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83章 無聲處
第183章 無聲處
披麻宗的跨洲渡船,被浩浩蕩蕩的英靈力士拖曳著,在雲海奔走,風馳電掣。
渡船在牛角山渡口,緩緩靠岸,船身微微一震。
陳平安和崔東山走下渡船,魏檗靜候已久。朱斂如今遠在老龍城,鄭大風說自己崴腳了,至少小半年下不了床,請了岑鴛機幫忙看守山門。
陳平安笑道:「送我們一程,去落魄山腳。」
魏檗如釋重負,點點頭,三人一起憑空消失,出現在山門口。正在練拳的岑鴛機看到三人後,剛要站起身,那個年輕山主朝她點頭致意,然後伸手虛按,示意她繼續練拳。
三人開始登山。
岑鴛機不擅長那些虛頭巴腦的客套寒暄,對這個年輕山主印象也很一般,就順勢坐回板凳,閉上眼睛,繼續駕馭一口純粹真氣,遊走百骸。
魏檗問道:「都知道了?」
陳平安點點頭。
崔前輩留了一封遺書在落魄山竹樓,不在二樓,而是放在了一樓書案上,信封上寫著「暖樹拆封」。
按照老人的遺願,死後無須下葬,骨灰撒在蓮藕福地隨便某個地方即可,此事不可拖延。此外不用去管崔氏祠堂的意願,信上直接寫了,敢登落魄山者,一拳打退便是。
魏檗解釋道:「裴錢一直待在蓮藕福地,說等到師父回山,再與她打聲招呼。周米粒也去了蓮藕福地,陪著裴錢。陳靈均離開了落魄山,去了騎龍巷,幫著石柔打理壓歲鋪子的生意。所以如今落魄山上就只剩下陳如初,再就是盧白象收取的兩名弟子——元寶、元來姐弟。不過這會兒陳如初應該去郡城那邊購置雜物了。」
陳平安說道:「恭喜破境。」
魏檗自嘲道:「大驪朝廷那邊開始有些小動作了,一個個的理由冠冕堂皇,連我都覺得很有道理。」
陳平安笑道:「晉青一事,披雲山的用意,太過明顯了。兩位大岳山君同氣連枝,大驪皇帝哪怕知道你沒有太多私心,心裡也會有芥蒂。」
魏檗說道:「沒辦法的事情,也就看晉青順眼點,換成別的山神坐鎮中嶽,以後北嶽的日子只會更膈應。歷朝歷代的五嶽山君,無論王朝還是藩屬,就沒有不被逼著針鋒相對的,權衡利弊,披雲山不得已而為之,還不如行事無賴些,反正事已至此,宋氏皇帝不認也得認了。晉青這傢伙比我更無賴,在皇帝陛下面前,口口聲聲說著披雲山的好、魏大山君的霽月光風。」
陳平安說道:「果然能夠當上山君的,都不是省油的燈。」
到了落魄山竹樓,陳平安輕聲道:「沒有想到這麼快就要重返南苑國。」
崔東山突然說道:「我已經去過了,就留在這裡看家好了。」
魏檗取出那把暫為保管的桐葉傘,畢竟此物事關重大。魏檗輕輕撐開並不大的桐葉傘,解釋道:「蓮藕福地才剛剛提升為中等福地,我不宜頻繁出入。我將你送到南苑國京城。」
陳平安笑著點頭,說聲「勞駕」。
陳平安身影一閃而逝,魏檗輕輕嘆息一聲。
崔東山已經站在二樓廊道,趴在欄杆上,背對房門,眺望遠方。魏檗合起桐葉傘,坐在石桌邊。
崔東山突然說道:「魏檗你不用擔心。」
魏檗搖搖頭,道:「不是擔心。」
然後魏檗問道:「你什麼時候離開落魄山?」
崔東山想了想,道:「等到先生與裴錢返回落魄山,我就會離開。已經積攢了一屁股債,那個老王八蛋最記仇。」
雙方不是一路人,其實沒什麼好聊的,便各自沉默下去。
許久過後,魏檗問道:「崔前輩就這麼擔心陳平安嗎?不見最後一面,還要早早把骨灰撒在蓮藕福地,都不願葬在落魄山上。」
崔東山答道:「因為我爺爺對先生的期望最高,我爺爺希望先生對自己的挂念越少越好,免得將來出拳,不夠純粹。」
南苑國京城某條再熟悉不過的大街上,陳平安背著竹箱,手持行山杖,緩緩而行,轉入一條小巷,在一處小宅院門口停步,看了幾眼春聯,輕輕敲門。
開門的是裴錢,周米粒坐在小板凳上,扛著一根綠竹杖。裴錢站在原地,仰起頭,使勁皺著臉。
陳平安揉了揉她的小腦袋,道:「師父都知道了,什麼都不要多想,你並沒有做錯什麼。」
裴錢雙手握拳,低下頭,身體顫抖。
陳平安輕輕按住那顆小腦袋,輕聲道:「這麼傷心,為什麼要憋著不哭出來?練了拳,裴錢便不是師父的開山大弟子了?」
陳平安蹲下身,裴錢一把抱住他,嗚咽起來,沒有號啕大哭,但是更加撕心裂肺。周米粒也跟著哭了起來。
等裴錢哭到心氣都沒了,陳平安這才拍了拍她的腦袋,站起身,摘下竹箱。裴錢擦了一把臉,趕緊接過竹箱,周米粒跑過來,接過了行山杖。
陳平安環顧四周,還是老樣子,好像什麼都沒有變。
周米粒捧著長短不一的兩根行山杖,然後將自己的那張竹椅放在陳平安腳邊。
「個兒好像高了些。」陳平安揉了揉黑衣小姑娘的腦袋,坐在竹椅上,沉默許久,然後笑道,「等我見過了曹晴朗、種先生和其他一些人,就一起回落魄山。」
裴錢眼睛紅腫,坐在陳平安身邊,伸手輕輕拽住陳平安的袖子。
陳平安輕聲道:「跟師父說一說你跟崔前輩的那趟遊歷?」
裴錢「嗯」了一聲,仔仔細細講起了那段遊歷。
說了很久,陳平安聽得專註入神。
有人輕輕推門,儒衫少年曹晴朗,輕輕喊道:「陳先生。」
陳平安伸手握住裴錢的手,一起站起身,微笑道:「晴朗,如今一看就是讀書人了。」
曹晴朗作揖行禮。
陳平安有些無奈,真是讀書人了。
裴錢踮起腳尖,陳平安側身低頭,她伸手擋在嘴邊,悄悄道:「師父,曹晴朗偷偷摸摸成了修道之人,算不算不務正業?春聯寫得比師父差遠了,對吧?」
陳平安一記栗暴砸下去,裴錢又有洪水決堤的跡象。
懷抱兩根行山杖的周米粒,倒抽了一口冷氣——好凶。
以前跟陳平安一起闖蕩江湖,他可沒這麼揍過自己。
周米粒皺著疏淡的眉毛,歪著頭,使勁琢磨起來,難道裴錢是路邊撿來的弟子?根本不是流落民間的公主殿下?
