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1章
第21章
從九原縣政府出來,聯絡員小董馬上迎向梅曉歌彙報:「九原縣紀縣長和來有書記已經見到長嶺村的人了,手續履行結束就可以回去。梁寶根剛剛咳了點血,先安排他到九原縣醫院了。」
梅曉歌心中一沉:「走,去看看。」
小董邊拉開車門邊快速說道:「縣醫院的路院長剛才打電話說,鹿泉鄉挨著昌盛鐵礦的四個村子里,除了出現不明原因腹瀉,得慢性肺病的人更多。」
情況比梅曉歌想象的還要嚴重。他回頭看了一眼九原縣的政府大樓,俯身上了車。
九原縣人民醫院的病房裡,梅曉歌的到來不僅沒能安慰寶根,反倒讓他更加忐忑:「書記,你這麼忙還專門過來,是不是我有什麼大問題?」
「我也是順路。三寶帶你們去鬧事,我總要來看看。」梅曉歌一邊看寶根的檢查報告,一邊岔開話題安慰他。
聽梅曉歌說「鬧事」兩個字,寶根心生愧疚,感覺給梅曉歌添了麻煩:「當時也是,那邊說的實在是太氣人了。」
寶根妻子顯然更擔心丈夫的身體,見梅曉歌拿著化驗單看得仔細,她不安地問道:「慢性肺病是什麼病,要緊嗎?」
寶根的狀況超出了梅曉歌的預料,但此時他還不敢表現出來,只能假裝輕鬆地回答:「慢性總比急性的要好吧,我也不太懂。有病治病就好,醫改報銷的額度提高了很多,完全不用擔心。」
這兩句話讓寶根夫妻都鬆了口氣,但梅曉歌的心卻更緊了。
從派出所出來,李來有拉著林志為和三寶回了長嶺村。
「鬧鬧也好,不鬧他們也不把咱們當回事。」李來有邊開車邊說,「但是你不能打人啊,一拳下去肋骨都裂了,你是體校還是村委會?」
「說話太難聽了!」三寶坐在副駕駛上,說話一著急,腰又有點上勁,他緩了一下接著說道,「諷刺就算了還嘲笑,書記,你要是在場,你也會先動手。」
「諷刺和嘲笑不是一回事嗎,還犟嘴。你聽我這個剎車片是不是還有問題?火星子都快踩出來了。」
三寶側耳聽了聽:「是有點吱吱響,回去我找那家修車的看看,叫他換新的。」
李來有嘆了口氣:「兩個縣的問題就這麼麻煩。看著吧,這個事情比覃縣那家廠子還費勁,它還不是光賠點錢的事情,搞不好都不會賠給你。」
此時,一直在後座沉默不語的林志為突然開口了:「村民的損失太多也太大了,不能一直拖著。」
李來有和三寶都從後視鏡里看向林志為。擔心話說得太沖,惹李來有不高興,三寶跟了一句:「梅書記和來有書記已經在交涉了。」
可林志為的話卻沒停:「我是覺得村裡得拿出自己的態度來。」
李來有摸不透林志為的路數,半開玩笑地說了一句:「你家梁三寶主任今天的態度還不夠硬嗎?」
「書記,我建議直接訴訟。環保局的測評結果已經出來了,我問過程序,咱們可以把受害的村民聯合起來,集體報案。」
林志為的話讓李來有和三寶都有些吃驚,這麼多年,這麼多事兒,他倆竟然從沒往這個方向上想過。三寶扶著腰,轉身看著後座的林志為問道:「怎麼個搞法?這些法律的東西,有人懂嗎?」
只聽林志為堅定地回答:「我來。」
自下而上的追責即將展開,自上而下的改革也必須跟上。梅曉歌深知環保不是一時一地之事,九原縣的事,他做不了主,那就先從光明縣入手。這天清晨,他趁著跑前熱身的工夫和鄭三聊了起來。
在光明縣混了這些年,鄭三的敏感度很強。最近環保的事兒吵得很兇,他料定梅曉歌會找他聊,便率先放低姿態說起來:「那些大師班、總裁課我也上過幾次,說得天花亂墜,其實企業搞管理,說白了就是挑人。挑不一樣的人干不一樣的事情。以前剛搞廠子的時候,我也有誤區,誰老實聽話就覺得誰好,其實讓人罵罵娘沒什麼。」
