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5章 戶部追糧 贛江水患
第135章 戶部追糧 贛江水患
三月初九,在池州,王陽明會同參政徐璉,在池州知府何紹正的陪同下,遊覽了齊山,之後迴轉江西。十八日,他在湖口攀登了石鐘山。
石鐘山位於鄱陽湖湖水入江口處,深綠色的湖水向北過了石鐘山,與深黃色的江水匯成一處,東流大海。王陽明站在山頭,看著深綠色的清水匯入長江,心裡感慨著,湖水就像一個純真的少年,長江就像眼前俗世的滾滾紅塵,多麼純潔的心靈,要麼被污染,要麼就躲在山澗深谷中,遠離人世,可是遠離人世,也就不能成人了。好在,不管多麼濁污的江水,最終總歸要匯入大海。匯納百川的大海是廣闊的。
二十二日,王陽明重遊廬山開先寺,二十三日再游東林寺。二十五日,王陽明上奏《三乞省葬疏》。
三月底,王陽明回到南昌。沿途他見到了九江、南康、南昌三府各縣,兵災過後殘破不堪的景象,在九華山和廬山剛剛恢復起來的輕鬆心情再次沉重起來。
王陽明到南昌即召集按察使伍文定和新任布政使陳策,請巡按御史唐龍,一起會商。在漳南剿匪時,陳策是福建布政司左參政,與王陽明相熟。
王陽明說道:「唐道長、陳方伯、伍臬台,本院途經九江、南康、南昌各縣,沿途所見,民生凋敝。去年一年,全省災難相連,先是旱災,接著是戰亂,再后是兵災。數萬京軍邊軍吃住一個多月,全省錢糧都被調集到南昌供應軍隊。南昌府的南昌和新建兩縣,遭受朱宸濠的盤剝壓榨最為嚴重。去年七月三十,本院上奏朝廷,申請豁免正德十四年的錢糧,至今沒有收到回復。去年是缺雨,今年看,立春以來大雨連綿,也不是一個好兆頭。唐道長、陳方伯、伍臬台,各位都說一說知道的情況。」
唐龍說道:「王都憲,本使職責督查各官,如今是百姓困苦,這個本使也知道,曾經的富戶變成了貧戶,貧戶,」唐龍嘆了口氣,「雪上加霜;青年精壯嘯聚山林。百姓貧苦,官吏窮苦。安分守法的官吏吃不飽肚子,官吏巧取豪奪,剋扣壓榨,幾乎成為常態。」
王陽明點點頭,道:「官吏層層追加剋扣,老百姓除了進山,沒有別的門路。唐道長、伍臬台,你們調查一下各級官吏的俸祿構成,每月發糧多少?折銀多少?在法令允許的範圍內適當調整,要讓官吏不違法就能吃飽肚子,維護官員的體面。」
唐龍、伍文定點點頭。
王陽明對陳策說道:「陳方伯,去年平叛的緊要關頭,外省出兵相助的只有福建,雖然走到中途沒趕上打仗,幾千人的聲勢對平叛也是一個有力的支持。所以說,平叛勝利,其中也有福建席方伯、周道長、周僉憲和陳方伯的功勞。」
陳策拱拱手,表示感謝,繼而道:「下官上任江西,這段時間還是在為平叛做善後工作。剛才王都堂您說,去年七月三十奏請豁免去年一年的錢糧,至今沒有得到回復。這段時間,朝廷一直在催錢追糧,催糧欽差戶部員外郎龍誥龍員外,天天到布政司衙門堵門追逼,追要去年被叛軍搶奪的貢糧,追要去年平叛義軍挪用的錢糧,追要去年的秋糧,按龍員外合計,全省應交稅銀三十四萬三千兩,稅糧四十萬石。在江西,」陳策扳著指頭一一述說,「一、去年旱災夏糧絕收;二、叛軍搶奪糟蹋;三、義軍平叛經費擠用挪用;四、幾萬京軍邊軍供應。四項算下來,官庫官倉空了,百姓米缸空了,幾十萬兩銀子,幾十萬石糧食,從哪裡來?催糧欽差天天發布牌令,全省大小糧長,怕是杖打過來一遍了。現在是邢大參負責督征全省稅糧,邢大參,之前是兩鬢斑白,這一個月下來,他的鬚髮已像霜染一樣。下官理解邢大參,他是兩頭受氣。老百姓群情激憤,強梁的進山了,老實的一群一群跪在府縣衙門前。有的說,朝廷還不如叛王呢,叛王免了老百姓一年的稅糧;反倒是官府,說話不算數,當初號召當民壯,當義士,平叛軍,承許免糧一年,現在是卸磨殺驢,叛軍沒有了,免糧的話不算數了。」
聽到這裡,王陽明手捂胸口,臉上表情痛苦。當初號召和承許免稅糧一年的人正是自己,如今,自己成了說話不算數的人,全省老百姓心上的一堆困苦中,也有自己塞進去的黃連。幾十年來,自己一直追求一個誠字,不欺人,不欺天,不自欺,想不到現在自己一把鬍子了,卻成了一個騙人的人;自己幾十年來一直追求的仁心仁政,如今卻成了空口白話。
陳策以為這是王陽明在為老百姓的遭遇憂心,就繼續說道:「下官理解邢大參,官府有官府的難處,百姓有百姓的苦處。當初平叛時,國難當頭,生死攸關,催糧征糧高於一切;後來供應幾萬京軍邊軍吃喝,逼得小戶人家賣兒賣女;現在,催糧欽差下命令,一味緊逼,這就好比榨油,起碼得有油水可榨,難就難在早就榨乾了。王都堂,如此現實,下官很慚愧。下官這是在行惡政呀!王都堂,下官已經寫好了《乞放歸田裡疏》。」陳策說著,拿起《乞放歸田裡疏》,起身遞給王陽明。
