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章

  第11章


  58,59,60……林志為望著手機上的秒錶,臉上已經大汗淋漓。上學的時候,他做平板支撐能輕鬆超過三分鐘,現在剛一分鐘就開始渾身哆嗦了。他的視線前方擺著一個平板電腦,視頻連線的另一端是他的女朋友何亞萍。


  「這麼早就回家了?我還以為給縣長當了聯絡員,天天都得加班。」


  林志為憋紅了臉,此時他已經沒有力氣說話了,又咬牙堅持了幾秒鐘,終於還是體力不支轟然倒地。他喘著粗氣搖了搖頭,緩了一會兒才說:「這誰知道,聽說忙的時候過年都回不了家。不過我估計熬不到那時候,我表哥說我扛不過這個月就得被換掉。」


  「嘴上不在乎,事事都要強,打個球輸了都不高興,任何事情都要幹得比別人好。你是個什麼人,我還不知道?」何亞萍三言兩語揭穿了林志為的掩飾。


  在女朋友面前,林志為放下了面子和戒備,他嘆了口氣說:「就是工作有時候太費解,你也不知道該聽誰的。按照范主任的意思寫的稿子,縣長那邊又斃掉了。今天說好的事情明天又要變,老是跟不上節奏。何冬鳴說得對,我的性格可能就不適合這個單位。」


  「他還在鼓動你創業啊?」


  一提這事林志為立馬來勁了,他一骨碌從地上爬起來,對著視頻里的何亞萍興奮地說:「昨天縣裡開視頻會。鄉村振興你知道嗎?找准方向是創業最重要的事。要不是我媽逼著考公務員,讓我在外頭多折騰半年,沒準我們那個方案已經找到風投了。」


  何亞萍似乎對此不以為然,她靠在寫字檯前,轉了轉手裡的筆,接了一句:「我覺得你媽說得沒錯,穩點也挺好。」


  沒想到女朋友竟然跟母親站到了一條戰線上,林志為瞬間成了霜打的茄子。不過,他轉念一想又高興起來:「你倆倒是能聊到一起去。共同話題多點好,以後見面倒省事了。」


  何亞萍白了他一眼,臉上卻忍不住浮現笑意。此時,門把手轉動,緊接著外面傳來母親的聲音:「怎麼又把門鎖上了?」


  林志為趕緊掛了視頻,打開門說:「鍛煉了一會兒。有事嗎?」


  「吃飯啊,熱了三遍也等不出你來。」林母說著朝林志為的房間張望了一番,「我聽見你在說話,打個電話不用鎖門吧?」


  林志為沒接茬,他拽了件衣服,說要先沖個澡,便又拿著手機鑽進了衛生間。


  見兒子這般情形,林母心裡有數,她板起臉對著林志為的背影說:「我很認真地跟你說,兩地談對象這件事情,想都不要想。我和你爸都不同意!馬上過年了,你該幹什麼幹什麼,別弄出些事情來!」


  林志為在衛生間里默默撇了撇嘴,工作、愛情,生活的所有一切對他來說都是來日方長。萬事急不來,先過好這個年吧。


  這一年的農曆新年來得比較晚,剛出正月就有了春天的氣息。一大早,穆記餛飩鋪正是忙碌的時候。此時,老掌柜老拐拎著兩塊肉骨頭,沖著街邊的兩條流浪狗招呼著:「來,來。城管這麼早就來了?嗯?」


  流浪狗歡快地跑了過來,沖著老拐搖頭擺尾一通諂媚。老拐逗弄了它們一小會兒,把骨頭一拋,又招呼道:「快吃去吧,剛剔出來的,還熱乎呢!」


  看著狗子們飛奔的背影,老拐心滿意足地往店裡走,不想一轉頭正撞上兩個巡邏的城管。兩人老遠就聽見老拐的招呼聲,臉上早都掛不住了。不過,此時他們也不敢發作得太厲害,因為人群里正有人拿著手機在拍攝。


  「話說清楚,罵誰是狗?」一個年輕的城管攔住老拐,盡量壓著脾氣問道。


  老拐根本不怕他們,況且他也看見有人在拍,被攔之後他馬上抬手一指,提高聲調說:「別推我啊,不要碰我。講道理可以,要動手就一對一,老漢誰都不怵。」


  領頭的城管又掃了一眼手機的方向,他本想制止拍攝,可這一掃倒看清了,拍視頻的是縣裡有名的釘子戶老邱,縣裡的領導都不願招惹他。掂量了一下,領頭的城管又轉向了老拐:「你要講道理,我和你講,你對著狗叫城管,這算侮辱人格。是不是這麼個道理?」


  這句話本來說得沒大毛病,可身後一個跟班的年輕城管嘴上沒把門,跟著來了一句:「要不是看你歲數大,我他媽……」


  老拐立刻轉頭喝問:「誰他媽?哪個媽?你回家和歲數大的也是這麼說話?」


  眼見事態升級,老邱拍得更起勁了。他舉著手機,不停變換方位,力求把每個人的細微動作都拍清楚。


  領頭的城管此時也火了,沒好氣地沖老邱一揮手:「別拍了!」老邱哪會聽他指揮,連帶這句話都給拍了進去。


  另一邊,老拐也更來勁了,指著領頭的城管嚷嚷道:「剛才你說放過去直接把我拘留,我想問,哪個法律規定給狗起名字還得申請?名字怪的多了,人也能叫狗子,狗為什麼不能叫人名?你們放著流浪狗不管,天天管人。我犯什麼罪了?你抓我吧。」


