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前位置:萬花小說>书库>都市青春>劍來(1-42冊)精校版> 第85章 白猿背劍

第85章 白猿背劍

  第85章 白猿背劍

  一位身穿誥命華服的矮小女子,憑空出現在埋河水岸,緩緩而行。


  隨著境界修為的急劇攀升,埋河水神娘娘對於兩岸水運的掌控,越發嫻熟,這就像是武將在開疆拓土,馬蹄所至,即是國土。


  埋河本就是一條幾乎東西向橫貫大半個大泉王朝的大河,之前她是憑藉一身煉化兵器,勉強維持埋河威勢,面對一頭尚未躋身金丹境的作祟水妖,就已經頗為吃力,若是貿貿然升碧游府為碧游宮,大泉朝廷又不願拿出一部分國運,讓欽天監修士帶來放入水神廟中,一旦府邸匾額換成了碧游宮,四面八方皆是眼紅和垂涎,說不定宮府兩塊匾額,哪天就給人當柴燒了,這也是這位水神娘娘不願答應的原因之一。


  她天生豪爽、性情暴躁,這不假,可能夠坐鎮埋河數百年,將一樁樁機緣都牢牢抓在手中,自然絕非痴傻之輩。


  她蹲下身,從埋河中掬起一捧水,月色下,手心的河水漣漪微微蕩漾,相較以往,靈氣盎然了太多。


  趕來驛館之前,先是有許多水神廟承受不住的香火精華,倒退流轉,悉數湧入祠廟,原本銀白色的香火精華,竟然變成了淡金色,絲絲縷縷,飄向主殿內那尊泥塑金身。金身金身,可不是什麼造像匠人的鎦金鍍金手藝,而是一位山水神祇的神道根本所在,是一種大道顯化。那些淡金色的濃郁香火緩緩熏染神台上的金身神像,在神道之中,被譽為「描金」。只有兩種情況,才會出現這等異象:一種是帶著皇帝旨意的欽天監修士,奉旨行事,以一支御制毛筆蘸金描繪某位神祇金身,多是「數次點化」而已;還有一種是儒家聖人,對著金身「指點江山」,而且這些儒聖,至少是七十二書院山主之輩。


  除了埋河水神廟莫名其妙獲此大福緣之外,碧游府更是水運升騰,祥雲匯聚如一頂華蓋,幾乎能算是一座修行的洞天福地了。


  此舉被視為封正!真真正正被浩然天地正統所認可!


  河神娘娘心再大,也知道這份令她措手不及的大恩,絲毫不比第一次陳小夫子授業解惑遜色。


  在驛館開玩笑說想以身相許,實在是她不知如何報答了。


  那枚玉簡,其實就是她碧游府的鎮宅之寶。上古時代,埋河曾經是桐葉洲三條入海大瀆之一的主幹,此後滄海桑田,因江河改道、積淤、阻塞種種變故,那條大瀆的規模越來越小,最終只剩下了一截,便是埋河。碧游府的前身,是一座河瀆龍宮的廢墟,而那枚玉簡就是她從破敗龍宮中找到的至寶,萬年不改顏色,是那江河水精凝為實質,更是一方天地水運的具象,再由老龍王煉化為玉簡。想必龍宮猶在的遙遠歲月里,這枚玉簡就是龍王愛不釋手的珍惜之物。


  她要陳平安記下仙家道訣后就立即銷毀玉簡,其實是起了一些戲弄之心。


  除非陳平安是上五境神仙,才有本事毀去玉簡。


  不過既然擁有了那門「一步登仙」的道訣,要將玉簡煉化為本命物,她相信只要陳平安用心,希望不小。


  她一步跨入埋河,走在水面上,如志怪小說里的神女。唯一的美中不足,就是那頭水妖肯定勾結了附近某位山神,登岸隱匿於某地山運之中,沒了蹤跡。


  水神娘娘一個後仰直直倒去,就那麼躺在埋河水面上,隨著水流往下游漂蕩而去。河中溺死的水鬼,浩浩蕩蕩在河底跟隨這位水神娘娘,往水神廟那邊漂去。


  她突然捂住臉,一副沒臉見人的嬌憨模樣,自語道:「那些羞臊話,哪裡是一個黃花大閨女可以說的。」好在很快就恢復了鬥志,她坐起身,雀躍道:「趕緊讓人去蜃景城請匠人,重塑神像!人靠衣裝神靠金裝!神像胸脯那邊的曲線,誇張就誇張一些嘛,腿也可以長一些!」


  一些開了靈智的河底遊盪水鬼,真是長了見識,世間還有如此……有趣的水神娘娘。


  姚家隊伍的北行之路,遇上了很多啼笑皆非的事情。


  一位小有名氣的江湖豪傑,帶了一桿精鐵打造的八寶玲瓏槍,慕名而來,說要領教威震邊關的姚家槍。


  此人呼朋喚友,十數騎呼嘯而至,齊齊停在官道上,他高坐馬背之上,抖了一個花俏槍花。倒不能說是三腳貓功夫,身為二三流武夫,十數年水磨功夫還是有的,只是這類武林中人的切磋技擊,比起姚家鐵槍當然不在一個境界上,後者轉瞬之間,可分生死。


  姚鎮當時坐在車廂內翻閱兵書,只覺得好笑,沒有跟這幫想出名想瘋了的江湖好漢一般見識。姚近之一聲令下,姚家騎卒默然摘下輕弩,嚇得那撥人立即躥出官道,等到姚家隊伍遠去,才喋喋不休,埋怨這姚家鐵騎是繡花枕頭,徒有虛名,連下場比較槍法高低的底氣都沒有。結果當天這夥人就被州城官府緝拿歸案,難兄難弟們吃了頓結結實實的牢飯。


  後來還有一個下五境的野修,年紀不大,二十歲出頭,想成為姚家的隨軍供奉,卻也不敢造次,說清楚大致身世背景以及適當吹捧了一下自己的神仙術法后,就在下榻驛館外邊蹲著,啃著干餅就著劣酒,等候發落。姚鎮讓人送了一百兩銀子給他,野修漲紅了臉,仍是收了銀子才離開。


  隨著距離蜃景城越來越近,姚鎮即將赴任兵部尚書的消息不脛而走,傳遍朝野。又有一位落魄不得志的兵家修士,正值壯年,身材魁梧,堵住了去路,揚言姚家只要有人勝得了他,他立即滾蛋。然後邵淵然露了一手,他便滾蛋了。


  真正引起姚家隊伍好奇心的,是山神涉水、水神上山這接連兩樁奇事。


  只不過這兩位山水神祇,遠遠比不得埋河水神這等品秩,是最末流的地方神靈。那山神管轄方圓百里地界,水神則是負責一條兩百里河水的河伯,雙方山水相鄰,關係並不和睦,時有摩擦,不過以往都是小打小鬧,在山水邊界隔空對罵而已,但近期一位大香客更換了燒香門庭,從山神廟去了水神祠,那可關係著每年小十萬兩白銀進誰口袋的問題,小山神就讓麾下一名土地公,暗地裡去勸說香客回心轉意,不料給河伯撞了個正著,打得土地公灰頭土臉。山神一氣之下,直接越界涉水,兩把大板斧,打得十數里河水掀起滔天大浪,百姓驚駭,水神哪裡丟得起這個臉,裹挾江水,倒流上山,直撲山神廟。


  姚家隊伍當時剛好在岸邊趕路,見此情景兩位供奉和姚家隨軍修士就護著姚鎮和那三姚,去看熱鬧。


  陳平安也在一行人當中,只有裴錢和朱斂跟隨左右。


  於是就看到了河伯逞凶山神廟的景象。


  雙方好一通廝殺,山神占著地利,將河伯打回水中,河伯就再次駕馭渾濁河水直撲山神廟,愈戰愈勇。


  雙方你來我往,各展神通,好好一座秀麗山峰,給大水淹得一塌糊塗,參天樹木斷折無數。


  戰場之外,山上的土地公和山魈精魅,河邊的蝦兵蟹將和水鬼僕役,搖旗吶喊,一個個聲嘶力竭,看上去比上陣廝殺還要累。而且雙方相互較勁,河裡的在河邊架起了紅皮大鼓,為自家河伯老爺擂鼓助威,鼓聲如雷;山上的就趕緊搬出一面高達數丈的旗幟,使勁揮舞,獵獵作響。


  邵淵然站在姚近之身邊,為她解釋山水神祇的內幕,言談風趣。一旁少女姚嶺之聽得有滋有味,只是不知道帷帽下的姐姐姚近之,是什麼心思。


  裴錢忙著在岸邊撿取那些活蹦亂跳的河魚,這可比她自己釣魚輕鬆太多了。


  這場鬧劇,被一位臉色鐵青的州城城隍爺打斷,他御風而來,懸停空中,把兩位神祇罵得狗血淋頭。


  這位城隍爺身穿大泉禮部特製的官服,前後官補子與陽間官服相同,只是城隍爺的官服一律為黑色,意味著為人間君主行走陰間,約束夜間出沒的眾多鬼魅陰魂。相比散落天下各處又屢禁不絕的淫祠,城隍爺更需要朝廷敕封,而且幾乎不存在「名不正」的情況。必須紮根城池之中的城隍爺,自然最容易受到朝廷控制,而且城隍爺對朝廷天然忠心。


  陳平安看著這方山水的鬧騰,心境平和。比起自己在龍泉小鎮的經歷和兩次遊歷時的所見所聞,眼前這些畫面終究是小打小鬧,談不上可笑,只是很難再有在家鄉披雲山第一次見到壯闊江河的感覺了。


  朱斂就站在陳平安身邊,四名扈從當中,姚家人對此人印象深刻,因為相比其餘三人,這個佝僂老人真的太像一名隨從了。加上都聽說了客棧廝殺中四人的表現,依稀知道背劍的絕色女子是一位劍師,器宇軒昂的盧先生是用刀的宗師,悶聲不吭的魏羨一夫當關,擋住了皇室練氣士的圍攻,而這個神色慈祥的小老頭,出手最兇殘,大戰落幕之際,老人所站位置四周,地上都是殘肢斷骸。


  朱斂沒有去看陳平安,許多時候,人心無須用眼看。


  朱斂越發好奇那個龍泉郡,以及龍泉郡前身驪珠洞天,到底是如何的藏龍卧虎,才能夠讓如此年輕的陳平安,好似早早見過了人間的大風大浪,再難有心境上的波瀾起伏。


  年紀輕輕,古井無波,難免有暮氣、城府之嫌。但是朱斂卻不做如此想,處處與人為善的陳平安帶給他一種模糊的感覺,就像那心境的古井深處,隱約有一條惡蛟在水底游弋,影影綽綽。


