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8章 玉簪

  第18章 玉簪

  哪怕陳平安仍然懷疑阿良,但不可否認,阿良是一個很有意思的人。


  他有一頭從來不騎乘的毛驢,他跟小屁孩李槐鬥嘴斗得不亦樂乎,他一門心思想著拐騙林守一喝酒,說天底下的好東西,不過醇酒、美婦二物,他會在陳平安走樁的時候繞著他打轉,說這套拳法一旦大成,肯定老霸道了,對著人就是一頓亂捶,只可惜行走江湖,講究打人不打臉,所以傷和氣敗人品,最好要像他這樣以德服人,以貌勝敵。他還會跟朱河吹噓自己的劍術無雙,說他一旦握劍,那可了不得,連他自己都感到害怕,就更別說對手了。朱河在旁笑呵呵點頭稱是,可少女朱鹿偏偏不信這個邪,非要阿良用那把竹刀演示演示,也不用他施展出排山倒海的劍法,能砍斷一棵碗口大小的樹木就算她輸。阿良就說今日不宜施展劍術,他雖然早就達到了萬物皆可做劍的地仙境界,可出劍一定要看心情啊,高手沒有一點怪癖還是高手嗎,所以只有那些大風大雪大雨之類的日子,才有興緻,比如那滂沱大雨當中,自己出劍之後,能夠快到滴水不沾身。


  朱鹿朝地上「我呸」了一句就轉身跑開了,阿良也不惱,只是笑眯眯跟朱河說:「小朱啊,你閨女這脾氣不太好哇。當然,她要是以後真嫁不出去,不用擔心,我阿良可以讓你佔個天大便宜,喊你一聲岳父大人。」


  打那之後,朱河就不再湊到阿良跟前噓寒問暖套近乎了。只好自己一個人喝悶酒的阿良有些失落。


  不湊巧,過了幾天,在他們臨近鐵符河的時候,下起了一場濛濛細雨,雖然不大,可好歹是下雨了。朱鹿立即攔住牽著毛驢埋頭趕路的阿良,後者一臉茫然,問朱鹿:「姑娘你幹啥咧?哦哦,你是說下雨就練劍給你看的事情啊。哈哈,我記得,記得。姑娘,你別用那種看騙子的眼神看我,行不行?你啊,就是太年輕,不曉得世外高人的規矩很多啊。知不知道,雨太小了,哪怕我只是以一株野草做劍,也會覺得對不起那株草。哦,不對,是對不起我的上乘劍術。所以等哪天雨下大了,我再出手,保管將那條鐵符河都給攔腰斬斷了,到時候你哪怕哭著喊著要我收你為徒,我都未必點頭。」


  朱河二話不說就把自己閨女拽走了。


  小雨蒙蒙,不耽誤趕路,阿良伸手扶了扶斗笠,搖頭嘆了口氣。牽著白色毛驢走在最前方的他,那一刻背影有些寂寞。


  更不湊巧的是,又過了兩天,老天爺開眼似的,下了好大一場暴雨。結果阿良怒喝一句:「看啥看,老子臉上有花啊?還不去躲雨?我家寶瓶淋壞了身子骨咋辦?看我出劍什麼時候不能看,你們有沒有一點慈悲心憐憫心?!沒有看到咱們寶瓶快凍死了嗎?」最後眾人一起蹲在參天大樹下躲雨的時候,所有人都死死盯著阿良。


  李槐皮笑肉不笑,模仿自己娘親的語氣,語重心長地說道:「阿良啊,也虧得今天只下雨沒打雷,要不然第一個就劈在劍仙你身上。」


  朱鹿只是冷笑連連。


  就連性情冷淡的林守一都忍不住翻了個白眼。


  朱河如今已經徹底不願意搭理這個狗屁風雪廟大佬了,自顧自嚼著乾糧。一路行來,多次隱蔽微妙的試探之後,朱河覺得這個渾身古怪的阿良,哪怕的確是兵家祖庭的修士,也絕對不會是什麼用劍的地仙高手,如果是真的,別說讓他阿良喊自己老丈人,就是讓自己喊阿良老丈人都沒問題。


  一路行來,李寶瓶比起剛剛離開鐵匠鋪子那會兒,話少了許多,只是默默跟隨在小師叔陳平安身旁,小背簍也不願意讓朱河、朱鹿幫忙背著。陳平安則在練習劍爐這個拳樁,其他人早已見怪不怪。


  阿良被李槐他們看得有些不自在,轉過身屁股對著他們,摘下腰間的銀白色酒葫蘆,一口一口喝著酒。


  大雨漸歇,阿良突然站起身,說要出去找根稱手的樹枝,非要讓他們見識見識上乘劍術不可,不過在眾人面面相覷的時候,阿良又說如果找不著,那就沒辦法了,劍仙找稱手之物,就跟凡夫俗子找媳婦一樣,是一件不容易的事情。所有人看著斗笠有些歪斜的阿良,根本沒人願意開口說話。


  阿良一個人往山坡上行去,下雨地滑,差點一個踉蹌摔倒,趕緊裝模作樣地擺了幾個拳把式,好似在為出劍熱手。結果阿良的身影剛剛消失在視野,這場雨就猛然間下大了,毫無徵兆,讓人措手不及。


  陳平安睜開眼,看到樹底下不遠處的毛驢,想了想,起身說道:「我去找阿良。」


  朱河也跟著起身:「我陪你一起去吧,這天氣很容易出事情。」


  陳平安搖頭道:「不用,我在山裡燒炭採藥的時候,遇到過很多次這種天氣,不用擔心,再說這裡也需要朱伯伯你照看著,我才能放心。」


  朱河思考片刻,點點頭:「陳平安,那你自己小心。」


  陳平安揉了揉李寶瓶的腦袋,柔聲道:「我去去就回。」


  不但要親自盯著小鎮東邊的衙署建造,還要商定文昌閣、武聖廟的選址一事,父母官吳鳶一天到晚忙得腳不著地。四姓十族除去已經舉族遷出小鎮的六個,還剩下八個,禮部右侍郎董湖靠著牌坊樓拓碑一事壓過了地頭蛇吳鳶的風頭,如今那些個土生土長的老油子,全在福祿街和桃葉巷看他吳鳶的笑話,可他還是得一家一戶登門拜訪過去。吳鳶最後忙到嘴唇乾裂,嗓子眼都快冒煙了,一回到督造官衙署,就癱軟在椅子上,他扯了扯領口,直愣愣盯著房梁雕花,臉色陰晴不定。


  身邊站著那個豪閥出身的文秘書郎,今天是他陪同吳鳶拜訪了各大家主,雖不至於吃閉門羹,但是軟釘子碰了一大堆,相互推諉。這個說老瓷山能不能搭建文昌閣,得去問劉家老爺,那個說神仙墳是魏家佔地最多,只有魏家老爺子點頭才能坐下來談,然後劉家、魏家又說這種涉及祖宗基業的天大事情,一定要大伙兒聚起來慎重商議,否則是要被街坊鄰居們戳脊梁骨的。