陳平安伸出大拇指,輕輕揉了揉栗暴在裴錢額頭落腳的地方,然後招呼曹晴朗坐下。
曹晴朗搬了條小板凳坐在陳平安身邊。裴錢拎著小竹椅坐在了兩人中間。周米粒站在裴錢身後。
陳平安問道:「晴朗,這些年還好吧?」
曹晴朗笑著點頭,道:「很好,種先生是我的學塾夫子。陸先生到了咱們南苑國后,也經常找我,送了許多書。」
然後曹晴朗問道:「陳先生,聽過『鐵花綉岩壁,殺氣噤蛙黽』這兩句詩嗎?」
陳平安點點頭,隨口說了詩人名字與詩集名稱,然後問道:「為什麼問這個?」
裴錢原本想要大罵曹晴朗不要臉,這會兒卻只是雙臂抱胸,斜眼看著曹晴朗。
曹晴朗指了指裴錢,道:「陳先生,我是跟她學的。」
裴錢怒道:「曹晴朗,信不信一拳打得你腦殼開花?」
曹晴朗點頭道:「信啊。」
裴錢氣得牙痒痒。
陳平安說道:「等會兒你帶我去找種先生,我有些事情要跟種先生商量。」
曹晴朗點點頭。
陳平安又笑了起來,道:「種先生已經在趕來的路上了,很快就到,我們等著便是。」
然後轉頭問裴錢道:「每天的抄書,有沒有落下?」
裴錢搖搖頭。
陳平安伸出手,道:「拿來看看。」
裴錢立即跑去屋子拿來一大捧紙張。
陳平安一頁頁翻過去,仔細看完之後,還給裴錢,點頭道:「沒有偷懶。」
裴錢咧嘴一笑,陳平安幫著她擦去淚痕。
然後陳平安站起身,對三個小傢伙道:「你們待在這裡,我去跟種先生談點事情。」
在陳平安離開后,裴錢將那些紙張放回屋子,然後坐回小竹椅上,雙手托著腮幫。
街巷拐角處,陳平安剛好與種秋相逢。多年不見,種先生雙鬢霜白更多了。
兩人一起走在那條曾經捉對廝殺也曾並肩作戰的大街上,皆是感慨頗多。
關於蓮藕福地如今的形勢,朱斂信上有寫,李柳有說,崔東山後來也有詳細闡述,陳平安已經爛熟於心。
松籟國、北晉國和邊塞草原三地格局,看似依舊,但屬於「山河變色」,只有劃撥給陳平安的這個南苑國,才有魂魄齊全的「人」,不曾淪為白紙福地的那些「人」,此外一切有靈眾生,草木山河,也都未「褪色」。按照李柳的說法,其餘三地的有靈眾生,已經「沒了意思」,故而被朱斂說成了三幅「工筆白描畫卷」。但是就像陸抬、俞真意等人,還有南苑國京城那戶書香門第的少年,在這處福地都憑空消失了,在別處割裂福地,南苑國國師種秋一樣會憑空消失,他們算是極少數被那位觀道觀老道人青眼相加的特例。
這是名副其實的改天換地,道法通天。
種秋開門見山道:「皇帝陛下已經有了修道之心,但是希望在離開蓮藕福地之前,能夠看到南苑國一統天下。」
陳平安問道:「種先生自己有什麼想法?」
南苑國皇帝,他當年在附近一棟酒樓見過面。那場酒樓宴席,不算陳平安,對方總計六人,當時黃庭就在其中——從曾經的樊莞爾與童青青,看了眼鏡子,便搖身一變,成了太平山女冠黃庭,一個福緣深厚到連賀小涼都是她晚輩的桐葉洲天才女修。陳平安先前遊歷北俱蘆洲,沒有機會見到這個在砥礪山上與劉景龍打生打死、略遜一籌的女冠。但是按照劉景龍的說法,其實雙方當時戰力持平,只是黃庭到底是女子,打到最後,已經沒了分生死的心思。她為了保護身上那件道袍的完整,才輸了一線,晚於劉景龍從砥礪山站起身。
當時在酒樓中,除了那個正值壯年的皇帝魏良,還有皇後周姝真,太子殿下魏衍,野心勃勃卻功虧一簣的二皇子魏蘊,與一個最年幼的公主魏真。
陳平安記性絕好。
那頓人人各懷心思的宴席,不光是所有人的容貌、神態和言語,還有所有人喝過什麼酒,吃過什麼菜,陳平安都記得一清二楚。
甚至小巷不遠處的心相寺老僧,白河寺夜市上的地方吃食,那官宦人家的藏書樓,那個狀元巷貧寒書生與琵琶女子的故事,都還歷歷在目,挂念在心。
種秋沉默片刻,神色黯然,道:「有些心灰意冷。」
他孜孜不倦追求的修身齊家治國平天下,在真相大白之後,好像原來自己做什麼,對於別人來說都易如反掌,種秋有些疲憊。他甚至會想,難道真的是自己錯了,俞真意才是對的?
陳平安緩緩說道:「以後這座天下,修道之人,山澤精怪,山水神祇,魑魅魍魎,都會如雨後春筍一般湧現出來。種先生不該灰心喪氣,因為我雖然是這座蓮藕福地名義上的主人,但是我不會插手人間格局走勢。蓮藕福地以前不會是我陳平安的莊稼地、大菜圃,以後也不會是。有人機緣巧合,上山修了道,那就安心修道便是,我不會阻攔。可是山下人間事,就得交由世人自己解決,戰亂也好,海晏河清大一統也罷,帝王將相,各憑本事,廟堂文武,各憑良心。此外香火神祇一事,得按照規矩走,不然整個天下,只會是積弊漸深,變得烏煙瘴氣,處處人不人鬼不鬼,神仙不神仙。」
種秋笑問道:「你是想要以一座天下觀大道?」
陳平安愣了一下,道:「不曾刻意想過,不過種先生這麼一說,有點像。」
種秋問道:「外面的那座浩然天下,到底是怎麼個光景?」
陳平安想了想,回答道:「人心還是人心。但是比起南苑國,我家鄉那邊,大千世界,無奇不有。而且天外有天,不止一座天下。種先生應該走出去看一看,遲一點沒關係。」
種秋點頭道:「來見你之前,皇帝陛下已經正式退位,是大皇子魏衍繼位,至於二皇子魏蘊,已經被如今的太上皇早早拘禁起來,我也剛剛辭去國師一職,但是不會立即離開,打算先走遍這座不大的天下。陳平安,我希望你能夠信守承諾,不要將這座天下的百姓蒼生,視為傀儡玩物,只當作可以隨手買賣的貨物。我種秋不是那不知變通的迂腐酸儒,不會一肚子只裝著小人之仁,只要我認可你陳平安最終制定的規矩,那麼將來一切在規矩之內的行事,我種秋哪怕心有不忍,依舊不會說三道四。」
陳平安笑道:「其實還有個法子,能夠讓種先生更加放心。」
種秋問道:「要我當那客卿?」
陳平安雙手籠袖,緩緩而行,完全沒有否認:「種先生可是文聖人武宗師的天縱奇才,我豈能錯過,不管如何,都要試試看。」
種秋笑道:「你身邊不是有那朱斂了嗎?說實話,我種秋此生最佩服的幾個人當中,力挽狂瀾的世家子朱斂算一個,拳法純粹的武瘋子朱斂,還可以算一個。之前見到了大活人的朱斂,近在咫尺,好似見到了有人從書頁中走出,讓人倍感驚奇。」
陳平安說道:「種先生在我落魄山祖師堂掛個名就行了,不耽誤種先生以後遠遊四方,絕無半點拘束。」
種秋疑惑道:「落魄山?」
陳平安點點頭。
種秋說道:「好名字,那我就在此山掛個名。」
陳平安若有所思。
曾經有人出拳之時大罵自己,小小年紀,死氣沉沉,孤魂野鬼一般,不愧是落魄山的山主。
見過了那個南苑國太上皇,陳平安便帶著裴錢和周米粒,與曹晴朗道別,一起離開了蓮藕福地,返回了落魄山。
陳平安神色如常,住在一樓,在門外空地練拳走樁,閉門修行,只是偶爾去二樓那邊站在廊道上,眺望遠方。
這天深夜時分,裴錢獨自坐在台階頂上。
崔東山緩緩登山,坐在她旁邊。
