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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76章 真人叩關

  第176章 真人叩關

  一老一小兩個道士,在長橋一端花了二十枚雪花錢,拿了兩塊仙家橘樹木牌。


  張山峰輕聲問道:「師父,你的障眼法到底管不管用?我怎麼覺得好像還是有很多人在瞧咱們?再說了,咱們來自趴地峰,又不是什麼丟人現眼的事情,我當年出門遊歷,可沒誰看出我來自趴地峰,連誤認我來自桃山、指玄那些師兄的山頭,也一次都沒有的。按照師父的說法,我只說自己是中土龍虎山的外姓天師,就更沒人信了。」


  火龍真人微笑道:「想必是你那些師兄的名頭不大吧。」


  張山峰嘆了口氣:「我覺得師兄們道法都挺高的。」


  火龍真人笑道:「每次慢慢悠悠上山,別彆扭扭下山,你這也能瞧得出來師兄道法高?」


  張山峰使勁點頭,壓低嗓音說道:「我聽山上的師侄們說過幾次,說能夠自己跑出去開峰的師兄師姐,境界都高得嚇人。」


  火龍真人笑呵呵問道:「怎麼個高法?」


  張山峰搖搖頭:「這可沒個准,有說是金丹境地仙的,也有說怎麼都該是龍門境神仙的。」


  說到這裡,張山峰鄭重其事說道:「師父,雖說咱們趴地峰不許隨便拿境界說事,可師侄們畢竟年紀小,這些個閑聊,是天真天性使然,師父可不許上綱上線,回去之後就逮住人發火,不然我以後還怎麼在趴地峰修行,不都得背後罵我這個小師叔是亂嚼舌頭的長輩?」


  火龍真人笑著點頭。


  張山峰還是不太放心:「師父,你得給我句準話,不然我覺得懸乎。」


  由不得張山峰不緊張兮兮,自打記事起,他就只見到師父他老人家發過一次火。


  一個得以離開趴地峰單獨開山的師兄,有一次與留在趴地峰上修行的另外一個師兄,不知為何起了爭執,興許是道理沒掰扯清楚,就拿境界高低說了句話。其實被說的那個師兄自己都沒覺得那是需要上心的言語,不承想明明已經酣睡兩三年的師父,破天荒從峰頂大雪堆里震散積雪,然後一閃而逝,離開了趴地峰。


  當時還是個不大孩子的張山峰,正和幾個同齡的小道童一起忙著打雪仗呢,結果一個個面面相覷。然後他們繼續打雪仗,師父在與不在,都不耽誤他們嬉鬧,畢竟在趴地峰,下雪一事,可是稀罕事,只有師父睡著了之後,才有機會碰到,真是比過年還開心。


  後來張山峰才聽說那個只是說錯了一句話的師兄,當天就被驅逐出了師門,那個師兄在趴地峰地界邊緣地帶跪了整整一個月,也足足磕了一個月頭,師父都沒回心轉意。其餘師兄,都走上了趴地峰,但是都沒敢說話,就只是站在趴地峰上,好像他們犯的錯,半點不比那個同門師兄弟要小。


  張山峰大概是年紀小的緣故,是當時唯一一個敢開口詢問此事的弟子,因為他很好奇師父為什麼要這麼生氣。


  當時師父在所有師兄都離開趴地峰后,對張山峰只說了兩句話:

  「天底下沒有什麼所謂的無心之語,只有不小心說出口的有心之言。」


  「山下人,無所謂,山上人,很要命,不是要了修道之人自己的性命,就是要了山下更多凡夫俗子的命。」


  張山峰還想要為那個師兄求情,火龍真人只是搖了搖頭,輕輕摸了摸他的腦袋,說:「就這樣吧,既然你那師兄在山上修行到了路盡頭,不如去山外修修心。」


  此時此刻的長橋上,火龍真人只得親口承諾道:「好,師父就當沒聽說過這回事。」


  行走在長橋上,張山峰發現有個眉眼伶俐的黃衣少年,站在不遠處怔怔出神,好像在看他們師徒倆,然後那少年轉頭就跑,一溜煙兒就沒了身影。


  張山峰疑惑道:「師父這是?」


  火龍真人笑道:「以前見過,打過交道。」


  那邊李源一頭冷汗,撒腿狂奔,見過你大爺的見過,老子堂堂濟瀆水正,結果當年被你以水法鎮壓在大瀆水底足足個把月。


  火龍真人皺了皺眉頭,轉過頭望去,是一樣施展了障眼法的宗主孫結。


  孫結硬著頭皮快步向前,沒法子,若是這位老真人只是路過水龍宗,他孫結既然得了旨意,不出現也就罷了,可老真人分明是會去龍宮洞天的,要是他孫結還留在祖師堂那邊,就於禮不合了,哪怕被老真人當面訓斥幾句,也總好過自家水龍宗失了禮數。


  火龍真人雖然不太樂意多出些應酬,可好歹對方是一宗之主,伸手不打笑臉人,便說道:「貧道只是和弟子來此遊覽。」


  與此同時,以心聲言語明明白白告訴孫結:「孫宗主,我這徒兒不太曉得山下事,煩請遮掩一二。」


  孫結頓時心領神會,打了個稽首,開口笑道:「見過真人。」


  火龍真人笑著點頭致意。


  張山峰一頭霧水,連怎麼敬稱對方都不曉得,只好還了對方一個稽首:「晚輩張山峰,見過前輩。」


  孫結趕緊又還了一禮。


  火龍真人的嫡傳弟子,當得起他這個水龍宗宗主單獨一禮。


  這讓張山峰有些手忙腳亂,只得又畢恭畢敬打了個稽首。


  火龍真人便有些無奈。


  孫結自己也覺得有些不妥,便不再拘泥禮節,只說陪著真人走上一段路。


  火龍真人每次下山遊歷,從來獨來獨往,幾乎沒有身邊跟隨弟子的說法。無論是那個不幸兵解離世的太霞元君,還是桃山、指玄這些別脈開山的弟子,哪怕個個道法通玄,可相傳從來不曾跟隨這個喜好睡覺的老真人,師徒一起雲遊四方。事實上,張山峰此次下山,也是多年之後的後半程,一路南下遠遊到了別洲,才被自己師父找上門,然後一起遊歷了中土神洲和南婆娑洲,在那之前,哪怕一路風餐露宿、飢腸轆轆,都是張山峰獨自一人,說是砥礪道法,其實就是嘗盡辛酸。


  孫結將火龍真人和張山峰送到了酒樓那邊,便告辭離去。


  這一路都是張山峰和他聊天,應該是擔心他師父不會應酬往來,只好弟子代勞了。


  孫結剛要轉身的時候,火龍真人才開口說道:「李源那邊,貧道幫你說句話便是。」


  孫結剛要行禮,火龍真人擺擺手:「免了。」


  張山峰在那個挺客氣的前輩走遠了之後,小聲說道:「師父你怎麼也不搭理人家?」


  火龍真人笑道:「不是朋友,沒得聊。朋友也不是聊出來的。」


  火龍真人有些緬懷神色,自己有沒有朋友?當然有,而且還不少,可惜都是故人了。


  活得太久,好像就只能一一為朋友們送別,有些可以當面道別,有些不能。能與不能,其實都是傷感。


  這和道法高低無關。所以身邊這個弟子,能夠認識那個喜歡講道理的陳平安,認識那個喜歡寫山水遊記的徐遠霞,都很好。而張山峰和陳平安都打心眼裡敬重那個大髯遊俠,就更好了。


  意氣相投,患難與共,喝水猶勝飲酒。


  有些稱兄道弟的錦上添花,花團錦簇裡邊藏著刀子。但是某些雪中送炭,是朋友手捧火炭送來的,送完之後,握拳揮別,只說小事。


  離著那處「濟瀆避暑」城門還有三十四里路,張山峰問道:「師父你是怎麼算出陳平安的位置的?」


  火龍真人說道:「這是一件很難的事情,只不過陳平安和你牽連頗深,例如那枚天師印,還有你現在背著的這把古劍,都是他率先得到,然後轉手贈送你的機緣,這才給了師父一些線索。加上陳平安剛好在北俱蘆洲,若是身處別洲,為師就更難卜卦了。」


  其實還有一樁秘事,火龍真人沒有跟張山峰挑明,那就是雙方當年在寶瓶洲東南那個村落的巷弄相逢,老真人作為回禮,贈送了陳平安一份見面禮,幫那個孩子在將來的武道之路上稍稍走得穩當些。畢竟這份可有可無的香火情,不是什麼可以拿來說道的談資。何況這個弟子覺得自己師父道法不高,火龍真人也沒覺得有半點不對。


