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8章 傳道人傳道
第58章 傳道人傳道
果然在天黑前,陳平安就得到了灰塵藥鋪的確切消息,除了內城地址,還有藥鋪掌柜姓鄭,鋪子是老龍城五大姓之一范家的祖業,鄭掌柜是北方大驪口音,表面上舉止粗鄙,喜好美色,每天守著小巷鋪子混吃等死,實則此人曾經兩次進入范府,范家對其十分重視,他極有可能是范家嫡孫范高水的武道明師。至於此人的肖像,還要明天才能拿到。
陳平安神色古怪,根本不用花心思猜,這肯定就是家鄉小鎮的看門人鄭大風。至於范家如此禮重鄭大風,陳平安並不覺得意外,一個經常要過手袋袋金精銅錢的漢子,哪怕瞧著再不正經,真實身份肯定不簡單,否則楊老頭也不會讓他幫助自己去除真氣八兩符。
除此之外,孫嘉樹也讓人拿來了山海龜和桂花島兩艘渡船的詳細檔案,說是讓陳平安多了解一下途經航道的內幕,跨洲航行數百萬里,風雲難測,不是小事。其中夾雜著一封孫嘉樹倉促寫就的親筆信,大致意思就是:這趟去往倒懸山,你陳平安坐我孫家的渡船,但是桂花島渡船相較山海龜的優劣,我也都與你說清楚。
這看似是一件多此一舉的事情,而且容易畫蛇添足,但是陳平安看完信后,略作思量,便有些佩服孫嘉樹的經商之道。自己若是商賈,也願意與這樣的孫家合作。
只不過陳平安有一點想岔了,那就是做生意很一根筋的老龍城孫家,靠著祖祖代代積攢下來的口碑,從來是他們挑選別人,而不是別人挑選他們,哪怕對方的財勢再驚人,也不行。
孫家的奇怪家規,就跟苻家的奇人怪胎,一樣多。
破四境,找藥鋪,挑渡船,接連了卻三樁大小心事的陳平安享用了晚餐。中午那道海味硬菜,換成了山珍河鮮的煲湯,陳平安這下子吃得很歡實,下筷如飛,難得吃了一次十分飽。飯後陳平安沿著河岸散步,夕陽西下,風景宜人,陳平安覺得這裡是自己的一塊福地,以後若是有機會一定會再來。
陳平安突然有了釣魚的興緻,跑回孫氏祖宅,跟一個老管家詢問有無魚竿,以及最近魚情如何,河中有無大物,是否需要打窩。對此熟門熟路的老人笑著一一解釋過去,然後親自幫著陳平安準備妥當,兩人一起去往河邊釣魚點。老管家聽說陳平安要夜釣到很晚,本想幫著這位貴客搭建臨水帳篷,陳平安對於衣食住行從來沒有什麼要求,自然不願點頭答應,老人也不強求,緩緩離去。
陳平安不急於拋竿,一開始在河邊來來回回練習走樁,一個時辰后,又在河邊立了一個時辰的立樁,這才開始夜釣。陳平安閉上眼睛,隨手拋竿,魚餌叮咚一聲入水。
清風吹拂油菜花,花蕊顫顫巍巍。河水緩緩流向遠方,河面可見的漣漪,河底無形的水脈。細如髮絲的那根魚線,被輕輕扯動,時而綳直時而鬆散。
陳平安坐著紋絲不動,任由小魚啄碎魚餌,再無大魚上鉤,就這麼枯坐到天亮。
陳平安心有感應,轉頭遙望東方,在他緩緩睜開眼睛的那一刻,看到了這輩子從未見過的絢爛一幕。
聖人有雲,朝霞者,日始欲出赤黃氣也。在肉眼凡胎看來,朝霞本該只是艷紅而已,可是陳平安卻從絢爛朝霞之中,看到一條條金黃色的氣流,婉若游龍,在火紅雲海之中緩緩游弋。
陳平安始終仰頭凝視著萬丈朝霞和金黃之氣,不知是不是錯覺,他好像察覺到雲霞滾滾而落,之後他心神微震,剎那之間,又有十數條金色游龍洶湧躥出,從天而降,向他直撲而來,氣勢洶洶,似乎要碾壓人間這個膽敢與它們對視的窺探之人。
那些蛟龍來勢極快,陳平安鬆開魚竿,猛然起身,一身拳意不由自主地洶湧而出,布滿外在身軀和內里氣府。面對蛟龍的挑釁,陳平安只覺得如同面對落魄山竹樓老人,天大地大,唯有拳法最大,他一定要出這拳!
十數條並無實質身軀的金色蛟龍,直直地向陳平安撲壓而來。
陳平安二話不說就是一個雲蒸大澤式的起手拳架,兩腳先後踩踏河邊大地,勁道直透地底一丈有餘。地面咚咚作響,連綿不絕,如春雷在地面滾動。靠近河岸的水面,同時揚起了陣陣浪花,向對岸激蕩而去。
初一和十五都悄然掠出了養劍葫蘆,但是各自懶洋洋地趴在葫蘆口子上,好像在看熱鬧,並未將那些朝霞中飛掠而下的金色蛟龍視為敵人。
陳平安心神沉浸於拳意之中,並不知道自己造就的這番驚人異象,只是單純覺得既然已經躋身四境,出拳就應該更快。之前夜釣,他始終在適應眼中所看到的嶄新世界,以及穩固一扇扇氣府大門和平穩體內那道興風作浪的氣機,一直沒有機會遞拳驗證。
「給我回去!」陳平安向高空為首蛟龍遞出一拳,拳罡大振,以至於袖滿拳意,鼓鼓蕩蕩,獵獵作響。
砰的一聲巨響,河水劇烈翻湧,油菜花嘩啦啦歪斜了一大片。那條井口粗細的金色蛟龍,明明虛無縹緲,並無肉身,卻給磅礴拳意一拳擊中頭顱,倒飛十數丈。
之後一陣密集巨響,十數條金色蛟龍悉數被陳平安以雲蒸大澤式打回天空。它們盤旋不去,低頭望向陳平安,陳平安又換了一個氣焰駭人的古樸拳架,它們的眼神中既有費解,也有幽怨,只得搖頭擺尾,齊齊返回朝霞雲海之中。陳平安愣了一下,再望去,已經沒有金色氣機的流轉,東邊的朝霞似乎總算恢復正常。
陳平安收起拳架,有些心滿意足,咧嘴而笑。這一拳拳打得真是夠快夠猛,不愧是武道第四境,每次出拳都像是沒了天地束縛,再無拖泥帶水的感覺,確實痛快!
養劍葫蘆的口子上,初一和十五面面相覷,十五似乎羞於見人,滑入養劍葫蘆。脾氣相對暴躁的初一在錯愕獃滯之後,咻一下飛掠而起,雖然無法造成實質性傷害,它還是一次次徒勞無功地刺穿陳平安身體,像是在發泄怒火。本命飛劍之於劍修主人,在竅為虛,出府為實,這是天經地義的規矩,故而飛劍進出於養育它的竅穴,絕不會傷害到劍修本人。如今初一和十五兩把本命飛劍,與陳平安的關係,並非主僕關係,談不上性命攸關,生死共存,更像是房客與房東,陳平安是它們的半個主人。
陳平安一頭霧水,不管初一的胡鬧,直撓頭:「咋了?難道是我的第四境太弱,讓你們覺得丟人現眼?」
先前朝霞出現金色蛟龍的天地異象,之後蛟龍直撲孫氏祖宅,三金丹境、一元嬰境,總計四個孫家供奉,不得不鄭重其事,很快聚在祖宅一棟小藏書樓內。如今四人終於沒了有關少年是練氣士還是武夫的爭執,但是又多出了新的分歧。
引發此等奇異景象,只有兩種可能,一種是練氣士成就金丹境,從此逍遙天地間,所以引來天地感應,在丹室之中結成的金丹境的品相如何,全看天地景象的動靜大小。一種是純粹武夫的三境破四境、六境破七境,前者引發異象的機會很小,堪稱渺茫,後者則是常態。一旦異象被吸引而來,按照武道俗語,這叫借他山之石攻玉,比泥菩薩過江更難得,往往可以藉機淬鍊體魄神魂,是一樁莫大的機遇福緣,必須珍惜再珍惜。
看那少年一覽無餘的拳法真意渾厚無匹,絕不可能是練氣士了,必然是純粹武夫。可陳平安到底是第四境,還是第七境,四人又有了爭執。這次三人堅信他是第七境,所以家主孫嘉樹才願意請人來到孫氏祖宅,結下一份香火情,而且三境破四境,如何都引不來這份雲龍降落的巍峨氣象,只有一人堅信少年只是剛剛躋身第四境。
突然那名樵夫苦笑道:「先別爭這個幾境了,咱們不是應該扼腕痛惜,那個少年的不可理喻,錯失良機嗎?」
三人幡然醒悟,俱是喟嘆。
少年觀景,引來異象,是為玄之又玄的天人感應。世間純粹武夫朝思暮想的大機緣,就這樣給少年一通王八拳給打了回去……
四人都覺得匪夷所思,如此驚艷的武學天才,難道傳道恩師就沒有跟他講過這種最粗淺的事宜?三破境四境或是六境破七境,會有一場天人感應,能夠幫忙穩固境界,必須好好抓住……
四人打破腦袋都不會想到,傳授少年拳法的竹樓老人,曾經走到過武道十境巔峰,他根本不覺得這種事情,是什麼機緣,一樣屬於無益於拳法根本的外物,連食之無味、棄之可惜的雞肋都不如!陳平安學他的拳法,就不該走此捷徑。若是光腳老人看到此情此景,一定會開懷大笑,覺得少年做得好,這才是「陳十一」會做的「蠢事」。
在孫嘉樹中午回到祖宅之後,見到陳平安之前,一名孫氏老祖私底下對現任家主笑著打趣道:「你請了一位神仙來做客。」
孫嘉樹好奇詢問,在此隱居三百餘年的老祖便將那場風波說出,孫嘉樹一掌拍在額頭,無奈道:「真神仙也。」
