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1章 以德報怨 委曲求全
第131章 以德報怨 委曲求全
王陽明在京口楊一清府第停留了三天。在京口，王陽明接到了巡察江西的正式任命。於是，王陽明順著長江水道，於十一月底回到南昌。
南昌已經成了京軍和邊軍的天下，連渡口碼頭也被邊軍把守著。章江門外的接官亭下，新任巡按御史唐龍，按察使伍文定、副使陳槐，新任右參政邢珣、徐璉，以及暫時戴罪值守衙門的三司官員都來迎接王陽明。
章江門的把守也換成了邊軍。王陽明的儀仗隊來到章江門前，發現城門樓里的兩扇大門只開了一扇，親兵交涉不下來，來到王陽明轎前稟報道：「啟稟都老爺，城門只開一扇，北軍老爺說是為了防備漏網的叛黨。」
王陽明平靜地說道：「一扇門開著，能進去就行。」
儀仗隊進了章江門。王陽明的大轎剛出城門樓，只聽道路兩邊響起了整齊有節奏的呼喊聲：
王守仁，通賊犯，
勾結叛黨要謀反。
聞聽天兵下南昌，
虛情假意要平叛。
樵舍逮住同案犯，
黑吃黑來充好漢。
王陽明掀開轎簾，見兩邊站滿了排成兩排的邊軍，就吩咐停下轎，跨出轎門，向著路邊的邊軍拱手，微笑著說道：「北方來的弟兄們，辛苦了！本職這段時間不在南昌，沒能照顧各位遠道來的弟兄們的生活，實在抱歉！抱歉！」王陽明停步在一位小旗跟前，和藹地問道：「大兄弟，從北方來南昌，吃得慣嗎？」小旗紅著臉抱拳躬身說道：「回、回、回稟都老爺，還、還行！」
王陽明笑著說道：「本職剛剛回來，這就吩咐下去，明天就犒勞弟兄們。辛苦了！」王陽明說著往前走去，走著拱著手，笑著，問候著。迎接王陽明的各官也紛紛下轎下馬，跟在王陽明身後，各自擠出一絲苦笑，漫步檢閱著這些驕橫的邊軍。
被問候過的那個小旗不好意思再呼喊了，小旗領導的十個邊軍原來的高聲呼叫變成了低聲哼哼。
邊軍隊列沿路排得很長，後邊呼喊聲低了，前邊仍在高聲呼叫：
王守仁，貪污犯，讀書陞官為撈錢。
聞聽欽差下南昌，假裝獻俘逃浙江。
王府金銀搬家鄉，婊子門前立牌坊。
王守仁，真小人，不敬尊長違將令。
聞聽萬歲下江南，做賊心虛怕龍顏。
誹謗聖賢假道學，滿口仁義裝聖賢。
王陽明一路聽著罵聲，一路微笑著，一路拱著手，一路問候著。呼罵聲一路不絕，走到的地方，面對著微笑的王陽明，罵聲就停了下來，剛剛過去，罵聲再次響起。
王陽明回到衙門，眾官員散去，王陽明留下了唐龍、伍文定和邢珣。三個人就座。王陽明微笑著說道：「唐天使，有你在，這裡好得多。前些日子，有勞伍天使和謝天使兩位過路天使了。」唐龍是浙江金華府蘭溪人，比王陽明小五歲，正德三年進士。
唐龍苦笑著說道：「王都憲，今天的歡迎陣勢也是天下一絕。您這剛剛升任正二品大員的都御史在罵聲中正式上任了。這也是沒辦法的事。您看，這邊軍人人都戴遮陽帽，由這遮陽帽上就能看出當今天下的權勢在哪裡，江爵爺遮陽帽上有三支天鵝翎，來南昌的許爵爺帽子上插兩支，兵部大司馬王晉溪帽子上只能插一支天鵝翎。」
王陽明微微一笑，說道：「插不插天鵝翎，插幾支天鵝翎，過去沒有成法，也就長久不下去。」王陽明說著，轉向伍文定和邢珣，說道，「伍臬台、邢大參，這段日子，本院不在，你們辛苦了！」王陽明說著拱了拱手。
