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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6章 從最北到最南

  第56章 從最北到最南


  陳平安所乘渡船的渡口與去往雲松國渡船的渡口不在一處,付過十枚小雪錢,拿了一塊木牌,交還那座大都督府贈予的印符后,陳平安就跟隨數十號人一同去往渡口。渡口竟是一座地下溶洞,洞口闊達五六丈,布滿了歷朝歷代仙師名人的崖刻:「魚鱗仙境」「壺中日月長」「瑤琳洞天」……大多筆力遒勁。入洞后豁然開朗,光線明亮,一行人緩行而下,一炷香后,進入了一個巨大的洞廳,東西兩面石壁上有栩栩如生的飛天壁畫,大袖拖曳,神采飄然,女子面容清晰可見,體態多豐腴,卻不給人臃腫之感。


  渡口岸邊停泊著一艘三層樓船,船尾有龍頭龍尾雕飾,除了體形龐大、媲美王朝大湖戰船之外,樣式似乎與世俗渡船並無兩樣。除了陳平安這撥人,已經有人頭攢動的三百餘號人聚集在渡口。渡口有各色店鋪商家,大多玲瓏精緻,不掛匾額楹聯,只在店門外懸挂字牌,販賣字畫、糕點和瓜果,以及一些梳水國及其周邊的地方特產,例如綵衣國的小幅地衣、鬥雞杯,松溪國的松針字畫,古榆國的榆樹葉雕、根雕羅漢,等等。


  陳平安先前支付了十枚小雪錢用於在二樓租住一間單人廂房,其實一樓只需三枚,也就是三千兩銀子。雖說是仙家渡口,且路程漫長,可這個價格相對世俗王朝的遠遊開支來說,還是很嚇人。好在陳平安是乘坐過鯤船的人,不至於一驚一乍。他每天都要練拳走樁,所以這筆錢還得掏,不好節省。


  有一名練氣士坐在渡口岸邊小石台的太師椅上,手持一隻布滿鷓鴣斑的茶盞,喝了無數口,茶水也沒見底。他對眾人朗聲提醒,渡船在半個時辰后南下,登船之前乘客可以購買一些價廉物美的特產帶回家鄉,並著重提了綵衣國的地衣和山蘭國的盆栽,對其大肆渲染、極盡吹捧,還報上了兩家店面的門口字牌。果真有不少渡船客人動了心,去往這兩間鋪子一擲千金,這讓其餘鋪子的掌柜或白眼或艷羨。有錢能使鬼推磨嘛,他們沒錢打點關係,就只能如此了。


  陳平安默默站在人群之中,突然想到了胭脂郡守之子劉高華,以及古榆國樹精書生,還有他們當時攜帶的鬥雞杯。聽說鬥雞杯在別處的價格要翻幾番,就也跑去買了一對鬥雞杯,花費了一枚小雪錢。陳平安將裝有瓷杯的黃楊木盒放入包裹,便又去用真金白銀買了一大兜新鮮瓜果,拎在手裡。


  雖然人很多,可是比起州郡集市的喧鬧,這個仙家渡口就要安靜不少。多是好友扎堆竊竊私語,少有人高聲言語,一些個按捺不住活潑天性的稚童也被家中長輩牽手拉住,堅決不許他們四處亂跑。


  畢竟,這裡是傳說中的神仙游集之地。


  陳平安默默無言,只是摘下酒葫蘆喝著酒,等待渡船出發去往南方。此行乘船南下二十萬里,在一處渡口下船,再乘坐其他仙家渡船直達老龍城,然後由老龍城跨洲去往倒懸山,進入劍氣長城。再沒有與朋友一起遊歷江湖的機會了,如果想喝酒,就只能自己一個人喝。


  渡船即將起航,客人們開始陸續登船,陳平安在二樓找到自己房間。比起那艘鯤船的天字房,這裡十分逼仄狹小,只擺放了一張床鋪,外邊有一個僅供兩人站立的小陽台。


  陳平安放下那兜花費了十數兩銀子的瓜果,摘下劍匣和包裹,坐在整潔舒適的床鋪上,沒來由地想起了泥瓶巷祖宅的木板床鋪。他捲起袖管和褲管,雙手手腕處和雙腿腳踝上方隱隱約約地露出符籙的模樣,真氣緩緩流轉,如同裹纏有無形的負擔。這符籙瞧著不太起眼,就連李希聖贈送的那本《丹書真跡》上也無記載。這是楊老頭的手筆,名為「真氣八兩符」。老人沒有細說,只說這符能夠幫助純粹武夫在酣睡時以真氣運轉自行淬鍊體魄,而且陳平安只要躋身鍊氣境,這四張符籙就會自行退散;如果始終無法破開瓶頸,就讓陳平安到老龍城後去一間灰塵藥鋪找鄭大風,讓那個曾經的小鎮看門人幫忙解除束縛。


  陳平安放下袖管褲管,走到渡船房間的陽台。根據梳水國地方縣誌記載,這條地下水道是世間最後一條真龍被仙人追殺潛入地下,以巨大身軀開闢而成,真龍在梳水國那處洞口鑽出地面,御風去往北方大驪,最後大戰落幕,便有了那座驪珠小洞天,所以這條航道又有「走龍道」的俗稱。地下水道的左右兩側各有一條航道,以便南北渡船各自往來。中間豎立著一道長無止境的柵欄,每隔十數里,石壁就會掛有一盞明光熠熠的燈籠,照耀得附近河道無比雪亮。但是到了夜間時分,燈籠就會熄滅,以便乘客休息時不受亮光影響。


  陳平安房間的左右兩邊都有些嘈雜,似乎住著不少人。渡口對於二樓房間的管理比較寬鬆,每間房最多可以住五人,沒有床鋪可躺,打地鋪就是了,畢竟十枚小雪錢不是一筆小開銷。練氣士修行不易,尤其是如無根浮萍的山野散修,若無捷徑和門路,不誇張地說,他們所掙的錢全是將腦袋拴在褲腰帶上所得來的血汗錢。