  貧道道法能有道祖高嗎?沒有嘛。那就是不高。


  到了龍宮洞天入口處,一聽說需要掏出兩枚小暑錢,張山峰當時就覺得這水龍宗有些黑心了。


  張山峰咬咬牙,從袖子里磨磨蹭蹭摸出兩枚小暑錢,交給看守城門的水龍宗修士。


  過城門的時候,張山峰摸了摸紅漆大門上邊鑲嵌的門釘,不忘轉頭對火龍真人說道:「師父,要不要也摸摸看?當年陳平安說過好些鄉俗,其中上城頭走百病,過城門摸門釘,都能趕走污濁晦氣。」


  火龍真人笑著搖頭:「為師就算了。」


  張山峰過了城門洞,見著了那條長達九千九百九十九級的白玉台階,頓時感慨道:「氣派,真氣派,不愧是宗字頭仙家!」


  自家趴地峰,可就只有一條蜿蜒曲折的上山小路,路上還雜草叢生,不過野果子多,張山峰下山遊歷之前,就經常帶著一大幫小道童搜山,次次滿載而歸。


  走到了山巔,瞧見了腳下那十六坐團龍紋,張山峰越發覺得水龍宗財大氣粗,一想到這座水龍宗的仙家風範,好歹有自己那兩枚小暑錢的貢獻,便有些開心。


  火龍真人笑問道:「是不是還是覺得金窩銀窩,不如自家的草窩?」


  張山峰點頭道:「那可不。見過了陳平安,就回家!」


  十六條雪白蛟龍騰雲駕霧,撞入雲海,去往龍宮洞天。


  鳧水島屋子裡邊,陳平安開始閉目養神,思量許久,取出筆墨,鋪開紙張,開始提筆回信。


  蓮藕福地這個名字,不錯的,就這麼命名便是。


  這塊福地在缺口補上后,提升為中等福地,那些未來山水神祇祠廟的選址,可以繼續暗中勘察,選取風水寶地,但是落魄山不著急跟南苑國皇帝簽訂任何契約,等他返回落魄山再說,到時候他親自走一趟,在此之前,無論這個皇帝給出多好的條件,朱斂你都先拖著。


  魏檗破境是天大的喜事,落魄山上需要人手準備一份賀禮,他陳平安這一份,必須是件法寶品秩的山上之物,可以跟真境宗姜尚真暫借。如果朱斂覺得妥當,甚至可以答應他以元嬰身份和周肥的化名,擔任落魄山記名供奉,條件就是一件額外多出的法寶。其餘裴錢他們這些晚輩的賀禮,禮輕些無妨,比如可以讓裴錢抄寫一副喜慶的楹聯,當然如果裴錢自己有更用心的想法,更好。


  劉重潤那邊,朱斂可以喊上盧白象,一起秘密挖取水殿和龍舟,這是最好的結果,但是行此事之前,必須先跟崔東山打聲招呼,等到他的確切回信后,雙方才可以動身離開大驪。若是崔東山覺得此事不行,那就直接拒絕劉重潤,不但如此,還要提醒她對此事徹底死心,話說重些,不打緊,既然雙方成了山上的長久鄰居,有些難聽刺耳的真心話,對方聽不聽是一回事,自己說不說又是另外一回事。


  信寫到此處,陳平安停筆片刻,才繼續提筆書寫。


  若是劉重潤執意要涉險行事,落魄山就收回鰲魚背的租借,毀約產生的後果和賠償,落魄山該承擔多少就是多少。


  與其以後被珠釵島修士連累得焦頭爛額,被那無妄之災殃及自身,不如早早撇清關係。落魄山想要長遠經營,細水長流,有些取捨,得有了。與其以後註定出現更大的反目成仇,相互怨懟,還不如早做切割,不怕被白跑一趟的珠釵島抱怨一二。一旦真成如此僵局,也需要做更多的暗中補償,例如跟姜尚真、關翳然打聲招呼,讓他們幫著照拂書簡湖珠釵島一二,此事則無需告知劉重潤。落魄山欠下的這兩份不小人情,先欠著,等他陳平安返回寶瓶洲,另有計較。


  董水井那邊,落魄山能夠幫忙的,不涉及大是大非,都盡量主動幫忙,無需講究利害得失。但是對董水井的任何幫忙,絕對不可以折損池水城駐守將軍關翳然的半點利益,此事需要朱斂仔細思量,小心把握分寸。至於董水井和袁郡守、曹督造的私人關係,落魄山不可摻和一絲一毫。黃庭國郡守出身的新任刺史魏禮,落魄山可以經常往來,此人值得結交,但是具體分寸如何,朱斂你自己把握便是。再有那個橫空出世的新任州城隍,既然城隍閣老爺的香火童子和裴錢早就熟悉,那麼可以稍稍叮囑裴錢幾句,依舊以平常心跟那香火小人兒交往即可。除此之外,落魄山與這個橫空出世的州城隍,交情得有些,卻要點到為止,宜淺不宜深,因為對方能夠從一方小土地,一躍成為州城隍,背景肯定極為複雜。如今的落魄山,還是求穩為上,免得被某些大驪廟堂上的神仙打架波及,如今大驪中樞,定然是雲譎波詭、漩渦密布的危險光景。


  老龍城范二和孫嘉樹那邊,勞煩朱斂得閑時候,親自跑一趟,算是代替他陳平安登門感謝。在這期間,若是桂花島的那個桂夫人不曾跨洲遠行,朱斂也要主動拜訪。還有范家的那個金丹劍修供奉馬致老先生,朱斂可以攜帶一壺酒水登門,埋在竹樓附近地底下的仙家酒釀,可以挖出兩壇湊成一對,送給老先生。


  真境宗供奉劉志茂破境躋身玉璞境一事,無須理會,更不用送禮道賀。


  正陽山和清風城許氏兩地,繼續通過他人之手,暗中收集與之有關的大小消息。


  此外,大小事務,又有二十餘件,陳平安都一一寫在這封密信上,絕大多數,都只是讓朱斂自己看著辦,陳平安只是提個醒而已,告訴朱斂有這麼一回事。


  再就是有些他陳平安已成定論的事情,若是朱斂他們三人覺得方向不對,需要繼續斟酌,那就可以寄信一封給李柳,因為他返回寶瓶洲之前,一定會先去趟獅子峰。


  最後陳平安沒有單獨寫信給裴錢,只是在信的後邊,讓她多和她的寶瓶姐姐書信往來,還要幫他這個師父去和陳如初、陳靈均,當然還有周米粒,以及在騎龍巷壓歲鋪子當掌柜的石柔,一一報個平安。再嘮嘮叨叨的,叮囑裴錢在學塾那邊不許頑劣,若是暫時覺得先生教書本事不高,那就和先生夫子們學做人,若是覺得學塾先生們好像為人一般,那就只與他們學習書上的聖賢道理。


  在這封家書的末尾,陳平安答應裴錢,他已經點頭答應,在自己開山大弟子的鼎力引薦之下,正式擢升啞巴湖大水怪周米粒為落魄山右護法,並且准許裴錢親自將此事昭告落魄山上上下下。


  落筆輕快寫下這句話的時候,陳平安自己都不知道,他滿臉笑意,眼神溫暖。


  寫完這些,陳平安背靠椅子,抱著後腦勺,閉著眼睛,想起了那個據說還是不愛露面的蓮花小人兒。


  不知家鄉那邊,山路台階兩旁的草木,明年春暖花開,會不會比往年更加茂盛。


  每逢金籙道場過後,龍宮洞天便多雨水。


  陳平安收起了信,走出屋子,拿起那把油紙傘,繼續出門散步。他打算散步之後,就將這封信交給李源寄往落魄山。


  陳平安走在鳧水島山水毗鄰的那條青石小徑上,突然轉頭望向一處,依稀可見有一艘符舟緩緩而來。


  他在龍宮洞天,除了李源和南薰水殿娘娘,可沒有什麼熟人。


  符舟驟然間快若飛劍,飄落在湖上,安穩靠岸。


  陳平安定睛一看,揉了揉眼睛,這才確定自己沒有看錯。趕緊駕馭那塊「峻青雨相」玉牌,撤去鳧水島山水禁制。


  火龍真人已經撤去了師徒二人身上的障眼法。張山峰大笑道:「陳平安!」


  陳平安笑問道:「你怎麼來了?我還想著逛完了這條濟瀆,就去趴地峰找你來著。」


  張山峰大步前行,走向陳平安。陳平安將手中油紙傘遞給張山峰,然後彎腰抱拳道:「晚輩陳平安,拜見老真人。」


  「不老不老,喊真人即可。」火龍真人笑著跟陳平安點點頭,從符舟上一落地,鳧水島的雨水就瞬間停歇了。


  張山峰愣了一下,收起了油紙傘,樂呵呵道:「好兆頭,好兆頭!」


  然後張山峰比畫了一下陳平安的個頭,疑惑道:「陳平安,你個兒躥得這麼快啊?」


  原來如今的陳平安,已經比年輕道士張山峰高出約莫一拳了。


  事實上,雙方從離別到重逢,已經過去好些年了。


  陳平安接下來就有些尷尬,他在鳧水島孑然一身,自然什麼都沒有關係,如果只有張山峰一人,也好說,萬般不客氣,可眼前還站著一位老真人,就有些為難。酒是有,可顯然不合適,彩雀府小玄壁也有,可惜他對於煮茶一道,七竅通了六竅,一竅不通,更無茶具。