  這個秘書郎同樣憋了一肚子火氣,不過自幼耳濡目染,對於官場規矩再熟悉不過。知道為官不易,主政一方的父母官更是大不易,所以並未氣急敗壞。他對周圍幾個聞訊趕來的同僚輕輕搖頭,示意他們暫時不要火上澆油,留吳大人一個人清凈清凈。


  吳鳶突然笑著說道:「放心,我沒事,這會兒就是有點饞咱們京城的酒水了。」


  那個世家子這才落座,遺憾道:「可惜李家已經搬去京城,要不然可以讓他們家主李虹幫著牽線搭橋,有些事情能夠私下說,就會好辦許多。我們家跟京城李家關係還不錯,那邊發話,這裡的小鎮李氏肯定要賣這個面子。」


  吳鳶瞪眼訓斥道:「你傻啊,你家族積攢下來的人脈,不等於你的人脈,你每用上一次,就會讓自己在家族地位下降一大截。這種事情,不像之前你跟人求匾額榜書那麼簡單,所以你別瞎摻和。」


  世家子笑道:「我這不是擔心吳大人鑽牛角尖嘛。」


  吳鳶嗤笑道:「我如果是鑽牛角尖的人,早把那位上柱國老丈人的腿打斷了,然後帶著他的寶貝閨女一起私奔。」


  滿堂寂靜。


  世家子忍住笑,低聲道:「這種大話,吳大人在咱們這兒吹吹牛就可以了。」


  吳鳶舒舒服服癱靠在椅背上,一點也沒有被揭穿真相的窘態,反而笑呵呵道:「那當然,老丈人要真大駕光臨,我這會兒早跑去低頭哈腰端茶送水了,還得問上柱國大人你老累不累啊,要不然揉揉肩膀啊。」


  衙署大堂內笑聲四起。就連門口那兩個腰懸綉金刀的武秘書郎也相視一笑。


  吳鳶坐直身體的那一刻,大堂內所有人都下意識屏氣凝神,吳鳶不急不緩道:「李氏已經遷出去;盧氏鐵了心要當縮頭烏龜,萬事不管;趙氏推說老祖宗身體有恙,一切都要她身體好轉后才能定奪;小鎮宋氏水最深。這福祿街四大姓,加在一起擁有十座大型龍窯,李氏名下的兩座,已經轉讓給桃葉巷魏、劉兩家。」


  「你們今天就將衙署所有零散文檔歸攏在一起,彙集成一份四姓十族的關係脈絡圖,我倒要看看這座小池塘,是怎麼個魚龍混雜法。退一步說,哪怕拿前幾個大家族沒轍,那我們就去找次一等的家族。除了十族墊底的幾個,還有那個很有錢的馬家,始終恪守祖訓不肯搬去福祿街、桃葉巷,他們就擁有兩座窯口。既然我現在還兼著窯務督造官,那麼這些龍窯的規模大小,還不是我說了算?將這些家族拉攏扶植起來,與此同時,我會砸錢下去,衙署的積蓄全部掏空,我也不心疼。我就不信老瓷山你們守得住,可神仙墳那麼大一塊地方,一旦分贓不均,你們能夠護得了多久?」


  「水淺王八多,廟小妖風大。等到池塘見底,小廟倒塌,我看到時候這幫老狐狸怎麼跟我認錯賠禮。」


  縣令大人吳鳶說到最後,本該意氣風發才對,不承想哀嘆一聲,又癱軟回去:「這日子沒法過了。何時是個頭啊?!先生,說好的醉卧美人膝呢?衙署上下,不是老嫗便是稚童,就沒一個妙齡女子啊。說好的人傑地靈、女子秀美呢?」


  就在這個時候,眉心有痣的清秀少年崔瀺被兩名扈從伸手攔在門外。崔瀺微笑道:「吳大人,不然我寫信幫你問問京城的袁柱國?幫你要兩個眉眼可愛的小丫鬟過來?」


  吳鳶立即站起身,臉色尷尬,又不好說破自家先生的國師身份,也沒那臉皮和膽識,為了掩人耳目就對先生大加呵斥。吳鳶心底滿是疑惑,不知先生為何要登衙署門,而且看樣子一點不介意泄露身份。


  崔瀺懶得跟那些文武秘書郎計較,轉身撂下一句:「隨我來。」


  吳鳶對屋內所有人伸手虛壓了兩次,示意他們不要聲張,獨自快步走出門檻,兩個沙場出身的武秘書郎想要貼身跟隨,吳鳶仍是擺手拒絕。


  走在僻靜無人的石子小徑上,崔瀺問道:「盧氏刑徒都已經進山了?」


  吳鳶搖頭道:「還剩下六百刑徒,尚未到達最北邊君神山的山口。這撥人身份最為尊貴,多是盧氏王朝的功勛豪閥之後,年紀不大,十四五歲到二十歲之間。」


  吳鳶疑惑道:「這不是先生你之前就安排好的嗎?」


  崔瀺沒好氣道:「天有不測風雲,你家先生我現在算是龍游淺灘了,所以得再跟你確定一下。你現在什麼事情都別管,快馬加鞭趕往神君山的入山口子,找到一個叫夏余祿的刑徒少年,安排他去京城。」


  吳鳶小心問道:「這次是宋長鏡的嫡繫心腹護送他們趕來龍泉縣,我就這麼上門要人,那幫六親不認的兵痞,肯乖乖放人?」


  崔瀺揮揮手,不耐煩道:「我那邊自有後手,你只要露面就行。」


  吳鳶擔憂道:「先生,你這邊?」


  崔瀺冷哼道:「死不了!」


  吳鳶不再猶豫,立即喊上那兩名武秘書郎,一同騎馬出門。


  先生動動嘴,學生跑斷腿。


  崔瀺等到吳鳶離去之後,獨自行走在衙署小路上,臉色陰沉:「一著不慎滿盤皆……還沒完全輸,滿盤皆潰倒是事實,不過沒事,只要還有一絲勝算就行。熬著,就當修心養性了。大不了換了棋盤再來。」


  「我不就是先熬死了先生,又熬死了你齊靜春?」


  「咦?怎麼說著說著,感覺自己像只烏龜了?」


  崔瀺最後嘆了口氣:「她的運氣真是一向很好啊,早不來晚不來,偏偏在這個時候一頭撞進來,我只能儘力從這盤殘局裡摟回幾枚棋子是幾枚了,省得被她全盤收走。真是氣死我了!」