陳平安和孫嘉樹一起吃飯的時候,他發現孫嘉樹的眼神有些古怪,有點類似自己早些時候看劉灞橋的眼神。陳平安誤以為是早上那次拳打游龍,給孫氏祖宅帶來了麻煩,問道:「怎麼了?是我早上出拳,驚動了老龍城苻家?給他們發現了蛛絲馬跡?」
孫嘉樹笑著搖頭道:「老龍城練氣士和武夫宗師千千萬萬,奇怪的事多了去了。涉及孫氏祖宅,怪事就不顯得奇怪,而且別人不太敢無禮地窺探此地,所以你這次出拳,沒有什麼問題……」
說到這裡,孫嘉樹覺得自己有點違心,也替陳平安感到心疼。到底要不要告訴少年真相?孫嘉樹糾結了半天,最後還是將真相告訴了全然不知錯過了什麼的陳平安。
陳平安聽完之後,默默喝著酒,試探性地問道:「明兒我再去瞅瞅朝霞,還能再看到那些金色蛟龍嗎?」
孫嘉樹被氣笑了:「你覺得呢?!」
陳平安嘆了口氣,喝了一大口酒,感慨道:「吃了讀書少的虧啊。」
孫嘉樹看著陳平安,開玩笑道:「怎麼?想著今晚再去河邊釣魚,然後等著明天日出?」
陳平安驚訝道:「孫嘉樹,你難道看得到人心?」
孫嘉樹哭笑不得,擺手道:「我可沒這份能耐,不過聽說咱們商家的老祖宗,還真有。」
之後陳平安又帶著魚竿去了河邊,孫嘉樹跟在旁邊提魚簍,路上跟陳平安說了灰塵藥鋪的事情。陳平安說,自己已經破了四境,去不去灰塵藥鋪沒那麼重要了,但是他還是想要去見一見那個熟人。孫嘉樹自然並無不可,說明天就可以動身,他無法隨行,但是會讓家族中一名金丹境供奉充作扈從。
孫嘉樹作為一家之主,手頭有辦不完的事情,自然不可能陪著陳平安枯坐河邊,他孫家要釣的魚,都很大。
孫嘉樹很快就走回祖宅處理家族事務。他坐在桌后,攤開一摞摞賬本,身前擺著一把古色古香的老算盤。算盤瞧著並不出奇,真正出奇之處,在於算盤四周蹲著數個拇指大小的金色小人。這些小人與傳說中的銀蟲一脈相承,誕生於金庫,身後長有翼翅,金光燦燦,沒事的時候就喜歡滾來滾去嬉戲打鬧。當孫嘉樹心中快速默念數字之時,就會有金色小人飛掠到算盤珠子上,迅速推動算珠。
祖傳算盤和金色童子都不是俗物,不過書房其餘物件都很樸素平常,就連桌上那盞油燈也是如此,需要孫嘉樹偶爾添加香油。孫家自古就有祖訓:該省則省,一文銅錢,即是家族根本;該花則花,一擲千金,根本無須眨眼。
在起身添油間隙,孫嘉樹就會來到窗口眺望河水,小憩片刻。身為中五境練氣士的他,在一次遠望天色后,突然以心聲傳告除自家老祖之外的祖宅供奉:「小賭怡情,三位敢不敢與我賭一把?我輸了,就拿出一枚小暑錢;若是三位輸了,就再為孫氏祖宅看顧百年?當然,每年孫家該給的俸祿照舊。」
那名樵夫笑道:「孫嘉樹,這誰敢賭?太不公平了。」
孫嘉樹笑道:「我是要賭這個少年此次守夜,還能等來天地異象,如此一來,你們賭不賭?」
「賭!」三個老神仙異口同聲,笑聲爽朗。
輸了不過是三枚小暑錢;贏了,孫家未來百年就多出三個金丹境。如果運氣好,三人之中,甚至會出現一名元嬰境的修士大佬。
想必那三人也知道其中關節,只是三人都不覺得孫嘉樹會贏而已。其實一枚小暑錢,對於三人來說微不足道,他們只是想親自賭贏一回老龍城小財神罷了。
過了一段時間,孫嘉樹笑著從袖中掏出三枚小暑錢,依次排開放在窗台上,自嘲道:「突然發現,三位可以拿走小暑錢了。」
三人也不客氣,紛紛運用神通,三枚小暑錢憑空消失。最後取走那枚小暑錢的老人,卻是三人之中修為最高、最有望躋身元嬰境的練氣士。
孫嘉樹微笑不語,不再返回座位,站在窗口,安靜等待陳平安從立樁中睜眼抬頭的那一刻。那些價值連城的金色童子同樣翹首以盼,小傢伙們都有些疑惑,為何這個主人今天如此不愛掙錢了。
東方天空,先是銀灰色,繼而魚肚白,最後朝霞萬里,紅燦燦耀眼,照徹老龍城。天地安寧,東海旭日緩緩升起,雲聚雲散,並無半點異樣。
輸了三枚小暑錢的孫嘉樹笑了笑,不以為意。三個老神仙顯然心情舒暢,紛紛調侃孫嘉樹。
那個孫氏老祖來到書房,大手一揮,暫時隔絕書房與外方天地的聯繫,笑著安慰道:「如何?服氣了吧?你爺爺早就說過,孫家的偏門財運,早就給你的那門神通消耗殆盡了,你啊,就老老實實掙辛苦錢吧。」
孫嘉樹唉聲嘆氣,突然想起一事,一邊走向屋門,一邊笑道:「我去跟祖宅灶房的老宋說一聲,今天早餐,做得平常一些,不要再揮霍那些山珍海味了,反正陳平安那小子也吃不出好壞,說不定他還更喜歡尋常的鹹菜饅頭,我就不拋媚眼給瞎子看了,省錢省錢!」
孫氏老祖笑著點頭,望向老算盤上的那些個金色小人兒。老人有些自傲,苻家是比孫家有錢,可要說這些品相最高的招財童子,苻家也就只有一對孿生童子而已,孫家卻有四個之多,其餘老龍城四大姓,也就是范家從一個大王朝的亡國皇帝手中,僥倖購買了一個。
早餐時,陳平安狼吞虎咽地享用那些米粥、饅頭和鹹菜,果然比起先前胃口要好很多。孫嘉樹坐在桌對面,細嚼慢咽,胃口比起往日也要好上一些。喝酒,遇上愛喝酒的,吃飯,碰到對胃口的,確實更容易酒足飯飽。
之後陳平安返回河邊真正釣起了魚,斬獲頗豐,老龍城俗稱「白條」的河魚裝了半魚簍,其餘半簍,是黃辣丁、趴地虎等雜魚。
中午吃過一頓魚宴,孫嘉樹讓陳平安覆上一張易容麵皮,叮囑了一番,然後讓陳平安跟隨那個元嬰境老祖來到祖宅外邊的一口池塘。孫氏老祖拂袖之後,池水如鏡,裡邊出現一間屋子的景象。老人示意陳平安只管走上池塘水面,收起養劍葫蘆、只背負劍匣的陳平安,毫不猶豫地一腳踏出。他並未墜入池塘之中,而是踩在了鏡面之上,腳底下的漣漪蕩漾開來。陳平安走出數步之後,身形驟然消失,如同走入了鏡面之內。下一刻,陳平安在屋內一步跨出,左右張望,四周正是通過水麵所見的畫面。
在孫氏祖宅那邊,老人看著尚未平息的水面漣漪,對孫嘉樹嘖嘖稱奇道:「這名大驪少年,好穩的神魂,好重的骨氣,難怪會被劉灞橋當作朋友。」
孫嘉樹笑著搖頭道:「劉灞橋並不是因此而將陳平安視為朋友的。」
老人詢問孫嘉樹:「那你呢?」
孫嘉樹想了想,坦言道:「到底不是相逢於患難,不如劉灞橋和陳平安。」
鏡面那邊,位於老龍城內城,早有人恭候於屋外,正是那名孫家金丹境神仙。他領著陳平安從側面走出一個廣袤庭院,坐上一輛久候多時的馬車。氣勢內斂、返璞歸真的金丹境老神仙,親自擔任馬夫。馬車最終停在一條巷子的口子上,巷口有一棵年歲不大的槐樹,樹底下有個一邊嗑瓜子一邊翻書的漢子。
陳平安下車后,與那名漢子對視。漢子默不作聲端起板凳,先行一步走入巷子,孫家老人停車在路旁,並未跟隨,開始閉目養神。
到了藥鋪,鄭大風將板凳放在門口,讓陳平安坐著,又去拎了一條板凳過來。一時間門檻那邊人頭攢動,都是過來湊熱鬧的女子,只可惜陳平安戴了一張其貌不揚的麵皮,她們很快就沒了興趣,紛紛走回店鋪懶散消磨時光。
鄭大風笑眯眯問道:「既然自己打散了真氣八兩符,為何還要冒險來到這裡?如果我沒有記錯,你跟少城主苻南華結下了深仇大恨,就不怕露餡?到時候孫家可以把自己摘乾淨,你難道以為我會出手救你?」
陳平安問了三個問題:「當年是誰告訴我爹本命瓷的事情?是誰害死我爹?這些跟楊老頭有沒有關係?」
鄭大風臉色平淡,笑著反問道:「如果跟老頭子有關係,你覺得我會告訴你嗎?」
陳平安默不作聲。
鄭大風用那本書扇動清風:「不管你信不信,這件事情,老頭子沒摻和其中。但是我可以明白無誤地告訴你,老頭子當時肯定看到了,只是大概覺得沒意義,不值得,就懶得插手。你要是因此怨恨老頭子,我不攔著你。」
陳平安搖搖頭,苦笑道:「我怨恨這個做什麼?楊老頭什麼性格,我很清楚,從不會欠人,也不讓人欠他,做什麼都是公平買賣。」
鄭大風點點頭,轉頭望向陳平安,咧嘴道:「你能這麼想是最好,省得我拼了事後被老頭子打死罵死,也要一拳打爛你的頭顱。」
陳平安貌似無動於衷,又或者像是早就猜到了小鎮看門人的脾性。
鄭大風扇著風,繼續說道:「當初那些孩子當中,且不提各自的傳承和陣營,我最看好杏花巷馬苦玄和福祿街趙繇,以及泥瓶巷宋集薪。我師兄李二,也就是李柳、李槐他們的爹,被豬油蒙了心,最喜歡你。後來你離開驪珠洞天的種種際遇,我大致上有所了解,才發現我既看錯了你,也看錯了師兄,以前我覺得你們倆都是缺心眼的傻子,如今才發現是我鄭大風眼瞎。」鄭大風其實想說,其實他李二和你陳平安,才是絕頂聰明的人。
