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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74章 四顧茫然

  第174章 四顧茫然

  龍宮洞天城門那邊鬧鬧哄哄,因為在一對年輕男女入城后,這邊便關了門。


  哪怕是水龍宗修行水法的看門修士,都無法發現有那一粒粒金光從諸多匾額當中掠出,飄落在地,如螢火攢聚,合攏成為一個高冠博帶的少年,大步走入城門,城門隨之關閉。看守城門的水龍宗修士有些不知所措,這是千年未有的異象,便立即飛劍傳信北宗祖師堂。


  陳平安走下白玉台階沒多久,這個少年便出現在李柳身邊,以古老禮制伏地而拜,口中言語,更是晦澀難明,嗓音極為沙啞蒼老,與面容不符。


  李柳只是坐在原地,眺望那個下山身影,大概是嫌棄身前少年有些礙眼,便伸出手掌輕輕一揮,將剛剛起身的少年橫挪一丈。


  少年站直身體,被人如此輕視怠慢,卻沒有半點惱羞成怒,只是回望了一眼那個即將臨近城門的渺小身影,輕聲道:「大道親水,殊為不易。」


  他不敢擅自窺探這條白玉台階,便將那個年紀輕輕的青衫劍客當作是她的棋子之一。


  李柳神色漠然,緩緩道:「李源,濟瀆三祠,你這中祠香火,一直遠遠不如大源王朝崇玄署的上祠。」


  名為李源的古怪少年,愧疚道:「有負重託,罪該萬死。」


  橫貫北俱蘆洲東西的濟瀆曾有三祠,下祠早已破碎消逝,中祠被煉化為水龍宗祖師堂,上祠則被崇玄署雲霄宮楊氏掌握。


  李柳曾經在骸骨灘鬼蜮谷和楊凝真見過一面,說了一些讓楊凝真不敢相信又不得不信的言語。楊凝真作為雲霄宮楊氏嫡長子,「小天君」楊凝性的兄長,只以純粹武夫身份和一個化名就已躋身北俱蘆洲年輕十人之列,可在寶鏡山一戰,面對重新踏足修行之路沒幾年的李柳,楊凝真雖然不能說毫無還手之力,但是跟她對峙,全無勝算。


  李柳問道:「有負重託?讓你盯著這座小祠廟的香火,是一件很大的事情嗎?」


  李源啞口無言,一雙金色眼眸有些黯然,越發顯得老態。


  這個少年面貌卻給人滿身滄桑腐朽之感的古老神祇,是濟瀆僅剩的兩個水正之一,年齡之大,恐怕就連水龍宗的開山老祖都比不得。


  在浩然天下,水正是一個並未徹底失傳卻名聲不顯的古老官職,往往是大瀆祠廟掌管香火之人。中土文廟也不會太過理睬,更多是任其自生自滅,所以天下所有大瀆的水正,金身每腐朽崩塌一尊,世間便要少一個水正。


  這類存在,既不受世俗王朝管束,也不和仙家門派有過多交集。


  不過在道家坐鎮的青冥天下,水正卻是無比顯赫、傳承有序的重要神祇,一條大瀆唯有一個水正,地位之高,遠勝江河水神、湖澤水君,就連各大王朝的五嶽正神都難以媲美。


  水龍宗看似煉化了濟瀆祠廟,然後以此發跡,作為立身之本,抵禦北俱蘆洲的諸多跋扈劍修,實則其中內幕重重。


  李源面對這個身份尊貴至極的女子,便如位於朝廷底層的濁流胥吏,僥倖覲見一位中樞天官,如何能夠不恭謹小心。被當面申飭幾句,也算是一份浩蕩天恩了。


  偌大一座水龍宗,知曉她真實身份的,除了他李源這小小水正,就只有歷代口口相傳的水龍宗宗主了。


  那塊螭龍玉牌,瞧著是水龍宗頒發給祖師堂供奉、嫡傳、客卿的玉牌,實則所有後世玉牌的老祖宗,皆是模仿她手中這塊玉牌精心仿造而成。城門那邊的水龍宗修士辨認不出兩者差異,他李源卻看得真切,所以哪怕女子面容換了,今生身份換了,李源依舊火速趕來。


  李柳突然笑了起來。


  那個早年在驪珠洞天從未碰面、更無言語的同鄉人,其實在水正李源現身的瞬間,就已經察覺到跡象了,只不過一直沒有轉頭打量,只是默默下山。結果李源不識趣,沒有立即打開禁制,所以陳平安就只能在出城門口那邊待著。


  李柳想了想:「也好,讓陳先生在此逗留幾天,方便平穩心境。」


  這還是李柳第一次正視李源:「李源,裡邊有沒有靈氣濃厚又比較安靜的地方?有,就拿出來款待貴客,沒有的話,就讓人騰出來。」


  李源點頭道:「有。」


  沒有也得有。


  面對一個讓她稱呼為「先生」的人物,他李源身為龍宮洞天的看門人兼濟瀆中祠的香火使節,如果不是擔心動靜太大,他都要趕人清場了。管你水龍宗要不要舉辦金籙道場、水官法事,會不會讓在小洞天內結茅修行的地仙們火冒三丈。


  李柳說道:「水龍宗那邊,你先別泄露出去,只需說是故友子嗣登門拜訪,你要是有更好的說法,可以看著辦,總之別讓人打攪陳先生在此處的清修。」


  李源作揖抱拳道:「謹遵法旨!」


  李柳站起身,一步跨出,就已來到城門口那邊,說道:「陳先生,途經一座三十六小洞天之一,過門而不入,有些可惜。龍宮洞天之內,天材地寶囤積了不少,尤其是親水近木之屬,雖然價格昂貴,但是品秩不俗,陳先生若是有相中的,憑藉這塊玉牌,百枚穀雨錢之下,都可以跟水龍宗賒賬一甲子。」


  李柳其實沒說實話。


  賒賬?這座幫著水龍宗、崇玄署楊氏和浮萍劍湖三方掙錢極多的龍宮洞天,前身是她的避暑行宮之一,而且李柳只要有取回的念頭,任你水龍宗歷代祖師的煉化手段如何高明,苦心經營的山水陣法如何能夠抵禦劍仙攻伐,在她這邊,又有什麼意義?何況水龍宗的開山鼻祖,當年是如何從一個資質魯鈍的凡夫俗子,步入的修行之路,此後又是如何機緣巧合,步步登天,歷代宗主心裡會沒點數?

