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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6章 離別親人 謫旅宦遊

  第36章 離別親人 謫旅宦遊

  正德三年正月初六,王陽明踏上了萬里長征的赴謫之旅。


  一行四人,隨行三人有書童王祥、力夫王金、廚子王舍。三人都是餘姚老家王氏家族遠房族人。王祥十七歲,略通文墨,身子單薄,瘦削的小長臉上,眼神機靈。爹娘打發他跟著王陽明,希望他既可以掙錢補貼家用,又可以學習識文斷字,期望將來有朝一日他能出息了,或者跟著王先生學著當個師爺,或者到哪個衙門當個文書吏員,總之,想要他風光。王金二十八歲,膀闊腰圓,憨厚的四方臉上,眼神木訥,嘴唇厚實,一看就是個沉默寡言的漢子。王舍二十齣頭,小個子,胖墩墩的,黑黑的小圓臉上泛著油光。王祥身背一個帶有抽屜的竹編箱子,上下兩層,箱面漆著防水的桐油。這是王陽明的移動書房,內盛著:小梳匣(梳頭的梳子和篦頭的篦子)、茶盞、茶盒、香爐、香盒、匙箸瓶、小硯台、墨錠、筆筒和毛筆、小水注、圖書匣、文具匣、詩筒、鎮紙、竹筒酒樽、葯匣、拂塵、紙扇。竹箱上面橫著一把裝在布袋裡的古琴,竹箱後面掛著一頂斗笠,竹箱邊上插著一把桐油布雨傘。王金擔著一副擔子,一頭是鋪蓋和隨用雜物,一頭是王陽明的漆過防水桐油的藤條編織的衣箱。王舍擔一副擔子,一頭是提盒,一頭是提爐,提爐包括銅火爐、茶壺、小鍋。王陽明腰裡挎著威寧伯家贈送的那把寶劍。


  一大家子親人在碼頭,流著淚,揮著手,目送客船駛離碼頭。


  王陽明擦乾眼淚,坐進船艙,開始翻看一冊《皇明天下驛路圖引》,算計著路程。身邊的王祥問道:「老爹,貴州有多遠呀?」


  王陽明指著圖引說道:「貴州到南京,國道是四千二百五十里,走長江,過洞庭湖,經常德,到貴州地界。到我們餘姚大概有四千里。我們不走南京,咱從江西過,也要經洞庭湖。」


  王祥問道:「咱餘姚到京師三千二百四十里,路上走一個多月。到貴州比那遠一千里地,恐怕得兩個月吧?」


  王陽明答道:「這不一樣,去京師水路順暢。去貴州,崇山峻岭,有水路有旱路,路難走。有的地方聽說叫鳥道。」


  王祥再問道:「老爹,您驛丞這官兒都管啥事?」


  王陽明答道:「驛丞管驛站。天下十三省,每個省都有通往兩京的國道,官員上任,舉子趕考,就走這些路。各地軍情飛報,朝廷政令傳遞,各地物品上貢,來來往往,天黑總得有地方住宿吃飯,馬累了總得有個換馬的地方。水路有船,旱路有馬。旱路三四十里,或者五六十里,就要設置一座驛站。水路間隔遠一些,六七十里,或者八九十里,設置一座驛站。兩京到各省有國道,各省到各府縣有省道府道。京師設有會同館,是這些驛站的總站。通過這些道路和這些驛站,把天下串起來,全國就成了一盤棋。你說重要不重要?驛丞就管這些。」


  王祥小孩子好奇心重,再問道:「一個驛站有多少人馬呀?管多大個地方呀?」


  王陽明回答道:「這要看在什麼地方,驛站有大有小,交通要道,人來人往,驛站就大,有的配備馬匹八十匹、六十匹、三十匹;偏僻的驛站,可能二十匹、十匹,或者五匹,甚至有可能只有驢和牛。馬匹分三等:上、中、下,馬脖子上掛著小木牌,寫著等級。水驛,大驛站十艘船,小驛站五艘船,每船配十名水手。馬有馬牌,船有船牌。驛站里有吏員,有驛卒、館夫、房夫、廚子。就管這麼大個地方。」


