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3章

  第23章


  一大早,長嶺村參與集體訴訟的村民們在林志為的帶領下,浩浩蕩蕩地來到了光明縣人民法院。


  平時在村裡,三寶是當仁不讓的帶頭人,可一進了縣城便不由得有些膽怯。他走到最前面的林志為身邊,小聲問道:「那邊請的是市裡的律師,咱只有個快退休的,行不行啊?」


  「這麼多人都生了病,鐵一樣的證據,我們不怕。」林志為堅定地說。


  三寶下意識地點點頭,片刻后又有些不安地問:「一會兒還要說話,你算當事人還是證人?那些公檢法的詞,你懂嗎?要說些什麼呀?」


  林志為說了四個字:「實話實說。」


  常委擴大會議上,梅曉歌開門見山地從農業說起:「農業局這幾天辛苦了,到處跑調研。農業現在出現的問題很多,勞動力供應減少,農民都不願意種地,很多人全家遷走,等老了再回來,也沒力氣種地,養老怎麼辦?農村的醫療和交通正在解決,教育還差點力度。這些配套問題不解決,光靠呼籲完全沒意義。『三農』問題全都在桌上,掩耳盜鈴是沒有用的,也不是一朝一夕了,我們是滾著雪球上山,萬丈懸崖一直都在身邊,我不知道有幾個人看見了?」


  「每年畢業的大學生連縣裡都不肯回來,更別說鄉下了。上個星期我去原平一個村子,村委會牆上貼著七八個考出去的大學生,村子里的驕傲,沒有一個人肯回來,有的過年都不回來。你也不能怪他們,回來做什麼,還種地嗎?如果有特別好的工作機會,空氣好,待得舒服,他們自己就回來了,核心是自願。農村確實是金山銀山,但是必須得讓大家看得見、摸得著。不動腦子,總在喊口號,換了我也不回來。」


  梅曉歌言辭懇切,但台下聽著的人心裡都有自己的小九九。李來有和李保平並肩而坐,小聲嘀咕道:「書記天天往你那跑,你得抓點緊呀,別辜負了領導一片苦心。」


  李保平用鼻子哼了一聲:「就剩下吃苦了,你們工業招商好招,我都快跑到國道上去攔車了,拉著人就問你種地嗎?哎,說真的,你種不種?」


  「我去了種什麼,種個法蘭廠嗎?種一百關五十。」


  輪番自嘲了一頓后,李保平突然有點神秘地說:「我和你說句話,你先別往那邊看啊。最近這幾次開會,縣長和書記的眼神幾乎都不交流、不對視,有沒有?」


  李來有假裝無意地往台上瞟了一眼,正好看到艾鮮枝朝梅曉歌遞了個眼神,不禁嘴角一動笑了笑。李保平自然也看到了這個對視,只能自己給自己圓話:「一個炒菜,一個嫌嗆,看也是假看。」


  梅曉歌的發言還在繼續:「光明縣現在種地就是交個朋友不賺錢。每家平均兩三畝地,如果是糧食作物,你把人工成本算上,不管能不能豐收都是虧本的。不算人工盈餘,頂多也就千把塊錢,這還是按豐收年來計算。靠天吃飯,起得比雞早,睡得比狗晚。壯勞力現在幹什麼不能掙到兩千?種地太辛苦而且錢少,所以村民進城務工,農業大學的畢業生很多都改行了。李保平你總在看錶,是不是餓了?」


  四周傳來一陣笑聲,李保平立馬坐直了身子,不敢再有小動作。


  聽見屋裡有笑聲,站在後門門口的江霞和袁浩不約而同地朝裡面看了一眼。待梅曉歌繼續講起糧食安全的問題后,袁浩湊到江霞身邊小聲問道:「哪天吃你的喜糖啊?」


  「誰呀?」江霞不明所以地反問。


  「財政局那個新分配來的小伙不是在追你嗎?聽說快訂婚了,是不是?」


  江霞輕嘆一聲:「我快三天沒洗頭了。天天跟著縣長跑,哪有時間談戀愛?還訂婚。你呢,什麼時候領證?」


  袁浩也是一臉苦相:「書記最近就差住到各個村裡了。污染的廠子要關,地要找人種,縣委辦天天加班,對象也見不著,搞不好我都快分手了。」


  說完,兩人又再次望向了台上的梅曉歌。此時,他的發言已經進行到了具體落實的階段:「農業的問題以前是溫水煮青蛙,看著沒那麼急迫,干好了也沒什麼響動,面子掙不到。但是各位,如果再沒人去關心它,連鎖反應的口子一旦捅破,後面是補不起窟窿來的。黨的幹部決不能幹那些眼睜睜看著有問題卻視而不見的事情!我建議先在原平和鹿泉兩個鄉搞試點,村委會介入,既要不遺餘力支持企業,也要保護好農民的利益,不著急不行了,環保那邊關停了不少廠子,宜早不宜遲,得趕緊把農業的飯碗補起來。」