「縣工商聯開會是昨天吧,聽說你這個發言很精彩。」梅曉歌順著他捧了一句。
鄭三馬上謙辭:「我一個土包子,只敢關起門來和熟人胡說八道。當年書記你剛來抓拆遷,喬勝利那時候還是鎮書記,像他這樣的人,抱怨完了回去撅著屁股照樣幹活。那些滿嘴口號,喊完了就往後退的人,反正我是不敢用。」
「所以你才能越干越好。」梅曉歌接著說道,「你們是龍頭企業,也是光明縣的榜樣。有什麼事情,別的廠子都會先習慣看看你怎麼做。」
高帽子戴到頭上了,鄭三趕緊表態說:「昨天開會還在說,今年縣裡搞運動會,我肯定帶頭贊助。提高人民體質,書記身體力行,必須響應。」
「我可以報個半馬。從這出發,終點正好是一過清河大橋到你的那個廠區。自從森林公園修過去,人越來越多了吧?」
說到自己的廠子,鄭三接話變得愈發小心:「我最近老往省里跑,都不怎麼去。」
梅曉歌也不兜圈子:「當時拆遷、搞開發的時候,我就提醒過你,居民區以後肯定要往那邊發展。未來,你的廠區可能還是得遷一下。」
話說得這麼直白,鄭三有點沒想到,他腳下一絆,差點摔倒:「書記,當年那一片都是荒郊野地,哪知道住宅樓會往那邊蓋呀?」
梅曉歌不是個只顧眼前的人,他向鄭三提議道:「你有沒有想過搞農業?」
鄭三一時看不清梅曉歌的心思,不置可否地回答:「工業方面,咱多少還懂一點;農業方面,我就是個小白。這得做做功課才敢彙報,我反正是聽說村裡面水也很深,很多老闆是打著領帶進去,穿著褲衩出來。」
「任何行業都這樣,哪有人人都掙錢的。」
「書記最近往各個村子跑,他們都說農業以前是后媽養的,現在終於來親媽了。」鄭三揣度著梅曉歌的心思小心地說道。
「蔣新民,你熟悉吧,聽說搞農業企業搞得很大?」
「大什麼,全賠光了,現在在原平鄉搞點大棚,種白菜呢。」
「那正好有經驗,哪天找個時間,去他那坐坐。」梅曉歌說完邁開大步朝遠處跑去。
「我一會兒就聯繫。」鄭三嘴上和腳下都立刻跟上了。
一到辦公室,梅曉歌就迎來了喬勝利。
「還是書記的習慣好,聽說一個晨跑一個冬泳,堅持久了至少能多活十年。」
梅曉歌一邊脫下外套一邊笑著說:「那得先確認一下說這話的人有沒有晨跑、冬泳,是不是路長宇說的?」
喬勝利也跟著笑起來:「他從辦公室到廁所恨不得都騎著車,寧可懶死也不多活。」
二人說著,便坐到辦公桌旁,喬勝利遞上了一份詳細的資料:「往前多數了三年,不分大小,全縣鍛造企業的情況都在上面了。嚴格地說,三分之一的都有環保不達標的情況,刨去近期可以立刻整改的,數量還是不小。我不知道這些數據能不能公開說——很多廠子其實都沒辦法救。就像一輛破車,大部分零件都壞了,真要想徹底修好,還不如買輛新車。一打火就突突突冒黑煙,只能是你來查,我就靠邊停車,你一走,我繼續上路,混到哪天算哪天。」
「工人呢?就這麼關關停停,他們的收入能保障多少?」梅曉歌看著資料上的數據問道。
「最後一行是工資發放情況的備註。工人是只要開工就能拿到工資,但是很多小廠基本上都是干半年,歇半年,除了躲避市裡、縣裡的檢查,他們的訂單也不多。」
看完資料數據,梅曉歌抬頭總結道:「不肯修車也修不了,三天兩頭停產,長遠看還是賠錢的。」
「企業其實也沒法維持。」
「還得把壽命搭進去。」
說完這兩句話,梅曉歌的臉色更凝重了。
轉日便是每周一次的常委擴大會議。完成照例的程序后,艾鮮枝說道:「這個季度和半年的經濟數據馬上就要出來了。市裡會排名,馬市長特別重視,咱們不能掉鏈子。總體還是要按照縣委的規劃安排,堅定不移地抓項目。」