  「你以為這叫什麼?尋釁滋事!」領頭的城管被老拐激怒,聲音也跟著提了上來。


  一提法律依據,一旁拍視頻的老邱來精神了,舉著手機插話說:「理論上,狗的名字有可能是程序的程,飯館的館。你非要往上貼,這是誰尋釁?」


  領頭的城管自知說不過老邱,瞪了他一眼,指著老邱打包的餛飩氣哼哼地說:「你的餛飩都坨啦,還拍吶!」


  「回去熱熱,當疙瘩湯喝。謝謝啊。」老邱根本沒把幾個城管放在眼裡,氣定神閑,不急不躁,手機端得更穩了。


  見老邱在一旁打配合,老拐愈發張揚,他舉起雙手,迎著城管們叫嚷著:「不是拘留我嗎?銬哪只手?縣裡給你們配手銬了嗎?」


  此時,圍觀的人已經快要合圍成圈了。領頭的城管拉起還在跟老拐較勁的年輕城管,扭頭走了。


  老邱收起手機走到老拐面前,指著涼透的餛飩說:「真的坨了。都是為了給你當攝影師,路見不平,不給補一碗嗎?」


  「自己補去。」老拐根本沒正眼看他,轉身進了店。


  幾十年的老熟人,老邱倒也不十分在意,只白了一眼,嘟囔道:「這個老東西。」


  個把鐘頭之後,早餐的忙碌已經過去。老拐的兒子、穆記餛飩鋪的現任掌柜穆宏扛著一袋麵粉從外面走進來。他把麵粉往廚房的地上一丟,沖著自己的老爹問道:「又和城管吵架了?」


  老拐眼皮都不抬一下,好像根本沒聽見兒子說話,自顧自地坐在案板前面和餡兒。穆宏嘆了口氣,親爹啥脾氣,當兒子的最清楚不過,可他能怎麼樣呢?穆宏一邊往大盆里倒麵粉,一邊嘟嘟囔囔地吐槽:「又不是只罰咱一家。你去看看門口這一排的門面房,誰沒交過罰款?這就是給的份子錢,你是老字號,交得還算是少的。你和他們抬什麼杠?看著吧,這事沒個完了。得罪這些人沒好處。頭髮都白了你還不明白嗎?」


  穆宏心裡煩悶,說著說著聲音也漸漸升高,可他聲音再大也大不過老拐猛然把筷子摔進盆里的聲音——啪!


  所有人手裡的活都不禁停頓了一下,只聽老拐憤憤地吼道:「像狗一樣巴著他們,天天搖尾巴,就有好處嗎?!」


  穆宏沒再吭聲,倒不是多懼怕父親,只不過飯店是勤行,開工便沒有歇著的時間,他再和這個倔老頭吵下去,怕是午飯點的餛飩皮子都弄不出來了。今天是原平奶牛交易市場的大集,來城裡的人也多,中午肯定有的忙了。


  通往原平鄉的半截子爛路如今已經修葺一新、暢通無阻。和去年梅曉歌第一次來考察的時候相比,這裡彷彿比過年還熱鬧。市場里,許多家奶牛企業都掛起了牌子,哞哞牧業、草原牛舍、飼犢農業、青年奶牛……企業規模大小不一,但擴音器里吆喝的勁頭都不小。


  來買牛的既有諳熟門道的牛販子,也有響應號召養牛的附近村民。左轉轉右看看,一般人看不出這兩類人的分別,可經常泡在市場里賣牛的業務員基本一看一個準。


  此時,哞哞牧業的一個銷售員就看穿了正在相看牛隻的客戶。別看這人學著牛販子的樣子掰著牛嘴看牙口,可一下手那兩下子就知道根本不是行家。銷售員感覺來了機會,吐乾淨了嘴裡的瓜子皮,沖著買家忽悠起來:「這還用看牙?小牛犢子個頭就那麼大。沒買過奶牛嗎?」


  買家確實是附近的村民,但他也怕上當,便嘴硬地回道:「我就這個村的,家裡也有牛,再添一口。」


  銷售員狡黠一笑,換了腔口問道:「你這是大戶呀。倒騰牛還是賣奶?」


  「鄉里號召家家養牛,縣裡給找了奶企,定點收奶。這個牛什麼價?」


  銷售員見村民盯上了一頭小牛犢,立馬把手裡的瓜子往袋子里一扔,三兩步走過去,把手往袖子里一縮,遞到村民跟前笑著說:「你是哥,你說個數。」


  三推兩讓,價格便說定了。望著村民遠去的背影,銷售員臉上露出得意的笑容。此時,另一個銷售員湊過來小聲說:「行嗎?別回頭看出來了。」


  「看出來個,扒牙口都不知道從哪兒下手,等他看出來,十車牛咱也賣完了。」


  此時,隔壁的「青年奶牛」已經準備收攤了。他家拉來的牛不多,價格也比別家便宜點,幾撥牛販子都來相看過,成交得也很痛快。熙熙攘攘的市場里,一輛空卡車悄無聲息地開走了,誰都沒有在意。