  陳平安在自己的房間中能看到另一側水道。渡船開始前行,他發現一樓欄杆附近已經有不少人手持魚竿,鉤上不掛魚餌,但是其上有亮光閃爍,而後這些人直接將魚鉤拋入地下河流之中,竟是拖曳釣魚的蠻橫路數。


  時不時還真有巴掌大小的蠢魚兒上鉤,被拽上船板,隨手丟入魚簍。若是釣上通體雪白、一指長的銀蝦,釣魚人就會欣喜萬分。原來此物大有來頭,是這條地下河道的獨有之物,在梳水國被稱為「河龍」,南邊則昵稱其為「銀子」。此物能夠汲取水精靈氣,更是老饕清讒們款待貴客的宴席首選。幼蝦半寸長,十數年後可以長到一指長短,百年後才堪堪長到兩指,玲瓏剔透如武將披掛的玉甲。這麼一條百歲高齡的河龍,靈氣充沛,美味異常,能夠在南方賣到半枚小雪錢的天價。如果能夠釣上六隻大銀子,就等於白坐了一次渡船。既能掙大錢,又能打發光陰,何樂而不為?只是一指長的河龍好釣,想要釣上兩指長的河龍還是要看緣分和運氣。梳水國渡口河道已經開鑿千年之久,傳言曾經有人釣上過一條三尺長的河龍,一根根金黃色的蝦須驚動四方,最後這條河龍賣給了老龍城城主,只可惜那位富甲半洲的大神仙出價多少,外界不得而知。


  陳平安從小就喜歡釣魚,盯著那些釣魚人看了好一會兒,想著船上應該會有釣魚竿賣,如果一兩枚小雪錢就能拿下,那麼練拳之餘,確實可以去欄杆那邊碰碰運氣。


  回到屋子,陳平安吃著除了新鮮並無半點靈氣的瓜果,開始盤算練拳一事。二十萬里行程,耗時兩個月,其間還需停留各國仙家渡口休整補給,加在一起大概是四五天左右。這艘渡船航速比鯤船遜色不少,這也正常,鯤船是北俱蘆洲大門派打醮山的跨洲渡船,遠遠不是這艘渡船能夠媲美的。


  陳平安大略算了一下,若是一天除去吃睡及做閑雜事的兩三個時辰,爭取每天練拳九到十個時辰,加上如今出拳由慢轉快,那麼每天可以六步走樁三千六百次左右,兩個月六十天,差不多能練拳二十萬遍。


  聽上去是一道很簡單的算術題,可當真實行起來,哪怕是自認定力尚可的陳平安,都覺得有些困難。之前練拳,不管是去大隋,還是南下到達梳水國,一路上逢山遇水,各有風光,可此次乘船,卻只能待在這方丈之地,好似枯槁面壁一般。


  最重要的是,走樁一事,比起在竹樓跟老人練拳吃盡苦頭,是兩回事。後者更多的是神魂飄蕩的「快刀短痛」,而前者看似輕鬆閑適,一拳一拳遞出去,越到後邊,越是一場鈍刀子割肉的長痛,就像那個從黃庭國古棧道入關大驪的風雪天,到最後每呼吸一口氣,就像是在吞刀子。難怪老人說,武夫淬鍊,既要與天地鬥力,承受山嶽碾壓肉身的苦痛,也要與自己斗心,文火慢燉熬出一個「定」字。


  陳平安深呼吸一口氣,關上陽台門,開始走樁,腳步輕、出拳快、拳意淌。


  之後便是這般枯燥乏味的日夜不歇,陳平安甚至都不去渡船飯廳進餐,只以乾糧就酒糊弄一日三餐。


  入夏之後,哪怕地下河道天氣清涼,陳平安仍是大汗淋漓。從屋門這邊開始走樁,剛好停步在陽台邊緣的木門,轉頭再來一趟。久而久之,屋內地板上全是汗水痕迹。每次練拳到精疲力竭,陳平安就小憩片刻再開始,渾然忘我,天地好像就只有這麼點地方,再無名山大川,再無大河滔滔、山風吹拂和雨雪凜冽,彷彿春夏秋冬和生老病死只在方丈之間。


  兩旬時光里,觀景陽台的木門一次都沒有打開過。


  夜幕中,陳平安躺在地上,衣衫浸透,地板濕漉,像一條給人拽上岸的魚,大口喘氣。他咧咧嘴,想笑又笑不出。若是那個精通刺殺之道的買櫝樓樓主在這個時候偷襲自己,該如何是好?他視線低移,望著那隻養劍葫蘆,心想:就只能靠這兩個小祖宗了吧。


  接下來一旬光陰,陳平安不得不摘掉腰間的養劍葫蘆,甚至連腳上的草鞋都一併脫去,捲起袖管和褲管,光腳在屋裡來回走樁練拳。


  由煉體入鍊氣的武道第四境,彷彿只差一口氣就能跨過去另一隻腳,可偏偏那隻腳就像深陷泥濘之中,陳平安花了一整月的時間,也只是將那隻腳從泥濘中拔出些許。


  練拳間隙,外邊的天地也不是全無動靜。兩邊鄰居習慣了渡船上的生活后,便不再拘束。左手邊那間好像是一屋子江湖豪俠,每天大口喝酒大碗吃肉,暢談江湖恩仇,只是言談之間多用別國官話,偶爾才迸出幾句寶瓶洲雅言。陳平安每天練到極致時,就會從玄之又玄的忘我境界跳出,耳邊的些許動靜都會響如春雷。所以聽著那邊的高談闊論,他只覺得有些煩躁。而右邊的住客像是山上小門派的仙師下山遊歷,相對安靜,但是每天早晚兩次的修行功課是齊聲朗誦山門科儀。木板隔音不好,這些下五境的練氣士又用上了獨門吐納術,也是一樁煩心事。


  陳平安算了一下時間,如今大概是芒種節氣了,若是在自己家鄉,正值農忙,有「芒種糜子急種穀」的說法,哪怕是一些在龍窯燒瓷的青壯男子都會被准許回家幫忙。當年在自己那個龍窯擔任窯頭的姚老頭,雖然脾氣差愛罵人,可在這類事情上卻十分大度,別的窯口一般只放三天假,姚老頭會給四五天。只是苦了劉羨陽、陳平安這類早早沒了祖傳田地的可憐窯工,由於此時窯口缺人,他們這些留在龍窯的人反而會更加勞累。