  只是這條不為人知的蛟龍,大概是被禮儀規矩、善惡之分等給死死束縛在井底,哪怕是想要浮出水面、探出頭顱都做不到。


  朱斂不敢揣測其他,只確定一件事情:陳平安內心深處,必有一兩個放不下的極大執念。


  這次騰雲駕霧數百里趕來勸架,讓城隍爺勞心勞力,心情大惡,他恨不得將那河伯廟、山神廟一腳一個踩平了。


  山水神祇擅自越界一事,極其敏感,一旦給人往京城禮部衙門捅上去,他這麼個人在家中坐、禍從天上來的城隍爺,下場比那兩個不知輕重的蠢貨好不到哪裡去。


  城隍爺打發了那兩個戰戰兢兢的王八蛋,發現了河邊的姚家一行人。他運用望氣之術,只是一瞧,就覺得這些人有些刺眼,心中震撼,立即想要落下身形,去一探深淺,只是那些人跋扈得無法無天,有兩位修士直接拔刀相向,放話說「不得靠近,不然視為行刺」。城隍爺氣得差點要喊回那兩個轄境下屬神祇,所幸吃了幾百年的香火,養氣功夫到底還是有一些,最終只是牢牢記住了那些陌生面孔,臉色陰沉地返回州城。


  返回大隊伍的途中,姚鎮來到姚近之身邊,輕聲問道:「為何如此不近人情?」


  姚近之無奈道:「一路上的官場應酬,觥籌交錯,在所難免,可若是涉及城隍和神靈,可就說不清楚了。爺爺總不希望還沒進入蜃景城,就被六科言官以密折彈劾吧?哪怕皇帝陛下不理,可是京城從官場到市井,註定要掀起一陣妖風妖雨,天底下有誰不愛看熱鬧?我們自己這趟不就是來看熱鬧的嗎?會在乎那山神河伯的對錯是非嗎?」


  姚鎮讓她一點就透,深以為然。老將軍心中惋惜不已,若是姚近之是男兒身,留在邊關,才叫放心。


  裴錢撿了一大堆河魚,結果陳平安不願意收,她只得拎著魚尾巴,一條條使勁甩回河中,累得她汗流浹背。


  到了既是州城又是郡城的騎鶴城,大泉京師近在咫尺了。


  這座郡城歷史悠久,相傳有一位修道高人在此騎鶴飛升,令其名聲大噪。郡內有一座小山,風景平淡無奇,只因為是那仙人騎鶴飛升之地,每年都有無數文人騷客來此遊歷,小山四周,皆是京師權貴購置打造的宅院,寸土寸金。


  先前那位城隍爺應該就在這座城中,而姚鎮還不至於忌憚一個州城城隍。


  掌握一國城隍升遷、貶謫的禮部尚書,品秩俸祿與他沒差,何況大泉尚武,兵部尚書不是什麼虛職,不然也不會成為所有武將養老的第一把交椅。


  依舊是下榻驛館,這是朝廷規矩。城內驛館佔地極廣,竟是不輸王侯宅院,為了迎接姚鎮,刺史和郡守派人幾乎清空了整個驛館。


  事已至此,姚鎮只能領情,假裝什麼都不知道。水至清則無魚,官場尤為如此。


  一般而言,廟堂上容得下忠臣奸臣、能吏昏官和眾多牆頭草,唯獨容不下一位好似道德聖人的存在。那就像朝堂上高懸著一面照妖鏡,一眾國之棟樑們的種種瑕疵,纖毫畢現。


  老將軍心中感慨萬分,這些為人處世的道理,是孫女姚近之在十四五歲時候說的話。


  有些時候,姚鎮會自嘲,自己這一大把年紀攢下的人生閱歷,難不成都當成馬草給餵了戰馬?

  好在隊伍之中還有個陳平安,姚鎮這次北行,就喜歡找這個年輕人閑聊。


  陳平安先前按照約定,跟姚仙之切磋過,指點了一二。姚仙之將陳平安的話語奉為圭臬,回去找爺爺談心的時候,很是憂傷,說自己這一輩子練武都練到了狗身上。姚鎮就問他:「你這個所謂的『一輩子』是幾十年啊?」姚仙之啞口無言,把一旁煮茶的姚近之給逗樂了。姚近之雖然下棋就沒有贏過盧白象,可這鬥茶,她堪稱國手。


  風沙粗糲的邊關之地,世代男女皆英武的姚家,怎麼就養出這麼一個鍾靈毓秀的女子?

  姚仙之沒來由冒出一句:「近之姐,我不喜歡那個邵淵然,我喜歡陳平安。」


  姚近之微笑道:「你喜歡和不喜歡,關我什麼事?」


  姚仙之還要說話,被姚近之瞪了一眼,就嚇得把到了嘴邊的話語咽回了肚子里。


  姚鎮笑得很沒有家主風範。


  姚近之輕描淡寫地說:「爺爺,如果不出意外,朝廷馬上就有密使來到騎鶴城,到時候爺爺再笑不遲。」


  姚鎮笑不出來了,跟這些在官場染缸里浸泡過幾十年,一個個在公門修行成老狐狸精的傢伙,玩那花花腸子,實在是讓老人頭痛。


  陳平安在自己屋子裡練習六步走樁,以虛握劍式,閉目觀想一位位劍修各具風采的出劍。


  桌上擺放著一節竹筒,竹子是普通綠竹,從沿途一座青山上的竹林中隨手劈砍而來。


  陳平安想要雕刻出一隻筆筒,作為臨別贈禮,送給姚老將軍。


  裴錢跑過來說想要去外邊逛逛,陳平安就讓她去問盧白象願不願意帶她出門,如果不行,那就老實待在屋子裡讀書。


  之前陳平安給了她第二本儒家典籍,有一天她一臉雀躍地來到陳平安房間,說自己能夠倒背如流了。陳平安拿起書,讓她試試看,竟然還真一字不差,背誦了千餘字,然後就被陳平安扯住了耳朵,讓她回屋子閉門思過,只說了一句:「告訴你讀書要用心,你當作了耳旁風?」


  裴錢氣鼓鼓回到自己屋子,站在椅子上,俯瞰著桌上那本破書,捏著下巴,眉頭緊鎖。用心?啥個意思?自己這還不夠用心?為了能夠做到把一本書倒背如流,花了她一炷香工夫呢。她蹲下身,看了看撰寫這本狗屁典籍的聖賢名字,記住了,等到自己練成了劍術和拳法,以後一定要打得這個老王八蛋哭爹喊娘。


  她重新站起身,瞎琢磨了半天,就是沒能想出答案,便跳下椅子,拎著那根相依為命已久的行山杖,練習了一通瘋魔棍法。


  耍完之後,丟了行山杖,她頓時覺得自己距離天下第一高手又近了些,這才心情好轉,撲倒床上,呼呼大睡去也。


  今兒得了陳平安的指令,裴錢便屁顛屁顛地去找那個私底下被她取了個「小白」綽號的盧白象,但是盧白象竟然在跟隋右邊下棋,說等他半個時辰,裴錢便轉頭望向枯坐一旁、看不懂棋,就只為了等待分出勝負的魏羨,剛要說話,正死死盯著棋局的魏羨突然說了個「走」字,就站起身來,裴錢恍然大悟,兩人一起離開驛館去逛街。


  裴錢笑問道:「老魏,你身上帶錢了沒?」


  四人當中,裴錢對魏羨最不害怕,口口聲聲喊他老魏。魏羨也從不惡臉相向,事實上是他根本不在乎。


  魏羨默不作聲。


  裴錢埋怨道:「那上個屁的街,瞧見了漂亮玩意兒和好吃的,咱們都買不起。」


  魏羨突然說道:「我有些銀子。」


  裴錢皺眉道:「哪來的?偷的?搶的?你分我一半,我就不告訴陳平安。」


  魏羨說道:「教了客棧小瘸子一套拳法,得了幾錢銀子,最近傳授姚仙之拳樁,又得了十幾兩。」


  裴錢滿臉艷羨道:「老魏你可以啊,走哪兒都能掙著大錢,這一點我服你。」裴錢雙手負后,挺起胸膛走路,很快又嘖嘖道:「不過老魏你還騙小瘸子的錢,就不厚道了,騙他還不如騙那九娘呢,她兜里才真的有錢。可惜嘍,老魏你長得不討喜,遠遠不如我爹年輕俊俏。老魏,生了這副砢磣模樣,怨不怨你爹娘?」


  堂堂一位開國帝王,給一個小閨女這麼說道,虧得魏羨還能無動於衷。身材矮小的漢子一板一眼道:「當年宮廷畫師給我畫像,都稱讚我相貌英偉,我覺得他們說的是真心話。」


  裴錢震驚道:「老魏,是你豬油蒙了心,還是他們眼珠子長在屁股上頭了?」


  魏羨繼續修起了閉口禪。


  騎鶴城無夜禁,城內富豪不計其數,很願意一擲千金。


  出了驛館,拐出一條街后,一大一小走在熙熙攘攘的人流中。裴錢兜里沒有一文錢,但是氣勢上像是個腰纏萬貫的富二代。


  這也不奇怪,她都能在人生地不熟的狐兒鎮,騙得一大幫同齡人都以為她真是一位流落民間的公主殿下,最後還能把一夥精明油滑的捕快騙得團團轉,畢恭畢敬地把她護送回客棧。


  裴錢突然問道:「老魏,我總覺得那個每天不敢見人的娘們,看我爹的眼神不太對勁。」


  魏羨淡然道:「帝王心術也。」


  裴錢一頭霧水,問:「你說啥?」


  魏羨不再言語。


  裴錢也沒刨根問底,咽了咽口水,有些嘴饞了,笑眯眯道:「老魏,能不能給我買個糖人吃?」


  魏羨搖頭。


  裴錢氣憤道:「老魏,你怎麼如此小氣家家的?」


  魏羨破天荒露出笑意,道:「我可沒陳平安那本事和耐心,養不熟你。」


  裴錢懵懵懂懂,可憐兮兮道:「那我跟你借錢買糖人?」


  魏羨點頭,道:「按照三分利算。」


  裴錢愁眉苦臉,道:「雖然我知道三分利是個啥規矩,但我覺得還是算了吧,不吃就不吃,餓不死人的。」說是這麼說,她腳底生風跑到了一個吹糖人的攤子前邊,雙腳生根,死活不願意挪窩了。