  那麼到底誰和誰賒賬?不言而明。


  陳平安現在一聽到「穀雨錢」三個字就犯怵。


  李柳不著急取下玉牌,又說道:「陳先生只要心不靜,走再遠的路,其實還是在鬼打牆。」


  陳平安點點頭:「好,那就麻煩李姑娘了。」


  李柳搖頭笑道:「陳先生無須客氣,李槐對陳先生心心念念多年,每次山崖書院和獅子峰的書信往來,李槐都會提及陳先生。這份傳道與護道兼有的天大恩情,李柳絕不敢忘。」


  陳平安無奈道:「李姑娘比我客氣多了。」


  這是實話,當年陪著李槐去往大隋書院,只是完成承諾,何況李槐一路上除了調皮一些,也沒有讓陳平安如何勞心勞力。


  當然,李槐小時候的那張嘴巴,真是抹了蜂蜜又抹了砒霜,尤其是窩裡橫的本事天下第一,可到底還是一個心地純善的孩子,記不住仇,又惦念得了別人的好。


  陳平安仰頭望去,已經沒了那個古怪少年的蹤跡。


  李柳解釋道:「那人是本地的看門人。」


  陳平安問道:「類似鄭大風?」


  李柳笑道:「職責還算相似,不過比起鄭叔叔,一個天一個地。」


  遙想當年,弟弟李槐還是個孩子的時候,鄭大風就經常背著李槐跑去楊家鋪子。李槐嚷著「憋不住了憋不住了」,鄭大風腳步如風,一路飛奔,急匆匆道:「是英雄好漢就再憋一會兒,到了鋪子後院再放水。」反正不管李槐忍沒忍住,到最後,一大一小都會走一趟騎龍巷賣糕點的壓歲鋪子。


  在漫長的歲月里,李柳見識過很多清清凈凈的修道之人,纖塵不染,心境無垢,超然物外。唯獨這輩子在驪珠洞天,見到了很多與境界無關的「真人」,小地方大風貌,便是李柳也要時時想念一番。


  兩人並肩而行,重新登高。


  好像聊完了正事後,便沒什麼好刻意寒暄的言語了。


  陳平安是思慮太多,反而不好開口,擔心一個意外,就會讓李柳沾染不必要的麻煩。


  李柳是從來想得極少,萬事不在意。


  得到龍宮洞天門口那邊的飛劍傳信后,濟瀆北方的水龍宗祖師堂內,十六把椅子大半都已經有人落座,剩下的空椅子,都是在外遊歷的宗門大修士的,能趕來緊急議事的,除了一個閉關多年的元嬰修士,其餘一個沒落下。


  祖師堂內,其中就有金丹修士白璧的傳道人、水龍宗當代宗主孫結。還有那個北亭國小侯爺詹晴的恩師武靈亭,只不過他作為資歷尚淺的元嬰供奉,又是野修出身,椅子位置靠後。


  武靈亭最近心情極其惡劣,他唯一的弟子詹晴竟然憑空消失了,生不見人死不見屍的,簡直就是荒唐至極。


  如果不是那個山上口碑不錯的符籙派真人桓雲,幫助白璧那個小娘們證明了事情緣由,詹晴莫名其妙的生死不知,確實跟她白璧沒有直接牽連,武靈亭都要大鬧水龍宗祖師堂,直接向孫結興師問罪了。所以這會兒武靈亭憋著一肚子火氣,臉色難看至極。詹晴是他極其器重的弟子,山澤野修、地仙野修收取嫡傳,比起譜牒仙師收徒,其實意義要更加重大,被視為野修捨去半條性命,涉險換來的香火傳承。畢竟野修禍害野修,哪怕是師父殺弟子,徒弟殺師父,都不少見,反觀擁有一座祖師堂的譜牒仙師,幾乎沒有人膽敢如此冒天下之大不韙。


  龍宮洞天大門自己關閉,這當然不是什麼小事情。宗主孫結立即就召集了所有祖師堂成員。


  要知道,當初那個劍仙蟄伏多年,盜取洞天壓勝之物,成功逃離龍宮洞天,鎮宗之寶從失竊到奪回,過程不可謂不慘烈。


  水龍宗祖師堂的十多把座椅,除了左首椅子從來都是歷代宗主落座,右首座椅,幾乎從不見人出現並坐下。


  這個規矩,水龍宗祖師堂創建有多少年,就傳承了多少年,雷打不動。水龍宗任何一位供奉、客卿問及此事,水龍宗修士都諱莫如深。


  情況很簡單,孫結三言兩語就說明白了。但是祖師堂內,人人神色凝重。


  先是有陌生女子亮出一塊供奉玉牌,入城登上那條白玉台階,然後就是城門關閉,天地隔絕,修士試圖查看,竟然無果。


  水龍宗南宗的那個玉璞境女修邵敬芝,貌若年輕婦人,氣態雍容,緩緩開口道:「宗主,不如我立即趕去洞天渡口處的雲海,來個守株待兔?」


  孫結皺眉道:「除此之外,現在真正需要顧慮的,是整座洞天要不要戒嚴,一旦選擇戒嚴,難免人心浮動,影響到今年的金籙道場和水官解厄法會。我們龍宮洞天,向來以安穩著稱於世,此次接連兩場盛會,不談我們水龍宗的山上好友,還有大源王朝在內諸多帝王將相的參與,一個不慎,就會讓崇玄署和浮萍劍湖抓住把柄。」


  武靈亭譏笑道:「這些個錦衣玉食的山下短命鬼,本事不大,就是一個比一個皮嬌肉嫩。」


  一個雙手拄著龍頭拐杖的老嫗,閉著眼睛,半死不活的打盹模樣,她坐在邵敬芝身邊,顯然是南宗修士出身,這會兒老嫗撐開一絲眼皮子,稍稍轉頭望向宗主孫結,沙啞開口道:「孫師侄,要我看,乾脆讓敬芝帶上鎮山之寶,若是不軌之徒,打殺了乾淨。我就不信了,在咱們龍宮洞天,誰還能折騰出多大的浪花來。」


  武靈亭坐在對面,對這個老婆姨那是有些佩服的,跟他一樣是元嬰境,但是在水龍宗見誰都不順眼。仗著輩分高,對宗主孫結一口一個孫師侄,對自己南宗一脈的邵敬芝,僅是稱呼便透著親昵。虧得孫結度量大,若是他武靈亭來坐這個水龍宗頭把交椅,早將那個老婆姨一張老臉打得稀爛了。


