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3章 思無邪

  第163章 思無邪


  一老一小兩個道士,走在中土神洲的大澤之畔,秋風蕭瑟,老道士跟弟子說是要去見一個故交老友。年輕弟子也沒問到底是誰、境界高不高,因為沒必要。


  當年在孤懸海外的那座島嶼,被一位讀書人拒之門外,年輕道士對自己師父的修為,便又有了一些感慨。尤其是師父說那讀書人不是什麼陸地神仙,更不是玉璞境、仙人境和飛升境后,年輕道士原本想要安慰師父幾句,只不過一看到師父渾不在意的模樣,也就作罷了。如此更好,師父斬妖除魔的本事不濟,他這個當弟子的,道法稀爛,好像也情有可原?

  後來師父帶他登岸中土神洲,去了趟自家師門上宗的中土龍虎山,結果年輕道士張山峰被師父留在了山腳。他有些遺憾,不過覺得師父面子應該是不夠大,無法帶人一起登山,也就沒說什麼。師父只說這趟登山,是想要與那些黃紫貴人求一件事情,若是成了,他張山峰就可以登山了,張山峰便讓師父用點心,與那些黃紫貴人好好說話,別像在自家山頭那般混不吝,畢竟自己能不能拜訪天師府,就全靠師父了。老道士說:「師父辦事,你有什麼不放心的。」


  張山峰眼神哀怨,心想自己在趴地峰修行那麼多年,師父你到底辦成了什麼事?偶爾有些別脈的道人趕來找你老人家談事情,你要麼在呼呼大睡,要麼就讓自己和幾個上了歲數的師兄幫忙推脫。久而久之,太霞、白雲和指玄三脈的同門道人,還沒談事情呢,見著自己露面,就立馬嘆氣,轉身就走,毫不猶豫。雖說弟子幫師父解憂,天經地義,可弟子次次幫師父擋災,就說不過去了吧?


  老道士登山沒多久,就下山了,說事情不成,應該是要害得弟子沒辦法去天師府長見識了。


  張山峰便說沒關係,還反過頭來寬慰了老道士幾句。


  老道士滿懷感激,無比感慨,說:「山峰啊,你這樣的弟子,真是師父的小棉襖。」


  張山峰仰頭看了一眼遠處的龍虎山,仙氣繚繞,仙鶴長鳴,寶光蘊藉,便有些失望,只不過這種失望,不是對師父的失望,而是對自己。當年按照師父的吩咐,離開了山頭,心想就別在自家山頭附近逛盪了,要去遠一些的地方看看風景,於是他就乘坐渡船直接去了遠方。一番遊歷之後,失魂落魄,不願意就這麼返回師門,所以一咬牙,掏出幾乎所有的神仙錢,乘坐打醮山渡船直接跨洲遠遊到了寶瓶洲,後來認識了一個朋友,再後來,又認識了一個,三人有分別,有重逢,又有離別。


  歷練之後,有些事情,張山峰拎得很清楚。所以對自己的師父,他越來越感恩。


  老道士在大澤之畔某處停步,說:「稍等片刻。」


  張山峰背著竹箱站在一旁,輕聲問道:「師父,登門拜訪,沒帶禮物?」


  道袍之上綉有兩條火龍的老道士愁眉不展道:「著急趕路,給忘了。」


  張山峰嘆了口氣:「哪怕只是幾枚雪花錢的禮物,那也是禮輕情意重。師父,我們是不是太不講究了?下次你再要拜訪好友,你與我事先說好,我來準備禮物便是。」


  老道士想了想,點頭答應下來。但他還是忍住了沒告訴張山峰真相:咱們師徒若是帶了禮物登門,蜃澤水神怕是要誤以為咱們是要先禮後兵,對他抽筋剝皮,膝蓋多半會軟。這尊大澤水神,雖說在浩然天下第三大王朝的水神祠廟中居第一位,可當年是真不會做人……做神祇,自己脾氣又不太好,所以才會運轉神通,焚煮大澤,等到整座大澤水面下降丈余之後,大澤水神終於開始跪地磕頭,祈求自己法外開恩。


  這會兒,施展了障眼法的老道士稍稍泄露了些許氣象。


  很快就有一個金袍老人辟水而來,上了岸后,卻沒說話。他是不敢,內心打鼓不已,戰戰兢兢,綳著臉色,害怕自己一個沒忍住,就要跪下去痛哭流涕賣個可憐,說一些肉麻的馬屁話,到時候惹得老神仙不喜,豈不是大禍?在這座大王朝和山上山下,他這尊品秩和修為都不算低的水神,說來也算是出了名的硬骨頭,曾經還跟數位過境大修士打生打死,但唯有面對火龍真人,是例外。


  一般大修士,撐死了也就是以術法和法寶打裂他的金身,雖然大傷元氣,但憑藉香火和水運修繕,金身便可以恢復。但是眼前這位火龍真人,卻是不僅可以打得他金身稀碎如齏粉,而且他還毫無還手之力。更何況當年雙方可是結了仇的。修道之人尋仇,百年千年再尋一次,不是常有的事?


  至於火龍真人可以隨意對一個山水神祇出手,中土書院卻對這位老神仙規矩約束極少,有些古怪。


  張山峰看了眼挺像是一個在此結茅修道的世外高人,再看看此人板著臉一言不發的冷漠神色,有些埋怨師父:瞧瞧,有半點故友重逢的喜慶氣氛嗎?難不成是師父覺得在龍虎山那邊丟了面子,想要來這蜃澤水域,隨便找個關係平平的道友,好在他這個弟子這邊,顯擺自己在中土神洲交友廣泛?其實師父你真不需要如此。張山峰都有些心疼師父了。


  張山峰咳嗽一聲:「師父?」


  神遊萬里的火龍真人哦了一聲,對蜃澤水神微笑道:「好久沒見了。」


  蜃澤水神咽了口唾沫,笑容牽強道:「是很久了。」


  火龍真人懶得與這個蜃澤水神廢話:「與你討要一瓶水丹。」


  蜃澤水神差點當場就要流下眼淚。


  一瓶蜃澤水神宮的本命水丹而已,讓人捎話說一聲的小事,哪裡需要老真人親自出馬?多走這幾步鄉野小路,豈不是耽誤了老神仙的修行?老神仙你知不知道,你這一現身,都快要嚇破我這小神的膽子了好不好?


  蜃澤水神只覺得劫後餘生,回頭就得在水神宮舉辦一場筵席,畢竟他這一千多年來,一直憂心忡忡,總擔心下一次見到火龍真人,自己不死也要脫一層皮,哪裡想得到只是一瓶水丹就能擺平。當然了,所謂一瓶水丹而已,也只是針對火龍真人這種飛升境巔峰的老神仙而言,尋常精通火法神通的仙人境修士都不敢這麼開口。他這個品秩極高的中土水神,打不過也逃得掉,往水裡一躲,能奈我何?反正對方若是仗勢欺人,真鬧出了大動靜,王朝與書院都不會袖手旁觀。


  蜃澤水神手中立即多出一隻瓷瓶,小心翼翼問道:「一瓶就夠?」


  火龍真人笑了笑:「你覺得呢?」


  蜃澤水神二話不說就要多拿出一瓶蜃澤水運精華凝聚而成的水丹。


  火龍真人其實確實只需要一瓶,只不過突然想到自家山頭的白雲一脈,有人可能需要此物幫著破境,就沒打算拒絕。


  張山峰輕輕扯了扯師父的袖子。


  火龍真人笑道:「你那朋友送了你那麼一份大禮,又與你相交以誠,師父當年雖說對他有過一份饋贈,可事實上,以師父的輩分而言,還是不太夠的,所以打算多送他一瓶水丹。既是幫你還人情,也是斷一些因果。至於另外一瓶,是送給你白雲一脈的師兄。」


  張山峰沒太聽明白何謂當年饋贈和因果,不過一想到陳平安可以多拿一瓶水丹,終究是天大的好事。


  火龍真人不介意弟子張山峰與陳平安大道同行,天長地久,但是一些瑣碎的小因果,還是需要梳理一遍。


  火龍真人接過兩瓶水丹,與此同時,悄然在蜃澤水神掌心留下了一條纖細如絲線的火蛟,幫他淬鍊神祇金身。拿人好處,總得禮尚往來。


  而關於陳平安,其實當年火龍真人不願拔苗助長。事實上,弟子張山峰,或者說自己,是欠了對方兩個人情。


  一是那方上代大天師親手篆刻的印章,東西不貴重,但是對於張山峰而言,意義深遠。這就是道緣。於道人而言,天大地大,道緣最大,法寶仙兵且靠邊。


  二是那把劍,只不過這就是另外一樁道緣了。也是此次火龍真人「求人」無果之後,願意不在天師府發火的重要原因。


  此次按照約定登山,火龍真人是希望弟子張山峰能夠得到當代天師府大天師的授意,「世襲罔替」外姓大天師一職。天師府雖然認可張山峰未來大道可期,但是覺得大亂之世氣象已有,遠水不解近渴,斷言張山峰在百年之內註定無法成為龍虎山的中流砥柱,加上天師府在這千年之間,又找到了兩位外姓大天師候補,所以並未採納火龍真人的提議。火龍真人在北俱蘆洲真正飛升之後,中土龍虎山當天就會推出一位外姓大天師,雖說相較於火龍真人遜色頗多,可是和張山峰相比,自然有天壤之別。


  當時在天師府祖師堂內,除了那位神色自若的大天師,其餘黃紫貴人都有些道心紊亂,難免惶恐,害怕火龍真人一言不合就要動手。所幸老真人只是默然下山,帶著弟子張山峰離開了龍虎山地界。


  大澤之畔,蜃澤水神如痴如狂,剛想要磕頭謝恩,卻被火龍真人以眼神示意,別這麼胡來。蜃澤水神趕緊穩了穩心神。


  張山峰從火龍真人手中接過兩瓶水丹,收入袖中后,笑逐顏開。


  自己終於可以為陳平安做點什麼了不是?當年蹭吃蹭喝了一路不說,還欠了陳平安好多債。在綵衣國鬼宅賒賬的那件甘露甲,在梳水國渡口賒賬的那把劍,後來與徐遠霞在青鸞國那邊身陷圍殺困局,還不是陳平安出手相救?