  直到臨近中午,這個空空蕩蕩的攤位上又再次熱鬧起來。牛販子拽著之前剛買的牛氣急敗壞地嚷嚷著走來:「人呢?剛才那個騙子呢?誰看見了?」


  喊叫聲引來了圍觀的人,但誰也不知道賣家的去向,便向牛販子打聽原委。牛販子一看攤位上人去樓空,更上火了,他掰開牛嘴沖著眾人喊起來:「牙都是用銼刀磨的!老牛當成犢子賣,這地方的人全是騙子!」


  罵還不夠,他掏出手機、掰開牛嘴拍了張牙口的照片,然後快速發給了列表中的一個聯繫人。


  天空愈發陰沉了,說話間還下起了小雨。人喊牛叫,奶牛交易市場看上去有點亂套。哞哞牧業趁亂收起了攤子,還有幾頭牛沒出,但銷售員已經等不及了——他家的牛怕水,淋不得雨。


  鄉間小路上,剛買完牛的村民淋著小雨往家裡牽牛。此時,兩個同村的年輕人騎著摩托車從後面跟上來說:「三叔,你這牛屁股後面長了團啥東西?」


  村民不解地停下腳步,順著年輕人手指的地方看過去,只見牛身上黑白花的毛髮已經有些斑駁。他伸手在牛身上擦了幾下,赫然露出一塊黃色的皮毛。


  「這是黃牛?」買牛的村民一時反應不過來,愣在了原地。兩個年輕人已經看明白了,拿出手機邊拍視頻邊說:「染毛焗油,他們把黃牛當奶牛賣你啊,三叔!都拍下來,給髮網上去!」


  辦公室里,梅曉歌正在看徐泳濤剛交上來的光明縣原平牧業產品交易市場有限公司周報表。滿篇數字,梅曉歌邊看邊想邊讀:「496個農戶,占農戶總數的36%,這個和上周的差不多。人均純收入提高了,怎麼佔比還是52%?牛奶總產量也不對吧?這些數字和百分比是對不上的。」


  徐泳濤對數字的敏感度沒這麼高,聽到梅曉歌發問,他探頭看了看,猶疑地說:「是不是小數點搞錯了?」


  「要麼是李保平錯了,要麼是縣委辦錯了。」梅曉歌把報表交還給徐泳濤說,「這些數據以後縣委辦都要核實。」


  此時,梅曉歌的手機叮叮響了兩聲,他點開一看發來微信的竟是上次偶然結識的牛販子。這讓梅曉歌有點意外,他好奇地點開對話框,撲面而來的就是一張奶牛齜牙咧嘴的照片。下面的語音則是一片喧鬧聲中氣急敗壞的質問:「這是我今天買的奶牛,牙都磨了,以次充好,縣委書記管嗎?」


  梅曉歌直接把電話打了過去,接通之後問道:「兄弟你在哪?能不能見個面?」


  牛販子毫不客氣地把見面地點約在了縣委大院。掛斷電話,徐泳濤小心翼翼地問道:「書記,把牛拉到縣委大院里是不是……要不我安排換個地方?」


  「怕什麼,牛又不是老虎,吃不了人。」梅曉歌的臉色漸漸陰沉下來。


  因為提前和門衛打了招呼,牛販子牽著牛暢行無阻地進了縣委大院。門衛老徐和保安也沒閑著,拿著掃帚和簸箕跟在牛的身後清理著糞便。梅曉歌帶著徐泳濤和聯絡員小董,又叫上了宣傳部部長李唐,一起下了樓。牛販子開門見山,掰開牛嘴有理有據地講述自己在奶牛交易市場上當受騙的過程。


  「說得頭頭是道啊。你干倒騰奶牛的營生有多少年了?」徐泳濤在一旁問道。


  牛販子也是個人精,聽出了徐泳濤的弦外之音,立馬回道:「我剛說的你們可以不相信,現在懂行的能人有的是,我把視頻已經髮網上了,你們自己去看看評論吧。」


  李唐聽見這話心頭一緊,立馬掏出手機查看,可惜為時已晚,不僅牛販子發的視頻,還有黃牛焗油變奶牛的視頻,都已經在各個網路平台上轉瘋了。此時的李唐恨不得拔腿跑回辦公室,網路輿情如同醫院急診,起死回生的關鍵就是和時間賽跑。她轉頭看了看梅曉歌,四目相對的瞬間,梅曉歌沒有做出任何指示。李唐站在原地沒敢動。


  梅曉歌當然能讀懂李唐的眼神,他著急的程度一點不亞於李唐。留給他們的時間不多了,每走一步都要謹慎。梅曉歌略一思忖,對牛販子說:「這個事情我現在就回去處理,稍微給我點時間。徐主任你安排他在縣招待所住下,明天,最晚不超過後天,我保證把這個事情給你解決掉。怎麼樣?」


  牛販子見梅曉歌說得懇切,又有徐泳濤從旁熱情地招呼,便牽著牛離開了縣委大院。他們剛一轉身,李唐幾乎一路小跑地沖回了辦公室。不一會兒工夫,縣委宣傳部的大辦公室就亂成了蛤蟆吵坑。電話鈴聲此起彼伏,所有接電話的工作人員現階段都秉持一個態度——拖。輿情就像洪水,領導還沒修好大壩的時候,她們就要當好沙袋。