  之後有衙署雜役遠遠走過,就聽到一個相貌清秀的少年在那裡大聲念叨:「我不生氣,犯不著……我不生氣,犯不著……他娘的,犯不著個屁!氣死老子了!」


  鐵匠鋪子,三張嶄新竹椅擺在屋檐下,蒼翠欲滴,顏色可親。


  阮秀已經起身憤懣離去,只留下一個臉色如常的阮師,和一個笑容不變的尤物婦人。遠處溪畔,站著楊花、徐渾然和王毅甫。


  坐在小竹椅上的婦人,將視線從阮秀的背影收回。她方才使用了一個小法子,故意激怒阮秀,讓其離場,婦人這才開門見山問道:「阮師與齊先生有所約定?所以那陳平安身邊,才有李家的武人跟隨?」


  阮邛直截了當道:「沒有。」


  婦人又問:「那就是阮師因為那三座山的緣故,答應庇護陳平安?」


  阮邛點頭:「對,我答應過他,保證他們離開大驪之前,都沒有大的意外。」


  婦人抬頭看著即將下大雨的陰沉天色,說道:「阮師,我讓人再買下神秀山周邊的四座山頭,贈送給你,就當是大驪的見面禮,如何?」


  阮邛冷笑道:「你還需要花錢買?那一袋袋金精銅錢,不過是大驪皇帝左手出右手進的事情,何必多此一舉?」


  婦人搖頭笑道:「規矩就是規矩,我並非是一個喜歡守規矩的人,但是眼前阮師的規矩,或是京城皇帝陛下的規矩,都要比我的身份大,所以不得不遵守。我雖然算不得什麼好人,但從來量力而行。」


  阮邛對此不置可否,問道:「你為何執意要殺那個少年?而且是不惜花費這麼大的代價。一定要這麼急著殺他?以至於等到他離開大驪邊境再下手,也不行?」


  婦人語氣不重,眼神卻尤為堅定:「他必須死。他死了,就算真有所謂的佛家因果,當初殺他爹那件事,以及靠他幫助我家睦兒爭取更多機緣一事,全部會止步於我……」


  阮邛淡然道:「是因為你有某些見不得光的旁門神通,能夠斬斷因果吧?」


  婦人微笑,不否認,不承認。


  阮邛搖頭道:「可這不是你這麼急匆匆殺人的理由。」


  「我家睦兒馬上就要進入大驪京城,到時候會有一場大機緣降臨,為了避免橫生枝節,我必須儘早斬草除根。」婦人見阮邛一臉不為所動的冷漠,只好泄露天機,選擇與這位兵家聖人坦誠相見。她詳細解釋道:「睦兒的心結,若是放在一般修士身上,倒也無妨,大道漫長,哪怕他在破開中五境之前,無法自己將其摒除,大驪一樣有的是手段,以外力強行去除,大不了就是留下一個大小不可預測的天魔心窩,只不過躋身上五境的時候,會變得極為兇險。可是如今京城那份機緣不等人,就容不得絲毫馬虎了。加上崔瀺那個廢物,號稱算無遺策的崔大國師,竟然輸了,顯然到最後,也不曾成功壞了那少年的澄澈心境。沒辦法,我只好退而求其次,用陳平安的那顆頭顱,強行擰轉睦兒的心境。」


  婦人說到這裡的時候,無奈道:「不是沒想過矇騙睦兒,說那陳平安在崔瀺的大考當中,成了俗不可耐的市井小民,甚至我可以將所有細節編排得天衣無縫,一一呈現給他,但是我擔不起這份風險。他如今天資太好,一旦獲得那份機緣,將來如果知曉真相,反而成了莫大隱患,極有可能一瞬間就會道心崩碎。」


  此時,天降大雨,雨幕如鐵。


  阮邛不理會外邊的大雨滂沱,問道:「什麼心結,如此麻煩?」


  「那個姓姚的老不死,陰了我一把,告訴了那少年真相,他的爹娘根本不可能因為他是五月初五齣生,就會為陽氣所傷,所以無法投胎做人。於是那個違背他娘誓言的少年傻眼了,發瘋一般從龍窯狂奔回小鎮,之後那個悲憤欲絕想殺人的少年……阮師,你知道他做了什麼嗎?他既沒有去找睦兒,也沒有回家,竟然在泥瓶巷外一直等著,等到一個睦兒單獨出門遊盪的機會,才堵住他,追上他,最後在泥瓶巷將我家睦兒按在牆壁上,差點掐死,當然,他最後沒有殺人,而且就算他真想殺,死的也只會是他。可恨的是,那些藏在暗處的死士諜子,死守著陛下的規矩,只要睦兒不死,就絕對不可以插手。廢物,全是罪該萬死的廢物。」


  婦人盡量用雲淡風輕的語氣說出這個秘密后,破天荒有些疲憊和無奈:「世間竟有這種心思古怪的賤種?他的這個舉動,反而成了我家睦兒最大的心結,近乎死結。他這麼多年甚至很多次從夢中驚醒,因為他一直想不明白:『你陳平安,為什麼不殺了我,為什麼還要挑一個稚圭不在場的時候?換成是我宋集薪,我會把你陳平安大卸八塊還不解恨,當著你至親至近的人的面,才最好。』歸根到底,也算是我作繭自縛了。」


  大雨如黃豆一般砸向大地,如當年兩個同齡孩子的淚水。一個癱軟坐在地上,雙手捂住脖子,嚇得大哭。一個腳穿草鞋的貧苦孩子,走向泥瓶巷巷口,用手臂擋住臉頰。就像一面鏡子,越是光明無瑕,越可以映照出照鏡之人的瑕疵。


  長久的沉默之後,婦人收回思緒,猶豫了一下,問道:「那座廊橋的手筆,阮師應該有所猜測吧?」


  阮邛滿臉厭惡:「早知如此,我不會來這裡。」


  婦人挑了一下眉頭,沉聲道:「所以最後睦兒離開小鎮之前,必須要去那邊上香,因為他能夠有今天的一切,都是因為大驪皇室死了一個又一個的金枝玉葉和皇親國戚!廊橋那塊匾額上的『風生水起』四個字,有多少筆畫,就死了多少人,這些人用命換來了他的成就!」


  阮邛臉色陰沉,似乎沒有想要說話的念頭了。


  婦人緩緩站起身,意氣風發,低頭凝視著阮邛,嗓音低沉,蠱惑人心,緩緩道:「阮師,要是覺得四座山頭,仍然配不上你給那少年的一句承諾,無妨,阮師只管開價,只要你肯開口,都好商量。比如說大驪這邊,我回京城后,可以說服皇帝陛下,在你女兒將來證道之際,大開方便之門。雖然不曉得是什麼,但我可以替陛下答應阮師,屆時大驪朝廷一定傾力相助!我本人之外,國師崔瀺,甚至是宋長鏡,都可以為你家阮秀的證道契機,助一臂之力!」


  阮邛答非所問:「我只要答應下來,就會與你們大驪宋氏掛鉤,這也是你的謀划之一吧?」


  婦人似乎根本不屑說謊,或者說也不敢把一位聖人當傻瓜:「當然,要不然咱們那位勤儉持家的皇帝陛下,豈會由得我胡來?他雖不反感婦人干政,甚至直截了當告訴我,管不住身邊一個女子,如何管得了一座江山,我真要禍國殃民了,也是他無能。」