  一個月的時間,陳平安不知不覺已經足足走樁十萬遍。他當下最大的興趣,是想知道船上的那些釣魚人是否釣上了兩指長的珍稀河龍。


  又一天練拳到正午時分,陳平安突然發現養劍葫蘆里的酒水還有盈餘,可是乾糧已經不夠,只得掛好養劍葫蘆、背好劍匣、穿上草鞋,第一次推開房門,準備去船尾的一個飯廳購買易於儲藏的食物。正是飯點,陳平安出門的時候,剛好左邊屋子的那撥江湖豪俠也要出門覓食,陳平安便略微放慢腳步,拉開五六步距離跟在那五人後頭。其中有人忍不住回頭打量這個頭一回碰面的古怪鄰居,很快就有人扯了扯他的袖子,示意不要橫生枝節,那人便收回了視線。背負木匣的劍士獨自行走江湖,年紀輕輕,瞧著卻是氣度沉穩,確實最好不要招惹。若真是個萬中無一的劍修,自己這夥人哪怕出身都不差,可還是得罪不起的。


  一路上眾人相安無事,陳平安在人滿為患的飯廳跟夥計買了幾斤干餅,付過了錢,陳平安就返回了自己屋子。關上門后,他打開陽台木門,站在陽台上一邊啃干餅一邊喝酒。一樓欄杆那邊還是有稀稀疏疏的釣魚人,但是陳平安看了兩刻鐘,他們也只是釣起了一些尋常魚類,連一條年幼的銀子都沒有上鉤。


  陳平安喝著酒,在飯館那邊得知明天就要在膏腴渡口停船半天,可以下船賞景。渡口附近是一處著名風景勝地,叫太液池。這個時節正值山花爛漫,只要走出渡口,走向最近的山頭,沿途都是鳥語花香,運氣好的話,還能抓到一種名為「香草娘」的花魅精怪。它們天然芬芳,香味淡雅,是最好的活物香囊,深受女練氣士和豪門婦人的喜愛。


  陳平安覺得出去走走也好,散散心透口氣,整整一個月閉門不出,感覺整個人都要發霉了。下定決心后,他就轉身離開陽台,關上門繼續練拳走樁。


  第二天拂曉時分,渡船靠岸停泊,溶洞大廳小巧精美,香氣瀰漫,比起梳水國渡口大廳的寬敞壯觀,別有韻味。


  渡船微微震蕩,只睡了不到兩個時辰的陳平安睜開眼,起床收拾行李。東西要全部帶上,不敢留在船上的房間里。


  興許是太液池聲名在外,陳平安發現船上四百多名乘客幾乎都要下船賞景。他夾雜在人流之中,身邊有一撥氣度不凡的男女,兩位老者的氣息尤為綿長,如江水緩流,走路時腳步輕靈,哪怕不是中五境的山上神仙,恐怕也差不了多遠。陳平安不是愛偷聽的人,只是這段時間難得聽到有人以寶瓶洲雅言交談,下意識就豎起了耳朵。


  他們聊天的內容有一洲南北的山河大勢,有各大仙家府邸的最新動靜,也有一些王朝國家的名人逸事。兩位老人說得最多,身旁的年輕晚輩則洗耳恭聽,少有插話,就是問話,必然恭恭敬敬,跟陳平安印象中的某些人大不一樣。比如風雷園劍修劉灞橋及泥瓶巷曹氏祖宅的那個南婆娑洲劍修曹峻,最近遇上的觀湖書院的周矩,好像都不是這般拘謹的性格。


  最後,一位腰間懸挂著一枚墨玉小印章的老者說到了打醮山鯤船墜毀、傷亡慘重的事,對於北俱蘆洲的那名道主天君,言語之中雖然承認那人道法通天,就連自家寶瓶洲道主祁真對上他也未必有勝算,可更多的還是對這名天君行事跋扈的不以為然。


  另外一位老者則憂心忡忡,說好好一個劍修林立的寶瓶洲中部王朝,吃飽了撐的要打落俱蘆洲的一艘渡船,有何好處。當時能夠聚集那麼多劍氣的勢力,只能是那個大王朝的朝廷,可那位皇帝已經親自去往神誥宗,發誓絕無此事,之後在祁真的陪同下,親自面見俱蘆洲道主謝實。謝實竟然只說一切自有俱蘆洲修士追查真相。


  陳平安聽到這裡突然停下,然後驟然加快腳步,向那兩位老者抱拳問道:「兩位仙師,冒昧問一句,那艘鯤船上的乘客如何了?」


  一位老人對此置若罔聞,看也不看滿嘴北方口音的背劍少年一眼,繼續前行。那位懸挂印章的老人倒是停下身形,耐心答道:「下五境的乘客幾乎沒人活下來,便是中五境的練氣士也死了許多。當時無數道劍氣從一座山頭向空中激蕩,無異於上五境劍仙的傾力一擊,你想一想,那得是多大的威力?」


  老人看著少年微微變化的臉色,嘆息一聲,繼續前行。


  陳平安站在原地,被熙熙攘攘的人流撞了幾下肩頭也渾然不覺,等回過神來,才發現幾乎所有人都已經走出洞口,去了太液池賞景。他緩緩走到洞口,外邊陽光明媚,更遠處可以看到一座坡度平緩的大山頭,漫山遍野的絢爛花草正在怒放。


  在胭脂郡打殺了那個蛇蠍夫人之後,陳平安其實得了一件寶貝,但他在梳水國青蚨坊卻沒有拿出來售賣。那是一件筆洗,底部有十六個字:春花秋月,春風秋樹,春山秋石,春水秋霜。字體微小,且筆畫如蝌蚪般緩緩流轉繞行。陳平安本想著將來若是有緣再見,一定要拿出那件筆洗,給那姐妹倆瞧一瞧,好教她們知道,原來世上竟有這麼無巧不成書的趣事。