  忽然一個聲音從紛亂中傳來:「又上熱搜了!」


  所有人心頭一凜,辦公室驟然安靜了兩秒鐘,但很快又陷入了紛亂和嘈雜。


  穆記餛飩鋪里,物價局的孟科長和李科員一前一後地走進店來。李科員跟在後面,進門之後卻先開口叫道:「哪個是老闆?」


  穆宏的妻子站在櫃檯里,見著穿制服的公職人員,馬上端著笑臉迎上去,一邊倒茶一邊招呼:「先喝點茶。穆宏,穆宏——」


  穆宏在後廚已經聽見了動靜,他放下手裡的大蔥,順手拎了兩瓶飲料,快步走到桌前,殷切地說:「哥,有什麼吩咐?」


  李科員打開公文包,不慌不忙地掏出一份名為《價格信息》的內部刊物:「縣物價局出的刊物,自願征訂,你先看看。」


  穆宏拿起這本粗製濫造的小冊子,翻看了兩頁,笑著問道:「多少錢啊?」


  李科員沒回答,倒是一直站在櫃檯前面的孟科長指著價格表和營業記賬單反問道:「九塊?旁邊的拉麵一直都是八塊錢,你家這餛飩最近是漲價了嗎?」


  「沒有,沒有。」穆宏妻子趕忙上前解釋,「咱們本來一直是大小碗,有的學生說小的不夠吃,大的又吃不完,最近就加了個中碗……」


  此時,李科員已經不由分說地拿出了征訂冊,邊寫邊說:「這條街的商戶都是統一的征訂價,每份每年兩百八。你要是同意,我就先記上。」


  「必須訂,得好好學習呀。」穆宏一刻也沒猶豫,掏出三百塊錢放在了桌子上,然後沖妻子使了個眼色。一轉身的工夫,妻子從櫃檯下面掏出兩個熏雞禮盒。


  「這是我老家親戚帶過來的特產,不值錢,兩位領導嘗嘗鮮。」穆宏殷勤地拿著東西跟在孟科長的身後。兩人既不接手,也不回答,一出店門,打開了車子的後備廂。穆宏識相地繞到後面,打開一看,裡面已經被各種禮品、特產塞得滿滿當當。他把禮盒放在正面顯眼的地方,迅速關上了後備廂。


  車子揚長而去,穆宏微微鬆了口氣,可當他回到后廚卻發現,剛剛買來的小冊子正被老拐一頁一頁地撕下來塞進爐膛。


  「兩百八十塊錢,買燒火的柴,我能把這屋子堆滿。」老拐氣哼哼地嘟囔著。


  穆宏已經見怪不怪了,他撿起剛才剝了半截的大蔥說:「不花兩百八,他們罰你兩千八,咱得會算賬。」


  老拐更來氣了,他索性把剩下的冊子一股腦兒塞了進去,拿起根燒火棍子,一邊捅一邊罵道:「敗家子,兩毛八也不該給。」 孟科長和李科員的下一站是沸騰火鍋店,可是這邊顯然沒有之前的那些家進展得順利。大飯店不像小吃鋪,幹活的都是員工,做不了主。打了十幾分鐘電話,硬是沒找到個主事的。服務員還在請倆人稍等,李科員把雜誌往公文包里一塞,不耐煩地甩了一句:「一天到晚多少事情,誰有空跟你稍等一下?回來告訴你們大忙人老闆,物價局見吧。」


  也就是這個節骨眼上,老崔的電話接通了。頭一天熬到半夜,他又喝多了,最主要的是他沒想到剛跟劉亞軍喝完酒,又被物價局找上門了。他告訴店裡馬上給這兩人開個包間,支上鍋子,自己則急急忙忙地往店裡趕。


  直到老崔給他們倒上酒,孟科長的臉也沒落下來。李科員見狀也擺出一副面無表情的冷臉,一言不發地開著罰款通知單。打一進門,老崔就舉著手機,開著外放給劉亞軍打電話。電話一直沒接,老崔的話也一直沒停:「劉局這也是太忙了,前兩天我們還在這一起喝酒,他就說天天開會,吃完飯還得回去加班。兄弟們都太忙了,等會兒他回過電話來,我和他求個情,今天怎麼都要讓兩位兄弟慢慢吃完。」


  李科員對老崔的話充耳不聞,他刷地一下撕下罰款單,放在老崔面前,一本正經地說:「七個工作日內,上門或者銀行轉賬支付,逾期不交者收取等額滯納金。」


  「啊呀,兄弟真的是要哥哥半條命,先喝酒,咱先喝酒哈。」老崔掃了一眼單子,心裡在滴血,臉上卻堅持賠著笑。


  「沒有人喝。」李科員一擺手,「八項規定。你不要害我們,也不要害劉局。」


  老崔見李科員這邊沒有突破口,便轉向孟科長說:「這哪裡是酒,這不是白色可樂嘛。孟科您嘗嘗,真的有點發甜。」


  大概是估摸著火候差不多了,半晌不語的孟科長終於開了金口:「算啦。既然是劉局的朋友,罰款那就打個八折,滯納金我就沒有這個權力啦。」


  老崔的臉已然掛著笑,只是這笑容越來越尷尬,越來越僵硬。


  雨停了,雲卻沒散,把本來明亮的月光遮蔽了大半。縣委大院燈火通明,縣裡的主要領導都坐在會議室,聽李唐彙報一天的輿情總結。李保平和高鄉長也參加了會議。因為對交易市場比較了解,李保平一看視頻就知道是哪幾家公司。他一不做,二不休,帶著人直接把坑人的兩家公司業務員給堵在了火車站附近的酒店裡。此時,投影儀打出了李唐的總結PPT,一組組數據看得眾人心驚不已。