  火龍真人瞥了眼蜃澤水神,後者立即心領神會,又咬咬牙,掏出隨身攜帶的最後一瓶水丹,送給張山峰。


  只是一個下五境修士?真是火龍真人的趴地峰高徒?雖說火龍真人脾氣古怪,收取弟子從不以資質來定,可是老神仙既然願意與一個弟子攜手遊歷中土神洲,這個弟子怎會簡單?


  張山峰有些羞赧,雖然想要那瓶水丹,但又總覺得不厚道,便言語推脫了一番。


  蜃澤水神大言不慚,說這水丹在自家是最不值錢的玩意兒,雙方第一次見面,他虛長几歲,理該送禮。他都沒敢說是虛長几歲的前輩,不然自己若是小道士的前輩了,豈不是就要與火龍真人同輩了?


  張山峰其實已經打定主意不收了,不過火龍真人勸他收下,說以後有機會獨自遊歷中土神洲,可以還禮。


  「還禮」二字,讓蜃澤水神聽得頭皮直發麻,內心惶恐萬分。心想,別還了,咱這小小水神,高攀不起啊。


  蜃澤水神已猜出火龍真人是與龍虎山有關係的,因為在火龍真人焚煮大澤回到北俱蘆洲之後的千年間,便經常會有天師府黃紫貴人下山遊歷,專程來此瞻仰戰場。


  張山峰這才收下第三瓶水丹,打了個稽首謝禮。


  蜃澤水神沒敢多待,告辭離去。他要趕緊藉助那條老神仙贈送的火蛟淬鍊金身。在這之前,當然是要傳令下去,轄境內所有湖澤精怪立即全部滾回老巢,誰敢管不住腿,他這個蜃澤水神就要讓他們扛不住自己的腦袋。


  火龍真人帶著張山峰繼續徒步遊歷。


  火龍真人有些重話,沒有對弟子張山峰多說。


  那個陳平安與北俱蘆洲的因果牽扯極深,很容易讓他這個弟子牽扯其中。但相信以陳平安的性情,就算身陷絕境,他也不會主動拉上張山峰。可是世事一團麻,雖然陳平安那麼做了,但自己這個弟子也會有自己的主張,肯定會義無反顧投身其中。到時候自己這個當師父的,是像當年那樣,任由北俱蘆洲劍仙聯袂出海,抵擋那撥龍虎山天師府道人;還是壞了規矩,下山拉扯弟子和陳平安一把?

  不得不承認,陸沉推崇的許多道法根本,雖然乍一看很混賬,乍一聽很刺耳,實則推敲百遍千年之後,就是至理。


  山上修行,人人修我,虛舟蹈虛,或飛升或輪迴,自然山上清凈,天下太平。一旦山上修道之人,以個人喜好決定山下命運,又有諸子百家的學問,東扯西拽,一團亂麻就會更亂。


  人人講理,人人不講理。人人都有理,人人又都不算得道。


  火龍真人在因緣際會之下,早年是去過青冥天下的。


  既看到了那座天下道家不拖泥帶水的好與不好,也看到了這座天下儒家人情凝結成網的好與不好。


  果然青冥天下道家以一座白玉京,抗衡虛無縹緲的化外天魔,浩然天下以劍氣長城和倒懸山抵禦蠻荒天下,是有大道理的。


  張山峰突然笑道:「師父,我如今走過了中土神洲,便和陳平安一樣,是走過三洲之地的人了。」


  火龍真人笑著點頭:「都很了不起。」


  張山峰問道:「寶瓶洲年輕一輩的練氣士,是不是比我們那邊要遜色一些?」


  火龍真人說道:「兩洲的大年份,差了一甲子光陰而已,接來下再看的話,所有人可能就會發現寶瓶洲的年輕人,越來越矚目。不過話說回來,一洲氣運是定數,可靈氣多寡卻沒這個說法,哪個洲大,哪裡正值年輕天才如雨後春筍般湧現的大年份,數目就會更加誇張。所以寶瓶洲想要讓其餘八洲刮目相看,還是需要一點運氣的。就目前來看,師父曾經的故友,如今名叫李柳的她,肯定會出類拔萃,這是誰都攔不住的。馬苦玄,也是只差一些歲月的得天獨厚之人,他輔佐的那個女子,當然也不例外。這三人,相對而言,意外最小,所以師父會單獨拎出來說一說。只不過意外小,也並不等於沒有意外就是了。」


  張山峰笑了:「陳平安肯定也會脫穎而出的,對吧?」


  火龍真人點頭道:「他應該算一個。可是最終高度,暫時還不好說,因為有太多的變數。」


  張山峰說道:「師父,我眼光不錯吧,在寶瓶洲第一個認識的朋友,就是陳平安。」


  火龍真人說道:「我覺得陳平安的眼光也不錯。」


  張山峰想了想:「陳平安交朋友的眼光是不差,可是師父你收弟子的眼光,大概屬於不好也不壞吧。畢竟有些從趴地峰走出去的師兄師姐,還是很厲害的。」


  火龍真人沉默片刻,微笑道:「山峰啊,記住一件事情。」


  張山峰好奇道:「師父你說。」


  老真人感慨道:「以後你也會收取弟子,也會給他們傳授道法,切記,不要覺得誰一定可以成為山巔之人,就格外喜歡那些弟子,其實是那些弟子身上的許多……好,興許連當師父的都沒他們好,所以才會註定讓他們有更多機會登山登頂,如此你便可以多喜歡他們一些。這其中的先後順序,別搞錯了。資質一事,從來不是絕對。萬物生髮,婀娜多姿,風景沒有什麼唯一。許多宗字頭仙家的老祖師,就修行修行修到了腦子生鏽,拎不清這件小事,才會搞得一座山頭沒有半點人味兒。」


  火龍真人轉過頭,看到自己弟子忍著笑,問道:「怎麼了?」


  張山峰笑道:「師父,就我如今這點道行,怎麼好意思收弟子,不是誤人子弟嘛。」


  火龍真人笑道:「慢慢來,不著急。」


  所謂的道法傳承,薪火相傳。可能從來不是多大的事情,無非是有人率先亮起一粒燈火,雖然光亮稀薄,卻可以在漆黑的道路上,幫到後邊的人。不然世道永遠漆黑一片。


  道生一,一生二,二生三,三生萬物。


  「山峰,想不想坐一坐瓊瑤宗的仙家渡船?跨洲南下,遠遊南婆娑洲,沿途風景相當不錯。」


  「師父,打腫臉充胖子的事情,咱們還是別做了吧。」


  「可是那邊有好友邀請師父過去做客,盛情難卻啊。」


  「那我覺得師父你老人家的這個朋友,多半與師父關係平平了,不然豈會不知道師父手頭拮据?」


  「山峰啊,實在不行,那就只能讓你受點罪了,師父斬妖除魔的本事,確實是差了點火候,可師父那一手還算湊合的縮地術法,你是領教過的。」


  「那咱們還是乘坐跨洲渡船吧,錢財乃身外物,弟子登船之前,多備些乾糧腌菜便是。」


  「師父怎麼就收了你這麼個有靈性的弟子呢?」


  「師父眼光好?」


  「有道理。」


  「師父,此次做客,總要備好禮物了吧?出門在外,終究不是在自家山頭修行,還是要講究一點禮數。」


  「是個讀書人,咱們隨便路邊攤上買幾本書就行了,很好對付。」


  「又是讀書人?可別又吃閉門羹啊。」


  「山峰,師父不得不與你說些真相了,其實師父的道法和名號,在自家山頭之外,還是有幾分薄面的。」


  「那為何方才那個前輩都不樂意邀請咱們去府上做客?請我們喝杯茶也好啊。我總覺得那個前輩,其實很客氣了,哪怕分明不太願意見著咱們師徒,仍是禮數周到。這類光景,我可不陌生,當年我離開趴地峰在山下遊歷,好些煞氣蒸騰的富貴門戶,我想幫個忙,敲門說清楚情況之後,對方也不趕人,只是丟給我一把銅錢或是幾粒碎銀子,對方的意思,我都懂。」


  「原來如此。」


  「師父,以後你別總在山上睡覺,多去山下走走,這些粗淺的人情世故,弟子也是在山下歷練出來的。」


  「山峰啊,你上次下山途中,是不是半路遇到了一個老人?聽說相談甚歡?」


  「嗯,那個老前輩說與師父是舊識,登山問道,我便給他指了路,又閑聊了片刻,聊完之後,那個老前輩好像挺開心。」


  火龍真人點點頭,沒有多說什麼。


  一個十二境劍仙離開了趴地峰后,跟市井長舌婦似的散布消息,能不開心嗎?


  等他什麼時候返回北俱蘆洲,自己就去趟那傢伙的宗門,再讓他開心開心,一次吃飽。


  不過火龍真人有些黯然,修為再高,亦有人間多離別的傷感。


  未必回得來了。斷劍可回,人則未必。


  倒懸山之外,劍氣長城那邊,劍氣沖霄。


  浩然天下,雞犬相聞,炊煙裊裊,萬家燈火。


  有三個洲,有可能在轉瞬之間,便失去這一切。


  最後張山峰沒來由地說了一句:「師父,雖然你道法不高,但我覺得你已經是天底下最好的師父了。」


  火龍真人笑道:「這就對了,師父挑選弟子的眼光,與弟子看待師父的眼光,都不差。」


  張山峰隨口說道:「師父,是不是等我哪天有你老人家這樣的道法,就算修道小成了?」


  火龍真人開懷笑道:「算。」


  天下道法,出自一人?