  提到了試點鄉鎮和措施,艾鮮枝在一旁提筆記錄了一番,這幾句話是接下來全縣工作的重點。


  不過梅曉歌的發言並未就此結束,提出了工作方向後,他未雨綢繆地指出了今後可能出現的隱患:「但是越著急越不能慌,種什麼一定要想好、確定好,放長線。我特別害怕三個一:一刀切、一窩蜂、一拍腦袋。必須穩紮穩打,搞有中國特色的新型農場,真正站在農民的利益和角度,盡全力解決農業相關問題。笨辦法,先別去想哪天能結果子,我只管今天的小樹苗種沒種。」


  葉昌禾今天和喬勝利並肩而坐,他悄悄向喬勝利問道:「馬市長是怎麼回事?」


  「怎麼了?」喬勝利不知道他在暗示什麼。


  「全省醫改交流會,前兩天不是說好要來縣裡講話嗎,又不來了。」


  看來葉昌禾也聽到了傳言,但喬勝利不想聊這些,捕風捉影,毫無意義。於是他淡淡地回了一句:「可能是領導忙吧。」


  「說是去了九原縣。」


  「是嗎?」喬勝利的反問意味深長。光明縣和九原縣的環保賬還沒算明白,馬市長難道要提前站隊?喬勝利不禁抬頭看向了梅曉歌。他並不知道,這些傳言和猜測已經不能撼動梅曉歌的決心了。


  梅曉歌莊重而懇切地說道:「很多事情都一樣難,容易做的也不用我們開大會說了。包括環保治污,沒有挽救意義的高污染企業必須關停,馬上,立刻。我剛來光明縣的時候就面臨這個兩難,一邊是環保一邊是發展,彎彎繞,最後其實只有一條路,那就是破釜沉舟。說實話,一個農業一個環保,這兩個事情我完全可以不做,做成那天我可能也離開了。一任主官最多最多待滿五年,我是個外地人,時間一到坐車就走了。你們大多數都是本地的,還遇得見在那些污染土地上過日子的村民。在縣醫院,在信訪局,等退休以後,再在街上碰到了,你敢面對面直視他們的眼睛嗎?你敢看那些眼神嗎?後半輩子無數個日日夜夜,你們都要被這樣的眼神盯著,大家睡得著嗎?一個政黨,一個政權,前途命運取決於人心向背。如果我們連這一點都忘了,黨性就丟了。我們得對得起光明縣三十八萬的老百姓,對得起黨,對得起手裡的權力,對得起自己,也對得起祖宗和子孫後代。今天你和我做的每一件事情,以後都會印到縣誌上,白紙黑字,誰也改不了,抹不掉。以後光明縣的子子孫孫,要麼豎著大拇指誇,要麼戳著脊梁骨罵你。」


  偌大的會議室再也沒有嘀嘀咕咕的聲音,所有人都聽著梅曉歌入情入理的講話。


  「當官就像解題,麻煩就是試題。我其實完全可以不考滿分,只混個及格線就可以拿畢業證。離校走人很簡單,但是這次不拿滿分,光明縣連下次考試的機會都沒了。麻煩就像是數學題,你不去面對它,就像那些污染企業,它會永遠存在。把筆掰斷,把考卷撕爛都沒用。期中考、期末考,它永遠是拉分的那一道題。有的題,你為什麼不敢解?因為怕算錯。心態很重要,平時你也可以解,做練習的時候,打草稿的時候都可以解,因為錯了也沒有關係,但是高考只有一次,解錯了,你很可能就上不了大學。對嗎?」


  「只有當你不怕算錯的時候,才不會害怕解題。我在基層干過多年工作,也讀過一些書,我很清楚自古以來做官的邏輯,低調和周全才能長久。但是這次不能再低調了,我家的祖墳就在鹿泉鄉長嶺村的隔壁,已經冒了青煙,官做到縣委書記已經夠了。我們所做的只要是全心全意為人民服務的事情,路就是正的。我堅信市委也會有堅定的政治原則立場,我也堅信所謂傳說中的誰和誰關係怎麼好、誰會保護誰,也只是一種情誼,絕不等於同流合污。楚河漢界,領導會分得很清楚。各位同仁,人生有些難題,我們必須去解。人生有些事情,我們是一定要做的。」


  就在梅曉歌慷慨激昂的同時,縣法院民事訴訟法庭也開庭了。作為原告方當事人代表,林志為按照法庭的要求開始發表陳詞:


  「我叫林志為,是鹿泉鄉長嶺村的駐村第一書記。剛才大家看到的九原縣昌盛礦業挖采山體的照片,拍攝那天是我在長嶺村工作滿三年的日子。我上班的第一天,有同事告訴我,單位有很多所謂約定俗成的規矩,要打破它就會給自己找彆扭。他說,等時間長了,我就會明白,很多事情不需要別人站出來阻止你,你就會自覺自愿地去遵守這些規矩。這些規矩包括,遇到事情別莽撞,別衝動,不要當出頭鳥。」


  「這個同事還告訴我,駐村是個苦差事,最好不要去。因為你去了什麼都不懂,農村的事情很麻煩,比如像跨縣污染這種事情,更複雜,你能解決嗎?等我駐村以後,確實發現有很多困難,但是村民的困難更多。如果因為複雜就不敢解決,也不去解決,那這個村子要我幹什麼?」


  「去長嶺村之前,我從來沒有見過宰豬宰羊。我完全不知道羊被宰的時候,居然不掙扎、不吭聲。九原縣為了挖礦,把山都挖穿了。污染越來越厲害,如果沒人管、沒人阻止,再繼續下去,生病住院的人會越來越多。今天,這些村民都沒法到法院來坐在這裡旁聽。村子生了病,我得站出來,不能讓長嶺村變成那隻不會叫喚的羊。」


  「來的時候,三寶主任還在問我,說你不懂法律、不懂程序,讓你說話,你要說些什麼?我說我不懂那些專業名詞,我就說實情,將心比心。如果我們把光明縣把鹿泉鄉把長嶺村當成自己的家,把這些生病的村民當成親戚、家人甚至是自己,誰也不知道更多的人哪天也會突然病倒,如果是癌症呢,誰能扛得住?如果這些事情發生在自己身上,我們又會怎麼想?」


  林志為面色凝重地望向法官,而旁聽席上的三寶、寶根、徐軍、劉喜還有所有前來旁聽的村民都深情地望著他。在大家的心目中,林志為不是下來鍍金的縣長聯絡員,他把自己的心放在了長嶺村,是和大家同呼吸、共命運的第一書記。


  此時,九原縣昌盛礦業的門口忽然駛來了一輛灰色的考斯特車。車子停在廠區正門口,剛好把一輛載著鐵錠的卡車堵在了裡面。卡車司機猛按了兩下喇叭,考斯特分毫未動。見此情景,司機助手從副駕駛上跳下來,和廠區的門衛一起走到了考斯特車的跟前。


  考斯特的車窗緩緩降下來,司機助手和車上的人簡單交涉了兩句,忽然轉身飛奔回到車上。司機見情勢不對,馬上問道:「什麼人?」


  助手心驚膽戰地說:「說是國家生態環境部,什麼督導組的!」


  劉大同急匆匆走進來的時候,馬廣群正拿著桌上的電話指導下屬修改發言稿:「『全力推動招商引資、項目建設取得新突破』後面不要那麼啰唆,刪掉這一大段,直接接上一二三,『一是抓好工業產業招商工作』,然後什麼什麼,一直到『引進一批高技術含量、高成長性的產業項目』就可以了。二、三、四都不用改,結尾你再過一遍。」


  雖然心急如焚,但電話沒掛,劉大同還是不敢輕易開口。不過馬廣群已經注意到了他的表情,能讓他的聯絡員急成這樣,不會是小事。於是,簡單地跟電話里交代了幾句之後,馬廣群放下聽筒問道:「什麼事?」


  劉大同躊躇了一下,繞到馬廣群身邊,壓低聲音彙報了督導組突訪九原的事兒。馬廣群未置一詞,點了點頭,便讓劉大同出去了。


  辦公室里似乎有些過分安靜了,映襯著馬廣群更加紛亂的心。過了一會兒,他的手機在桌上振動起來,屏幕上赫然顯示出曹立新的名字。馬廣群看了看,既沒接也沒掛,只是默默地摁熄了屏幕。


  手機的另一端,曹立新在縣委大樓的衛生間里聽著無人接聽的提示音,無奈地掛斷了。楊主任剛才跟他彙報的時候說,生態環境部這次是暗訪,直接去查企業,市裡也不知道。


  曹立新有些不相信:「為什麼單來九原縣,有人舉報還是隨機抽籤?」


  這個問題,楊主任回答不了,他只說有好幾個督察組同時行動,省里也來人了,這是他目前掌握的全部情況。


  曹立新收起手機,時間不多了。


  散了會,艾鮮枝邊往辦公室走邊聽李保平彙報富硒農業的事。就在這個時候,手機響了,李保平趕忙停下來。但艾鮮枝看了一眼屏幕,調成靜音后便讓李保平繼續。


  打電話的人很執著,一直到李保平彙報完畢,艾鮮枝攥在手裡的電話始終在閃爍。而等到李保平離開后,艾鮮枝破天荒地自己把辦公室的門關上了。隨後她回到座位上,快速接起電話,用一種平時少見的語氣對手機那頭的兒子說:「我也是開了個會。剛才給你打電話,沒影響你工作吧?以後不方便,你直接掛斷就行。現在說兩句,你那邊方便吧?」