  「自今天上午11點12分到半個小時之前,粗略統計,全網共有事件相關信息1456條。在傳播媒體中,微博相關信息最多,佔比74.6%。除此之外,頭條號、微信、新聞客戶端、網頁、視頻、問答等站點也較為集中,但輿情信息熱度均小於微博。整體來看,負面信息最多,佔比99.7%;正面信息僅佔0.06%,不到1%。」


  「下午六點半,有外省媒體發了標題為《棕毛染黑白,黃牛變奶牛——光明縣不光明》的報道,其中的小標題『光明縣不光明』還上微博熱搜。現在我們正在想辦法聯絡作者,看看能不能撤稿。晚上七點整,我們安排染毛事件的買牛村民開了微博,以口述形式,客觀講述了這次事件的始末,開會前又更新了一篇是吧,保平書記?」


  「是。」李保平趕緊點點頭,這件事是抓完人之後他和高鄉長親自去農民家裡落實的。李保平給受騙的村民看了騙子被抓的照片后,拍著胸脯說這件事肯定會有說法。也虧得村民老實巴交通情達理,在高鄉長手把手地指導下發了微博。


  李唐稍微停頓了一下,接著說:「縣裡暫擬的處理意見會前已經分發給大家,一會兒以梅書記說的為準。現在比較麻煩的是幾個自媒體大號,說的都比較難聽,說我們讓當事人開微博,是把這一串柿子里最軟的一個先捏出來。還有人在打賭刪帖時間,說社會熱點過去以後,假奶牛還會出現,還說人民的記憶只有七秒。是不是先重點溝通這些文章?別的暫時沒有了。」


  按說,縣宣傳部和原平鄉也算盡職盡責,以最快的速度把能做的都做了,但顯然效果並不理想。梅曉歌環顧四周,先向在座各位詢問意見,見眾人都不言語,他直截了當地說出了自己的意見:「時間很緊我就長話短說。我不太建議挨個兒去做自媒體大號的溝通工作。說白了,你要怎麼溝通?現在的情況是你說什麼,對方都不會相信,要經驗不要經驗主義。人是最複雜的,每一秒鐘都會變化。你和他說了什麼話,明天馬上給你在網上發出來,還不如磊磊落落,錯了就是錯了。不是政府的錯現在也要認,不要辯解,不要浪費時間。很多事情就像解數學題,我們可能學不會別人的解題方式,但是可以避免別人犯的錯。你們看網上那些事件,有的地方一是一二是二,福爾摩斯破案一樣把證據擺出來,網民一看就明白了,大家都是長著眼睛的。就怕有些地方遮遮掩掩,顧頭不顧腚,出了事還要瞞。瞞什麼?屁股是遮不住的。」


  見其他人沒有反對這個論調,梅曉歌接著說道:「再主動一些,所有的人都要找到,所有的細節都要公開。再一個就是針對那些當事人,不要輪番轟炸,縣裡的去了,鄉鎮的去了,村幹部和派出所也去了,把人家煩得夠嗆。有的事情就像高考,錯了再沒有機會去改。李保平是知道的,縣裡面為了你這個鄉鎮,腿都快跑斷了。老百姓脫貧致富的希望就在這個市場上,保護市場就是保護這些人的命根子。除了磨牙焗油,我聽說還有人給牛灌什麼水,把肚子搞大,假懷孕。愚蠢是最大的惡。一句話,網上輿論是攔不住的。大家上來就罵,很多人連黨、政府和國家都分不清楚,誰會管你哪個是企業,哪個是鄉鎮,這到底是誰的問題。真的是生死攸關,搞不好之前的專項資金和招商引資全會廢掉。」


  梅曉歌的話讓在場的人都禁不住心裡打戰,可他們也明白,這絕不是危言聳聽。尤其是李保平,有關奶牛交易市場的一幕幕前塵往事一下子又浮現出來。好不容易搶到手的香餑餑,還沒吃出滋味,難道就一個趔趄摔進泥坑裡嗎?

