等不見老和尚將孩子送出來,她猛然間有所醒悟,不顧小沙彌的阻攔就往後堂闖了進去。卻見後堂空無一人,老和尚和孩子已不知去向。
少婦渾身一軟差點摔倒,忙對乳母、丫鬟急道:「快叫阿福、阿祿進來,那和尚拐去了我的孩子!」
阿福、阿祿是隨來的兩個家奴,身手也是不弱。二人連忙在後堂中一搜,沒有找到那老和尚和孩子,卻發現床下捆著兩個從未見過的和尚,嘴裡都塞著破布。二人扯掉兩個和尚嘴裡的布條,厲聲喝問:「禿驢!將我家少爺藏到哪裡去了?」
兩個和尚一臉茫然,一個老成些的忙道:「昨夜我倆就被人打暈,什麼事都不知道。」
少婦一聽這話差點暈倒,不禁喃喃自語道:「是他!一定是他乾的!」
「夫人,是誰幹的?」阿福阿祿忙問。少婦沒有回答,卻飛一般跑出廟門,目光四下搜尋,最後盯住了廟外一個賣零食的小販。她提著裙子急奔過去,一把掀掉那小販頭上的草帽,露出了草帽下那張熟悉的臉,果然就是她永遠忘不掉的那個人!
「還我孩子,快還我孩子!」少婦邊哭邊擂打著那小販的胸膛,卻又忍不住撲到他懷中號啕大哭,「你既然已經走了,為何還要回來?」
不用說,這小販就是喬裝打扮,指揮眾多老千騙走小孩的雲襄。他怎麼也沒想到,自己居然會被「仇人」一眼認出來。他低估了女人的直覺,尤其低估他在這個女子心中的記憶。就算他藏起臉,躲在眾多小販中間,也無法逃過對方的眼睛。他任由對方抱著自己僵直的身子,神情複雜地冷冷道:「你知道我是為什麼回來。」
那女人猛然離開他的胸膛,卻又拉著他的衣襟哀求:「我知道你要報仇,但你不能傷害我的孩子,把孩子還給我吧,求你了!」
雲襄冷酷地搖了搖頭,那女人不禁嘶聲質問:「你為什麼這麼狠心?從小到大,你處處都讓著我,疼著我,從不讓我受半點委屈,為何現在卻要搶走我的孩子?」
雲襄冷冷道:「因為你認識的那個蠢秀才,早已經死了!」
二人還在糾纏,阿福、阿祿已撲了過來。阿祿揮刀便向雲襄斬去,嘴裡喝道:「夫人閃開,讓阿祿將他拿下。」
二人剛一動手,一旁一個老者已閃身攔在雲襄身前,空手擋住了阿福、阿祿,老者邊打邊喝道:「公子快走!」
雲襄被少婦緊緊抓住,一時脫身不得,一旁有個喬裝成小販的老千見狀,抽出扁擔便向少婦后心劈去,嘴裡喝道:「放手!」
雲襄想要喝止已遲了,連忙和身撲到少婦身上。那小販收手不及,這一扁擔結結實實劈在了雲襄背上。痛得他渾身一軟,更被那少婦抱了個結實。那小販趕緊丟下扁擔,想要分開二人,卻怎麼也掰不開女人的手。
此時場中早已大亂,阿福、阿祿見這老者武功高強,連忙高喝:「夫人別怕,咱們去叫人幫忙!」說著二人丟下老者轉身就逃,由於人群混雜,老者只追上一個將之放倒,另一個卻混在人群中逃遠了。
「公子,快走,再不走就遲了!」老者連忙高喝。就在這時,突見幾個捕快急奔而來,領頭那捕快遠遠就在高喝:「什麼人在此鬧事?」
眾老千從來就怕官,一見之下立即四下逃散。老者雙掌一挫就要大開殺戒,雲襄急忙喝道:「筱伯不可魯莽,快退開!」
老者還在猶豫,就見雲襄連使眼色,急急地小聲道:「你快走!」
筱伯心領神會,連忙混入四周看熱鬧的閑漢中。幾個捕快立刻就將雲襄與少婦圍了起來,領頭那滿面虯髯的捕快喝道:「怎麼回事?還不快放手!大庭廣眾之下,你兩男女拉拉扯扯成何體統?」
少婦急道:「差官大哥,我孩子被這人拐走了,你們要給我做主!」
領頭那捕快一聽這話,立刻拿出鐵鏈將雲襄一鎖,對少婦道:「夫人放心,本捕頭這就將他帶回府衙。」說著拉起雲襄就走。
少婦只得放開雲襄,緊跟在幾個捕快身後,誰知幾個捕快走得極快,三拐兩拐就不見了蹤影。少婦只得獨自往府衙趕去,誰知到府衙一問,才知揚州府捕快今日根本就沒出班。她不禁一跤跌倒在地,在又急又累之下突然暈倒。
卻說雲襄被那幾個捕快帶到僻靜處,他忍不住上前抓住那滿面虯髯那捕頭的手,激動地問道:「亞男!真的是你?這段時間你去了哪裡?讓我一直都在擔心!想不到你扮捕快,比我還像。」
舒亞男甩開雲襄的手,三兩把解開他身上的鐐銬,淡淡道:「你快走,南宮世家丟了孩子,很快就會封鎖全城!」
「那你呢?不和我一起走?」雲襄忙問。舒亞男躲開雲襄的目光,不冷不熱地道:「我有這些叔叔伯伯照顧,你不用擔心。」
雲襄只當她在熟人面前,不好意思公開與自己的關係,只得道:「那好,我就與筱伯先回金陵,等你前來會合。」
望著雲襄與筱伯遠去的背影,舒亞男神情異常複雜。幾個捕快三兩把脫去官服,轉眼就變成了幾個尋常漢子,他們都是舒亞男的父親舒振剛生前的生死兄弟,雖然平安鏢局不在了,但他們依舊視舒亞男為鏢局的主人。一個左手缺了四根手指的漢子小聲道:「侄女,咱們也得儘快離開揚州,以防萬一。」
舒亞男點點頭,依依不捨地收回目光,草草脫去偽裝就走。只是她走的方向,與雲襄完全不同。
揚州城的風暴波及整個江南,甚至金陵。南宮世家發出的江湖告急帖,已將懸賞的花紅提高到十萬兩,只求知情者提供孩子的線索。筱伯聽到這消息,急匆匆來到後院,就見雲襄正與明珠在逗著孩子。由於新找了乳母,孩子在哭鬧了幾天後,也漸漸適應了新的環境和新的人。
「公子!」筱伯知道明珠心軟,連忙將雲襄拉到一旁,悄聲道,「南宮世家已將懸賞提高到十萬兩,這樣下去可不是辦法。咱們要儘早絕了南宮瑞的念頭。」
雲襄懂得筱伯的意思,只有將孩子的屍體儘快給南宮瑞送回去,才能徹底斷了他的想頭,也才能徹底斷了南宮放繼承家業的希望,這也是南宮豪與他定下的計劃。但是,當他第一次抱起這個孩子的時候,原來的念頭就立刻動搖。這是背叛了他的戀人,與害死母親,奪去駱家莊的仇人的孩子,他原本應該痛恨。但望著孩子那粉嘟嘟的小臉,他無論如何也恨不起來。當孩子第一次對他露出笑臉,他立刻就下定決心,不能讓這條無辜的小生命,因父輩的仇恨受到傷害,假他人之手也不行!