  魏羨總不能撇下裴錢一個人,弄丟了裴錢,陳平安這種人,肯定會對他拳腳相向。


  攤子那邊,帶架子的長方櫃,下邊有個木圓籠,裝著小炭爐,吹糖老翁手法嫻熟,以大勺子澆下黏稠的金黃色糖稀,兜兜轉轉,瞬間就能變出各色糖人。周圍稚童扎堆,一個個瞪大眼睛流著口水,有長輩在身邊的,都如願拿到了造型各異的糖人。


  魏羨掏錢買了兩串,裴錢眼巴巴盯著一手一串的魏羨。


  魏羨遞給裴錢一串,慷慨道:「賞你了。」這口氣,就像是帝王賞賜了一塊多大藩地似的。


  裴錢眉開眼笑,道:「回去我在爹面前,天天說你的好話。我如今是半個讀書人了,一口唾沫一顆釘!」


  一大一小,啃著糖人,人海之中,並不起眼。


  驛館內,棋盤上已經分出了勝負,仍是隋右邊輸。


  隋右邊對於手談一事,並無勝負心。


  盧白象在屋內獨自復盤,凝視著棋局,雙指拈著一枚棋子,按在桌面上,輕輕滑動。


  不遠處那間屋子裡,陳平安正在雕刻那隻竹筒,他要嘗試著在筆筒外邊篆刻一整篇聖賢文章。


  所幸這些年一直在竹簡上刻字,唯手熟耳,又有少年歲月燒瓷拉坯的底子在,字刻得不敢說氣韻飛揚,但字裡行間,蘊含著端正之意,即使沒有咄咄逼人、入木三分的雄健氣勢,卻也如溪水綿長,終歸還是有那麼點意思在的。


  有人說,下五境修士修了個長壽,中五境修士在求長生不朽,上五境修士在更高處更遠處大道獨行,幾乎一刻不得停歇。陳平安覺得這樣沒什麼不對,忙碌充實,不辜負光陰,只是偶爾還是需要停下腳步,或者是放緩腳步,靜下心來,欣賞修行路上的風景。


  在竹簡上刻下美好的文字,是如此;親手做個不甚值錢、唯有心意的筆筒,也是如此。


  一夜無事。


  陳平安熬夜刻了大半筆筒,睡了兩個時辰就起床,在繼續走拳樁的同時又虛握練劍。


  即將入冬了,不知道有沒有那份運氣,到了蜃景城外那座渡口,就遇上今年第一場大雪?大雪之中的蜃景城,據說宛如仙境。


  吃早飯的時候,陳平安得知姚家隊伍要在騎鶴城休整兩天,也未上心。


  姚仙之跑來找陳平安,說大伙兒約好了,一起去遊覽那座仙人騎鶴飛升的小山,而且刺史府邸那邊早早通知驛館,無論姚老將軍去不去那邊,小山附近今天都會戒嚴,不許任何人登山。


  碰頭后,陳平安發現人還不少,有同輩的三姚,身穿青衫的道士邵淵然,竟然還有極少拋頭露面的隋右邊。


  魏羨和盧白象選擇留在驛館,一路遊山玩水的老將軍此次沒有露面,有些不同尋常。


  今天出門,陳平安換上了那件品秩提高一籌的法袍金醴,所以是以白衣現身,若是有心,就會發現他的髮髻上還別著一支白玉簪子。


  寶瓶洲最北端的大驪王朝,其青壯男子本就身材高大,普遍要比南方老龍城那邊高出至少半個腦袋。而且十五六歲的男子,成家娶妻,在寶瓶洲市井鄉野,是常有的事。唯有豪閥世族和書香門第,才會講究二十及冠。


  陳平安在練拳之後,個子一直在往上躥,不知不覺中,已經是正兒八經的年輕人相貌了。


  陳平安屁股後頭跟著那個黝黑精瘦的裴錢。只要是在陳平安身邊,裴錢就沒那麼害怕朱斂。


  一行人去往城中央那座小山,經過州城武廟門外,看到了一個怪人,發生了一件怪事。


  那是一個身上帶著血污的高壯少年,闖入了武廟,結果很快被武廟廟祝帶人架著丟出了大門。


  州城的文武兩廟,可不是閑雜人等可以鬧事的地方。


  那少年被丟出門外后,朝著武廟使勁磕頭,砰砰作響。


  廟祝是一位瘦高老者,站在台階頂上,對少年厲色道:「武廟聖人手持之刀,豈可被凡夫俗子染指?我念你年少無知,闖廟一事,不與你計較,速速離去,莫要痴心妄想!」


  原來是一個闖入武廟、想要與聖人借刀的少年郎。


  少年磕頭磕得額頭紅腫,已經有了血絲,他抬起頭,滿臉絕望的淚水,沙啞著嗓子道:「師父為了本郡百姓,一心殺妖除害,如今被困山林迷瘴之中,危在旦夕!師父將我送出山霧瘴氣后,說只有跟武廟老爺借了那把長刀,才有機會斬殺那頭禍害一方的兇狠大妖!廟祝老爺,我求你了,這是積德行善之事,武聖老爺不會生氣的……」


  廟祝冷笑道:「武聖老爺生不生氣,你說了算?私自動用一位武廟聖人的兵器,按照大泉律法,你知道是什麼罪責嗎?縣令就地免職!太守降一品!刺史罰俸三年!」


  少年傷心欲絕,喃喃道:「地方上有了害人的妖魔,當官的不管也就罷了,如今連武聖老爺也不願意管嗎?」


  廟祝看似疾言厲色,眼神冷漠,實則心中嘆息一聲:「你這少年郎,世間事哪有如此簡單啊。」


  朱斂抬了抬眼皮子,瞥了眼站在他身前的陳平安。陳平安剛要抬腳,邵淵然已經大步走出,陳平安便悄然收住了腳步。


  邵淵然來到那少年身邊,蹲下身問道:「你師父被困在何處,可知妖魔修為大致高低?」


  少年一一稟明。


  邵淵然伸手扶起了少年,一把抓住他的肩頭,微笑道:「我去救你師父,助他除妖。」


  邵淵然轉過頭,望向頭戴帷帽的姚近之,致歉道:「姚姑娘,我恐怕去不了小山了。」


  姚嶺之輕輕點頭,看不清面容。


  邵淵然抓起少年,一掠而走,躍上遠處屋脊,幾次蜻蜓點水,便不見了蹤跡。


  姚仙之心生佩服,對邵淵然這位大泉年輕供奉的印象好了幾分。


  裴錢先前一直眯著眼看那個姓邵的,此時她歪著腦袋,怔怔無言。


  有了這場風波,隨後那趟登山之旅,眾人就沒了太多興緻,而且小山確實太小,並無任何出彩的地方。


  只有背劍的隋右邊站在山頂,仰頭看著天幕,眼神炙熱。


  陳平安除了有些遺憾於此處風景的平平無奇,沒有流露出太多情緒。


  大泉山神、水神互斗也罷,騎鶴城的少年武廟借刀也好,終究是些不起眼的小水花。


  大伏書院山主去與太平山宗主會合,聯手阻截十二境大妖的入海遠遁,才是大事,而君子鍾魁去往太平山山門,也不算小事。


  除了大伏書院另外兩位君子、三位賢人和二十多位書院弟子,更南邊一些的那座文淵書院,來到太平山的讀書人數量更多,足足五十多人,可惜只由一位老邁君子領銜,其餘書院弟子,修為遠遠不如大伏書院。


  這就是文淵書院的尷尬之處,書院名聲不顯,是桐葉洲四大書院中最不出人才的那個,山上經常有傳言,這文淵書院恐怕要被摘掉七十二書院之一的頭銜。因為這座書院已經將近百年沒有出現一位新君子,書院正副三位山主,也沒有太多拿得出手的聖賢文章。世人遊歷文淵書院,不是沖著聖賢去的,而是沖著那座藏書無數的文淵閣。


  鍾魁到了太平山山門,果真依循先生的訓誡,告訴所有大伏書院弟子,聽從太平山道人的安排,不可擅自行動。


  雖然四方禍事不斷,可是太平山道士無論何種輩分,都沒有任何手忙腳亂,依然井然有序。一撥撥練氣士按計劃下山去往各地圍剿妖魔,有折損有傷亡,戰死之人,多是太平山道士,這讓兩大書院和許多仙家洞府的練氣士,都心生敬意,越發精誠合作。一場場廝殺間隙,來自各地、同仇敵愾的眾人,所談最多之人,是扶乩宗那個一舉成名的外門雜役少年,據說他已經被扶乩宗宗主收為關門弟子,宗主賜給少年一把曾由宗主的道侶煉化百年的半仙兵。


  如果不是這位少年撞破了那頭十二境大妖的陰謀,果斷地提前發難,太平山那口井獄鎮壓的妖魔,恐怕就不是逃逸大半,而是全部重見天日,尤其是最底層的幾頭妖魔,道行高深,最低都是元嬰修為。


  最近一旬內,不斷有潛伏各地的妖魔浮出水面,大肆禍亂一方,而且這撥妖魔,多是龍門境和金丹境,極難圍剿。


  太平山不敢掉以輕心,無論是本門道士還是馳援太平山的同道中人,幾乎傾巢出動。唯有君子鍾魁,選擇留在了太平山。


  所有人對此都沒有異議,因為此次行走四方斬妖除魔,就以鍾魁殺敵最多,而且他並非一味護著自家書院弟子,數次下山廝殺,他都主動進入其他山頭門派的練氣士隊伍,所以太平山原本負責主持大局的元嬰地仙,在親自下山之前,對鍾魁笑言:「山門就暫時託付給鍾先生了。」


  那位元嬰地仙私底下向鍾魁透露,他們太平山的那位祖師爺,很快就可以返回,說不定還會從藕花福地帶回那位女冠黃庭。


  鍾魁便大笑說,趕緊回來才好,不用他每天盯著那口井獄了。


  在那之後,鍾魁每天都會獨自巡查井獄底層。


  這天深夜,他剛剛走出井獄,就看到了一頭聽說過大名卻素未謀面的……大妖。


  事實上別說是他鐘魁一個外人,就算是太平山許多輩分很高的道士,都沒見過就在太平山上修行的這頭大妖。


  那是一頭境界極高的背劍白猿,身穿黑衣,身材與成人男子等高,只是沒有幻化成人形,始終保持著白猿原貌。


  老猿雖是名動桐葉洲的大妖,卻也是太平山的鎮山供奉,不提老猿之前的修行歲月,僅是為太平山看護門戶一事,就已經三千年之久了。


  這頭老猿的歲數,比太平山那位下山在外、碩果僅存的祖師爺,還要大。井獄的打造,是太平山開山鼻祖的通天大手筆,可在那之後的漫長歲月里,看守井獄一事,都交給了這位喜好背劍、極少現世的白猿。歷史上寥寥幾次大妖魔頭的逃離,無一例外,都是白猿親手解決,而且處理得乾乾淨淨,甚至連太平山許多地仙都不曾聽說。


  此次大亂之時,正值玉璞境的劍修老猿閉關,試圖打破那仙人境瓶頸。算起來不過才閉關三五年,老猿就出關了,難道是知曉了外邊的動靜,不得不提前現身?