裴錢使勁瞪著大白鵝,片刻之後,輕聲問道:「崔爺爺走了,你就不傷心嗎?」
崔東山笑道:「我想讓你看見我的心境,你才能看得見,不想讓你看見,那你這輩子都看不見。」
裴錢以拳擊掌,懊惱道:「我果然還是道行不高。」
崔東山搖頭道:「關於此事,撇開某些古老神祇不談,我自稱第二,沒人敢稱第一。」
裴錢「哦」了一聲,身邊這隻大白鵝,確實挺厲害的。
崔東山笑了笑,緩緩道:「少不更事,長輩離去,往往嗷嗷大哭,傷心傷肺都在臉上和淚水裡。再看一看那些眼淚鼻涕一大把的少年郎,他們身邊的父親長輩,大多寡言,喪葬之時,迎來送往,與人言談,還能笑語。這就是人生,興許就是同一個人,兩段人生路上的兩種悲傷。你現在不懂,是因為你還沒有真正長大。」
裴錢「嗯」了一聲,道:「我是不懂這些,可能以後也不會懂,我也不想懂。」
在南苑國那個不被她認為是家鄉的地方,爹娘先後離開的時候,她其實沒有什麼太多太重的傷感,就好像他們只是先走了一步,她很快就會跟上去,可能是餓死、凍死,或者是被人打死。但是跟上去又如何?還不是被他們嫌棄,被當作累贅?所以裴錢離開蓮藕福地之後,哪怕想要傷心一些,在師父面前,她也裝不出來。
但是崔爺爺不一樣,他是除了自己師父之外,裴錢真正認可的長輩。
一次次打得她痛不欲生,要是膽敢嚷嚷著不練拳了就打得更重,還說了那麼多讓她心比傷勢更疼的混賬話。
可是裴錢如今知道什麼是好,什麼是壞了,甚至根本不用她的雙眼去偷看人心。
崔東山仰頭望向夜幕,馬上就要中秋了,月兒團團圓。崔東山輕聲道:「所以先生一直不希望你長大,不用太著急。長大了,你自己就會想要去承擔些什麼,到時候你師父攔不住,也不會再攔著你了。還記得當年你師父離開大隋書院的那次分別嗎?」
裴錢使勁點頭,黝黑臉龐總算有了幾分笑意,大聲道:「當然,我可開心哩,寶瓶姐姐更開心。」
崔東山跟著笑了笑,自問自答道:「為什麼要我們所有人合起伙來,鬧出那麼大的陣仗?因為先生知道,可能下一次重逢,就無法再見到記憶里的那個紅棉襖小姑娘了,腮幫紅紅,個兒小小,眼睛圓圓,嗓音脆脆,背著大小剛剛好的小書箱,喊著小師叔。只靠眼睛,是註定再也見不著了。這就是大人們不可言說的遺憾,只能擱在自己這兒,藏起來。」
崔東山指了指自己心口,然後輕輕揮動袖子,似乎想要趕走一些煩憂。
真正憂愁,只在無聲處。
「這些煩人的事情,本來都是長大以後才會自己去想明白的事情,但是我還是希望你聽一聽,至少知道有這麼一回事。」
「我爺爺就這麼走了,先生不比我少傷心半點,但是先生不會讓人知道他到底有多傷心。」
「你有沒有想過一件事,為什麼你師父喜歡將那些用過的筆、穿過的草鞋、不值幾個錢的瓶瓶罐罐,都一件一件收起來?因為他從小就習慣了生離死別,一直在目送別人遠去,無法挽留很多人和事,那麼能夠留下來的就盡量都留下。其實不單單是先生,我們所有人都會經歷各種各樣的分離,只不過往往過去就過去了,遠遠不如先生這般放在心裡,長長久久,關起門來,仔細藏好,不為人知。」
裴錢轉過頭,揪心道:「那師父該怎麼辦呢?」
崔東山笑道:「我方才不是說了嘛,先生習慣了啊。」
裴錢站起身,嚷道:「這樣不好!這樣不對!」
崔東山默不作聲,後仰倒去。
裴錢一路狂奔下山,去往竹樓,發現師父一個人坐在石桌前,桌上放了兩壺酒,還沾著些泥土。師父並沒有喝酒,他挺直腰桿,雙手握拳,輕輕撐在膝蓋上,不知道在想些什麼。
裴錢站在原地,大聲喊道:「師父,不許傷心!」
陳平安轉過頭,笑道:「好的。」
裴錢看著這樣的師父,就像她師父,年少時看著斗笠下那樣的阿良。
陳平安站起身,搬了兩張小竹椅,跟裴錢一起坐下。
陳平安輕聲道:「裴錢,師父很快又要離開家鄉了,一定要照顧好自己。」
裴錢點頭道:「師父也要照顧好自己!」
陳平安微笑道:「不是師父吹牛,單說照顧好自己的本事,師父是天下少有。」
裴錢雙手提起屁股底下的小竹椅,挪到離師父更近的地方。
一大一小,一起看著遠方。
這一天,陳平安金身境。
弟子裴錢,即將成為世間最強的第四境。
師徒二人的坐姿、神態、眼神,如出一轍。
崔東山過來落座,一桌三人,師父弟子,先生學生。
崔東山彎腰伸手,拿過那壺曾經埋在竹樓後面的仙家酒釀,陳平安也拿起身前酒,兩人分別一口飲盡。
陳平安以手背擦拭嘴角,問道:「什麼時候離開?」
崔東山笑道:「學生其實就沒有離開過,先生身在何方,學生便有思慮跟隨。」
深沉夜色里,少年笑得陽光燦爛。
陳平安轉頭望向裴錢,道:「以後說話別學他。」
裴錢一頭霧水,使勁搖頭道:「師父,我從來沒學過他啊。」
崔東山伸出大拇指,裴錢雙臂抱胸,盡量拿出一些大師姐的氣度。
陳平安說道:「對陳如初,你多費心,千日防賊,最耗心神。」
落魄山距離龍泉郡城還是有些路程,雖然陳如初早早擁有了龍泉劍宗鑄造的劍符,可以御風無忌,但是她買東西,喜歡貨比三家,十分細緻,有些物件,也不是去了郡城就能立即買到,可能需要隔個一兩天,於是她早早就用自己的私房錢,在郡城購置了一棟宅子。是郡守衙署幫忙牽線搭橋,用一個很划算的價格,買了一處風水寶地,街坊鄰居,都是大驪京畿的富貴門戶。當時的經手人,還只是一個名聲不顯的文秘書郎——舊太守吳鳶的輔官,如今卻是龍泉郡的父母官了,原來是一個深藏不露的京城大姓子弟。
就像今天,陳如初便在郡城宅子那邊落腳歇息,等到明兒備齊了貨物,才返回落魄山。一般這種情況,離開落魄山前,陳如初都會事先將一串串鑰匙交給周米粒或岑鴛機。
崔東山說道:「學生做事,先生放心。大驪諜子死士,最擅長的就是一個『熬』字。魏檗私底下,已經讓最北邊的山神負責盯著郡城動靜。何況暖樹丫頭身上那件施展了障眼法的法袍,是學生舊藏之物,哪怕事出突然,大驪死士與山神都阻攔不及,單憑法袍,暖樹依舊擋得住元嬰境劍修一兩劍。出劍之後,魏檗就該知曉,到時候對方哪怕想要一死了之,也難了。」
陳平安笑道:「這算不算假公濟私?」
落魄山某些人的安穩,必然需要另外一些人的付出。粉裙丫頭的出門無憂,便需要他陳平安與崔東山和魏檗的縝密謀划、小心布局。
反過來說,他和崔東山各自在外遊歷,不管經歷了什麼波詭雲譎、驚險廝殺,能夠一想到落魄山便安心,便是陳如初這個小管家的天大功勞。
曾經有過一段時日,陳平安會糾結於自己的這份算計,覺得自己是一個處處權衡利弊、計算得失,連那人心流轉都不願放過的賬房先生。但是如今回頭再看,庸人自擾罷了,這般不只在「錢」字上打轉的算計,有可取之處,也有可貴之處,沒什麼好遮掩的,更無須在自己內心深處拒絕。
總之,陳平安絕對不允許因為自己的「想不到」,或者沒有「多想想」,而帶來遺憾。
到時候那種事後的憤然出手,匹夫之怒,血濺三尺,又有何益?後悔能少?遺憾能無?