筱伯見他半晌無語,急道:「這次行動參與的人不少,萬一有人見利忘義,咱們立刻就得玩完。十萬兩啊,可以讓許多人將親娘都賣了,公子千萬不能有婦人之仁!」
雲襄搖搖頭,正色道:「孩子是無辜的,我決不容他受到任何傷害。我已做決定,你不必再多言。」
相處日久,筱伯已熟悉雲襄的脾氣,一旦決定的事就難以更改。他只得嘆了口氣,無奈道:「既然如此,咱們得立刻換地方,知道這兒的人不少,萬一泄露,那可就危險了。」
雲襄默然半晌,輕嘆道:「亞男還沒回來,我很擔心,她怎麼還不來金陵與我會合?」
筱伯忙道:「咱們可以留個下人在這裡等舒姑娘,其他人暫時避一避。我已在郊外找到一處僻靜的住所,今日就可以搬過去。」
雲襄想了想,點頭道:「那好,咱們立刻就搬。」
暮色初臨,一輛馬車載著雲襄等人悄然出城。為了安全,雲襄與明珠只帶了孩子和乳母,以及那條從不吠叫的阿布上路,筱伯親自趕車。馬車來到郊外的曠野,筱伯突然回頭道:「公子,我感覺咱們被跟蹤了。」
雲襄回頭看看空無一人的曠野,疑惑道:「後面一個人也看不到,哪有跟蹤?」
筱伯正色道:「公子要相信一個殺手的直覺。」
雲襄略一沉吟:「我趕車繼續往前走,你悄悄藏到路邊看看,千萬不要打草驚蛇,咱們在前面的岔路口再會合。」
筱伯悄然溜下馬車,藏到了路邊的草叢中。雲襄趕著馬車繼續前行,到數裡外的岔路口停下,沒多久筱伯追上來,氣喘吁吁地道:「咱們果然被跟蹤了,不過不是人是條狗。」
「狗?」雲襄有些驚訝。筱伯點頭道:「沒錯!是條訓練有素的獵犬,十分機敏,我本想做了它,誰知這畜生精得很,味到人味就跑,我根本近不了它的身。」
雲襄想了想,輕輕拍拍阿布的頭,指指路旁的草叢,又指指遠方那隱約的犬影:「阿布,幹掉它!」
阿布心領神會,立刻跳下馬車藏入草叢。雲襄趕著馬車繼續前行,沒多久就聽到身後傳來一聲狗的慘叫,不一會兒阿布追上來,嘴邊沾滿了狗毛和鮮血,將明珠嚇了一跳。
在看不到馬車的數里之外,藺東海正帶著幾個侍衛驅馬緩緩而行,獵狗的慘叫令他一驚,趕緊打馬追上去,就見瓦剌人訓練的名貴獵犬已倒在血泊中,喉嚨完全被撕開,顯然是被猛犬一口斃命。他暗叫一聲不好,立刻打馬狂追,很快就在路旁發現了馬車,只是馬車中早已沒有一個人。
筱伯領著雲襄等人,從樹林中的小路來到山腳下一座村莊,村莊不大,只有數十戶人家。筱伯指著山腳下一座竹樓道:「那原本是村中一戶人家的空房子,我自作主張替公子買了下來。這裡交通閉塞,民風淳樸,與江湖上的人也沒有任何來往,很適合在此隱居。」
雲襄隨著筱伯來到那竹樓,見裡面雖然簡陋,卻不失雅緻,心裡十分滿意。幾個人安頓下來后,筱伯就問:「不知公子下一步有何打算?」
「等!」雲襄從容道。
「等?等什麼?」筱伯疑惑地撓撓頭。
「沒錯,現在等就是最好的行動。」雲襄淡淡解釋道,「南宮放找不回孩子,他繼承家業的希望就完全破滅。以他從小就養成的驕縱性格,必不甘心就此失去大權,定會使出非常手段。咱們只需等南宮世家自生變亂,再去收拾殘局。這期間咱們要割斷與外界的一切聯繫,藏好自己就是最大的勝利!」說到這他頓了頓,微微嘆道,「現在我最擔心的,就是亞男。」
「公子不用擔心,」筱伯連忙安慰道,「以舒姑娘的聰明機智,定不會有事。再說公子已經給看家的門房交代過,見到舒姑娘就讓她去你們第一次相遇的地方會合,絕不會錯過。」
為策安全,雲襄只給門房留下了個模糊的地址,讓她到他們初次相遇的地方會合。相信除了舒亞男自己,沒有人能猜到那是哪裡。茫茫人海,他也只有用這個辦法與舒亞男相約了。
就在雲襄躲在山村靜享悠閑的時候,南宮世家卻發生了驚天動地的變化。南宮瑞在族中老人們的一再催促下,終於下了最後的決心。在一個星月晦暗的夜晚,他讓人把南宮放找來,準備好好跟他談談。
看到南宮放因兒子被綁架而憔悴不堪,南宮瑞心中隱隱作痛。不過現在不是安慰兒子的時候,他狠下心準備開門見山。
「為父老了,最近更是體弱多病,常感精力不濟,所以想早一點放手,享幾年清福。」南宮瑞輕嘆道。
「父親可以將家族事務交給孩兒打理,」南宮放忙賠笑道,「為爹爹分憂,那是孩兒應盡的孝道。」
南宮瑞微微點點頭,跟著又搖頭道:「放兒,你知道爹爹一直對你寵愛有加,甚至罔顧立長不立幼的祖訓立你為南宮世家嗣子,即便你受傷之後,爹爹都在盡一切努力讓你繼承家業。但現在你兒子失蹤,你再也無法延續南宮世家香火,自然也就無法再繼續做嗣子。為父雖然痛惜,卻也不能不考慮族人的感受,希望你能理解。」
南宮放聞言大急:「我一定能找回我的兒子,請爹爹給我時間!」
南宮瑞惋惜道:「為父已經給了你不少時間,但南宮一族的未來,總不能寄托在一個生死不明的嬰兒身上吧?」
南宮放面色煞白,默然半晌,方澀聲問:「爹爹已經決定了?」
南宮瑞微微頷首:「為父打算明日就召集族人拜祭祖先,改立阿豪為嗣子。」