  沉默片刻,火龍真人笑了笑,輕聲道:「福生無量天尊。」


  之前的入夏時分,騎龍巷鋪子那邊,只剩下石柔一人看顧鋪子生意。


  裴錢已經離開了學塾,朱斂點頭答應的,所以石柔就沒說什麼。


  裴錢一走,周米粒就跟著去了落魄山。


  從熱熱鬧鬧,一下子變得冷冷清清,石柔有些不太適應。


  魏檗這段時日經常悄然來到落魄山,鄭大風也經常離開山腳他一手督造而成的那座豪宅,來到朱斂這邊。


  藕花福地一分為四,落魄山得以佔據其一。


  當然是好事,可也有麻煩,那就是任何一座福地想要維持天地穩定,都需要「吃錢」,大把大把的神仙錢。尤其是想要把一座靈氣貧瘠的下等福地,升為一座可以讓福地當地人修行的中等福地,更是需要掌管福地之人,持續消耗神仙錢。簡單而言,這就是一個無底洞。但是如果經營得當,就會像那桐葉洲玉圭宗姜氏掌握的雲窟福地那樣,起先任由福地鯨吞神仙錢,最終升為上等福地,形成一個相對穩固的格局后,開始出現可以幫忙穩固山水靈氣的各方神祇,以及將靈氣聚攏在各大仙家山頭的修道門派,這非但沒有拖垮姜氏家底,反而財源滾滾,最終反哺姜氏。福地的當地修士,以及受那靈氣浸染、逐漸孕育而生的各種天材地寶,皆是財源。


  最近魏檗和朱斂、鄭大風,就在商議此事,到底應該如何經營這處暫命名為「蓮藕福地」的小地盤。真正的命名,當然還需要陳平安回來再說。


  如今這座小福地所在疆域,是昔年藕花福地的南苑國版圖。人口總計兩千萬。


  蓮藕福地被落魄山拿到手的時候,靈氣已經充沛許多,介於下等福地和中等福地之間,這就意味著南苑國眾生,無論是人,還是草木精怪,都有希望修行。


  但是問題癥結在於,只要尚未躋身中等福地,哪怕南苑國皇帝和朝廷敕封了山水神祇,一樣留不住靈氣,這座福地的靈氣會消散,並且去無蹤跡,哪怕是魏檗這種山嶽大神都找不到靈氣流逝的蛛絲馬跡,就更別提阻攔靈氣緩緩外泄了。所以當務之急,是如何砸錢將蓮藕福地升為一座中等福地。可砸錢,如何砸,砸在何處,又是大學問,不是胡亂丟下大把神仙錢就可以的,做得好,一枚穀雨錢說不定可以留下九枚小暑錢的靈氣,做得差了,能夠留下四五枚小暑錢的靈氣都算運氣好。


  平時還好,一遇到這種事情,落魄山家底的不夠雄厚,就一下子凸顯出來了,比先前打造落魄山護山大陣,處處捉襟見肘時還要明顯。


  在如何一擲千金之前,又有難題:如何借錢,跟誰借錢,借多少錢。


  在這兩個大問題得到確定之後,才是如何與南苑國皇帝和種秋簽訂契約,以及隨後如何偷偷安置仙家靈器法寶、散布修行秘籍等一系列瑣碎事務,之後才是傳授南苑國朝廷敕封山水神祇的一整套禮數、儀軌,以及落魄山到底如何從蓮藕福地得到收益,保證不會涸澤而漁,又可以讓一座中等福地有望躋身上等福地,在將來湧現出一撥可以被落魄山招徠的地仙修士——這更需要落魄山被迫擔任「老天爺」的身份,來為蓮藕福地定下條條框框的縝密規矩。


  朱斂、鄭大風和魏檗,各自拿出了一份詳細章程,然後相互查漏補缺。


  隨後,朱斂難得主動給盧白象那邊寄了一封信,要他拉攏勢力之餘,可以開始積攢神仙錢了。


  至於給魏羨的那封信,只需要寄給崔東山就行了。其實說到底,還是寄給崔東山,反正是自家少爺的弟子學生,不用客氣。


  玉圭宗隋右邊那封,用上了消耗重金的跨洲飛劍,朱斂忍不住罵了一句娘。要隋右邊在不耽誤自己修行的同時,記得講一講良心,有事沒事就撈幾件法寶送回娘家。


  魏檗在商言商,他願意和大驪朝廷已經相對熟稔的各方勢力借錢,但是蓮藕福地在躋身中等福地之後的收益,與牛角山渡口一樣,需要有分成。


  朱斂於是開始翻臉不認人了,咬死一件事情,魏檗除必須拿出足夠的穀雨錢之外,蓮藕福地的收益,只能佔一成,而不是魏檗自己提議的兩成,不但如此,朱斂還想要加上一個期限,千年為期,此後如果魏檗還想要分成,就要再拿出額外的穀雨錢,至於具體數目,到時候可以再議。鄭大風當然是幫著朱斂的。


  魏檗通過自己的秘密渠道大肆借錢舉債的同時,開始與這兩個傢伙慢慢磨。


  魏檗此舉,朱斂和鄭大風都沒說什麼,魏檗做事,自會拿捏分寸。


  對崔東山收到密信后的各種可能性,三人倒是如出一轍,不管此人願意掏出多少神仙錢,哪怕是以借錢的名義,與落魄山打交道都沒問題,反正絕對不允許他摻和分成一事。


  這天三人再度碰頭,坐在朱斂小院中,魏檗嘆了口氣,緩緩道:「結果算出來了,至少消耗兩千枚穀雨錢,最多三千枚穀雨錢,就可以勉強躋身中等福地。拖得越久,消耗越大。」


  朱斂說道:「老龍城范家和孫家的回信,還未收到。」


  按照三人商議的定論,如果這兩家願意借錢給落魄山,落魄山則按約加息還錢給他們,可如果兩家願意各出一大筆穀雨錢,可以共同分去一成的福地收益,或是落魄山以半成收益加上一半無息本金償還的方式,慢慢還錢。只不過三人也做好了最壞的打算,那就是兩家都覺得收益太小或是太慢,婉拒落魄山。


  如今阮邛已經從一座大驪新山嶽那邊返回龍泉郡,但是對於當鄰居的龍泉劍宗這邊,三人想都沒想,誰都不會開這個口,因為雙方不適合牽扯太深。陳平安終究是真正的落魄山主人,各種謀划,還是需要首先考慮陳平安的處境。


  鄭大風笑道:「乾脆讓魏檗再舉辦一次夜遊宴,蚊子腿也是肉,過兩天躋身了玉璞境,再辦一場,那可就是兩條蚊子腿了。」


  魏檗無奈道:「這麼不要臉,不合適吧?」


  鄭大風轉頭望向朱斂,笑道:「你覺得合適嗎?」


  朱斂正色道:「我覺得挺合適啊。」


  魏檗笑了笑:「行吧,那我就再辦一場,再收一撥神仙錢和各色靈器。」


  鄭大風說道:「不過到時候牛角山店鋪重新開張,高價售賣那些還沒焐熱的拜山禮,我覺得就真有些不要臉了。」


  朱斂笑呵呵道:「我來賣,當個店鋪掌柜好了,又不用魏山神出面,怕什麼。大不了讓披雲山放出話去,就說魏山神家裡遭了毛賊,給偷了個一乾二淨。」


  魏檗揉了揉眉心:「還是在山水夜遊宴舉辦之前,鋪子就開業吧,反正已經不要臉了,乾脆讓他們曉得我如今很缺錢。」


  鄭大風嘖嘖道:「一舉兩得啊,讓人誤以為你需要神仙錢幫忙增加破境機會,這第二場夜遊宴就舉辦得極有深意了,拜山禮說不定比第一次差不了多少。」


  朱斂和鄭大風相視一笑。


  隨後三人又開始推敲提升中等福地的各個細節。


  朱斂上次與裴錢一起進入藕花福地南苑國后,又獨自去過一次。福地開門關門一事,並不是什麼隨便事,靈氣流逝會極大,很容易讓蓮藕福地傷筋動骨,所以每次進入嶄新福地,都需要慎之又慎。朱斂去找了國師種秋,又在種秋的引薦下,見了南苑國皇帝,談得不算愉快,也不算太僵。後來是種秋說了一句點睛之語,看似詢問朱斂身份,是否是那個傳說中的貴公子朱斂,朱斂沒有承認也沒有否認,南苑國皇帝便當場變了臉色和眼神,減了些猶疑。


  朱斂如今是那「謫仙人」,南苑國皇帝當然忌憚不已。可如果這位從天而降的「謫仙人」是那朱斂,南苑國皇帝就只剩下畏懼了。


  很簡單,歷史上是哪個武瘋子一人殺九人,將其餘九大宗師殺了個殆盡?戰場可就在南苑國京城!和這種人談買賣,誰不怕?

  朱斂最後便對那個南苑國皇帝隨便說了一嘴,天外有天,外邊的長生之法,可不是你們藕花福地可以媲美的,那麼多煉丹修仙的皇帝死了,只是不得其法罷了。於是南苑國皇帝的眼神,就從畏懼變成了炙熱。


  國師種秋雖然憂心忡忡,當時卻沒有多說什麼。


  小院三人聊過了這樁大事,接下來還有一樁大事。裴錢練武一事。


  嗷嗷叫,哇哇哭。二樓那邊,幾乎每天都是這樣。


  魏檗有些擔心裴錢會心性大變,到時候陳平安回到落魄山,誰來扛這個責任?