梅曉歌心中早有了計劃:「縣長說的數據,我看了。我最近一直都在琢磨一件事,和經濟排名也有關係。短時間內我們好像還可以,以後呢?咱們的工業已經基本到頂了,農業該怎麼發展?我剛來的時候,光明縣其他排名都是全市倒數,但農業是排全市前四的。這麼好的基礎,我們不能也不應該浪費。再一個就是環保的問題,這個要做常態化的調度。各位領導也要督促各鄉鎮,不要忘了都是有領導責任的。喬勝利呢?」
「在。」列席在外圍的喬勝利應聲回答。
梅曉歌吩咐道:「你們幾個單位都要去監管好,會前我和幾位領導也聊過,掩耳盜鈴的事情,我們不能再幹了。以鹿泉鄉為例,如果不是這次的大規模篩查,慢性肺病的增長幅度有多誇張,我完全無法想象。」
艾鮮枝轉頭看了看梅曉歌,鹿泉鄉水污染致病的事兒已經傳開了。若不出手治理,老百姓人心惶惶,光明縣今後的發展也無從談起了。基於這些考慮,艾鮮枝在心裡完全贊同梅曉歌的主張。
此時,梅曉歌的發言還在繼續:「剛才有的領導也提出來一些民生問題,包括稅收,我覺得還是一個算賬方法的問題。就算我們網開一面,它們也堅持不了多久,但是換來的代價太大了。今年不關,明年也要關,我覺得還不如當機立斷。環保局最近摸排一遍,我的建議是,有問題的、沒有整改意義的廠子,全部永久關停。」
這話一出,會議室里一陣竊竊私語。梅曉歌絲毫不為所動,目光堅定地繼續說道:「執法部門要負起責任來,越是打招呼的越要嚴查,說明他們心裏面有鬼。縣級領導誰要想打招呼的,那你們就要背書做擔保。環境污染,這都是和我們的生命息息相關的東西,絕不能敷衍馬虎!」
喜旺法蘭廠關門了。
在廠子的小食堂里,大伙兒吃了一頓散夥飯。三寶也去了,不為別的,就是去當個「垃圾桶」,讓這些老少爺們兒吐吐心裡的苦水。果不其然,幾杯酒下肚,法蘭廠廠長坐到三寶旁邊,一條胳膊搭上他的肩膀,大著舌頭說起了這些年的艱辛。
外人眼裡,他是開工廠的老闆,可維持這個工廠,他上游跑原料,下游找銷路,對內安頓員工,對外應付各種檢查。行情好的時候的確能掙倆錢,可這些年環保查得嚴,干兩天歇三天,掙的錢也都快賠進去了。早先有人出價想買他這廠子,他又擔心外來的老闆會甩了這些跟著他幹了十來年的兄弟,猶猶豫豫也沒了下文。現在廠子關了,他反而覺得踏實了,再也不用發愁工人的工資,也不用提心弔膽地害怕檢查了。
掏心窩子的話終於都說完了,三寶拍拍廠長的肩膀,重新坐直,自己添滿了酒。
「我說兩句?」他端起酒杯,挨個指著桌上的人說道,「寶根,你和你老娘是咳嗽。樹林,你三姨和老張一樣,拉肚子。柱子,你現在全家都喘,是吧?就二乖自己沒問題,可家裡半畝西瓜苗枯了。大道理今天不說了,兄弟們,喜旺肯定得關。」
喧鬧的酒桌陷入沉默,三寶看了看趴在桌上睡著的廠長接著說:「這個人酒量太差,不到二兩就醉了,剛才嘮叨了半天,我就聽見一句話,四個字——有心無力。環保設備,他上不起,也不可能上,這筆賬算不過來了。要麼繼續污染下去,要麼關掉。梅書記剛來光明縣的第一天,你們幾個去上訪,當時我說會哭的孩子有奶吃啊。我到現在才明白,那是毒奶,這玩意兒不能再喝了。算了就扯這些吧,幹了。」
眾人默默舉起酒杯,一飲而盡,然後便陸續有人起身離開了。三寶一直坐著沒動,等大家都走出院門,他在狼藉的桌子上扒拉出一個稍微乾淨點的碗,從咕嘟咕嘟冒泡的火鍋里撈著已經煮爛的菜,大口大口地吃起來。