如今腳下的落魄山,是他陳平安的分內事。以後眼皮子底下的蓮藕福地,也會是。
先講良心,再來掙錢。
錢還是要掙的,畢竟錢是英雄膽、修行梯,只是先後順序不能錯。
崔東山說道:「不說先生與大師姐、朱斂、盧白象、魏羨,就憑落魄山帶給大驪王朝的這麼多額外武運,就算我要求一名元嬰境供奉常年駐守龍泉郡城,都不為過,老王八蛋也不會放半個屁。退一萬步說,天底下哪有隻要馬兒跑不給馬吃草的好事?我勞心勞力坐鎮南方,每天風塵僕僕,管著那麼大一攤子事情,幫著老王八蛋穩固明的暗的七八條戰線,親兄弟尚且需要明算賬,我沒跟老王八蛋獅子大開口,討要一筆俸祿,已經算我厚道了。」
陳平安不置一詞,崔東山與老國師崔瀺的「家務事」,不摻和。
裴錢直到這一刻,才知道原來暖樹小管家那邊,竟然有這麼多的彎彎繞繞,頓時有些憂心,問道:「不然以後我陪著暖樹一起出門買東西?」
崔東山笑眯眯道:「你一個四境武夫,出門送人頭嗎?」
裴錢哀嘆一聲,一頭磕在桌面上,砰地作響,也不抬頭,悶悶道:「么(沒)的法子,我練拳太慢了,崔爺爺就說我是烏龜爬爬,螞蟻搬家,氣死個人。」
陳平安臉色古怪。
崔東山說了句雪上加霜的言語:「這就犯愁啦?接下來大師姐的武夫五境、六境就要走得更慢了,尤其是武膽一事,更需要從長計議,還真快不起來。」
裴錢抬起頭,惱火道:「大白鵝你煩不煩?就不能說幾句好聽的話?」
崔東山問道:「好聽的話,能當飯吃啊?」
裴錢理直氣壯道:「能下飯!我跟米粒一起吃飯,每次就都能多吃一碗。見著了你,飯都不想吃。」
陳平安安慰道:「急了沒用的事情,就別急。」
裴錢立即大聲道:「師父英明!」
崔東山轉頭望向陳平安,問道:「先生,如何?咱們落魄山的風水,與學生無關吧?」
陳平安置若罔聞,轉移話題,道:「我已經與南苑國太上皇魏良聊過,不過新帝魏衍,此人志向不小,所以可能需要你與魏羨打聲招呼。」
魏羨是南苑國的開國皇帝,也是蓮藕福地歷史上第一個大規模訪山尋仙的君王。
崔東山笑問道:「魏羨是被先生帶出蓮藕福地的幸運兒,恩同再造,先生髮話,魏羨沒理由說不。」
陳平安搖頭道:「落魄山,大規矩之內,要給所有人遵循本心的餘地和自由。不是我陳平安刻意要當什麼道德聖賢,只求自己問心無愧,而是不如此的話,長久以往,就會留不住人,今天留不住盧白象,明天留不住魏羨,後天也會留不住那位種夫子。」
崔東山點頭道:「先生英明。」
裴錢怒道:「你趕緊換一種說法,別偷學我的!」
崔東山搖頭晃腦,抖動兩隻大袖子,笑道:「嘿嘿,就不。你來打我啊,來啊,我要是躲一下,就跟老王八蛋一個姓氏。」
裴錢雙手抱住腦袋,腦殼疼。也就是師父在身邊,不然她早就出拳了。
不承想師父笑著提醒道:「人家求你打,幹嗎不答應他?行走江湖,有求必應,是個好習慣。」
裴錢眼神光彩熠熠。
崔東山抬起一條胳膊,雙指併攏在身前搖晃,道:「大師姐,我可是會仙家術法的、吃飽喝足的人,一旦被我施展了定身術,嘖嘖嘖,那下場,真是無法想象,美不勝收。」
裴錢趕緊收回眼中的光彩,一本正經道:「師父,我覺得同門之間,還是要和睦些,和氣生財。」
陳平安笑著點頭,道:「也有道理。」
然後陳平安說道:「早點睡,明天師父親自幫你喂拳。」
裴錢瞪大眼睛,驚道:「啊?」她倒不是怕吃苦,是擔心喂拳之後,自己就要露餡,可憐巴巴的四境,給師父看笑話。
陳平安笑道:「心裡不著急,不是手頭不努力。什麼時候到了五境瓶頸,你就可以獨自下山遊歷去了,到時候要不要喊上李槐,你自己看著辦。當然,師父答應你的一頭小毛驢,肯定會有。」
裴錢躍躍欲試道:「師父,過了子時,『明天』就是『今天』了,現在就可以教我拳法了啊。」
陳平安按住她的小腦袋,輕輕推了一下,道:「我跟崔東山聊點正事。」
裴錢委屈道:「與種老先生聊正事,可以理解,跟大白鵝有個屁的正事好說的?師父,我不困,你們聊,我就聽著。」
崔東山嘖嘖道:「連師父的話都不聽了,這還只是四境武夫,到了五境六境,那還不得上天啊。」
裴錢不肯挪窩,雙臂抱胸,冷笑道:「離間師徒,小人行徑!」
崔東山說道:「先生,反正我是管不了的。」
陳平安雙指併攏,輕輕彎曲,威脅道:「小腦殼疼不疼?」
裴錢這才氣呼呼地跑了。
片刻之後,陳平安也沒有轉頭,說道:「草叢裡有錢撿啊?」
一直在那邊探頭探腦的裴錢悻悻然站起身,道:「師父,方才走半路,聽著了蛐蛐叫,抓蛐蛐哩。這會兒跑啦,那我可真睡覺去了。」
等到裴錢遠去,陳平安有些憂心,道:「知道有些擔心沒必要,多想無益,但是道理勸人最容易,說服自己真的難。」
崔東山輕聲道:「裴錢破境確實快了點,又吃了那麼多武運,好在有魏檗壓著氣象,驪珠洞天又是出了名的多奇人怪事,沒人注意,但是等到裴錢自己去走江湖,確實有點麻煩。」
陳平安有些感慨,緩緩道:「不過聽她講了蓮藕福地的那趟遊歷,能夠自己想到並且講出『收得住拳』的那個道理,我還是有些開心。怕就怕過猶不及,處處學我,那麼將來屬於裴錢自己的江湖,可能就要黯然失色許多了。」
崔東山說道:「先學好的,再做自己,有什麼不好?先生自己這些年,難道不就是這麼走過來的?天底下的所有孩子,沒個半點規矩記在心上,就先學會了咋咋呼呼,難道就是好?在最需要記住規矩的年代,長輩卻處處刻意與晚輩親昵,栗暴不捨得敲,重話不捨得說,我覺得很不好。」
陳平安點點頭,聽進去了。
崔東山說道:「是不是也擔心曹晴朗的未來?」
陳平安嘆了口氣,道:「當然。既不想對曹晴朗的人生指手畫腳,也不願曹晴朗耽誤了學業和修行。」
崔東山笑道:「不如讓種秋離開蓮藕福地的時候,帶著曹晴朗一起,去新的天下遠遊求學。先從寶瓶洲開始,遠了,也不成。曹晴朗的資質真是不錯,又有種先生傳道授業解惑,幫他在『醇厚』二字上下功夫,先生那位名叫陸抬的朋友,又教了曹晴朗遠離『迂腐』二字。說到底,還是種秋立身正,學問精粹,陸抬一身學問,但雜而不亂,並且願意由衷尊重種秋,二者相輔相成,曹晴朗才有此氣象。不然各執一端,曹晴朗就廢了。」
陳平安問道:「如果我說,很想讓曹晴朗這個名字,載入我們落魄山的祖師堂譜牒,會不會私心過重了?」 崔東山笑問道:「先生在陋巷小宅里,可曾與曹晴朗提起過此事?」
陳平安無奈道:「當然先問過他自己的意願,當時曹晴朗就只是傻樂呵,使勁點頭,小雞啄米似的,讓我有一種見著了裴錢的錯覺,所以我反而有些心虛。」
崔東山哈哈大笑道:「這不就成了,這是你情我願的大好事,若是先生覺得心裡不踏實,不妨想想以後栽培一個讀書種子的諸多費神費力,這樣是不是會好一點?」