  鄭大風說自己就是看山腳大門的,當然是朱斂這個大管家,朱斂說自己扛不住,還是讓竹樓崔誠老前輩來吧,魏檗就有些無言以對了。


  魏檗猶豫了半天,說了一句:「如果陳平安真的發火了,反正我就躲到披雲山,你們兩個跑哪裡去?」


  鄭大風看了眼朱斂:「我好歹離竹樓遠一點。」


  朱斂微笑道:「行了,不會有大問題的。真要有,也屬於誰都攔不住的,可能我家少爺在山上會更好,可既然不在,事情又避無可避地發生了,我們就只能靜觀其變了。」


  魏檗頭疼,走了。


  鄭大風想了想,下了山,去了趟小鎮。


  鄭大風去了趟楊家鋪子,不是借錢,而是詢問一些經營福地的注意事項。


  吞雲吐霧的楊老頭沒有開口回答那些雞毛蒜皮的事情,只是譏笑道:「真把落魄山當自個兒的家了?」


  鄭大風笑道:「我覺得挺好。」


  楊老頭說道:「這些小事,你寄信去北俱蘆洲獅子峰,李柳會告訴你。」


  鄭大風點點頭。


  鄭大風問道:「那斤兩真氣符,我可不可以用在別人身上?」


  楊老頭說道:「隨你。」


  鄭大風便起身離去。


  在前邊鋪子,鄭大風趴在櫃檯上,和那師妹嬉皮笑臉了幾句,把師弟憋屈得想要打人。


  落魄山那邊,一天拂曉時分,本該去往竹樓二樓的黝黑丫頭裴錢,一路飛奔到落魄山山腳,坐在台階上,偷偷抹著眼淚。再跨出一步,就算是離開落魄山了,所以她坐在那邊發獃。


  而且她知道,竹樓去遲了,自己只會吃更多苦。


  等到她緩緩起身,打算登山時,卻發現老廚子朱斂就坐在自己身後的台階上。


  裴錢手持行山杖,怒道:「老廚子,你是不是怕我偷偷跑回騎龍巷鋪子?!我是那種膽小鬼嗎?」


  朱斂搖頭道:「我沒覺得你跑回騎龍巷有什麼不好。」


  裴錢一屁股坐回原處,將行山杖橫放在腿上,雙手抱胸,怒氣沖沖。


  朱斂坐在後邊的台階上,笑道:「如果是怕少爺失望,我覺得沒有必要。你的師父,不會因為你練了一半的拳法就放棄,就對你失望,更不會生氣。放心吧,我不會騙你。只有你偷懶懈怠,耽擱了抄書,他才會失望。」


  裴錢眼淚一下子就湧出了眼眶。


  每一次被陳如初背著離開竹樓,從藥水桶里清醒過來,她死活都要去抄書,可是魂魄顫抖,身體顫抖,如何能夠做到雙手不顫抖?


  這段時間,不管她如何咬牙堅持,不管用了多少法子,比如將手和筆捆綁在一起,始終沒能端端正正寫好一個字,已經積攢下很多欠債了。


  朱斂又對那個纖細背影說道:「但是懈怠一事,分兩種,心境上的鬆懈更可怕。你如果能夠在練拳之餘,哪天補上欠債,就不算真正的懈怠,你師父反而會覺得你做得對。因為你師父一直覺得,所有人都有做不好的事情,暫時的有心無力,不算什麼過錯。等到有心有力,還能一一補上,更是難得。」


  裴錢抹了把臉,默默起身,飛奔上山。朱斂坐在原地,轉頭望去。


  一天,朱斂在灶房那邊炒菜,與平時的用心不太一樣,而是精心準備了不少時令菜肴。


  因為屋門口那邊,站著一個搖搖欲墜的黝黑丫頭,雙臂頹然下垂,臉色慘白,一路晃蕩到這邊后,說她今兒有些嘴饞哩。所以朱斂就打算犒勞犒勞這黑炭丫頭的五臟廟。


  然後岑鴛機說有客人拜訪落魄山,來自老龍城,自稱孫嘉樹。


  朱斂當時系著圍裙,哦了一聲,只說先讓那位孫家主等著,實在不行,就喊幾聲魏檗的大名,讓這傢伙先招待對方。


  裴錢便說:「老廚子,你去忙大事吧,已經炒了好幾碟菜了,夠吃。回頭我讓米粒端上桌就成。」


  在院子里幫裴錢扛著行山杖的小水怪,立即挺直腰桿,高聲道:「暫任騎龍巷壓歲鋪子右護法周米粒,得令!」


  裴錢嗯了一聲,轉過頭,板著臉說道:「辦事得力的話,以後等我師父回家,我再替你跟師父說些好話,讓你升任落魄山右護法,也是有機會的。」


  周米粒愈加挺起胸膛,咧嘴而笑,只是很快就閉了嘴。


  可是灶房裡邊,朱斂頭也沒轉:「我覺得現在手上忙活的,就是大事。」


  裴錢猶豫了一下:「老廚子,你還是去見那誰吧,炒那麼多菜,吃不完咋整嘛。」


  周米粒剛想要說些大義凜然的言語,結果被裴錢轉過頭,瞪了一眼,周米粒立即大聲道:「我今兒不餓!」


  朱斂這才放下鍋鏟,解了圍裙,離開灶房和院子。


  正屋那邊,裴錢讓周米粒將那些菜碟一一端上主桌,不過讓周米粒奇怪的是,裴錢還吩咐她多拿了一副碗筷,放在面朝大門的那個主位上。


  周米粒拿了一個大碗,盛滿了米飯,和裴錢坐在一張條凳上,因為經常需要她這位右護法建功立業——周米粒需要幫著裴錢拿筷子夾菜喂飯——這是最近常有的事情。裴錢說了,小米粒做的這些事情,她裴錢都會記在功勞簿上,等到師父回家那一天,就是論功行賞的時候。


  周米粒每給裴錢喂一口飯菜,她自己就狼吞虎咽一番,然後抬頭的時候,就看到裴錢望著那個安安靜靜放著飯碗筷子的空位子。裴錢收回視線,似乎有些開心,搖晃著腦袋和肩頭,跟周米粒說給她再盛一小碗米飯,今兒要多吃一些,吃飽了,明天她才能多吃幾拳頭。


  周米粒起身後,屁顛屁顛端著空碗飯去擱在一旁小凳上的飯桶那邊盛飯。背對著裴錢的時候,她偷偷抹了把臉,抽了抽鼻子,她又不是真笨,不曉得如今裴錢每吃一口飯,就要渾身疼。


  這一天,是五月初五。


  修道之人,宜入名山。


  陳平安在芙蕖國深山遇到了一對書生主僕,是兩個凡夫俗子,書生科舉失意,看了些志怪小說和文人筆札,聽說那些得道高人,莫不飄渺絕跡於幽隱山林,就一門心思想要找見一兩位,看看能否學些仙家術法,總覺得比那金榜題名然後衣錦還鄉,要更加簡單些,所以辛辛苦苦尋覓古寺道觀和山野老叟,一路吃了許多苦頭。陳平安在一條山野小路見到他們的時候,年輕書生和少年書童已經面黃肌瘦,飢腸轆轆,大太陽的,少年書童在一條溪澗里辛苦摸魚,年輕書生躲在樹蔭底下納涼,隔三岔五詢問抓著沒,書童苦不堪言,悶悶不樂,只說沒呢。陳平安當時躺在古松樹枝上,閉目養神,同時練習劍爐立樁和千秋睡樁。最後書童好不容易摸著了一條帶刺的黃姑婆,歡天喜地地雙手攥住魚兒,高聲言語,說著「好大一條」,和自家公子邀功,結果雙手冷不丁被刺得錐心疼,魚就跑了。那年輕書生丟了充當扇子的一張野蕉葉,原本打算瞅瞅那條「大魚」,結果只看到書童一屁股坐在溪澗中,號啕大哭。年輕書生嘆了口氣,說「莫急莫急」,又說了句「得之我幸,失之我命」的安慰話,不承想書童一聽,哭得越發使勁,年輕書生愁得蹲在溪邊直撓頭。


  陳平安取出竹箱背在身上,手持一根嶄新的青竹行山杖,飄落在山路上,緩緩而行。然後「偶遇」了那年輕書生和少年書童。陳平安摘下竹箱,捲起褲管和袖子,也不多說什麼,下了溪澗,瞅准一處游魚較多的地方,開始搬運石子,緊靠溪邊,在上游建造堤壩,一橫一豎再一橫,然後在水淺不過一掌的自家地盤裡摸魚,很快就有好些黃姑婆和船釘子被丟到岸上。那書童眼睛一亮,覺得按照公子的說法,在江湖上,這叫醍醐灌頂,被相中根骨的武林前輩灌輸了一甲子功力,在山上,這就是仙人扶頂傳授長生法!


  那書童都忘了手還火辣辣地疼,依葫蘆畫瓢,搬石舀水,果真也有收穫,都是些喊不出名字的野溪雜魚,雖然無法與那個「前輩」媲美,但是與自家公子對付一頓午餐綽綽有餘。只是一想到火摺子已經消耗殆盡,如何生火做飯燒魚,年輕書生和書童又開始大眼瞪小眼。如果路線沒錯的話,距離最近的縣城還有百餘里山路,他們是真的好久沒瞧見炊煙了。遊歷之初,覺得鄉野村落那些雞鳴犬吠煩人至極,這會兒卻委實是有些想念了。


  所幸那個瞧著半點不像歹人的年輕青衫客,又教了那書童一手絕活。只見年輕青衫客摘了幾根狗尾巴草,將那些已經被開膛破肚清洗乾淨的溪魚串起,然後隨手放在溪畔大石上曝晒。書童不管三七二十一,現學現用便是,將那些大的有巴掌大小、小的不過尾指長短的溪澗雜魚清洗乾淨后,一一貼放在了滾燙的溪畔石頭上。


  書生自報名號,芙蕖國鹿韭郡人氏,姓魯名敦。他邀請青衫年輕人一起在樹蔭乘涼,書童則蹲在一旁,看著不遠處躺在石頭上曬太陽的十數條溪魚,偷偷樂和。青衫年輕人自稱姓陳,來自南邊的小國,一路遊歷至此。魯敦便與他閑聊,主要還是希望能夠與這個負笈遊學的陳公子同行,一起去往他的家鄉鹿韭郡,他早已囊中羞澀,不然還剩下五六百里路程,怎麼走?其實返鄉路途中,是可以向兩處與自家還算有世交之誼的當地郡望家族借些盤纏,只是他哪裡好意思開這個口。尤其是距離較近的那戶人家,有同齡人在此次京城春闈當中杏榜高中,他這要是跟乞丐似的登門拜訪,算怎麼回事。至於另外一處,那個家族當中有一個他心心念念的美嬌娘,嫻雅淑靜,是出了名的美人,他就更沒臉去了。 陳平安從竹箱里拿出一些乾糧遞給這對主僕。