南宮放心底一涼差點軟倒。他如今與大哥已成死敵,一旦大哥做了宗主,待父親百年之後,他恐怕就要從天堂跌入地獄,受盡大哥的折磨。若父親立二哥南宮珏為嗣子,他還可勉強接受,若讓大哥做了宗主,自己豈不要在大哥的鼻息下苟活?這簡直比殺了他還難受。想到這他再無顧忌,急道:「大哥為奪嗣子之位,勾結千門公子襄對付孩兒,我牧馬山莊的衰敗,兒子的失蹤,都是大哥和公子襄所為,請爹爹明鑒!」
南宮瑞對兒子的指控並沒有感到意外,只嘆道:「你倆兄弟鉤心鬥角,爭權奪利,為父豈會毫無所覺?你當年殺官差嫁禍你大哥,手段也未見得就比你大哥光明。你知道為父當年為何不揭穿你的把戲,為你大哥主持公道?」
南宮放茫然搖頭,只聽父親嘆道:「江湖素來就是爾虞我詐,鉤心鬥角的世界,只有強者才能生存。所以南宮世家的繼承人,必須要是強者。當年你大哥在與你的明爭暗鬥中敗了,所以他不配做嗣子。但這一回,是你敗了。雖然論心計,論武功,你大哥都不是你的對手,但你大哥卻能讓千門公子襄這等人才為他所用,這就是他比你高明的地方。雖然三個兒子中我最寵愛你,但為了南宮一族的未來,我必須將家業傳給你大哥。」
南宮放面如死灰,他方才還想著如何揭露大哥的陰謀詭計,好讓父親回心轉意,現在才知道,父親根本不在乎大哥使了什麼手段,只在乎誰才是最後的勝利者。自己費盡心機想找大哥與公子襄勾結對付自己的證據,原來全是白忙活。他連忙跪倒在地,痛哭乞憐道:「爹爹啊!大哥的為人你又不是不知道,他若做了宗主,待您老百年之後,孩兒可就死無葬身之地了!」
南宮瑞雙目垂淚,將兒子攬入懷中,泣道:「如果你做了宗主,你大哥也未必能得善終。放兒,江湖海闊天空,憑你的聰明才幹,必能闖出一番天地,何必要在你大哥手下苟且偷生?」
南宮放一怔:「爹爹是要我走?」
見父親微微頷首,南宮放一躍而起:「我不走!我為什麼要走?為這個家我盡心儘力,殫精竭慮,開拓的疆土大哥哪點比得上?為什麼卻要我走?」
見父親默然不語,但臉上的表情卻十分堅決。南宮放漸漸冷靜下來,心知父親的決定已無可更改,他垂頭而立,臉上表情變幻不定。片刻后他一咬牙,終於下了決心。默默來到書案旁,滿滿地斟了一杯茶,他雙手捧著跪倒在父親面前,哽咽道:「孩兒既然遲早要走,不如現在就走。容孩兒最後一次為爹爹奉茶,以後爹爹恐怕很難再喝到孩兒的茶了。」
南宮瑞含著淚接過茶一飲而盡。輕輕放下茶杯,他嘆道:「身為世家子弟,兄弟不能和睦,父子不得團聚,真不知是幸運還是不幸!」
南宮放恭恭敬敬地磕了三個頭,垂淚道:「爹爹在上,孩兒要走了。臨走之前,孩兒想讓爹爹再教我一次劍法,就像你第一次教我一樣。」
南宮瑞點點頭,輕輕拔出案上寶劍,略一調息,便緩緩地舞動長劍,就像第一次教兒子這套劍法一樣。
七十二招劍法勘勘過半,南宮瑞臉上冷汗滾滾而下,出手越來越慢。一套劍法不及使完,他突然收劍而立,以劍拄地,澀聲問:「你在茶中下了什麼?」
南宮放後退兩步,緊張地盯著父親,顫聲道:「酥筋散!」
南宮瑞渾身一軟跌坐於地,仰天長嘆:「沒想到啊!我南宮瑞一生精明,卻中了兒子的酥筋散!」
南宮放慌忙跪倒在地,連連磕頭:「爹爹請諒,酥筋散並不致命,孩兒不敢傷害爹爹。」
「但它卻可以令人永久失力癱瘓。」南宮瑞苦笑道,「你為了保住嗣子之位,竟不惜如此報答你爹爹。」
南宮放恨恨地抬起頭:「我從小錦衣玉食,前呼後擁,一呼百諾,早已是個享慣了榮華富貴的豪門公子。就因為受傷,你卻要我去浪跡江湖,為大哥讓路。我哪吃得了江湖之苦?只好放手一搏。爹爹放心,酥筋散最多讓你癱瘓在床,不會致命。我會親自照顧你的起居飲食,做個孝順的兒子。只要你開不了口,就不能廢我嗣子之位,我將代行宗主之職,直到坐穩這個位置為止。」
南宮瑞雙目垂淚,卻因藥性發作而不能開言。南宮放將他抱到床上躺好,流淚道:「爹爹,這是你逼我出此下策,我實在是迫不得已。我不想在大哥手中受盡屈辱,就只有如此!」
仔細為父親蓋上被子,然後將沾有酥筋散的茶杯擦拭乾凈,南宮放這才悄悄退出房門,正待趁夜離開,突聽窗外有一點異動。他一聲喝問:「誰?滾出來!」
黑暗中現出一個魁梧的身影,正是南宮豪!原來南宮豪從眼線那裡聽說父親要單獨見老三,不知會不會對自己不利,所以冒險藏在窗外,想探聽究竟,卻沒想到竟目睹了南宮放下毒的整個過程。他原本想出手阻攔,不過轉而一想,如果父親被酥筋散弄到癱瘓,自己再出面揭露南宮放的惡行,那自己就不是嗣子,而是宗主。想到這點,對權力的渴望超過了對父親的愛戴,他終於忍著沒有動,直到南宮放做完一切要離開,他才鼻息稍沉,不小心暴露了自己。
不過現在他已穩操勝券,沒必要再躲躲閃閃。南宮豪從藏身處出來,得意地冷笑道:「老三,若要人不知,除非己莫為,原來老天真的有眼。」
南宮放見惡行敗露,突然「撲通」一聲跪倒在地,哭拜道:「大哥,看在兄弟一場的份上,千萬不要告發我,最多我不再跟你爭這嗣子!」
第一次見南宮放拜倒在自己面前,南宮豪得意地呵呵大笑。笑聲剛起,就見南宮放手腕一翻,一劍悄沒聲息地倏然刺出。南宮豪雖有防備,卻不料南宮放的劍遠超他的估計,勉強躲過要害,卻還是被刺中了小腹。他捂著中劍處連連後退,滿臉懷疑和驚詫。
南宮放從地上一躍而起,得意地冷笑道:「你想不到我的劍法比你想象中快很多吧?若不是我平時藏著掖著,你怎麼會輕易中劍?」