  「可有些事情,他一開始就說得很清楚,不許我擅作主張。為此,我是付出過很大代價的。」


  「我這個人,有個最大的優點,就是記打。」


  阮邛終於不再掩飾自己的鄙夷,斜眼看著婦人,語氣淡然道:「以後你不要進入龍泉縣方圓千里以內,只要被發現,就不要怪我出手打女人。」


  婦人盯著阮邛的臉龐,嘆息一聲:「罷了罷了。大不了就等陳平安到了大驪邊境再說。今日叨擾,阮師勿怪,就算阮師看不慣我這種婦人,也別因此對我們陛下印象不佳。」


  阮邛在她走下台階的時候,說道:「那張竹椅是陳平安親手做的。」


  婦人愣了愣,故意曲解阮邛真正的言下之意,嫵媚笑道:「怎麼,阮師是想說那個叫陳平安的少年,間接摸過了我的屁股?」


  婦人大笑離去,徑直走入雨幕之中,任由大雨淋濕全身。體態婀娜,曲線畢露。阮邛並不看她,面無表情。


  又是一場大雨。


  已是少年的陳平安走到山頂,看到背面山坡,站著一個緩緩將竹刀歸鞘的斗笠男人。男人轉頭燦爛笑道:「我來這裡之前,遇到過一個比你有趣太多的少俠,經常聽他念叨一句詩,真是好,你不妨也聽聽看,『野夫怒見不平事,磨損胸中萬古刀』。」


  自稱是劍客的阿良,緩緩走向陳平安,伸手指了指陳平安頭頂:「不過我可不是什麼俠客,只是單純覺得這句詩,很適合在這種天氣殺人後,拿出來念一念。我來這裡找你的真正理由,一是順路收集養劍葫,二是你頭上的那支簪子。後者比前者重要一百倍吧。」


  竹刀已經歸鞘的男人身後山坡上,躺著兩具神態安詳的屍體。皆是大驪第一等修為的武夫和修士。


  陳平安問道:「你到底是誰?」


  阿良緩緩而行,手心抵住刀柄,在陳平安身前停下腳步,抬了抬斗笠,微笑道:「我叫阿良,善良的良。」


  大雨砸在兩人的竹篾斗笠上,啪啪作響。


  陳平安沉聲道:「這支簪子很普通,只是普通的玉材。」


  阿良盯著一本正經的陳平安,好像聽到一個天底下最大的笑話,齜牙咧嘴,好不容易才忍住不笑出聲:「你說了不算。」


  陳平安額頭滲出汗水,但是很快就被濺在臉上的雨水沖刷掉,看著那個男人,問道:「那你到底想要什麼?」


  阿良笑問道:「你是不是覺得自己要死了?」


  陳平安在這一刻,突然感到很絕望。因為阮師傅來過,又走了。而眼前這個男人還站在自己眼前。


  阿良還是那個笑眯眯的阿良,斜挎著那把綠色竹刀。


  阿良笑望著陳平安,不高的個子,單薄的衣衫,結實的草鞋,當然還有那支畫龍點睛的碧玉簪子。如果他沒有記錯,簪子上篆刻有漂漂亮亮的八個小字。


  陳平安嘴唇鐵青,顫聲問道:「你能不能放過他們?」


  阿良不說話。


  陳平安在臨行前一夜點燈熬夜,就想象過所有可能面對的困境。他不是沒有想過,此次護送李寶瓶前往山崖書院求學,路上會遇到大大小小的坎,因為光是他的仇家,明面上就有雲霞山、老龍城和正陽山三方,無一例外都是山上的神仙中人,卻都跟他有生死大仇,所以陳平安很擔心因為自己的緣故,連累到李寶瓶的求學之路。


  那天跟李寶瓶說起自己小時候進山的坎坷難熬,並非他想要訴苦,想要擺小師叔的威風架子,而是想告訴李寶瓶一件事情,就是他們去那座已經搬去大隋的書院,路程肯定比他當年進山採藥更遠。如果有一天他不在了,沒辦法陪在她身邊,而李寶瓶又希望去那裡讀書,只是她對自己沒信心,那麼陳平安希望她能夠像當年自己那次進山一樣多走幾步,走著走著,說不定就走到了。只不過當時這些話跑到嘴邊,陳平安突然覺得兩個人才起步遠遊,就說這種話實在太晦氣,不吉利,所以只說了一半,就把另一半咽回了肚子,改成希望她能夠成為第一個小夫子,女先生。既是討吉利,也確實是陳平安對李寶瓶的期望。


  阿良笑道:「退一萬步說,那支簪子是尋常的文人飾物,也不屬於你。退一百步說,我不相信齊靜春鄭重其事保存這麼多年的簪子,會沒有暗藏玄機,例如它其實是一座不為人知的小洞天,或是一塊擁有成為福地資質的風水寶地。如果只退一步說,那就更厲害了,它有可能是一支文脈薪火相傳的信物,就像道教三大主脈的掌教信物,一塊桃符、一件羽衣和一頂道冠。如果屬實,簪子真是齊靜春先生的信物,陳平安,你覺得戴在你頭頂,合適嗎?」


  陳平安答非所問道:「阿良,你能不能放過李寶瓶、李槐他們?」


  阿良笑問道:「你怎麼確定我答應了你,事後不會反悔?」


  陳平安腳尖微動。


  阿良雙手環胸,笑道:「少俠別衝動啊,咱們這不是正在講道理嘛,等到道理講不通了,再動手不遲。」


  陳平安默不作聲,臉色蒼白。


  阿良上下打量了陳平安一番:「還真有點像。」


  阿良收斂玩笑意味,伸出手:「交出簪子,我不殺他們。」


  陳平安手指顫抖。


  阿良緩緩說道:「這是齊靜春的先生的遺物,也算是齊靜春的遺物。」


  陳平安抬起手臂,伸向頭頂。


  阿良笑道:「你親手摺斷簪子,我不殺你。我從不騙人。」


  陳平安突然停下手,深吸一口氣,一腳後撤,如搏殺起手式。


  阿良問道:「你是覺得反正自己死了,我也會放過李寶瓶他們,所以你哪怕死,也要試試看,能否憑本事護住這支簪子?」


  陳平安一言不發,兩腳重重踏地,就衝到了阿良身前,一拳揮出。下一刻,陳平安突然發現眼前已經沒有了阿良的身影。陳平安身體僵硬地轉過身,果不其然,阿良就站在那裡,只是手裡多了一支簪子。


  阿良嘆了口氣,似乎對那支簪子根本沒有太大興趣,伸出手遞給陳平安:「拿回去。」


  陳平安小心翼翼走上前數步,從他手裡接過那支碧玉簪子。剎那間陳平安只覺得頭頂一沉,原來阿良將一隻手輕輕按在了他頭上,兩人肩並肩站立,只不過朝向相反。一直以弔兒郎當面孔示人的阿良嘆了口氣:「陳平安,以後別做傻事了,天底下哪有死物,比人的性命還重要?一定要活下去,哪怕沒辦法好好活著,也要活著,天底下沒有比這更大的道理了。」