  火龍真人打量了一眼陳平安,打趣道:「瘸腿走路,有麻煩了吧?」


  陳平安苦笑點頭。


  在火龍真人眼皮子底下,張山峰以手肘輕輕敲打陳平安,陳平安還以顏色,你來我往。


  火龍真人對此視而不見,緩緩前行,兩個年輕人走在一旁。


  火龍真人又問道:「那麼好的一顆文膽,又和你大道契合,怎的沒了?不然有金、水、土三物相輔,就不至於這般瘸拐登山。」


  張山峰聽到這句話后,立即不再和陳平安「打招呼」了。


  陳平安回答道:「遇到了些事情,沒能說服自己的本心。一些個道理,總不能只是拿來約束他人。」


  火龍真人笑問道:「貧道有些好奇,講了什麼道理,需要付出這麼大的代價?」


  陳平安猶豫了一下,還是給了一個大致的答案:「一個平時遇上了,可以親手打死千百回的人,偏偏殺不得。」


  火龍真人嗯了一聲:「文膽一碎,好不容易凝聚在身的那點道德氣象,潰敗四散,那麼然後呢?什麼時候是個頭呢?」


  陳平安默不作聲。


  火龍真人笑道:「喝點小酒,想清楚了,再說不遲。」


  陳平安便摘下養劍葫,裡邊如今都換成了家鄉的糯米酒釀,輕輕喝了一口,遞給張山峰,後者使了個眼色,示意自己師父在呢。


  火龍真人繼續說道:「私心這麼重,怎就偏偏殺不得了?既然如此,在貧道看來,那顆文膽你不去碎它,它也會自碎。」


  陳平安又喝了口酒。


  火龍真人笑了笑,伸出一隻手:「你是不是機關算盡,使出渾身解數,將一身雜亂學問都用上了,才勉強走到今天?例如以佛家的降服心猿之法,將自己的某個心念化作心猿,化虛鎖死在心中,將那該死之人視為意馬,拘押在實處的某地?至於如何改錯,那就更複雜了,法家的律法,術家的尺子,佛家的度化,道家的齋戒,盡量和儒家的規矩拼湊在一起,形成一樁樁一件件實實在在的彌補舉措,是不是?希冀著將來總有一天,你與那人,年復一年的知錯改錯,總能償還給這個世道?錯了一個一,那就彌補更大的一個一,長此以往,總有一天,便可以稍微心安,對不對?」


  陳平安神色黯然,死死攥緊手中的養劍葫。


  火龍真人點了點頭,卻又搖搖頭,唏噓道:「何其難也。」


  張山峰已經大氣都不敢喘了。


  火龍真人笑道:「那你有沒有想過,此局問心,關鍵在何處?」


  火龍真人自問自答道:「在於是殺人在先,再殺自己,還是殺己在前,再想殺人。」


  陳平安怔怔失神,喃喃道:「豈可不先看對錯是非,再來談其他?」


  火龍真人嗤笑道:「那貧道就要再問你了,為何唯獨此人,在你身前,在你拳與劍之前,就偏偏殺不得?」


  陳平安無言以對。


  火龍真人笑道:「因為你知道,只要起殺心,便是殺己。殺他之前,你就已死。陳平安,這很難理解嗎?你陳平安太聰明了,對於人心的理解,遠遠超過同齡人,許多冥冥之中的選擇,你完全順乎本心,根本和你推崇的某些道理沒有關係,那才是你陳平安藏在內心深處,最最根本的想法和認知,根本不需要你在腦子裡轉彎,故而看似渾然不覺,實則真真切切。」


  一旁張山峰就覺得特別難以理解。還有就是傷心。


  年輕道士張山峰本以為這場久別重逢,只有好事,不會有這些糟心事。


  張山峰都後悔帶師父一起來這鳧水島了。


  火龍真人自顧自搖頭道:「在你陳平安看來,只要殺了此人,你陳平安的所有人生,從孩子,到少年,再到後來遠遊四方,就都死得一乾二淨了。所有你認識並且認識你的人,尤其是那些已經不在世之人,好像都跟著一起死了。歸根結底,當真不是你陳平安私心作祟?你太怕死了。既怕自己身死,更怕別人對你心死。」


  陳平安站在原地,手中養劍葫輕輕墜地。


  火龍真人對張山峰笑道:「咱們繼續走走,讓陳平安好好想想,都不著急。」


  張山峰著急得嗓子眼兒都快冒煙了。


  只是火龍真人對他搖搖頭,張山峰這才攥緊那把陳平安遞過來的油紙傘,陪著師父繼續散步。


  走遠了之後,張山峰憂心忡忡,轉頭望去,輕聲問道:「師父,留陳平安一個人在那兒,真沒事嗎?」


  火龍真人淡然道:「陳平安什麼時候不是一個人了?」


  張山峰愕然。


  火龍真人笑道:「不是說陳平安和你不真心,並非如此。只不過這個小子,從小習慣了如此。」


  張山峰問道:「壞事?」


  火龍真人想了想:「能夠一路走到今天,自然不是壞事,是好事。可如果今天過後,還是如此,便是……」


  張山峰又問了同樣的問題:「壞事?」


  不承想火龍真人搖頭笑道:「更大的好事。只不過差了那麼一點,他自己沒有想透徹,打不破那瓶頸,才是壞事。這一點,勘不破,看不透,不承認,就是天大的災殃,就是最大的心魔。」


  心關即是鬼門關,鬼門關外人徘徊,人鬼一線間,所以常有陰間人陽間鬼,人鬼難分。凡夫俗子,倒還好說,無非是求活以及活得更好,人不人鬼不鬼的,本就沒有個定理。可修道之人,心路泥濘,就會誤事。


  張山峰撓頭道:「師父,彎彎繞繞,我是真聽不明白啊。」


  火龍真人笑道:「因為你不需要明白,人和人,便是一座天地和一座天地的區別。」


  張山峰問道:「師父,你要說別人私心重,我不好說什麼,可要說陳平安私心重,我覺得不對。」


  火龍真人搖頭道:「又不是什麼貶義的說法,所以不用為他打抱不平。」


  張山峰突然停下腳步,說道:「師父,我不走了,我就在這兒看著陳平安,不然我不放心。」


  火龍真人點頭道:「很好。」


  張山峰埋怨道:「好什麼好嘛。」


  火龍真人笑著獨自前行,繞島嶼行走一圈便是。


  而且火龍真人也很好奇那個年輕人,最終想出來的答案是什麼。


  張山峰蹲在原地,雖然沒有下雨,但太過無所事事,便撐起了傘,望向遠處站在水邊的那粒芥子身影。


  火龍真人繼續前行,行走不快。可鳧水島不過三十餘里路程,火龍真人依舊走到了陳平安附近,一起遠望湖景。鳧水島無雨,龍宮洞天其他島嶼卻處處大雨,夜幕雨幕交織在一起,雨落湖澤水相接,越發讓人視線模糊。


  陳平安緩緩開口道:「老真人,有件事情,我從未跟人說過。」


  火龍真人說道:「大可以開口道出,一吐為快。」


  陳平安深吸一口氣:「我這輩子也算走過不少地方了,但是我覺得人生中最大的一次考驗,回頭來看,恰恰是過山過水,走得最安穩的一段路程。不是在家鄉差點打死我的搬山猿,不是那個青冥天下的陸掌教,甚至不是什麼被吞劍舟戳爛腹部,更不是各種層出不窮的陰謀和廝殺。最讓我惴惴不安的那段路,陪伴我的,是我最敬重的幾個人之一,他叫阿良,是一名劍客。」


  火龍真人淡然道:「一個戰戰兢兢看待一個陌生天地的孩子,不得不以最大惡意揣測他人,結果事後才發現,自己的那份心意,竟是如此不堪。這個阿良的劍術越高,心性越高,越能包羅天地,這個孩子在未來人生當中,就越會感到失落,會越發愧疚。與孩子對待一開始就視若神人的齊先生,是截然不同的兩份心境。」


  火龍真人說道:「繼續講便是了,貧道聽過就會忘記。你大大方方,趁著雨水清洗得天地清明,叩問良心。」


  陳平安繼續說道:「我是後來才知道,世間姻緣一事,原來可以被山巔之人牽引,所以我很怕自己喜歡的姑娘,其實不是她自己有多喜歡我。我很怕這個。」


  說到這裡,陳平安有些笑意:「不過我思來想去,還是覺得她不會,因為她是寧姚,千年萬年,就只有一個寧姚的寧姚。所以沒有萬一,沒有什麼退一萬步說。」


  火龍真人笑了起來:「還有呢?」


  陳平安說道:「我很怕自己和小鼻涕蟲一樣,成為自己當年最厭惡的那種人,所以一直都在害怕成為山上人。一開始見識過了劍仙風采,會很仰慕,走過了天地四方,見多了人間苦難,我反而就越來越抵觸那種一劍削平山嶽、一拳下去城池崩毀的所謂壯舉。但是後來我也自己想明白了,不用害怕這個,我如果修力登頂,又有修心跟上,便可以讓那些山上行事只求痛快之人,半點不痛快,我便痛快。」