  就在孫結剛要說話的時候,對面那張椅子上點點金光浮現,最終聚攏成為一個面容年輕卻神意枯槁的少年。正是濟瀆水正李源。


  李源對孫結行了一禮,該有的規矩,還是得有。


  孫結也站起身,還了一禮,卻沒有道破對方身份。


  那老嫗猛然睜眼,顫聲道:「李郎?可是李郎?」


  李源有些感傷,看了白髮蒼蒼的老嫗一眼,他沒有言語。


  老嫗竟是直接紅了眼眶,不再雙手拄著龍頭拐杖,而是輕輕將拐杖斜靠椅子,雙手放在膝蓋上,撫了撫衣裙,低頭望去,看著自己的乾枯十指,小聲呢喃道:「李郎風采依舊,可惜我老了,太老了,不見之時,翹首以盼,讓人等得白了頭,見了,才知道原來見不如不見。」


  武靈亭臉色玩味。咋的?一個風度翩翩的少年郎,一個人老珠黃的老婆姨,雙方早年還有一段姻緣不成?那可就真是一個很有年頭的故事了。


  山上便是這點有趣,怪事從來不奇怪。只要修行之人有那閑工夫湊熱鬧,隨處可見熱鬧。


  李源以心聲跟孫結開門見山道:「宗主,是我故友後人造訪,玉牌也是我早年贈予的,我便露面敘舊一番,不願被人打攪,施展了一點手段,害得水龍宗興師動眾聚集祖師堂,是我的過錯,願受水龍宗祖法責罰。」


  孫結微笑回答道:「水正大人言重了,既然是故人子弟造訪洞天,便是再結善緣,是李水正的好事,也算是我們水龍宗的好事。不如讓兩位貴客去我在洞天主城內的宅邸下榻?」


  李源笑道:「不用勞煩宗主,我會帶他們去往鳧水島。」


  孫結點頭道:「隨後有任何需求,水正大人只管開口。」


  李源站起身,向祖師堂眾人抱拳致歉道:「連累諸位道友走這一遭,打攪諸位修行,以後定當補償。」


  李源說完之後,便化作粒粒金光,剎那之間,身形消散。


  能夠在一座宗門的祖師堂如此往返,本身就是一種顯山露水。因為世間山上仙家的祖師堂,任何一個供奉、客卿,都需要徒步出入大門,與山下俗子進出祠堂,沒有什麼兩樣。再加上對方座椅的位置,以及那個南宗老嫗的失態,邵敬芝在內所有人,都知道輕重了。


  孫結開口笑道:「虛驚一場,可以散了。」沒有任何人流露出抱怨神色。


  天曉得那個神出鬼沒的「少年」,是不是記仇的性子?任何一個表面上和和氣氣的祖師堂老人,往往難纏。


  孫結最後一個走出祖師堂,門外邵敬芝安靜等待。


  孫結在眾人紛紛御風遠遊之後,笑道:「你猜得沒錯,是濟瀆香火水正李源,我們水龍宗開山老祖的至交好友。」


  邵敬芝神色鬱郁。說句難聽的,身後這處,哪裡是什麼水龍宗祖師堂,所有有座椅的修士,看似風光,實則連同她和宗主孫結在內,都是寄人籬下的尷尬處境!


  孫結看似隨意地說道:「飲水思源吧。」


  邵敬芝臉色一僵,點點頭。


  孫結笑道:「開山不易,守業也難。敬芝,有些事情,爭來爭去,我都可以不計較,反正肥水不流外人田,可一旦有人做事情出格了,我孫結雖說一直被說是最不成材的水龍宗宗主,可再沒出息,好歹還是個翻爛了祖宗家法的宗主,還是要硬著頭皮管一管的。」


  邵敬芝臉色越發難看,御風遠去,跨過大瀆水面,直接返回南岸。


  孫結分明是藉助那濟瀆水正,敲打她邵敬芝和整座南宗。


  孫結沒有施展術法,而是用手關上了祖師堂大門,緩緩走下山去。


  一座宗門,事多如麻,讓人難得偷閑片刻。


  例如先前武靈亭頗為怨懟,他孫結便答應對方今後三次祖師堂選人,都讓武靈亭頭一個收取記名弟子。武靈亭也不讓人省心,直接就問,若是他恰好看中了邵敬芝那邊暗中相中的好苗子,又該如何講?孫結便以「南宗也是水龍宗」答覆這個野修供奉。武靈亭這才稍稍滿意。


  可事實上,承諾一事,言語輕巧,做起來並不輕鬆,一個不小心,就要與邵敬芝的南宗起衝突,導致雙方心生芥蒂。


  水龍宗形成南北對峙的格局,不是一朝一夕的事情,而且有利有弊,歷代宗主,既有壓制,也有引導,不全是隱患,可不少北宗子弟,卻想當然認為這是宗主孫結威嚴不夠使然,才讓大瀆以南的南宗壯大,於是就有了孫結今日提醒邵敬芝之舉。


  李源身形隱匿於洞天上空的雲海之中,盤腿而坐,俯瞰那些碧玉盤中的青螺螄。


  山居歲月近雲水,彈指工夫百千年。


  一個在水龍宗出了名的性情乖張的白髮老嫗,站在自家山峰之巔,仰望雲海,怔怔出神,神色柔和,不知道這個上了歲數的山上女子,到底在看些什麼。


  李源沒有看她。只是依稀想起,許多許多年前,有個孤僻內向的小女孩,長得半點不可愛,還喜歡一個人晚上踩在水波之上逛盪,懷揣著一大把石子,一次次砸碎水中月。


  陳平安轉頭望去,城門已開,終於又有遊客走上白玉台階。


  走完九千九百九十九級台階后,陳平安和李柳登頂,來到一座佔地十餘畝的白玉高台。高台地上雕刻有團龍圖案,是十六坐團龍紋,宛如一面橫放的白玉龍璧,只是與世間龍璧的祥和氣象大不相同,地上所刻十六條坐龍,皆有鐵鎖捆綁,還有刀刃釘入身軀,蛟龍似皆有痛苦掙扎神色。


  陳平安小心翼翼在坐龍紋路間隙行走,李柳卻沒有半點忌諱,踩在那些蛟龍的身軀、頭顱之上,笑道:「陳先生腳下這些,都是老皇曆的刑徒罪臣,早已不是正統的真龍之身,我們行走沒有禁忌。」


  遠古時代,真龍司職天下各處的行雲布雨,既可以憑此積攢功德,得到井然有序的一級級封正賞賜,當然也會有瀆職責罰,動輒在斬龍台被抽筋剝皮,砍斷龍爪、頭顱,拘押真身元神;或是失職過重,罪領斬刑,被直接拋屍投水;或是罪不至死,只是被剝奪身份,鮮血浸染水澤山川,便有了諸多真龍後裔的出現。