見南宮豪突然張嘴想呼叫,南宮放一劍直指其咽喉,卻見南宮豪就地一滾躲開這一劍,終於放聲高叫:「來人!有刺客!」
南宮豪能避開這一劍,讓南宮放有些意外,沒想到大哥的身手比他估計的要高,看來大哥也不是愚魯之輩。不過現在事已至此,他無論如何也要殺之滅口。
南宮放一劍快似一劍,追著南宮豪狂刺。南宮豪受傷在先,只有連滾帶爬地躲閃,身上連連中劍,鮮血四下飛濺。不過他的叫聲總算驚動了家人,幾個南宮弟子過來查看,被眼前的情形完全驚呆了。幾個人想要阻攔,只聽南宮放瘋狂的喝道:「滾開!不要攔我!」
南宮豪身上連中數劍,終於無力跌倒。南宮放正待一劍斃之,突見一旁劍光一閃,將他這必殺的一劍挑開,跟著響起二哥南宮珏的喝聲:「三弟你瘋了!」
南宮放正不知如何向眾人解釋自己的行為,更不能當著眾人的面繼續追殺大哥。南宮珏的話突然提醒了他,他猛然舉劍亂砍,嘴裡嗬嗬大叫,壯若瘋虎,瘋狂地砍向倒地不起的南宮豪。
「三弟住手!」南宮珏連忙挑開他的劍,但最終還是沒能完全擋住。南宮豪又中兩劍,終於發出垂死的慘呼:「他要殺我滅口!」
南宮珏一劍刺中南宮放手腕,將他手中長劍打落,跟著以劍封住他的穴道。這時眾人才有機會扶起南宮豪,卻見他被刺中要害,再難開口。南宮珏忙問:「大哥,這是怎麼回事?」
南宮豪一聲嘆息,帶著遺憾與悔恨,黯然而逝。南宮珏只得拍開南宮放的穴道,只見他又哭又笑,表情怪異。眾人不由驚呼:「三公子、三公子瘋了!快去稟報宗主!」
就在南宮世家亂作一團的時候,雲襄卻躲在山村享受那難得的悠閑。山村中的日子枯燥而漫長,兩個月後,雲襄才讓筱伯去揚州打探南宮世家的消息,同時也去打探舒亞男的去向。沒多久筱伯回來,一看他的神情,就知道他帶回的是好消息。
「沒想到公子隔岸觀火,竟能洞察秋毫!」筱伯眼中閃爍著少見的興奮,「那南宮放果然如公子預料那樣,在得知父親要將宗主之位傳與南宮豪后,竟然鋌而走險,出手暗算了兄長。雖然他僥倖得手,卻被家人抓個正著,按家法他本該為其兄抵命,誰知他受此打擊,竟然瘋了。南宮瑞連失二子,更是中風癱瘓,生不如死。如今南宮世家已亂作一團,族中長輩只得請出不問世事的二公子南宮珏,由他暫行宗主之責。」
對南宮世家的變故,雲襄並沒有感到太意外。南宮瑞對南宮放不問是非的過度溺愛,早已養成了他唯我獨尊的秉性,豈能接受大權旁落,由天堂跌到人間的失敗?其實南宮瑞的溺愛早已使兒子變成了一顆罪惡的種子,雲襄所做的,不過是使這顆罪惡的種子生根發芽,開花結果,最終連至親之人也毫不留情地吞噬。
雲襄瞑目躺在搖椅上聽著筱伯的彙報,當他聽到南宮放瘋了時,驀地睜開了雙眼。筱伯話音剛落,他就迫不及待地追問:「南宮放後來怎樣了?」
筱伯想了想,搖頭道:「沒有打聽到他後來的消息,一個瘋子,想來也沒什麼值得留意。」 雲襄神情微變,目視虛空愣了半晌,突然嘆道:「南宮放真不簡單,竟能騙過所有人!」
筱伯疑惑地撓撓頭:「公子的意思,南宮放沒有瘋?」
「他要真瘋了,就不是南宮放!」雲襄黯然搖頭,「可惜我做了這麼多努力,最終還是讓他逃脫。只怕以後,他會更加精明可怕!」
筱伯連忙安慰道:「公子無須擔心,就算南宮放僥倖逃脫,他也不再是南宮世家三公子了。只要他在江湖上一露面,南宮世家首先就不會放過他!」
雲襄憂心忡忡地搖搖頭,又問:「有亞男的消息嗎?」
筱伯神情突然有些異樣,遲疑道:「聽說她去了杭州,根本就沒有來金陵找過公子。」
「杭州?」雲襄一怔,「她去杭州幹什麼?」
見筱伯搖頭,雲襄沉吟片刻,吞吞吐吐地問:「南宮放那個五姨太……後來怎樣了?」
筱伯惋惜道:「聽說南宮放從兩個家奴口中,得知她認識公子后,用盡酷刑逼問公子的身份和下落,她卻始終不說,最後受刑不過,吞金自殺了。我一直想不通,她怎麼會捨命為公子掩飾?」
雲襄臉色陡然變得煞白,身子一歪差點摔倒。筱伯連忙扶住他,就見他淚水盈滿眼眶,嘴裡不住喃喃自語:「我誤會她了,我完全誤會她了……」說著他跌跌撞撞地來到內房,「撲通」一聲跪倒在床前,在明珠和乳母驚訝的目光中,他抖著手抱起床上的孩子,突然失聲痛哭,「是我害死了你母親,是我害死了怡兒……」
孩子嚇得哇哇大哭,明珠連忙從雲襄懷中搶過孩子交給乳母,卻又不知如何安慰是好。只見雲襄突然沖入房中,將房門插上,對門外幾個人的呼喚不做任何回應。房中只傳出他捂在被子中的哭泣聲……
不知過了多久,雲襄終於紅著眼開門出來。神情有說不出的凄楚,面對明珠與筱伯關切的目光,他平靜地道:「我要去揚州,在怡兒的墳前上炷香,也讓她看看她的孩子。」
筱伯心知攔不住雲襄,只得道:「我這就去準備,咱們一早就走。」
第二天黃昏,在筱伯的帶領下,雲襄終於找到了揚州城郊那座孤墳。看到墓碑上「南宮趙氏」那幾個字時,他眼中閃出莫名的憤怒,恨不得將墓碑砸爛,但他最終什麼也沒做。默默在墳頭點上香燭,他將孩子抱到墳前,在心中暗暗道:怡兒,看到了嗎?你的孩子平安無事。我不會讓任何人傷害到他,我會用全部心血將他培養成一個善良、正直、有用的人!