  王祥不解地問道:「老爹,驛站有廚子,咱為啥還帶著王舍哥呀?」


  王陽明看著圖引,頭也不抬地回答道:「驛站提供食宿。我們路上得防備萬一,說不定哪天會趕上雨呀雪呀的耽誤了行程,或者到前不著村后不著店的地方,得自己想辦法。況且到了地方,不知道吃得慣吃不慣當地的飯食。」


  王祥扭捏著問道:「老爹,驛站這些人有俸祿嗎?」


  王陽明笑著看了王祥一眼,說道:「吏員應該有。其他人都是當地衙門派來服勞役的,是差役,恐怕沒有俸祿。」


  王祥有些失望,又保留著一絲希望,呢喃道:「老爹,您好好教教我,我說不定可以當個吏員。」


  王陽明哈哈笑了笑,說道:「好好讀讀書,做個學問人,怎麼眼光就看到吏員這個級別?啊!」


  王祥不好意思地笑著說:「俺爹娘要我跟著老爹念書,長大了當師爺,當吏員。」


  王陽明哈哈笑道:「那是你爹娘的眼光。既然跟著我了,就把眼光放長些,看遠些。讀書不分貧富,不少進士都是窮出身。」


  王祥忸怩著說道:「那老爹您得教我。」


  王陽明點了點頭,說道:「你自己要留心,你人機靈,教學求學,有言傳有身教,不要只用耳朵,要多用眼睛,處處留心,處處都是學問。古人說詩言志。我每到一地都要寫詩,祠堂寺觀,碼頭驛站,名勝山川,我們給它題寫到牆壁上,一則是風雅事兒,過往朋友互相交流,二則也是人過留名。這些詩稿,你可以認真謄寫,收藏好。這就是一個學習過程。我給朋友唱和詩詞,到了驛站,要小心寄送。」


  王陽明一行四人,從餘姚到錢塘江,向南轉富春江,經浙江江山,進入江西,過玉山到廣信。元宵夜,王陽明在廣信葛陽驛江面船上,與登船相訪的廣信府同知蔣益一同賞月看燈。之後,穿過江西一路向西,過袁州、萍鄉,到醴陵進入湖廣地界。


  浙江的國道多是水路,水邊為了便於拉縴,多傍著河邊鋪有石塘路。從江西萍鄉到湖廣醴陵,因為不是國道,道路泥濘不堪。


  在江西萍鄉,王陽明順路拜謁了周濂溪祠堂。當時站在周濂溪塑像前,王陽明自認是這位先賢未曾見過面的私淑弟子,心裡默誦一遍《太極圖說》和《愛蓮說》,感佩著先賢的高潔人格,感嘆後人只知道塑立先賢的木像,把先賢當木偶供著,卻把先賢的學問棄置一邊,這種種想起來令人傷感。如今,孔孟、周程的學問絕戶失傳了,傳續道學的擔子只能自己承擔了。拜著周濂溪,王陽明心裡渴望著能早一點趕到長沙,因為那裡的嶽麓書院曾經是道學傳布的重鎮,那裡有先賢朱熹和張栻講學的遺風留韻。 道路崎嶇多泥濘,謫官馬上感艱難。一進入湖廣,王陽明在廣信與朋友一同觀燈賞月、把酒賦詩的情懷消失殆盡。隨著進入長沙,王陽明的心情像天氣一樣糟糕。長沙迎頭給這位謫官潑澆了一場毫不停歇的雨水。


  船到湘江,天空飄著冷雨,王陽明情不自禁地想起了屈原。長沙是屈原被貶謫九年的地方,在這裡,屈原曾經問過天,曾經問過湘江里的水神。我王陽明的疑惑不多,就兩個吧,一是「四書五經」到處書聲琅琅,為什麼天下有學無道?二是人越正直越是被小人欺凌,難道君王們都喜歡小人?