陳平安問道:「楊老頭那邊,我不敢問這些,而且我知道問了也是白問。你這邊,我覺得可以問問看。」
鄭大風笑問道:「怎麼,覺得有一個金丹境練氣士護著你,就不用擔心自己的安危?」
陳平安莫名其妙指了指天上:「楊老頭可以權衡利弊,說不定我問到了要害,他會一巴掌拍死我,但是你鄭大風應該不敢。如果我猜錯了,我也不一定是必死無疑,而且你付出的代價,不會很小。」
陳平安其實是想說鄭大風這個人也是生意人,但是直覺告訴他,這個邋遢漢子的眼界和身份,遠遠不如楊老頭。
不過當陳平安真正開口詢問這些在他心底憋了整整十年的問題時,還是感到濃重的不安。不過他躋身第四境之後,已經能夠控制心境,做做樣子,假裝雲淡風輕,還是不難的。而且在鄭大風進鋪子拎板凳的時候,陳平安就已經從包裹里拿出了養劍葫蘆,開始喝酒。
自己的第四境如果不夠看,還有初一和十五,還有那個孫家的金丹境練氣士。
鄭大風看著神色肅穆的少年,嘆了口氣,將那本讓他差點磨破嘴皮子、好不容易再次跟少女借閱的書籍捲成一團,輕輕捶打膝蓋,懶洋洋道:「你這小子越來越惹人厭了。行了,不用提心弔膽了,偷偷綳著個心弦,我都替你累得慌。放心,我不會殺你,如今楊老頭對你挺器重,何況我鄭大風也不至於你問了幾個問題,就對你打打殺殺,我格局再小,也沒小到這個份上。但是那兩個問題,我不會回答,你有本事自己去順藤摸瓜……」
說到這裡,鄭大風笑問道:「你怎麼不直接問齊靜春?」
陳平安果然輕鬆許多,他將身後劍匣輕輕靠著牆壁,仰頭喝了一口酒,說了一句讓鄭大風越發疑惑的話:「我怕齊先生會失望。」
鄭大風轉頭嚷嚷了一聲:「梅兒,端兩碟瓜子花生出來待客!」
一名體態豐腴的婦人,笑著端出那兩碟零嘴吃食。當婦人彎腰遞給他碟子的時候,鄭大風故作驚嚇道:「山峰壓我頂,好凶的氣勢啊。」
婦人將兩隻碟子往鄭大風手上一摔,趕緊起身,踩了男人一腳,笑臉嫵媚道:「德行!」
鄭大風將一碟花生交給陳平安,自己開始嗑瓜子。
陳平安似乎對於鄭大風的答案早有預料,並沒有感到失落,問道:「你有沒有好一點的劍術秘籍,可以賣?」
鄭大風隨口問道:「是練氣士的仙家劍訣,還是江湖上的武學秘籍?」
陳平安直言不諱道:「你應該看得出來,我的那座長生橋早就斷了,想要練劍,只能練習武學劍譜。」
鄭大風也說得直截了當:「最好的武學秘籍,我也能幫你找來,然後以天價賣給你,但是這沒啥意思。我勸你別去碰江湖上所謂的絕世秘籍,我鄭大風自己就是武道中人,知道這裡頭的深淺,既然你現在練拳練得夠好了,別節外生枝,浪費光陰。」
陳平安吃了顆花生米,想了想,跟這個男人誠懇說道:「謝了。就憑這些話,你欠我那五枚銅錢,不用還了。」
鄭大風嘴角抽搐。瞧瞧,這種無趣至極的少年郎,怎麼讓他鄭大風順眼得起來?!但是男人的眼神深處,晦澀難明。
鄭大風舒舒服服伸了個懶腰,有氣無力道:「麻煩你把麵皮摘了吧,本來就長得不俊,戴了這麼張麵皮,越看越糟心。」
陳平安搖頭道:「你不是知道我跟苻南華的過節嗎?我哪裡敢摘下來,光明正大地逛這老龍城內城?天曉得苻家有什麼術法可以查看城內動靜?如果真有,我這不等於在別人家門口,嚷嚷著快來打死我嗎?」
鄭大風被逗樂了,笑著泄露天機:「行了,楊老頭叮囑過我,只要你自行破開真氣八兩符,我就要保證你在老龍城活蹦亂跳。哪怕你一心求死,大搖大擺去苻城大門口顯擺,我一樣要保證你平平安安離開這座城。」
鄭大風突然嘀咕道:「以前沒覺得,現在才發現你這小子倒是取了個好名字。」
陳平安將信將疑:「你是山巔境武道宗師,還是上五境練氣士?」
鄭大風氣笑道:「你當第九境武夫和玉璞境練氣士,是路邊大白菜?你走幾步就能看到一堆?老龍城再是三教九流魚龍混雜,八境武夫和十境地仙都已經可以橫著走了。當然,前提是別惹眾怒。只挑釁一家一姓,哪怕是有半仙兵的苻家,也不是沒有周旋的餘地。那些個元嬰境老祖,第十境練氣士而已,在這裡就已算高高在上的老神仙了。」
鄭大風白眼道:「你當這裡是咱們驪珠洞天啊?我堂堂一個八境巔峰的武道大宗師,就只能看看門收收錢?十一境的阮邛在繼任聖人之前,只能在河邊打打鐵鑄鑄劍?大驪國師崔瀺進入驪珠洞天,不一樣只能鬼鬼祟祟,以分身示人?」
陳平安突然問道:「你要我揭下麵皮,是不是在打什麼主意?」
鄭大風也是個渾不吝的,驚訝道:「這也能看穿?」
一尊青煙凝聚而成的陰神,出現在兩人對面光線陰暗的牆角,冷笑道:「鄭大風現在一腦子糨糊,想不明白護道人和傳道人到底是什麼,就托范家花重金找人算了一卦,卦象為大火之中取得栗,上上大吉。所以他想著讓你身陷險境,到時候他大打出手,再由我護送你離開老龍城。在這期間,他說不定能夠搞清楚這兩個身份,甚至還能順勢破開八境武道瓶頸,剛好符合卦象所言。」
陳平安轉頭看著臉不紅心不跳的鄭大風:「五文錢,先欠著,你現在就算想還,我也不會收。」
鄭大風道:「五文錢算得了什麼,隨便你。」
陳平安冷笑道:「鄭大風,你真以為我不知道楊老頭的規矩?先前我故意提了一嘴,之後你說了武學和練劍一事,我看你所說不假,才順水推舟,把這筆賬兩清了!如果我沒有猜錯,當時要我送信之人,是楊老頭,要你欠錢之人,也是楊老頭吧?現在是不是悔青腸子了?」
陳平安別好養劍葫蘆,站起身,將那個空碟子放在板凳上,對那尊陰神拱手抱拳:「雖然不知道你為何願意道破真相,可能還是楊老頭的意思,但我還是要感謝你!」
陰神點點頭。陳平安大步離去。鄭大風確實如少年所說,的的確確悔青了腸子。
鄭大風冷冷望向那尊極有可能壞了自己大吉卦象的陰神:「是你的意思,還是老頭子的意思?你最好說清楚!」
陰神淡然道:「你猜?」
鄭大風哈哈一笑,瞬間變得雲淡風輕:「你從來不會擅自行事,多半是老頭子的意思了。」
陰神譏笑道:「一個八境巔峰的純粹武夫,神君之徒,竟然跑去相信所謂的卦象,你難道不知道哪怕范家沒有動手腳,可那上上大吉,對你鄭大風而言,會不會乾坤顛倒,成為貨真價實的大凶之兆?」
鄭大風神情凝重起來,抬頭望向那尊陰神,點頭道:「受教了。」
陰神對此不以為然:「既然神君願意讓你獨掌一方,那你就別自作聰明,老老實實做事就是了。」
鄭大風揮揮手道:「給那少年擺了一道,又給你教訓了一通,我煩得很,得離開巷子透口氣。」
陰神消失。鄭大風突然問道:「孫氏祖宅的異象,是不是陳平安破境引起的?」
陰神的冰涼嗓音從牆角陰影中滲出:「應該是。」
鄭大風腋下夾書,拎著板凳和瓜子來到巷口,再次坐在槐樹底下乘涼看美人。
一個身材高大、穿著普通的威嚴男子緩緩走來,他身後跟著一名身姿婀娜的年輕女子。
男人走到鄭大風身邊。年輕女子站在男人身後,對那個坐在板凳上用書扇風的藥鋪掌柜,她充滿了好奇。
男人微笑道:「老龍城孫嘉樹的面子,就只值一張遮遮掩掩的麵皮。鄭掌柜,看得很准。」
鄭大風轉頭瞥了眼男人:「苻畦,你連老龍袍都沒有穿,看來不是來下逐客令的。」
男人笑著伸手指了指身後:「我穿不穿老龍袍,在老龍城都無所謂,帶著她來,才是真正的誠意所在。」
既是示威,又是示弱。示威是說在老龍城,苻畦不用親自出手,就能夠驅趕你鄭大風。示弱則是身為老龍城城主的苻畦,願意投其所好,帶上一名雙腿很長的女子,來到鄭大掌柜眼前。
鄭大風狠狠剮了幾眼女子的美腿,這才轉過頭,繼續對著大街來來往往的人流:「苻畦你口氣這麼大,怎麼不一口氣把雲海吸進肚子里?」
苻畦臉色難看,他伸手握住了懸挂腰間的一枚玉佩,這才臉色和緩下來。
女子戰戰兢兢,這是她第一次感受到父親如此明顯的怒意。
鄭大風冷笑道:「同樣是生意人,你也配跟我比?」
苻畦一笑置之:「既然鄭掌柜現在心情不好,那麼有些事情,苻畦稍後再提。」
鄭大風現在的心情何止是不好,簡直就是不好到了極點。
五文錢!就只是市井百姓經常過手的五文錢,卻好像是壓在他鄭大風心頭的五座大山!費盡心機,小心應對,好不容易成功騙取那少年親口答應,不收取這筆賬。鄭大風其實在少年開口問出那三個問題,以及說出那句看似無心之言的「楊老頭從不會欠人」之後,就已經心知肚明,不用奢望泥瓶巷少年跟自己討要最普通的五文錢了。這個泥瓶巷小兔崽子鬼精鬼精的,不好糊弄!