  秋風肅殺,山林寂靜,老猿哪怕只是站在那邊,便如一座巍峨山嶽。


  鍾魁仍是大泉邊陲客棧的那一襲青衫,問道:「是你,對吧?」


  背劍白猿沒有說話,只以背後升起的如虹劍氣作答。


  人生路上,總會有那麼幾場疾風驟雨,就像是老天爺在提醒世人,你們是在寄人籬下,要乖乖低頭,比如陳平安在泥瓶巷自家門口遇上了個蔡金簡,在蛟龍溝遇上法袍金醴的原先主人,誤入藕花深處,就迎來了一場宗師聯手的圍剿。


  就看熬不熬得過去了。熬過去,雨後天晴;熬不過去,最多也就只能像武夫那般,嚷著十八年後還是一條好漢。


  師父領進門,修行在個人。鍾魁今天就是如此。


  今天之前,大伏書院鍾魁的修行,太好太快,太讓人驚艷,在大道上一騎絕塵,讓桐葉洲所有儒生難以望其項背。


  可是今天,白猿現世,生死大敵。


  這場面比起鍾魁的先生——大伏書院山主去攔截那頭隱匿扶乩宗附近的大妖,其實更加兇險。


  這是有違山主初衷的。


  鍾魁當下處境,堪稱必死之地。


  白猿眼神漠然,看著這個被視為有望成為某座學宮大祭酒的年輕書生。


  鍾魁深呼吸一口氣,眼前這頭背著一把古劍的白猿,即便不曾破開仙人境瓶頸,即便不是先天以體魄強韌著稱於世的妖族,也還是一位實打實的玉璞境劍修。


  如果說練氣士是天底下最叛逆的竊賊,膽敢叫板那天道循環的生死定數,那麼劍修,無疑又是練氣士中最不講理的存在。


  君子無故,玉不去身,白猿出鞘第一劍,就將鍾魁那塊大伏書院贈予每位君子的護身玉佩,給打得化作齏粉。


  一君子一大妖之間,蘊含儒家聖賢文章真意的玉佩粉碎后,數以百計的金色文字緩緩消逝於人間,像是落了一場金色的小雨。


  鍾魁剎那之間就退至數十丈外的一處井獄邊沿,雙袖鼓盪,秋風肅殺,小小兩隻青衫袖口內,充斥著沙場秋點兵的雄渾氣勢。


  太平山的這口井獄,是一口巨大水井模樣的建築,井壁開鑿有一條不斷向下的棧道,旋轉向下,陰氣森寒,就像一個直達幽冥的無底洞。


  下五境修士甚至只要靠近井獄,就會被井獄積攢無數年的煞氣,擾亂氣機,侵蝕體魄。


  太平山入門道士專門有一場苦修,就是在井獄附近坐忘吐納,打熬體魄,苦不堪言。女冠黃庭之所以被視為驚才絕艷的修道美玉,就在於她初次跟隨同門師兄師姐靠近井獄,當所有人都在苦苦支撐,不被煞氣倒灌氣府之際,她渾然不覺異樣,偷偷摸摸走到了井獄邊緣的入口處。如果不是當時那位負責盯著晚輩修行的太平山老道士,趕緊過去拎著小女孩的后領,說不定黃庭在九歲的時候,就已經步入井獄里了。


  之後,黃庭跟太平山長輩鬥智斗勇,總算在十一歲的時候,成功摸進了井獄,結果差點死在井獄深處,下不去,出不來,昏厥過去。最後她是被一位黑衣白猿丟出井獄的。


  此時,老猿閑庭信步,緩緩來到了與鍾魁隔著一口井獄的邊沿。


  那把出鞘古劍,劍氣太重,已經完全看不清劍身真容。一劍擊碎那塊等同於上品法寶的玉佩后,飛劍甚至此刻已經不在太平山上,依稀可見遠方有白虹飛掠,風馳電掣,就像一條纖細白蛇游弋在一大塊黑幕上。


  如此一來,原本即將被牽動的太平山護山大陣,瞬間停止了運轉,而且出現了不同尋常的紊亂。


  鍾魁竟是無法成功驅使大陣鎮壓此妖。


  祖師爺在去藕花福地接回黃庭的路上,宗主去了扶乩宗堵截那頭十二境大妖,主持太平山事務的元嬰地仙在下山之前,就將護山大陣的控制中樞,毫無保留地交給了鍾魁這個外人,不為大伏書院君子身份,只是信得過鍾魁而已。其實這種行為,大有僭越嫌疑,而且極有可能泄露太平山的內幕天機,可是太平山上上下下,毫無異議。


  曾有聖人言,太平山道士,素有古風俠氣。太平山道士確實當得起這份讚譽。


  只是道高一尺魔高一丈,這頭白猿,不愧是當了三千年的太平山鎮山供奉,竟然能夠讓大陣暫時停歇。


  鍾魁神色凝重,在心中默念一篇聖賢文章,他雙袖中的秋風,品秩比那求而不得的翻書風,還要高。


  當初鍾魁尚未及冠,早早躋身書院賢人之後,由於一年到頭放浪不羈,在大伏書院很是「聲名狼藉」,不被許多性情古板的老夫子所喜歡,如果不是山主近乎寵溺的庇護,早就給摘掉了賢人頭銜。


  成為書院的賢人和君子,可不是一勞永逸的事情,每過幾年都有一場大考,鍾魁當初酩酊大醉,昏睡了三天三夜,竟是直接缺考。大伏書院上了歲數的那撥教書匠,或是看不慣鍾魁的隨心所欲,或是憤怒他的揮霍才華,或是懷有天降大任必苦其心志的初衷,眾人聯名上書,要求山主剝奪鍾魁的賢人身份。


  那天正值冬日大雪,鍾魁光腳行走於雪中,朗聲口誦某位聖人的一篇道德文章,並且以仰頭問天之狂徒姿態,向那位聖人詢問文章中的疑惑,之後鍾魁自問自答,神色頗為自得。


  在鍾魁停步之時,寒冬時節,竟有一陣秋風,送來了那位聖人親口讚譽的一聲「善」,響徹大伏書院。


  秋風攜帶「善」字入袖,鍾魁當天就躋身君子,無人膽敢質疑。


  相傳聖人造字,鬼哭神泣。


  文字確實是有其力量的,對於書院弟子而言,尤為如此。


  最巔峰的顯化,即是那些「斯文正宗」文廟中聖人擁有的本命字。這些大聖人多是高立神台無數年,受世人頂禮膜拜,文脈不斷,香火永存。


  可即便是那座「正宗」文廟的聖人,不提居中的至聖先師與陪祀左右的那五位——當然如今就只剩下四位了——其餘聖人,只擁有一個本命字。


  天下唯有一人例外——山崖書院齊靜春,春、靜,皆是這位讀書人的本命字,而且兩個字,極大。


  然後才是一般儒家書院山主、君子的口含天憲,一肚子浩然正氣,引來天地共鳴。


  之後是賢人之流口誦詩篇,引來罡風,能夠讓人形銷骨立,讓那鬼魅陰物魂飛魄散。


  只背著一把劍鞘的白猿遙遙站在井口對面,沒有說話,它只是伸出三根手指,大概是說殺你鍾魁,只需三劍而已?


  鍾魁不言不語,不做任何口舌之爭。


  那枚象徵君子身份的玉佩,早已將此地情形傳回書院。


  鍾魁的四面八方,像是出現了一條條雪白瀑布,那些白色的水流,由一個個光芒璀璨的蠅頭小字組成,彷彿太平山井獄旁,豎起了一張張巨大的典籍書頁。以至於從井獄散發出來的煞氣,被強行壓往下方,那些被鎮壓其中的妖魔鬼魅,一個個凶性大發,嘶吼起來。井獄底下無數條鐵鏈震蕩的劇烈聲響,如雷鳴般炸開。


  太平山其實有兩座護山大陣,分裡外、明暗兩種,先前那座是桐葉洲人皆知的護山陣,一旦啟動,會有一把鏡子如明月升空,光線照耀太平山,讓任何妖魅無處遁形。身處那份光明之中,不但境界修為會被壓制,尤其是妖物和鬼物,更是被天生厭勝,道行淺薄一些的,諸如那地仙之下,一照面就會瞬間消亡。


  已經足夠震懾半洲之地的明月鏡,它的真正用處,外人打破腦袋都想不出來——它的存在,只是方便太平山找出對手,僅此而已!


  桐葉洲誰才是桐葉宗、玉圭宗之後的第三大宗門?


  千年以來,桐葉洲修士都說是宗主道侶皆是上五境的扶乩宗。可是關於這個爭論,不管外人如何示好吹捧、誠心認可,扶乩宗從不自認如是,扶乩宗宗主只有一次笑言,若是扶乩宗搬到了北邊那個小地方——寶瓶洲,就算是爭第一又有何難?