  大概是隨母親,艾鮮枝的兒子也是個急脾氣。終於輪到艾鮮枝輕聲細語地好言相勸了:「你聽媽媽說,辭職這個事情沒有你想得那麼浪漫。現在覺得很瀟洒,那是你還沒撞過牆,創業哪有那麼簡單?我見過太多的企業家了,頭破血流的不知道有多少,銀行這種單位再不好它起碼也是旱澇保收。」


  這些循循善誘沒能走進兒子的心裡,手機里傳來了一陣比剛才更大聲的嚷嚷。艾鮮枝的語氣更軟了:「我只是表達一下我自己的建議。小婷怎麼樣,最近孕期反應還厲害嗎?你們月底回不回來?」


  兒子模稜兩可的回答中透著不耐煩,艾鮮枝還想再叮囑幾句,沒說完電話就被掛斷了。她站起來走到窗邊,不無失落地輕嘆了口氣。


  窗外,縣委大院一如往常繁忙。小董一路下來,趕在蔣新民走進大樓前迎上了他。其實,蔣新民已經到了一會,只是故地重遊,再次仰視這座大樓,不免五味雜陳地躊躇了片刻。


  辦公室內,梅曉歌早已準備好了迎接客人的好茶。蔣新民走進這間熟悉的辦公室,打量了一圈說道:「哎,這盆花長得這麼旺,幾年前我來這屋,比現在矮至少小半截。我就不行,養不了花,他們都說我這是火命。」


  「不會養花沒關係,會種菜就可以了。」梅曉歌說著遞給蔣新民一杯茶。


  蔣新民身上還有機關單位的作風,客客氣氣地接過茶杯。梅曉歌反倒實在,直截了當地說:「和你我也不客氣,現在真的是需要你的支持。你看你是農大畢業的,有專業、有情懷、有理想,關鍵是懂種地、懂技術,也有規避失敗的經驗。舉賢不避親,再沒有比你搞農業更合適的人選了。」


  對於今天這場邀約的目的,蔣新民早已心知肚明,於是也開門見山地問道:「書記是想做個試點還是樣板間?」


  可這兩樣都不是梅曉歌想要的,只見他笑著擺擺手回答:「那些裝點門面的事情,我沒興趣。要是搞面子工程,我就不找你了。發展規模化農業產業,大幅土地流轉,如果你來做,你會怎麼搞?」


  談話進入了實質性的階段,蔣新民反問道:「搞多大?」


  「要看想搞多大。」


  梅曉歌的膽量和氣魄讓蔣新民為之一振,他思量片刻后答道:「我建議星星點燈,大農場、小農場都要有,企業和家庭也可以並存。作物類別、規模大小不用必須一樣。不一樣的地,種不一樣的東西。」


  梅曉歌繼續追問:「勞動力短缺怎麼解決?」


  「如果土地流轉可以達到一定的規模,機械化程度高,對人工的需求會極少,未來只需很少的人就可以完成工作。舉個例子,5000畝地,飛機撒葯,全部機械化耕種,12個人足夠了,還能規避風險。現在的小工找過來,全都是60歲以上的,萬一摔倒怎麼辦?」


  這個答案反倒有些出乎梅曉歌的意料,他想了想又問:「那我反過來也舉個例子,如果規模化產業形成氣候,或者說萬一未來縣城富餘勞動力就業困難,怎麼解決?」


  「經濟作物風險大、利潤多,傳統作物風險小、利潤低。對人工的需求也大不一樣。根據地貌統籌種植,百花齊放。比如用一部分窪地去種藕,就業崗位就會翻很多倍。」


  「需要政府解決什麼問題?」


  「政策。土地流轉到期怎麼辦?摸著石頭過河,上岸以後呢?」


  梅曉歌若有所思地點點頭,這幾個問題讓他對今後政府在農業發展中所起的作用有了一個初步的定位。但新的問題馬上又湧現出來,他接著問蔣新民:「利潤穩定,未來可期,為什麼有的企業就是干不下去,甚至是血本無歸?」


  「除了前期投入太大,需要有錢、需要懂農業這件事情以外,還得有耐心、有情懷。不喜歡土地、不管不問的,不光農業,什麼行業都幹不成。」


  這個觀點梅曉歌完全同意,於是他拋出了最後一個問題:「除了專業對口,那麼多事情可以做,你為什麼偏偏要干這個?」


  不同於剛才胸有成竹的快問快答,聽到這個問題的蔣新民長舒一口氣,感慨地說道:「梅書記可能不會理解,大自然是一個非常奇妙的環境,我每天早晨去地里走一圈,下一場雨,眼看著水稻比昨天長高一截,那種喜悅真的是難以言表。說句實話,現在讓我再回縣委大院來上班,我不一定願意。」


