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93章 一拳就倒二掌柜
第193章 一拳就倒二掌柜
劉景龍站起身,笑道:「太徽劍宗劉景龍,見過寧姑娘。」
寧姚笑道:「很高興見到劉先生。」
白首伸手拍掉陳平安擱在頭頂的五指山,一頭霧水,稱呼上,有點嚼頭啊。
陳平安雙手籠袖,跟著笑。
至於長椅上那壺酒,在雙手籠袖之前,早已經偷偷伸出一根手指,推到了白首身邊。這對師徒,大小酒鬼,不太好,得勸勸。
寧姚坐在陳平安身邊。白首坐到了劉景龍那邊去,起身的時候沒忘記拎上那壺酒。
寧姚主動開口道:「我早年遊歷過北俱蘆洲,只是不曾拜訪太徽劍宗,多是在山下行走。」
劉景龍點頭道:「以後可以與陳平安一起重返北俱蘆洲,翩然峰的風景還算不錯。」
寧姚搖頭道:「近期很難。」
劉景龍說道:「確實。」
寧姚沉默片刻,轉頭望向少年白首。
白首立即下意識正襟危坐。
寧姚說道:「既然是劉先生的唯一弟子,為何不好好練劍。」
雖然言語中有「為何」二字,卻不是什麼疑問語氣。
白首如學塾蒙童遇到查詢課業的教書夫子,戰戰兢兢地說道:「寧姐姐,我會用心的!」
寧姚說道:「劍修練劍,需問本心。問劍問劍,是自己百思不得其解,便於無言天地以劍問之,要教天地大道,不回答也要回答。」
少年委屈得都不敢將委屈放在臉上,只能小雞啄米,使勁點頭。不過寧姐姐說話,真是有豪傑氣概,這會兒聽過了寧姐姐的教誨,都想要喝酒了,喝過了酒,肯定好好練劍。
劉景龍並不覺得寧姚言語有何不妥。
換成別人來說,興許就是不合時宜,可是在劍氣長城,寧姚指點他人劍術,與劍仙傳授無異。更何況寧姚為何願意有此說,自然不是寧姚在佐證傳言,而只是因為她對面所坐之人,是陳平安的朋友,以及朋友的弟子,同時因為雙方皆是劍修。
寧姚起身告辭道:「我繼續閉關去了。」
劉景龍起身道:「打攪寧姑娘閉關了。」
寧姚對陳平安說道:「家裡還有些珍藏酒水,只管與納蘭爺爺開口。」
劉景龍愣了愣,解釋道:「寧姑娘,我不喝酒。」
寧姚笑道:「劉先生無須客氣,別怕寧府酒水不夠,劍氣長城除了劍修,就是酒多。」
陳平安深以為然,點頭道:「是啊是啊。」偷偷朝寧姚伸出大拇指。
其實那本陳平安親筆撰寫的山水遊記當中,劉景龍到底喜不喜歡喝酒,早就有寫,寧姚當然心知肚明。
寧姚一走,白首如釋重負,癱靠在欄杆上,眼神幽怨道:「陳平安,你就不怕寧姐姐嗎?我都快要怕死了,之前見著了宗主,我都沒這麼緊張。」
陳平安笑呵呵道:「怕什麼怕,一個大老爺們,怕自己媳婦算怎麼回事。」
劉景龍突然轉頭望向廊道與斬龍崖銜接處,陳平安立即心弦緊繃,伸長脖子舉目望去,並無寧姚身姿,這才笑罵道:「劉景龍,好傢夥,成了上五境劍仙,道理沒見多,倒是多了一肚子壞水!」
劉景龍微笑道:「你跟我老實講,在這劍氣長城,如今到底有多少人,覺得我是個酒鬼?慢慢想,好好說。」
陳平安問道:「你看我在劍氣長城才待了多久,每天多忙,要勤勉練拳,對吧,還要經常跑去城頭上找師兄練劍,經常一個不留神,就要在床上躺個十天半月,每天更要拿出整整十個時辰練氣,所以如今練氣士又破境了。五境修士,在滿大街都是劍仙的劍氣長城,我有臉經常出門晃蕩嗎?你捫心自問,我這一年,能認識幾個人?」
劉景龍說道:「解釋得這麼多?」
陳平安啞口無言,是有些過猶不及了。
劉景龍起身笑道:「對寧府的斬龍台和芥子小天地慕名已久,斬龍台已經見過,下去看看演武場。」
白首疑惑道:「斬龍台咋就見過了,在哪兒?」
陳平安笑道:「白長了一顆小狗頭,狗眼呢?」
白首怒道:「看在寧姐姐的面子上,我不跟你計較!」
陳平安跺了跺腳,道:「低下狗頭,瞪大狗眼。」
白首呆若木雞,低頭看道:「涼亭下邊的整座小山,都是斬龍台?」
陳平安已經陪著劉景龍走下斬龍崖,去往那座芥子小天地。白首沒跟著去湊熱鬧,什麼芥子小天地,哪裡比得上斬龍台更讓少年感興趣。起先在甲仗庫,只聽說這裡有座斬龍台極大,可當時少年想象力的極限,大概就是一張桌子大小,哪裡想到是一棟屋子大小!此刻白首趴在地上,撅著屁股,伸手摩挲著地面,然後側過頭,彎曲手指,輕輕敲擊,聆聽聲響,結果沒有半點動靜。白首用手腕擦了擦地面,感慨道:「乖乖,寧姐姐家裡真有錢!」