  白猿真正忌諱的,不在這座已經被動了手腳的陣法,而是太平山真正的撒手鐧。


  此時在太平山外遊盪不定的那抹白虹,再度破開一層無形的山水氣運,激蕩而至,從天而降,直直落向鍾魁的頭頂。一張張瀑布似的書頁,傾斜著倒流而上,在鍾魁四周和頭頂形成一座半圓形雪白大陣。


  那長劍劍尖,與瀑布撞擊后,迸發出無數電光火花。長劍下墜速度被阻滯了幾分,而瀑布蘊含的天地正氣不斷急劇消散。


  哪怕只是星星點點的火花濺射出去,就讓太平山井獄附近的參天古樹、觀景涼亭和仙師修行洞府,被毀壞得滿目瘡痍,無數飛禽走獸,哀號逃竄。


  鍾魁不理會遲早要破開瀑布水流的那把古劍,反而死死盯住那個巋然不動的大妖。


  白猿神色自若,嘴角帶著一絲玩味,分明是在拭目以待,想要看一看這位屬於必殺之人的書院君子,還有什麼壓箱底的本事。


  鍾魁頭頂上方那一劍,只是它的第二劍。


  妖族修行,先天不易,想要成為劍修,更是難度極大,所以躋身上五境的劍修大妖,無一例外,都會是蠻荒天下當之無愧的一方雄主。中五境的妖族劍修,在蠻荒天地,擁有種種殊榮待遇,幾乎等同於浩然天下的書院弟子,哪怕是名正言順的復仇或是攻伐,中五境妖族劍修都可以免死一次。不守規矩,肆意斬殺劍修之人,無論身份有多高,一經發現,就會遭到重責。


  浩然天下的練氣士,可能還不太清楚一名劍修大妖的可怕,畢竟雖然妖魅精怪數目眾多,但是真正的大妖極為稀少,不過劍氣長城那邊,已經用無數人族劍修的慷慨赴死,證明過它們的恐怖殺力和血腥手段。


  阿良為何強大,為何在劍氣長城擁有無數的仰慕者、擁護者,就在於阿良在劍氣長城砥礪劍道百年,面對同境界的上五境劍修大妖,不但無一敗績,還有追殺對方數萬里,甚至是當場陣斬的紀錄。所以,關於阿良飛升離開浩然天下,去跟道老二在那化外天魔橫行無忌的奇怪地方,打得天翻地覆的最終結果,浩然天下的練氣士都覺得阿良會雖敗猶榮;反而是蠻荒天下的妖族,絕大部分都堅信那個死一萬次都不夠的劍客阿良,會打得那位「真無敵」變成了「真有敵」。


  妖族敬重且崇拜最強者,即便對自稱劍客的那個阿良恨之入骨,但是當有一位巔峰大妖提出,阿良戰死後,可在蠻荒天下的葬身之處以劍做碑時,整座蠻荒天下——一座浩然天下視為「沒有一句讀書聲」的蠻夷之地,竟然將此提議,視為理所當然。


  此時,對於白猿與鍾魁的對戰,留在太平山上的百餘位道士,沒有袖手旁觀。他們幾乎都是山門中輩分最低的道士,許多還是臉色慘白卻眼神堅毅的小道童。


  鍾魁厲色道:「退回去!別送死!」


  那些道人中的一位金丹境界老修士,雖然已經認出了老猿的身份,但仍是擲地有聲道:「我太平山道士,斬妖除魔,沒有死在人後的道理。」


  白猿看也不看那位金丹修士,隨手一拳,拳罡就將這名世俗眼中的金丹地仙,打得身軀碎裂,金丹崩壞。


  以善意報答善意,雖死無悔。太平山道士是如此,鍾魁更是如此。只見他一揮雙袖,袖中兩陣秋風,將那些太平山道士悉數裹挾其中,一個個拋向遠處。


  白猿對此視而不見,任由鍾魁將那些道士丟出戰場之外。一個鍾魁,抵得上一座太平山。


  白猿心念一動,那把出鞘古劍加速下降。


  鍾魁雙指悄然拈住一張青色材質的符籙。


  聖人文稿,以篆刻有「下筆有神」的小雪錐,畫以君子鍾魁獨創的鎮劍符!


  長劍破開瀑布的一剎那,鍾魁頭頂浮現出那張青色鎮劍符。那把古劍如同謫仙人墜入一座洞天福地,竟然徹底消失,就連將其煉化千年的白猿都感應不到。


  太平山兩大護山陣,那把如明月升天的鏡子,只要是玉璞境修士,就可以將其禁錮片刻,而緊隨其後的真正殺招,正是太平山那位修為通神的開山祖師,窮盡人力物力財力,鑄造出來的四把上古仙劍的仿品,雖是仿品,卻每一把皆是半仙兵的品秩,四劍結陣之後,更是威力通天,可以媲美一件名副其實的殺伐仙兵。


  這頭白猿所背之劍,恰好就是四劍之一。


  作為鎮山供奉,三千年間,白猿不僅僅是追回捕殺那些「逃離」井獄的妖魔巨擘,還有無數次潛行下山殺敵,立功無數。


  最終在千年之前,那一代太平山宗主力排眾議,將其中一把古劍賜給已經「功無可封」的白猿。


  白猿雖然無法完全掌控四劍大陣,可是一時半刻的鑽空子,對它來說太簡單了。若是尋常地仙在緊急情況下,被迫倉促主持大陣,白猿有把握讓四劍臨陣倒戈。


  現在白猿沒有了既是佩劍又是本命物的那把古劍,白猿微微眯眼,扯了扯嘴角,動作細微,卻充滿了衝天的蠻橫血腥氣息。


  鍾魁一手負后,一手持小雪錐,如同站在書案前,開始書寫第一個字:聖。


  第二個字:人。


  第三個字:有。


  第四個字:雲。


  下筆極快。


  小雪錐筆下每一個字都懸停在鍾魁身前,氣勢浩大。


  太平山上,風起雲湧。


  白猿輕輕搖頭,一閃而逝。


  白猿以雙手拖刀之姿,掠過井獄的大半座井口,直撲鍾魁,橫掃而去,再不給這位書院年輕君子任何希望。


  倒不是說鍾魁寫完完整的篇章后,白猿就無法應對,畢竟它出關之時,其實就已是仙人境的劍修。


  它處心積慮,壓了境界足足五百年,除非元嬰境界的鐘魁是那道祖佛祖轉世,否則中間隔著一個玉璞境,還涉及中五境和上五境之間的天塹,鍾魁如何能活?

  若是鍾魁能夠同時駕馭兩座太平山護山陣法,則兩說。只可惜這兩座大陣,除非是宗主和那位祖師爺親臨主持,否則都會被白猿視若無睹。


  不過它如果再在太平山滯留片刻,就會很麻煩,真正的天大麻煩。 白猿輕輕飄落在鍾魁原先站立的位置上,十數丈外,鍾魁被攔腰斬斷,兩截身軀旁邊,鮮血淋漓。


  四個金字,一支小雪錐,俱已損毀。一顆堂皇正氣的金丹早已不存,一尊品秩極高的元嬰更是消散不見。


  這就是一名十二境劍修傾力而為的結果。


  白猿伸手一抓,從虛空處扯出一張已經出現裂紋的青色符籙,雙指一搓,握住那把掙脫牢籠的古劍,放回背後劍鞘。


  白猿瞥了眼被自己一掃之後連神仙也救不得的青衫書生,終於沙啞開口,這是它第一次說話,緩緩道:「也算慷慨就義。」它仰頭遠望,一跺腳,整座太平山隨之一震,其身形躍起,到了太平山之巔,一個轉折,往南方疾速飛掠而去。


  山頭震顫之後,井獄底層好像沒了拘束,瀰漫整座井口的衝天煞氣轟然而起。被鎮壓在井獄中無數年的妖魔,在經歷過短暫的震驚、茫然後,發出無數大笑聲。當那些想著要將太平山屠戮一空的妖魔邪祟正要衝出井獄之時,這股氣勢驚人的妖邪氣焰,突然出現凝滯,開始猶豫不決。


  原來,太平山北方遠處,出現一粒光點。然後是雷聲滾滾,連綿不絕,一座座雲海被攪得稀爛。


  山頭又是一震,一位身材高大、滿頭白髮的道袍老者落在鍾魁屍體旁,滿臉悲憤和愧疚。


  一尊金身法相拔地而起,幾乎要與高聳入雲的太平山等高,他高高舉起一臂,山頭升起一輪圓月玉盤,被偉岸如山嶽的老道士握在手中,往南方照去。同時,他一手抖袖,從太平山東南西三個方向,升起三道劍光,最終一一懸停在金身法相身側。


  這位道人,正是太平山當代宗主的祖師伯。


  當年師兄執意要將仙劍之一賞賜給白猿,他是最為反對的一個,為此師兄弟二人形同陌路。


  更有甚者,有個與他們師兄弟輩分相當的外人,還公然譏諷他是嫉妒一頭畜生的福緣。


  這位太平山的仙人境祖師爺,手持那好像可與天上明月爭輝一二的明月鏡,巡視片刻,終於照見了那頭已在千萬里之外的遠遁白猿。


  金身法相聲音響如炸雷,罵道:「忘恩負義的老畜生!貧道要將你碎屍萬段!」


  言出法隨,三把太平山鎮山仙劍——三抹照耀得方圓千里亮如白晝的光彩,劃破長空,追向那頭逞凶后拚命南逃的白猿。


  背劍白猿委實果決,伸手取出背後四劍之一,駕馭它沖向其中一道碧綠光彩。


  它只求太平山那三劍,出現略微停頓即可。


  太平山祖師爺更是狠辣,竟然由得兩把祖傳古劍玉石俱焚,在空中炸出一團驚世駭俗的光芒,仍然毫不猶豫地控制其餘兩劍擊殺白猿,其中一劍直直從無論如何改變路線都避之不及的白猿的背心處一穿而過。


  白猿迫不得已,顯現出數百丈法相,雙腳重重踩踏山河,雙手死死攥住了第二把古劍。


  巨猿雙手血肉模糊,巨大身形不斷向後倒滑出去,但那古劍仍然掙脫巨猿雙手的束縛,釘入它心口,透體而出。


  身受兩次重創的巨大白猿,再也維持不住法相,恢復成等人高的模樣,已經傷了大道根本的它,拼盡全力繼續向南遠遁。


  在法相消失之前,它獰笑道:「你難道就不救一救那鍾魁?你還有一線機會,你到底是救人還是殺妖,殺妖就要殺人,哈哈……」


  這頭大妖在狂奔出數百里之後,又被那兩把因為距離太平山太過遙遠而終於顯露真身的古劍,兩次刺透身軀。


  老道士喟嘆一聲,他原本想要拼著強行更改、衰減太平山的山水氣運,也要強行搬動整座太平山的「法相」向前數百里,就是為了維持住僅剩兩把仙劍的威勢,但是一旦如此作為,山腰處井獄旁邊的書生,恐怕真要連一線生機都失去了,畢竟方才他使出金身法相后,真身始終留在原地,幫助鍾魁凝聚僅剩的魂魄,試圖逆轉乾坤,使其「還陽活人」,這本就是逆天行事,會惹來冥府酆都的震怒。只要太平山氣運一動,說不定酆都就會趁機而入,直接奪走鍾魁所剩不多的殘留陰魂。


  故而那頭老畜生才會有「殺妖就要殺人」一說,沒有徹底打碎鍾魁元神,恐怕也是那頭白猿的算計之一。


  井獄附近,老道士身前,出現了一道飄搖不定的陰魂,正是臉色雪白的青衫書生——君子鍾魁。


  老道士沉聲道:「是我太平山對不住你,鍾先生。貧道無顏面對大伏書院。」


  以仙人境老道士的輩分,無論是在太平山師門,還是整座桐葉洲,都是屹立在巔峰的雲中神仙。老者稱呼年輕人鍾魁一聲「先生」,可謂莫大的認可。這位太平山的祖師爺,所做所為,委實當得起道家「真人」二字。


  只是人已死,只有一縷隨時都有可能消散於天地間的孱弱陰魂,又有何益?