  火龍真人嘖嘖道:「這個說法,倒是貧道這個『老真人』頭回聽說,有點嚼頭,不錯不錯。」


  陳平安笑道:「那場問心局,虧得老真人點破,我才不得不承認自己的私心。在這之前,我總是故意將世道複雜想得更深更亂,對於自己,會下意識覺得文膽一碎,便可以不去深究,其實這就是一種退避。其實就像老真人所說,私心作祟,私心如此之重,並不可怕,可怕之處,在於依循此心行事而不自知,知道了,反而不用害怕。一件事情,已經到了最糟糕的境地,接下來自己只要還有心氣提得起,再難也能好轉起來。」


  火龍真人搖頭道:「還不夠。」


  「我很記仇,想殺而殺不成的人有不少,只能一直忍著。但是我不怕等,怕的是等久了之後,發現自己道理變了,竟然沒了殺人的理由,所以我一直希望在新道理出現之前,就有殺人之力!」


  陳平安思量片刻,才說道:「還有我這個人,從來膽子最小,小時候怕鬼,爹娘死後,不是我真的就不怕鬼了,只是換了一種方式逃避。我最要好的朋友劉羨陽,就知道我在當龍窯學徒的時候,最怕的一件事,就是自己生病。我在那個既未練拳更未修行的歲月里,其實就已經開始竭力去捕捉人身這個小天地的任何蛛絲馬跡,感知四季流轉、節氣更迭的微妙,開始嘗試著去勾連天地、人身兩座天地了,所以劉羨陽那會兒才會說我是貧苦丫鬟命,卻有千金小姐的心思。」


  「不是我離開家鄉后,才開始小心謹慎,為了給爹娘翻案和報仇,我從很小很小的時候,就開始偽裝自己。我要在鄰里街坊那邊當個懂事感恩的孩子,讓所有人覺得,我是一個至少不會給他們惹來任何麻煩的存在,我不會去偷去搶,我絕對不會成為泥瓶巷附近的惹禍精,不會成為老人嘴中的災殃秧子,因為我知道一旦失去了某些庇護,我就註定活不下去了。哪怕那個時候,我年紀還小,才剛剛懂事,我就學會了如何去討好身邊所有人。我會經常對著已經不用煮葯的藥罐子發獃,看久了,就明白了我必須還要學會掌握火候,所以我會偷偷打掃街巷的冬日積雪,因為我知道,做了一次幾次,沒人看到,但是做了十次幾十次,總會有人看到的。我會幫著老人挑水,幫同齡人去爬樹摘下紙鳶,紅白喜事會幫點小忙,別人的農活,我能幫著做多少就做多少,我不能讓他們覺得泥瓶巷那個名叫陳平安的孩子,是聰明,是已經想到了這些,才去做那麼多事情,而只是那個孩子,應該是真的『人好』。在去龍窯當學徒之前,我就一直在做這些,習慣成自然,當了學徒,還是這樣,以至於到今天,走到了北俱蘆洲的這座鳧水島,我都會忍不住去想,陳平安,到底是怎麼樣的一個人?真是好人嗎?先前在一座城隍廟旁觀夜審,城隍爺說有心為善雖善不賞,其實讓我很心虛。書簡湖的水陸道場和周天大醮,還有前不久龍宮洞天的金籙道場一事,李源說天人感應、鬼神相通,我聽到了,其實更加心虛。」


  火龍真人耐心聽完這個年輕人的絮絮叨叨之後,問道:「陳平安,那麼你有覺得天經地義的人或事嗎?」


  陳平安點頭道:「當然。比如我爹娘是好人,我這輩子只會喜歡寧姚,我一定要替齊先生看過更多的山河風景,我要成為阿良那樣的劍客!我認識了許許多多的真正的好人,我不希望自己的修行,只是自己的事,我希望以後見到每一件敢怒不敢言的不平事,我都可以酣暢出拳出劍皆無錯。我希望道理就是道理,不是有用時就拿來用,無用時就束之高閣,世間一切弱者可怒可言,強者願意尊重他人。」


  陳平安停頓片刻,緩緩道:「我還希望世間所有泥瓶巷長大的陳平安,可以不用算計這麼多,就能夠當個真正的好人。」


  火龍真人問道:「那麼最後,貧道問你,本心可曾明了?泥瓶巷陳平安,到底是什麼人?」


  陳平安搖搖頭:「好像沒有答案。」


  火龍真人笑問道:「那你還要不要想,若是一直想,何時是個頭?」


  還是個老問題。兜兜轉轉,就像老真人走了一圈鳧水島,重新回來。


  但是別小瞧了這一圈。


  道家推崇返璞歸真。求真。


  陳平安雙手籠袖,怔怔看著遠方,沉默許久,微笑著說了一句不是答案、也是答案的言語。


  火龍真人聽過後,點了點頭,沒覺得這個年輕人是在敷衍應付,陳平安這般的聰明人,想要欺人,太簡單了,自欺才難。


  於是火龍真人心中便有些唏噓,心想果然文聖老先生收取弟子的眼光,與自己一般好啊。


  火龍真人問道:「第三件本命物,暫時可有想法?」


  陳平安點頭道:「有。」


  火龍真人問道:「需要貧道搭把手幫個忙?」


  陳平安笑道:「需要。」


  火龍真人點點頭:「好說。」


  很乾脆利落,在先前那場捫心叩關之後,這是一番沒有半點拖泥帶水的問答。


  火龍真人拍了拍陳平安肩膀:「去吧,和山峰敘敘舊,貧道先留在這邊賞賞景。」


  陳平安告辭離去,老真人站在原地。


  火龍真人微微嘆息,想起陳平安先前那個答覆。


  好一個「我與我周旋久,寧做我」。


  發現陳平安往自己這邊走來后,張山峰站起身,收起油紙傘,走向陳平安,然後後退而走,擔憂地問道:「沒事?」


  陳平安搖頭道:「有事也沒事。」


  張山峰惱火道:「說點我能聽懂的!」


  陳平安微笑道:「那就是沒事。」


  張山峰又問:「當真?」


  陳平安點頭道:「比神仙錢還真。」


  張山峰一想到這個,便頭疼:「這水龍宗不厚道,光是進入龍宮洞天便要收取一枚小暑錢。」


  陳平安笑道:「我如今欠著兩千多枚穀雨錢的債。」


  張山峰掐指一算,陳平安剛說了一句打住,張山峰就已經脫口而出道:「兩百多萬枚雪花錢?!」


  陳平安伸手抹了把臉。


  掙錢的時候,最喜歡將一枚穀雨錢折算成雪花錢,欠錢賒賬的時候,當真半點喜歡不起來。


  張山峰突然說道:「陳平安,有些事情,朋友也幫不上忙,就只能靠自己一點一點想明白。」


  第一次下山遊歷斬妖除魔,這個龍虎山外姓天師,難熬到差點沒熬過去,這才狠狠心,直接去了寶瓶洲,這才認識了陳平安和徐遠霞,這才慢慢打開心結,還悟出了一套上不得檯面的拙劣拳法。


  陳平安輕輕嗯了一聲。


  問心深處最錐心。陳平安當下心境,當然不會像嘴上和臉上那麼輕鬆。


  張山峰從包裹里掏出一隻瓷瓶:「這瓶水丹,是我師父一個中土蜃澤朋友送的,師父說你送了我天師印和真武劍,得還禮。」


  陳平安愣了一下,倒也沒扭捏客氣,接過了瓷瓶,手心沁涼不說,自身整座水府都有了些異樣動靜,忍不住好奇問道:「中土蜃澤的水神饋贈?」


  蒼筠湖湖君也送過水丹,更早的時候,也見識過劉重潤秘藏的水殿丹藥,只是相較於當下手中這瓶蜃澤水丹,雲泥之別。


  那本倒懸山神仙書,提及過蜃澤,是中土神洲一座大澤,該不會是蜃澤湖君以本命水運煉化而成的水丹吧?