  陳平安臉上沒有什麼悲慟神色,只是怔怔出神,望著遠處的旖旎風光。過了一會兒陳平安轉身走向渡船,身後奼紫嫣紅開遍,他便不看了。


  回到二樓房間,關上門,繼續練拳。


  又是將近一個月的時光緩緩流逝,陳平安不知不覺已經打了二十萬遍拳樁。


  再過兩天就要下船了,這一天深夜時分,他換上一身潔凈衣衫,光腳打開陽台木門。渡船上下難得寂靜無聲,陳平安見四下無人,便輕輕躍上欄杆,對著隔壁那條悠悠流淌的河道喝起了酒。什麼都沒有想,喝著喝著,終於發現酒葫蘆里沒酒了。這裡面本來裝著劍水山莊釀造的十數斤美酒,坐船之前,只是讓徐遠霞和張山峰喝去了一些,他這兩個月又喝得很節制,所以一直喝到了現在。


  陳平安使勁搖晃那隻底款為「姜壺」的酒葫蘆,是真沒有酒了。他還不願死心,高高舉起酒葫蘆,仰起脖子,哪怕剩下幾滴酒也好。


  隔壁河道一艘迎面而來的四層渡船上,一名住在頂樓廂房的女客人,此刻同樣坐在陽台欄杆上,獃獃地看著那個使勁搖晃一隻養劍葫蘆,想要喝酒的少年,看著他最後認命了,放下手臂,雙手抱住那隻品相不俗的養劍葫蘆,下巴擱在葫蘆口子上。


  她覺得這個少年該不會是喝酒喝傻了吧?便起了玩心,一隻手提起手中的翡翠酒壺,一隻手放在嘴邊,喊道:「這裡這裡,小酒鬼,我這兒有酒,要喝就拿去!」


  陳平安保持原先的姿勢,聞聲瞥去一眼。


  身穿墨綠長袍的少女見他沒啥動靜,乾脆就直接拋出了手中酒壺。酒壺落在陳平安眼前兩丈外,又嗖一下掠回了她手中。少女樂不可支,自顧自大笑起來。


  兩艘渡船擦肩而過,陳平安面無表情,心湖毫無漣漪,只是覺得她該不會是個傻子吧?


  陳平安別好養劍葫蘆,向後翻落在陽台上,關上木門,繼續練拳。


  酒沒了,可以再買。人沒了呢?陳平安不知道。所以他第一次練拳中途停下,然後大半夜跑去飯館買酒。可飯館早已打烊,大門緊閉。他只好回到屋子,繼續練拳。


  二十萬餘里走龍道,在芒種過後,就這麼臨近了尾聲,這艘渡船即將到達走龍道的南方盡頭。


  既然已經走樁二十萬遍,陳平安接下來練拳,就沒有那麼刻意緊繃著,有些鬆散隨意。在那夜買酒不成之後,第二天白天他去飯廳買了三壇酒,裝滿了養劍葫蘆,價格死貴,滋味尚可,但比不得劍水山莊的陳釀美酒。


  然後陳平安摘下張貼在牆壁上的兩張青色符籙,一張靜心安寧符,能夠一定程度上幫助陳平安凝神靜氣,免受外界打擾,山下的那些道教大觀,每逢齋醮科儀,往往也會張貼此符;一張祛穢滌塵符,酷暑時分,世俗王朝的達官顯貴和清談名士,都會去道觀跟真人們討要此符,它不但可以散發淡淡的靈氣,還能夠吸收邪祟煞風以及種種污漬,故而讓書齋房舍變得澄凈素潔。


  兩張符籙雖然都是《丹書真跡》中的入門級符籙,品秩很低,但是幫了陳平安很大的忙,否則渡船那邊非要跟陳平安拚命不可。兩個月的日夜練拳,陳平安揮汗如雨,接下來誰敢住在二樓這間屋子?


  兩張符籙都是一次性丹書,如今已經靈氣慘淡,幾乎與尋常書籍紙張無異。陳平安是小心慣了的,不願露出蛛絲馬跡,沒有將其隨手丟入河道,還是收在了方寸物之中,畢竟它們都是練拳二十萬的功臣,過河拆橋要不得,留著當個紀念也好。


  如今陳平安已經大致確定,李希聖贈送給自己的那一摞符紙,尤其是金色材質與古籍書頁這兩種,一定是價值連城,自己要珍惜更珍惜才行。很簡單的道理,一張金色符紙的寶塔鎮妖符,能夠輕鬆厭勝胭脂郡城隍殿入魔后的文武屬官。


  下船之前,陳平安已經收拾乾淨房間,背好行李,跟渡船那邊還了房間木牌,與眾人一同依次下船。身前不遠處有男女對話,女子嗓音極其耳熟,陳平安只是輕輕掃了一眼,是一名嘴角有痣的年輕婦人。住在自己樓上的這名夫人,近期可是吃了不少苦頭啊,陳平安猜測婦人與他丈夫定然是真情實意,否則不會如此遷就忍受。


  在下船過程中,陳平安聽到了不少事情,比如那次在膏腴渡口的太液池,有人捕獲了一對難得一見的孿生花草娘,若是單隻的這類花魅,也就值十數枚小雪錢,可一旦成雙成對,買方不拿出個五六十枚小雪錢,根本不用奢望收入囊中。


  在兩個月的走龍道水路行程中,釣魚者最後只是釣起了幾隻長兩指的河龍,並未有奇遇發生。


  渡船這趟走走停停,許多腰纏萬貫的練氣士,最後下船的時候,其扈從們背滿了大小包裹,走路的時候極為小心,免得磕碰壞了,東西大多金貴著呢,其中有些奢侈物件,恐怕不比人命便宜。


  這處渡口廣大,依然是店鋪林立的熱鬧場景,只是商家吆喝售賣之物,變作了附近國家的地方特產。陳平安閑來無事,就一家家店鋪逛了過去,竟然發現了許許多多的古怪精魅,多是活潑可愛的草木精怪,有稚童模樣的小人兒,也有白髮老翁老嫗,大小不一,但是最大的精魅也不過一指高度。它們或者被關在青竹籠子里,或者站在一方硯台上,還有長著翅膀的紡織小娘,坐在一架袖珍紡車后埋頭勞作,種種趣味,不一而足。