鄭大風氣得不行,使勁扇動書籍:「難怪我一開始就不喜歡這個傢伙,小小年紀,城府極深,哪裡像個少年?」
鄭大風突然停下埋怨,頹然無力道:「若是尋常少年,哪裡活得到今天。」
這個漢子長吁短嘆,開始心煩意亂地翻動書籍,書頁嘩啦啦響動,一個字也沒看進去,他自言自語道:「難道真給那陰神一語中的,我真是自作聰明?」
翻到了書籍一頁,正是《精誠篇》,還是一些個濫大街的典故串在一起,大雜燴,然後末尾再裝模作樣添上幾句大道理。在鄭大風這種真正學問深湛的人看來,若是將文章拆分開來,如同這名女子的俊秀眉眼,那名女子的醉人粉腮,其他一名美人的櫻桃小嘴,處處是迷人的風景,可一旦胡亂拼湊在一起,反而不美,整體丑得不堪入目。
鄭大風心不在焉地翻過一頁,正是《精誠篇》的最後一點尾巴,還是些大到無邊無際的空泛道理:
「相傳古之赤子之心者,往往精誠所至,金石為開。故而正心誠意,是儒家君子的立身之本。」
「又有道家聖人言,不精不誠,不能動人。真者,精誠之至也。這即是天下道教『真人』頭銜的來歷。」
鄭大風很快翻過《精誠篇》,下一篇《忠孝篇》,又被迅速翻過,從頭翻到尾,啪一下合上書籍,又開始將書當作扇子扇動清風。
這個漢子,彷彿是將書中的聖人教誨,當作了耳邊風。
他自言自語道:「既然老頭子說我這輩子無望第九境,那我還強求個什麼?都求了這麼多年了,難怪老頭子說我機關算盡太聰明,也就只剩下聰明了。光是跟李二就打了多少次架?宋長鏡不過是跟師兄打了一架,就破境了,我其實一開始就明白,求不來的,只是偷偷摸摸心存僥倖罷了。哈哈,如今在這老龍城每天看看美人兒,就在八境等死好了……」
鄭大風閉上眼睛,不再偷窺女子身段的漢子,這一刻有些神色落寞。
一名身材堪稱「雄武」的年輕女子,臉上塗滿了脂粉,穿得花枝招展,她那大臉盤子就能夠鎮宅辟邪。當她停下腳步,看到漢子這般模樣后,覺得有些心疼,心想多半是想要與自己告白,又不好意思,要不然自己就別再矜持了,先開口說了,省得自己的情郎難為情?
只是她剛咳嗽一聲,想要潤潤嗓子,那漢子就已經猛然睜眼,拎著板凳跑回了巷子。
她嘆息一聲,摸著自己的臉頰,自怨自艾起來,要怪就怪自己的姿容,還是這般動人,傾國傾城。她猛然驚覺,哎喲一聲,原來臉上脂粉給手指搓了下來,她趕緊使勁抹回去。
苻畦沒有以神通帶著女兒返回苻城,而是就這麼悠閑地逛著街回去,身後一駕馬車緩緩跟隨。
女子叫苻春花,是苻畦的長女,與苻畦長子苻東海,都是有望接過家主之位的繼承人之一。既然是家主或者說那件老龍袍的繼承人,那麼必然是天資極好的年輕人。苻畦看似中年,實則已是四百歲高齡,十境修為,雖然比不上風雷園李摶景的那些名頭,可是他身穿老龍袍,加上家族坐擁四件半仙兵,苻畦完全有資格被視為一名貨真價實的玉璞境。
苻春花也已將近三百歲,與兄長苻東海都是成名已久的金丹境,而且擅長搏殺,他們各自護送一艘渡船去往倒懸山百餘年,歷練豐富,遭遇生死一線的險境,早已不是一兩次了。關鍵是苻家子弟躋身金丹境,就意味著能夠駕馭半仙兵,所以寶瓶洲一直流傳這個說法,判斷苻家練氣士的真實境界,需要往上提高半個境界才準確。
苻春花猶豫了半天,終於忍不住問道:「爹,為什麼帶我來見此人,而不是帶南華?」
苻畦笑道:「不是早就說過了嗎,是為了表示苻家的誠意。這名鄭掌柜,喜好長腿美人。諜報上,一清二楚。」
女子顯然不信這套說辭。她也好,兄長苻東海以及弟弟苻南華也罷,都知道一點,他們苦心經營的人脈關係,遠遠不足以知曉寶瓶洲山頂的真正風景。而且他們身處父親苻畦羽翼庇護之下,既是乘涼,也是拘束,他們往往不敢太過越界,以免遭受苻畦的猜忌。
老龍城苻家,看似人人自由散漫,但那些只是無望染指老龍袍的家族廢物,早就死心了,被排斥在家族決策圈之外,事實上,苻家的規矩森嚴,其實半點不比帝王之家遜色。
最近百年,苻東海負責經營與北俱蘆洲的關係,她苻春花則負責東南那個大洲的秘密謀划,而原本寂寂無聞、碌碌無為的苻南華,直到那次出人意料地被選中去往驪珠洞天,之後才迅猛崛起,家族傾斜了大量的人力物力給她這個弟弟。顯而易見,家主苻畦對她和苻東海這一百年的生意,並不滿意。
苻春花知道已經問不出結果,就換了一個話題:「要不要我去提醒一聲孫嘉樹?」
苻畦笑道:「孫嘉樹?人家哪怕境界不如你,可好歹是孫家的一家之主,你一個金丹境練氣士,憑什麼敲打他?他家祖宅可還有一個元嬰境的孫氏老祖。另外那個有希望躋身元嬰境的金丹境練氣士,你哥哥辛苦拉攏了幾十年,至今才有所鬆動。苻家若是這個時候敲打孫嘉樹,你覺得那名金丹境還有臉面離開孫氏祖宅,來到咱們苻家嗎?」
苻春花臉色慘白,生怕父親誤以為自己是在坑害兄長。
苻畦微笑道:「不用緊張,我知道你的性子。其實這次孫嘉樹順勢而為,押注在陳平安身上,也是想要試探我們苻家,估摸著就怕我們不出手敲打他。一旦被孫家得逞,孫嘉樹回到祖宅,擺出一副被苻家仗勢欺壓的模樣,你信不信,根本不需要孫嘉樹說什麼,那名前途遠大的金丹境,經此一役,便板上釘釘地留在孫氏祖宅那邊了。」
苻春花問道:「難道孫嘉樹就不怕那個少年死在我們手上?」
苻畦抬頭看了眼天幕:「你會這麼想,也是人之常情。只是哪天你穿了老龍袍,才有機會知道一些真正的頭頂事。」
苻春花下意識地抬頭看了眼那片雲海。
苻畦笑了笑:「還要更高一些。」
苻春花心神微顫,仰頭望去,充滿了憧憬。
結成金丹客,方是我輩人。在成為金丹境之前,人人都覺得這是一句最快意的豪言,等到真正躋身金丹境,才會發現,這才是練氣士的半山腰而已,僅此而已。
苻畦突然說了一句:「比起孫家和孫嘉樹,我苻家和苻畦,魄力還是要大一些的。我現在需要離開老龍城,去迎接幾名北方貴客。你去找到南華,就說陳平安在孫家祖宅,我想知道他的選擇。這會決定他能否成為老龍城城主,當然也會決定你有沒有希望穿上老龍袍。希望我回到老龍城的時候,你們已經做出了正確選擇。」
苻畦擺擺手:「你上車回城。」
苻春花聽命行事,父親已經拔地而起,瀟洒掠入那座雲海大陣,應該是往北方而去。
苻春花顧不得是什麼貴客,值得老龍城城主出城迎接,她坐入車廂后,就開始仔細思考這兩個問題:她接下來應該如何選擇才能獲利最豐?弟弟苻南華又會如何選擇?
苻春花發現自己腦中一團亂麻,好像不管做什麼,都能掙到一點,但是距離自己的最佳預期,始終很遠。
苻春花到了弟弟苻南華私邸,仍是沒有頭緒,便字斟句酌,小心翼翼地說出了父親苻畦的那番話,其中有刪有減,有添有加。
苻南華當然不會全信,但是苻畦的大致意思,苻春花不敢胡說。苻南華從頭到尾,仔細聽完了姐姐苻春花的訴說,剛要起身習慣性踱步思考,猛然坐回椅子,淡然道:「我已經想好了,做掉陳平安!」
苻春花笑著扳手指頭:「灰塵藥鋪的鄭掌柜,最少七境巔峰的武夫,甚至有可能是八境大宗師,與之交好的內城范家,再加上孫嘉樹的孫家,其中有一名祖宅的元嬰境孫氏老祖。雖說孫家其餘三名金丹境練氣士,不是祖宅受難,無須出手,但是到了萬不得已的地步,孫嘉樹多半可以說服三人出手。還有內城的孫氏供奉客卿。南華,你當真不再考慮考慮?」
苻南華臉色淡漠:「我只想如何以最小的代價,宰掉那個大驪少年。」
苻春花又笑道:「你大婚在即,不怕出了變數?而且那少年既然是出身驪珠洞天,就算是大驪子民,你就不怕此事壞了老龍城苻家在大驪皇帝心目中的印象?」
苻南華只是深思不語。
苻春花最後嫣然一笑:「苻南華,你最後想一想,姐姐說這些,到底是希望你毅然出手,還是希望你不要一意孤行呢?」
苻南華只是沉吟不語。
苻春花臉上的笑意越來越淡薄,最後乾脆沒了絲毫笑意,冷冷望向這個橫空出世的弟弟。一個吃掉家族整座金山銀山也才第六境的廢物,也敢奢望老龍城城主寶座?也配跟自己和苻東海兩個金丹境練氣士爭搶那件袍子?