  張山峰點頭道:「是那蜃澤水丹,只是師父說品秩不算太高。師父說自己和天下各方水神關係一般,討要不到最好的水丹。」


  陳平安有些哭笑不得,火龍真人所謂的「最好」,那就真是整座浩然天下的最好了,所謂的「不算太高」,也一定很高。


  蜃澤在中土神洲極負盛名,水域廣袤,有一尊上五境神祇坐鎮,湖君水府是那大名鼎鼎的澠池宮,相傳壓勝之物,是世間最大的一隻龍王簍。蜃澤古迹傳奇極多,相傳曾有不知名道人在明月夜,於蜃澤泛舟游湖,有蛟龍逃避天劫,遁入蜃澤,電鏈雷索遮天蔽日,那條蛟龍便逃入道士袖中,道士隨手打退天劫,幫助蛟龍躲過一劫,便有了後世「雷霆下索無所避,逃入先生衣袂中」的美好詩句。


  陳平安握住那瓶沉甸甸的水丹,轉頭望去,輕聲道:「張山峰,你有個好師父。」


  張山峰樂了:「我早就知道啊。」


  陳平安笑道:「老真人有個好弟子。」


  張山峰搖搖頭:「我這樣的弟子,在趴地峰很多的。」


  陳平安說道:「我看不多。」


  張山峰眉開眼笑:「盡瞎說一些大實話。」


  陳平安一把摟住年輕道士的肩頭,張山峰則反過來想去摟陳平安的脖子。


  打打鬧鬧,陳平安帶著張山峰進了府邸,進了屋子。


  張山峰瞥見了綠竹行山杖和牆上那把劍仙,笑道:「真是老樣子。」


  陳平安搬了把椅子給他,兩人對坐。


  張山峰便開始聊他與師父走過中土神洲和南婆娑洲的見聞,最後便說到了在醇儒陳氏那邊求學的劉羨陽。


  陳平安安安靜靜聽完張山峰的講述,心境祥和,漣漪漸平。


  張山峰又開始聊自己的返鄉之路,突然發現對面那個傢伙,竟然聽著聽著就睡著了。


  張山峰有些無奈,躡手躡腳站起身,悄悄離開屋子,輕輕關上門后,就蹲在屋檐下,發著呆。 世道很奇怪,有人只盯著他人有什麼,不想為什麼。師父說這叫一葉障目,還說世道更奇怪的地方,是如此想,未必全是壞事。


  張山峰一直覺得自己和這個世界格格不入,跟境界高低沒有太大的關係。


  只有待在趴地峰的山上慢慢修行,或是和陳平安、徐遠霞一起遊歷江湖,要麼就是獨自一人對著寂然無聲的天地山水,離著熱鬧遠些,他不會犯錯害人,天地也不會害他,張山峰才會覺得稍微好點。


  張山峰就問師父,是不是自己的問道之心,出了大問題。


  師父卻說沒有什麼問題,還說那儒家是在做加法,修身,齊家,治國,平天下,都往身上攬,都挑得起來,就進了中土文廟。道家卻是做減法,一件一件都可以劃清界限,撇清關係,物我兩忘都無憂了,最後你便走到了清凈地。佛家由小乘自度,轉為大乘度人,漸悟到頓悟,幡動心動,戒定慧三無漏,其實也都是個增增減減的次第。三教看似根柢大異,道路方向千差萬別,可修行其實就是人在走路,還是相近的。


  張山峰蹲在台階上,轉頭看了眼關上的屋門。


  師父說得對,每個人都是一個小天地,關了門,外人就瞧不見真正的門內光景了。


  就在此時,屋裡邊陳平安輕輕喊了一聲張山峰。


  張山峰趕緊說道:「在,就在外邊。」


  陳平安這才語氣略顯疲憊地說了句:「那我再睡會兒,以前沒覺得,有些乏了。」


  張山峰說道:「好好休息。」


  張山峰雙手籠袖,蹲在原地,輕輕前後搖晃,臉上帶著笑意。


  山下有些孩子,極其早慧,最終成不成為那山上的修道坯子,其實都不奇怪。真正奇怪的,是容得下兩種極端的學問、心性一直打架,又不打死誰。在火龍真人看來,這才是真正的砥礪、修行。


  先天的純粹心性,難在呵護維持不退散,後天的精誠,難在找到。真者,精誠之至也,精誠之至,炯然如日,又瑩然如月。


  自己弟子張山峰,和他朋友陳平安,兩種心性,便需要傳授兩種法門。


  火龍真人其實有些埋怨文聖老先生和那齊靜春,怎的既然分別認了弟子和小師弟,為何不更用心些,就由著陳平安自己一個人逛盪這麼遠?真不怕說死就死了?也不怕誤入歧途,或是乾脆放下了,轉去當了和尚,或是真正想通了,轉入道門?這其實是火龍真人都無法理解的地方。為何文聖老先生沒有選擇將陳平安帶在身邊,言傳身教,也奇怪齊靜春當初哪怕不得不死,可事實上以齊靜春的學問和能耐,明明可以做得更多,為何偏偏不做。真是一個比一個心大啊。


  火龍真人覺得自己已經算心寬的了,可好像跟這兩個讀書人還是不能比。


  火龍真人突然咦了一聲,環顧四周,好像又遇到了不解之事,不過老真人略作思量,便也懶得計較了。


  白甲、蒼髯兩座島嶼之間的湖底,一駕馬車懸停水中,水正李源和南薰水殿娘娘沈霖並肩而立。


  沈霖驚訝道:「此人竟然認識火龍真人?」


  李源冷笑道:「我不也認識那老頭兒。」


  沈霖笑了笑,當然認識,還被火龍真人以水法鎮壓在濟瀆水底一月有餘。


  雖說北俱蘆洲之人都堅信這位趴地峰老真人,是世間最精通火法的修士,沒有之一,但是火龍真人其實熟稔水法一事,還真沒幾人知曉。


  沈霖思慮重重。


  就在此時,李源頭皮發麻,原來岸上那位老真人朝馬車這邊笑眯眯招了招手。


  李源剛要散作金光四散,便打消了念頭,因為火龍真人已經出現在馬車這邊,就站在一匹雪白駿馬的背脊上。


  沈霖立即打了個稽首,恭敬道:「南薰水殿舊人沈霖,拜見火龍真人!」


  火龍真人對這個水神娘娘還算客氣,笑道:「萬法自然,隨緣而走,水到渠成。」


  一張臉龐如粉碎青釉瓷面的水神娘娘,心神一震,顫聲道:「謝真人教誨。」


  火龍真人笑著不說話,瞥了眼李源:「喲,這不是咱們濟瀆中祠的水正李大爺嘛,貧道走哪都能瞧見水正老爺,真是緣分來了擋都擋不住。」


  李源綳著臉裝聾作啞。咋的,道法高了不起啊,總不能見我不順眼就動手打人吧?


  火龍真人笑道:「李水正,反正閑著也是閑著,跟貧道嘮嘮嗑?」


  李源一臉茫然道:「我忙啊,忙得很。」


  火龍真人抖了抖袖子:「哦?」


  李源立即說道:「可以先不忙。」


  一個老道人,一個少年郎,離了車駕,辟水而行。


  沈霖運轉神通,駕馭馬車,返回那座避暑行宮。


  等到沈霖一走,李源立即諂媚笑道:「火龍老哥,咋個來水龍洞天做客都不打聲招呼嘞?如此見外,是不是瞧不起混得落魄的小兄弟?」


  火龍真人嗯了一聲。對啊,貧道就是瞧不起你李水正。


  李源覺得這就沒法聊天了啊。


  堂堂大瀆水正,此刻身處水中,卻如同置身牢籠,渾身不自在。


  沉默許久,兩人在水底倏忽遠遊,身形縹緲清淡如雲煙。


  火龍真人總算開口了:「水龍宗開宗立派以後,待你李源不薄吧,那你還拿捏什麼架子,祖師堂座椅非要擺在首位上?時時刻刻提醒水龍宗歷代宗主,祖師堂是你的地盤兒?他們只是租客?你這水正是不是腦子進水了?真把自己當作那位江湖共主了,敢這麼驕縱跋扈?」


  李源病懨懨道:「欲加之罪何患無辭,老真人你說啥就是啥吧,我都認。」


  火龍真人冷笑道:「一份天大的香火情,也經不起你這麼揮霍。水龍洞天的風調雨順,大體無憂,關你屁事?還不是沈霖在勞心勞力。當年那個劍仙竊取洞天水運至寶,你為何袖手旁觀?他騙得過忙忙碌碌的沈霖和南薰水殿,騙得過你這個成天閑逛的?」


  李源撇撇嘴:「水龍宗不也沒說什麼。」


  火龍真人當然知道這裡邊的更多曲折,不是什麼簡單的是非善惡,可世間萬事,終究可以看出個大致的結果。而結果,往往又是下一段因果的起因。就像那湖上漣漪,看遍大水很難,可每一道漣漪的波浪起伏,那一起一落,身為修道之人,若是都看不真切,還修什麼道。


  火龍真人沉聲道:「如果不是貧道跟那人有舊,你以為貧道願意和你廢話半句?」


  李源嘆了口氣,不再裝傻扮痴,神色蕭索,無奈道:「水龍宗的興衰,香火的增減,我看了好多年,死了好些個希望,如今覺得無甚意思了。這一代宗主,孫結人是不錯,可又能如何?我又不是沒有想過讓水龍宗中煉了濟瀆中祠,但是我先後看重的兩人,都沒能當上宗主,其中一個還算是被我和水龍宗合夥害死的。水龍宗寄人籬下,被我噁心了一年又一年,是他們自找的。」