  陳平安輕聲問道:「都還活著?」


  李柳說道:「大多抵不住光陰長河的沖刷,死透了,還有幾條奄奄一息,地上龍璧既是它們的牢籠,也是一種庇護,一旦洞天破碎,也難逃一死,所以它們算是水龍宗的護法,大敵當前,得了祖師堂的令牌法旨后,它們可以暫時脫身片刻,參與廝殺,比較忠心。水龍宗便一直將它們好好供奉起來,每年都要為龍璧添補一些水運精華,幫著這幾條被打回原形的老蛟吊命。」


  陳平安越發好奇李柳的博聞強識。只不過這種事情,不好多問。


  誰都會有自己的隱私和秘密,如果雙方真是朋友,對方願意自己道出,即是信任,聽者便要對得起說者的這份信任,守得住秘密,而不該是覺得既然身為朋友,便可以肆意探究,更不可以拿舊友的秘密,去換取新朋的友誼。所以有些人看上去朋友遍地,可以處處與人飲酒,彷彿人生無處不筵席,可人生一有難關便難過,離了酒桌便朋友一個也沒有,只得憤恨世態炎涼,便是如此。不以真心交友,何以贏取真心。精明人少有患難之交,更是如此。


  李柳似乎看穿了陳平安的心思,開誠布公道:「我跟爹娘,之所以要搬來北俱蘆洲,是有緣由的。比起其他大洲,這兒風土更適合我的修行,而且我爹想要繼續破境,留在寶瓶洲,幾乎沒有希望,在這邊,也難,但是好歹有點機會。」


  一洲大小,往往會決定上五境修士的數量,北俱蘆洲地大物博,靈氣遠勝寶瓶洲,故而上五境修士遠遠多於寶瓶洲。可是山巔境武夫,尤其是止境武夫的數量,卻出入不大。


  北俱蘆洲本土出身的止境武夫,連同剛剛與嵇岳同歸於盡的顧祐在內,其實就只有三個。


  而九洲之中版圖最小的寶瓶洲,一樣有三個,李柳的父親李二、藩王宋長鏡和落魄山崔誠。


  如今顧祐戰死,便是所有北俱蘆洲武夫的機會,可以分攤一洲武運,至於能拿到多少,自然各憑本事。這就是「煉神三境武夫死本國,止境武夫死本洲」說法的根腳所在。


  李柳突然問道:「陳先生,先前是不是去過類似小天地的山水秘境?」


  陳平安點頭道:「前不久剛走過一趟不見記載的遠古遺址。」


  李柳說道:「難怪。顧祐死後,武運四散,但其中有一份濃郁武運,有些玄妙,似乎蘊含著顧祐的一股執念,在北亭、水霄國一帶盤桓許久,滯留了約莫半旬,才緩緩散去,應該是沒能找到陳先生的關係。若是得了這份饋贈,以最強六境順利躋身金身境,可能性就要大很多,哪怕金甲洲那邊的某個同境武夫一直在漲拳意,應該都不會對陳先生造成太大的影響,當下就有些難以預測了。若是對方拳法一直攀高,陳先生卻停滯不前,在對方未破境之前,陳先生就破開自身瓶頸,躋身第七境,那就要失去那份機緣了。」


  陳平安心中瞭然。是自己練習撼山拳多年,又挨了顧祐前輩三拳指點的緣故。所以哪怕自己是個外鄉人,顧前輩依舊願意分出一份武運,饋贈自己。


  錯過了顧祐的這份遺贈,遺憾當然會有,只不過沒有什麼可後悔的。


  陳平安一手持綠竹行山杖,一手輕輕握拳,說道:「沒關係。顧祐前輩是北俱蘆洲人氏,他的武運留給此洲武夫,天經地義。我唯有練拳更勤,才對得起顧前輩的這份期待。」


  對於陳平安而言,這份饋贈,分兩種:武運沒接住,心意得抓牢。


  會真正折損自身利益的時候,還能分出是非,明辨取捨,不以得失亂心境,才是真正的道理。


  李柳笑道:「陳先生能這麼想,說明顧祐的眼光很好,我弟弟李槐也不差。」


  陳平安總覺得聽李柳說話,哪裡有些不對勁,可又好像渾然天成,本該如此。


  只是一想到自己家鄉的風土人情,也就見怪不怪了,光是自己祖宅所在的那條泥瓶巷,就有南婆娑洲的劍仙曹曦、書簡湖顧璨,當然還要算上他陳平安。


  遊人陸陸續續登上高台,陳平安與李柳就不再言語。


  當有了十六人後,高台四面八方,同時出現十六條雲霧凝聚而成的雪白蛟龍,頭顱靠近高台,每一條雲海蛟龍便像一艘渡船。


  李柳說道:「一次十六人,可以分別騎乘蛟龍,無視小天地禁制,順利進入龍宮洞天。這也算是水龍宗的噱頭。」


  李柳率先走上一條蛟龍的頭顱。


  陳平安依樣畫葫蘆,抬腳跨上雲霧中白龍的頭顱,輕輕站定。


  剛有人後到高台卻打算要爭先,高台上便浮現出一個青衣神人的縹緲身影,說道:「底下便是潭坑,屍骸皆是爭渡客。生死事大事小,諸位自己掂量。」


  大概只有陳平安察覺到這個青衣神人的站立位置,距離李柳最遠。


  十六條水運化成的雪白蛟龍開始緩緩升空,剛要破開厚重雲海,讓乘客依稀見到一粒高懸天幕的金光,便是毫無徵兆一個驟然下墜。四周雲霧茫茫。


  李柳駕馭腳下蛟龍,來到陳平安身邊,微笑道:「頭頂那粒金光,是濟瀆中祠廟香火精華凝聚而成的一輪大日雛形,亦是水龍宗的根本之一,不過進展緩慢,因為不得其法,坯子打磨得粗糙無比,一開始就走了歪路,按照祠廟如今的香火積攢速度,再給水龍宗一萬年光陰,都不成事。水龍宗修士想要在龍宮洞天自造日月的可能性,比起從醇儒陳淳安肩頭搶來那對日月,還要小很多。」


  陳平安仰頭望去,唯有高不見天、下不見底的雲海,不見那點金光。


  陳平安自言自語道:「換成我是水龍宗修士,會是同樣的選擇吧,哪怕只有這一粒光亮,也願意一直積攢香火。」


  李柳說道:「陳先生,修道一事,跟武夫修行,還是不太一樣,不是不可以講究滴水穿石的笨功夫,可一旦修道之人只講求這個,就不成,練氣士哪怕長壽,依舊經不起山中枯坐幾回。」