苻南華收回思緒,緩緩起身,動作如行雲流水,氣度雍容,他微微一笑:「苻春花,你和苻東海那點齷齪事情,可不止你娘親一人知道。不過我很好奇,苻東海跟你貼身侍女的那點齷齪事情,你又知不知道?」
苻春花咧嘴一笑:「好弟弟,等我或是苻東海當了城主,一定好好養著你。」
苻南華彷彿完全沒有聽明白其中的威脅,洒然笑道:「在那之前,咱們姐弟還是要精誠合作,謀劃一下如何殺掉陳平安才是,對吧?畢竟你現在根本猜不透父親的心思,不清楚我這個抉擇,到底是幫我走向家主之位,還是遠離。更何況父親在考驗我的同時,也在考驗你,好姐姐,你可千萬要小心應對啊!」
苻春花眯起眼,神色陰沉。
苻南華站起身後,轉頭望向大門方向,在心中默默道:「孫嘉樹,你為了一個元嬰境,就賣掉一個差點殺掉我的陳平安,這筆買賣,值得嗎?還是說……」
想到這裡,苻南華輕輕搖頭,不可能,孫嘉樹又不是瘋子。可萬一?
苻南華直到這一刻,才開始猶豫起來,心中越來越煩躁。而苻春花望向這個自己看著長大,卻突然變得陌生的弟弟,終於有了一絲忌憚。 苻畦獨自御風北去,在千里之外停下身形,最終落在一艘來自大驪龍泉郡梧桐山的渡船之上。
上邊有一個墨家豪俠許弱,橫劍在身後,還有一個老蛟出身的林鹿書院副山長。有這兩人坐鎮渡船,哪怕是去往倒懸山,都綽綽有餘了。
兩人護送之人,是一對少年男女,準確來說,是大驪皇子宋睦一人。
少女名為稚圭,她低眉順眼地跟在自家公子「宋集薪」身後。從頭到尾,少女都沒有看苻畦一眼,可能是苻畦沒有身穿老龍袍,加上這名老龍城城主沒有自報名號,所以她沒有認出?
這艘渡船直接穿過那片城頭上空的雲海,然後落在苻城之內。苻畦在親自為大驪這一行客人安排好下榻之處后,來到苻南華私邸,發現這個兒子神色萎靡地背靠一根龍繞樑。
苻畦問道:「怎麼苻家上下毫無動靜?」
苻南華抬起頭,望向父親:「我想了很多很多,好像怎麼做都是錯的。苻家,老龍城,大驪,驪珠洞天,孫嘉樹,苻東海,苻春花……」
苻畦突然笑了起來:「那你知不知道,其實不管你做什麼,你都是下一任老龍城城主?」
苻南華滿臉獃滯。
苻畦側過身,低下頭,好似在畢恭畢敬地迎接某人。
一個肆無忌憚大口大口地吸收「龍氣」的少女,好似微醺地走入大堂,然後一屁股坐在椅子上。她抬起雙手,輕輕拍了拍手掌,一件龍袍浮現在她身後,霧氣騰騰,像是在以水霧清洗衣物一般。她站起身,那件龍袍自動穿戴在她身上,上邊的九條雲海金龍,開始活靈活現地流轉遊動起來。
她踢掉靴子,盤腿坐在椅子上,披著那件太過寬鬆的龍袍,顯得有些滑稽。她皺著臉委屈地道:「沒了驪珠洞天的禁制,還要假裝自己是一隻螻蟻,好辛苦啊。沒辦法,我暫時還打不過他們中的某些人,臭道士,阮邛,宋長鏡,那個深不可測的墨家劍修許弱,等等等等,唉,總之挺多人的,算了,不提這些。還是這裡好,不愧是當初登陸寶瓶洲的第一處風水寶地……龍氣經過這麼多年維護,還剩下不少,你們苻家做得不壞,以後肯定有賞,大大有賞!」
苻南華看著少女那張挺熟悉的稚氣面孔,然後再轉頭看看滿臉平靜的父親,最後再使勁盯著那件祖傳老龍袍。苻南華髮現之前差點瘋了一回的自己,這次是真的要瘋了。
少女環顧四周:「為了順利來到這裡,我受了好多委屈啊。但是最委屈的是,所謂的順利,還是那個臭道士施捨給我的……」
她突然伸手指向苻南華,厲色道:「你這隻螻蟻,聽說你連一個陳平安都不敢殺!你根本就不配姓……」少女轉頭望向苻畦,「你們姓什麼來著?」
苻畦恭敬回道:「啟稟小姐,我們姓苻。」
少女有些悻悻然,氣焰全無,慵懶地縮在椅子里,或者說蜷縮在那件龍袍之中。
苻南華距離崩潰,只差一線之隔。
少女低頭打量著老龍袍:「歷史上寶瓶洲九個皇帝的筋骨氣血,嗯,還不錯。」她視線下移,喃喃道:「底端的雲海差了點。」她眼睛一亮,露出一雙金色瞳孔的詭譎眼眸。
好似猜中少女心思,苻畦苦笑道:「小姐,老龍城上空的那片雲海,近期還不能收入龍袍之中,否則萬眾矚目之下,動靜太大,有心人很容易發現端倪。」
少女嘆息一聲:「我知道輕重。」她醉眼矇矓,像是一個醉酒漢,「到了這裡,真不想再挪窩啊。」
她猛然跳下椅子,輕輕一抖,原本巨大如被褥的老龍袍,立即變得無比合身。她站在大堂上,望向門外,似乎在猶豫著什麼。
孫氏祖宅,老祖聽到現任家主的計劃后,苦笑道:「當真值得嗎?就不怕此戰之後,孫家一蹶不振,被苻家聯手四家一起吞併了咱們?」
孫嘉樹臉色如常:「我只恨孫家家底不夠大,我孫嘉樹只能賭這麼大。」
孫氏老祖沉默許久,問道:「如果被那少年知曉我們孫家的初衷?」
孫嘉樹眼神堅毅:「他不會知道的,就算他知道了真相,可我孫家為了他付出這麼大的代價,以後他給的回報,註定只多不少。」
孫氏老祖再問:「如此急功近利,當真合適嗎?就不能像那少年的三境破四境,順其自然,水到渠成?」
孫嘉樹搖頭道:「我孫嘉樹一個人,當然能等,可是東寶瓶洲和天下大勢,不能等!」
這名孫家的元嬰境老祖唯有嘆息,不再勸說什麼。
在那之後,少年從內城高樓那間屋子,走回孫氏祖宅的池塘。
連日來風和日麗,天下太平。孫嘉樹還是隔三岔五回來一趟祖宅。還是每次回來,都要住上一夜,然後跟三名金丹境供奉賭上一次。最早一次是一枚小暑錢,第二次是兩枚,第三次是四枚,第四次是八枚。
最終孫嘉樹賭了四次,輸了四次,在那之後孫嘉樹就不再下注了。而那個陳平安,依舊每天會去守夜釣魚,然後等待旭日東升、朝霞萬丈的那一刻。
在陳平安住在孫氏祖宅的第二十天,孫嘉樹還在以道家一門坐忘術深入睡眠,突然聽到陳平安在遠處大聲喊道:「孫嘉樹,快看!」
孫嘉樹猛然起身,靴子也不穿,推開窗戶,眺望天空。只見東方雲海之中,又有十數條金色蛟龍洶湧而下,然後又被那個背劍少年以古老拳架一一打回,次次出拳酣暢淋漓,毫不猶豫。
孫嘉樹在這一刻悵然若失,道心失守,幾近崩潰。
所幸孫氏老祖趕緊來到他身邊,伸手重重按住他的肩膀:「嘉樹,無須如此。嘉樹可以四季常青,人卻絕無事事如意,當年為你取這個名字,正是為了今天。」
孫嘉樹臉色發白,喃喃道:「只差一次。」
他的心境雖然趨於穩定,但是他仍失魂落魄,心神不寧。
就好像失去了一整座老龍城。
老龍城內城,灰塵藥鋪外的巷口,鄭大風望了一眼東方朝霞,心神恍惚之間,趕緊掏出那本書籍,翻到一頁,不斷默默朗誦那篇《精誠篇》。當天地異象結束之後,鄭大風震碎書籍,不留下任何蛛絲馬跡,走回巷子,哭喪著臉道:「傳道人,哈哈,竟是我鄭大風的傳道人……」
孫嘉樹這一晚,本該宴請一個東南大洲的大人物,可是年輕家主臨時起意,讓內城孫府推掉這次接風宴。雖然很不合適,以致那邊的管事破天荒提出了異議,但是孫嘉樹沒有做出任何解釋,在書房中掐斷了老宅與孫府的聯繫,然後去往後邊的小祠堂。
那邊的管事有些束手無策,孫氏元嬰境老祖不願孫府為難,已經百年光陰不在孫府那邊現身的老人,親自向那名管事面授機宜,這才讓孫府上下吃了一顆定心丸。
沐浴更衣一番的孫嘉樹,獨自站在祠堂內,敬香后,如同面壁思過,沉默不語。
祠堂中除了靈位,牆上還懸挂著一幅幅孫家歷代已逝家主的畫像,多是如今孫嘉樹這般不起眼的裝束。這一代孫氏家主之位,屬於爺傳孫的隔代傳承,孫嘉樹爺爺在卸任家主之後,就去遊歷中土神洲。孫嘉樹以弱冠之齡繼承如此大的一份家業,這些年可謂甘苦自知。
孫嘉樹望著那些掛像,有人在家族危難之際力挽狂瀾,有人開闢出新的商路,有人為家族結識拉攏了上五境修士,有人一生碌碌無為,連累孫家在老龍城抬不起頭,有人決策失誤,害得孫家不斷讓出外城地盤,祖宗家業不斷被蠶食分割,有人誤入歧途,潛心修道,家族大權旁落親戚之手……
孫嘉樹很想知道將來自己被掛在牆上,後世子孫又是如何看待自己,是振臂奮發的中興之祖,還是埋下家族禍根的罪魁禍首,抑或是一個錯失千載難逢良機的蠢貨?