  火龍真人似乎有點哀其不幸怒其不爭:「冥頑不化的玩意兒!」


  在山上,畫龍點睛,頑石點頭,對牛彈琴,雞同鴨講,哪個說法不是學問?唯獨神仙之別,最聊不到一塊去。


  火龍真人便說道:「你就嘗試著好好做個人吧。」


  李源惱羞成怒道:「火龍真人,別仗著道法高就欺負我啊!」


  火龍真人一巴掌按住這個水正少年的腦袋,笑呵呵問道:「欺負你咋的了?」


  李源欲哭無淚,皺著臉道:「那我就聽老真人的,乖乖做個人吧。」


  火龍真人輕輕一巴掌拍下,打得李源直接撞入湖底大坑當中,笑罵道:「記打不記好的東西。」


  李源躺在坑底裝死。


  火龍真人身形飄落在大坑當中,正色道:「就別把自己真的當作那高高在上的神祇。」


  李源睜開眼睛:「萬一兩頭不靠,豈不更加糟心。」


  火龍真人搖搖頭:「自以為是,果然難教。」


  李源雙手枕在後腦勺下,神色木然道:「我就是一隻抬頭不見天日的井底之蛙啊。」


  火龍真人不知何時已經悄然離去。


  李源哀嘆一聲,老子又白白挨了一巴掌。


  火龍真人緩緩走入鳧水島府邸,陳平安已經醒來,在院子里看張山峰打拳。


  見著了老真人,陳平安剛要行禮,火龍真人擺擺手:「累不累,有心即可,貧道這點眼力勁還是有的。去屋裡邊,瞧瞧你的第三件本命物,若無紕漏,便趁早煉化了,上山修行,想得多,沒問題,可不意味著做事情就一定要慢。再者走得慢,也不是說就真是一步一步慢悠悠。陳平安,你得仔細捋清楚兩者差別。」


  陳平安默默記在心裡,放在心頭。


  張山峰停下拳法,與師父和陳平安一起走入屋內。


  陳平安小心翼翼從咫尺物當中,取出那些山頂道觀供奉的木像碎塊。


  火龍真人一拂袖,屋內出現一層好似幽綠桌面的氣機漣漪,平整光亮如鏡面。


  陳平安又取出道觀地面鋪就的三十六塊青磚,一百二十二片碧綠琉璃瓦,還有從那棵綠竹上搜刮來的一大叢竹枝、一大堆竹葉。


  火龍真人問道:「走過很多個洞天福地,一點點積攢下來的家當?」


  陳平安搖頭道:「都是在一個地方找來的。」


  到底沒好意思說是「撿來的」。


  火龍真人眼神古怪:「你土匪啊?」


  陳平安剛要掏出其餘幾件山上寶物,便只得收手。


  向「孫道人」買來的一把仕女團扇、一對龍王簍,還有後來黃師贈送的古鏡,以及那塊道門心齋牌、迴文詩玉鐲和一把樹癭壺,原本打算都讓老真人幫忙掌掌眼,估個價來著。


  火龍真人再次瞥了眼一大堆碎木后,不著急道破天機,只是指向那些青磚:「堅韌程度不輸世間劍修夢寐以求的斬龍台,因為有道法真意浸潤許多年,裡頭蘊含的那些水運精華,只是一點表象,若是舍青磚而取水運,便擱置不理,才是一等一的暴殄天物。」


  陳平安便看了眼一旁的張山峰。


  火龍真人笑道:「送什麼送,自個兒留著!這三十六天罡之數,本就是契合道緣的證明,少了一塊都不成事。」


  火龍真人指了指陳平安一處關鍵竅穴:「人身小天地,罡者,四正為罡,取四方之正中,乃吾心也。天上天罡,陰陽之精,真土也。一虛一實,都是我們道門的大說法。你不是煉化了五色土為五行之土本命物嗎?剛好,將三十六塊青磚好好中煉了,作為那座心中山嶽的山根,還能養護修士心思,一舉兩得,但是煉化此物,需要消耗大量靈氣,塑造山根一事,可不簡單。回頭貧道傳你一門口訣,龍脈也分山水,你的煉物之法,不太適合造山。」


  火龍真人拎起一塊琉璃瓦,笑道:「知道這一片琉璃瓦,賣給對的人,價值多少神仙錢嗎?」


  陳平安搖搖頭。


  火龍真人伸出一隻手掌,搖晃了一下。


  陳平安試探性問道:「十枚小暑錢?」


  火龍真人打趣道:「十枚小暑錢?值得貧道晃晃手?」


  張山峰輕聲提醒道:「十枚穀雨錢,穀雨錢!」


  陳平安問道:「是要賣給中土神洲的白帝城琉璃閣才成?」


  火龍真人點點頭,和聰明人聊天就是省心省力:「換成尋常仙家修士,一片琉璃瓦至多就是一枚穀雨錢的價格,不識貨的,幾枚小暑錢都不樂意收,因為此物得積攢多了,才有奇效,少了,就是個花哨噱頭,不頂事。」


  陳平安便僥倖自己虧得沒賤賣了家當,不然自己要是事後知曉真相,還不得道心再亂上一亂?

  火龍真人拈起一根竹枝,笑道:「是竹海洞天青山神的十棵祖宗竹之一的子嗣,可以稱之為嫡子女了。竹質地猶石,方可成器,德曰性堅。竹身挺直,竹節奮進,虛懷若谷,載文傳世等等,都是德行操守,你覺得自己遇上的這一棵,是何種德?才會被你偶然且必然遇見了?」


  陳平安搖搖頭:「猜不到。」


  火龍真人笑道:「這就對了。」


  這其實就是陳平安問心之後,否定之後的諸多認定。


  若是修道之人的問心求真,只是求個心死,那除了道家之外的諸子百家,那麼多人還修什麼道。


  到底是遇上了哪一棵哪一種德竹,其實不重要。


  陳平安其實不知道對在何處。


  一旁張山峰覺得師父說對了,那就對了。不然師父總這麼為難陳平安,就不太好了。


  火龍真人突然說道:「山峰,去院中打你的拳。」


  張山峰哦了一聲,問也不問為什麼,便出門去了。


  火龍真人伸手一抓,桌案上的木像碎塊或飛掠或懸空,相互之間輕輕磕碰,晃晃悠悠,最終重新拼湊出一尊中年道人神像,如同山水神祇的重塑金身。


  看著這個「中年道人」,火龍真人輕輕嘆息。


  然後火龍真人收起緬懷心思,神色凝重,沉聲道:「陳平安,這尊神像得自何處?」


  陳平安便大致將那場訪山尋寶的經歷講述了一遍。關於孫道人在仙府遺址當中的諸多事迹都略過了。


  只是陳平安還是小看了火龍真人的見聞和道法。


  火龍真人凝視著那尊木胎神像,緩緩道:「此人被道老二穿法衣攜仙劍斬殺,其嫡傳弟子當中,有個名叫宋茅廬的,青出於藍而勝於藍,是那青冥天下千年不出的天縱奇才,僅憑一人之力,就攏起了白玉京之外的將近六成道門勢力。設想一下,在咱們浩然天下,如果有人可以抗衡半個儒家,會是什麼光景?」


  陳平安無法想象此事。


  火龍真人繼續泄露別座天下的天機,到了他這個境界,尤其是功德在身,隨口直呼聖賢名諱,已經談不上忌諱不忌諱了,繼續說道:「至於這尊神像,不是尋常同出一脈的大小道觀處處供奉的那種普通神像,是這位道人僅次於本宗本像之外的一尊重要神位,你可以理解為修道之人的出竅陰神。此木是玄都觀所栽祖宗桃木煉化而成。」


  火龍真人笑道:「而玄都觀的觀主,木像此人的師兄,一直躋身整座青冥天下的十人之列,被那邊譽為雷打不動的第五人。道門劍仙一脈,可以說就是靠這位觀主撐起來的氣象。」


  說到這裡,火龍真人問道:「能夠確定沒有遺患?」


  陳平安點頭道:「確定!」


  火龍真人笑道:「好傢夥,賺大了。」


  若是尋常晚輩,敢說這種大話,火龍真人還真要勸上一勸,務必三思而後行。既然是陳平安,就免了。何況那個飛升返回青冥天下的玄都觀孫道人,既然願意留下此物,本身就是對陳平安的一種認可。