  陳平安點頭笑道:「記下了。」


  約莫一炷香后,雲霧蛟龍輕輕一晃,四爪貼地,四周雲霧散去,眾人視野豁然開朗。


  陳平安發現自己站在一座雲海之上。低頭望去,是一座建造在巨大島嶼上的雄偉城池,如同王朝京城,城池周邊,青山環繞,寶光流轉。島嶼雄城之外,又有大小不一的島嶼,各有古樸建築或依山或臨水,如眾星拱月,護衛著好似位於天地中央的那座「京城」。


  碧波千里,一望無垠。雲海之上,懸停著一艘艘碧綠顏色的符舟,小如烏篷船,大如樓船戰艦。


  水正李源站在不遠處。李柳帶著陳平安,一起走向這個連水龍宗祖師堂嫡傳都不認識的少年。


  李源帶著兩人走向一艘樓船,登船后,不見動作,也不見渡船上有任何修士,渡船便自行起程。


  李源輕聲道:「鳧水島水運靈氣充沛,空置百年,可以讓陳先生在那邊下榻修行,而且距離行宮舊址也不算遠,乘坐符舟半個時辰即可到達。」


  李柳點點頭:「有勞。」


  李源便有些惴惴不安,心裡很不踏實。


  李源又小心翼翼問道:「是否需要為鳧水島安排一些手腳伶俐的婢女?」


  李柳說道:「問我做什麼?問陳先生。」


  李源便立即轉身詢問陳平安。


  陳平安笑著說道:「已經很叨擾了,不用這麼麻煩。」


  李源也就不再多說什麼。


  雲海上有棟略顯突兀的高樓,駐守此地的一個水龍宗元嬰修士站在樓頂層欄杆處,瞧見那年輕女子和少年腰間的螭龍玉牌后,便收起了查詢視線。只是難免有些狐疑,水龍宗的供奉、客卿自己幾乎都認識,為何這兩個都是生面孔?難道是與崇玄署、浮萍劍湖沾親帶故的?


  只要那兩塊玉牌做不得假,鎮守雲海的老元嬰修士就不會節外生枝,沒事找事。


  那艘樓船去如飛劍,不去鳧水島渡口,而是直接懸停在一座空無一人的仙家府邸廣場上,宅邸匾額為「龍公停雲」。 當三人下船落地時,府邸大門緩緩打開。


  李源解釋道:「鳧水島曾是水龍宗一個老供奉的修道之地。老供奉兵解離世已經百年,門內弟子沒什麼出息,一個金丹修士為了強行破境,便偷偷將鳧水島賣還給了水龍宗。此人僥倖成了元嬰修士后,便雲遊別洲去了,其師兄弟也無可奈何,只得全部搬出龍宮洞天。」


  三人一起跨過門檻,李源說道:「鳧水島除了這座修行府邸,還有投水潭、永樂山石窟、鐵作坊遺址和升仙公主碑四處勝地,島上無人也無主,陳先生修行閑暇,大可隨便瀏覽。」


  最後李源摘下腰間那塊玉牌,一面雕刻有行龍圖案,一面有古篆「峻青雨相」,遞給陳平安:「陳先生,此物是鳧水島山水陣法的樞紐,無需煉化,懸佩在身,便可以駕馭陣法,元嬰境修士無法探究島嶼府邸,玉璞境修士若是暗中察看此地,也會驚起大陣漣漪。」


  李柳還算滿意。此地顯然是李源的私家宅院。


  至於什麼水龍宗供奉兵解離世、弟子內訌的前塵舊事,李柳當然還是不上心。真真假假,與她何關。


  陳平安沒有推三阻四,道謝后,便收下了那塊沉甸甸的玉牌,和水龍宗那塊過橋「休歇」木牌一起懸挂在腰間一側。


  直到這一刻,李柳才摘下自己那塊篆刻有「三尺甘霖」四字的玉牌,笑著交給陳平安:「陳先生,就當是幫著我弟弟先還些恩情。」


  她的言下之意,便是不用還了。


  這一幕,看得水正李源眼皮子直打戰。如果換成他,大概就要跪地領旨謝恩了。


  陳平安搖頭道:「禮太重了,不能不還。」


  李柳也沒說什麼,只是將玉牌交給陳平安。


  李源甚至不敢多看,畢恭畢敬告辭離去。


  於是陳平安腰間就懸挂了三塊牌子。


  李柳和陳平安一起走在府邸中,打算稍作停留便離開這處沒半點好緬懷的避暑行宮。


  自己一走,到時候陳平安還怎麼還?那李源有膽子暫為領取和保管那塊玉牌嗎?小小濟瀆水正,也不怕被淹死?


  曾經的火部神祇,被大火煉殺了多少尊?天上天下江湖水神,被她以大水鎮殺,又何曾少了?


  陳平安從咫尺物當中取出一尊元君神像,笑道:「李姑娘,本來打算下次遇到了李槐,再送給他的,現在還是請你幫忙捎給李槐好了。」


  李柳的眼神,便一下子溫柔起來,好像瞬間變成了小鎮那個每天拎水桶去古井汲水的少女,楊柳依依,柔柔弱弱,永遠沒有絲毫稜角。


  她接過了那件小禮物,舉起手晃了晃,打趣道:「瞧瞧,我和陳先生就不同,收取重禮,從來不客氣,還心安理得。」


  陳平安心情也輕鬆幾分,笑道:「是要跟李姑娘學一學。」


  李柳看著這個笑容和煦的年輕人,便有些感慨。弟弟李槐當年遠遊他鄉,看上去就是學塾裡邊那個最普通的孩子,比不得李寶瓶、林守一、於祿、謝謝。大隋求學一路,陳平安對待李槐,唯有平常心。後來她爹李二出現后,陳平安對待李槐,依舊還是平常心。如今她李柳在水龍宗現身後,還是如此。


  你是李槐的姐姐,李二的女兒,無論你境界如何,機遇如何,我陳平安都盡量不給你惹麻煩,知道過得好,便也開心,僅此而已。


  寬以待人,克己慎獨,就是真正的讀書人,今天不是真正的先生,將來也會是。


  於是李柳笑道:「免得讓陳先生以為我只會說些不好的消息,有兩件事情,必須和陳先生道賀一聲。」


  陳平安眼睛一亮,難不成蓮藕福地需要消耗兩三千枚穀雨錢,是落魄山那邊高估了?


  李柳說道:「這把劍,其實早就是一件仙兵了。」


  陳平安愣在當場。


  那件得自蛟龍溝的法袍金醴,可以通過餵養大量的金精銅錢進階為仙兵品秩,這是陳平安早就知道的真相,只不過力有未逮,一直沒能實現。可這把劍仙,怎麼突然就從半仙兵成為了傳說中的仙兵了?

  李柳一語道破天機:「劍有一點浩然氣,還有一粒精粹道意。」


  陳平安陷入沉思,後者可以理解,因為劍仙煉化了孫道人贈送的那團破碎劍氣。可前者浩然氣,是什麼緣由?