  梅曉歌被蔣新民的真摯打動了,他端起茶杯敬道:「樣板間也有好壞之分。愛什麼才能幹好什麼,任何職業都一樣。希望你成為光明農業的樣板間!」


  蔣新民也舉起茶杯:「搞拆遷、弄環保我還真不敢打包票,農業這件事情,一定完成任務。」


  伴隨著清脆的碰杯聲,兩人都會心地笑了起來。梅曉歌喝了口茶說:「上次見完你,我和鄭三也提過。他還是不懂行,有些猶豫。」


  「越想搞才越猶豫。」蔣新民笑笑說,「以我對他的了解,現在沒準已經去試水了。」


  艾鮮枝的家在彧縣的一個老小區里。平日她不回來,家裡便只有父親和丈夫張華兩個人。這天聽到艾鮮枝進門的聲音,正在衛生間給岳父理髮的張華馬上回應道:「十分鐘開飯。」


  艾鮮枝循聲來到衛生間門口,舉了舉路上帶回來的熟食說:「我買了豬頭肉和豆腐乾,你倆晚上喝點。」


  「肉得上鍋熱一下,要不你爸咬不動。」張華邊說邊小心地修理岳父脖頸上的頭髮。


  艾鮮枝聽了這話,沖著父親問道:「左邊那顆好牙是不是也掉了?」


  聽到女兒委婉的批評,艾鮮枝的父親坐在輪椅上慢慢轉過頭,不等他說話,張華便搶先替他回答了:「光想喝酒不讓刷牙,不聽話呀。今天最多一兩啊。」 「二兩。」老爺子重新正了正頭,倔強地說道。


  艾鮮枝家的客廳擺了不少照片,多年來一家三代的生活照記錄著小家庭的變遷,而最顯眼的位置放的是兒子兒媳的結婚照。


  電視上正在轉播北嶽省新聞聯播,一上來的頭條就是中央督察組就環保問題進行突擊檢查的消息。艾鮮枝沒下班的時候就聽說了這件事,很多現場的細節傳得神乎其神。


  張華端著一鍋湯從廚房裡走出來對艾鮮枝說:「吃完飯給你四姨回個電話,還是上次那個事情,不論我說什麼,她都以為我在糊弄她。」


  「哪個事情?我都忘了。」艾鮮枝給父親夾了兩塊熱乎乎的豬頭肉問道。


  張華解下圍裙,坐到桌子旁邊說:「她婆家的親戚,在光明縣鄉中教書那個小孩,想調到縣裡,不教主科也可以。」


  艾鮮枝沒回應,左右找了找,問醋在哪。張華立馬起身去拿,隨後問道:「單位組織體檢,你檢了沒有,血糖最近穩不穩?」


  艾鮮枝往嘴裡送了口飯說:「下星期去吧,最近事情有點多。我爸血壓最近怎麼樣?」


  張華抽出一張紙巾,擦了擦岳父嘴角沾上的菜葉回答道:「比你肯定是穩多了,就是越來越聾,還老喜歡打聽事,我嗓子都要啞了。」


  艾鮮枝看著死死護住酒盅子的父親,笑著說:「那不挺好,我想聊,他都不理我。和你聊什麼了?」


  「除了他外孫子,還能有什麼。他們最近回來嗎?」


  艾鮮枝瞟了一眼電視,本該主持會議的馬廣群沒有出現在畫面里,取而代之的是市委書記谷文章:「重疾需下猛葯,新州市一定以壯士斷腕的決心,開展徹徹底底的環保工作!」


  片刻后,艾鮮枝的注意力回到了餐桌上。想起上午和兒子並不算愉快的電話,她故意拖著長聲說:「老婆吐得厲害,怕暈車,安全帶勒著肚子不舒服。回來吃不慣你炒的菜,哎呀,小婷是南方人,咱家做得太咸啦——聽媳婦話倒是不用人教。」


  看著妻子裝腔作勢的樣子,張華淡淡地笑了笑。他是個慢性子,凡事都想得開:「不來,我還省點事。第一次回來吃飯,包了一上午的羊肉餡餃子,來了非要吃大米飯。我還得現燜,轉頭菜又涼了,一頓飯折騰了一天。」


  艾鮮枝沒接茬,張華明白她的心思大半被電視里的新聞收走了。於是,他默默地去廚房取了個湯勺,盛了碗湯遞到艾鮮枝手裡。「上個禮拜來家裡找你的那幾個人是開什麼廠的?環保過不了關嗎?」