  陳平安借著一些客人跟店家討價還價之機,得知這些古靈精怪的小傢伙,是以珍稀程度決定其價格的,便宜的,竟然只需一枚小雪錢,昂貴的,要賣到三四十枚。


  陳平安最後得出一個結論,好像越往南邊,這類精魅越是尋常可見。


  陳平安逛遍了店鋪小攤,卻沒有買東西。這次還真不是陳平安吝嗇,而是他想著送完劍,從倒懸山和劍氣長城返回后,在北歸大驪的途中再買不遲。


  走出溶洞,陳平安頗有重見天日的感覺,發現洞口的名人摩崖石刻,比起北邊盡頭的梳水國渡口還要密密麻麻,就跟爭搶位置似的,見縫插針,有些摩崖石刻彷彿是在跟鄰居慪氣呢。陳平安在洞口一一看過,字當然都是好字,韻味各有千秋,可心底覺得好像還是比不過少年崔瀺寫的字。


  渡口外是一處山谷,道路平整寬闊,兩側鋪子比起渡口岸邊的商家更加富貴闊氣。街道上人來人往,太平盛世,繁華喧鬧,便是路邊趴著的土狗,都透著一股悠閑。


  最先映入眼帘的是左手邊一棟三層小樓,屋檐高翹,鉤心鬥角,懸挂著「懿女渡口」的金字匾額。陳平安如今已經熟門熟路,知道這處就是乘坐去往老龍城的渡船的地點,進去之後,跟櫃檯一番詢問,得知去往老龍城的渡船,最早一艘是今天午時到達,上等船艙的價格是二十枚小雪錢,中等船艙是十枚。陳平安詢問末等船艙的價位,那個男子皮笑肉不笑地解釋道,那艘去往老龍城的羊脂堂渡船,最便宜的就是中等船艙,根本就沒有末等一說。


  樓內大堂四周,都是微微譏諷的眼神和笑意,陳平安倒是沒覺得丟人現眼,掏出二十枚小雪錢,買了登船玉佩,玉佩正反面雕琢有「羊脂堂」「上等房十一」等字。陳平安看著「十一」,想起了留在落魄山竹樓的那方印章,覺得是個好兆頭,挺吉利。陳平安笑呵呵走出門,算了一下時辰,便開始逛街,打算買兩身衣服,鞋子倒不用買,這麼多年穿習慣了草鞋,而且方寸物里還有兩雙嶄新的草鞋。


  街上店鋪雖然氣派了許多,可是售賣的東西跟走龍道渡口岸邊鋪子售賣的大同小異,就是同樣種類的花草精魅,價格會更便宜一些。陳平安對這些瞧著就很喜慶的小傢伙百看不厭。只是他光看不掏錢,就有些不討喜了。陳平安就這麼在各個鋪子里走走停停,然後找到了一家尤為氣派的店鋪。陳平安站在門外,有些發愣,原來大門口擺放著一張與人等高的屏風,上邊有一個背負長劍、腰懸紫金葫蘆的女子,立於崖畔觀看雲海滔滔,衣裙搖曳,飄然出塵。應該是類似鯤船上的那幅山水畫卷,以山上術法拓印而成。


  有數人在屏風前指指點點,說著風雷園和正陽山的數百年恩仇,言語之中充滿了幸災樂禍。有人說這個蘇大仙子,早年何等風姿卓絕,超然世外,生平唯一一次身穿師門之外的衣衫,還是在與這間鋪子的祖師爺,並肩作戰、斬妖除魔后,不要任何酬勞,破天荒穿上了這身衣裙。在十數年前,這個樣式的衣裙,可謂風靡寶瓶洲大江南北,無論是山上女修,還是豪閥千金,都趨之若鶩。


  一名年輕女子嗤笑道:「如今這家鋪子還不願撤掉這道屏風,就是個天大的笑話。不知道蘇稼如今親眼見到,會不會羞愧得挖個地洞鑽下去。」


  有一名黑著臉的年輕練氣士忍了半天,終於憤然出聲,為自己仰慕已久的仙子仗義執言:「蘇仙子再跌境,也還是出淤泥而不染的真正神仙中人。你們少在這裡說風涼話,若是蘇仙子真站在這裡,你們敢放一個屁?」


  一名中年男子嬉皮笑臉道:「蘇稼在被風雷園李摶景的關門弟子黃河徹底擊碎心境之前,我給這名仙子舔鞋底都可以,可惜如今嘛,還真不是我胡吹法螺,蘇稼若站在我面前,我都敢伸手捏一捏她的臉蛋兒,摸一摸她的腰肢兒!嘖嘖,不知手感如何……」


  年輕修士漲紅了臉,氣得渾身顫抖:「怎麼會有你這種惡毒混賬之人!」


  中年男子哈哈笑道:「怎麼會有?答案很簡單啊,你問我爹娘去嘛。」


  年輕修士雙拳緊握,雙眼噴火,死死盯住那個混蛋。


  中年男子嘖嘖道:「咋的了,要打死我?來啊,在這兒打死人,不但兇手要下獄,還要追責師門。來來來,你今天要是不打死我,就不算你小子當真仰慕蘇稼!你要是不打死我,等會兒我就去摸屏風上的蘇稼仙子,還要從頭摸到腳哩。」


  中年男人橫著脖子,滿臉猥瑣笑意。年輕修士頹然轉身。


  中年男人肆意大笑,譏諷道:「毛都沒長齊的小孬種,還敢跟大爺我鬥法!別走啊,我真要摸了。喲,這臉蛋嫩滑嫩滑的,真是好俊俏的小娘們。還蘇大仙子呢,一個劍心破碎的小娘們,說不定你們下次見面,就是在哪座青樓了……」 年輕修士快步離去,不願再聽那些讓人悲憤欲絕的污言穢語。