  魯敦道謝之後,也不客氣,分給書童一半。


  三人一起吃著乾糧。


  陳平安便說了那些曝晒成乾的溪魚,可以直接食用,還算頂餓。


  魯敦和書童恍然大悟。


  魯敦到底是個讀書人,便說自己曾經在一本《西疆雜述》上看到過一段類似的文字記載,說那烈日可畏,試將麵餅貼之磚壁,少頃烙熟。


  書童十分自豪。自家公子,果然還是很有學問的。


  陳平安耐心聽完魯敦的闡述,在細嚼慢咽的時候,也思量著一些事情。


  綠鶯國龍頭渡購買的一套二十四節氣穀雨帖,數量多,卻並不昂貴,十二枚雪花錢,貴的是那枚穀雨牌,售價四十八枚雪花錢,為了砍價兩枚雪花錢,當時陳平安費了九牛二虎之力。


  在鬥蟋蟀成風的荊南國買了三隻竹編蛐蛐籠,打算送給裴錢和周米粒,當然不會忘記粉裙女童陳如初。


  蘭房國的三隻小瓷盆,可以種植小青松、蘭花等。蘭房國的盆景,冠絕十數國,一樣是三人人手一件,不過估計就算栽種了花草,裴錢和周米粒也都會讓陳如初照料,很快就沒那份耐心去日日澆水、經常搬進搬出。


  金扉國的一座前朝御制香薰爐,以及一種巧奪天空的鏤空金制圓球,依次套嵌,從大到小,有九顆之多。


  陳平安最終沒有答應和魯敦、書童同行。不過最後將自己那些溪魚贈予了他們,又送了他們一些魚鉤魚線,兩人再次致謝之後,繼續趕路。


  陳平安坐在山中溪邊,開始呼吸吐納。


  這麼多年遠遊,陳平安見過很多人,也欽佩很多。但是有一個人,在最為艱難的書簡湖之行當中,看似很不起眼,只是人間泥濘道路上的小小過客,卻讓陳平安始終記憶猶新。


  那是一個身世坎坷的鄉野老婦人,當時陳平安正帶著曾掖和馬篤宜一起還債。


  臨近村落溪畔,陳平安見到了一個身形佝僂的窮苦老嫗,衣裳潔凈,哪怕縫縫補補,仍然沒有半點破敗之感。老嫗剛好從溪邊搗衣而返,挽著只大竹籃向家中走去。被她孫子死後化作的鬼物附在身上的曾掖,跑到老嫗身邊,使勁磕頭。老嫗便趕緊將那放滿剛剛清洗乾淨衣裳的竹籃放在了滿是泥濘的地上,蹲下身試圖扶起那個她不認得的陌生少年。


  那一幕,陳平安能夠記一輩子。甚至可以說,老嫗對陳平安而言,就像伸手不見五指的書簡湖當中,又一粒極小卻很溫暖的燈火。


  在老婦人身上,陳平安第一次清清楚楚地感受到了「從容」兩個字的力量。


  好像天地間的那麼多無形規矩和苦難,結結實實落在老嫗身上之後,卻是那麼不值一提。


  世間有山上山下之分,又有富貴貧賤之別,可是苦難的分量,未必有大小之分。落在每個人頭上,有人聽了一句言語的難熬,可能就是別人挨了一刀的疼痛,但都是一般的難熬。這很難去用道理解釋什麼。


  唯有「從容」二字,千古不易。


  陳平安猛然睜開眼睛,竟是被迫退出修道之人的內視之法,心神大動!卻絕非那種武夫走火入魔的紊亂氣象。


  陳平安只覺得雙袖鼓盪,竟是完全無法抑制自己的一身拳意。心腹兩處皆如神人擂鼓,震動不已。


  陳平安站起身,身形踉蹌,一步跨入溪澗中,然後咬牙站定,一腳在山,一腳在水。


  鼓響之際,體內氣府竅穴火龍游曳而過,如一連串春雷震動,自然而然炸響於人身小天地。


  鼓歇之後,陳平安便有了一顆英雄膽。


  已經消失很久的聖人阮邛總算打道回府了。他先去了趟龍鬚河畔的鋪子,見到了弟子徐小橋,然後在去龍泉劍宗本山神秀山之前,將兩頭附庸西邊大山仙家府邸卻不守規矩的精怪,隨手丟出了地界之後,這才返回自家山頭。在董谷、徐小橋之後收取的十二名弟子,被董谷喊到一起,讓他們一一出劍演武。阮邛始終面無表情,也未指點這撥記名弟子什麼具體的劍術,坐在條凳上看完之後,就起身打鐵鑄劍去了。這讓那撥原本意氣風發的記名弟子一個個惴惴不安。


  那個喜好穿著青色衣裳的大師姐,從頭到尾都沒有露面。四師兄謝靈倒是在場,嘆了口氣,就返回自己的宅子繼續修行了。


  阮邛一現身,便不斷有人趕赴龍泉劍宗,希望能夠得到這座宗字頭仙家的青眼。既有被大驪權貴門庭護送而來的年輕子弟,也有單獨趕來的少年少女,還有許多希冀著成為山上客卿供奉的山澤野修。可謂魚龍混雜。


  這讓阮邛名義上的大弟子董谷,有些不勝其煩。他既要給暫時尚未記錄在祖師堂譜牒的十二名同門晚輩當那半個傳道授業的師父,又要管著宗門上上下下的大小事務。十二人在龍泉劍宗已經修行一段時日,資質、天賦高低,相互間都差不多心中有數。人性也隨之逐漸顯露,有自認練劍天賦不如別人便分心在人情往來一事上的,有埋頭苦練卻不得其法、劍術進展緩慢的,有在山上恭謹謙讓、下了山卻喜好以劍宗子弟自居的,還有境界一日千里、遠勝同輩的先天劍胚,已經私底下跟董谷請求多學一門風雪廟上乘劍術。


  至於那些在西邊大山建造府邸的仙家門派,多會拜訪神秀山,自然還是需要董谷出面打點關係,那是一件很耗費精力和光陰的事情。大師姐阮秀肯定不會理睬,師妹徐小橋性情冷漠,天生不喜歡應酬,謝靈自然更不願意與人賠笑臉說好話。


  如果不是龍泉劍宗無須在錢財一事上勞心勞力,董谷都想要反悔,主動開口向師父阮邛請求開峰一事,然後好名正言順地閉關修行。百年之內務必元嬰,這是董谷給自己訂立的一條規矩。畢竟與一早就是風雪廟劍修之一的徐小橋不同,董谷雖是龍泉劍宗譜牒上的開山大弟子,卻不是劍修,這其實是一件很不合規矩的事情。阮邛不介意,但是董谷對此卻極其愧疚,所以他就想到了一個最笨的法子,不是劍修,那就用境界來彌補。


  至於師弟謝靈,已經孕育出一把本命飛劍,如今正在溫養。不但如此,謝氏老祖,也就是那位展現出一人鎮壓一洲風采的北俱蘆洲天君謝實,已先後贈送這個桃葉巷子孫兩件山上重寶,一件是讓謝靈煉化為本命物的北俱蘆洲劍仙遺物,名為「桃葉」,是那位劍仙兵解之後遺留在人間的一把本命飛劍,雖然不算謝靈的本命飛劍,可是一旦煉化為本命物之後,劍仙遺物,威力大小,可想而知。還有一隻名為「滿月」的養劍葫,品秩極高。


  董谷心知肚明,在師弟謝靈眼中,根本沒有自己這個師兄。不是說謝靈倚仗家族背景,便目中無人、倨傲跋扈,恰恰相反,在董谷這邊,謝靈沒有半點不敬,對董谷的真身身份更沒有半點鄙夷,平日里謝靈能夠幫上忙的,從不推脫,在一些個董谷躋身金丹境后的修行關鍵時期,謝靈便會主動代為傳授劍術,這個謝家長眉兒,讓人挑不出半點瑕疵。只不過謝靈根骨、機緣實在太好,山上,他眼中只有阮秀,山下,他也只盯著馬苦玄在內屈指可數的幾個年輕人。


  到了董谷、謝靈這般境界,山上飲食,自然不再是五穀雜糧,多是依循諸子百家中藥家精心編撰的食譜來準備一日三餐,這其實很耗神仙錢。


  只不過龍泉劍宗家業大,弟子卻少。阮邛又是大驪王朝的頭等供奉第一人,每年都可以從朝廷那邊領取一大筆仙師俸祿。至於董谷,由於是金丹境,早年又走過一趟書簡湖,那時雖沒怎麼出手,但白白掙著了一筆不小的功勞,事後拿到了一枚刑部頒發的太平無事牌,如今還在大驪粘桿郎那邊掛了個名,所以也有一筆數目可觀的官家俸祿。


  這天阮邛離開劍爐,親自做了一桌子飯菜,獨獨喊來董谷。


  董谷一看桌上那些市井門戶的菜肴,就知道大師姐肯定會到。


  果不其然,阮秀很快就進了屋子,自顧自盛飯,坐在阮邛一旁,董谷當然背對屋門,與師父阮邛相對而坐。


  「慢點吃,沒人跟你搶。」


  阮邛自然而然往女兒碗里夾了一筷子紅燒肉,然後對董谷說道:「聽說原先的郡守吳鳶,被調離出新州了?」


  董谷立即放下筷子,畢恭畢敬道:「龍泉郡升為龍州后,這個國師弟子,並未順勢成為龍州刺史,而是平調去了觀湖書院以南的原朱熒王朝版圖,在那座大驪新中嶽的山腳附近,繼續擔任一地郡守。」


  都猜測吳鳶當年是被國師寄予厚望,來此率先開疆拓土,不承想被小鎮當地的四大姓十大族聯手排擠得灰頭土臉,吃了許多軟釘子,雖說後來從縣令升為郡守,但國師大人心中早有不滿,所以此次郡升州,其實沒有功勞也有苦勞的吳鳶,便被看似平調實則貶謫去了異國他鄉。