夜幕深沉,那名元嬰境老祖緩緩走入祠堂,沉默許久,終於開口安慰道:「事不過三,你願意選擇相信那少年,賭第四次,已經殊為不易,輸在了第五次上,無須如此懊惱。那個有望躋身元嬰境的金丹境供奉,其實願意陪你賭這四次,本就傾向於留在孫氏祖宅,而不是被苻東海拉攏過去。」
孫嘉樹沒有轉身,依舊抬頭凝望著一幅畫像,點頭道:「這一點,我已經想通了,並無太多心結。在押注這件事上,事情沒有變得更好,也沒變得更差,結果我能夠接受。退一步說,我孫家還不至於少了一位未來的元嬰境,就要死要活。」
孫氏老祖欲言又止,涉及孫嘉樹的大道根本,哪怕是他,也不好隨便詢問。其餘三名孫氏祖宅供奉,不管與孫嘉樹個人關係如何好,再好奇那名少年的境界修為,也絕不會主動開口問,而只是當一個樂子在那邊猜測。
孫嘉樹攤開一隻手掌:「我與陳平安相處,從頭到尾,都只是在做生意。不是我不把劉灞橋當朋友,而是陳平安此人太過奇怪,我忍不住要在他身上博一把大的。沒辦法,我孫嘉樹是商人,是孫家家主。原來知道得太多,也不好。」
孫嘉樹轉過頭,舉起那隻手掌:「等到陳平安第二次打退朝霞金龍,等到苻家的按兵不動,讓我一切謀划落空,反受其害,我才知道自己這次撈偏門錯得離譜,以致我眼睜睜看著自己失去了……一座老龍城。」
哪怕是被世間譽為地仙的元嬰境老祖,也看不出年輕人那隻手掌有任何異樣,但是老人無比確定,孫嘉樹看到的,就是最終的真相。
孫嘉樹滿臉悲愴神色:「若只是少了陳平安一個本就不是朋友的朋友,失去一座老龍城,我孫嘉樹打落牙齒和血吞,照樣能忍!錢跑了,再掙就是。賺錢的能耐,我孫嘉樹絕不會比任何人差!」
老人只能一言不發,靜待下文。
孫嘉樹收起手掌,握緊拳頭,顫聲道:「可是經過這番波折,我發現自己的取財之道,原本一直堅信堂堂正正,是毋庸置疑的商家大道,最為契合『正大光明、源遠流長』八字祖訓,但是卻被才認識不到一個月的陳平安,驗證為偏門小道。商家老祖早就遺言後世,偏財如流水,來去皆快,興勃焉亡也忽焉,故而絕不可取。」
孫嘉樹轉過頭去,不讓老祖看到自己的面容。
元嬰境老人緩緩走到孫嘉樹身邊:「事已至此,難道你就此心灰意冷,什麼事情也不做了?」
孫嘉樹雙手放在嘴邊輕輕呵氣:「苻家莫名其妙地沒有動作,裡外不是人的,只有我孫嘉樹。關鍵是我現在還不確定,陳平安認為我是怎麼樣一個人,他又到底是怎麼樣一個人,這才是問題癥結所在。」
老人皺眉道:「陳平安對你如何,不好說。可他的性情,你還沒有吃透?」
孫嘉樹無奈道:「之前我覺得已經看透,所以哪怕事後他知道了真相,孫家該有的,陳平安不會少了一分,大不了以後形同陌路,老死不相往來。可現在,不好說了。我不確定陳平安對人對己,是否完全一致。」
老人拍了拍孫嘉樹的肩膀:「嘉樹,你很聰明,又有天賦,當個孫氏家主,沒有任何問題,哪怕是現在捅出這麼個婁子,我還是這麼認為。那我今天便不以老祖身份對一個孫氏家主指手畫腳,只以長輩身份對晚輩多說一句,拋開種種算計,家族榮辱,以及寶瓶洲大勢,你到底還是孫嘉樹,是劉灞橋最好的朋友,陳平安又是劉灞橋介紹給你的朋友。你不妨以簡簡單單的朋友之道與之相處,暫時就不要考慮什麼家族了。」
孫嘉樹轉過頭,疑惑道:「可行?」
老人笑道:「不妨試試看,反正事情已經不能再糟糕了。有些事,不是你想躲就躲得掉的。人生在世,遇到一個坎不怕,努力走過去就是了。過不過得去,兩說,你好歹嘗試過。如你所言,孫家還扛得住。」
孫嘉樹還有些猶豫狐疑:「那我試試看?」
老人轉頭望向祠堂外的天色:「去吧。別忘了,今天就是山海龜起航的日子。」
孫嘉樹深呼吸一口氣,轉身離開祠堂,雖然下定決心,年輕人的步伐並不輕鬆。
「這次嘉樹這孩子是真輸慘了,輸怕了。一口氣接連輸了三次,輸小暑錢,錯失一名有望躋身元嬰境的百年供奉。輸給不動如山的苻家,最後輸道心,本心開始動搖,最是致命。換成是我站在他這個位置上,恐怕只會比他更差,心境早已崩碎,連挽回的機會都沒有。」
老人不再凝視孫嘉樹的背影,重新望向那些掛像,笑了笑:「有此一劫,也算好事。總好過將來闖下大禍,再難亡羊補牢。太過順風順水,一直自負聰明才智,終歸不是長久之道。諸位以為如何?」
牆壁上一幅幅掛像嘩啦啦作響,似在附和。
苻城內,宋集薪身邊時刻跟隨著那名林鹿書院副山長。
老龍城與大驪的買賣,早於苻南華進入驪珠洞天時就已經敲定。宋集薪此行,不過是以大驪皇子宋睦的身份,象徵性拋頭露面。這一切,既是大驪國師崔瀺的運籌帷幄,更是皇帝陛下的旨意。此次宋集薪由龍泉郡渡口南下老龍城,在大驪京城調養身體的皇帝陛下,對宋集薪沒有提出什麼要求,以至宋集薪在渡船上的時候生出一些錯覺——婢女稚圭才是此次遠遊的真正主心骨。
龍泉郡,老龍城。稚圭,王朱為珠。
宋集薪知道這些他知道的蛛絲馬跡,和尚未水落石出的伏線千里,已經編織成一張大網,最終會形成一個南下一個北上的局面。大隋高氏願意退讓一大步,與大驪宋氏結盟;寶瓶洲中部有北俱蘆洲天君謝實,攔腰斬斷觀湖書院對北方地帶的嚴密控制。雖然書院第一次出手就雷霆萬鈞,扼殺了包括綵衣國、梳水國在內中部十數國蠢蠢欲動的戰爭苗頭,但是宋集薪依稀看出了一條大驪鐵騎的推進路徑,勢如破竹,長驅南下,策馬揚鞭於南海之濱……
宋集薪對此默不作聲,只是看在眼中,放在肚裡。
寶瓶洲形勢有利於大驪宋氏,不等於有利於他宋集薪。不提他跟廟堂重臣、柱國功勛們毫無交集,長春宮還有一個同胞弟弟,以及一個死心塌地偏愛幼子的娘娘。當初他去了一趟長春宮,名義上是骨肉分離多年,兒子認祖歸宗后,應當主動問候娘親,但是不管那位娘娘在長春宮表現得如何傷心,宋集薪內心深處,發現自己很難感同身受。宋集薪當時就像一個沒有七情六慾的木頭人,除了擠出一點淚水,跟那個曾被打入冷宮的權貴婦人就再沒有更多的言語。只是她問一句,宋集薪答一句,不像是母子重聚,反而像是一場生搬硬套的君臣奏對。再加上一個弟弟宋和在旁邊流淚,那次見面,母子三人應該都很彆扭。
宋集薪獨自走在苻家的庭院廊道之中。他說想要自己散步逛逛,林鹿書院副山長便不再跟隨。宋集薪一路上遇見了不少俊朗男子和丫鬟婢女,沒有人知道他的身份,只不過宋集薪腰間的那對老龍翻雲玉佩和老龍布雨玉佩,足夠讓他在苻家暢通無阻。
今天稚圭又不知道跑到哪裡去玩了。劍仙許弱也不知所終,這個據說在中土神洲都有偌大名頭的墨家豪俠,宋集薪一直想要與其結交,但是總覺得對誰都和顏悅色的許弱,其實最不好說話,雙方很難交心。也許哪天等自己走到那個位置上,才會好一些?宋集薪便忍著,以免適得其反。
一路行去,宋集薪欣賞著苻家精心打造的山水園林和亭台樓閣,看多了,便有些無聊。以前他在小鎮那些街巷瞎逛,不管身邊有沒有帶著婢女稚圭,都沒覺得風景如此不耐看。宋集薪想起稚圭,心中陰霾越來越濃郁。他很怕有一天,她不再是自己的婢女,一回頭,再沒有她的纖細身影。
就像現在這樣,宋集薪轉過頭,空蕩蕩的廊道,只有不識趣的籠中鸚鵡在那裡說著人話,還是拗口晦澀的老龍城方言。宋集薪轉身走到鳥籠前,用手指重重敲擊竹編鳥籠:「閉嘴!」
鸚鵡學舌極快極准,回了宋集薪一句寶瓶洲雅言:「閉嘴!」
宋集薪一挑眉頭,又道:「宋睦是大爺。」
那隻五彩鸚鵡默默轉過身去,用屁股對著宋集薪,然後來了一句:「你大爺!」
宋集薪不怒反笑,心情好轉,笑著離去。
苻家有一座登龍台,是老龍城一處禁地,不在苻城內,而是在老龍城最東邊的海邊大崖上。登龍台高數十丈,是老龍城最高的建築,一直有個金丹境練氣士在此結茅修行,以防外人擅自闖入。
今天苻畦親自領著一名客人登台觀景,只有嫡子苻南華作陪,再無他人。而且最奇怪的地方是苻畦在登龍台腳就停下身影,讓那名客人獨自登上高台。
金丹境練氣士跟苻畦恭敬地打過招呼之後,看了眼苻南華,就返回茅屋,繼續感悟大海潮汐,用以砥礪神魂。
苻畦輕聲道:「南華,你之前沒有選擇對陳平安出手,是不是認為孫嘉樹那麼聰明的人,只會做出比你更聰明的舉動?」
苻南華老老實實回答:「除此之外,我始終在捫心自問,若是以老龍城城主的身份對待此事,我應該如何做。是公器私用,還是……」苻南華神色尷尬,不再說下去。
苻畦讚賞道:「如此看來,那天我跟你說的那些話,你是真聽進去了。苻家子孫,不能等到當了城主的那一天,才開始以城主身份行事。這點視野和眼界都沒有,只知道為了一己私慾,打打殺殺,橫行無忌,一旦遇上真正的上五境仙人,莫說是苻家,整座老龍城又算個什麼東西?」
苻南華一狠心,咬牙道:「父親,但是我如今境界低微,將來如何能夠名正言順繼承城主之位?」
苻畦啞然失笑:「如何?用錢砸啊。老龍城苻家別的不說,錢是真不少。你以為當初我是怎麼從金丹境躋身十境元嬰境的?我所消耗的天材地寶,都夠買下孫家在外城的三百里長街了。在那之後,我又是如何一步步走到十境巔峰境的?除了還算勤勉的修行,更多還是用錢堆出來的,不然你以為?」
苻南華目瞪口呆,就這麼簡單?