  火龍真人停頓片刻,看了眼陳平安,直到這一刻,好像才想明白了一件事,依稀猜到了齊靜春的良苦用心,就是不知道猜得對不對了。


  火龍真人直截了當問道:「尋常煉化五行之木本命物的天材地寶,可有準備?」


  陳平安點頭道:「有。」


  火龍真人點頭道:「那就足夠了,不用再去畫蛇添足。」


  陳平安如釋重負,畢竟機會只有一次,不比崔東山準備了三份五色土,原本打算盡量追求一個穩妥,天時地利人和,三者齊備才著手煉化,這也是到了龍宮洞天,陳平安還會猶豫到底要不要煉化此物的根源。


  火龍真人看著這個喜歡思量復思量的年輕人,笑了笑。


  若是山澤野修,管他娘的三七二十一,得了手,老子先趕緊煉化了再說。若是傳承有序的譜牒仙師,早有師門長輩幫著出謀劃策,說不定比弟子本人還要上心。


  火龍真人提醒道:「煉化之前,先靜下心。」


  火龍真人玩笑道:「還有沒有寶貝,都拿來出瞅瞅?」


  陳平安就不客氣了,從咫尺物當中一件件取出。


  最後連那一頁經書即一部佛經,都拿了出來。


  火龍真人一開始覺得不合常理,寶物過多了,見著了那頁經書後,便有些瞭然。


  火龍真人幫著一一評點山上寶物,其間單獨拿起了那把精緻團扇,輕輕一震,如同抖摟灰塵一般,笑著遞給陳平安:「再看看。」


  陳平安接過那把團扇,上面依舊繪有仕女持扇,只是細細打量之下,卻發現仕女手中小小團扇之上,又繪有仕女持扇圖,圖上又有圖,片刻之後,陳平安趕緊閉上眼睛,伸手握拳,輕輕抵住眉心。


  火龍真人笑道:「收起來吧,好好珍藏。」


  火龍真人將那對竹編龍王簍收入袖中:「太過破敗不堪,貧道幫你修繕一番,不是貧道自誇,這已經不是幾枚神仙錢的事情了,唯有水火交融,細細鍊化,才能修舊如舊,不傷根本。這對小簍,你最好別賣,將來自家山頭若是有大水,可以憑此捕捉蛟龍之屬。你要清楚,龍王簍除了壓勝之用,亦是天底下的一座座小龍宮,修士來用就是兵器,蛟龍盤踞便是天生的水府宅邸。」


  陳平安拜謝。


  陳平安收起所有物件后,有些欲言又止。


  火龍真人笑道:「應該不是自家事,明白了,是奇怪貧道的趴地峰風土?」


  陳平安硬著頭皮說道:「老真人,斗膽說一句,可以教給張山峰一些高深道法了。」


  火龍真人哈哈大笑。


  若說修道之人的境界,就是天底下最實實在在的神仙錢,也正因為如此,火龍真人的趴地峰,才不許任何弟子拿境界高低說事。其中緣由,不足為外人道也。


  不過眼前年輕人,不算外人。所以火龍真人笑問道:「是不是很奇怪貧道為何故意要對山峰藏掖?」


  陳平安點頭。


  火龍真人轉身走到那把懸挂於牆壁的劍仙附近,微笑道:「貧道收取弟子,只看心性,不看資質。誰說一座山頭為了底蘊,就一定要去爭搶那些個所謂的天才?山上安安穩穩多出許多下五境的良心漢,山上不小心冒出個上五境的王八蛋,兩者孰優孰劣?」


  火龍真人收起視線,是一把好劍,不過其實又在打架。不愧是陳平安。


  火龍真人轉頭笑道:「不是貧道有了這般境界,才可以說這些話。而是一直以此理行事,堅定向道,修力修心,才有了今天這般境界。可以理解吧?」


  陳平安答道:「當然。」


  火龍真人說道:「貧道就像在趴地峰栽了一棵大樹,生出許多枝丫來,有著不同光景的開花結果,有高有低,有先有后。」


  「有人受限於資質,枝葉花果墜地,例如很多早於山峰登山修行的師兄們,破不開個個瓶頸,就離世了。有些弟子確實天生更適宜修道,歲月就長遠些,道法境界也更高些,例如太霞、桃山、指玄和白雲在內的這些個山頭,在貧道看來,也不是弟子們境界高了,就如何了。道法高低,不在拳頭,只在人心,只是道法高了,講理確實容易些,一樣的道理,就會像是更有道理。趴地峰其實就是一直在避免這種情況的蔓延。在貧道眼中,好些個已經不在人世的弟子,半點不比白雲幾脈的上五境更遜色,他們的一言一行,都在貧道心裡邊留著呢。」


  火龍真人笑道:「在趴地峰修行也好,走出趴地峰去開山的弟子也罷,貧道都會依循他們的本來心性,傳授不同的道法,有些需要師父訓斥,扳回來點,少走彎路錯路;有些需要師父幫著推一把,走得快些,膽子大一些。可大體上,還是師父領進門修行在個人。張山峰不太一樣。不用貧道這個師父刻意去教,尋常師父傳道弟子,是讓弟子知道。但是貧道傳授山峰之法,最是自然,便是要山峰自己知道,別的都不知道。這算不算私心?算也不算。張山峰的同門師兄們,看不看在眼中?看也不看。這就是修道求真的趴地峰。」


  火龍真人笑了笑:「修道之人看待境界、寶物和機緣,和那山下俗子看待金銀、權勢與時運,本質上有兩樣嗎?修道之人要想當個貨真價實的山上神仙,總得拿出一點不一樣的想法,對吧?拳頭硬,壽命長,術法多,便是高人一等的神仙了?那天底下的神仙老爺,可真有點多了。」


  陳平安細細思量著老真人的言語。


  今日老真人所說的道理,有些將會成為落魄山可以直接拿來用的規矩。


  火龍真人說道:「等你修為高了,名聲大了,自然而然,就會遇到越來越多的旁人對你指指點點,想要教你陳平安做人。」


  火龍真人笑道:「那麼你就得記住了,今人說古人,活人說死人,無非都是欺負對方不開口。所以第一,陳平安你別死。再就是天底下真正的惡人,其實是最喜歡好人存在的。唯獨蠢人才會一個勁嫌棄好人,一天到晚怨天怨地,好事做得不夠多不夠好,這些人,聽不懂,教不會,改不了,腦子裡都是糨糊,身上都是戾氣,在貧道看來,他們才是天底下最厲害的人物,貧道就根本拿他們沒轍。世人講理,很多很多,就只是為了爭個輸贏,心中痛快,所以喜歡非此即彼,走那極端,生怕不這樣,自己的道理就不夠多、不夠大。這種人,看似一肚子道理,其實最不講道理,你要小心這些聰明人。所以貧道才會由衷仰慕文聖老先生,和人說理,對便是對,好便是好,講理從來不是打架,非得靠言語打得對方鼻青臉腫趴在地上求饒,才算贏了,而是你我最終道理相通,各有裨益。」


  雖然陳平安一直沒有說話,但是火龍真人已經知道了某個猜測的一部分答案,這就可以了。


  好一個伏線萬里百千年的良苦用心。原來還能夠如此護道。


  看來自己先前還是小覷了齊靜春的學問。果然文聖一脈,一個個護犢子得堪稱無法無天了。


  所以火龍真人便說了一句意味深長的言語,玄之又玄:「陳平安,有些時候,你自以為徹底失去的,才是真正拿住了的,所以有些你以為的失望,才是他人希望所在。」


  最後火龍真人拍了陳平安肩膀一下:「行了,趁熱打鐵,速速煉化第三件本命物!貧道親自幫你守關壓陣,這份待遇,尋常修士想也不敢想。不然一個三境練氣士,也好意思出門瞎逛盪?」


  陳平安苦笑道:「老真人方才還說不以境界高低看待修道之人。」


  火龍真人笑道:「你陳平安又不是趴地峰修士。」


  陳平安無奈道:「有道理。」


  火龍真人嘖嘖道:「你小子溜須拍馬的功夫不太行啊。」


  陳平安點頭道:「晚輩是不太會講話。」


  火龍真人會心一笑:「當個打爛肝腸也是問心無愧的好人,就行。」


  有火龍真人坐鎮,鳧水島想要有事都難。


  陳平安正在閉關煉化第三件本命物。


  在這之前,火龍真人先傳授了他一門名為煉製三山的古老煉物口訣,讓陳平安先煉化了那三十六塊青磚的道法真意,鞏固山祠,成為一條山嶽根本之脈,結果那小子竟然詢問能否只煉真意不煉青磚本身,火龍真人也沒多問要那三十六塊沒了道意和水運的青磚實物有何用,只說了「可以」二字。


  不然木屬本命物煉製成功,氣象必然極大,水府那邊的動靜還好說,可是以寶瓶洲新五嶽五色土煉製而成的山祠,難免就要被氣機牽連,三物相輔的大好格局,一開始就會失了平衡,一不小心就需要陳平安耗費大量光陰和物力財力修繕,火龍真人可丟不起這個臉。