  鍾魁的陰魂微笑搖頭,嘴唇微動,並無話語在浩然天下,但老道人自然知曉其意:「老真人不用愧疚,是我自己該有此劫難,逃不過去的,不是在這太平山,也會是在大伏書院,在桐葉洲的任何地方。」


  井獄旁邊,還有一位年輕女冠,她嘴唇抿起,有血絲滲出。


  正是原本還需要留在藕花福地一甲子的黃庭,或者說是鏡心齋的樊莞爾、童青青。


  整個太平山,她比誰都更加憤怒。


  那頭背劍白猿,曾是她修行路上的機緣之一,傳授了她一手山門不曾記載的背劍術,她將其銘記在心,甚至一起帶往了藕花福地,所以那座江湖上,才有「背不背劍,是兩個樊莞爾」的說法。


  老猿曾經一次次帶著她走入井獄深處,砥礪劍心,助她修行。


  她要親手宰了它,再問它一句,背叛太平山,可曾後悔!


  至於為何選擇背叛,黃庭不會問,不願問!


  鍾魁真身一死,太平山之巔,就出現了一個巨大的黑色漩渦,隱約有一尊頭頂帝王冠冕的巨大身形,冷冷俯瞰太平山。


  鍾魁陰魂抬頭一看,慘淡而笑。


  老道士原本想要收起金身法相,一見此景二話不說,金身法相微微屈膝,然後高高躍起,雙手將那漩渦直接打碎,只是老道士的金身法相也隨之崩塌而碎。


  代價之大,無法想象。


  鍾魁剛要說話,老道士擺擺手,洒然笑道:「修行一事,境界什麼的,算個屁,歸根結底,還是要讓自己覺得……爽!」


  說完之後,老道士便有些神色落寞,這位鍾先生,不談什麼准聖人、大祭酒潛質之類的大好前程,只說一個讀書人有如此君子之風,就萬萬不該這樣夭折。


  黃庭轉頭吐出一口血水,對老道士說道:「祖師爺,我要下山!」


  老道士點了點頭,道:「白猿死前,你都不得歸山,要麼提著它的頭顱回來,要麼就乾脆死在外邊好了。那兩把鎮山古劍,你可以借用一甲子,之後就憑自己本事追殺白猿。」


  黃庭沉聲道:「太平山黃庭,領祖師法旨!」年輕女冠化作一抹流虹,往南而去。


  太平山祖師爺,到底不是什麼能說會道的人物,再者心中愧疚不已,便沉默不語。


  鍾魁內心深處亦有一份愧疚。


  老道士突然眼神訝異,只見井獄附近有兩縷清風,向鍾魁陰魂緩緩飄蕩而來,縈繞四周。不但如此,還有一支小毛筆,晶瑩剔透,並非實物,浮現在鍾魁身前。更有一件古代官袍模樣的鮮紅衣衫,從那座漩渦消散的地方,飄搖晃蕩而下。


  鍾魁看著那支小雪錐,猶豫了一下,輕輕握在手中。


  鮮紅官袍披在鍾魁身上,兩縷秋風湧入官袍大袖內。


  與此同時,井獄之下,那些一個個老實得像是市井雞犬的妖魔鬼怪,不但乖乖縮回了牢獄原地,而且突然之間,不由自主地後退,直到退無可退。


  鍾魁想起了那句讖語。


  不再是一襲青衫,而是一襲紅袍的鐘魁陰魂,喃喃道:「鍾魁下山之前,世間萬鬼無忌。」


  他轉頭望去,對著井獄脫口而出道:「只管磕頭。」


  井獄之中,便響起了無數的磕頭聲響。


  老道士撫須而笑,從仙人境跌回玉璞境,看來沒白白跌境。


  鍾魁若有所悟,久久無言,最後他開口道:「老真人,我有一事相求。」


  老道士點頭道:「只要不是要貧道也給你磕頭,都成。」


  鍾魁啞然失笑,最後作揖道:「我雖已是鬼,可太平山真人也。」


  老道士微微詫異,隨即痛快大笑道:「這馬屁,爽也!」


  這天深夜,陳平安沒來由心情煩躁,便來到驛館屋外的院子里,練習劍術,可是始終無法靜下心來。


  驀然抬頭,遠處天幕,出現了一陣細不可查的微妙漣漪。


  陳平安後退數步,飛劍初一和十五已經掠出養劍葫蘆。


  陳平安很快鬆了口氣,是一襲古怪紅袍的君子鍾魁,身邊還有一位白髮蒼蒼的老道士。


  老道士看了眼陳平安,笑著點頭致意后,對鍾魁輕聲道:「你們聊,聊完之後與貧道打聲招呼,我需要趕緊帶你離開,你目前還無法行走人間太久。」


  陳平安心一緊。


  鍾魁笑道:「什麼都先別問,容我給你娓娓道來。」


  大略說完了那場太平山之戰。鍾魁彷彿就只是個局外人,說得一點都不驚心動魄,枯燥乏味得很,而且還滿臉笑容,什麼打不過那頭白猿大妖,技不如人,給人兩劍一刀打殺了,成了個孤魂野鬼,以後做不得書院君子了……娓娓道來個屁。


  陳平安怒道:「就這樣?死了?」他指著鍾魁的鼻子,斥道:「就這樣從人變成了鬼?你不是書院君子嗎?不是可以陰神陽神出竅嗎?」


  說到最後,陳平安嗓音越來越低,神色恍惚,輕聲問道:「怎麼就死了呢?」


  說到這裡后,陳平安已經再也說不出話來,腦海中走馬觀燈,最終停留在一幕畫面上。


  有個浪蕩不羈的讀書人,蹲在埋河水面上,覺得女鬼漂亮,便拔著女鬼的頭髮,想要見她一見。


  怎麼自己心目中的讀書人,都死了?


  陳平安下意識摘下了養劍葫蘆,又默默別回腰間。


  那支小雪錐懸停在鍾魁身前,分明已經與鍾魁的陰魂融為一體。


  鍾魁小心翼翼道:「陳平安,事先說好,真不是我不厚道啊,故意想要黑了你這支小雪錐,要打要罵,你看著辦!」


  陳平安問道:「君子一言,後邊怎麼說來著?」


  鍾魁心虛道:「駟馬難追?」


  陳平安坐在石桌旁的凳子上,鍾魁撓著頭坐在了旁邊。


  陳平安說道:「反正你現在死了,也不是君子了。」


  鍾魁越發良心難安。


  陳平安抬起頭,望著鍾魁,緩緩說道:「但是我答應過別人的事情,一定做到,對齊先生是這樣,對你鍾魁也是這樣。」


  鍾魁有些迷糊,問一聲:「嗯?」


  陳平安紅著眼睛,緩緩說道:「說借你就是借你,一年是借,一百年一千年,也是借。」


  鍾魁默然。


  陳平安最後問道:「一千年不夠,一萬年夠不夠?」


  鍾魁輕輕點頭,他站起身,陳平安跟著站起身。


  鍾魁再次笑容燦爛起來,朗聲道:「桐葉洲,鬼物,鍾魁!我有個朋友,姓陳名平安!」


  陳平安瞪了他一眼,然後也笑道:「寶瓶洲,劍客,陳平安!我認識一位正人君子,叫鍾魁。」


  遠處。


  太平山的那位祖師爺老道,撫須點頭,讚賞道:「百年千年之後,今夜相見,就是一樁美談。」


  鍾魁離開驛館后,被老道士收入一塊好似驚堂木的老槐當中。老道士突然轉身,縮地千里,一步就來到了陳平安所在的院子。


  還在發獃、尚未回神的陳平安趕忙彎腰,拱手抱拳:「晚輩陳平安拜見老仙師。」


  鍾魁之前講述自己的身死道消,說得輕描淡寫,提及太平山的道人,卻是毫不掩飾自己的親近。


  老道士伸手虛壓了兩下,道:「無須多禮。」


  陳平安直腰后,問道:「不知老仙師去而復返,可是有事?」


  老道士看了眼陳平安,點頭道:「拴得住,就是真豪傑。難怪黃庭和鍾魁都對你刮目相看。」


  陳平安沒聽明白,但也沒多問。


  老道士心情不錯,笑問道:「自稱劍客,你的劍呢?」


  先前從養劍葫蘆現身的飛劍初一和十五,太平山老道士視而不見。


  陳平安坦誠道:「以前練拳,剛剛開始練劍,所以這會兒練習劍術,都是虛握劍式,更多還是心中觀想。」


  老道士自言自語道:「早知如此,先前就不該忙著跟人在推衍上較勁,輸了不說,還錯過了觀看你在藕花福地境遇的機會。」


  老道士身材高大,頭戴一頂象徵道家三脈之一的芙蓉冠,道袍素白,又是白髮白須,十分仙風道骨。


  陳平安不知如何作答,就不說話。


  面對這等慧眼如炬的老神仙,根本不用自作聰明,任何粉飾,無異於老嫗抹胭脂,稚童穿官服,貽笑大方而已。


  老道士突然問道:「貧道可以借你一把劍,甲子光陰也好,百年歲月也罷,都可以商量。可以用法寶換取,也可以支付穀雨錢。」


  陳平安猶豫了一下,還是搖頭道:「謝過老仙師美意,但是我其實已經有劍了。」陳平安有些赧顏,又道:「何況我身上沒有一枚穀雨錢。」


  老道士之所以臨時起意,想要借劍給這年輕人,委實是因為太過欣賞他與鍾魁之間的千年萬年之約,也有一層更深遠的私心善意在裡頭。只是話語說出口后,就已經有些後悔。


  還是不要揠苗助長了。


  扶乩宗之亂,讓老道士有些憂心,至於重返小院,則是看出了陳平安心湖的異樣動靜,好像鍾魁之死,對此人心境影響頗大。


  不過當他端詳一番后,就又放下心來。


  修行之人,忌諱心如一葉扁舟,隨波逐流。至於那些心境紊亂如柳絮的,在老道士眼中都不配談忌諱不忌諱了,根本就不該修道,修了道,僥倖攀高了境界,一切只為了蠅營狗苟,搶機緣爭法寶奪靈氣,下山行走人間,除了耀武揚威,仗勢凌人,還能做什麼好事?