陳平安一琢磨一思量,果然心安許多。然後陳平安想起了另外一個孩子,名叫趙樹下。不知道如今那個少年學拳走樁如何了。
對於不同的晚輩,陳平安有不同的挂念和期望。陳平安對於趙樹下,一樣很重視。
趙樹下練拳的路數,其實最像自己。萬事不靠,只靠勤勉。少年心思純粹,他的學拳之心,習武所求,都讓陳平安很喜歡。
陳平安便與崔東山第一次提及趙樹下,當然還有那個修道坯子少女趙鸞,以及自己極為敬佩的漁翁先生吳碩文。
崔東山緩緩說道:「古拙之意,自古便是拳法大意思,在此之上,如果還能夠推陳出新,便是武道通天的大本事。」
陳平安笑道:「你自己連武夫都不是,空談。我說不過你,但是對趙樹下,你別畫蛇添足。」
崔東山點頭答應下來。
有他這個學生,得閑時多關照幾眼,便可以少去許多的意外。何況他崔東山也懶得做那些錦上添花的事情,要做,就只做雪中送炭,例如改善披麻宗的護山大陣,多出那兩成的威勢。
崔東山自然還是留了氣力的,披麻宗竺泉心知肚明。但是涉及宗門興亡的大事,竺泉並沒有仗著香火情,得寸進尺,甚至連開口暗示都沒有,更不會在陳平安面前碎碎念叨。
因為披麻宗暫時拿不出對等的香火情,或者說拿不出崔東山這個陳平安的學生想要的那份香火情,竺泉便乾脆不說話了。
若是把崔東山換成陳平安,竺泉肯定會直言不諱,哪怕與披麻宗的上宗要來神仙錢,依舊不夠結清,那老娘就先賒欠,她竺泉會欠債欠得半點不愧疚。
但陳平安是陳平安,崔東山是崔東山,哪怕他們是先生學生,都以落魄山為家。
這就是分寸。
竺泉在骸骨灘當那披麻宗的宗主看上去很不稱職,雖說境界不低,但於宗門而言卻又不太夠,只能用最下乘的選擇,在青廬鎮身先士卒,硬扛京觀城的南下之勢,令舉洲皆知,披麻宗是一個很爽利的山上宗門,恩怨分明。
這種有口皆碑的山頭門風、修士聲譽,便是披麻宗無形中積攢下來的一大筆神仙錢。
陳平安這趟北俱蘆洲之行,從竺泉坐鎮的披麻宗,還有那座火龍真人一直酣睡的趴地峰,學到了許多書外道理。
陳平安又取出兩壺糯米酒釀,一人一壺。
這一次,兩人都緩緩飲酒。
有了一座粗具規模的山頭,事情自然而然就會多。如何跟新任刺史魏禮以及州城隍打交道,就需要小心把握分寸火候。
這絕不是崔東山亮出「大驪綠波亭首領」這個檯面上的身份,就能討到點好處的簡單事情。
鰲魚背那邊,已經取得水殿、龍舟兩件仙家重寶的盧白象與劉重潤,已經在返程路上。等盧白象到了落魄山,他的兩名嫡傳弟子元寶和元來這對姐弟,就該在譜牒上記名。但比較尷尬的是,至今落魄山還沒有建造出一座祖師堂,被許多事情耽擱了,比如奠基、上樑、掛像、上頭香等,陳平安這個落魄山山主必須到場。所以陳平安暫時還需要待一段時日,先等盧白象回到落魄山,再等朱斂從老龍城回來。
周米粒正式成為落魄山右護法,會不會惹來人心浮動,也是陳平安必須去深思的問題。
陳平安站起身,道:「我去趟騎龍巷。」
崔東山笑道:「走路去?」
陳平安說道:「裴錢有龍泉劍宗頒發的劍符,我可沒有。大半夜的,也不勞煩魏檗了,剛好順便去看看崴腳的鄭大風。」
崔東山說道:「那我陪先生一起走走。」
兩人下山的時候,岑鴛機正好練拳上山。
陳平安與崔東山側身而立,讓出道路。岑鴛機不言不語,拳意流淌,心無旁騖,走樁上山。
兩人繼續下山。
崔東山笑道:「這個小姑娘,也是死心眼的,只對朱斂刮目相看。」
陳平安點頭道:「說明朱斂收徒的眼光好。被你帶壞的落魄山歪風邪氣,就靠岑鴛機扳回一點了。要好好珍惜。」
崔東山無奈道:「若是先生鐵了心這麼想,便能夠心安些,學生也只好硬著頭皮承認了。」
到了山腳,陳平安敲門,半天沒動靜。陳平安沒打算放過鄭大風,敲得震天響。
鄭大風這才一瘸一拐,睡眼惺忪,開了門,見到了陳平安,故作驚訝道:「山主回家了?怎麼都不與我說一聲?幾步路,都不願意多走?看不起我這個看大門的,是吧?既然看不起我鄭大風,今夜造訪又算怎麼回事?傷心了傷心了。睡覺去,省得山主見了我礙眼,我也糟心,萬一丟了飯碗,明天就要捲鋪蓋滾蛋,完蛋了。難不成還要睡縣城大街上去?這都要入冬了,天寒地凍,山主忍心?有事以後再說,反正我就是看大門的,沒要緊事可聊,山主自個兒先忙大事去……」這一番言語,說得行雲流水,毫無破綻。
鄭大風說著就要關上門,陳平安一手拉住大門,笑眯眯道:「大風兄弟傷了腿腳,這麼大的事情,我當然要問候問候。」
鄭大風渾身正氣,搖頭道:「不是大事,大老爺們,只要第三條腿沒斷,都是小事。」
一人關門,一人拉門,僵持不下。
鄭大風嘀咕道:「山主大人破了境,就這樣欺負人,那我鄭大風可就要撒潑打滾了啊?」
陳平安氣笑道:「真有事要聊。」
鄭大風問道:「誰的事?」
陳平安沒好氣道:「反正不是裴錢的。」
鄭大風「哎喲喂」一聲,低頭彎腰,腿腳利索得一塌糊塗,一把挽住陳平安胳膊,往大門裡邊拽,嘴裡忙不迭道:「山主裡邊請,我這裡地兒不大,款待不周,別嫌棄。這事真不是我喜歡背後告狀,真是朱斂摳門,撥的銀子,杯水車薪。瞧瞧這宅子,有半點氣派嗎?堂堂落魄山,山門如此寒酸,我鄭大風都沒臉去小鎮買酒,不好意思說自己是落魄山人氏。朱斂這人吧,兄弟歸兄弟,公事歸公事,太他娘鐵公雞了!」
崔東山笑呵呵道:「真是說者落淚,聽者動容。」
鄭大風轉頭道:「蓮藕福地分賬一事,為了崔小哥,我跟朱斂、魏檗吵得天翻地覆。為了讓他們能夠鬆口,答應崔小哥的那一成分賬,我差點討了一頓打,真是險之又險,結果還是沒能幫上忙,每天就只能喝悶酒,然後就不小心崴了腳。」
崔東山微笑點頭,道:「感激涕零。」
崔東山停下腳步,說去山門等待先生,便跨過門檻,輕輕關上了門。
陳平安與鄭大風各自落座,說了從獅子峰李柳那邊聽說來的一魂一魄之事。
鄭大風點頭道:「是有此事,但是我自己如今沒那心氣折騰了。」
然後鄭大風問道:「怎麼?覺得落魄山缺打手,讓我上上心,幫著落魄山長長臉?」
陳平安搖頭道:「你知道我不會這麼想。」
鄭大風笑道:「知道不會,才會這麼問,這叫沒話找話。不然我早去老宅子那邊喝西北風去了。」
陳平安說道:「這次找你,是想著你如果想要散心的話,可以經常去蓮藕福地走走看看,不過還是看你自己的意思,我就隨口一提。」
鄭大風點點頭,道:「崔老爺子的半數武運,故意留在了蓮藕福地,加上提升為了中等福地,靈氣驟然增加之後,如今那邊確實有點意思。」
鄭大風似乎有些心動,揉著下巴,沉吟道:「我會考慮的。」
例如在那邊開一座生意興隆的青樓?