  李柳不再多說此事,而是道:「還有就是陳先生待在鳧水島,可以無所顧忌,隨意汲取周邊的水運靈氣,這點小小的損耗,龍宮洞天根本不會介意,況且本就是鳧水島該得的份額。還有個不算什麼好消息的消息,就是讓那個叫李源的幫忙寄信去往寶瓶洲落魄山,不會有任何蛛絲馬跡。」


  李柳停下腳步:「我去那座龍宮主城遊覽一番。」


  陳平安點頭道:「李姑娘離開水龍宗之前,一定要知會一聲,我好歸還玉牌。」


  李柳哭笑不得,陳平安也有些哭笑不得,果然被自己猜中了這個李姑娘的小算盤。


  李柳點頭道:「好的,離開前,會來一趟鳧水島。」


  陳平安不再挽留。


  李柳化虹離去,天地間無半點靈氣漣漪,竟是和劍仙酈采一般無二的御風氣象。


  陳平安獨自遊覽起了這座府邸,準備尋一處適宜修行的僻靜地方,打算大致看過之後,再去看看那投水潭、升仙碑。


  李柳悄無聲息地御風升空,又飄落在府邸附近,這才去向雲海。她就當是已經信守約定了。


  雲海之中,水正李源束手而立。


  李柳問道:「水龍宗祖師堂那邊如何了?」


  李源簡明扼要道:「無事了。」


  李柳笑了笑:「李源,你也就只剩下點苦勞了。」


  李源展顏一笑。


  李柳問道:「那老嫗和你有什麼瓜葛?」


  李柳只要身在龍宮洞天,猶勝各方天地聖人神通。


  李源搖頭嘆息道:「怨我當年假扮水鬼,嚇唬一個小姑娘。」


  李柳便沒了興緻,交代過李源多看著點那位陳先生的修行,然後她隨隨便便直接打開了天幕。當她闖入與小洞天接壤的濟瀆大水某處時,更是瞬間遠去千百里,比任何縮地山河的仙家神通,都要來得神不知鬼不覺。天下任何江河湖海,皆是她李柳的小天地轄境。


  其實關於陳平安的水府事宜,李柳興許是天底下最有資格去指手畫腳的人物,只是她沒有刻意去說而已。


  陳平安先選了一處修道之地,然後獨自散步,看完了四處形勝古迹,就返回了府邸。他事先將那把劍仙掛在牆上,將行山杖斜靠牆壁,而後取出六塊道觀青磚,擺在地上,開始走樁練拳。


  練完拳之後,陳平安去了一間書房寫信,跟朱斂那邊聊些關於蓮藕福地的事項,當然還有許多雞毛蒜皮的瑣碎小事。在信的末尾,告訴朱斂他會在水龍宗的龍宮洞天等到收到落魄山回信,才繼續趕路。信上和朱斂坦言,他這個遊盪小半座北俱蘆洲的包袱齋,確實是有些盈餘,但是如果落魄山能夠借來錢,在沒有隱患遠憂的前提下,及時補上缺口,那麼他就先不賤賣家當;如果還有缺口,也不用藏著掖著,他會爭取在龍宮洞天這邊再當一回包袱齋,以及讓春露圃蚍蜉鋪子那邊清空存貨,能補上幾枚穀雨錢是幾枚。


  停筆之後,陳平安不著急讓那個名叫李源的少年幫著寄信去往落魄山。而是收起紙筆和密信,開始認真考慮起一件事情。那就是要不要在這座龍宮洞天,煉化第三件本命物。


  轉頭瞥了眼那把牆上的劍仙,陳平安想著自己都是擁有一件仙兵的人了,欠個幾千枚穀雨錢不過分。


  骸骨灘木衣山,龐蘭溪勸說自己爺爺重新提筆,多畫幾套拿得出手的神女圖,他好送人,以後再去跨洲歷練,就理直氣壯了。


  鬼蜮谷內,一個小鼠精還日復一日地待在羊腸宮外邊的台階上,腿上橫放著那根木杆長矛,曬著太陽。老祖在家中,他就老老實實看門;老祖不在家的時候,他便偷偷拿出書籍,小心翻閱。


  京觀城內,高承近來經常有些心神不寧,又不知道哪裡出了紕漏。


  啞巴湖那邊,如今已經沒了那頭與人為善的小水怪,聽說是跟某個年輕修士一起遠遊去了。


  金烏宮,那個輩分最高的金丹劍修柳質清,依舊枯坐在自家山頭之巔。封山且閉關之後,柳質清冷眼看著一座門派內的眾生百態,喜怒哀樂,以人心洗劍。


  春露圃老槐街上那座雇了掌柜的小鋪子,掙著細水長流的錢財,可惜如今冤大頭有些少,有些美中不足。


  那個用玉瑩崖石子雕刻印章之類書案清供的年輕夥計,刀法越發熟稔,掙著一筆筆良心錢。


  劉景龍到了太徽劍宗之後,正在閉關破境,據說問劍之人,如今就已經確定了其中兩位,浮萍劍湖酈采和董鑄。


  芙蕖國桃花渡,柳瑰寶在研習那部道書,只是偶爾也會想起那個名叫懷潛的外鄉書生,在埋怨自己眼神不好之餘,還有些小小的傷感,縈繞心扉,揮之即去,可悄然又來。


  雲上城徐杏酒成功破境,躋身觀海境,便打算等什麼時候劉先生躋身上五境了,又成功扛住了三位劍仙的問劍,就帶上足夠的好酒,去拜訪那位仰慕已久的年輕劍仙。聽說劉先生其實愛喝酒,只是一般情況下不願意喝酒而已,為此徐杏酒還專門練了自己的酒量,害得沈震澤和趙青紈都有些憂心,是不是徐杏酒得意忘形了,竟然如此酗酒。徐杏酒只好解釋一番,說是陳先生告訴自己,若是酒量不行,便是和劉先生見著了面,也沒得聊,更喝不成酒。


  太徽劍宗的一座山峰茅屋外,已經正式成為宗門子弟的少年白首,獨自坐在一條長凳上,整個人搖來晃去,只覺得沒勁。好嘛,本來以為姓劉的,畢竟是一個大名鼎鼎的劍仙,在太徽劍宗怎麼都該是有座仙家氣派的高門府邸,不承想就只有身後這麼一間小破屋子,裡邊書倒是不少,可他不愛看啊。於是白首閑來無事,尋思著自己若還是一個割鹿山的刺客,到底能不能對付那幾個太徽劍宗的天之驕子。不過那些個同齡人,見著了自己,人人都客客氣氣的,伸手不打笑臉人,白首覺得自己還真下不了拳頭和刀子。那些傢伙瞧自己的眼神,一個比一個羨慕,白首就奇了怪了,你們就這麼喜歡當那姓劉的弟子?和你們換,成不成?可惜那些人聽說后,一個個眼神古怪,然後再也不來茅屋這邊溜達了,也好,他一個人還清凈。