  陳平安徑直走入店鋪,沒有理睬雙方的鬥嘴,花了足足三十兩銀子,買了兩套最普通的衣衫。其實這家鋪子大有來歷,在寶瓶洲南方生意做得很大,雖然此處只是數百家分店之一,可作為鎮店之寶的那件法袍,哪怕陳平安一個門外漢粗略看了眼,都曉得不比楚濠那件神人承露甲的防禦遜色。


  陳平安走出店鋪后,那個男人竟然還沒走,他身邊看客已經換了一撥,男女皆有,就在屏風前邊,男子多是惋惜神色,女子則是冷笑不滿,氛圍微妙。那個遊手好閒的中年男人又開始風言風語,讓幾名女子十分解氣,哪怕明知中年男子不是什麼好貨色,可聽說他就是隔壁雜貨鋪子的掌柜后,仍是向幾名男伴提議進去看一看。那些男伴哪裡願意,恨不得一拳打爛那個中年漢子的嘴臉。


  中年男子人品低劣不假,可做生意的眼光確實不差,可勁兒挖苦譏諷那名正陽山蘇仙子,越說越不堪。那些女子也是伶俐機靈的,嘴上言語從不附和男子,反而會不痛不癢「反駁」幾句,中年男子心領神會,便越發唾沫四濺,讓她們心情大好。她們用眼角餘光打量著身邊的男伴,好似在快意訴說著你們一見鍾情、痴迷不已的蘇稼,如今淪落至此,你們還仰慕得起來嗎?


  中年男子手舞足蹈,說到盡興時,乾脆走到了屏風旁,伸出一隻手掌,輕輕揮動,離著屏風些許距離,裝模作樣地扇了畫面上栩栩如生的蘇稼幾巴掌,嘴上罵罵咧咧。


  陳平安想起當年在小鎮,那個風雷園劍修劉灞橋說起蘇稼時候的場景。那次外人進入驪珠洞天尋找機緣,唯獨跟在潁陰陳氏女子和龍尾郡陳氏公子身邊的劉灞橋,讓陳平安覺得外邊的山上神仙中也有不錯的人。


  劉灞橋最讓陳平安動容的地方,不是說「總有一天,我劉灞橋會讓蘇稼心甘情願嫁給我」時的那種男子漢豪邁氣概,恰恰相反,當有人問他「如果真有一天,你心心念念的蘇仙子,真的不因門戶之見而喜歡你,你怎麼辦」時,劉灞橋反而迷糊了,呢呢喃喃說了一句:「她怎麼會喜歡我呢?」


  陳平安想到劉灞橋,不免會想到自己。


  陳平安深呼吸一口氣,走到屏風那邊,看著那個在隔壁做生意的中年男人。中年男人正打算領著女子去自家鋪子買東西,突然發現又冒出一個不長眼的傢伙,有些不耐煩道:「瞅啥瞅?」


  陳平安說道:「瞅你。」


  男人瞪眼道:「你有本事再瞅瞅?」


  陳平安點點頭,繼續盯著男人,緩緩道:「好的。」


  便是那些對蘇稼懷有莫大成見的山上年輕女子,也有些忍俊不禁,這個背劍少年還挺逗的。


  她們的師門距離正陽山不遠,所以經常會和正陽山的人打照面。師門上下,從祖師爺到外門弟子,無一例外,對正陽山都有著高山仰止的感覺;師門男子,不管老少,當年對於正陽山蘇稼仙子,那更是容不得外人說一句壞話,只是如今蘇稼墜落塵埃,才略微收斂。


  中年男人惱羞成怒道:「你找死?」


  陳平安搖搖頭。


  男人厲色道:「那你像根木頭般杵在這裡作甚?!知不知道老子世世代代在這裡做生意,結識的老神仙,比你見過的人還多?!」


  背劍少年的口中突然蹦出一句:「風雷園劉灞橋,喜歡蘇稼。」


  男人愕然,氣焰驟降,將信將疑。


  陳平安又說:「我認識劉灞橋。」


  男人瞥了眼少年身後的劍匣,咽了口唾沫。


  陳平安說道:「如果有一天我遇到劉灞橋,會跟他說今天的事情。」


  男人色厲內荏道:「你嚇唬誰呢,你也能認識風雷園劉灞橋?我還認識神誥宗宗主、真武山老祖呢,但是他們認識我嗎?」


  陳平安說道:「他們認不認識你,我不清楚。但是劉灞橋認識我,我很確定。」


  男人揮手道:「滾滾滾,少在這裡吹牛不打草稿,耽誤老子做生意。路邊狗屎也會自己走路了,真是晦氣。」


  陳平安問道:「渡口應該有飛劍傳信吧?」見無人應答,他自顧自道:「算了,我自己找。」


  已經開始心底發怵的男人,故意不理睬言之鑿鑿的古怪少年,帶著那些滿臉玩味的山上男女,去自家鋪子憑眼力淘東西了。


  陳平安真的去找了一座山上驛站,耗費十枚小雪錢,給風雷園劉灞橋寫了一封信,大致寫了今天的事情經過。至於劉灞橋收到信后是不屑一顧,丟在一旁,還是大發雷霆,御劍凌風殺到此處,陳平安不管。


  有些事情,不去做,陳平安心裡不痛快。可有些事情,再不痛快,也只能忍著。比如鯤船無緣無故墜毀一事。


  陳平安寫完信說了收信人和山門地址后,整個驛站的人都有些神色古怪,跟陳平安說話時的語氣好像都柔和了幾分。還有人專門把陳平安送出驛站,甚至詢問是否需要人帶路去往渡口。陳平安笑著說不用,獨自離去。


  離開驛站后,陳平安心情有些好轉,因為他發現原來劉灞橋雖然在驪珠洞天不顯山不露水,還跟自己稱兄道弟,其實在外邊還是挺厲害的。就連這邊的一個飛劍驛站,都聽說過他劉灞橋。