  只不過老道士再看不慣許多修力不修心的練氣士,也只能守著太平山這一畝三分地,讓自家山頭的門風不歪。


  陳平安厚著臉皮問道:「不知道老仙師,有無護山陣法?」


  老道士點頭道:「我太平山就有兩座護山大陣,一座陣法中樞為明月鏡,可照徹世間妖邪,讓其無所遁形,有效距離遠近,要看持境之人的修為高低,一旦被鏡子照中,則會短暫跌境。之後就該輪到四劍陣登場,四把古劍,仿製遠古四把大仙劍,是半仙兵的品秩,結成劍陣后,就等於是一把仙兵,萬里之遙,轉瞬即至。先前那頭老畜生,如果不是煉化了其中一把,早就被貧道斬殺了,再給它跑出幾千里都沒事。如今它雖然逃過一死,但是老畜生本就剛剛躋身十二境,境界不穩,加上還要被這座天下的規矩壓制,如今本命物一毀,真身又被捅出好幾個窟窿,傷及元神,已經不值一提。」


  老道士提及那頭背劍白猿的時候,殺氣騰騰,一身磅礴靈氣猶如實質,白霧蒙蒙,如一條條纖細水流縈繞四周,之後收了收心,異象頓消,這其實是跌境的後遺症之一。


  「麻煩就麻煩在那老畜生突然一個鑽地,循著條破碎不堪的古代龍脈,消失了,多半是一條早有預謀的退路。」老道士指了指頭頂,「先前貧道跟老畜生廝殺一場,後來又打退了一尊陰冥大佬,某位坐鎮桐葉洲上方天幕的儒家聖人,當然看見了,落在了我們太平山,得知鍾魁死後,勃然大怒,親自去追殺那頭白猿,哪裡想到還是讓老畜生溜掉了。現在就看與它有些因果的黃庭,能否找出點蛛絲馬跡。只要發現了它,哪怕黃庭戰死,那位在文廟陪祀的七十二聖人之一,此次早有準備,出手就可以一擊致命。」


  陳平安欲言又止。


  老道士笑道:「這是最壞的情況,黃庭那丫頭一向運氣好,在藕花福地又磨礪了性子,有兩把古劍庇護,追殺白猿,說不定就是一樁破境機緣。」


  陳平安「嗯」了一聲。


  老道士笑容玩味,道:「被貧道強行拽出藕花福地后,本以為要被她撒嬌埋怨半天,不料這丫頭半句嘮叨沒有。一路上她提及你多次,說以後一定要去大驪龍泉找你。」老道士輕輕揮袖,又道:「奇了怪了,貧道也不是健談之人,今夜言語,抵得上幾十年口水了。言歸正傳,我太平山的護山大陣,大有來歷,攻守兼備,便是許多中土神洲的上宗、正宗山門,也不過如此。貧道不好私自傳你煉化和運轉方式,這涉及太平山的山水氣運。不過貧道自己有一座護山陣,得自一座上古仙人的秘境洞府,殺力極大,倒是可以賣給你,就是太吃銀子,打造起來耗錢,維持大陣運轉更吃山水氣運。貧道原本打算有朝一日,黃庭若是想要自立門戶,在桐葉洲別處開宗立派,或是乾脆嫁為人婦,與人結成道侶,便贈予她當嫁妝的。」


  陳平安咽了口唾沫,與黃庭和嫁妝無關,而是被那四個字嚇到了:「太吃銀子!」


  老道士發現了陳平安的猶豫神色,哈哈大笑,打趣道:「好算計好算計,貧道喜歡!」不等陳平安想明白其中關節,老道士已經不再提護山陣這一茬,輕聲提醒道:「陳平安,貧道不知道你身上帶了什麼寶貝,能夠遮掩天機,防止別人推衍你的方位和運勢,這樣的東西,你一定要好好珍惜,真正是可遇不可求的物件,整個太平山,也只有一件而已,那還是咱們開山師祖留下來的。」


  陳平安想起了那把不起眼的油紙傘,重重點頭。


  看著陳平安,老道士很是欣慰。


  女冠黃庭,君子鍾魁,都是屈指可數的入得老道士法眼的年輕人,如今再加上這個陳平安。


  老道士覺得偏居東南一隅的桐葉洲也好,或是幅員更加遼闊的浩然天下也罷,這樣的年輕人,能多一個就多一個。


  世道再亂,仍有砥柱。


  這位太平山祖師爺,當年成功躋身仙人境后,被他所在那一脈道統賜號為觀妙天君,地位超然。


  老道士之前為了防止鍾魁陰魂被那尊冥府大佬帶往黃泉路,跌了一境,心知肚明此生是再無機會彌補心中那個最大的遺憾了。


  在歷史上,無論儒家正統的浩然天下,還是道家坐鎮的青冥天下,只要有道人從真君躋身天君,無論是三脈中的哪一脈,都可以請得動掌教祖師親臨,親手交予道袍、道冠和一件信物。可是觀妙天君作為浩然天下其所在道統中的最新一位天君,卻沒能親眼見到那位大掌教離開白玉京,降臨這座浩然天下,這是他生平最大的一樁憾事。老天君不敢妄自揣測,可太平山上上下下,都很是瞎琢磨了一番,為此太平山宗主還特意跑了趟桐葉洲最北邊的那座書院,試探性詢問,是不是哪位在文廟有陪祀神像的儒家聖人從中作梗,才使得他們這一脈掌教沒能出現。


  那位書院山主也是個爽快人,懶得與太平山宗主兜圈子,笑著反問,其餘兩位掌教可能有此「待遇」,可是以你們這一脈道統大掌教與咱們儒家的香火情,他老人家想要來浩然天下,誰會攔阻?

  得到這個答覆后,老天君越發鬱悶,思來想去,只能是自己境界夠高,大道卻還小,故而掌教祖師有意敲打自己。


  在太平山一役之前,老天君還想著若是將來躋身了飛升境,總歸是能夠見到掌教老爺的,如今便徹底成了奢望。


  後悔全無,遺憾難免。


  老道士剛想要離去,陳平安說道:「謝過老真人!」


  老道士笑問道:「為何謝我?是為了鍾魁跌境一事?」這位老天君搖頭道:「用不著謝,這是太平山虧欠他的。」


  陳平安沉聲道:「謝過老真人和太平山,讓我曉得了山上神仙,也有善待人間的俠義心腸。」


  老道士心情頓時大好,笑道:「好嘛,不承想你小子跟鍾魁差不多,溜須拍馬的功夫,很是擅長啊。」


  陳平安無奈道:「是我的真心話。」


  老道士笑望向這個年輕人,道:「真心的馬屁話,那才叫人舒坦。」老道士御風離去。


  一顆小腦袋擱在窗戶上,愣愣地盯著院子這邊。說來奇怪,鍾魁和老天君的出現,驛館內並無人察覺,只有裴錢興許是誤打誤撞,大半夜瞧見了院子里的陳平安。


  陳平安回頭望向裴錢,吩咐道:「睡覺去。」


  不說還好,陳平安一發話,裴錢就去搬了條凳子,腿腳利索地爬上了窗檯,一躍而下,穩穩落地。


  陳平安問道:「不睡覺,跑這來做什麼?」


  裴錢討好道:「睡不著,陪你說會兒話。」


  陳平安擺擺手,說自己要練習拳樁,讓裴錢願意待著就待著。


  裴錢看了一炷香后,就犯困了,跟陳平安打了個招呼,深呼吸一口氣,往屋子窗檯那邊衝刺而去,高高跳起,估計是試圖雙手先按在窗台上,然後一通雙腿胡亂扒拉,想著一躥而上就威風了。


  結果下巴猛地磕碰在了窗台上,後仰倒地。


  陳平安轉過頭,不忍直視。


  裴錢坐在地上,伸手捂住嘴巴,轉過頭去,淚眼矇矓,泫然欲泣。


  陳平安走過去,蹲下身,輕輕拿走她的手,看了看,笑問道:「還耍英雄氣概嗎?」


  小女孩那張黝黑臉龐上,淚珠子嘩啦啦往下掉。


  陳平安只好收起笑意,扶她站起身,道:「有個跟你差不多的小姑娘,也是這麼毛毛躁躁的,不過她比你更吃得住痛,換成是她,這會兒肯定朝我笑,說不定還安慰我別擔心。」陳平安補充了一句:「不過各有各的性子,你也不用學她。」


  兩人坐在石桌旁。


  裴錢只敢微微張嘴,含糊不清地問道:「她叫什麼名字?」


  陳平安說道:「她叫李寶瓶,喜歡穿大紅棉襖,還喜歡喊我小師叔。」


  裴錢又小聲問:「你很喜歡她?」


  陳平安點點頭,天底下哪有不喜歡李寶瓶的小師叔?