  長沙這個地方,是太勢利嗎?連老天爺也不給謫官們一個好臉。開創楚辭文體的屈原被貶到長沙,首創漢賦的賈誼被漢文帝從長安流放到長沙。遭難的總是文人,文人就是顛沛流離的命?自己剛進長沙,就迎面遭遇了漫天大雨。


  中午,王陽明四人冒雨上岸,入住湘江岸邊的壽星觀。王陽明隨身帶有廣信府同知蔣益托轉長沙知府趙維藩的一封私人信函,蔣益和趙維藩是同年進士。入住妥當,王陽明馬上打發王祥,帶上自己的名帖,冒雨把信送到位於正南門內的府衙。


  在長沙,王陽明忍受著牙疼的折磨,由長沙知府趙維藩、長沙府推官王教陪著,遊覽了嶽麓書院,憑弔了朱熹和張栻講學的遺迹。


  王陽明一行四人赴謫小分隊,離開長沙,順著湘江北去,渡洞庭湖向西,跨常德,穿辰州,越辰溪,經沅州,眼看著就出了湖廣,進入貴州地界。


  辰州的地形地貌迥異於浙江故鄉。在王陽明老家,有山,峰不高,有水,浪不急,沃野魚米香,市井方音親。而這裡,山間路徑如羊腸,時而鑽山谷,抬頭看不見峰頂,望不到太陽;時而攀山崖,腳下深深無底淵,一腳踏空見閻王。山水多怪異,人物也異樣。人們穿衣說話,好像是另一個世界。這裡好像是山的世界,前後左右滿眼都是石頭山,好像是一個山的迷魂陣,好像永遠也走不出去似的。猙獰的山峰,幽深、蜿蜒、看不到盡頭的山谷,沉重地擠壓著王陽明。聽不懂的語言,吃不慣的飲食,戲弄著王陽明的聽覺和智慧,折騰著王陽明的腸胃。


  「老爹,那天我們過洞庭湖,刮大風,起大浪,木船撞到了礁石上,眼看著要翻沉。我開始怕得要命,後來見您沒事人似的,沒有一點害怕,我也就不怕了。水我在咱老家見得多了,我不怕水。可是這山,這裡的山好像沒有盡頭,過了山還是山,咱們啥時候能走到龍場?」在沅水驛,王祥愁眉苦臉地問王陽明。


  王陽明坐在桌前,抬手拍了拍腦袋,驅趕著心裡的沮喪,做了一次深呼吸,說:「有腳不怕路遠,有船不怕河長。王祥,研墨!」王陽明鋪展著紙張,他心中的沮喪還流連著、盤踞著,不願意離去。當年李白被貶謫到夜郎,走到武陵,接到了解除貶謫的聖旨。自己會不會有這樣的命運?恐怕不會,自己已經被貶謫近一年了,要是朝廷改變主意,恐怕早就改變了。自己要去的貴州和比貴州更遠的雲南,究竟是些什麼地方呢?自己在刑部時,要流放的罪犯,只有兩個方向,一個是西北,甘肅和陝州,一個是西南,就是貴州和雲南。自己是被貶謫外放的,能去什麼好地方,既然貶謫就是懲罰,那就別抱怨道路艱險了。可是為什麼被懲罰呢?還是一篇奏章的事。僅僅因為一篇奏章,就把自己流放到這窮山惡水來。自己是朝廷的一個棄兒,是一個棄婦,是痴情女遇上了負心漢。棄婦的形象在王陽明心中揮之不去,棄婦!棄婦!王陽明揮筆宣洩,一氣呵成《去婦嘆》,不停筆,連寫五首。