  羊脂堂渡船所在渡口在一座高聳山壁的半空中。有人在山壁上鑿出了一條曲折向上的棧道,陳平安行走其中,看到了許多已經懸停在崖壁外空中的渡船。渡船下方浮有白雲,渡船樣式與梳水國渡船相似,但是能夠御風航行,也是怪事。陳平安在羊脂堂渡口旁邊的棧道等待登船,這裡開鑿出一座極大的山洞,只有稀稀落落的攤販坐著做買賣。陳平安默默坐在一張由老樹根打造而成的長椅上,啃著干餅,就著新買的酒水,緩緩下咽。


  正午時分,一艘從雲海中平穩滑落的羊脂堂渡船準時懸停靠岸。陳平安跟隨眾人依次登船。此次乘坐渡船南下直達老龍城,只需要二十五天左右,因為羊脂堂渡船泛海遠遊的速度要遠遠快過走龍道的河上渡船,而且中途沒有任何停靠滯留。渡船只有兩層樓,陳平安住在一樓,房間略微寬闊一些,但是沒有觀景陽台。渡船攀升,穿過一層雲海,陳平安推開窗戶,視野開闊,頭頂就是一輪大日懸空,光芒萬丈,雲海翻滾,如同一條條金色的綿延山脈。


  陳平安再次各寫一張靜心安寧符和祛穢滌塵符,然後繼續關門練拳。其間有閃電交加的雷雨夜,有旭日東升的朝霞絢爛,也有萬里無雲的空蕩蕩。


  這一次陳平安六步走樁由快轉慢,偶爾,他也會推開窗戶,望著窗外景象練習劍爐立樁。


  在行程過去大半的一天,有一名劍仙御風而來。當時渡船剛好從渾厚雲海穿出,那名年紀輕輕的劍仙緊隨其後,速度之快,讓一些個中五境練氣士都瞠目結舌。那人御劍破開雲海,直追渡船,聲勢驚人。一人一劍後邊的雲海,被開闢出一條寬闊道路,久久未能完全合攏。


  他在渡船前方驟然急停,輕輕跳下飛劍,然後剛好落在渡船船頭,瀟洒收劍入鞘,立即有羊脂堂高人前去迎接。至於是否冒犯了羊脂堂,以及壞了任何渡船不許讓人中途登船的規矩,那位羊脂堂長老是半字不提。事後證明老人此舉十分英明,因為那個年輕劍修雖然壞了渡船規矩,卻並非跋扈之輩,而是笑眯眯報上了自家名號,還主動支付了二十枚小雪錢。


  風雷園,劉灞橋。如雷貫耳,前後皆是。


  老園主李摶景,號稱寶瓶洲十境第一人,他以一人之力,力壓整座正陽山數百年。


  當初那場大戰的末尾,李摶景隨手一劍打碎真武山的大陣禁制,那可是人人親見的壯舉。更何況李摶景的關門弟子黃河,橫空出世,展露出不輸李摶景年輕時候的劍道天資,打得正陽山蘇稼毫無還手之力。尤其是黃河站在倒地不起的蘇稼身邊,以腳尖踩在那隻紫金養劍葫蘆上的無敵姿勢,那一幕,讓人記憶深刻至極。而黃河接任風雷園園主之後,劉灞橋也輕鬆破開一境,而且勢頭迅猛,據說差點就要連破兩境。


  劉灞橋沒有讓老人跟隨,獨自找到了一樓十一號房,輕輕敲門。


  陳平安之前在潛心練拳,雖然大略感受到了扯動雲海的那陣氣機漣漪,但是始終沒有停下。天上仙人逍遙御劍,與雲上渡船擦肩而過,是常有的事情。所以哪怕察覺到了廊道的腳步聲,他也沒將此人跟御劍之人掛鉤。


  陳平安打開門,看到那張賊笑兮兮的熟悉臉龐,大為意外。


  劉灞橋進了屋子,在陳平安關門后,坐在床鋪上,發現那兩張符籙后,打趣道:「陳平安,你如今是有錢人啊。」


  正因為來者是劉灞橋,陳平安才沒有收起符籙后再讓其入門。陳平安對於劉灞橋的調侃,一笑置之,背靠窗檯,把床鋪留給這名風雷園劍修。


  劉灞橋雙手撐在床鋪上:「你是不知道我這一路追得多辛苦。我在風雷園收到你從懿女渡口寄出的信后,立即就趕去渡口——」


  陳平安問道:「沒殺人吧?」


  劉灞橋翻了個白眼:「殺什麼人。那傢伙一聽說我是劉灞橋后,立即下跪磕頭,我連路上想好的扇他幾耳光,都沒機會出手,只好去隔壁鋪子買下了那座屏風,收入方寸物,然後問這問那,順藤摸瓜,好不容易確定了你在這艘羊脂堂渡船上,這不就來了。」


  陳平安疑惑道:「找我有事?」


  劉灞橋反問道:「必須有事才能找你?」


  陳平安點頭道:「不然呢?沒事你也能追這麼遠?」


  劉灞橋悻悻然道:「你這個人,真沒勁,跟在驪珠洞天時沒啥兩樣。」


  陳平安想了想,還是沒有詢問有關正陽山蘇稼的事情。那次真武山上,三場鮮血淋漓的捉對廝殺,劉灞橋當初就在旁看著,陳平安估計他心裡不會好受,就不傷口上撒鹽了。陳平安原本還想問劉灞橋有沒有去大驪京城成功拿到那把符劍,想了想,涉及大道秘事,還是不適合問。最後陳平安只好問了一個最寡淡的無聊問題:「你真沒啥事?」


  劉灞橋無奈道:「真沒事。當時我從大驪京城無功而返,結果回到落地的驪珠洞天后,沒能瞧見你。聽說你往大隋書院遠遊了,之後咱們風雷園就跟……反正之後我就一刻沒閑著。你別覺得我整天無所事事啊,其實我前段時間才剛剛破關出來,境界穩固之後,就悶得慌了,剛好收到你的飛劍傳信,就想著怎麼都該見個面碰個頭,把兄弟關係給敲定了……」