筱伯和明珠等在一旁,直到雲襄祭拜完備,筱伯才上前道:「公子,天色不早,回去吧。」
馬車轔轔而行,來到岔路口時,雲襄突然道:「去杭州。」
筱伯沒有多問,立刻掉頭踏上去往杭州的路。他知道雲襄的心思,不過他就擔心,當雲襄找到他想要找的人後,恐怕只會更加痛苦。
杭州西子湖畔的雅風樓,是江南屈指可數的名樓。它地處西子湖畔景色最美的地段,樓高三重,外表古樸端莊,內部極盡奢華,是達官貴人、豪紳巨賈最愛下榻的百年老店。雲襄與明珠以前都在此住過,再次回到這裡,二人都感到很親切。
一行人剛住下不久,就有小二上來稟報:「樓下有位姓舒的女子,要找明珠姑娘。」
明珠聞言一聲歡呼,提著裙子就往樓下跑去,剛到樓梯口,就見一個輕紗遮面的女子正登樓而上,不是舒亞男是誰?明珠驚喜地撲上去,毫無顧忌地抱著舒亞男就狠狠親了一口,驚喜地連連追問:「姐姐你可想死我了!這段時間你都去了哪裡?為何不到金陵來找我們?你怎麼知道我們來了杭州?」
「姐姐也很想你,所以一聽說你來了杭州,就特意趕來跟你道別。」舒亞男笑道。
「道別?姐姐要去哪裡?」明珠忙問。舒亞男沒有立刻回答,卻拉起她的手:「去你房內再慢慢說,你想讓我一直站在這裡不成?」
明珠吐吐舌頭,忙將舒亞男領到自己住的房間。隔壁的雲襄聽到明珠的歡呼聲,早已出來相見,只是被明珠攔在中間,沒法上前問候。只得目送著她倆進了房間,知道她們許久不見,定有不少體己話要說,雲襄只得在門外等候。聽到房內兩個女孩子時而竊竊私語,時而咯咯大笑,雲襄心裡感覺十分溫暖。
足足等了一個時辰,兩個女孩子才開門出來。雲襄連忙上前問候:「亞男,你……可好?」
「我很好!」舒亞男完全無視雲襄眼中的柔情蜜意,略一抱拳便下樓而去。雲襄只得跟著下樓,奇怪地問道:「你這是要去哪裡?」
「多謝雲公子關心,不過亞男不便相告。」舒亞男腳下不停,已來到樓下。雲襄一臉意外:「你叫我雲公子?什麼叫『不便相告』?你不跟咱們回金陵?」
舒亞男終於停下腳步,回頭道:「雲公子,每一個人都有自己的生活空間,還是不要相互打擾為好。雖然大家朋友一場,但總不能因為是朋友,就永遠走在一起吧?」
雲襄十分詫異,反詰道:「我們只是朋友?你說過要照顧我一輩子,難道這就忘了?」
舒亞男嘴邊泛起一絲調侃的笑意:「我騙你的,不行嗎?你以前不也騙過我?被我騙上一回就算扯平吧。大家都是老千,你騙我我騙你豈不正常得很?喂,你不會當真吧?」
「你在說謊!」雲襄定定地盯著舒亞男的眼眸,似要將她看穿,「你為什麼要說謊?」
舒亞男若無其事地笑道:「我以前是在說謊,現在可沒有噢。」
「你撒謊!」雲襄滿臉漲得通紅,「我們在牧馬山莊發生的一切,難道全都是假的?」
舒亞男嘻嘻笑道:「沒錯!全是假的,如果你覺得是真的,那隻說明我騙人的本領比你高明一點點。」
「為什麼?為什麼要騙我?」雲襄厲聲質問。舒亞男不以為然地聳聳肩,「很簡單,因為南宮放也是我的仇人。我要借你的手對付南宮放,所以不希望你倒下去。現在南宮放已經瘋了,南宮世家也一蹶不振,我的仇報了,也就沒必要再騙你了。」
「你……」雲襄氣得渾身發抖,再也說不出話來。舒亞男卻若無其事道:「對了,忘了向你介紹我的未婚夫君,其實你也見過,不用我介紹了吧?」
未婚夫君?雲襄只感到頭目一陣暈眩,整個世界突然變得異常荒唐。順著舒亞男所指的方向望去,就見街邊一輛富麗堂皇的馬車旁,一個彪悍如虎的中年漢子正負手等在那裡。那漢子年逾四旬,生得濃眉大眼,不怒自威,眉心那三橫一豎的抬頭紋十分醒目,正是江南黑道第一人,漕幫老大叢飛虎!雲襄恍然大悟,難怪自己剛到杭州舒亞男就找來,這裡是漕幫的地頭,難怪她的消息這般靈通。
「叢飛虎?你的未婚夫君是叢飛虎?」雲襄還是感到難以置信。卻見舒亞男坦然一笑:「有什麼奇怪?哪個女人不會對叢飛虎這樣的英雄動心?我能找到這樣的夫君,作為朋友,你應該為我感到高興才是。」
雲襄神情凄苦地指著舒亞男的頸項,卻說不出一句話來。舒亞男恍然大悟,笑道:「你是說那顆雨花石?」她解開衣領露出光光的脖子,「它早已經不屬於我了,擁有它的人才是你的真愛,你可要好好珍惜。」
說完舒亞男揮揮手轉身就走,步履輕快地來到馬車前,叢飛虎忙牽著她的手鑽入車廂,她最後從車窗中探出手揮了揮,馬車終於轔轔而去。
雲襄遙望離去的馬車,突感喉頭一甜,仰天噴出一口鮮血,跟著往後便倒。感覺身子被人扶住,耳邊傳來隱隱的呼喚,他茫然地循聲望去,就看到一臉羞赧的明珠,項下正戴著那顆獨一無二的雨花石,他兩眼一黑,徹底暈了過去。
馬車已走出很遠,舒亞男依舊在車簾縫隙中不住回望,淚水早已模糊了她的雙眼,她卻死死咬著嘴唇不讓自己哭出聲來,以至於咬破嘴唇而不自知。鮮血和著淚水從唇邊涓涓滴下,很快就染紅了她的衣襟。
叢飛虎尷尬地放開她的手,望著血淚交下的舒亞男,他想要安慰,卻又不知如何安慰才好。馬車在城中不住繞著圈子,舒亞男則在車中無聲痛哭。不知過了多久,她終於咬牙抹乾了淚水,稍稍恢復了平靜。叢飛虎見狀黯然嘆道:「你既然放不下他,為何要離開他?還讓我做惡人,將他傷得如此之深?」