王陽明好像比剛才還痛苦,他眉頭緊鎖著接過來《乞放歸田裡疏》,沒有言語,只是轉過頭,看向伍文定。
伍文定說道:「王都堂,下官早就寫好了《乞恩准致仕疏》,一直在等您回來呢。不過,下官吃朝廷一天的俸祿,就要為朝廷干好一天的活。下官這段時間一直在清查朱宸濠強買強佔老百姓的田產房產。南昌和新建兩個縣受害最為嚴重。兩個縣三分之二的人口,都成了寧府的佃戶。下官的意思是,朱宸濠強佔的要退還,強買的要清退。這方面遇到的問題是,一些戶主不知道是逃走了還是遇害了,找不到人。百姓吃過的虧,得盡量還給百姓。同時,百姓借用寧府的錢糧,也要追還。現在這都是贓產逆產,沒收后就成了官府的官產。」
聽到這裡,王陽明眉頭舒展開了,心裡尋思著:官產?官府要這麼多財產幹什麼?各地官田原來是多少?幾乎是一半官田一半民田,如今呢,民田五分之四,官田剩了五分之一,什麼原因呢?民田有主,每分每厘土地有每分每厘土地的主人。官田呢,說是官田,卻不是哪個官員的;說是朝廷的,整個天下都是朝廷的,朝廷哪有閑工夫管這麼屁股大一片地方。於是幾十年上百年,官田一點一點都被圈進了私田裡。 伍文定繼續說道:「王都堂,南昌、新建這兩個縣,應該賑濟了。賑濟一次還不夠,還要免糧三年。沒有三年時間,老百姓翻不過來身。九江、南康和南昌各縣,都應該免糧兩年。這些,下官與唐道長溝通過。」唐龍看向王陽明點了點頭。
伍文定繼續道:「民生艱難,民心不穩,過去,贛州和南安民亂,眼下這個勢頭,怕是要全省大亂了。王都堂,圍剿這樣的土匪,我們怎麼下得了手?即便下得了手,又到哪裡召集民壯?與其這樣,不如回家,眼不見心不煩。」
王陽明長長地吐了口氣,剛才聽到伍文定說過朱宸濠的逆產,朱宸濠的逆產現在是王陽明的一劑解藥。王陽明說:「官民是一體的,是一棵黃連樹上的根梢,老百姓苦,官府哪有甜?本院一直以來想退休,想著無官一身輕,遠離是非之地。在這一方面,我與陳方伯、伍臬台的心情是一樣的。我們都走了,老百姓卻走不了。我們都年近半百,做了幾十年官,最後竟然是落荒而逃,如此一來,我們一輩子也不光彩。要退休,也要官民兩不欠地離開。退休的事,這裡先不談。要做的事,第一件,是向朝廷反映情況,向朝廷爭取幫助。應天巡撫李中丞也曾上奏,呼籲朝廷免除江西一年的稅糧;南京工科給事中王紀上奏,已經有了成效,朝廷免除了正德十四年以前個別百姓拖欠的稅糧。反映和爭取,總會有用的。唐道長,我們分頭上奏,爭取免除去年和今年兩年的稅糧,你看如何?」
唐龍點點頭。
王陽明繼續說道:「能免除就是最好的結果了。說到賑濟,往年,一省遭災,還可以指望鄰省多少伸伸援手。今年看來是沒有指望了。近鄰湖廣、兩廣連年征戰,浙、閩兩省連年乾旱,南畿供應親征大軍苦不堪言,淮揚、山東、河南,千里飢荒。」王陽明嘆了口氣,苦著臉緩緩地搖了搖頭,「傳聞有地方已出現了吃人事件!」話題太沉重,王陽明停頓了一會兒,「最保險的是靠自己。剛才陳方伯說,全省布政司倉庫、各府縣倉庫已經空了。」王陽明話說得慢,顯得很吃力,「官府指靠不上。剛才伍臬台說到朱宸濠的逆產,是不是可以考慮,在這方面做做文章,唐道長?」
唐龍一下子醒悟了,他有些激動,雙手一拍,道:「哦,這倒是個路子。這能救不少人的命!」
王陽明對伍文定和陳策說:「既然唐道長也同意,陳方伯,伍臬台,你們加緊統計追收朱宸濠逆產。」王陽明對唐龍說:「唐道長,我們分兩步走。第一步,爭取朝廷豁免兩年稅糧。爭取不到的話,走第二步,本院和唐道長分別上奏,變賣朱宸濠逆產,辦納朝廷稅糧。」
唐龍一拱手,說道:「就如王都憲所言!」
陳策和伍文定如釋重負,都長長地吁了一口氣。
從立春開始的連綿春雨變成了夏天的連綿大雨,去年乾旱了一年的江西大河小溝處處水漫為患,贛江泄洪不及,開始向堤外沖泄。贛江沿岸各府縣遭遇了幾十年不遇的大水。
各府縣報災的公文紛紛飛向王陽明的案頭。贛州、吉安、臨江、瑞州、廣信、撫州、南昌、九江、南康,河道潰堤,江西大地成了一片汪洋。
王陽明修了幾十年的心再也安定不下來了,幾百萬人的生命呀!求天天不應,求地地不靈,求朝廷?已經求了很多遍了!萬事不順,只能自責!五月十五,王陽明上奏《水災自劾疏》,自罪自責,希望啟迪一直滯留在南京樂不思蜀的聖上。
自責過後,還得自己干,王陽明又投身到救災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