  阿良拍了拍陳平安的腦袋,抬頭望著黑沉沉的天幕,他笑道:「你要知道,不管這支簪子到底有多值錢,意義有多大,齊靜春既然願意交給你,就一定是相信你,所以只要是需要你做出生死抉擇的時候,一定要選生,不可選死。壯壯烈烈而死,慷慨激昂赴死,風流寫意去死,可死了就是死了啊。」


  阿良收回手:「齊靜春對這個世界很失望,那是他的事情,你陳平安就是你,別學他,你還沒有真正見識過這個世界的好和不好。人生不滿百,常懷千歲憂,那是他們讀書人的事,我阿良不是讀書人,你陳平安暫時也不是,所以……」


  阿良最後也沒有說出「所以」之後的原本內容,只是輕聲道:「陳平安,相信我的眼光,你將來可以走很遠的路,甚至能夠比齊靜春更遠。」


  陳平安輕聲問道:「為什麼?」


  阿良手心輕輕摩挲竹刀刀柄,笑道:「因為我是阿良啊。」


  兩人最終一起沉默地走下山頂。


  陳平安問道:「那邊山坡的兩個人?」


  阿良想了想:「死人?」


  陳平安欲言又止,想了想,還是不在這個問題上刨根問底,換了個話題問道:「你為什麼不拿走簪子?」 阿良嘴角抽搐,哀嘆道:「簪子拿到手后,才知道比我設想的最壞也只是退了一萬步更不像話,簡直是退了幾萬步,它真的就只是一支破簪子,那我要它做什麼?」


  陳平安說不出話來。


  阿良搖頭道:「真正的讀書人都窮,你以後就會明白了。我其實早就該想到的,按照道德林那老頭子的脾氣,和齊靜春的性子,傳下來這麼支普通簪子才是正常。」


  阿良突然笑著轉頭:「知道嗎,你拿走了一樣我自以為是囊中之物的東西,你知道我為此走了多少冤枉路嗎?」


  斗笠一頭雨水,少年一頭霧水。


  阿良氣哼哼道:「我甚至已經在某個地方刻下了一個字,但是到頭來,等我屁顛屁顛跑來,結果是這麼個慘淡光景,所以你要感謝我的不殺之恩啊。」


  阿良自顧自說道:「你要是以後沒本事在那裡刻下兩三個字,看我不削你。」


  陳平安無奈道:「阿良,你能不能說一些我聽得懂的話?」


  「可以啊。」


  阿良哈哈笑道:「我叫阿良,善良的良。」


  陳平安幫他說完了下一句話:「我是一名劍客。」


  這一刻,阿良嘴角翹起,一巴掌拍在陳平安肩頭:「那就這麼說定了!」


  陳平安更迦納悶:「嗯?」


  阿良已經撇開話題:「送君千里終須一別,我會送你們到大驪邊境后離開,相信到了那個時候,你們這幫孩子也能夠清清爽爽遠遊求學了,暫時不會再有烏煙瘴氣的事情。所以在那之後,你就要自求多福了,能不能帶著他們走到大隋山崖書院,之後能不能活著回到大驪龍泉縣,全看你自己的本事。」


  陳平安突然說道:「謝謝。」


  從初次相逢,直到現在,陳平安才開始徹底信任這個自稱阿良的男人。


  阿良搖頭道:「沒事,我只是在彌補自己的虧欠,跟你關係不大。」


  很多年前,曾經有一個姓齊的少年讀書郎,讀書讀煩了之後,說想要跟他一起闖蕩江湖,那次名叫阿良的劍客,沒有點頭答應。阿良覺得如果當時自己稍微多點耐心,那個少年就不會走到今天這一步。


  阿良最後說道:「陳平安,你知道嗎?」


  陳平安說道:「什麼?」


  阿良語重心長道:「以後對我這種絕世高手,要發自肺腑地尊重啊。」


  陳平安好奇問道:「你打得過朱河?」


  阿良有些頭疼,覺得這傢伙比當年的齊靜春更惹人厭。


  水深無聲,雨大皆短。


  這場暴雨在陳平安和阿良走回大樹下沒多久,就已經變成淅淅瀝瀝的小雨,雨珠不斷從樹葉上滴落。李寶瓶在陳平安回到樹下的時候,滿臉隱憂,陳平安燦爛一笑,揉了揉她的小腦袋,輕聲說「沒事了」。李寶瓶臉色呼啦一下驀然燦爛起來,如一抹令人意外的雨後彩虹,乾淨得讓人心顫。這一刻,陳平安突然有些愧疚,只是一時間不知如何開口,許多言語堵在心裡頭,便只好默默練習劍爐立樁。


  阿良看到這一幕後,會心一笑,但是李槐的一句話很快就打消了阿良不錯的心情:「阿良阿良,聽陳平安說你是去山上拉屎了,因為這樣可以不用擦屁股。」阿良笑呵呵問道:「真的是陳平安說的?」李槐瞥了眼就站在不遠處的陳平安,大概是生怕阿良跟陳平安當面對質,也學著阿良的語氣呵呵一笑,說:「陳平安雖然沒有說出來,但我覺得他肯定是這麼想的。我當然覺得阿良你不是這樣的人啊,我還專門給朱鹿姐姐解釋過,拍胸脯保證你阿良不是這樣的。」阿良輕輕扯住李槐的耳朵,低頭笑問道:「哦?」李槐痛心疾首道:「阿良,都怪陳平安,他太不是個東西了,要不要我替你罵他?」阿良使勁擰轉這個小王八蛋的耳朵:「當我阿良好騙是吧?」李槐鬼叫起來,只可惜沒有人願意理睬。李槐立即見風轉舵:「阿良阿良,我有個姐姐,叫李柳,名字是難聽了一點,人可漂亮了,這個絕對不騙你,林守一和董水井兩個色坯,就都偷偷喜歡我姐姐。董水井有事沒事就去我們家蹭飯,每次見到我姐,恁大一個人了,還臉紅,真是噁心。阿良,我覺得你比董水井強多了,人帥脾氣好,騎得起驢子喝得起酒,要不要以後幫你和我姐,認識認識?」阿良趕緊鬆開李槐耳朵,雙手輕輕放在李槐肩膀上,往下一按,笑道:「咱們蹲下來慢慢聊。」