  想到這裡,李保平抬頭望向梅曉歌,眼神彷彿在訴說著不甘和委屈,又彷彿在向領導求救。梅曉歌看透了李保平的心思,和李保平一樣,他決不能讓剛剛結出的勝利果實就這麼被糟蹋了。看看時間,已經是深夜了,可梅曉歌依舊堅定地說出了自己的計劃:「這次必須跑贏時間。下次集會就是一周后,太久了。這個事情今天必須連夜解決……」


  整整一夜,縣委大樓的燈都沒有熄滅。


  清晨的原平鄉異常寧靜,完全感覺不到身處輿論旋渦的躁動。此時,高鄉長已經進村了,他正帶著幾個鄉政府的工作人員挨家挨戶地發通知:「全體村民注意,現在都去奶牛交易市場,現在都去奶牛交易市場!」


  縣委大院里,李唐剛剛聯繫完省市的各級媒體,邀請大家去原平鄉奶牛交易市場參加情況說明會。一個相熟的記者發來微信,問她要通稿,李唐一邊往外走一邊語音回答道:「沒有新聞稿,想問什麼都可以。不用刪帖,也不是什麼正式的新聞發布會,就是大夥聚一聚,做個說明。」


  徐泳濤沒跟在梅曉歌身邊,他的任務是去招待所接牛販子。聽說馬上去原平鄉,牛販子多少有點驚訝。徐泳濤拉開窗帘,笑容可掬地解釋道:「本來要請你去吃早飯的,時間有點緊,辦完事再吃吧。」


  兩輛公車坐得滿滿當當,光明縣四套班子的全體成員,「兩辦」的工作人員,加上書記和縣長的聯絡員,統一著裝,一齊開向了原平鄉奶牛交易市場。


  奶牛交易市場的中心搭了個簡易的木頭檯子,到場的群眾和媒體圍在檯子四周,不明就裡地竊竊私語。鄭三和廖總站在人群的前排,小聲地聊著。


  「叫你來當證婚人,怎麼連個胸花都不戴?」廖總開玩笑地對鄭三說道。


  「見證人,什麼證婚人。」鄭三一邊向不遠處的縣領導們微笑揮手打招呼,一邊答道,「乳業協會廖副會長大駕光臨,一會兒你得講兩句吧?」


  「我可以講講鄭總昨天打牌弄虛作假的光榮事迹。怎麼樣,最近還陪梅書記跑步嗎?」


  「你還別說,我現在算是跑開了,兩天不去還不舒服。」


  「要不我也買雙鞋,你們也帶帶我?」


  廖總的話聽著像玩笑,但鄭三明白,他和自己的心思是一樣的。梅曉歌講原則,腦子也靈活,想在光明縣大幹一場,肯定要摸准他的思路啊。鄭三掂量著這句話該怎麼回,忽然人群中一陣躁動,包括台上的領導在內,所有人的目光都朝外圍望去。


  只見李保平拽著那個騙人的銷售員,一路走到台上,沒好氣地說:「說吧,大點聲!」


  銷售員臊眉耷眼地站在檯子中間,在李保平的呵斥下,稍稍提高聲調說:「磨牙是我自己乾的。缺德,犯法,不要臉。因為這個地方人多,奶牛的需求量大,牛價高,我偷奸耍滑,就想坑騙些沒養殖經驗的人。李書記叫我在這兒把裡頭的彎彎繞說清楚。以次充好的點子,有的鋸角,有的是焗油,給有雜毛的雜種牛染了色,冒充黑白花奶牛。其實拔毛就能看出來,白毛白根,黑毛黑根。還有的是鑲牙和磨牙,假裝它們還是低產奶牛。鑲的牙都沒有齒縫,顏色也一樣均勻。磨了牙的牛,牙齒都是粗糙的,兩顆牙之間有距離,一看就知道了。」


  「還有嗎?」李保平厲聲問道。


  「沒了,我知道的就這些,都說完了。」銷售員看了看李保平唯唯諾諾地答道。


  李保平把銷售員扒拉到一邊,指了指頭天被騙的兩個人,大聲對在場的眾人說道:「咱們被騙的老鄉也在,一個本村的,一個外地的。沒什麼說的,無條件退款。我代表原平鄉和縣乳業協會表個態,以後再出現類似問題,終身黑名單,不管你買牛賣牛的企業大小,以前給光明縣作過多少貢獻,橫豎好賴一刀切,這輩子你再也別到這個市場上來!」


  李保平瞄了眼梅曉歌,見他臉色依舊嚴峻,連忙接著說:「犯錯要改,挨打立正,這是我們應該做的。另外,大家都知道,咱們原平也有自己的奶牛場。大家都有抖音、快手,關注一下我們奶牛場的號,我們在智能化牛棚里開了24小時直播,牛吃飯、睡覺和我們擠牛奶,十六個攝像頭,所有的動態都能看得清清楚楚。每頭牛脖子上都掛了二維碼牌子,這就是牛的身份證,手機一掃,所有信息一目了然,每一滴奶都能溯源。」


  台下的人尤其是記者,聽了李保平的介紹,紛紛打開了手機。李保平提高聲調對台下說道:「下面有請梅曉歌書記講話!」


  此時,天空又下起了濛濛細雨。梅曉歌上前兩步,站在檯子中間說道:「辛苦大家淋著雨聽我在這說話,鄉鎮的同志照顧一下沒帶傘的朋友。套話我就不多說了,鄉黨委李保平書記剛才說的話,絕無虛言。我再加一條,無論是誰,不管什麼時候,任何人在這裡上過的當、受過的騙,政府兜底,一賠一,全部負責。公檢法的同志今天也在,任何有過劣跡的、騙過老百姓的企業,窮盡一切法律手段,每天盯著他。不能讓騙了人的企業過得輕鬆,沒有任何負擔。失信者上名單,追償,就算是花一百塊錢把十塊錢追回來那都值。縣委、縣政府就是保證書,我和縣長當保人,今天到場的媒體朋友和企業界朋友都是見證人和監督者。歡迎大家把我說的話錄下來,有做不到的,儘管發到網上打我的臉。」