鄭大風咧嘴笑笑,自顧自揮揮手,這種缺德事做不得,在鬧市開間酒鋪還差不多,聘幾個娉婷裊娜的酒娘,她們興許臉皮薄,攏不起生意,必須雇幾名身姿豐腴的沽酒婦人才行,會聊天,回頭客才能多,不然去了那邊,掙不著幾枚錢,有愧落魄山。壚邊人似月,皓腕凝霜雪,多養眼。自己這個當掌柜的,就可以每天蹺著二郎腿,只管收錢。
陳平安不知道鄭大風在打什麼算盤,見他只是滿臉笑意,時不時伸手抹嘴,便覺得有些不對勁,告辭離去。
鄭大風一路送到大門口,要不是陳平安拒絕,他估計能一直送到小鎮那邊。
陳平安與崔東山徒步遠去。
鄭大風嘆了口氣,先前故意提及崔誠武運一事,陳平安神色如常。
算是好事,卻又不是多好的事。
沒辦法,什麼樣的人,便有什麼樣的苦樂。
至於那個崔東山,鄭大風不願多打交道,太會下棋。
鄭大風沒有回去睡覺,反而出了門,身形佝僂,走在月色下,去往山門那邊,斜靠著白玉柱。
落魄山,沒有明顯的小山頭,但是如果細究,其實是有的——圍繞在崔東山身邊,便有一座。
山外的盧白象、魏羨,是。
騎龍巷的石柔,也是。
只要崔東山自己願意,這座山頭可以在一夜之間,就成為落魄山第一大陣營,多出許多新面孔。
但是鄭大風也沒覺得自己是個可有可無的存在,因為那些眾星拱月般圍繞著崔東山的人物,想要進入落魄山,尤其是想要在譜牒上留下名字,至少得先過山門。
巧了,他鄭大風剛好是一個看大門的。
鄭大風一想到這裡,就覺得自己真是個了不得的人物,落魄山缺了他,真不成。他安安靜靜等了半天,突然一跺腳,怎麼岑姑娘今夜練拳上山,便不下山了?
石柔打開鋪子大門,見陳平安與崔東山都在,便有些尷尬。若只是年輕山主,倒還好,可有了崔東山在一旁,石柔便會心悸。
去了後院,陳靈均打著哈欠,站在天井旁。
陳平安讓石柔打開一間廂房屋門,在桌上點燃燈火,取出一大摞筆記、官府或自己繪製的山水形勢圖,同時取出了一顆顆篆刻有姓名、門派的黑白棋子,開始講述濟瀆走江之事。那水龍宗濟瀆李源、南薰殿水神娘娘,還有濟瀆最東邊的春露圃談陵、唐璽、宋蘭樵等修士,此外還有雲上城、彩雀府,位於北俱蘆洲中部的浮萍劍湖等,便是白子,至於數目較少的黑子,主要是崇玄署楊氏。陳平安指著這些放在桌上不同位置的棋子,笑著解釋說,棋子是這般,但是人性,不講究非黑即白,我只是給出一個大致印象,等到你自己去走江的時候,不可以生搬硬套,不然會吃大虧。
看著桌上那條被一粒粒棋子牽連成的雪白一線,陳靈均憋了半天,才低聲說道:「謝了。」
陳平安有些意外,便笑著打趣道:「大半夜的,太陽都能打西邊出來?」
陳靈均惱羞成怒道:「反正我已經謝過了,領不領情,隨你自己。」
陳平安有些樂呵,打算為陳靈均詳細闡述這條濟瀆走江的注意事項,事無巨細,都得慢慢講,多半要聊到天亮。
崔東山眯眼說道:「勞煩您這位大爺用點心,這是你老爺拿命換來的路線,天底下沒有比這更妥善的走江了。」
陳靈均有些緊張,攥緊了手中那摞紙張。
陳平安擺擺手,道:「沒這麼誇張,北俱蘆洲之行,遊歷是主,走江是次,不用對我感恩。但是你切記,這是你的大道根本,不上心,就是對你自己不負責。以往在落魄山上,你與陳如初都是蛟龍之屬,想要埋頭修行,都使不出勁,我便從來都不說什麼,對吧?可是這一次,你務必要改一改以往的憊懶脾氣,如果事後被我知道,你敢將濟瀆走江視為兒戲,隨隨便便,我寧肯讓人將你丟回落魄山,也不會由著你瞎晃蕩。」
說到這裡,陳平安正色沉聲道:「因為你會死在那邊的。」
陳靈均點點頭,鄭重道:「我知道輕重。」
陳平安笑道:「我相信你。」
陳靈均望向陳平安,對方眼神清澈,笑意溫暖,陳靈均便也心靜下來。
陳平安笑著取出筆墨紙張,放在桌上,道:「好記性不如爛筆頭,我可能說得細且雜,你要是覺得十分重要的人事,便記下來,以後動身趕路,可以隨時拿出來翻翻看。」
崔東山說道:「只差沒有親自替這位大爺走江了。」
陳靈均剛要落座,聽到這話,便停下動作,低下頭,死死攥住手中紙張。
陳平安看了眼崔東山,崔東山舉起雙手,道:「我這就出去坐著。」
崔東山果真出去關上了門,然後端了板凳坐在天井邊,蹺起二郎腿,雙手抱住後腦勺,驀然一聲怒吼:「石柔姑奶奶,瓜子呢!」
石柔怯生生道:「馬上。」她都忘了掩飾自己的女子嗓音。
在騎龍巷待久了,石柔差點連自己的女子之身都給忘得七七八八,結果一遇到崔東山,便立即被打回原形。
陳平安拍了拍陳靈均的肩膀,苦口婆心道:「崔東山說話難聽,我不幫他說什麼好話,是真的難聽。但是你不妨也聽聽看,除了那些無理取鬧,每一句我們覺得難聽的話,多半就是戳中了心窩子的言語。我們可以臉上不在意,但是心裡得多嚼嚼,黃連味苦,但是可以清熱清心。大道理我就說這麼多,反正此次分開后,就算我想說,你想聽,都暫時沒機會了。」
陳靈均默默記在心中,然後疑惑道:「又要去哪兒?」
陳平安笑道:「倒懸山,劍氣長城。」
陳靈均埋怨道:「山上好多事,老爺你這山主當得也太甩手掌柜了。」
他原本想說怎麼不早點返回落魄山,只是到底忍住了沒說,因為他自己也知道,誰都可以說這句話,唯獨他陳靈均最沒有資格。
陳平安點頭道:「接受批評,暫時不改。」
陳靈均咧嘴一笑,端坐提筆,鋪開紙張,開始聽陳平安講述各地風土人情、門派勢力。
陳靈均在紙上寫下一件注意事項后,突然抬頭問道:「老爺,你以後還會這樣嗎?」
陳平安疑惑道:「怎麼講?」
陳靈均說道:「以後落魄山有很多人了,老爺你也會這麼對待每個人嗎?」
陳平安想了想,搖頭笑道:「很難了。先來後到什麼的,難免親疏有別,這是一方面,當然還有更多需要顧慮的事情,不是事必躬親就一定好。落魄山以後人越多,人心世情,就會越來越複雜,我不可能事事親力親為,只能盡量保證落魄山有個不錯的氛圍。打個比方,不是門外的崔東山修為高,本事大,便事事都對,你就該事事聽他的,你若覺得在他面前沒有道理可講,又覺得不服氣,那就可以找我說說看,我會認真聽。」
陳靈均「嗯」了一聲。
崔東山在外面幽怨道:「先生,學生最擅長以德服人。」
陳靈均翻了個白眼。
果然,陳平安為陳靈均講述走江事宜,嘮叨到了天明時分。陳靈均也記下了歪歪扭扭的幾十條關鍵事項。