  陳平安走到朱河、朱鹿父女身前,問道:「朱河叔叔,能不能聊一下?」


  朱河咧嘴笑道:「等你這句話很久了。那我們隨便走走,反正雨已經很小了。」


  兩人並肩走出那棵樹蔭大如峰巒的不知名大樹,不等陳平安開口詢問,朱河自己就自報家門和根腳了:「陳平安,小鎮之前發生那麼多奇怪事情,你既然能夠在正陽山搬山猿手底下活下來,還與那個外鄉少女結為盟友,估計很多事情你都已經知曉,那麼我也不藏掖什麼了,畢竟小姐的安危是最重要的。我們父女二人皆是李家的家生子,就是世世代代作為雜役奴婢,在主人李家討一口飯吃。雖然聽著很可憐,其實沒你想的那麼慘。從一年到頭也見不著幾回的老祖宗,到家主,再到我們這位寶瓶小姐,沒誰把我們父女當下人看待,尤其是小姐和我家閨女,其實她倆關係不比尋常人家的親姐妹差。」


  說到這裡,朱河轉頭看了眼站在大樹底下遠望別處的女兒,正是少女身段抽條的時分,尚未真正長開,大概再過一年就會是真正的大姑娘了。朱河覺得自己女兒不會比大驪京城的任何一個千金小姐遜色,他對此一直很自豪,堅信女兒朱鹿以後一定會在大驪大放異彩。


  須知大驪素來尊重女子,並不禁止女子投身沙場奮勇殺敵,大驪先帝甚至專門下令禮部為女子武人、修士,設置了一整套武勛稱號,開一洲之先河。以觀湖書院為首的士子文人,曾經對此大肆抨擊,掀起過一場大亂戰,矛頭直指北方蠻夷大驪王朝。若非身為山崖書院山主的齊靜春力排眾議,可能當時的年輕皇帝迫於朝野清議輿論,就要因此收回聖旨了。


  朱河笑道:「當年老祖宗發現我有習武的根骨天賦之後,二話不說就花費重金栽培我朱河,所以我才有現在的身手。女兒朱鹿也差不多,如果不是她自己不爭氣,在武道第二境功虧一簣,以後成就比我這個當爹的,只高不低。老祖宗發現朱鹿是習武的一棵好苗子后,親口對我說過,朱鹿有希望走到傳說中的武人第七境,我朱河不過才堪堪第五境而已。」


  說到這裡,朱河心情有些失落,武人升境,沒有旗鼓相當的對敵廝殺,沒有命懸一線的生死磨礪,只靠天資是註定走不長遠的,而且一旦錯失良機,無法一鼓作氣往上攀登,就會越來越消磨志氣,再而衰三而竭,徹底斷了登頂之路。


  朱河壓下心中陰霾,繼續說道:「這次由我們護送小姐離開大驪,一來是我們離得最近,身手還算湊合,而且是李家的家生子,不敢說本事有多高,至少忠心。二來小姐第一次出遠門,需要細心的人照顧飲食起居,朱鹿就是合適的人選。第三嘛,我家小姐是老祖宗最心疼的晚輩,其實原本這次真正護送小姐遠遊的人,不是別人,正是老祖宗自己。只是阮師的風雪廟同門,那個阿良出現后,老祖宗就返回小鎮了,因為如今小鎮沒了禁制,可以毫無顧忌地收納天地靈氣,等於是在一座洞天福地修行,老祖宗破境在即,機不可失時不再來,反正有阿良擔任貼身扈從,應該不會出什麼岔子。」


  朱河略作思量,解釋道:「我們老祖宗眼光獨到且心胸寬廣,雖然打心眼裡疼愛寵溺小姐,可是在小姐遠遊求學一事上,老祖宗非但不把小姐強行挽留在身邊,庇護在羽翼下,反而明言小丫頭不但要去山崖書院,而且後半段路程,就由她自己去走,李家子孫,本就該有這樣的氣魄。」


  朱河突然笑出聲:「只不過說到這裡,老祖宗又是一副愁腸百結的模樣了,碎碎念叨著可是咱們家小寶瓶,才不到十歲啊,氣魄啥的,是不是可以晚一點再說啊。最後老祖宗下定決心不再一路悄悄跟隨的時候,一步三回頭,跟老小孩似的,破天荒第一回。所以朱鹿私下跟我說,老祖宗對小姐,是真好。」


  朱河心懷感激道:「小姐對我家朱鹿,也好,小姐從小就喜歡跟朱鹿聊天,看朱鹿練武。朱鹿能夠走到今天,事實上小姐功莫大焉。」


  陳平安鬆了口氣:「朱河叔叔,有你們在,我就放心了。」


  小鎮那邊,除了齊先生,陳平安信不過任何人。哪怕是阮師傅,就像陳平安對李寶瓶所說,他相信的也只是一位此方聖人的承諾,是齊先生曾經遵守的某些規矩,而不是阮師傅本人。這是一種不可言說的直覺,可以說是天生的,但更多還是熬出來的,就像他給那位寧姑娘煎的葯。之前對阿良,對朱河,皆是如此,更不例外。


  陳平安不是衣食無憂,沒吃過苦,所以傻乎乎地對誰都好。生活的艱辛,人心的醜陋,貧窮的磨難,孤苦無依的他,早就銘刻在自己骨頭上了。


  朱河拍了拍陳平安纖細的肩膀,只是一拍之下,骨頭之結實堅韌,稍稍超出他這個五境武人的意料,但是很快他便釋然了,若非如此,怎能夠正面硬扛搬山猿?他朱河就絕無這樣的膽識能耐。只是一想到這裡,朱河更是難免唏噓,自己還不到四十歲啊,就已經雄心壯志消磨殆盡了嗎,竟然比不得一個剛剛在武道上蹣跚而行的少年。


  朱河也有些好奇,笑問道:「雖然我不曾走出過小鎮,不曉得外邊江湖的規矩,但是老祖宗閑聊時曾說起,如果在山下遇到江湖同道,有這樣那樣的眾多忌諱,比如僧不言名道不言壽,還有就是可問師門,不可問武學路數。不過我是真的很好奇,你是如何從搬山猿手下逃脫的,你們小鎮那場追殺,我只是事後聽老祖宗說起過。」


  陳平安有些難為情:「其實就是一直在逃命,從泥瓶巷一直逃到山裡,如果不是寧姑娘,我早就死了。」


  朱河猶豫了一下,然後輕聲提醒道:「要珍惜這些善緣,和那位寧姑娘的,還有和阮師……阮師傅的,一定要小心維持穩固,千萬別斷了。」


  陳平安有些疑惑。


  朱河感慨道:「我們只是驪珠洞天的井底之蛙,大家差距有限,就像你我,武學修為,撐死了就是五境之差,至於身份,我一個家生子,難道還有資格瞧不起身世清白的你?可是在井外的天地,會大不一樣,你以後走得越遠,在外邊混得越久,就會理解得更透徹。」


  陳平安誠懇道:「我沒想那麼遠。」


  朱河大笑道:「可以好好想一想了。」


  陳平安點點頭。


  對於別人的善意,陳平安一向很珍惜。對於別人的惡意,若是暫時沒辦法跟那些人說清楚道理,那就暫且放心頭,絕不忘記。畢竟路還很長。


  大樹底下,剛剛把姐姐李柳賣了的李槐,現在在阿良面前腰杆子特別直,大大咧咧說道:「阿良,回頭我讓陳平安給你做個酒葫蘆,你把腰間那個小葫蘆送給我吧,一家人不說兩家話,絕不虧待你。反正你這個看著就顯舊,配不上我姐夫的身份!」