「我只要他放下我。」舒亞男平靜地道,「我將去一個再也見不到他的地方,所以不希望他再想著我。我要他徹底忘了我,甚至恨我,才不會為我傷心和痛苦。」
叢飛虎好奇地問:「你要去哪裡?」
「北京!」舒亞男淡然道。
「我送你!」叢飛虎毫不猶豫地點頭。
馬車轔轔望北而行,一路穿州過府,馬不停蹄。舒亞男抱著雙膝坐在車中,雙眼木然望向虛空,就像完全失去了精氣神。若非眼帘偶爾一眨,真會讓人誤以為是一具行屍走肉。
「請聽我給你講一個故事,千門之花的故事。」這句話就像是詛咒,一直在舒亞男耳邊縈繞,她後悔去聽這個故事,她怎麼也沒想到,這個故事竟然會奪去她所有的一切。
沒人知道舒亞男回揚州拜祭父親時發生了什麼,但她自己卻永遠也忘不了。她本為明珠對雲襄的暗戀為難,所以有心成全明珠,讓她陪雲襄去湖州看望莫爺,而自己則借口回揚州拜祭父親,以避開雲襄。誰知自己的命運就此發生改變,不過她也明白,就算自己不與雲襄分開,那次會面也是命中注定。
「舒姑娘別來無恙啊?」還是那個神秘的青衫老者,在舒亞男祭拜完父親后,突然出現在她的面前。舒亞男與對方打過交道,一直對這神秘的老者心懷戒意,不過念在對方曾幫自己恢復容貌,是自己的大恩人,她不好迴避,只得道:「多謝先生挂念,我很好。您老怎會來這裡?」
青衫老者和藹地笑道:「我家主上想見你,所以特命老夫前來相請。」
這老者的本事她見識過,沒想到竟是個奴僕,這讓舒亞男十分驚訝,真不知這老者口中的「主上」是什麼樣的人物。這讓她心中戒意更深,忙道:「小女子不過一尋常江湖過客,不敢去見先生這樣的世外高人。」
青衫老者詭秘一笑:「舒姑娘的經歷可不尋常啊。出身平安鏢局,是舒振剛總鏢頭的掌上明珠。舒總鏢頭蒙難后,舒姑娘夜闖瀟湘別院,因傷了南宮放而惹上官司,若非有金陵蘇家暗中相助,恐怕早已被南宮世家生吞活剝。你被判服苦役三年,卻私自逃逸,先被人騙賣青樓,后又遇叢飛虎逼迫,無奈自毀容貌,裝瘋賣傻潛回揚州,借南宮放的千門典籍自學成才,終成千門後起之秀……」
「夠了!」舒亞男連忙喝止,老者寥寥數語,已讓她暗自心驚。沒想到如此隱秘之事,對方竟如親眼所見,說得分毫不差,令人心生寒意。她怕自己與雲襄在牧馬山莊客棧那一幕也被對方得知,所以連忙打斷,色厲內荏地喝道:「你究竟想怎樣?」
青衫老者從容笑道:「老夫方才說了,我家主上想見你。」
「好!帶路,我跟你走!」舒亞男毫不猶豫地答應下來,既然對方對自己了如指掌,她不能不去見見那個「主上」,看看對方是何等人物。
青衫老者親自趕車,馬車走了數天才停下來,竟然是到了北京城!之後舒亞男被蒙上雙眼,在城中轉了好久才停下來,下車一看,卻是一座不可多見的豪宅。在青衫老者引領下,她終於在一間幽靜的書房中,見到了青衫老者口中的「主上」——一個溫文儒雅的白衣老者。
「舒姑娘請坐!」白衣老者示意舒亞男坐下后,饒有興緻地將她上下打量片刻,目光在她鬢邊的花朵上停留了許久,微微頷首道,「英武中不失柔美,嬌艷中不乏個性,果然是人世間獨一無二的仙葩!」
舒亞男臉上微紅,冷冷道:「先生千里相邀,不是垂涎亞男的容貌吧?」
老者呵呵一笑:「舒姑娘沒有尋常女子的扭捏和羞澀,真是難得!老夫非常欣賞。對了,你還不知老夫姓名吧?老夫靳無雙,這個名字只有我信得過的人才知道。」
「非常榮幸!」舒亞男微微一哂,「不過亞男與靳先生素昧平生,先生何以相信?」
靳無雙淡淡笑道:「舒姑娘以前不知老夫,老夫對舒姑娘可是了如指掌。甚至可說是神交已久。」說著他從書桌上拿起一封信,推到舒亞男面前,「甚至知道你最想要的是什麼。」
舒亞男好奇地拿起信,滿是疑惑地打開一看,頓時面色大變。那是一張地契,平安鏢局的地契!這果然是她夢寐以求想要拿回的東西!它本在南宮世家手中,現在卻被靳無雙輕描淡寫地拿了出來,對方的能力可見一斑。她強忍著不讓自己失態,平靜地將地契放回桌上,淡淡問:「你要我做什麼?」
靳無雙肅然道:「我要正式收你為入室弟子。」
舒亞男突然就想起了莫爺當初想收自己為徒時的情形,嘴角不禁泛起一絲譏笑,拿起桌上的地契道:「禮下於人,必有所求。先生既然拿出如此重禮,就不必再以師徒之情來籠絡。有什麼事盡可開口,不必再拐彎抹角。」
「其實你早已是我千門弟子,有沒有入門儀式都已無妨。」靳無雙微微一笑,見舒亞男有些疑惑,他解釋道,「你從南宮放那裡盜去的那些書,本就是我千門典籍,其中有不少還是老夫親手所著。你我雖無師徒之名,其實早已有師徒之實。就連你腮邊這朵獨一無二的仙葩,也是出自千門名宿之手,你現在還認為自己跟千門毫無關係嗎?」
見舒亞男無言以對,靳無雙又道:「你認不認我為師都無所謂,你只要記住,你現在擁有的本領,都是來自歷代千門前輩心血的結晶,記住自己永遠都是我千門弟子,這就夠了。」靳無雙說著將桌上的地契重新推到舒亞男面前,「我還你這地契,並不要求你做任何事來交換;我收你為徒,也不要你做任何報答。我只要你聽我講一個故事,聽完這個故事,你可以立刻就走,你我再無瓜葛。」
舒亞男好奇地問:「什麼故事?」
靳無雙的臉上泛起一種由衷的敬仰,輕輕道:「千門之花的故事!」