苻畦雙手負后,抬頭望向那個步步登高的清瘦身影,微笑道:「我看好你之外,她的意見,哪怕只是一句無心之言,還是最重要,形容為一錘定音也不誇張。老龍城苻家有些人和事,你目前無法接觸,但是接下來你會了解得越來越多,寶瓶洲山巔的真正風景,也會逐一呈現在你眼前。」
苻南華的眼神炙熱起來。
苻畦笑意晦暗:「然後總有一天,你就會發現四周全是血腥味。」
那個拾級而上的外鄉人,是一個少女。她走上登龍台後,滿臉血污,不斷有血淚從金黃眼眸中流淌而下。
她煢煢孑立,形單影隻,環顧四周。九大洲,五湖四海,山上山下,儘是墳冢,皆是仇寇!
這一天陳平安依舊守夜釣魚,然後掐著時辰,開始練習劍爐立樁,等到天亮后,又一次睜眼望向東邊的海面上空,只是這次陳平安沒有再惹來金色氣流的下墜。陳平安咧嘴而笑,站起身朝那邊揮揮手,像是在跟熟人打招呼。
陳平安收起魚竿和魚簍,返回孫家祖宅,結果看到孫嘉樹在河邊等待自己。
他在等陳平安,其實陳平安也在等他孫嘉樹。
鄭大風當初在內城小巷,慫恿自己摘掉那張遮掩容貌的麵皮,之後更有陰神從中作梗。看似與孫家無關的隻言片語,陳平安稍作咀嚼,就能嘗出裡頭暗藏的殺機。
失望?當然會有。怒火滔天?談不上。
劉灞橋介紹孫嘉樹給自己認識,肯定是好心好意,所以願不願意來到孫氏祖宅,是陳平安自己的選擇。歸根結底,還是陳平安服從了自己趨利避害的本能。回頭來看,這個選擇可能不是最差的,但也不是最好的。
苻家和孫家信奉的商賈之道,其學問宗旨是什麼?孫嘉樹在閑聊之中,其實已經透露過一些。
陳平安對孫嘉樹的印象再次模糊起來,而且內心已經充滿了戒備和審視。
一個人的本性單純淳樸,完全不等同於憨傻遲鈍。要做真正的好人,得知道什麼是壞人。一個好人能夠好好活著,就是對這個世界最大的善意。
這些淺顯的東西,陳平安根本不用書上告訴他。市井巷弄的雞飛狗跳,街坊鄰居的雞毛蒜皮,龍窯學徒的鉤心鬥角,不都在講這些?
孫嘉樹看著那個愈行愈近的背劍少年,深呼吸一口氣,什麼都沒有說,只是作揖賠禮。
陳平安挪開腳步,避讓了孫嘉樹這個看似無緣無故的賠罪。
孫嘉樹起身後,苦笑道:「陳平安,我已經幫你安排了范家的桂花島渡船,我孫家已經沒有顏面請你登上山海龜。」
陳平安問道:「孫嘉樹,這是為什麼?」
孫嘉樹猶豫片刻,乾脆蹲下身,面朝河水,撿起腳邊的一粒粒石子,輕輕丟入水中:「我之前想要富貴險中求,撈取一筆大偏財。故意隱瞞苻家對老龍城的掌控力度,只讓你戴上那張不足以遮掩所有真相的麵皮,然後從那棟苻家盯得很緊的高樓走出,賭的就是性情執拗的苻南華咽不下那口氣,要興師動眾帶人殺你。在那之後,我會拼了半個孫家不要,也要保住你陳平安。事後你安然乘船去往倒懸山,就會覺得欠我孫嘉樹一個天大的人情。我相信遲早有一天,孫家得到的回報,只會比失去的更多。」
陳平安還是提著魚竿拎著魚簍,站在原地,他問了一個關鍵問題:「你怎麼確保我的性命無虞?」
孫嘉樹頭也不回,伸手指了指頭頂:「有些人間最高處的人和事,苻南華沒資格知道,但是我孫嘉樹作為孫家家主知道,老龍城城主苻畦當然更知道。這場晚輩之間的意氣之爭,我只要押上全部家當,擺出不惜與苻家玉石俱焚的姿態,那麼苻畦就會在狠狠敲打一番孫家之後,在某個火候主動收手。你陳平安當然只會有驚無險,不會死,而我孫嘉樹就能夠趁機跟你成為患難之交。」
直到這一刻,陳平安才滿腔怒火,他臉色陰沉,悄然運轉氣機,將那股怒意死死壓在心湖。
孫嘉樹又丟出一顆石子:「孫家這些年聲勢正盛,表面上與苻家有了一爭高下的實力,但是我看得稍微遠一點。除了一門心思投靠大驪王朝的苻家,五大姓氏中,范家緊隨苻家之後,其餘三家也各有依附,有觀湖書院,有北俱蘆洲的仙家府邸,有東南大洲的頂尖豪閥,都找到了靠山和退路,唯獨我孫家,一直舉棋不定。我也看中了大驪宋氏,只是我找不到門路。早些年我讓一名金丹境家族供奉去往大驪京城,別說是大驪皇帝,就連藩王宋長鏡的王府大門都進不去。一個生意人,提著豬頭找不到廟門的感覺,實在太讓人絕望了。」
陳平安問了第二個問題:「你不把我陳平安當朋友,很正常,那麼劉灞橋呢?」
孫嘉樹肚子里早就想好的千言萬語,竟然沒有一句能夠回答這個問題。孫嘉樹滿臉苦澀望向河水,直指人心,不過如此。
暗中觀察此處對話的孫氏老祖,為孫嘉樹捏了一把汗。
孫嘉樹微微低頭,雙手托住腮幫,既然再無應對良策,這個聰明至極的生意人,便乾脆順著本心自言自語道:「我當然是把他當朋友的,但是可能今後只會多了你陳平安一個敵人,少了劉灞橋一個朋友。」
陳平安問了第三個問題:「你之所以說這些,是不敢殺我?怕將來有一天,給人一腳踏平孫氏祖宅?」
孫嘉樹搖頭道:「我不想殺你。」他轉過頭,強顏歡笑,「陳平安,這句話,你信不信?」
陳平安沒有回答。
孫嘉樹站起身,像是卸下了萬斤重擔,不再那麼神色萎靡,終於恢復了幾分老龍城孫嘉樹的風采:「該說的,不該說的,我都說了。之後不管你陳平安做什麼,我都不會後悔。這點擔當,我孫嘉樹還是有的。」
陳平安嘆了口氣:「拿了行李,我就會去內城灰塵藥鋪,之後乘坐范家桂花島去往倒懸山。」
孫嘉樹點頭道:「好。」
兩人一前一後,默默走回孫氏祖宅,陳平安果真挎好包裹,走上了那條黃泥土路。
孫嘉樹獨自吃著早餐,還是鹹菜、米粥、饅頭。孫氏老祖坐在對面,剛要說話,孫嘉樹說道:「這件事的來龍去脈,我會儘快跟劉灞橋說清楚。」
老人問道:「是怕陳平安搶先告發,到時候更加為難,還是自己良心難安,不吐不快?」
孫嘉樹停下筷子,用心想了想,坦誠道:「好像都有。」
老人試探性問道:「乾脆一不做二不休,在桂花島渡船上做點手腳?」
孫嘉樹解開心結后,精神振作不少,笑著搖頭:「不能以一個錯去掩蓋另一個錯,我是再也不敢心存僥倖了。」
聽到這個答覆后,老人也如釋重負,笑道:「那這個悶虧,孫家就算沒白吃。大勢之下,先行一步,當然是最好,但是能夠始終不犯大錯,一樣不容易。已經有了大家大業,就不能總想著孤注一擲,要不得啊。」
孫嘉樹笑道:「家有一老,如有一寶!」
老人站起身:「你慢慢吃,好好調整心態,近期不要再有太大的情緒起伏。」
孫嘉樹放下手中筷子,起身恭送,等到老人走出屋子,他才重新坐下,繼續埋頭吃早餐。
苦味難當。
孫嘉樹若是應對不當,就要被孫氏老祖強行剝奪家主身份。這一點,先前相對而坐的一老一小心知肚明,而且雙方都不覺得有任何不妥。
陳平安走出孫氏祖宅的地盤,來到一處繁華市井,向路人問了路,雇了一輛普通馬車駛向內城。這一次開銷就很正常,畢竟不用跟種種飛禽走獸、蛟龍屬裔的駿馬豪車,在那條大街上同行三百里。由外城進入內城才是一筆不小的花費。
坐上馬車后,反而是陳平安在為車夫指路。車廂內多出了一尊陰神,正是灰塵藥鋪外出現的自稱姓趙的那位,陳平安便尊稱他為趙先生。
到了小巷外,陳平安付過車錢。今天鄭大風沒有在槐樹下,而是坐在藥鋪櫃檯后發獃。他見著了陳平安也不覺得奇怪,告訴陳平安藥鋪是小,但是藥鋪後邊很大。陳平安掀開門帘,發現這裡竟然是與楊家藥鋪差不多的格局,後邊有個青石板大院子,一樣是正房和兩側廂房。廂房都空著,隨便陳平安挑選。陳平安選了左手邊一間,在屋內放下劍匣和行囊,只在腰間別了養劍葫蘆。鄭大風學著楊老頭坐在正房外的屋檐下,拿著一支不知道從哪個古董店淘來的老煙桿,坐在板凳上吞雲吐霧。
在陳平安看來,老人抽旱煙,是深沉如古井;鄭大風抽旱煙,就只有滑稽了。
陳平安坐在自己屋子門口,說了準備乘坐桂花島渡船一事。鄭大風點頭說這事很容易,保證范家把他陳平安當自家老祖宗一般供奉起來。
然後各自不對脾氣的兩個傢伙,兩兩無言,一個抽旱煙,一個喝著酒。這讓門帘後頭那些個腦袋覺得好生無趣,很快紛紛散去。
鄭大風百無聊賴地抽著旱煙,他實在不知道老頭子為何好這一口,根本沒啥滋味嘛。鄭大風時不時斜眼瞥一下那個沉悶少年。月有陰晴圓缺,盈虧自有定數,隨著驪珠洞天的破碎下墜,如今這小子的運道不算太差了。只說陳平安這次進入老龍城的時機,若非雲林姜氏和大驪一行先後到來,苻畦未必會如此好說話。
鄭大風突然開口問道:「隨口一問,如果當初齊先生說你陳平安,這輩子都沒辦法躋身第四境,你會如何?」
陳平安思量片刻:「那我應該會認命。」
鄭大風似乎有些意外,然後翻了個白眼,越發覺得沒勁。就這也能當自己的傳道人?在這種事情上,陳平安跟自己不是一路貨色嗎?