  林志為站在台下,欽佩地注視著梅曉歌,雖然和這位書記沒有太多正面接觸,但開了這麼多會,聽了他這麼多次講話,林志為覺得梅曉歌對待工作,原則和謀略兼顧,特別值得尊敬和學習。就在這個當口,鄭三湊到林志為的身邊,輕輕拍了一下他的胳膊,小聲說:「前兩天還聽太平主任說起你,青年才俊,縣長點名要的人才。我得向您多學習。方便加個微信嗎?」


  聽到范太平的名字,林志為趕緊掏出手機,客氣地答道:「您掃我。您怎麼稱呼?」


  「鄭板橋的鄭,一二三的三,鄭三。林秘書有空一定和縣長去我公司蒞臨指導。」


  因為梅曉歌的發言還沒結束,二人沒有多說,加好微信,又把目光投向台上。只見梅曉歌接著講道:「眼前這個交易市場從小到大,到現在這個規模真的是不容易。我是學數學的,咱們真的要學會算賬,最起碼的加減乘除心裡要有數,不能因為市場好,養殖之風颳得厲害,奶牛需求越來越緊,牛價也跟著水漲船高,就給造假提供商機。我聽說有的農戶因為買假奶牛傾家蕩產,甚至喝了農藥,這些人都是上有老下有小啊。造假對那些老老實實搞企業的同行也不公平。現在搞企業真的是不容易的,很多企業家年齡四五十歲,背井離鄉,身家性命都壓在這了,成功了還好,一旦失敗會特別慘,對這些人也不公平。就像高考作弊,破壞規矩的人是最可恨的……」


  此時,李保平已經到了台下,他挪到徐泳濤身邊,小聲說道:「聽說過光明縣的外號嗎?公雞縣。以前的公雞縣長現在成了書記,鐵鑄的公雞一毛不拔,不該花的錢,半分半厘也別想摳出來。」


  徐泳濤笑了笑,在機關工作多年,他早已養成了謹言慎行的習慣,這種沒邊的閑話,他向來不接茬、不評價。


  多年相熟的關係讓李保平在徐泳濤跟前少了許多顧忌,見徐泳濤不吭聲,他接著說道:「牛毛出在牛身上。這麼大的事情,零成本,台上三句話講完,負面消息煙消雲散。你知道我們招待假記者吃頓飯得花多少錢嗎?濤哥,你說我怎麼就沒有這種領導智慧?」


  「你是大智若愚。」徐泳濤笑著揶揄了一句。


  李保平也不惱,臉上堆著笑,望著台上說:「還是那句話,怪不得我當不了縣委書記——差距太大了。」


  雨雖然不大,但淅淅瀝瀝下個不停,這會兒工夫也足夠把人淋濕了。梅曉歌抹了把臉上的雨水,嘆了口氣又說:「這個事情極其丟臉,說實話我站在這裡臉都是燙的。昨天到現在,我一直在看網上那些評論,長這麼大我還是第一次挨這麼多的罵,罵得我好幾次真的都得硬著頭皮才能看下去。做事情其實就像考試解題,錯了就是錯了,誰也瞞不住,也不該瞞著。不管怎麼說,今天真的要感謝大家給了我們一次寶貴的補考機會。我代表我自己,對那些受了委屈和擔著冤枉的農戶和企業的朋友,說一句『對不起大家了』。」


  話音未落,梅曉歌便沖著台下深深鞠了一躬。一時間,相機、手機舉起一片,各個角度的照片和視頻真實地記錄下了這一刻。他彎著腰,聽著台下傳來一陣陣拍照的快門聲。他的講話視頻很快就會傳遍網路,他也不必再擔心自己搶了誰的風頭了。為了工作,為了光明縣,這樣的風頭,這是第二次出了。


  現場會結束了,梅曉歌找到台下的牛販子,一把搭上他的肩膀,說:「事也了了,走,請你踏踏實實吃個早午飯。」


  事解決了,還遇上了辦實事的縣委書記,牛販子也很得意,高興地應和著:「上次你說這裡也有燒賣,找半天也沒有呀。」


  「這次吃點光明特色,老字號,餛飩皮比紙都薄。上車。」


  一行人到了穆記餛飩鋪,已經是午飯的點了。店裡人來人往,甚是忙碌。梅曉歌的聯絡員小董走在最前面,給身後的幾個人掀著帘子。幾個白襯衫黑皮鞋在眾多食客中顯得有些鶴立雞群。穆宏媳婦一見這種打扮就心頭髮緊,她趕緊端著一壺茶走出櫃檯,同時下意識地招呼了穆宏兩聲。


  穆宏快步從后廚走出來,見了幾個陌生的面孔,上前客氣地問道:「您是稅務局嗎?費用昨天下午已經交過了,票也有。」


  幾個人被問得有點蒙,徐泳濤率先反應過來,和氣地回答:「我們吃飯。」


  小董剛佔好一張桌子,穆宏眼疾手快,立馬拿起抹布收拾上一桌的殘羹剩碗。梅曉歌看著牆上的菜單,一邊向牛販子介紹,一邊點菜。點得差不多了,徐泳濤合計了一下錢數,便拿著手機去前台掃碼付錢——店小人多,一般都是點完先付賬。可還沒掃上碼,穆宏就一把攔住了徐泳濤:「不著急,您坐,您坐。幾位稍等,我去安排。餛飩砂鍋,還有沒有別的要的?」