陳平安嘖嘖道:「陳靈均,你這字寫得……比裴錢差遠了。」
陳靈均漲紅了臉,道:「我又不每天抄書,我要是抄書這麼久,寫出來的字,一幅字帖至少也該賣幾枚小暑錢……雪花錢!」
陳平安笑問道:「你自己信不信?」
陳靈均吃癟,到底是臉皮薄。
陳平安雙手籠袖坐在長凳上,閉上眼睛,思量一番,想想有無遺漏——暫時沒有,便打算稍後想起些,再給陳靈均寫一封書信。
睜開眼睛,陳平安隨口問道:「你那個御江水神兄弟,如今怎麼樣了?」
陳靈均搖搖頭,道:「就那樣。」
陳平安說道:「你動身去往北俱蘆洲之前,其實可以走一趟御江,告個別,該喝喝該吃吃,但是也別說自己去走江,就說自己出門遠遊。以誠待人,不在事事都說破,毫不遮掩,而是不給人惹麻煩,還能力所能及地幫人解決些麻煩,卻無須別人在嘴上向你道謝感恩。」
陳靈均收起了筆紙,趴在桌上,有些神色黯然,道:「以往我不想這些的,只管喝酒吃肉,大嗓門吹牛。」
陳平安笑道:「世道不會總讓我們省心省力的,多想想,不是壞事。」
陳靈均猶豫了半天,始終不敢正視陳平安,小心翼翼道:「如果我說自己其實不想去走江,不想去什麼北俱蘆洲,只想待在落魄山上混吃等死,你會不會很生氣?」
陳平安笑著不說話,好像早就知道了這個答案。
陳靈均便沉默下去,一直不敢看陳平安。
陳平安開口說道:「不生氣。」
陳靈均猛然坐起身,一臉匪夷所思,問道:「當真?」
陳平安笑道:「我從一開始,就沒覺得因為走江是一件天大好事,你陳靈均就必須立即動身,吭哧吭哧,風雨無阻。我甚至認為,你如果不是很想去走江,那麼此事就根本不用著急,那條濟瀆大江又跑不掉。事實上,只有等到哪天你自己真正想明白了,再去走濟瀆,比起現在懵懵懂懂,完全當個差事去對付,成功的可能性更大。但是話說回來,走瀆一事,是你陳靈均的一條必經之路,很難繞過去。如今多做些準備,總歸不是壞事。」
陳平安停頓片刻,又道:「可能這麼說,你會覺得刺耳,但是我應該將我的真實想法告訴你。如崔東山所說,世間的蛟龍之屬,山野湖澤,何其之多,卻不是誰都有機會以大瀆走江的,所以你如果明明心中很清楚此事不可耽誤,但只是習慣了憊懶,不願挪窩吃苦,我會很生氣。但如果你覺得此事根本不算什麼,不走濟瀆又如何,我陳靈均完全有自己的大道可走,又或者我陳靈均就是喜歡待在落魄山上,待一輩子都樂意,那作為你家老爺也好,落魄山山主也罷,我都半點不生氣。」
陳靈均笑道:「明白了。」
陳平安笑道:「每次陳如初去郡城買東西,你都會暗中保護她,我很開心,因為這就是擔當。」
陳靈均有些羞惱,恨恨道:「我就隨便逛逛!是誰這麼碎嘴告訴老爺的,看我不抽他大嘴巴……」
門外崔東山懶洋洋道:「我。」
陳靈均呆若木雞。
陳靈均小跑過去開了門,躡手躡腳來到崔東山身後揉肩膀,輕聲問道:「崔哥,任勞任怨坐了一夜,哪裡乏了酸了,一定要與小弟講啊,都是相親相愛的自家人,太客氣了就不像話!小弟這手上力道,是輕了還是重了?」
陳平安跨過門檻,一腳踹在陳靈均屁股上,笑罵道:「落魄山的風水,你也有一份!」
騎龍巷壓歲鋪子隔壁的草頭鋪子,也開張了,鋪子里忙著的是那個昵稱為酒兒的少女。
陳平安笑著打招呼道:「酒兒,你師父和師兄呢?」
少女趕緊施了個萬福,驚喜道:「陳山主。」然後有些赧顏,說道:「師父一直在操持生意,歲數也大了,便晚些才會起床。今兒我來開門,以前不是這樣的。師兄去山裡採藥好些天了,估計還要晚些才能回騎龍巷。」
酒兒就要去喊師父,畢竟是山主親臨,哪怕被師父埋怨,挨一頓罵,也該通報一聲。
陳平安攔下酒兒,笑道:「不用叨擾道長休息,我就是路過,看看你們。」
酒兒有些緊張,怯生生道:「陳山主,鋪子生意算不得太好。」
陳平安說道:「沒事,草頭鋪子的生意其實算不錯的了,你們再接再厲,有事情就去落魄山,千萬別不好意思。這句話,回頭你一定要幫我捎給你師父。道長為人厚道,哪怕真有事了,也喜歡自己扛著,這樣其實不好,一家人不說兩家話。對了,我就不進鋪子里了,還有些事情要忙。」
剛剛開門的酒兒,雙手悄悄繞后,搓了搓,輕聲道:「陳山主真的不喝杯茶水?」
陳平安擺手笑道:「真不喝了,就當是先記著吧。」
酒兒笑了笑。
陳平安點頭道:「酒兒臉色可比以前好多了,說明我家鄉的水土還是養人的。以前還擔心你們住不慣,現在放心了。」
酒兒有些臉紅。陳平安揮揮手告別。
陳平安帶著崔東山沿著那條騎龍巷台階,去了趟泥瓶巷祖宅。
走這條路線,就必然要先經過顧家祖宅,陳平安停下腳步,問道:「顧叔叔那邊?」
崔東山說道:「清官難斷家務事。不過如今顧韜已經成了大驪舊山嶽的山神,也算功德圓滿,顧璨在書簡湖混得也不錯。兒子有出息,丈夫更是一步登天,婦人在郡城那邊要風得風,要雨得雨,日子過得好了,許多毛病便自然而然藏了起來。」
陳平安繼續前行,又問道:「懸挂『秀水高風』匾額的那棟宅子?」
崔東山緩緩道:「那個嫁衣女鬼?可憐鬼,喜歡上了個可憐人。前者混得可恨可憎,後者那才是真可憐,當年被盧氏王朝和大隋王朝的書院士子,坑騙得慘了,最後落得個投湖自盡。一個原本只想著在書院靠學問掙到賢人頭銜的痴情人,希冀著能夠以此來換取朝廷的認可和敕封,讓他可以明媒正娶一名女鬼,可惜生早了,生在了當年的大驪,而不是如今的大驪,不然就會是截然不同的兩個結局。那女鬼畢竟是一頭污穢鬼魅,連書院大門都進不去,她非要硬闖,差點直接魂飛魄散,最後還好沒蠢到家,耗去了與大驪朝廷僅剩的香火情,才帶離了那名書生的屍骨,還知道了那個塵封已久的真相,原來書生從未辜負她的深情,更是因此而死。於是她便徹底瘋了,在顧韜離開她那府邸后,她便帶著一副棺材,一路跌跌撞撞回到那裡,脫了嫁衣,換上一身縞素,每天痴痴獃呆,只說是在等人。」
陳平安問道:「這裡面的對錯是非,該怎麼算?」
崔東山伸出一隻手掌,以手刀姿勢,在空中切了幾下,笑道:「得看起始和結尾,從哪裡到哪裡。以女鬼和書生相逢相親相愛作為起始,以女鬼害死那麼多讀書人作為結尾,那就很簡單——一巴掌拍死她。如今她自己也不願活,一了百了。可若是再往前看,從女鬼的山水功績來看,從她的稟性良善開始計算,那就會很麻煩。若是還想著她萬一能夠知錯改錯,此後百年數百年彌補人世,那就更麻煩。要是再站在那些枉死的讀書人角度,去想一想問題,就是……天大的麻煩。」