  北俱蘆洲西海之濱,臨近嬰兒山雷神宅一帶,一老一少兩個道士,飄然現身。年輕道士蹲在地上嘔吐不已,這就是有經驗的好處了,先吃飽喝足,比起一個勁兒乾嘔半天,其實還是要舒服一些的。


  火龍真人蹲下身,輕輕拍打徒弟的後背:「怪師父道法不高啊。」


  張山峰轉過頭,哭喪著臉:「師父你這麼講,弟子也不會好受半點啊。」


  火龍真人微笑道:「師父自個兒心裡邊,可是好受些了。」


  張山峰深吸一口氣,剛要起身,又繼續蹲著嘔吐起來。


  火龍真人剛要埋怨自己幾句,頭頂便有一撥御風去往嬰兒山的修士,瞧見了那年輕道士的窘態,一個個放聲大笑。


  張山峰顧不上這些,頭暈目眩得很。


  火龍真人卻悄無聲息不見了,來到兩個御風地仙身後,一手按住一顆腦袋,笑眯眯道:「啥事情這麼好笑,說出來聽聽,讓貧道也樂和樂和?」


  那兩個地仙只覺得頭皮發麻,立即縮著脖子,雞崽兒似的,其中一人硬著頭皮朗聲道:「見著了老神仙,開心!」


  另外那人相對後知後覺,趕緊亡羊補牢道:「高興,偶遇老神仙,今兒賊高興!」


  火龍真人輕輕一推,讓兩個地仙修士踉蹌前沖,他則笑著返回張山峰身旁。


  張山峰渾然不覺自己師父的一去一返。


  張山峰站起身後,擦了擦額頭汗水:「師父,可以趕路了。」


  火龍真人笑道:「不著急,慢慢來,修道之人,光陰悠悠,走得快了,容易錯過風景。」


  張山峰埋怨道:「我還想早些將水丹送給陳平安呢。」


  火龍真人點點頭,掐指一算,這件事,確實可以著急。


  金甲洲,遺址當中,劉幽州打著哈欠,那個白衣女子依舊在不斷出拳,看架勢,是真上癮了。曹慈依舊不還手不言語,只是看那些橫七豎八的倒塌神像,曹慈有些時候會面朝它們,會稽首,會雙手合十,也會作揖。那個拳意越來越高漲的女子,只是出拳,劉幽州不是純粹武夫,只是覺得她出手越來越沒有章法,隨心所欲,出拳也不再次次傾力。不過對曹慈而言,好像也沒啥區別,依舊是你打你的拳,我看我的神像。


  突然之間,女子停下身形,雙手十指和整個手背都已經白骨裸露,不見皮肉,她沉聲問道:「依舊是錯?」


  曹慈轉頭笑道:「怎麼,打不倒我的拳,便是錯的?那天底下的同齡人,有對的拳法嗎?」


  曹慈難得言語,更是破天荒一次說了兩句話:「天下根本沒有錯的拳法,只有練錯的武夫,和意思不夠的出手。」


  女子咬牙道:「不是『打不倒』,是打不到!」


  曹慈嗯了一聲,又不再言語了。


  既然事實如此,只要不是睜眼瞎就都看在眼中,心知肚明,他曹慈說幾句客氣話,很容易,但是於她而言,裨益何在?

  若是一個志在登頂的純粹武夫,連幾句真話,幾個真相,都受不了,如何以拳意登山,並且最終站穩山巔?

  這一點,當年在劍氣長城那邊遇到的那個同齡人,做得真好,願意認命,其實一直是為了能夠做到有朝一日不認命。


  曹慈繼續前行,記起一事,問道:「你記得自己出了多少拳嗎?」


  年輕女子搖搖頭:「沒記這個。」


  背對她的曹慈緩緩說道:「那接下來就只記這個,你完全不用去考慮如何出拳、力道收放,只記出拳次數。」


  年輕女子皺了皺眉頭:「曹慈,你為何願意指點我拳法?」


  曹慈抬起頭,望向天幕:「談不上指點,不過是值得我多說幾句,我便說幾句,這又不是什麼多了不起的事情。你以後遇上其他武夫,也可以如此,想必也會如此。武道一途,可不是你死我亡的羊腸小道,武運一物,更是……算了,和你說個,好像有些不妥當。」


  她苦笑道:「那是因為你是曹慈,註定不會遇上讓自己感到絕望的同齡人,才可以這麼說。」


  曹慈點頭道:「我沒必要想這個。」


  她有些牙痒痒。


  曹慈說道:「真正武夫,就在純粹,不會每天讓人覺得是那匹夫之怒。」


  劉幽州嘖嘖稱奇,難得難得,曹慈願意一口氣嘮叨這麼多。大概這就是曹慈自己所謂的純粹吧。


  要知道這個女子,一旦以天下最強六境躋身了金身境,曹慈就等於白白多出了一個同境對手,至少境界是相當的嘛。


  至於到時候雙方拳法高低,想必她最清楚不過,依舊是倍感絕望吧。以六境打七境,如此狼狽,還算好,若是以七境打七境,還是如此摸不著對方的一片衣角,劉幽州都要替她感到憋屈了。


  青冥天下一個州城內的繁華街道上,風流倜儻的年輕道士陸沉在路邊擺攤,說是看手相一事,是那祖傳的看家本領,來看手相的少女婦人尤其多。


  至於他的那個小師弟,在看過了一場關於修士復仇的悲劇故事後,選擇了錦衣夜行,少年找到了一個情同手足的同齡人,和一個青梅竹馬的少女。此地正是小師弟的家鄉。


  陸沉一邊摸著一個漂亮姑娘的白嫩小手兒,一邊神神道道,念念有詞,還一邊想著自己的那個小師弟,會不會放過那個原本如同親兄長的至交好友,會不會祈求自己帶著那個少女一起返回白玉京。這就又是一個不太喜慶的小故事了。小師弟如何做,陸沉有些好奇,其實選擇很多,可歸根結底,還是看小師弟如何看待所謂的向道之心。


  陸沉輕輕放下那個好看姑娘的小手,和她說了些姻緣事。


  他轉頭望向某處,談不上失望,但好像也沒什麼意外和驚喜。


  他的那個小師弟正抱著一個同齡人的屍體,默默流淚。少女站在旁邊,好像被雷劈過一般,落在陸沉眼中,模樣有些嬌憨可愛。


  只是殺了一個人,便死了三條心。這買賣做的,都不好說是划算還是賠本了。


  陸沉單手托著腮幫子,看著熙熙攘攘的街道,朝一個在遠處停步朝自己回眸一笑的婦人報以微笑。


  年輕婦人大概沒想到會被那英俊道人瞧見,擰轉纖細腰肢,低頭含羞而走。


  女子笑顏,百看不厭。陸沉估摸著就算再看一萬年,自己還是會覺得賞心悅目。


  陸沉嘆了口氣,小師弟還算湊合吧,殺人即殺己,勉勉強強,過了一道心關。不然他是不介意又一巴掌下去,將小師弟打成一攤爛泥的。只不過距離他這個小師兄的最好預期,還是有著不小的差距。


  人身即天地,道人修大道,怎的天地與清凈兩個天大說法,意思就這般小嗎?