  沒等幾人回答,餛飩鋪門口站了兩個城管,大聲吆喝道:「老闆出來!」


  穆宏見這架勢不敢耽擱,沖著梅曉歌他們點點頭,趕緊跑了出去。只見城管指著不知何時貼在玻璃窗上的一紙通知呵道:「貼了通知沒看見嗎?攤位不許擺到門外……」


  隔著眾人和門帘,梅曉歌對外面的對話聽不真切,不過,后廚叮叮噹噹的聲音卻越來越大。不一會兒,老拐從后廚走出來,啪地一下把手裡一個麵糰摔在一個盆里:「飯一熟,就知道來了!」


  蓋著紅色印章的半張通知在風雨中飄搖。領頭的城管氣急敗壞地指著窗戶問:「誰撕的?這通知是誰撕的?是不是你爸?」


  穆宏一邊往幾個城管兜里挨個塞著煙,一邊哈著腰說:「風刮的。我們哪敢撕呀,借三個膽子也不敢。馬上就貼好。」


  城管沒好氣地一拍,把煙打掉在地上:「把手拿開!我在和你說通知的事情。找尺子去,量量你們這些東西超出門口幾百米。」


  想是平常得了老拐的接濟把餛飩鋪當成了家,兩條流浪狗站在一邊不停地朝城管叫喚。一個城管被吵得心煩,從地上抄起一塊石頭朝狗子扔了過去。狗子見情勢不妙,一溜煙跑遠了。穆宏沒處跑,他一邊撿起掉在地上的煙,一邊手忙腳亂地收拾著門口的雜物,嘴裡還賠著好話:「一寸半寸的真沒注意,下不為例啊,哥。」


  餛飩鋪里,老拐拿著個麵糰狠狠地朝案板上摔打,彷彿要把心中的惡氣都撒在這團面上。此時,一直在等餐的梅曉歌走過來,倚在後廚門框上向他搭話:「這是現包現煮呀?」


  「想吃速凍的去超市,出門右拐。」老拐頭也不抬地回答,語氣沖得很。


  梅曉歌笑了笑又說:「廚師生氣,我們也吃不好。上回來還笑眯眯的,這次怎麼我一進門就不高興了?」


  這回老拐抬起了頭,他看了一眼梅曉歌問道:「你哪個單位的?」


  「就普通上班的。」梅曉歌想進去聊,邊說邊往裡走。


  可他剛邁了一步,就被老拐制止了:「往外站。前門口不讓我出去,你們也別站進來。該交的錢我全交了,我管你是哪個單位的。」


  「哪個單位來收你錢?」梅曉歌接著問道。


  老拐緊跟著便反問一句:「哪個單位不收?」


  「這麼說還不少,聽著還都是不該交的。最近多嗎?」


  老拐見梅曉歌問起來沒完,漸漸警覺起來,他又看了看梅曉歌,問道:「你到底是幹什麼吃的?」


  「這我得悄悄跟您說。」梅曉歌湊近對老拐耳語了幾句。


  老拐略一思量,壓低聲音說:「你跟我進來吧。」


  后廚裡間的一個破柜子,看上去比這屋裡的人歲數都大。老拐嘩啦一下拉開其中一個抽屜,只見裡面塞滿了各種票據、憑證,甚至白條。


  「一年我騰一次抽屜,這還不到十二個月就快滿了。這個,社會治安管理費,派出所的,這個市容市貌管理費,城建局的,還有從業人員體檢費、衛生管理費、環保和污水油煙治理費、勞動用工管理費、精神文明建設管理費……我看這是什麼。哦,日常生活垃圾管理費。你看看,管人管狗也就算了,泔水桶也要管,還要收費。」


  梅曉歌拿起一摞票子,打開手機里的計算器一項一項地把票面的數據相加,沒算幾張便被老拐打斷了:「不用算,我告訴你,該交的錢全加起來再乘以二也不夠這些錢。衛生局、環保局、勞動局、物價局、稅務局和街道辦事處,家家都要來,你不聽話就是個罰。城建局的人現在還在門口為難我那個敗家子,你們進來的時候沒看見嗎?」


  梅曉歌看看手上的票據,又看看抽屜里的,說道:「確實是太多了。你留著它們是要?」


  「你哪知道這些人會不會再來,張三調走了李四敲門,我不留著,怎麼和他們一張一張對?」


  面對老拐的反問,梅曉歌一時無言以對。老拐扶著柜子坐在旁邊一張破板凳上,拍拍自己酸脹的大腿,接著說道:「風濕,痛風,關節炎。最多干到明年我就不幹了,干不動了。我什麼話都敢說。我兒子想折騰是他自己的事情,我和他說了,該交的錢我都交,再來欺負人,我就關門不幹了。」


  梅曉歌想了想,把票據全都收回到抽屜里,然後對老拐說:「這樣,老師傅,你能不能幫我個忙?」


  「什麼意思?」


  「先踏踏實實煮你的餛飩,我一早沒吃飯就出來了,確實餓了,等吃完飯,我求你個事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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