此時,桌邊微微晃動了一下,三寶看看趴在桌上睡覺的廠長,他埋著頭,肩膀一顫一顫地,他哭了。
喜旺法蘭廠那邊已經塵埃落定,鄭三這邊卻陷入了未知的忐忑。這天,曹建林來廠區造訪,鄭三一邊張羅著給他找新茶葉,一邊聊起最近環保檢查的事。
「你二舅那家廠子沒問題吧?」鄭三一邊洗涮茶具一邊問道。
「得看誰去查。」曹建林的心情有點不好,「換個人帶隊,那肯定沒問題,喬勝利就不好說了。」
「新官上任三把火嘛,又是書記抓的事情,你總得讓他燒一燒。」鄭三說著和稀泥的套話。
倆人極熟,曹建林在鄭三面前大大咧咧,什麼都敢說:「要不了命的,隨便他怎麼燒。這一把火全縣的屁股都要烤熟了,鍛造企業大規模關閉,光明縣都是靠這個吃飯的啊。鄭老闆,你倒是家大業大,你的屁股不燙嗎?」
鄭三苦笑著答道:「我的這個廠子搞不好都要搬遷啦。這麼多年我挨的耳光最多、最疼,也就是比你們扛揍。」
「隔壁九原縣不停地放屁,你這邊關著窗戶,它也是臭的。光知道拆自家的廁所,有用嗎?」曹建林相當不忿地說道,「他以為這個事情還是當初的拆遷嗎?不用關窗戶,怕什麼。光明縣屁大點地方,誰在哪個廠里有多少股份都是明的。梅老闆不是呂青山,馬市長也不是周良順,有本事先去把昌盛鐵礦關掉啊。」
「沒準又是一股風。都關了,民生怎麼辦?喝茶喝茶。」鄭三說著給曹建林遞過茶杯,心裡的小九九一刻也沒停。
自從開始準備集體訴訟,林志為比從前更忙了。那天在車上當著李來有和三寶的面,他應承下這件事其實也有點說大話的成分。不過既然話說出去了,那就得真幹事,第一步就是挨家挨戶地走訪,了解實際情況和最終訴求。
今天,他去的是寶根家。雖然已經出院了,但寶根的身體還沒完全恢復,法蘭廠關門后,他一直沒出去幹活。聽到林志為問他有什麼訴求,他半卧在床上虛弱地說:「就想早點上班。老在家裡躺著,媳婦要陪孩子,還得老回來看我,心裡不踏實。」 寶根顯然並未理解「訴求」二字的真正含義,林志為拉了把椅子坐下,耐心地解釋道:「不是這個。訴訟,打官司,你有沒有特別的訴求?」
此時,寶根媽端著一盆剛煮好的毛豆走進來,遞給林志為說:「我們哪懂什麼,縣法院的大門朝哪邊開都不知道。寶根是不是還得去法院啊?」
「還說不到這一步。」林志為答道,「現在的問題是環境污染的因果關係證明太複雜,對方又是大企業,村裡受影響的人這麼多,我是建議集體訴訟。」
「你覺得能賠多少錢?」沒等寶根開口,寶根媽又問道。
「暫時還不好說。又有煙塵又有污水,可能要分開講,具體要聽律師的。」
一聽到律師,寶根媽想起了當初「三進農家」的事情,連忙說道:「鄉里的黃委員給我普過法,我記得,我都懂。」
「什麼法?」林志為問。
「國家安全法啊。水和地都不幹凈了,國家不安全,那還不是犯法?」
看著寶根媽言之鑿鑿的樣子,林志為一時竟不知從何說起了。此時總插不上話的寶根在一旁問道:「你剛才說集體訴訟是什麼意思?全村的人一起打官司?沒一個懂的呀。」
寶根的擔心更為實際,也讓林志為感到自己肩負的責任重大。他望著寶根堅定地說:「我也不懂,咱們可以問,可以找人打聽。只要佔著理,肯定行。」
郝東風最近又忙起來了,關停污染企業的政策一出,信訪量直線上升,信訪中心外面沒有一天清靜的時候。即便如此,他還是騰出時間單獨接待了前來上訪的老邱——這樣的人,一不留神就不知道會惹出什麼麻煩。
郝東風一邊仔細地做著記錄,一邊向老邱問道:「跳廣場舞的出來太早,音響聲音大,影響睡覺。窗戶不隔音,物業不作為。還有嗎?」