伍文定一臉氣憤地說：「這是群瘋狗，亂叫亂咬！」伍文定挺著脖子，右手食指向上一戳，說道，「寧府宗支各郡王、各將軍幾十人，全被當成叛黨押起來了；門頭光鮮的有錢人家，大多被當作叛黨拘押起來了，花上一半家產，就不是叛黨了；鄱陽湖上的漁民，被當叛軍砍了頭；城外貧戶一家家被當叛軍砍了頭。王都堂，這些貧戶，平叛后，都是經過各官審查過的。哦，對了，王都堂，您的學生冀元亨，被從湖廣老家抓捕回來，他們說他是叛黨，對他嚴刑拷打，說是要追查幕後主使人。」
聽說冀元亨被抓，王陽明臉上的微笑消失了。冀元亨被派到王府勸說朱宸濠，回到贛州后，王陽明派人護送冀元亨回老家避禍。想不到他沒有被朱宸濠禍害，反而被這些奸人迫害。
伍文定繼續說道：「下官也差點被這幫閹人奸臣扣押起來。」然後他一拍椅子扶手，氣憤地說道，「真他奶奶的一群瘋狗！一個太監，竟然聲稱是天子弟弟！一個假冒軍功的惡棍，竟然宣稱是天子乾兒子。下官率領三司衙門各官迎接他們，想不到的是，那個不男不女的張某人，當場就號叫著把下官綁了起來。自稱天子乾兒子的許某人竟然趁我被綁著雙手，一腳絆了我一骨碌。王都堂，別怪下官說話粗魯，你是沒受這個氣！那個閹貨還向我叫囂，王守仁是大叛黨，我伍文定是第二叛黨，跑了大叛黨，就抓我二叛黨！這他娘的什麼世道！老子冒著滅族危險，為朝廷保江山，現在自己反倒成了叛黨，這才是替真叛黨報仇！這才是真他娘的叛黨。」伍文定說著，朝唐龍一抱拳，說道，「多虧有漁石先生在！否則，現在我可能與冀元亨一樣被關在大牢里。」
漁石是唐龍的號。
王陽明聽伍文定罵罵咧咧，剛開始還擔心有唐龍在場，會對伍文定不利，原來唐龍卻是伍文定的救星。伍文定被打成了奸臣，英雄變成了狗熊，他已經顧不上官場的斯文和體面了。
伍文定對王陽明說：「王都堂，咱們冒著生命危險平叛，還怕這些瘋狗！我當場就叫罵，他們才是真叛黨！王都堂，本來等著你回來做主呢，今天看這架勢，你也……王都堂，下官要辭官，我寧願回家種地，不當這個官了，也不受這份氣！」 王陽明微笑著說道：「伍臬台，危難才顯英雄本色。本院不相信，十萬叛軍面前橫刀立馬的松月兄，因為這點委屈就打退堂鼓。你走，我也走，幾百萬老百姓怎麼辦？唐天使，現在我們該怎麼辦？」
唐龍一拱手說道：「本使要做兩件事。第一件，上奏，促請皇上儘快召回兩位欽差，一位張欽差，一位朱欽差，朱欽差也就是許欽差；第二件，三司從逆官員，不再姑息。愚昧無知的小民脅從可以寬大，不予追究；這些讀書人，滿肚子忠義，吃著朝廷的俸祿，大難當前，沒有一點氣節，這樣的人繼續在衙門做官，我替他們臉紅。」
王陽明點點頭，說道：「現在要緊的正如唐天使所言，欽差大軍早一天離開，老百姓就少遭一天的罪。唐天使上奏做上面的工作。」王陽明看向伍文定和邢珣，「我們做我們的工作，欲擒故縱，要送京邊軍，心裡可以急，面上不能急，送也是歡送，想辦法讓他們受感動而離開，讓他們自己急著離開，原則是人心換人心。伍臬台、邢大參，明天開始，布政司衙門置辦酒肉，犒勞大軍，按察司衙門發布告示，曉諭各家各戶，每家只留老弱病殘看守門戶，青壯年各自離城回鄉。既然有錢人家已經被他們搜颳了一遍，面對一座空城，他們再耀武揚威，也缺少了觀眾，少了人喝彩，少了人敬畏，那他們還有什麼趣味再如此作為！漁石先生、伍臬台、邢大參，我們各自準備吧！」
第二天，王陽明禮節性地拜訪了欽差張永、張忠和許泰。張永住在寧王府陽春書院，張忠入住寧王府外的別墅杏花樓。
布政司衙門的犒勞酒肉，京軍和邊軍拒收。