  龍泉郡升為龍州,佔地廣袤,下轄青瓷、寶溪、三江、香火四郡。小鎮則依舊屬於槐黃縣。


  袁縣令如今順勢高升為青瓷郡郡守,龍窯督造官曹督造依舊是原先官職,不過禮部那邊悄悄修改了督造官的官品,與一地郡守相當,所以兩個上柱國姓氏的年輕俊彥,其實都屬於升了官,只是一個在明處,一個名聲不顯而已。


  龍州刺史是一個大驪官場的外人,來自藩屬黃庭國,名叫魏禮,寒族出身,在黃庭國官品不過是正四品的小小郡守,結果到了大驪就成了名副其實的封疆大吏,這讓大驪廟堂十分意外。事後有小道消息在京城流傳,據說是大驪吏部尚書欽點的人選,所以也就沒了爭執。這等破格提拔藩屬官員升任大驪地方重臣的舉動,不合禮制?反正皇帝陛下都沒說話,禮部那邊也沒折騰,誰敢蹦躂,真當關老尚書是吃素的?能夠與崔國師據理力爭還吵贏了的大驪官員,可是沒幾個。


  除了官場上的變化,州郡縣三位城隍爺也都有了定數,郡縣兩個城隍都是兩大鄰州舉薦出來的當地英靈,雖說早早在大驪禮部那邊記錄在冊,是各地文廟、城隍和山水神祇的候補,但是一般情況下,註定不會有太好的位置給他們,此次莫名其妙擔任龍州轄境城隍,兩個都屬於得了個令人艷羨的肥差。


  而作為神位最高的龍州第一任州城隍,這位城隍爺的水落石出,也在大驪官場鬧出不小的動靜,不少中樞重臣都在看袁曹兩大上柱國的笑話。


  因為州城隍不是兩大姓氏舉薦的人選,而是繡花、沖澹兩江交匯處一個名為饅頭山的小祠廟小土地。


  阮邛緩緩道:「吳鳶遠離大驪本土,未必是壞事。」


  董谷不太清楚大驪廟堂內幕,便不敢妄言什麼。不過對於吳鳶的離去,董谷這邊還是有些遺憾,因為這個年輕郡守十分會做人,與龍泉劍宗打交道的方式也讓董谷很欣賞。


  好在擔任寶溪郡的新郡守,名為傅玉,是當年跟隨吳鳶最早進入小鎮縣衙的佐官,文秘書郎出身。直到此人從幕後走到前台,許多已經共事多年的同僚才驚訝發現,原來這個傅郡守竟然是大驪豪閥傅氏嫡長房出身。傅氏可是那些個上柱國姓氏之外的豪族。


  傅玉升為寶溪郡郡守后,很快就拜訪了龍泉劍宗,董谷與之相談甚歡,也算一樁不大不小的好事。


  阮邛說道:「以後山頭這邊的迎來送往,你別管了,這種事情你只要不推掉,就一輩子都忙不完,那還怎麼修行?龍泉劍宗的立身之本,不是如何會做人。」


  阮邛看了眼董谷,後者有些戰戰兢兢,大概是誤以為自己對他這個大弟子不太滿意。


  阮邛難得有個笑臉:「我收你為弟子,不是讓你來打雜的。修行一事,分山上山下,你如今算半個粘桿郎,每次在山頭這邊遇到小瓶頸,不用在山上耗著,可藉此機會出去歷練,平時也可主動與大驪刑部那邊書信往來。如今寶瓶洲世道亂,你下山之後,說不定可以捎帶幾個弟子回來。下一次,你就與刑部那邊說好,先去走一趟甘州山地界,不管怎麼說,風雪廟那邊的關係,你還是要籠絡一下的。」


  董谷如釋重負,點了點頭。對這個師父,心中充滿了感激。


  師父的三言兩語,既是為他減輕壓力,又有傳道深意,更關鍵的,等於是變相讓自己獲得風雪廟修士的認可。


  阮邛突然拿起筷子,拍掉女兒想要伸向最後一塊紅燒肉的筷子:「留點給董谷。」


  阮秀這會兒已經盛了不知道第幾碗飯了。


  董谷不敢笑。


  阮邛對董谷說道:「那十二個記名弟子,你覺得如何?」


  董谷便一一講述了十二人的天賦和性情優劣。


  阮邛望向自己閨女。


  阮秀剛夾起一大筷子菜,輕輕抖了抖,少夾了些。


  阮邛瞅著差不多已經見底的菜碟,乾脆將菜碟推到她跟前。


  阮秀笑了笑,問道:「爹,今兒怎麼不喝酒?」


  阮邛搖搖頭,突然說道:「以後你去龍脊山那邊結茅修行,記得別與真武山修士起衝突就是了。再就是不管遇到什麼怪事,都不用驚訝,爹心裡有數。」


  阮秀點點頭。


  阮邛又問了些大驪的近況。


  龍泉劍宗擁有寶瓶洲最翔實的山水邸報,由大驪朝廷親自製定,定期送往龍泉郡披雲山和神秀山兩處。


  阮邛沒來由說道:「其實當年我最想要收取的弟子,是那個劉羨陽。」


  董谷聽說過此人,和泥瓶巷陳平安是最要好的朋友,差點兒死在了正陽山搬山老猿手下。為此劉羨陽和陳平安算是與正陽山和清風城許氏結下了死仇。


  清風城許氏當初將已經建好的仙家府邸賤賣給大驪朝廷,未嘗沒有忌憚陳平安的意思。後來清風城許氏又見風使舵,做了些亡羊補牢的舉措,將一個嫡女遠嫁給上柱國袁氏的一個庶子,還出錢出力,幫助袁氏子弟掌控了一支邊關鐵騎。畢竟沒有人能想到那個泥瓶巷少年,能夠一步一步走到今天。


  阮邛和董谷不過是象徵性吃了幾筷子飯菜,然後師徒二人開始散步。


  董谷輕聲道:「魏山神又舉辦了一場夜遊宴,包袱齋遺留在牛角山渡口的鋪子重新開張了,售賣之物,都是山水神祇和各地修士的拜山禮。」


  阮邛笑道:「看來落魄山那邊很缺錢。」


  相較於金丹境界的董谷,阮邛不但是玉璞境,更是坐鎮聖人,所以看得更加高遠透徹。魏檗此次破境,屬於沒有瓶頸的那種。準確說來,魏檗躋身上五境的瓶頸,早就被人打破了,而且破得極為巧妙隱蔽,阮邛也是長久觀察之後,才得出這個結論的。魏檗追求的,是唾手可得的玉璞境更加無瑕,而不是能否破境。所以說阿良在棋墩山的那一記竹刀,很准。


  阮邛心中惆悵不已。


  一般意義上的大劍仙,他們的劍術高低、劍意多寡,其實境界稍遜一籌的上五境劍修,勉強還能看得到大致的差距。可是有些人的有些出劍,真是很多年之後才能看出力道。力極大卻不顯。歸根結底,可能劍還是要落在人心上才見功力。


  阮邛希望將來哪天,龍泉劍宗能夠出現這麼一個劍修,哪怕晚一點都無所謂。


  董谷很快告辭離去。


  阮邛眺望遠方。


  北嶽地界,作為大驪的龍興之地,有魏檗這個北嶽山神,寶瓶洲唯一能夠與之抗衡的山水神祇,不在中嶽,而在南嶽,是一個女子山神。


  如今大驪中嶽,即朱熒王朝的舊中嶽,山嶽正神依舊,可謂因禍得福,成為如今寶瓶洲的一洲中嶽。


  墨家遊俠、劍修許弱,如今還坐鎮山頭,跟那位中嶽神祇毗鄰而居。


  阮邛盯著的,是新西嶽甘州山。由於距離風雪廟不算遠,加上甘州山一直不在任何王朝的五嶽之列,所以阮邛此行是最輕鬆的。也正因如此,他這個寶瓶洲第一鑄劍師,還順便去了趟風雪廟與師門前輩和師兄弟們敘舊,這其實就是大驪新帝故意送給龍泉劍宗的一樁扶龍功勛。


  相較於許弱那邊的暗流涌動、殺機四伏,和阮邛的無事一身輕,反觀大驪新東嶽磧山那邊,那就是打得天昏地暗了。大驪大部分頭等供奉是金丹元嬰地仙,光是在那場大驪敕封山嶽大典期間,就有過一場極其慘烈的廝殺,各國修士四面八方蜂擁而至,試圖殺上山去,宰了大驪使節,最後連那「金泥銀繩、封之印璽」的新帝敕封文書,差點都給一位敵對元嬰修士打得粉碎。擊退那些修士之後,大驪供奉可謂傷亡慘重。


  隨後大驪禮部右侍郎代天巡狩,又是一場擺明了是陷阱的圍殺之局,依舊還有一撥撥各個覆滅之國的眾多修士入局,慷慨赴死,這導致新東嶽磧山一帶,方圓千里,靈氣紊亂至極。之後雖又有零星的修士動亂,不過磧山總算在一路坎坷中成了大驪新東嶽,坐鎮神祇是大驪舊五嶽中的一尊。


  比敕封五嶽更大的一件事情,還是大驪已經著手在寶瓶洲南部選址,建造陪都。


  宋集薪就藩於老龍城,等陪都建成,在宗人府譜牒上名為宋睦的宋集薪,便會遙掌陪都。其中一個選址就是朱熒王朝的舊京城,好處是無須消耗太多國力,明面上的壞處是距離觀湖書院太近,至於更隱蔽的廟堂忌諱,自然是有些人不太希望新藩王宋睦,憑藉陪都和老龍城的首尾呼應,一舉囊括寶瓶洲半壁江山。不過最終落址何處,大驪朝廷尚未有定論。


  作為大驪首席供奉,阮邛是可以建言的,大驪宋氏新帝也一定會傾聽意見,只不過阮邛只會緘默罷了。


  阮秀出現在阮邛身旁。


  這次出山走過一趟風雪廟的阮邛輕聲說道:「以前爹小的時候,風雪廟師長們都覺得世道不會變太多,只需要好好修行,所以我們這些晚輩也是差不多的想法。現在所有老人都在感慨,已經完全看不透短短几十年後,寶瓶洲會是怎樣一個光景。秀秀,你說這是好事,還是壞事?」