  阿良神神秘秘道:「你懂個屁,這葫蘆叫養劍葫,是全天下少有的好東西,看著不起眼,值錢得很,你有幾個姐姐?反正一個打死也不夠!」


  看到阿良難得用這麼硬氣的言語跟自己說話,李槐有些心裡打鼓,眼饞地瞅著那隻小葫蘆,戀戀不捨地抬起頭,試探性問道:「要不然我讓爹娘多生幾個姐姐?這事好商量啊,對不對?」


  阿良伸手捂住額頭。沒來由想起之前跟陳平安一起走下山坡,那少年竟然把自己跟第五境的朱河相提並論。阿良鬆開手,哀嘆一聲,隨手撿起一乾枯枝丫在地上划來划去。


  李槐探過頭一看,是一個歪歪扭扭的字,寫得真心不如自己這個蒙童好看,更比不上連齊先生也說不俗氣的林守一了。李槐越看越覺得丟人現眼,看一下阿良的字,再看一下他腰間的銀白色酒葫蘆,一番天人交戰之後,說道:「阿良,你寫字這麼丑,我決定還是不要你做我的姐夫了,我爹娘都希望姐姐以後嫁給讀書人的。」


  阿良緩緩抬起頭,滿臉匪夷所思:「很難看嗎?」


  李槐心情沉重,使勁點頭。


  李槐覺得姐姐李柳下次要是再敢跟自己搶東西吃,非要罵她沒良心不可,自己可是為了她連那啥養劍葫都不要了。


  阿良一臉你年紀小你不懂事的神色,笑呵呵道:「怎麼可能,不是我跟你吹牛,在一個離這裡很遠的地方,不知道多少人看到這個字后,都紛紛豎起大拇指。」


  李槐疑惑道:「當面?」


  阿良乾笑道:「聽說,聽說。」


  李槐說道:「我就說嘛,誰有那臉皮跟你當面說寫得好,我就拜他為師,估計連我娘也罵不過他。」


  阿良譏笑道:「你拜人家為師,人家就收你為徒啊?」


  李槐一本正經道:「不收?他眼瞎啊?」


  阿良再一次捂住額頭,因為那傢伙還真是個瞎子。


  阿良想著自己還是少跟這個小王八蛋說話,抬起頭環顧四周,左看右看,最後看到了少女朱鹿,笑道:「朱鹿,想不想學習劍術啊?我現在有一些出劍的興緻了……」


  不遠處,朱鹿正在擔心自家小姐。


  李寶瓶雙手托著腮幫,望著小師叔離去的方向,眉頭緊皺。


  聽到阿良這句話后,朱鹿憤懣道:「一邊涼快去!」


  阿良眼神無辜且茫然:「剛下過這麼一場大雨啊,你看我渾身都濕透了。」


  朱鹿察覺到了自己的口誤,可仍是冷笑道:「弔兒郎當,不學無術,不是好人!」


  阿良氣惱道:「小寶瓶,李槐,林守一,我是不是好人?!」


  李槐落井下石:「只是像好人。但如果肯送我酒葫蘆,就是好人。」


  林守一冷淡道:「以後別騙我喝酒了,先生早就說過,文人斗酒詩百篇,全是假的。」


  只有李寶瓶對阿良偷偷一笑,阿良頓時心裡暖洋洋的,朝她伸出大拇指,把其餘兩個傢伙的冷嘲熱諷當作了耳邊風。


  阿良的江湖,終究不是白混的。


  等到陳平安和朱河走回來,一行人重新上路。


  當原本東南流向的龍鬚溪繞向正南方,成為大驪地方縣誌上嶄新硃批的鐵符河時,頓時河水滔滔,水勢大漲。河面之寬,河水之深,遠勝之前的小溪氣象。


  在陳平安的提議下,他們稍作休整,在這裡煮米做飯,吃過午飯之後再趕路。


  李槐站在河邊,叉腰嘖嘖道:「阿良,你以前見識過這麼大的水嗎?」


  牽著白色驢子的阿良看了眼溪河交界處,又看了眼身後,最後對李槐笑道:「我見過的大江大河,比你吃過的飯粒還多。」


  李槐頓時不樂意了:「阿良,你是不是一天不吹牛就渾身不舒服?!」


  阿良置若罔聞,走到正在搭建簡易灶台的陳平安身邊,輕聲道:「走,河邊走走,有些話要跟你說。」


  陳平安愣了愣,就請李家婢女朱鹿幫忙,一路行來,李寶瓶其實已經能夠幫上很多忙了,甚至連幫阿良餵養白驢也熟稔得很,所以手腳利索地幫著朱鹿姐姐一起煮飯,一副讓她的小師叔只管去河邊散步,一切包在她身上的俏皮模樣。


  這些日子裡,李寶瓶始終堅持自己背著背簍,儘力自己打理一切。


  陳平安每次打拳走樁的時候,她往往都會默默陪在身邊,有樣學樣,嬌憨可愛。


  兩人走到河邊,然後沿著河水向下遊行去。


  阿良坦誠相見道:「我很喜歡寶瓶這個小丫頭,當然,你只會比我更喜歡。」


  陳平安回頭望去,李寶瓶在那邊忙來忙去,邁著車軲轆似的雙腿。對比說一句做一事的林守一和萬事不動手的李槐,雖然李寶瓶年紀還小,但是生機勃勃,哪怕只是看著她,也像看到一個美好的春季。


  陳平安點了點頭。


  阿良又說道:「但是你總覺得哪裡不對,是不是?」


  陳平安嗯了一聲:「上次跟我聊關於武學的事情時,她一口氣說了很多,可是在那之後,她好像不太愛說話了。」


  阿良問道:「你是不是跟她說了什麼期望的話語,比如說你希望她以後可以成為什麼樣的人?」


  陳平安猛然轉頭,滿臉震驚。


  阿良大概也不想無意間言語傷人,於是難得小心醞釀措辭,乾脆停下腳步,蹲在河邊,輕輕丟擲石子。等陳平安蹲在他身邊后,阿良輕聲道:「情深不壽,慧極必傷,一般人自然沒資格套用這兩個說法,但是李寶瓶不一樣,雖然現在還小,第一點當然是沒影的事情,可第二點,她是已經適用了。她將你陳平安當作了依靠,所以你的一句無心之語,一件無心之舉,都會讓她深深放在心裡。話語這東西,很奇怪,是會一個一個字一句一句話,落在心頭堆積起來的。可能你覺得我這個說法比較像半桶水的老學究、酸秀才,可道理還真就是這個道理。」


  陳平安輕輕呼出一口氣:「是我的錯,我當時怕她沒信心走到山崖書院,就說了我希望她能夠成為一位女先生、小夫子。」


  阿良笑了笑:「『是我的錯?』陳平安,你錯了。」


  陳平安疑惑不解。


  阿良不看陳平安,只是懶洋洋望向平靜無瀾的河面:「你只是沒有做得更好,而不是做錯了。」


  陳平安更迦納悶,這兩者說法不同而已,可造成的結果,不還是一樣的嗎?