  艾鮮枝依舊沒接茬,她喝了口湯,答非所問地說道:「你現在的手法確實是有點咸,也不賴小婷,你自己嘗嘗。」


  張華自己嘗了一口,味道確實重了,但他卻不急不躁地說:「明天熱的時候兌點水就好了。最近上訪的還多不多?」


  話題又轉了回來,艾鮮枝明白張華是在擔心她。她本不想把工作上的壓力帶到家裡,但顯然此刻是繞不過去了。艾鮮枝輕輕嘆了口氣說:「今天又把大門給堵了,要不早就回來了。」


  「人人都得吃飯,肚子一餓,就要出事。」張華邊說邊往嘴裡夾了口菜。


  艾鮮枝沉思了一會兒說:「就怕還沒開席,已經生病住院了。抓環保是最得罪人的事情,吃力不討好。其實,梅曉歌完全可以留給下一任。」


  張華抬頭看向妻子:「下一任沒準就是你。」


  「他這是在替後面的人掃雷啊,萬一炸響了呢?」說到這兒,艾鮮枝停頓了一下,「有時候我在想,如果換一換,我會不會這麼做?我敢不敢?」


  艾鮮枝又想起她和梅曉歌那場未完成的討論,當時他們還約定有時間要繼續深入地聊一聊。不過,現在她的心裡似乎已經有了答案。


  周日一大早,小萍帶著剛出鍋的包子和熱粥去看林志為。如此濃情蜜意的早餐,林志為只能狼吞虎咽地猛塞,根本嘗不出滋味。三寶催促的電話一個接一個,因為梅曉歌、李來有等一眾領導要到長嶺村實地考察,馬上就到。


  「沒一個星期天不加班的。以後提前說,我就不來了,起碼不用這麼早來。」小萍一邊幫林志為整理衣服,一邊故意說道。


  「讓你昨天來,你又不來,非得今天早起。」心裡過意不去的林志為賠著笑臉。


  「我得熬夜備課啊,林書記。」小萍眼睛一瞪說道,「要不你打個電話讓教育局別老來聽課。徽章戴不戴?」


  「又不是開大會,不用戴。中午給我吃什麼?」


  「吃屁。」


  林志為嘿嘿一樂,急匆匆跑了出去。他明白小萍在工作上是個拚命的人,雖然到鄉中時間不長,但她的教學水平已經在縣裡傳開了。這事說起來好像跟他沒什麼關係,每每想起來,林志為心裡都美滋滋的。有時候被何老師罵兩句,他也甘之如飴。


  站在山坡上,長嶺村的數百畝農田盡收眼底。和蔣新民預料的一樣,梅曉歌現在看見的這些地塊,鄭三前幾天也來看過,還和三寶討價還價。倆人初步定了個一畝地五百五的價格,下一步就是村裡去跟每一戶談土地流轉。


  可事情難也難在這一步,別看平時種地不積極,一說要流轉,好多人又大搖其頭。別人不說,二嫂就第一個不樂意。因為之前生豬清欄的事,她多少還帶著點情緒,這回又說讓土地流轉,回絕得乾乾脆脆:「我不願意往外租這塊地,行不行?孩子以後高中住校了,我回去自己種點瓜、種點菜,行不行?不差錢,不流轉。」


  當然,這些問題三寶是不會主動說出來的。梅曉歌問到,他就點頭說一切順利。好在梅曉歌前期做了功課,他停住腳步,看著三寶問道:「真的順利嗎?肯定有不願意的,原因是什麼?林志為也說說吧。」


  被書記點了名,林志為上前幾步如實彙報了自己了解到的情況:「主要是沒有安全感,擔心土地租出去,合同一簽好幾年,心裡發慌。」


  「你問他慌什麼,又說不上來。」李來有在一旁補充道。


  「還有呢?」梅曉歌追問。


  「除了個別人對之前的其他政策有情緒、有意見,也有個人原因。比如聽說鄰縣土地流轉的錢多,也不知道真假,想再觀望一下。」林志為接著說道,「勞動力不足是當務之急。隔壁村有的人從縣裡跑回來種蘆薈,干到一半,老闆虧錢跑了,城裡的工作也丟了,很多村民都擔心這種事情。」


  林志為說的每句話梅曉歌都入耳入心,聽完這些情況,他誠懇地問道:「在村裡,工作上有什麼困難?」


  這是讓一線的人站出來挑毛病啊,林志為猶豫著看了看身邊的三寶和李來有,沒敢吱聲。梅曉歌把這些細微的舉動都看在眼裡,他笑了笑對林志為說:「肯定有,說說吧。」


  感受到書記的真誠,林志為思量了一下回答道:「就是婆婆太多。地里種出來的東西歸糧食局管,種田補貼有鄉政府管,土地歸土地局,水溝歸水利局,污染有環保局,改造要聽財政局的。這還不包括扶貧辦和農業局,村民記都記不住,其實這些事情村『兩委』最熟悉,但是什麼都管不了。村民不肯回來,不光是土地流轉,還有一些政策上的原因。比如幾年前搞的示範村,很多人的祖宅都被推倒了,這些年搬到縣城裡的人,對村裡沒有什麼留戀的,就不願意再回來。」