  阮秀想了想,答非所問:「龍泉劍宗少一座屬於自己的洞天福地。」


  阮邛神色凝重起來,以聖人神通隔絕出一座小天地:「有兩件事情:第一,當初龍脊山那片斬龍台石崖,一分為三,分別屬於我們龍泉劍宗與風雪廟、真武山。但是你可能不太清楚,風雪廟負責看管、開採的斬龍台,其實差不多已經是一個空殼子了,爹一直假裝沒有看到,所以,這次拜訪風雪廟老祖師,提及此事,祖師要我不用去管,相當於默認了斬龍台的不翼而飛。所以,你去那邊結茅修行的時候,一樣無須理會此事。第二件事,就是你所說的洞天福地,其實楊家鋪子那邊是可以做買賣的,有現成的,但是估計價格會比較難以接受。其實價格還好說,大不了賒欠便是。」


  說到這裡,阮邛看了眼女兒,憂心忡忡道:「爹還是不太希望節外生枝。」


  說到底,還是不希望阮秀過早入局。


  阮邛所做的一切,從離開風雪廟,以消磨修為的代價擔任驪珠洞天坐鎮聖人,到自立山頭,被大驪宋氏邀請擔任供奉,等等,一切都是為了女兒。


  阮秀卻說道:「爹,沒問題的。楊老頭是哪種脾氣,爹你明白嗎?」


  阮邛笑道:「爹還真不清楚。」


  除了齊靜春,驪珠洞天歷史上那麼多三教一家坐鎮此地的各方聖人,恐怕沒誰敢說自己清楚那位老人的想法。阮邛當然更不例外。


  阮秀眺望小鎮那邊,掏出綉帕,拈起一塊糕點,含糊不清道:「很簡單,誰更純粹,誰有希望走得更高,楊老頭就押重注在誰身上。我覺得我不算差,所以爹可以去試試看,至於怎麼開價,不如就跟那位老前輩說,現成的洞天福地,不管多大,我們龍泉劍宗都要了,至於需要阮秀以後做什麼,得看阮秀的心情。」


  阮邛疑惑道:「這都行?」


  阮秀眯眼而笑,大概是糕點滋味不錯的緣故,心情也不錯,拍了拍手掌,道:「試試看嘛。」


  阮邛猶豫了一下:「真這麼聊?」


  阮秀點點頭。她剛要伸手,阮邛已經施展聖人神通,悄無聲息出現在楊家鋪子後院。


  阮秀嘆了口氣,還想爹帶些糕點回來的。


  不到半炷香工夫,阮邛一臉古怪地返回神秀山這邊,看著自己這個閨女,搖搖頭,感慨道:「難道真有天上掉餡餅的好事?」


  和楊老頭做生意,有一點是可以保證的,甚至比世間任何山水誓言更穩妥,那就是這個老前輩說出口的言語,做得准,不用有任何懷疑。


  阮秀瞥了眼天幕,心想若是掉些糕點下來就好了。


  位於寶瓶洲最南端的老龍城,在苻南華迎娶雲林姜氏嫡女、城主迎戰九境武夫兩件大事後,對於練氣士而言,不過就是稍稍喘了口氣的工夫,便迎來了一件更大的事情。


  大驪宋睦,作為當今大驪皇帝同父同母的弟弟,如今成為宋氏最為煊赫的一位權勢藩王,正好就藩於老龍城。其餘先帝之子,雖各自也獲得了藩王稱號,離開大驪去往各大覆滅之國列土封疆,但全是三字王,遠遠不如宋睦這個一字並肩王,這般風光到嚇人的地步。


  這對於自由散漫慣了的老龍城而言,本該是一樁噩耗,可是包括苻家在內的幾大家族,好像早就與大驪朝廷通過氣了,非但沒有任何反彈抵觸,反而各自在老龍城以北、朱熒王朝以南的廣袤版圖上,把生意做得風生水起,而且相較於以前的各自為政、界限分明,如今老龍城幾大族開始相互合作,例如范家就與孫家關係緊密。無論是誰與誰一起打算盤掙錢,唯一的共同點,就是這些老龍城大族的商貿路線,都有大驪幫忙開道,只要手持太平無事牌,就可以向沿途所有大驪鐵騎、宋氏藩屬國尋求幫助。所以當苻家讓出半座老龍城內城作為宋睦的藩王府邸時,已經沒有人感到奇怪。


  不過作為一洲樞紐重地的老龍城,起先生意還是受到了一定程度的影響,不少將老龍城當作一塊世外桃源和銷金窟的練氣士悄悄離開,靜觀其變。但是隨著南邊大洲的桐葉宗、玉圭宗先後表明態度,老龍城的買賣,很快就重返巔峰,生意昌隆,甚至猶有過之,尤其是宋睦入主老龍城后,並未改變任何現狀,諸多修士便紛紛返回城中,繼續享樂。


  這天一個脫了藩王蟒袍的年輕人,離開藩邸,帶著婢女一起去往外城一座陋巷藥鋪。


  沒有任何扈從,因為不需要。年輕人袖子里蜷縮著一條頭生犄角的四腳蛇。更何況老龍城苻家家主,就等於是他的私人供奉。


  已經關門有幾年的藥鋪那邊,剛剛重新開張,鋪子掌柜是個老人。鋪子里還有一個眉心有痣的白衣少年郎,皮囊俊美得不像話,身邊跟著個好似痴傻的稚童,倒是也生得唇紅齒白,就是眼神渙散,不會說話,可惜了。


  宋集薪走入巷子,秋意清涼,身邊的婢女稚圭姿容愈加出彩。


  當主僕二人跨過藥鋪門檻,那個老掌柜初來乍到,沒認出眼前這個年輕公子哥的身份,笑問道:「可是買葯?客人隨便挑,價格都寫好了的。」


  宋集薪皺了皺眉頭,瞥了這個老人一眼,便開始挑選藥材。稚圭自己從藥鋪搬了條凳子坐在門口。


  老人笑了笑,這倆小傢伙,還真不見外。


  他如今可是天不怕地不怕,在整個寶瓶洲都敢橫著走,當然前提條件是跟在那個白衣少年身邊。


  這個老掌柜,正是在綵衣國胭脂郡謀划不成的琉璃仙翁陳曉勇,他非但沒有取得金城隍沈溫所藏的那枚城隍爺天師印,還差點身死道消,連琉璃盞都沒能保住。所幸國師大人和綠波亭,雙方都沒計較他這點疏漏。這也正常,崔大國師那是志在吞併一洲的山巔人物,哪裡會介意一時一地一物的得失。不過當那個白衣少年找到他的藏身處后,他還是被坑慘了。怎麼個凄慘?就是慘到一肚子壞水都被對方算計得點滴不剩,如今他只知道這個姓崔的少年,是大驪所有南方諜子死士的負責人。


  宋集薪心湖起漣漪,得到那句話后,開始走向藥鋪後院。


  剛掀起竹簾,琉璃仙翁陳曉勇趕緊說道:「客人,後邊去不得。」


  宋集薪笑道:「我叫宋睦。」


  琉璃仙翁陳曉勇想了想,笑容尷尬道:「客官自便。」


  宋集薪轉頭望向門口那邊:「不一起?」


  稚圭轉頭笑道:「我就算了。」


  她這輩子只怕三個人,一個已經死了,一個不在這座天下了,最後一個的半個,就在後院那邊。


  宋集薪便獨自去了後院,走向大門打開的正屋那邊,腳步輕緩,入門之前,還正了正衣襟。


  他宋集薪能夠活到今天,是屋子裡邊的那個人和叔叔宋長鏡,一起做出的決定。至於他那個娘親和皇帝「兄長」,大概是不介意他在宗人府譜牒上重錄又抹掉的。


  跨過門檻,只見白衣少年彷彿將這間正屋大堂當作了書房,八仙桌上攤開一幅《雪夜棧道行騎圖》,描繪細微,卻又有寫意氣象,可謂神品。還翻開了一本私家書肆刊印拙劣的江湖演義小說,青銅小獸鎮紙壓在書頁上,上面多有硃筆批註。


  宋集薪作揖道:「宋睦拜見國師。」


  崔東山趴在桌上,雙腳絞扭在一起,姿態慵懶,轉頭看了眼宋集薪,笑道:「小鎮一晃多年,總算又見面了。」


  宋集薪畢恭畢敬說道:「若非國師開恩,宋集薪都沒有機會成為大驪宗室,更別談封王就藩老龍城了。」


  崔東山語不驚人死不休:「當年你和趙繇,其實齊靜春都有饋贈。趙繇呢,為了活命,便跟我做了樁買賣,舍了那枚春字印,其中得失,如今還不好說。至於你,齊靜春留給你了那些書,只可惜你小子自己不上心,懶得翻,其實齊靜春將儒、法兩家的讀書心得,都留在了那些書裡邊,只要你誠心,自然就可以看得到。齊靜春不是那種不知變通的人,對你期望不低,外儒內法,是誰做的勾當?若是你得了那些學問,你叔叔和我,可能就會讓你衣服上多出一爪了。」


  宋集薪神色如常。


  崔東山點點頭:「心性是要比趙繇好一些,也怪不得趙繇當年一直仰慕你,下棋更是不如你。」


  崔東山指了指條凳,宋集薪端坐在長凳上。


  崔東山始終趴在桌上,就像是與人拉家常,笑道:「宋煜章死得真是不值當。先帝當初建造廊橋的手段,見不得光,畢竟死了那麼多大驪宋氏的龍子龍孫,宋煜章這個督造官,非但沒有見好就收,趕緊和你劃清界限,好好在禮部頤養天年,反而真把你這個皇子當作了自己的私生子,這如果還不是找死,還要怎麼找?」