「雜訊污染,對我這種睡眠不好的人來說,某種程度上不亞於有害的土壤和地下水。」老邱戴著老花鏡,一邊說著一邊逐字逐句地盯著郝東風的記錄,「我需要一個確切的解決時間。」
看著老邱探著脖子的神情,郝東風像哄小孩似的說道:「放心,不會漏掉你說的每一個字。我馬上就通知城市管理局,三天內給你反饋,好吧?」
聽了這話,老邱放心了,他摘下眼鏡,一邊不緊不慢地收拾東西一邊說:「反饋不是解決,文字遊戲就不要玩了。這點小事情,我相信你能協調處理得很好。」
見老邱起身離開,郝東風也跟著站起來,像送走一個老街坊似的:「你每天起得也不遲呀,那些跳舞的會比你還早?」
老邱回過頭說道:「她們這個歲數的戰鬥力不能輕視啊。搞不好你媳婦也在隊伍裡頭。喇叭太響,我睡醒也受不了。你不走嗎?」
郝東風搖搖頭:「關停污染企業,上訪的又多了,我能按點吃午飯就不錯了。」
把人送走,郝東風拿著杯子去接了點水,喝了兩口便回到屋裡,發現老邱隨身帶的杯子落在了桌上。他馬上掏出手機打了過去,半晌接通后趕緊說道:「你走到哪了?杯子落這了,我給你送出去?」
「就留那吧,反正我還會來。」老邱回答得滿不在乎,郝東風一臉無奈。
不止郝東風的日子不好過,這段時間縣委大院的門口也不太平。艾鮮枝一早去市裡開會,保安從前來上訪、排隊登記的人群里開出一條道,才勉強讓艾鮮枝的車子駛出了大院門口。
透過車窗,艾鮮枝看了看外面的人群。很多人都穿著工服,上面印著「明日鍛造」的字樣——不用說,又是一家被強制關停的企業。隱約之間,她還聽到一些聲音:廠子關了,工資誰給發,這裡給不給發?我們是來反映情況的,我們不是鬧訪,不用和我扯法律,公安來了也不怕,就是要見縣長!
艾鮮枝從來不懼直面上訪者,可這次她的心裡生出了一絲猶豫。如果今天沒有市裡這場會,她見到這些工人該怎麼說。環保重要,發展也重要,老百姓的民生更重要,艾鮮枝一時有些理不出頭緒。
艾鮮枝去市裡參加的是全市重點項目建設推進會議,主持會議的馬廣群一上來就把各縣狠狠批了一頓:「市委把一方土地交給你們,如果都不扛責任,這就沒法講了。前幾天有一個經濟會議開完了,沒有一家落實,事情糟糕到這個程度了。有的地方還是新換屆沒幾天就這個樣子,談什麼信任,談什麼感情?和領導談感情,你們好意思嗎?領導交辦一件事情,層層轉達,層層交辦,很多的新政策,有些部門只知其一不知其二。省里很多的評比,我們不是倒數第四就是倒數第三,還有比我們更差的嗎?」
一連串的反問讓下面的各縣主官都不敢出聲了,不過批評完了,工作還是要繼續,馬廣群後面的發言明顯緩和了語氣:「剛才每個人都做了很好的發言。大家也都儘力了,很不容易。就像常務說的,藍天白雲、青山綠水肯定是要的,轉變經濟發展的方式也日益緊迫。但是短時期內,搞一刀切,急轉彎肯定是不可行的。有些地方的方案太激進,我個人表示擔憂。有的企業都是前幾年通過合法手續取得的經營權,投資都很大,因為一些問題說關就關,你怎麼向這些企業家解釋呢?換過來想想,會不會覺得政府在騙他們?工人的切身利益要不要考慮?引發的不穩定因素怎麼處理?這些都要考慮清楚。」
打一巴掌,揉一揉,會議室的氣氛漸漸輕鬆下來。趁著馬廣群臉色漸好的時機,曹立新湊到艾鮮枝身邊,小聲說:「聽說光明縣最近在抓環保,力度很大呀。」
艾鮮枝望著台上,冷冷回了一句:「你天天炒辣椒,還不開抽油煙機,我們只好自己開窗戶了。」
曹立新馬上顯現出為難的表情:「領導的肚子餓得咕咕叫,不著急上菜不行啊。我哪有曉歌書記那樣的魄力?」