  林志為道出了梅曉歌心中的憂慮,他看著遠處的田地說:「其實不單單是鹿泉鄉的事情。這些年新農村改造,現在就是這樣,幾千萬元投進去,房子蓋好,路也修好,但是農民都走了。因為他需要的,你沒有;你給的他都不需要。真的要為農民考慮,站在他的立場上。種地也可以有穩定的收入,教育和醫療配套好,別的少折騰他,就這麼回事。目光要長遠,哪怕現在幹不成,我幹不成,還有後面的幹部。只要方向對了、路對了,肯定有一天可以干成。」


  順著田間的小路,梅曉歌邊走邊對身邊的林志為說:「你說的很多東西我都不知道。你不來駐村,天天在辦公室里待著,你也不會明白。早知道就讓縣長早點放你下來了。」說完這些,他又轉向另一邊的李來有:「亂管真的還不如不管。咱們縣還好,我看很多地方搞文化小鎮、搞景區,按照自己的想象搞一個村子出來,又要報旅遊又要報示範村,又要報自然景區,你要追求大自然,又要搞很多塑料花,要的是真的還是假的?」


  「這也是造假。」李來有附和道,三寶也在一旁跟著點頭。


  「蓋樓房、搞改建也一樣,大手一揮,這一片拆掉重建,一個地方到底能蓋幾層樓?住滿了會有多少人,停車場要不要配套,基本的數學題都不算……」正說著,梅曉歌的手機響了。來電的是老熟人曹立新,此刻他已經到了光明縣。


  上一次和曹立新見面還是梅曉歌登門去九原縣,這回倒了個,梅曉歌一邊挑茶葉一邊說:「我的茶葉沒你的好,將就將就吧。喝綠茶還是普洱?」


  不同於往常筆挺的白襯衫,穿了件灰色T恤的曹立新看上去臉色有些暗淡:「胃有點不舒服,熟普有嗎?」


  梅曉歌取了個茶餅,邊泡茶邊問:「你昨天是被誰給灌醉了,半夜給我打電話,反過來問我找你什麼事。」


  「那我是又斷片了。」曹立新笑了笑說,「省里九原商會那些人,勸酒太凶了。」


  「你在主場不是很矜持嗎,誰勸酒也不喝,怎麼一到客場就喝醉?」


  「主要是為對方考慮。到了外地,東道主肯定是熱情的,招商你要有態度啊,一杯酒一個項目,我就乾脆自己把自己搞醉,別人也省事。人家來了九原縣不一樣,我得搞接待,得講政治啊。」


  聽著曹立新依然如故的頭頭是道,梅曉歌笑了笑端著茶水走過來,坐在曹立新身邊問:「你這是剛從省里回來?晚上要不要在這裡吃飯?」


  「你不是說光明縣有家店羊湯好喝嗎,過來解解酒。」


  看似輕鬆的一句話,其實相當不尋常——一直都忙得腳打後腦勺的曹立新會專門跑到鄰縣喝羊湯?梅曉歌看破不說破地笑了笑:「就你的酒量,啤酒漱漱口就解啦。」


  「我自己一個人的時候一滴都不喝,胃和肝全獻給招商了。」這句話曹立新說得相當認真。


  「怪不得我們以前的企業都讓你給撬走了,我要是領導也得欣賞你。」


  提到這些曾經讓他引以為傲的事,曹立新忽然有些落寞。他抿了一口熱茶說:「我這個人笨嘴拙舌,又不會拍馬屁,不可能重用。在縣裡干到頭,到市裡找個小部門,要麼去政協搞搞地方志,干到退休算了。」


  「又和我演戲。」梅曉歌察言觀色,最近關於九原縣和曹立新的傳言,他聽得太多了。


  「真的。」曹立新感慨地說,「兩眼一睜,忙到熄燈。每天累得要死,老婆都快要離婚了。到了單位也不省心,現在的年輕人沒一個好帶的,當年我們是怎麼乾的?領導在裡面講話,我們就在門口站崗,豎著耳朵邊聽邊記。我和我老婆談戀愛,三個月過去了手都沒拉過,領導的事情比女朋友重要多了,哪有空?現在說他們兩句還要狡辯,再罵就不幹了。彙報不分場合,一點壓力都受不了,操心呀。到九原縣這才幾年,你看我這頭髮,剛來的時候還能說黑的裡面挑白的,現在只能白的裡頭找黑的。」