鄭大風不願死心,問道:「認命之後呢?」
這種事情不痛不癢,陳平安就隨口回答:「當然是繼續練拳啊,還能如何?我當時需要靠練拳吊命。再說了,練拳又不只是破境,能夠強身健體,多點氣力總是好事。」
鄭大風眯起眼,笑問道:「那如果你不小心走到了第三境瓶頸,看到了第四境的希望,咋辦?」
陳平安轉頭看著這個漢子,差一點就要將梳水國老劍聖的那句口頭禪脫口而出。他答道:「練拳是好事,破境更是好事,既然都到了瓶頸,當然是想著如何破境。」
鄭大風嘖嘖道:「你難道就不會想起齊先生的蓋棺定論,說你無法躋身第四境?」
陳平安瞪大眼睛,覺得鄭大風這傢伙的腦子肯定給門板夾過。陳平安喝了口酒:「齊先生的心意初衷,定然是想我好的。若破境是壞事,我就忍著;若是好事,而齊先生一開始想錯了,難道我就真不破境了?」
說到這裡,陳平安在心中喃喃道:「如果是這樣,齊先生才會失望。」
鄭大風臉色越來越凝重,已經顧不得抽旱煙:「齊先生怎麼可能會錯?!」
陳平安正色道:「如果我……還有機會站在齊先生面前,問先生你會不會犯錯,你覺得齊先生會怎麼回答?」
鄭大風如遭雷擊,雙眼布滿血絲,滿臉痛苦之色,丟了煙桿,雙手直撓頭。他直愣愣望向陳平安,大聲喝道:「陳平安!齊先生可有話要你帶給我?!說,直接說。有的話,我便心甘情願做你的護道人!十年,一百年都無妨!」
陳平安搖頭道:「沒有。」
鄭大風猛然起身,像一隻熱鍋上的螞蟻,在院子里瘋狂打轉,腳步紊亂,連一個三境武夫都不如。
陳平安喃喃道:「該不會是走火入魔了吧?」
那尊陰神浮現在陳平安身側,他早已遮蔽了院子這一方小天地的氣象,不會有任何聲音動靜穿過那道門帘。
鄭大風四處亂撞:「齊先生,我聽過你的很多次傳道授業解惑。你一定暗中將玄機說與我聽了,只是我當初不曾領會而已。想想,好好想想,鄭大風,不要急不要急……」
小院之內,地面上出現一縷縷雜亂罡風,凝聚如劍鋒刀刃,好在有陰神從旁小心翼翼壓制,才沒有擊碎青石板,撞爛廊柱門扉。
陳平安默默喝酒,用心仔細觀看鄭大風和那些奇異景象。
鄭大風滿臉淚水,腳步不停,抬頭望向陳平安:「齊先生可有道理教你,陳平安,你快快說來,不管是什麼,只管說。不管是讀書人三不朽的聖賢大道,還是為人處世的修身齊家,你只管說來……」
陳平安懷抱養劍葫蘆,面無表情地問道:「憑什麼?」
鄭大風的聲音幾近哀號:「你是我的傳道人!陳平安,你才是我鄭大風的傳道人!」
陰神輕聲提醒道:「陳平安,事情不妙。如果鄭大風再這麼下去,極有可能變成一個魂魄分離的武道瘋子,哪怕清醒過來,也一輩子無望山巔境了。而且我未必壓得住他,這間藥鋪,連同這條巷子和臨近街道,恐怕都要被鄭大風全部打爛,死傷無數。」
陳平安的心境其實遠遠沒有臉色那麼平靜。什麼亂七八糟的傳道人?要他一個剛剛躋身第四境的傢伙,去指點一名八境遠遊境的大宗師?陳平安看著院中越來越多的罡風,如條條溪澗匯聚為江河,形成一道道高達七八尺的陸地龍捲,所經之處,青石地板悉數崩碎。
陳平安趕緊駕馭養劍葫蘆里的飛劍十五,從中取出那些刻滿他道理的小竹簡。只能死馬當活馬醫了,他將上邊的文字內容一一說給鄭大風聽,可鄭大風只是痛苦搖頭,說「不對不對」。鄭大風腳下生風,已經離開地面,像一隻斷線風箏胡亂飄蕩,七竅流血,慘不忍睹。
哪怕陳平安將李希聖許多提筆寫在竹樓牆壁上的美好詩詞、文章佳句,竭盡所能記起,大聲說出,鄭大風還是搖頭。此時這個遠遊境武夫已經再也說不出半個字,只能在空中踉蹌出拳,盡量以此維持頭腦中的最後一絲清明。
渡過武道山巔的八、九境之間的關隘被稱為叩心關,比起三、四境和六、七境,風光更加壯闊,卻也更加險峻。
至於渡過九、十境之間的關隘,更是恐怖駭人,被譽為撞天門,想要跨出那一步的難度,可想而知。
鄭大風知道這一切,所以才會羨慕那個整天渾渾噩噩的師兄李二,才會嫉妒那個一次生死大戰就躋身十境的宋長鏡!
他與李二私底下交手,差點被李二打死的次數,一隻手都數不過來!
為何一個四十歲左右的宋長鏡都可以破境,偏偏一路攀升、勢如破竹直達第八境的鄭大風,就不行?!
為何老頭子偏偏還要說他此生無望第九境?在他已經不堪重負的心關之上,再雪上加霜?!
為何翻過了那篇《精誠篇》,見過了傳道人的兩次出拳打退天大機緣,悟透了精誠之意,仍只是瓶頸有所鬆動,卻死活跨不過去?
陰神下意識攥緊拳頭,死死盯住那個幾乎要心神崩潰的鄭大風。這尊陰神好像在猶豫不決,到底要不要毅然出手。但是他始終不敢輕舉妄動,若是他出手阻攔鄭大風發狂,那鄭大風的武道前程就真的毀了。
鄭大風驟然停下身形,懸停在空中,渾身浴血,鮮紅面容模糊不清:「師父,我做不到了,我真的做不到,對不起……」
看著一身鮮血的鄭大風,已經束手無策的陳平安沒來由地想起了一個小姑娘,一年到頭身穿紅棉襖,活蹦亂跳,天真爛漫。
記得李槐說過,小姑娘經常會問一些她的先生都回答不上來的問題,而齊先生從不會覺得這有何不對。
陳平安彷彿心有靈犀,輕聲呢喃道:「弟子不必不如師。」
一句細若蚊蚋的自言自語,在鄭大風耳畔,卻響若大潮拍打老龍城。
鄭大風痴痴低頭,望向那根老煙桿。他依稀記得,從來不願跟他多說什麼的老人,每次透過煙霧冷冷望向自己,每當這種時候,心高氣傲的鄭大風,與之直視的勇氣都生不出來半點。
在今天之前,鄭大風從來沒覺得這有什麼不對。世人不知老頭子的身份來歷,他鄭大風知道。世人不知道老頭子的神通廣大,他無比清楚。世人不知老頭子的輝煌事迹,他鄭大風還是知道。既然如此,他鄭大風如何能夠以弟子身份和不過八境武夫的修為,去跟那位老人對視?
鄭大風抬起頭,深深呼吸一口氣,伸手抹掉滿臉血跡,輕聲道:「原來如此。」
鄭大風沒有豪言壯語,沒有放肆大笑,只是一步步向院子上方的空中御風走去,在心中對自己默念道:「師父,你已在極高處,沒關係,弟子鄭大風,會一步一步走來見你。」
這一天,有人步步登天,直接破開了那片雲海。踩在高高雲海之上,那人登高望向更高處。
一座老龍城,大風起兮雲飛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