房中的肅穆和凝重感染了舒亞男,她連忙收勒心神,凝神靜聽。靳無雙輕輕啜了口茶,望著茶杯上那蒸騰翻滾的水汽輕聲道:「這故事你也聽過,我要講的,是不為人知的那部分。」
舒亞男凝望著靳無雙,只見他目光落到虛空,似穿越時空般幽遠,他那充滿磁性的嗓音,很快就將她帶到了那個百家爭鳴、英雄輩出的年代。
「春秋時期,吳越兩國世代為仇,戰亂百年。會稽一戰,越王勾踐被吳王所俘,不惜為吳王牽馬嘗糞,受盡屈辱,方被赦歸越國。勾踐回國后卧薪嘗膽,勵精圖治,並採納大夫范蠡的美人計,向吳王獻上絕代美女西施,最後終於得報大仇,滅掉了吳國。」說到這靳無雙頓了頓,輕輕嘆道,「這是太史公筆下的歷史,卻遠不如千門秘傳的典籍中記載的詳細,甚至沒有寫清楚,誰才是這場戰爭的真正英雄。」
靳無雙說著,從書架上抽出一本古舊的冊子,翻開一頁遞給舒亞男道:「這裡記錄了千門歷代高手的一些事迹,你有興趣可以拿去看看。」
舒亞男接過一看,越國大夫范蠡的名字赫然在目。只聽靳無雙淡淡道:「范蠡乃千門嫡傳弟子,為報越王勾踐知遇之恩,出任越國士大夫。為了使越國免受吳國欺凌,他走遍越國,終於在溪水邊物色到浣紗的美女西施。西施的美貌人所共知,但西施的聰穎卻很少有人提及。其實那才是范蠡將她收為弟子,授以千門絕技的真正原因。他將西施帶回越都,並借越王之手將西施獻給吳王,為了使西施能在吳王後宮眾多美女中脫穎而出,范蠡親自操刀,以千門秘傳的文身之術,在西施原本就美艷如花的臉上,文上了一朵巧奪天工的仙葩,成為世間獨一無二的美女。西施最終憑藉獨特的美貌和高明的千術,顛覆了一個強大的國家,成為千門中人人敬仰、獨一無二的千門之花!」
西施的故事舒亞男早已耳熟能詳,卻沒想到故事後面還有如此精彩的隱秘。她不禁悠然神往,跟著心底又泛起了一絲寒意,隱隱猜到靳無雙講這個故事的深意,但她卻不敢肯定,不由澀聲問:「你講這個故事,究竟是什麼意思?」
靳無雙沒有回答,卻反問道:「你是否還記得一位名叫朗多的男子?」
朗多?這名字依稀有些熟悉,但舒亞男一時卻想不起來。靳無雙提醒道:「他曾經在鴻運賭坊見過舒姑娘,不知你是否還有印象?」
舒亞男恍然大悟,立刻就想起了那個身上有股膻味的異族男子,以及他為自己出頭,不惜與南宮豪動手的英勇。她連忙點頭:「想起來了。靳先生認識他?」
靳無雙點點頭:「朗多殿下是瓦剌四太子,這次出使我朝,是為締結和約,與我國結盟。和約條款俱已談妥,但他卻臨時提出,要幫他找到一個臉上有花,名叫舒亞男的女子。」
舒亞男一聲冷笑:「於是你們就答應,將我作為和約的一部分,去換取所謂的和平?」
靳無雙搖搖頭:「你誤會了,這次和約我朝向瓦剌割讓了數萬里的土地,數十萬戶子民,金銀財帛更是不計其數。你一個普通民女,還沒有資格成為和約中的條款。」
「既然如此,你給我講千門之花是什麼意思?」舒亞男質問。靳無雙坦然道:「我是想將你主動獻給朗多,去做今日的千門之花!」
舒亞男嘲諷道:「朝廷無能,卻要我一個普通民女去力挽狂瀾,真是好笑。」
靳無雙指向身後的地圖,從容道:「大明東有倭寇擾邊,西有魔門蠢蠢欲動,北有強大的瓦剌虎視眈眈。朝廷欲先平倭寇海患,再驅魔門,最後集中力量消除北方的威脅。但現在魔門與瓦剌有勾結之勢,欲共犯我中華,朝廷無力三面作戰,只得暫時對瓦剌委曲求全。這不是怯弱,而是策略,是盡量少流血少犧牲,以最小的代價求得最大勝利的策略。」
舒亞男不以為然地撇撇嘴:「機密國策,你為何知道得這般清楚?」
靳無雙坦然道:「因為我就是這個國策的策劃者和執行者。」
舒亞男心神微震,實不敢相信靳無雙竟是如此人物,但對方那精明的頭腦和雍容氣度,以及指點江山的從容和自信,卻不容她不信。她還在回味對方所說,又聽靳無雙傲然道:「千門從開創至今數千年,一直就以國家民族的命運為己任,從來不會獨善其身,更不會避世逍遙。老夫很驕傲能為自己的國家出謀劃策,舒姑娘為千門罕有的後起之秀,聰明與美貌不亞於傳說中的西施。難道你甘心永遠與街頭那些千門末流為伍,永遠混跡於市井凡塵?西施能憑一己之力顛覆一個國家,以你的天賦和才智,難道不想在歷史上寫下濃墨重彩的一筆,成為千門又一朵名傳千古的奇葩?」
舒亞男默然無語。靳無雙輕啜了口茶,又道:「瓦剌勢力逐漸坐大,與我朝終有一戰。屆時必定伏屍百萬,流血漂櫓,無數百姓流離失所。舒姑娘曾隨父親走鏢去過邊關,對瓦剌人的兇殘不會一無所知吧?如今天假其便,竟讓瓦剌最有實力繼承汗位的四太子朗多迷上了舒姑娘,而你偏偏又是我千門弟子,這難道不是上天在助我大明?尤其你這朵無奈中文上去的仙葩,難道不是在昭示著冥冥中的天意,讓你成為西施那樣的千門之花?」
舒亞男心神大亂,瓦剌人的兇殘她曾經見到過,她曾在一座被瓦剌人屠盡的村莊中淚流滿臉,她曾對著那些無辜慘死的百姓暗暗祈禱,若能讓悲劇停止,她願意獻出自己所有的一切。如今,這樣一個機會就擺在面前,她不禁撫著腮邊的仙葩仰天暗問:蒼天在上,難道你加倍還我這絕世的容顏,就是要我將所有一切都奉獻給天下?難道我就是那命中注定的千門之花?