  宋集薪腮幫子微動,應該是微微咬牙。


  崔東山哈哈大笑,嘖嘖道:「你宋集薪心大,對於坐不坐龍椅,目光還是看得遠,可心眼也小,竟然到現在,還沒能放下一個小小落魄山山神宋煜章。」


  宋集薪雙手握拳,默不作聲。


  崔東山笑問道:「馬苦玄對你的婢女糾纏不清,是不是心裡不太痛快?」


  宋集薪點點頭:「我知道稚圭對他沒有想法,但終究是一件噁心人的事情。所以,等到哪天形勢允許我殺了馬苦玄,我會親手宰掉這個杏花巷的賤種。」


  崔東山擺擺手,微笑道:「賤種?別說這種不知天高地厚的大話。你這大驪宋氏子孫,所謂的天潢貴胄,在馬苦玄眼中,才是賤種。何況,真武山肯定是要死保馬苦玄的。除此之外,馬苦玄的修行速度,一洲練氣士都看在眼中。所以,你所謂的形勢,可能越往後拖,就越沒有。」


  宋集薪搖頭道:「鋒芒太盛,物極必反。我既然是世俗藩王,身份難改,也就不需要與他捉對廝殺。世間殺人,拳頭之外,還有很多。」


  馬苦玄在朱熒王朝,連殺兩名金丹境劍修,一次是步步為營,戲耍對方,一次是近乎搏命,選擇以層出不窮的壓箱底手段硬撼對手。


  馬苦玄在先後兩場廝殺中展露出來的修道資質,隱約之間,已成為當之無愧的寶瓶洲修行第一天才。


  在馬苦玄之前,有此山上公認的天之驕子殊榮的,數百年間只有兩個,一個是風雷園李摶景,一個是風雪廟魏晉。


  山上一直有個傳言,李摶景若非為情所困,一旦被他躋身玉璞境劍修,就有機會順利躋身仙人境,甚至是飛升境!到時候連神誥宗都壓制不住風雷園,更別提一座正陽山了。所以李摶景當年的恩怨情仇,其實內幕重重,絕對不只是正陽山牽扯其中。只不過這些真相,隨著李摶景兵解離世,皆成過眼雲煙。風水輪流轉,被李摶景一人一劍壓制許久的正陽山,終於揚眉吐氣,開始反過來穩穩壓了風雷園一頭,若非新園主黃河開始閉關,讓各方勢力不得不等待他出關,只有一個劉灞橋苦苦支撐,正陽山那撥憋了一肚子火氣的老劍修們,應該早就一次次問劍風雷園了。


  崔東山以手指輕輕敲擊桌面,陷入沉思。


  宋集薪沒有任何急躁。他從來不覺得當了大驪藩王,就有資格在此人面前挺起腰桿,事實上哪怕換了件衣服,坐了龍椅,也一樣。


  崔東山望向屋外,沒來由說道:「在籠子里出生的鳥雀,會以為振翅而飛是一種病態。雞啄食於地,天空有鷹隼一閃而過,便要開始擔心穀米被搶。」


  宋集薪細細咀嚼這兩句言語的深意。


  崔東山嘆了口氣:「不談這些有的沒的,這次前來,除了散心,還有件正經事要跟你說一下,你這個藩王總不能一直窩在老龍城。接下來我們大驪的第二場大仗,就要真正拉開序幕了。你去朱熒王朝,親自負責陪都建造一事,順便跟墨家打好關係。一場以戰養戰的戰爭,如果只是止步於掠奪,毫無意義。」


  宋集薪輕聲問道:「敢問國師,何謂第二場?」


  崔東山笑道:「沒有修復和重建能力的破壞,都是自取滅亡,不是長久之道。」


  宋集薪很聰明,有些理解這位國師的言下之意了。


  崔東山繼續道:「大驪鐵騎的南下之路,打碎了一切舊有規矩、王朝法統,這只是馬背上的戰場。接下來,翻身下馬的大驪武夫,如何將我們的大驪律法頒布下去,才是重中之重,法規是死的,就擺在那邊,所以關鍵在人,法之善惡,半在文書半在人。北邊做得如何,南方做得如何,就是你這個藩王和皇帝陛下之間的一場考驗,別把大驪關老爺子在內的那撥上柱國當傻子,一個個都瞪大眼睛瞧著你們倆呢。」


  宋集薪沉聲道:「謝過國師點撥。」


  崔東山笑了笑:「知道為何先帝明明屬意你來當皇帝,卻在去世之前,讓你叔叔監國?非要擺出一副皇位以兄傳弟的架勢?」


  宋集薪臉色微變。


  崔東山扯了扯嘴角,伸手指了指宋集薪:「以前是先帝和藩王宋長鏡,現在是新帝宋和、藩王宋睦。」


  宋集薪嘴唇微動,臉色泛白。


  崔東山說道:「當皇帝這種事情,你爹做得已經夠好了,至於當爹嘛,我看也不差,至少對你而言,先帝真是用心良苦了。你內心深處怨恨那位太後有幾分,新帝不一樣有理由怨恨先帝幾分?所以宋煜章這種事情,你的心結,有些可笑。可笑之處,不在於你的那點情感,人非草木孰能無情?很正常的情感。可笑的是你根本不懂規矩,你真以為殺他宋煜章的,是那個動手的盧氏遺民,是你那個將頭顱裝入木匣送往京城的娘親?是先帝?分明是也不是嘛。這都想不明白?還敢在這裡大放厥詞,依靠形勢,去殺一個好似天命所歸的馬苦玄?」


  宋集薪站起身,再次作揖而拜:「國師教誨,宋集薪受教了!」


  崔東山斜瞥了他一眼,說道:「齊靜春留給你的那些書,他所傳授的學問,表面上看似是教你外儒內法,事實上,恰好相反,只不過你沒機會去搞清楚了。」


  宋集薪重新落座,一言不發。


  崔東山擺擺手,宋集薪站起身,告辭離去。


  宋集薪和婢女稚圭一起走出巷子。


  崔東山來到門檻那邊坐著,打著哈欠。


  那個被他隨手拎在身邊一起逛盪的老掌柜,跑到院子中,諂媚問道:「崔仙師,那人真是大驪藩王宋睦?」


  崔東山說道:「那小子騙你的,逗你玩呢。」


  琉璃仙翁陳曉勇一臉尷尬。信還是不信?這是個問題。


  崔東山揮揮手:「繼續當你的掌柜的去。」


  琉璃仙翁陳曉勇趕緊離開院子。


  崔東山換了個姿勢,就那麼躺在門檻上,把雙手當作枕頭。


  當年綵衣國胭脂郡一事,只是眾多謀划中的一個小環節。以入魔的金城隍作為線頭,牽動綵衣國,是明面上的小小謀划之一,他和老王八蛋崔瀺的真正所求,更加隱蔽,他是要用一種合乎規矩和大道的婉轉手段,放出白帝城那個被天師符籙壓勝千年的可憐傢伙,如今應該是叫柳赤誠了,暫時不得不依附在一個書生魂魄中。這個人情,對方不想還也得還。至於什麼時候還這個恩情,就看崔東山什麼時候找他柳赤誠了。


  寶瓶洲這盤棋局上,還有很多這樣不為人知的妙手。不過對於他們兩個人而言,其實不算什麼妙手,正常下棋罷了。


  例如青鸞國那邊,老東西相中的柳清風和李寶箴,還有那個韋諒,三人在一國之地所做之事,意義深遠,甚至將來的影響有可能都要超出寶瓶洲一洲之地。只不過三人如今自己都不太清楚,到最後,率先明白意義所在的,反而可能還是那個都不是修道之人的柳清風。


  偏居一隅,百餘年間,做了那麼多的瑣碎事情。崔東山有些時候也會捫心自問,意義何在,如果聽之任之,山崩地裂,換了乾坤,浩然天下是不是也等於吃夠了教訓,最終結果,會不會反而更好?

  崔東山睜大眼睛,望著頭頂咫尺之地的那點風景。


  隨波逐流的,是絕大多數的世人。再聰明一點,為人處世,喜歡走捷徑,尋找省心省力的方便法門,萬事求快,越快達成目的越好。這沒什麼錯,事實上能夠做到這一點,已經殊為不易。只不過就如先賢所說,人生如逆旅,我亦是行人。故而又有先賢說,世之奇偉瑰怪,種種非常之觀,常在於險遠,人跡罕至,唯有志者可以慢行而至,得見壯觀。


  崔東山嘆了口氣。世間萬事一路推敲下去,好像到最後都是「沒勁」兩個字。


  被陸沉從棋盤上摘出又重新落子的馬苦玄,十境武夫宋長鏡,風雪廟劍仙魏晉,朱熒王朝那個因禍得福、身負殘餘文武國運的年輕劍修,破而後立、夢中練劍的劉羨陽,書簡湖那個秉性不改只是變得更加聰明、更懂規矩運轉的顧璨,絕對有機會成為一個比劉老成還要老成的真正野修,生而知之的江湖共主李柳,阮秀,風雷園黃河,神誥宗精心呵護、祁真親自栽培的那枚隱藏棋子,福緣深厚的謝靈,還有一些尚未脫穎而出或是名聲不顯的年輕人,都有可能是未來寶瓶洲洶洶大勢中的中流砥柱。


  崔東山坐起身,又發了一會兒呆,繼續去八仙桌那邊趴著。


  視線轉移,桌上那本攤開的江湖演義小說,是當年從大隋山崖書院帶出來的,崔東山無所事事的時候,就會翻看幾頁,批註幾句。


  當下攤開的書頁上,寫書人寫有「提劍攝衣,躍而登屋,瓦片無聲,時方月明,去如飛鳥」一句,便有他這個翻書人的硃筆批語——「真乃劍仙風采也」。


  崔東山挪開鎮紙,往指尖吐了口唾沫,拈起書頁輕輕翻過,又重新翻回,瞥了眼批語文字,不忘讚揚自己:「好字好字,不愧是先生的弟子。」


  崔東山抬起頭,旁邊房間那邊站著一個渾渾噩噩的無知稚童。崔東山笑眯眯繞過八仙桌,彎下腰,摸著小傢伙的腦袋,眼神慈祥道:「小高承,要快快長大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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