崔東山說到這裡,問道:「敢問先生,想要截取哪一段首尾?」
陳平安沒有給出答案。
在陳平安掏出鑰匙去開祖宅院門的時候,崔東山笑問道:「那麼先生有沒有想過一個問題,有事亂如麻,於先生何干?」
陳平安開門后,笑道:「再想想便是。」
進了屋門,陳平安取出兩條小板凳。
崔東山坐下后,笑道:「山上,有一句容易很有歧義的言語,『上山修道有緣由,原來都是神仙種』。」
陳平安說道:「聽說過。」
崔東山說道:「尋常人聽見了,只覺得天地不公,待己太薄。其實,會這麼想的人,就已經不是神仙種了。憤懣之外,為自己感到悲哀,才是最應該的。」
陳平安默不作聲,以腳尖在院中泥地上畫出一個有極小缺口的圓圈,然後向外面畫了一個更大的圓,才道:「必須有路可走,所有人才有機會可選。」
崔東山突然沉默片刻,這才緩緩開口,道:「除了第一次,先生此後人生,其實並未經歷過真正的絕望。」
陳平安默不作聲,雙手籠袖,微微彎腰,看著院門外的泥瓶巷。
崔東山繼續說道:「比如當年劉羨陽還是死了。」
崔東山又說道:「比如齊靜春其實才是幕後主使,算計先生最深的那個人。」
崔東山再說道:「又比如顧璨讓先生覺得他知道錯了,並且在改錯了,先生事後才知道並非如此。再比如裴錢第一次重返蓮藕福地,打死了曹晴朗,然後選擇等死,賭的就是先生不會殺她。」
陳平安終於開口道:「設置一座小天地,我有心裡話,不吐不快。」
崔東山便以飛劍畫出一座金色雷池。
陳平安站起身,雙手籠袖,在院子里繞圈而走,輕聲道:「齊先生死後,卻依舊在為我護道,因為在我身上,有一場齊先生有意為之的三教之爭。我知道。」
崔東山站起身,臉色微白,道:「先生不該這麼早就知道真相!」
陳平安轉過頭,望向崔東山,面無表情道:「放心,我很聰明,也很從容。所以齊先生不會輸,我陳平安也不會。」
崔東山神色頹然,坐回小板凳上,伸出雙手,一手越過頭頂,一手放在膝蓋處,道:「齊靜春以此護道,又如何?如今先生還在低處,這高低之間,意外重重,杜懋便是一個例子。」
說到這裡,崔東山想起某個存在,撇撇嘴,道:「好吧,杜懋不算,齊靜春還算有那麼點應對之策。可是再往下一點,飛升境之下的上五境修士,玉璞境、仙人境,或是元嬰境劍修,先生與之捉對廝殺,怎麼辦?」
陳平安轉過身,笑道:「你這是什麼屁話,天底下的修士,登山路上,不都得應付一個個萬一和意外?道理走了極端,便從來不是道理。你會不懂?你這不服輸的混賬脾氣,得改改。」
崔東山說道:「心裡服輸,嘴上不服,也不行啊?」
陳平安笑著不說話。
崔東山收斂神色,說道:「這麼早知道,不好。」
陳平安說道:「我知道。」
崔東山雙手撓頭,鬱悶道:「自古人算不如天算啊,這句話最能嚇死山巔人了。以無心算有心,才有勝算啊。先生難道不清楚,早年能夠贏過陸沉,有著很大的僥倖?如今若是陸沉再針對先生,稍稍分出心思來,捨得不要臉皮,為先生精心布下一局,先生必輸無疑。」
崔東山停下手上動作,加重語氣道:「必輸無疑!」
陳平安點頭道:「也許吧。」
崔東山嘆了口氣,神色複雜。
每一個清晰認知的形成,都是在為自己樹敵。
簡直就是與世為敵。
大地之上的野草,反而遠比高樹,更經得起勁風摧折。
陳平安坐回板凳,微笑道:「不用擔心這些,人總不能被自己嚇死。泥瓶巷那麼多年,我都走過來了,沒理由越走膽子越小。拳不能白練,人不能白活。」
崔東山點點頭,道:「先生能這麼想,也還好。」
陳平安緩緩道:「慢慢來吧,走一步算一步,只能如此。先前在渡船上,你能讓我十二子,都穩操勝券,十年後?一百年後呢?」
崔東山小聲說道:「若是棋盤還是那縱橫十九道,學生不敢說幾十年之後,還能讓先生十二子,可若是棋盤稍稍再大些……」
陳平安目視前方,微笑道:「閉嘴!」
崔東山笑道:「先生不講理的時候,最有風采。」
他這學生,拭目以待。很期待。
陳平安說出門一趟,也沒管崔東山。
崔東山就留在祖宅,他蹲在地上,看著那兩個圓,不是研究深意,是純粹無聊。
這世間萬千學問,能夠讓崔東山往細微處去想的,並不多了。
陳平安去了趟爹娘墳頭,燒了許多紙錢,其中還有從龍宮洞天那邊買來的,然後蹲在墳邊添土。
崔東山踮起腳尖,趴在牆頭上,看著隔壁院子。這條巷子的風水,那是真好——宋集薪成了大驪藩王,稚圭就更別提了,整座老龍城都是她家院子了,符家是她的護院家丁。
崔東山爬上牆頭,蹦跳了兩下,抖落塵土。
劍仙曹曦已經從北俱蘆洲回到南婆娑洲了,那座雄鎮樓畢竟需要有人鎮場子,只留下那個修行路上有點小坎坷的曹峻,在大驪行伍中摸爬滾打。
關於嫁衣女鬼一事,其實先生不是沒有當下的答案,只不過他崔東山故意說得複雜了,為的便是想要確定一件事,先生如今到底傾向於哪種學問。
結果搬起石頭砸自己的腳,崔東山現在挺後悔的。
崔東山伸出雙手,十指張開,抖動手腕。如果沒有這麼一出,其實崔東山挺想與先生聊另外一樁「小事」,一樁需要由無數細微絲線交織而成的學問。
崔東山當然不會傾囊相授,只會揀選一些裨益修行的「段落」。
塑造瓷人。
一堆破爛碎瓷片,到底如何拼湊成一個真正的人;三魂六魄,七情六慾,到底是如何形成的。
學問根柢,就在織網。
現在最大的問題,就在於此舉成本太高,學問太深,門檻也太高,就連崔東山都想不出任何破解之法。
一旦成了,浩然天下的最大外在憂慮——妖族的大舉入侵,以及青冥天下必須打造白玉京來與之抗衡的死敵,都難逃徹底覆滅的下場。
從某種意義上說,人的出現,便是最早的「瓷人」,材質不同而已。
崔東山也希望將來有一天,能夠讓自己誠心誠意去信服的人,可以在他即將大功告成之際告訴他,他的選擇,到底是對是錯。不但如此,還要說清楚到底錯在哪裡對在哪裡,然後他崔東山便可以不惜生死,慷慨行事了。
不會像當年的那個老秀才,只說結果,不說為什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