艾鮮枝瞥了他一眼:「你是嫌電費太貴吧。」
曹立新也望向了台上:「當媳婦的不容易啊。什麼時候當了婆婆,我也隨便點菜。柴米油鹽的這些破事,你也不願意管吧?」
「說這種話,少見啊,曹書記。」艾鮮枝感覺曹立新的話似乎意有所指。
曹立新還在抱怨:「拉完磨還不讓吐吐槽呀。既要又要還要更要,坐在主席台上的人說得輕鬆,累死累活的還不是你和我。誰不想山清水秀,怕污染,車也別開啦,咱們這些人走路來市裡開會吧。」
艾鮮枝沒再接話,說到吐槽,她可以不重樣地吐到明天早上,可這個時候面對曹立新顯然不是合適的時機,而且她此時的注意力被馬廣群所講的內容吸引了過去。
「這些企業也不容易。千里迢迢的,他們能來新州市投資,在這裡創業,給你們各個縣裡納稅,帶動我們本地的百姓打工就業,這是對市裡最大的貢獻,是對你們工作最大的支持。我們應該感謝這些企業家,四五十歲的人了,都很不容易,如果都容易,錢放在那裡等著去撿,還要我們這些幹部幹什麼?黨和國家讓我們在這裡管事情,就是處理企業家的這些不容易。國家要公務員幹什麼?就是要解決他們面臨的問題。覃縣去年不就是嗎?把一家企業徹底關閉,與之相關的很多運輸業、加工業都遭到了重創。所以我個人建議是留一個緩衝期。新州市必須要有上市企業,這是一個大原則,而且要快。保上市、保經濟,讓老百姓過上好日子,在保證環境治理的同時,加大招商引資的力度。我在這裡說一句話,任何阻攔新州市經濟發展的人,不管是誰,都是新州市的敵人。」
認真地聽完了這段總結陳詞,艾鮮枝的腦子裡一下湧出許多想法。她不由自主地望向台上,發現馬廣群也正看著她——看來會後肯定要有一場談話了。
辦公室里,艾鮮枝坐在椅子上靜靜等待。沒一會兒,門外傳來一陣腳步聲,馬廣群邊走邊說,語氣相當不滿意:「上次我就和他們說過,排名統計這種事情,各個局至少要和省里的處級領導、分管領導搞好關係。你實在有什麼需要我出面的,你就提前說,不要老是出了事情才來找,否則我們的臉也不值錢,至少基礎數據是要搞好的吧?」
聯絡員劉大同緊跟在後面,走進屋裡,他一邊聽一邊迅速給艾鮮枝泡了杯茶,然後輕聲回復道:「我馬上通知他們。」
馬廣群坐到自己的椅子上,喝了口水對艾鮮枝說:「你和我都是操心的命,像是在帶幼兒園的小孩子,反覆說了也等於沒說,有什麼辦法?」
艾鮮枝微微一笑,應和道:「馬市長心細。」
可沒等她說完,馬廣群又想起一個細節,立刻吩咐劉大同說:「告訴統計局也別因為我說了這些話,搞得又過了火。我看工業指標上半年的成績很好,擺脫了去年墊底的位置。但是直接搞成全省第五名,上山的時候要穩一點,這個季度第五名,下個季度怎麼辦,第一嗎?」
劉大同點點頭,輕輕帶上門,離開了辦公室,話題自然轉到了光明縣。
「怎麼樣,聽說光明縣最近大刀闊斧,曉歌書記對環保很重視,是不是?」馬廣群問道。
艾鮮枝點點頭:「肺病的發病率太高了。」
「上次你找我說你們要拆遷,是吧?後來也沒動靜了,搞了嗎?」
「常委會討論以後,覺得還是先放一放。」
馬廣群腦子聰明,說話的思路也比較跳脫:「拆遷越多,說明項目越多,需要落地的好企業也越多。我在不同市縣當一把手的時候,做得最多的就是拆遷。一個地方天天拆遷,證明它的前途大好,當然帶來的信訪問題也多。光明縣這幾年信訪率很低,是不是?」
環保、拆遷、信訪,幾句話里馬廣群的主題就來了個三連跳,艾鮮枝努力跟上他的節奏,有些慚愧地回答:「上個星期有兩個工人跑到市裡來,是我們的工作作風出了問題。」