  她是對的,裴錢默不作聲。


  陳平安問道:「方才看我走樁練拳,怎麼樣?」


  裴錢一臉茫然,這次不是裝不知道,是真的不知道陳平安為何詢問這個。


  陳平安也跟著疑惑起來,問道:「你沒想過偷學?」


  裴錢反問道:「我學你晃來晃去走路幹啥?」


  她站起身,神采飛揚,張牙舞爪,一下子假裝拔劍出鞘,雙指併攏亂戳,一下子蹦跳幾下,還打了一套王八拳,亂顯擺了一通,道:「我要學就學最厲害的招式!」


  陳平安沒有覺得任何可笑,反而神色凝重。


  藕花福地大街上,陸舫御劍;陳平安的校大龍;以及打退種秋的神人擂鼓式;夾雜有魔頭丁嬰的一些個零散招式。


  談不上形似,但是,有人說過,練拳不練真,惹來鬼神笑。可若是練拳直接一步拋開了所有拳架,練出真意……


  在陳平安的印象中,只有一個人做得到。


  果然如此。


  陳平安問了一個問題:「白天你盯著邵道長瞧,看出了什麼?」


  裴錢不敢回答。


  陳平安說道:「只要別撒謊,不管你說什麼,都沒關係。」


  裴錢這才環顧四周,輕聲道:「我覺得那個姓邵的,不懷好意,不是個好東西。」


  陳平安問了第二個問題:「你是不是能夠看見今晚那位老道長?」


  裴錢使勁點頭。


  陳平安有些無奈,那可是太平山祖師爺使出了方丈天地的大神通啊。


  陳平安再問:「如果你以後練武有了出息,覺得有人欺負了你,你會怎麼做?說實話!」


  裴錢猶猶豫豫,問道:「一拳只打個半死?」


  看到陳平安像是要生氣了,乾脆就破罐子破摔,雙臂抱胸,氣呼呼道:「一拳打死拉倒!」


  陳平安笑問道:「那如果其實你錯了呢?」


  裴錢理直氣壯道:「我每天都待在你身邊,哪裡會犯錯!」


  陳平安內心哭笑不得,板著臉問道:「可你總有一天會自己出門遊歷,行走江湖。」


  裴錢斬釘截鐵道:「我不會的!我幹嗎要一個人出門,外邊那麼多壞人,打不過怎麼辦?還有,要是我到時候沒帶夠錢,天天挨餓,我去偷去搶,你知道了,又會打我罵我,我能咋辦?對吧?所以我還是不出門了。」


  陳平安問道:「那如果有一天,你練得很厲害了,比我還要厲害呢?」


  裴錢皺著眉頭,很用心想了想,拚命搖頭道:「你又不是不知道,我懶著哩,最喜歡睡覺,還怕疼,之前走路,腳底上都是水泡,挑破的時候,我把嗓子都哭啞了。在客棧你跟人打架的時候,兩條胳膊都瞧得見骨頭了,你都不會哭,我可不行,我低頭看一眼自己的胳膊,說不定就要嚇暈過去啦。唉,天底下如果有不用吃苦就可以一夜練成的絕世武功,那就好嘍。」


  陳平安忍著笑,問道:「你也知道自己憊懶、不上進、膽子小?」


  裴錢耷拉著腦袋,垂頭喪氣。


  陳平安又問道:「怎麼不說話了?」


  裴錢委屈道:「下巴疼。」


  陳平安笑了笑,背過身去,靠著石桌,望向夜空。


  裴錢學著他,只是她個子小,就只能以後腦勺抵住石桌了。


  陳平安輕聲道:「過了年,你就十一歲了,所以你要多讀些書,多學一些道理。」


  任重道遠,真是比自己練拳百萬還要心累。不過挺好。


  陳平安難得與裴錢說著心裡話:「在家鄉的時候,我比你略大一些,也從來沒讀過書,齊先生就跟我說道理在書上,做人在書外。」陳平安最後呢喃道:「希望世間每個人在年少時,都可以遇到一位齊先生。」


  裴錢目前還是那個只喜歡挑選自己喜歡聽的來聽的小女孩,比如陳平安說她明年就十一歲了。


  是啊,這個世界上,只有陳平安會記這些。


  她今年是十歲,明年十一歲。


  太平山老道士突然停下身形,取出槐木,鍾魁陰魂現身飄落。


  雲海之上,鍾魁看到不遠處站著一位最熟悉的人——大伏書院山主,他的先生。


  書院山主只是看著鍾魁。


  鍾魁小聲問道:「先生?」


  山主似乎不敢相信這個噩耗,哪怕是現在都不敢相信眼前所見,嘴裡念叨:「不該如此,不該如此的。」


  一念之差,他當時就不該去碧游府,不該讓這個「生平最得我意」的門生,去往太平山,就該讓他老老實實待在那座邊陲小鎮的客棧里,盯著那頭隱匿不出的九尾狐。


  九尾狐雖是十二境的大妖,可是她的身份太過特殊,輩分太高,故而她的真名早已泄露,只要獲知了世間所有遠古大妖的真名,鍾魁身在浩然天下,就等於有了自保之力。


  誰都沒有想到太平山的背劍白猿,才是井獄妖魔逃逸的罪魁禍首。


  鍾魁實在受不了當下的氛圍,朗聲道:「先生,義不容辭而已。讀書人,要麼以學問教化蒼生,匡扶社稷,要麼以一身正氣除魔衛道……」


  山主大怒,問道:「需要你跟我講這些大道理?」


  鍾魁噤若寒蟬。


  老天君喟嘆一聲,道:「若是學宮那邊問責,我們太平山絕不推脫。」


  山主面對老道士,便不是對待鍾魁的那般神態了,恭敬道:「我那位兄長,惱火會有,卻不會興師問罪。再者,太平山何罪之有?天君何曾責怪鍾魁為何護不住太平山,護不住那位地仙了?」


  鍾魁輕聲補充道:「先生,那位老道長名為梁肅。」


  山主又要發火,鍾魁立即閉嘴。


  老道士感慨道:「經此劫難,接下來桐葉洲可能會稍微好一些,可是婆娑洲和扶搖洲,恐怕要大亂了。先前三洲皆有重寶出世,果然就是妖族的謀划。」隨即老道士小聲道:「你們書院一定要護住扶乩宗那個少年。他能夠撞破此事……」


  沒有繼續說下去。


  山主點頭道:「理當如此。我已經跟扶乩宗商量好了,那個少年會化名進入大伏書院讀書,至於以後會不會成為儒家弟子,全看他自己的心意。」


  老道士笑道:「嵇海的閉關弟子跑去當賢人君子,扶乩宗還不得跟你拚命?」


  提及扶乩宗和大修士嵇海,山主有些唏噓,道:「嵇海坦言,不管是收取少年為嫡傳弟子,還是贈予那件兵器,都是應該的,可是一見少年,他嵇海心中難以平靜,會有礙修行,一輩子都沒辦法躋身仙人境,將來又如何去劍氣長城,斬殺其他的十二境大妖?」


  老道士神色惋惜,道:「桐葉洲唯一一對上五境的神仙道侶,難得的天作之合,實在可惜。嵇海破境一事,會很難了。越是執念苦求,心魔越難消除。」


  山主苦笑道:「有些事,旁人可勸;有些事,不好勸。」


  老道士嘆息一聲。


  修道之難,難如登天,只是在很早以前,據說是登天不難,修道難。


  中土神洲,一座最為巍峨的山嶽之巔。


  有一尊金甲神人,雙手拄劍,覆有面甲,站在一塊山頂石碑旁邊。有個窮酸老秀才盤腿坐在石碑頂部,極其無禮。


  老秀才袖中掐指,一拍大腿,嚷道:「善了個大善!」


  金甲神人扯了扯嘴角。


  老秀才得意揚揚,問道:「我這閉關弟子,咋樣?」


  被老傢伙糾纏了足足一個月的金甲神人,不耐煩道:「好好好,行了吧?」


  窮酸老秀才指著幾乎與巨大石碑登高的神人,哈哈笑道:「你這副口服心不服的德性,我最中意了。」然後老秀才又開始好漢只提當年勇了,絮叨道:「想當年我與人吵架,他們輸了之後,一個個都是你這副鳥樣,我就心裡舒坦。」


  金甲神人正是整座中土神洲的五嶽大正神之一穗山大神,譏笑道:「當初是誰提議讓你一個窮秀才,躋身文廟的?你告訴我一聲,我去問他是不是瞎了狗眼。」


  這是一樁儒家公認的大懸案。


  老秀才賊兮兮笑道:「你猜?」


  穗山大神再好的脾氣,有人在耳邊絮絮叨叨個一整月,也是要煩躁的,更何況這糟老頭子向來是不見兔子不撒鷹的貨色,能有好事?當下就不客氣了,罵道:「我猜你大爺!」


  老秀才蹺起大拇指,指了指自己,道:「不是我大爺,是咱們儒家的祖師爺。我倒是希望他老人家是我大爺來著,唉,可惜可惜……」


  以桀驁不馴著稱於世的這尊穗山大神,竟是沉著臉,挺直了腰桿,雙手鬆開劍柄,向此方天地抱拳行禮,算是跟那位至聖先師道歉了。


  老秀才自顧自說道:「你知道我這個人吧,臉皮特別薄,總喜歡告誡自己,無功不受祿。可我才學高,文章寫得好,道理講得妙啊,於是咱們那位至聖先師,就找到了我,苦口婆心,好言相勸,把我給感動得不行。至聖先師誇了我好些我自以為一般般的地方,不過其中一句『自古聖賢必是真豪傑,豪傑未必是聖賢!』說到我的心坎里去了。我覺得還是至聖先師懂我啊,就跟這位祖師爺提了一個小要求……」


  穗山大神沉聲道:「我不想聽,閉嘴!」


  老秀才扼腕痛惜道:「你這傢伙咋這麼分不出好壞呢?」


  穗山大神冷笑道:「我要是拎得清好壞,能讓你上山?」


  老秀才揉了揉下巴,覺得在這件事情上,好像自己是不太占理,就立即改口道:「東海那個老牛鼻子,雖然性子實在不討喜,做人還是湊合的,出手挺闊綽,不跌份。知道送那孩子一樣好東西,雖然無助於修行,但是世間事與物,好不如巧嘛,剛好能夠幫著遮掩天機,比阿良當年那頂破斗笠還要好。就沖這份手筆,他在藕花福地做的齷齪事情,我就不與他計較了。」


  穗山大神挖苦道:「你這會兒就算想要跟他掰手腕,能行嗎?」


  老秀才語重心長道:「我們讀書人,還是要跟人在道理上分高低啊。打打殺殺,即使捅破了天,也不算真本事。」


  穗山大神破天荒沒有反駁。


  老秀才雙手籠袖,穗山之巔的罡風,激蕩不已,便是穗山大神的那副金甲上,都有符籙漣漪泛起,但是老秀才的衣袖和頭髮沒有絲毫飄拂。


  老秀才輕聲道:「聖人難死,君子難活。諸子百家,唯有我們儒家,不刻意講究什麼護道人。書院,就是世間讀書人的最大護道人。浩然天下三大學宮,七十二座書院,都有這樣死在成聖之前的君子。我覺得這些不夠聰明的正人君子,便是我們這座天下的脊梁骨,可以……」


  老秀才說到這裡,突然沒詞了,轉頭呼喝一聲,問道:「傻大個,你想個說法出來。」


  穗山大神淡然道:「頂天立地。」


  老秀才再次一拍大腿,贊道:「大善!」


  穗山大神冷不丁說道:「你可沒當過儒家正兒八經的君子。」


  老秀才默然。


  文廟中,有一位聖人從他那尊泥塑神像中走出,神台極高,神像極其靠近居中的至聖先師,他還牽著一位跟隨他從別處天下來到浩然天下的少年。


  帶著少年跨出門檻后,聖人轉頭看了眼空缺的一處神像位置,對少年笑道:「以後你有機會,可以與某人爭一爭。」


  

上一章目录+书签下一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