紅燭在靜靜燃燒,燭芯偶爾爆出的一點微聲,使房中更顯幽靜。二人無聲對坐,不知過得多久,舒亞男終於緩緩站起身來,啞著嗓子道:「你……讓我好好想想。」
靳無雙將地契塞入舒亞男手中,輕聲道:「無論你最終如何決定,老夫給你的東西都不會收回。不過,」他的聲色突然凝重,「我堅信你會成為國家的英雄,而不是民族的罪人。」
舒亞男神情恍惚地來到街頭,茫然不知往哪裡去,她不住在心中呼喚:阿襄,我該怎麼辦?你快告訴我?
三天她回到靳無雙面前,對這個神秘的老者平靜地道:「我還有些恩怨未了,待我了結恩怨,再告訴你我的決定。」
靳無雙沒有阻攔,親自將舒亞男送出書房大門。待她離去后,守候在門外的青衫老者擔心地問:「主上,她會答應去瓦剌嗎?」
「她一定會!」靳無雙自信一笑,見青衫老者眼中有些不解,他意味深長地笑道,「因為,她並不是真正的千門傳人。」
舒亞男回到揚州,將平安鏢局的地契交給了父親生前那些兄弟,並讓他們幫忙做一件大事。她在暗處留意南宮放和雲襄的交鋒,當雲襄遇到麻煩她立刻挺身而出,假扮捕快將他從那女人手中救出,之後她悄悄尾隨雲襄來到金陵。在暗處看到明珠對雲襄無微不至的照顧,她既心酸又安慰,雲襄有明珠照顧,她終於可以下定決心了。
不過在走之前,她還要做最後一件事,所以她去杭州找到叢飛虎,讓他幫忙演一齣戲。戲演得很成功,把大名鼎鼎的千門公子襄也騙得口吐鮮血,他從此不會再放不下自己了。舒亞男心中既痛苦又欣慰,她突然有些後悔將雨花石送給了明珠,那是她對雲襄唯一的紀念物。
馬車一震突然停了下來,北京城到了。舒亞男與叢飛虎揮手作別,她沒想到這個曾經傷害過自己的男人,會成為千里相送的朋友,世事真是難料。
與叢飛虎分手后,舒亞男按照約定來到靳無雙隱居之處,對這個神秘的老者平靜地道:「我願拜你為師,學習顛覆敵國的千門之術,我願成為千門之花!」
靳無雙對舒亞男的決定沒有感到意外,他點點頭,輕輕拍了拍手,門外飄然進來一個雍容華貴的婦人,看模樣已是年過四旬,卻依舊美艷不可方物。靳無雙指著那貴婦介紹道:「她叫溫柔,為千門上四將之脫將,她會教你一些女人應該掌握的本領,你先向她學習吧。」
貴婦儀態萬千地淺淺一笑,對靳無雙微微一福:「你放心,阿柔一定將她教成迷死男人不償命的閨中殺手。」
待溫柔領著舒亞男離去后,青衫老者悄然進來,對靳無雙稟報道:「主上,南宮放求見。」
靳無雙有些意外,不過還是微微頷首。青衫老者悄然而去,片刻后領著個蓬頭垢面,渾身污穢的乞丐進來。那乞丐一進門,猛然跪倒在地,失聲痛哭,「師父!你要為弟子報仇啊!」
靳無雙一聲冷哼:「閉嘴!從哪裡跌倒,就要從哪裡爬起來,若靠他人恩賜才能報仇,你就不是我的弟子!」
哭聲戛然而止,乞丐抬起頭來,亂髮下正是南宮放那張惶然無依的臉。被靳無雙這一喝,他臉上漸漸重現那原有的冷厲,點頭道:「師父教訓得是,弟子定要靠自己的力量,拿回失去的東西!」
靳無雙面色稍霽:「怎麼回事?你細細道來,不可有任何遺漏。」
南宮放連忙將自己與公子襄相爭的前後經過詳細說了一遍,靳無雙聽完後面無表情,不置可否地敲敲桌子:「為師知道了,你下去吧。」
南宮放離去后,青衫老者猶猶豫豫地問道:「主上,小人有一事,不知當問不當問?」
「何事?」靳無雙道。青衫老者猶豫道:「南宮放與公子襄的交鋒,咱們也有所察覺,主上為何不幫他一把?要知道南宮放可是主上的愛徒,又是掌握南宮世家這股江湖力量的鑰匙,主上為何要坐視他失去嗣子之位?」
靳無雙沒有回答,卻反問道道:「公子襄大名叫什麼?」
「聽說好像是叫雲襄,」青衫老者說到這突然一驚,「雲嘯風的兒子也叫雲襄,不過早已死去多年,竟有這般巧合?」
「我從不相信什麼巧合。」靳無雙眼中寒芒微閃,「這是雲嘯風的棋子,他在用這個名字向我挑戰。我不插手公子襄與南宮放的爭鬥,就是在等著雲嘯風這個老對手,等著他露出蛛絲馬跡。與雲嘯風對壘,誰敢有絲毫大意?一個南宮世家的得失實在無足輕重。」
青衫老者恍然點點頭,又道:「藺東海剛送回消息,明珠郡主跟丟了。另外,柳公權也在追查公子襄的下落。」
靳無雙一聲輕哼:「警告這老傢伙,讓他別多管閑事。」
青衫老者苦笑著搖搖頭:「以柳公權的為人,恐怕不會那麼聽話。」
靳無雙一聲冷笑:「柳公權不過是條能幹的老狗,只是錯認了主人。現在是該給他幾鞭子,讓他認清主人的時候了。」
青衫老者心領神會地點點頭:「小人這就去安排。」
二人正在密議,就聽門外傳來一聲稟報:「剛收到最新消息,天心居的素妙仙三天前已辭世。」
靳無雙正待去端茶,聽到這消息手不由一抖,不小心將桌上的茶杯碰翻,他對四下流淌的茶水視而不見,卻盯著虛空憂心忡忡地喃喃自語:「這個天下,要亂了。」
青衫老者也是面色大變,點頭嘆道:「魔門終於再無顧忌。」
《千門之雄》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