其實馬廣群也不是毫無章法地亂講,前面提到的三件事看似毫不相干,其實內部環環相扣。所以面對艾鮮枝的檢討,他沒有繼續糾纏信訪的問題,而是話鋒一轉又回到了環保上:「治污是個很深的學問,不治理肯定是不行的,徹底關停,一刀切也不是很科學。工人沒飯吃,誰都會來找政府。最難的其實是你,醫改還順利嗎?」
「比我們預想的要順利不少。問題也有,都可以及時修正。」
總算有個順當點的事情,馬廣群讚許地點點頭,接著問道:「把你留下也沒別的事情,光明縣是個乖孩子,平時光顧著操心那些調皮搗蛋的,一直也沒問問你們有什麼困難,治污的阻力大不大?」
「謝謝領導關心。阻力方面還好,就是錢有些緊,確實不是故意哭窮,實在是醫改和環保都在往前推……」
不等艾鮮枝說完,馬廣群便打斷了她:「曉歌就是個急性子。整改肯定是必要的,但是要不要致命整改?要不要讓這些企業先活下去,尤其是能給政府動力和支持的企業。光明縣,我是了解的,好幾個老廠子雖然有很多問題,但是這些廠子出資建過學校、建文化館,也做過相應的貢獻。該不該讓它們先活下去,要考慮好。」
這番話呼應著剛剛會上的總結,和艾鮮枝的想法不謀而合:「它活下去才能踐行政府的一些施政理想。困難的時候拉一把,以後它翻過身來,也能給縣裡做更大的貢獻。就像市長說的,這不就是情懷嗎?」
馬廣群點點頭:「說句可能不合適的話,有時候,不作為,也好過亂作為。」
雖然只是一句私下裡的話,但艾鮮枝卻感觸頗多,她誠懇地說道:「以前我當鎮長,特別好奇常務管的財務工作到底是什麼內容?我的上級告訴我,這和你沒關係。後來到光明縣當副書記,到掛點鄉鎮看河道污染,也覺得當地幹部在糊弄縣裡,整條河都臭了,反覆說也不管,其實還是不在其位。現在,光明縣的公交車多少錢,一碗面多少錢,羊湯館租金多少錢,我都要知道。我相信梅書記一定也經歷過這種『兩難』,環保和發展到底要保哪個?」
所謂「兩難」就如同一個蹺蹺板,每個人都要選擇其一,而現在梅曉歌和艾鮮枝顯然沒有坐在一頭。意識到這個問題后,馬廣群語氣微妙地問了艾鮮枝一句:「這些事情,你和曉歌同志交流過嗎?」
「還沒來得及。」回完這句話,艾鮮枝看了看馬廣群,然後她馬上明白了領導的意思。
回到縣裡的時候,天已經黑了。艾鮮枝下了車,一抬頭髮現梅曉歌的辦公室還亮著燈。她想了想給梅曉歌發了一條微信:「如果書記現在方便,我上去和您坐坐。」
辦公室里,梅曉歌給艾鮮枝沏了杯茶:「本來早就要下樓了,有個招商接待,企業那邊堵車,要晚到,高速上也不知道要堵多久,搞得我也沒法動,只能在這等著。」
艾鮮枝坐在沙發上,雙手接過了茶杯:「和書記彙報一下,市裡開會說的也是招商的事情,主要是營商環境評價。馬市長今天反覆在說,市裡剛被表彰過,他的意思是要麼就不要表揚,帽子戴上了,如果出了問題,那就是政治影響。就像創文創衛,被摘帽還不如乾脆評不上。」
梅曉歌端著自己的杯子走過來,並排坐在另一把沙發上說:「我下午也看了,企業給我們的評價是有點不理想。」
「還是工作方法有問題。我和他們說不能只是打電話,一定要面對面,要溝通好。中國人都很謙虛,評價都是差不多,差不多就是挺好。但是現在的評價體系裡面,差不多就是差很多。」
梅曉歌贊同艾鮮枝的看法:「現在都是隨機打電話,工作確實要做在前面,否則幾萬張嘴,誰能看得住。」
但這些並不是艾鮮枝此行的重點,她沉思片刻說道:「市裡最近對排名很重視,GDP抓得很緊。書記,我是想和您說一下,如果按照現在這個勢頭做下去,咱們挨板子的可能性很大。」