  雖然在過往的幾年間沒少鬥智斗勇,可放眼新州市,能讓曹立新放膽發發牢騷的也只有梅曉歌了。比起羊湯,他更需要這樣一個宣洩的出口。


  其實梅曉歌很能理解曹立新的感受,都是一縣主官,即便工作思路各有不同,但上上下下需要面對的各種局面都差不多。看著如今焦頭爛額的曹立新,梅曉歌不禁說了一句:「有時候你想做點事情,別人不一定都能理解,溝通很重要。」


  「現在搞點事也太他媽的難了。」


  雖然二人的所思所想未必都是同一個點,但都說出了相同的話。


  「有時候你越著急,它越慢,有些事情不是著急就能辦成的。」


  梅曉歌的話既像勸慰又像提醒,可曹立新卻不想再聊下去了。他起身推開窗戶看著外面說:「前兩天我看喬麥的朋友圈發她們的畢業照。咱們什麼時候組織在新州的校友聚一下?」


  「每次都說聚,不是你忙就是他忙,回回都聚不齊。」


  見梅曉歌似乎不甚積極,曹立新轉過頭問:「這次我張羅,挨個打電話落實,你先說你去不去?」


  「學生會曹主席親自組織,只要不是在市政府念檢查,我肯定隨叫隨到。」梅曉歌立馬錶態,此刻他已經明白了,曹立新突然張羅同學聚會,要麼高升,要麼賦閑。結合他剛才說的那些話,很顯然後者的可能性更大。


  而聽到梅曉歌說念檢查,曹立新又被觸動了:「以後念檢查的只有我一個人啦。抵制環保,飲鴆止渴,這兩個帽子我已經戴牢了。」


  梅曉歌湊過去給他添了點水:「我剛來的時候也被督察組查過。有些事情還是要早點做,你不做,它就是定時炸彈。明明知道它會響,不知道哪天就炸了。」


  「不是所有人都能和你一樣啊,曉歌書記。」曹立新接過茶杯說,「我為什麼拼了命地搞經濟?當初挖你們的牆腳,艾縣長現在見了我都牙痒痒。我願意當小人嗎?說句關起門來的話,你知道我剛到九原縣的時候,那些舊數據多嚇人?縣裡的經濟產值增長率,兩年之內分別上報了83%和92%,我怎麼辦,我只能跟著提出保80%,爭取翻番的增長目標吧?難道我攔腰砍一半?」


  曹立新說得理所當然,可梅曉歌至今都不能認同這個觀點:「別的縣都不是這樣,市裡只有咱們兩家。我不管別人,這些水分我必須要擠,濕了褲子不要緊,我不想截肢,不想等到炸彈響了。」


  曹立新無奈地一笑:「前面不負責,這種事情就變成了擊鼓傳花。都不是傳花了,傳手榴彈,傳到誰手裡誰完蛋。我都不知道後面的縣長怎麼當,飛到天上去當啊?炸彈還沒響,周圍的人就把我掐死了。我沒有你的呂青山啊。」


  這話說得悲涼,梅曉歌的臉色也漸漸凝重起來:「我說句你可能不愛聽的,不能老指望別人是呂青山。就算是被逼的吧,你也可以是呂青山,我也一樣。池子就那麼大,水那麼多,肯定要溢出來的,到時候都得淹死。人都是自私的,但是水太大了,所有人都心知肚明,每個人都眼睜睜看著不管,決堤的時候,到哪去找救生圈?」


  顯然在這些問題上,兩個人至今仍是意見相左。曹立新肯定還憋著話,但他最終還是欲言又止地端起了茶杯。


  梅曉歌接著說道:「難是肯定的。不難別人早就辦了。都想擠水分,虛數太大了,擠少了不解決問題,擠多了會影響很多東西。但最後還是那句話,你不做,我不做,沒有一個人去做。就像你以前說的,只要不是利用職務之便營私舞弊,只要不是借著改革的名義貪贓枉法,就沒有絕對的錯。」


  「我還說過這種話?」曹立新擠出一個勉強的笑容。


  「七年前在市黨校學習,你作為學生代表發言,說老百姓就是把尺子,是個什麼樣的人,一量定好壞。老說黨,黨太虛了,他們只看咱們這些活生生的人。看你幹了些什麼,哪些干好了,哪些干壞了,用了什麼人,辦了哪些事,功過評判,可不就是這麼簡單的事情?」


  過往的一幕幕漸次浮現,曹立新嘆了口氣,悠悠地說:「是啊,話是這麼說,想做到,難呀。」


  曹立新下樓之後,梅曉歌望著他的背影,心中五味雜陳。蔣新民剛剛發來了邀請微信:新未來農業園區動工儀式,暫定於下月18日早8點18分舉行,恭請梅書記屆時蒞臨指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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