  陸沉越琢磨就越不開心,便氣呼呼地從簽筒當中拈出一支竹籤,輕輕折斷。


  他的那個小師弟,便好似被飛劍攔腰砍斷一般,沒死,半死而已。畢竟是身懷三件白玉京仙兵至寶的小師弟嘛,哪有這麼容易死。


  又一個陸沉出現在斷成兩截了還能掙扎的小師弟身邊,蹲下身,笑道:「小師弟,加把勁,將自己拼湊起來,肯定能活。」


  至於路邊算命攤那個陸沉,笑逐顏開,伸出手,遞向一個已經落座的少女:「貧道精通手相,測姻緣之准,簡直就是那月老的拜把子兄弟。」


  南婆娑洲醇儒陳氏大河之畔、水邊石崖上,劉羨陽第一次發現那個老儒士比自己更早站在上邊。


  走上到石崖后,劉羨陽作揖行禮,喊了一聲老先生。


  兩人經常見面,老人說自己是教書先生,由於醇儒陳氏擁有一座書院,在此求學治學之人,本來就多,來此遊歷之人更多,所以不認得這個老人,劉羨陽並不覺得奇怪。


  劉羨陽發現今天的老先生,好像有些不太一樣,不像以往那般詢問自己的求學進展,是否有章句疑惑。老先生曾說學問未深,便嚷著不拘章句,脫去章句,不太妙,若是學問漸深,癖在章句,空守章句,也不妥,世間學問,到底是需要循序漸進的。


  老儒士站在崖畔,眺望江河,沉默許久,轉頭問道:「劉羨陽,你覺得醇儒陳氏的家風與學風,如何?」


  劉羨陽有些訝異,這是自己和老先生第一次見面時的老問題了,不知道老先生為何還要再問。


  劉羨陽依舊是差不多的答案:「好。」


  老儒士便問:「好在哪裡?」


  劉羨陽笑道:「好在有用。」


  老儒士點了點頭:「那真是不壞了。」


  劉羨陽輕聲問道:「老先生先前在想什麼?」


  老儒士笑道:「上了年紀的老人,總會想身後事。」


  劉羨陽無言以對。


  老儒士又說道:「年輕人就莫要如此暮氣沉沉了,要朝氣勃勃,敢說世道有哪些不對的地方,敢問道理有哪些不好的地方,敢想自己如何將書上學來的道理,拿來裨益世道。」


  劉羨陽點頭道:「晚輩爭取做到。」


  老儒士感慨道:「看到你們這些年輕人,我們這些老人,便要覺得光陰總是不夠用,教書先生當得還不夠好。」


  劉羨陽嘆了口氣。


  老儒士笑道:「別嘆氣,運氣會跑掉的。」


  劉羨陽愣了一下,還有這講究?

  老儒士大笑道:「小時候,家中長輩就是如此嚇唬我的。」


  劉羨陽覺得挺好玩的。


  記憶中,陳平安就從來不會長吁短嘆,倒是他和小鼻涕蟲,經常無所事事,躺在夏日的樹蔭下,或是夜間的田壟上,你嘆息一聲,我嘆息一次,樂此不疲,鬧著玩兒。可好像那些年裡,運氣最不好的那個人,反而一直是他陳平安。不知道如今當了家鄉的山主,算不算時來運轉?

  十月初十這天,陳平安乘坐鳧水島備好的符舟去了趟龍宮洞天的主城島嶼,那邊香火裊裊,就連修道之人都多燒紙剪冥衣,遵循古制,為先人送衣。陳平安也不例外。他在店鋪買了許多水龍宗裁剪出來的五色紙寒衣,足有一大籮筐。帶回鳧水島后,陳平安一一寫上名字,鋪子附送了座尋常的小火爐,以供燒紙。第二天,也就是十月十一這天才燒紙,說是此事不在鬼節當天做,而是在前後兩天最好,既不會打攪先人,又能讓自家先人和各方過路鬼神最為受用。


  水龍宗這邊的某些鄉俗,陳平安並不陌生,比如上墳祭奠之時,除了添土一事,和陳平安家鄉如出一轍,又有諸多相似,就像同樣有那男磕頭不哭、女哭不磕頭的規矩。


  這天燒紙,陳平安燒了足足一個時辰。看得雲海中的水正李源都有些發愣,差點沒忍住去看看那麼多五彩寒衣上邊所寫的名字。


  只是一想到李柳稱呼此人為「陳先生」,李源就不敢造次了。


  十月十五的水官解厄日,水龍宗舉辦了聲勢浩大的金籙道場,設齋建醮,為先人解厄消災,為逝者薦亡積福。相較於之前鬼節購買五彩寒衣的開銷,要想在這場金籙法會上敬香點燈,可就不是幾枚雪花錢的事了。


  陳平安主動開啟鳧水島山水陣法,李源便假裝自己聞訊趕到。


  陳平安詳細詢問了金籙道場的規矩,最終遞給李源一本記錄密密麻麻姓名、籍貫的冊子,然後給了這個水正兩枚穀雨錢。說是請他幫忙參加那場金籙道場,讓水龍宗高人幫忙代筆,將那些名字一一書寫在特製符紙之上,好為這些已逝之人積攢來世福蔭。


  李源實在忍不住,便開口詢問道:「敢問陳先生,這些亡故舊人?」


  陳平安說道:「盡量彌補過錯而已,還遠遠不夠,只希望還有用,還來得及。」


  李源握著那本冊子,點頭道:「放心吧,天人感應,神鬼相通,別小瞧了自己的誠心誠意。」


  於是李源便親自去運作此事。


  陳平安來到屋脊上,今天帶上了那把劍仙,橫放在膝,獨自一人,茫然四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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