對這件事,梅曉歌早有預料:「你這是給我留面子,說得太客氣了。百分百會挨板子,這個毫無疑問。」
如此一說,艾鮮枝反倒有些猶豫了,她喝了口茶委婉地說道:「其實這個事情要分怎麼說。我也不同意馬市長說的那些話,什麼『十五年、二十年以後的事情誰也不知道,就管好當下』。我們不能為了GDP什麼都不顧,書記,你也講了,不惜代價,環保是利後代的事情,應該做。三年前,青山書記還在,在安全生產月剛說了抓典型,頂格處罰,鹿泉鄉那家做米粉的企業就出了問題,事故不大也算是頂風作案。你當時還是縣長,很多人對你說的話都記憶猶新,你說講完了法理,再講講人情。他們剛剛創業,真的是不懂、不明白,這是一種愛護,應該給它們一個機會,這個事情我印象特別深。搞環保這個事情,你是對的,我絕對支持。但是書記,我在想,能不能慢慢來,一步步來。那些廠子的數據,你也知道,如果全部頂格處罰,稅收和經濟都沒有了。失業率到現在也測算不出來,信訪的人又開始多了。那麼多工人都要吃飯,咱們暫時真的沒有那麼多的飯碗能擺出來。」
艾鮮枝的語氣十分誠懇,梅曉歌雖然一直沒言語,但一直在點頭。
艾鮮枝接著說道:「昨天,鄭三還在找我,他們要上環保設備,一整套,比標準要求還高,包括遷廠都需要時間。還有很多代加工的小廠子,如果全部停掉,訂單不能交付,賠錢不說,整個光明縣鍛造業的聲譽也是個麻煩。」
一起工作這麼久,梅曉歌了解艾鮮枝的脾氣和品格。所有這些都是她真實的所思所想,沒有任何私心,全都是為了光明縣的發展。如果戰勝對手需要手段,那麼說服隊友只能靠實打實的證據。
待艾鮮枝說完,梅曉歌把喬勝利調查總結的數據遞給了她:「不瞞你說,青山書記還在的時候,我也找他聊過一次。當時還有假數據的事情,舉步維艱。我們想解決所有的問題,但是沒實力也沒底氣,左右為難。要錢就別想環保,縣裡這些數據,你想句句都說實話,好像也做不到。一團毛線,幾任主官都解決不掉。我當時就在想,這個事情誰來解?要不我也不管了,先糊弄過去,反正後面還有別人,一個死結。」
厚厚的一沓報告,艾鮮枝只草草地看了幾眼便放下了。
梅曉歌明白她暫時還不能完全認同自己的觀點,接著說道:「你說的那個米粉廠,說白了,當初我們也有管理責任,平時的教育和宣傳也不夠,與其一拳打死不如給條活路。但是現在不一樣,你放任他們搞下去,工人全都是肺病。這些人要麼是現在活蹦亂跳來堵門罵我,要麼是以後坐著輪椅,掛著氧氣袋來上訪。這份數據已經很清楚了,說到底就是怎麼算賬的問題。這些企業看上去提供就業崗位,提供稅收,但是三年來關關停停,其實算總賬是虧損的,而且利潤不夠上環保設備,沒的救,這是一條死路。今天不去管,明天還是老樣子,總要有人唱個白臉當個惡人。我說句關起門來的話,這件不該我來做的事情,也可以留給下一任,搞不好下一任就是你。就像當初的拆遷,我願意和青山書記做一樣的事情。」
「但是這個賬,我們付不起。」艾鮮枝有些急切,「有機菜健康好吃,但是它太貴了,縣裡沒有錢買單吶。」
就像兩個技藝高超的辯手,兩人誰也說服不了誰。沒等梅曉歌再開口,手機鈴聲響了起來。徐泳濤告訴他,客人馬上到,現在該出發了。梅曉歌想了想,把沒說完的話都咽了回去,只約定找個充裕的時間再聊,艾鮮枝點頭答應。兩人心裡都很清楚,關於抓環保和搞發展的爭論其實才剛剛開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