  陳平安最受不了劉灞橋這份熱絡勁,就沒搭話。


  劉灞橋眼神幽怨,伸出蘭花指,點了點陳平安,以女子嗓音嬌羞道:「公子怎的如此絕情呢?當初在公子家鄉花前月下,山清水秀,結伴遠遊……」


  陳平安腳尖一點,屁股坐在窗台上,雙臂環胸,面無表情,好像在說你只管噁心自己和我陳平安,我倒要看看誰能堅持到最後。


  劉灞橋率先敗下陣來,唉聲嘆氣道:「我就知道這趟登門拜訪,你小子還是這副鳥樣。陳平安啊,你知不知道,現在寶瓶洲的萬千劍修,誰不驚駭於我劉灞橋的天賦,誰不將我視為板上釘釘的上五境人選?」


  陳平安笑道:「我也是才知道。在驛站那邊,聽說我是給你寫信后,之前公事公辦的他們,立馬客氣多了。還有人把我送到大門口,問我要不要找人幫忙帶路,熱情得很,搞得好像我是什麼了不得的大人物,這真是頭一遭,哈哈。」


  看著一臉開心的陳平安,劉灞橋愣愣出神,這有啥子值得高興的?就因為劉灞橋名氣大,讓你陳平安沾了點芝麻綠豆大小的光?


  當陳平安朝劉灞橋伸出一根大拇指的時候,天賦好到連李摶景都要刮目相看的風雷園劍修,總算明白了原因:朋友厲害了,他陳平安就開心。


  其實這個原因再簡單不過,只是這個世道太複雜,聰明人太多,尤其是跟山上人打交道多了,往往會想不通最簡單的事情。


  差點連破兩境也沒有如何欣喜的劉灞橋,跟著眼前坐在窗台上的少年,一起開心地笑了起來。


  劉灞橋忍不住捫心自問:如果你的朋友過得比你好,好很多,好到讓你望塵莫及,一輩子追不上,那麼你心裡頭會不會有一點點彆扭?


  答案讓劉灞橋很滿意,於是他覺得自己跟陳平安,這個兄弟是當定了。


  劉灞橋沒有繼續逗留,其實風雷園那邊,在他破境之後,他被新園主黃河強行丟了個宗門職務,還有一大堆事務需要他處理,雖說所謂的處理,就是讓擅長此事的老頭子們去處理。劉灞橋站起身,笑問道:「出門在外,缺不缺銀子?我身上帶著幾十枚小暑錢,先借給你?」


  幾十枚小暑錢……說得跟幾十兩銀子似的,真是個土財主!


  陳平安跳下窗檯,搖頭道:「不用。」


  劉灞橋鄭重其事道:「那我就先回去了。記住啊,下次回驪珠洞天,你一定要去風雷園找我,不然我……」劉灞橋又蹺起蘭花指,「一定會被你個負心漢傷心死啦。」


  陳平安一本正經道:「你再這樣說話,我打死都不去風雷園。」


  劉灞橋爽朗大笑,可他的眉宇之間還有一絲說不清道不明的憔悴。他告辭離去,走到門口的時候,記起一事,轉頭道:「老龍城那邊,我有個很要好的朋友,值得你信賴。你如果有事情,來不及飛劍傳信給風雷園,你可以放心去找他。他叫孫嘉樹,是老龍城第二有錢的傢伙。我曾經跟他在信上提及過你,所以你只要報上名字,他一定會見你。而且這個傢伙,跟你一定合得來!」


  陳平安乾脆利落道:「好!」


  「別送我啊,太客氣,顯得生分,以後咱倆見面的機會多了去了。」劉灞橋走出屋子,看到那傢伙還真就不送了,忍不住笑罵一句。關上門后,他沒有直接御劍離去,廊道另一端盡頭,站著那名負責這艘渡船的羊脂堂老練氣士。劉灞橋屁顛屁顛一路小跑過去,跟老人閑聊了一通,這才掠入雲海,御劍北歸。


  在到達老龍城前一天,陳平安遇上了極其罕見的飛魚躍海飛空的景象。數百萬生有五彩翅膀的飛魚,浩浩蕩蕩在雲海之中來回遊盪。羊脂堂渡船為此特意懸停空中,告知乘客會停留半個時辰,以便大家欣賞美景,而且解釋之所以有此壯觀畫面,是因為這種名為「彩鸞」的南海飛魚,是在慶賀大家族內的某條飛魚成功長出一對名副其實的彩鸞羽翼,這種場景百年難遇。


  不過羊脂堂也提醒眾人,千萬別試圖尋覓捕捉那條特異飛魚,一旦惹怒了飛魚群,渡船必然遭殃,除非有金丹、元嬰兩境的神仙保駕護航,否則就只能束手待斃了。羊脂堂同時寬慰眾人,彩鸞飛魚性情溫馴,而且不畏人,一旦離開大海飛入雲霄,反而願意親近人,所以到時候極有可能渡船會被飛魚圍繞,大家無須擔心,哪怕藉機抓住幾條飛魚也無傷大雅,就當是羊脂堂贈送給貴客們的一筆小福利了。


  就連陳平安都走出了房間,來到船尾,看著那些自由自在的彩鸞飛魚在陽光映照之下,五彩流淌,美不勝收。陳平安摘下酒葫蘆,趴在欄杆上喝著酒。


  果不其然,彩鸞飛魚群緩緩靠近渡船,它們不約而同地放緩了飛掠速度,不斷有一些調皮好奇的飛魚單獨離開,來到渡船客人身邊。若是有人伸出手掌,它們大多轉瞬遠遁,也有一些反而會湊近手掌,甚至會停留在手心之上。


  陳平安其實之前就聽說過它們,因為相傳綵衣國的最大仙家靈犀派的那件法寶綵衣,就是以彩鸞飛魚僥倖生出的羽翼編織而成。將綵衣穿在身上就能萬法不侵,最神奇的是,身穿綵衣之人,甚至能夠讓所有中五境劍修的飛劍近身後就自行退卻。


  陳平安也跟隨眾人,向欄杆外伸出手掌,卻無一條飛魚願意靠近,只得尷尬收手,除了借酒澆愁,還能如何?

  渡船重新南下,最終停靠在老龍城渡口。


  不知不覺中,陳平安也從寶瓶洲最北方,來到了最南端。


  一路背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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