拜訪罷各位欽差，王陽明坐轎回衙，走到都司前街，儀仗隊和一隊京軍走了個頭對頭。這邊是巡撫都御史王的儀仗，那邊是錦衣衛都指揮僉事朱的旗號。錦衣衛都指揮僉事朱，本姓馬，叫馬驥，因為是江彬的乾兒子，也就成了正德皇帝的干孫子，隨之改姓了朱。馬驥騎在馬上，見到前面的巡撫儀仗隊，他故意令一隊人馬散開，塞滿了街道。馬驥在馬上一聲號令，幾十人的馬隊高唱起了這段時間在南昌的軍歌：「王守仁，通賊犯，勾結叛黨要謀反……」
馬驥，都指揮僉事，正三品。按照《大明會典》，三品官路遇二品官，要避在道路一邊。可這馬驥不僅不避，竟然還堵死了街道。
王陽明眼見這一切，平靜地吩咐道：「停下來！」
王陽明跨下車轎，穿過自己的儀仗隊，快步走到京軍馬隊前面。他向著馬隊微笑著，高高地一抱拳。一瞬間，馬隊前頭的官兵停止了叫罵。
王陽明轉身回到自己車轎上，吩咐道：「調頭，回衙！」
辱罵聲恢復了剛才的勁頭，順著街道，歡送著王陽明的儀仗隊。
到六眼井巷口，一陣號啕的哭聲飄進了轎內：「姐夫，你死在外鄉，叫我姐以後咋活呀！嗚嗚嗚！姐夫，你這一死，叫我咋向我姐交代呀！嗚嗚嗚！」
王陽明在車轎中側耳聽，聽口音聽話音，是邊軍死了人。他掀開轎簾，見路邊十幾個邊兵圍在一起。王陽明吩咐停下車轎，來到邊軍人群前。親隨在旁邊揚聲叫道：「提督南贛等處地方、江西巡撫都御史王都老爺駕到！」
十幾個邊軍紛紛戒備起來，雖個個一臉悲戚，但看過來的眼神中充滿警惕。邊軍看了看王陽明，哭的繼續哭著：「二舅……二舅，你撇下我姥姥，叫她咋活呀！我可憐的二舅呀！」
王陽明問道：「這是得啥病了？我來看看！」他拍了拍邊上的一個邊軍，示意讓開一些。邊軍閃開了空，王陽明蹲下身子，左手托起死者的手腕，右手以食指和中指按在死者的手腕上。已經沒有脈相了。王陽明搖搖頭，對著哭姐夫的那個青年邊軍道：「聽口音你們是宣府兵？」
死者的小舅子點點頭。
王陽明說：「離家幾千里地呀！你們此行是為了給朝廷盡忠，也是為了江西老百姓，來平叛的。」王陽明起身，對著死者三鞠躬，道，「這位義士，你勤勞王事，不遠千里來到江西，客死在江西。江西巡撫王某心生敬意！王某要讓你體體面面地走！」王陽明出了邊軍的圈子，高聲喊道：「來呀！」
一個親隨一躬身應道：「聽都老爺吩咐！」
王陽明吩咐道：「傳令撫衙禮房和工房，撫恤這位義士五兩銀子，再買一口好棺材，安葬這位義士。你就留下幫著處理。」王陽明指向死者的小舅子，吩咐親隨道，「撫恤銀子，就交給這位壯士！」王陽明吩咐完畢，向著邊軍一拱手，感嘆著「真是可憐！」之後，他走向車轎。
邊軍一齊跪地磕頭，紛紛喊道：「謝謝都老爺！」「都老爺仁義！」「都老爺真是好心！」「都老爺，您走好！」
十一月十五，是冬至，王陽明頒布了一道告示《告諭軍民》：
……京軍和邊軍，顧不上家裡年邁的爹娘，拋下家裡幼弱的妻兒，萬里迢迢，一路辛勞，頂風霜，冒暑寒，不遠萬里來到江西，忠心為朝廷辦事。京軍和邊軍，常年奔波在外。加之南方氣候潮濕酷熱，根本不適合北方人長住，春天快到了，病疫瘴氣快要生髮了。江西本地人，不能只抱怨自己遭受驚擾，要設身處地地替京軍和邊軍考慮，這些人背井離鄉，撇家舍業，比我們更苦。本地居民，這些日子遭受什麼損毀，遭受什麼苦痛，事後朝廷一定會撫恤的。目前滿城都是駐軍，各衙門整天忙於供應軍隊，沒有人力接受詞訟，各軍民都要互諒互讓、息事寧人。本院心有餘力不足，通告給各位，請多多諒解。
《告諭軍民》貼遍了南昌城裡的大街小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