  火龍真人是真正的山巔人,居高臨下,將陳平安當下的境界格局看得真切。


  水府,無論是本命物水字印,還是那幅尚未點睛卻已具備雛形的壁畫,加上那口小池塘,已經不用苛求更多了。


  北俱蘆洲的天之驕子,擁有這般水府形勢的,撐死了雙手之數,而且關鍵還是要往後看,看陳平安什麼時候能夠將池塘變深井,再成龍潭。


  至於陳平安的那座本命山祠,材質相對普通些,不過已經不比宗字頭祖師堂嫡傳遜色半點了,而且勝在長遠。可不管如何,終究比不得水府和未來的那座木宅。


  不過陳平安煉製那三十六塊青磚道意、剝離水運,竟然消耗了足足一旬光陰。換成自己那幾個開山弟子,估摸著三天就夠了。


  火龍真人也沒覺得有什麼,大道之上,有些人走得早也就走得快,但是登山難在後勁,難免越走越慢,所以只有登山前期一鼓作氣破境不停的天才,沒有躋身了地仙之後依舊勢如破竹的,哪怕李柳也不例外,都會在元嬰境界上滯留一段時日,躋身了上五境后,就要放慢腳步。可是又有一小撮人,極少數,是那種越走越快的。


  前者是一般意義上的天之驕子,後者卻能夠讓天之驕子高興了好多年,突然有一天發現原來自己也是庸人。


  陳平安忙著修行。張山峰就待在鳧水島晃悠,煉鍊氣,打打拳,和師父聊聊天。


  這期間一個下雨天,張山峰撐傘在岸邊散步,見到了一個從水裡邊探頭探腦的少年,問了他一個莫名其妙的問題,那人說若是打了他張山峰一拳,他會不會哭著喊著回去跟師父告狀。


  張山峰就蹲在水邊,詢問這一拳重不重。


  那少年也是吃飽了閑得慌的,就和張山峰仔細商量起這一拳的輕重。


  聊完之後,水正李源覺得有戲,結果張山峰直接來了一句:「小道覺得還是應該先問過師父,再決定吃不吃這一拳。」


  李源便覺得挨了一道晴天霹靂,這段日子他一直在偷偷觀察此人,琢磨著這小道士瞧著挺傻啊,怎麼為人半點不憨厚啊?


  張山峰忍不住笑道:「和你開玩笑呢。鳧水島來來回回逛了好多遍,難得可以跟人閑聊。」


  只露出一顆腦袋的李源便躍出水面,盤腿而坐,雙手撐在膝蓋上,問道:「小道士,你為何有了這麼個師父,境界還是如此不濟事?」


  張山峰笑道:「師父又不能代替徒弟修行。」


  其實他總覺得眼前這個少年,腦子好像有點問題。


  李源搖頭晃腦,有些憐憫這個趴地峰的小獃子,嘖嘖道:「小道士你真是身在福中不知福,資質肯定也不咋的,換成別人,早就嗖嗖嗖飛到金丹、元嬰境界那邊去了。到時候再哭嚷幾句,和自家師父討要幾件傍身的重寶,每次下山遊歷,還不是每天橫著走,人人喊大爺?」


  張山峰微笑道:「可不是小道出身趴地峰,就在這兒自吹自誇,就你這脾氣,都沒辦法成為趴地峰的道士。不過各有各的緣法,也不是說你當不成趴地峰道士,就是什麼壞事,我看你應該是龍宮洞天的某個水神吧?我就挺羨慕你,天生就會那辟水神通。小道就不成,在山上跟隨師父修行仙家術法,一個比一個學得慢。」


  李源斜眼譏笑道:「可我見你這小道士好像半點不著急啊。」


  張山峰白眼道:「如果著急管用,你看我急不急?知道不管用,所以著急幹嗎。」


  李源嘆息道:「老真人收了你這麼個俗不可耐的徒弟,肯定糟心。」


  張山峰笑呵呵,李源越發篤定這傢伙真是個小傻子。那麼火龍真人就該是個老傻子嘍?


  一想到這個,李源便有些舒心,跟著張山峰一起笑起來。然後李源很快就笑不出來了。火龍真人站在了張山峰一旁,也笑眯眯的。


  李源便起身說道:「恭喜老真人收取了這麼一個驚才絕艷的好徒弟,何只是萬里挑一,大道可期,大道可期啊。」


  這大概就是李源比水龍宗宗主孫結更厲害的地方了。


  孫結和蜃澤水君在內,當然還有李源的那個同僚沈霖,誰有臉皮在火龍真人面前這麼說道。


  火龍真人說道:「你去知會白甲、蒼髯兩座島嶼一聲,再跟南薰水殿打聲招呼,接下來不管發生什麼,都不用緊張。」


  既然是正事,身為水正的李源就不再嬉皮笑臉,點點頭,化作點點金光一閃而逝,白甲、蒼髯兩座島嶼那邊,他不樂意露面,還是簡單些,都讓沈霖和南薰水殿收拾爛攤子。只要不涉及濟瀆和洞天香火,李源才懶得多管閑事。


  張山峰發現鳧水島又不下雨了,便收起油紙傘,小聲道:「師父,我覺得鳧水島有些古怪,這雨水,來來去去得沒點兆頭。」


  火龍真人點頭道:「山峰,心細如髮,洞察入微啊。」


  張山峰笑道:「跟陳平安學的。」


  火龍真人笑問道:「那陳平安跟你學了什麼沒?」


  張山峰仔細想了想:「哭窮喊餓?」


  火龍真人笑道:「也不錯。」


  約莫一炷香后,張山峰和火龍真人乘坐那艘向水龍宗租賃而來的符舟,一起去往雲海,在遠處俯瞰鳧水島。


  張山峰突然發現白甲、蒼髯島嶼之間的湖面上躍出一駕馬車,有女子神祇站在前邊,似乎在運轉神通,駕馭天地四方的靈氣聚攏向鳧水島。


  張山峰突然說道:「以陳平安的脾氣,要是事後知道了這個水神娘娘的所作所為,又要惦念感恩很久了。」


  火龍真人緩緩道:「天地生萬物養人,如何看待天地,便是修道之人的大學問。同樣是一桌子飯菜,有人大快朵頤,有人細嚼慢咽,有人道謝念恩,這是善男信女;有人結賬還錢,生怕欠下一枚銅錢,這就是我們修道之人了。有人吃完了飯桌就掀桌子,生怕別人也吃得上飯菜,後邊之人,卻會口呼強者,充滿敬畏,轉去別處尋覓飯菜,有樣學樣,打不翻飯桌,也要放下筷子罵娘,走之前,說不得還要往桌上碗碟裡邊吐口水。有人起身後,收拾好碗筷,依舊不願立即遠去,還會幫著搖搖晃晃的飯桌凳子修補一番,後邊等著吃飯的人,便要開口埋怨,說不得還要朝那人踹上幾腳。」


  張山峰有些茫然。


  火龍真人感慨道:「最讓儒家聖賢失望的,永遠是讀書人;最讓道法蒙塵的,便是修道之人;最壞佛家正法的,永遠是嘴上念經的。」


  張山峰問道:「怎麼辦?」


  老真人緩緩說道:「克己。求真。自了。」


  張山峰憂心忡忡,輕聲問道:「陳平安,做得如何?」


  火龍真人想了想:「齊靜春的學問,從未落在空處。」


  張山峰又問:「陳平安自己知道嗎?」


  火龍真人搖頭道:「從未知道。」


  張山峰突然說道:「我覺得這樣才是對的。」


  火龍真人破天荒愣了一下,凝神望去,搖頭笑道:「好一個小巷木宅,竟是憑空出現的槐木門扉,這就有些不講道理了啊。」


  槐門小宅半開掩,每過似聞細哭聲。內有一株桃樹,未有桃葉,也未開花。


  不知何時,那些如同敲門聲叩響心扉的輕輕嗚咽能夠漸漸消散,更不知何時桃葉與桃花才能相見。


  可能是來年之春,可能要更久。


  小巷門外,站著一個孤單的青衫年輕人,痴痴望向小巷不遠處,一個歡天喜地蹦蹦跳跳著回家的孩子,嚷著很快就可以吃糖葫蘆嘍。


  已經連少年都已不是的那個陳平安,緩緩伸出手,好像是在與那個孩子打招呼。那個無憂無慮、滿是天真稚氣的孩子停下腳步,歪著腦袋望向那個大人。最後孩子好像沒有認出對方是誰。只是孩子也沒了歡聲笑語,就那麼默默從那人的身形當中一走而過,去了屋子,將半掩的院門關上。就那麼只留下一個長大后的自己,站在門外。


  最後那個孩子好像稍微大了一點,個兒高了些,也變黑了許多,孩子開了門,走出宅子,背著一隻大籮筐,裡邊有鍋碗瓢盆,有煮葯的陶罐,有破舊泛白的春聯。


  孩子低著頭,雙手使勁攥緊系掛籮筐的繩子,搖搖晃晃,離開了宅子和巷子,再也沒有回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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