  「老爹,您想俺大娘了?」王祥侍立在一邊,侍候著,疑惑著。


  王陽明寫完,做了一個深呼吸,心裡順暢了,輕鬆了,所答非所問地說道:「王祥,詩以言志,作詩歌詩,可以抒發自己的情懷。一個人高興了,可以放歌;鬱悶了,可以宣洩。寫一寫,吟一吟,心情就可以平復、平和。要學文,就要學著寫詩。」


  進入貴州地界,一路西行,過了平溪衛、清浪衛、鎮遠衛、偏橋衛,來到了一個叫月潭的地方,人困馬乏的王陽明四人在此應邀停留了一天。


  月潭位於偏橋衛和興隆衛之間。月潭岩頭上正在修建一座新寺廟,住持叫正觀,督工的是興隆衛指揮僉事逖遠。新寺剛剛落成,剩下一些掃尾活計。寺廟的規模不大,一座殿堂和兩間供僧人居住的寮房。殿堂正面供著釋迦牟尼佛,佛的左右兩位菩薩是誰呢?不像觀音和大勢至菩薩,也不像文殊和普賢菩薩。王陽明站在佛像前沉思著,百思不得其解,自嘲似的搖了搖頭。於是,他向身旁的正觀和尚雙手合十后,問道:「請教師父,佛祖兩旁的侍者是何方菩薩?」


  正觀雙手合十道:「阿彌陀佛!咱們深山小廟,不比外面大寺院。外面寺院,人們求富貴求智慧,觀音菩薩和文殊菩薩,大家最喜歡。咱們這裡,窮山惡水,外來的官宦軍旅,旅途勞頓,山間瘴氣重,水土不服,難免大病常犯小病不斷。這個地方,夾在兩個衛所中間,前不著村后不著店,修這座寺廟,算是給來往的施主們一個歇腳喘氣的地方。佛祖身邊這兩位菩薩是藥王菩薩和葯上菩薩,這兩位菩薩是一對兄弟。哥哥俗稱星宿光,弟弟俗名叫電光明,兄弟倆一輩子懸壺濟世、治病救人,後來修成了菩薩。」


  王陽明點點頭,說道:「哦,原來是給人治病的菩薩。」


  正觀說道:「菩薩不僅僅廟裡有,世間也有菩薩。先前這座廟年久失修,房頂露著天,佛菩薩天天風刮雨淋,來往行人也缺個歇腳的地方。老衲雲遊到此,於心不忍,就落腳下來,發願重修寺院。兩個月前,遇上從雲南回京師的按察司副使朱文瑞施主,是朱施主捐獻的功德錢,興隆衛的軍爺們和十方善眾,眾人拾柴,促成了這件事。你看,廟是新修的,舊廟原有的石料木材,」正觀指著廟后的月潭公館,「就成了施主歇腳的公館。這樣一來,來往的旅人,翻山越嶺,累了,走到這裡,可以歇腳;病了,拜藥王菩薩,可以治病。周圍苗家兄弟,知道有佛祖,慢慢就不會再去亂拜邪神惡鬼了。這件功德無量的善舉,老衲不想埋沒了施主們的一片善心。聽說,王施主是京師來的學問人,不知施主可願意了結老衲這個心愿?」說完正觀眼含期盼地望著王陽明。


  王陽明雙手合十道:「吃水不忘挖井人,恭敬不如從命。」


  正觀歡喜道:「善哉善哉!菩薩處處有,老僧今又見。不知王施主什麼時間方便?」


  王陽明笑了笑說道:「重修寺廟的來龍去脈,師父已經說得明白。師父只管準備桌椅,就在這廟門前,對景抒懷,現在就寫,門額對聯,一併給老和尚寫就。」


  王陽明就在廟門前寫成了《重修月潭寺建公館記》和一副對聯「佛祖憫蒼生,深山野林心有驛;善士慰旅人,烈風苦雨身可棲」,橫批是「藥王濟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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