  阿良終於轉頭,似乎一眼看穿了陳平安的心思,搖頭道:「很不一樣。知道為什麼天底下的好人,一個比一個做得憋屈嗎?比如齊靜春,你們認識的齊先生,明明可以做事更痛快,可到最後,就只是那麼窩囊憋屈。等到你環顧四周,好像那些個壞人,卻又一個比一個活得瀟洒快活,比如你之前跟我提到過的兩個仇家,正陽山搬山猿,老龍城苻少城主,他們回到自己的地盤后,確實會過得很舒心,一個地位崇高,躺在功勞簿上享受尊敬,一個野心勃勃,志在北方。」


  阿良看著陷入沉思的陳平安,洒然笑道:「所以啊,做好人是很累的事情,你千萬不能因為做了好人,沒有得到回報,或者只是得到意料之外的答覆,就覺得自己做錯了,更不能覺得自己以後再也不當好人了。這樣……是不對的!」


  阿良臉色嚴肅,加重語氣,重複最後一句話:「這樣是不對的!」


  阿良笑了起來,重新變成那個萬事不掛心頭的浪蕩子:「當然,李寶瓶好得很,小姑娘只是以她獨有的方式在回報你,你可別想岔了。」


  陳平安使勁搖頭道:「沒有沒有。」


  阿良點點頭:「所以我才願意跟你說這些。」


  阿良乾脆一屁股坐在地上,將竹刀橫放在雙膝:「要知道,我很少跟人講道理的,我的道理……」阿良略作停頓,拍了拍自己膝蓋上的綠色竹刀:「以前在劍,如今暫時在這刀。」


  阿良哪怕不下雨,日頭不大,也會戴著那頂不起眼的竹篾斗笠,他隨手扶了扶斗笠:「如果你的性格不對我的胃口,哪怕那支簪子像我之前想象的那般意義重大,哪怕你是齊靜春挑中的人,我也不會跟你嘮叨這些話,大不了把你送到大驪邊境,心情好的話,直接把你丟到大隋就是了。對我來說,有什麼難的?」


  這個嬉皮笑臉的漢子認真起來,別有風範,雙手輕輕拍打竹刀:「對我阿良來說,人生於天地間,路要自己走,話要自己說,人要自己做。我覺得你陳平安,也該這樣,不一定全部像我,但要腰桿夠直,拳頭夠大,骨頭夠硬,更要劍術夠高!」


  阿良哈哈大笑起來:「別忘了,最重要的是活得夠久!」


  陳平安老老實實道:「阿良,雖然有些聽明白了,有些還不是很懂,但我都會記在心裡,以後遇到什麼事情,都會拿出來好好想一想。」


  阿良點點頭,欣慰道:「這就夠了。」


  阿良率先站起身,走出去幾步,突然轉頭說道:「陳平安,我帶的乾糧吃完啦。」


  說完之後,阿良就快步離去了,走向李寶瓶、朱鹿那邊,嚷嚷道:「開飯沒,開飯沒?!」


  留下一個沒回過神來的少年。


  說來說去,繞這麼大一個圈子,這傢伙就是為了光明正大地蹭吃蹭喝?陳平安笑著跟上。


  有一天黃昏,一行人遠遠經過一片綠意蔥蘢的山間竹林,李寶瓶扯了扯陳平安袖子,伸手指向那邊,小聲問道:「小師叔,竹林哦,好看吧?」


  忙著趕路的陳平安嗯了一聲,繼續埋頭趕路,因為他們馬上就要見到阿良所謂的驛路,大驪朝廷的官道了。


  李寶瓶默不作聲,顛了顛身後的背簍,仍然緊緊跟在陳平安身後。


  夜裡睡在朱鹿搭起的狹窄牛皮小帳篷里,李寶瓶想起一事,噘了噘嘴,有些委屈,最後告訴自己小師叔已經很好啦很好啦,然後沉沉睡去。


  第二天清晨,睡眼惺忪的李寶瓶不敢貪睡,怕耽誤了小師叔的既定行程,自己迅速穿好衣裳,穿上那雙小師叔幫她做的草鞋,結果她剛鑽出帳篷,整個人就呆住了。就在帳篷外,放著一隻漂漂亮亮的綠竹小書箱。


  李寶瓶愣了很久,然後一下子就號啕大哭起來。忙了一晚上的陳平安正在遠處昏睡,被哭聲驚醒后,趕緊起身跑過去。站在李寶瓶身前,陳平安一時間有些手足無措,摸著腦袋不知道如何安慰她,本以為天一亮小丫頭看到小竹箱後會高興呢。看到李寶瓶這麼傷心,陳平安真是心疼得厲害。


  李寶瓶閉著眼睛哭了很久,睜眼看到陳平安之後,一下子止住哭聲,快步跑到他身前,狠狠抱住陳平安,哽咽道:「小師叔,對不起!」


  陳平安只好輕輕拍著她的腦袋:「不哭不哭。」


  李寶瓶只是哭,傷心壞了。


  陳平安柔聲道:「不喜歡小竹箱?是小師叔做得不好看?沒事沒事,下次可以改樣子,沒辦法,小師叔以前只見過一次小書箱,以後到了外邊的熱鬧地方,再見著了好看的書箱,你告訴小師叔……」


  李寶瓶抬起頭,滿臉淚水:「喜歡!沒有比這個更喜歡的了!」


  可似乎越是喜歡,李寶瓶就越是覺得自己沒良心,越是對自己的小師叔心懷愧疚,蹲在地上抽泣起來,不敢看小師叔。


  陳平安想到昨天阿良的言語,一下子想明白了,蹲下身,摸著李寶瓶的腦袋,輕聲道:「李寶瓶,知道嗎?能夠陪你一起遠遊求學,小師叔真的很高興,只是以前沒有跟你說過,所以現在小師叔跟你說。如果你還能喜歡這個不值錢的小竹子書箱,那小師叔就更開心了,真的,不騙你。」


  李寶瓶緩緩抬起頭,但是雙手還是蒙住臉,她只敢透過指縫悄悄露出那雙靈氣盎然的眼眸,怯生生抽泣道:「小師叔不騙人?」


  陳平安眼神清澈,點頭道:「小師叔也會騙人,但是不騙李寶瓶。」


  李寶瓶迅速拿開手,笑容燦爛。又是陳平安印象里的那個無憂無慮、天真爛漫的小姑娘了。所以陳平安也笑容燦爛。


  有些人心如花木,皆向陽而生。陳平安和李寶瓶尤為如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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