與陳平安一起走在芥子小天地當中,劉景龍說道:「在甲仗庫,聽說了不少關於你的事迹,二掌柜的名號,別說是劍氣長城,我在春幡齋都聽說了。」
陳平安無奈道:「好事不留名,壞事傳千里。」
劉景龍說道:「此處說話?」
陳平安說道:「一般言語,不用忌諱。」
有納蘭夜行幫忙盯著,加上雙方就在芥子小天地,哪怕有劍仙窺探,也要掂量掂量三方勢力聚攏的殺力。
除了納蘭夜行這位跌境猶有玉璞境的寧府劍仙,劉景龍本身就是玉璞境劍仙,身後更有宗主韓槐子與女子劍仙酈采,或者說整座北俱蘆洲,至於陳平安,有一位師兄左右坐鎮城頭,足矣。
劉景龍這才說道:「你有三件事,都做得很好。天底下不收錢的學問,丟在地上白撿的那種,往往無人理會,撿起來也不會珍惜。」
陳平安神色認真,說道:「繼續。你一個劍氣長城的局外人,幫我復盤,會更好。」
劉景龍緩緩道:「開酒鋪,賣仙家酒釀,重點在楹聯和橫批,以及鋪子里那些喝酒時也不會瞧見的牆上無事牌,人人寫下名字與心聲。」
「綢緞鋪子那邊,從《百劍仙印譜》,到《皕劍仙印譜》,再到摺扇。」
「街巷掛角處的說書先生,與孩子們蹭些瓜子、零食。」
劉景龍說完三件事後,開始蓋棺定論,道:「天底下家底最厚也是手頭最窮的練氣士,就是劍修,為了填補養劍這個無底洞,人人砸鍋賣鐵,傾家蕩產一般,偶有閑錢,在這劍氣長城,男子無非是喝酒與賭博,女子劍修,相對更加無事可做,無非各憑喜好,買些有眼緣的物件,只不過這類花錢,往往不會讓女子劍修覺得是一件值得說道的事情。便宜的竹海洞天酒,或者說是青神山酒,一般而言,能夠讓人來喝一兩次,卻未必留得住人,與那些大小酒樓,爭不過回頭客。但是不管初衷為何,只要在牆上掛了無事牌,心中便會有一個可有可無的小牽挂,看似極輕,實則不然。尤其是那些秉性各異的劍仙,以劍氣做筆,落筆豈會輕了?無事牌上諸多言語,哪裡是無心之語,某些劍仙與劍修,分明是在與這方天地交代遺言。」
「換成我劉景龍,去往那酒鋪飲酒之時,表面上是坐著老舊桌凳,喝著粗劣的酒水,吃著不要錢的陽春麵和醬菜,甚至是蹲在路邊飲酒,可真正與我為鄰者,是那百餘位劍仙、劍修的明志,是一生劍意凝聚所在,是某種酒後吐真言,更希望將來有一天,有後人翻開那些無事牌,便可以知曉,曾有先賢來過這一方天地,出過劍。」
「當然,有了酒鋪,只要生意不錯,你這個二掌柜,就可以在那裡,以最自然而然、不露痕迹的方式,聽到最多的劍氣長城故事,讓你極快地了解劍氣長城這塊形勢複雜的棋盤。」
陳平安點頭道:「幫著寧姚的朋友——如今也是我的朋友——疊嶂姑娘拉攏生意。這才是最早的初衷,後續想法,是漸次而生。初衷與機謀,其實兩者間隔很小,幾乎是先有一個念頭,便念念相生。」
劉景龍笑道:「能夠如此坦言,以後成了劍修,劍心走在澄澈光明的道路上,足夠在我太徽劍宗掛個供奉了。」
陳平安問道:「沒勸一勸韓宗主?」
劉景龍苦笑道:「勸了,討了頓罵而已,還能如何?其實我自己不願意勸,是黃童祖師讓我去勸宗主,長輩所求,不敢推辭。」
先前劉景龍忘記長椅上的那壺酒,陳平安便幫他拎著,這會兒派上了用場,遞過去,道:「按照這邊的說法,劍仙不喝酒,元嬰境走一走,趕緊喝起來,一不小心再偷偷摸摸破個境,同樣是仙人境了,再仗著年紀小,讓韓宗主壓境與你切磋,到時候打得你們韓宗主跑回北俱蘆洲,豈不美哉?」
劉景龍接過了酒壺,卻沒有飲酒,根本不想接這一茬,他繼續先前的話題,道:「印章此物,原是文人案頭清供,最是契合自身學問與本心,在浩然天下,讀書人至多是假借他人之手,重金聘請大家,篆刻印文與邊款,極少將印章與印文一併交由他人處置,所以你那兩百方印章,不管不顧,先有《百劍仙印譜》,後有《皕劍仙印譜》,愛看不看,愛買不買,其實最考究眼緣。但是話說回來,雖然你很有心,可若無酒鋪那麼多傳聞事迹、小道消息幫你做鋪墊,讓你有的放矢,去悉心揣摩那麼多劍仙、劍修的心思,尤其是他們的人生道路,你絕無可能像現在這樣被人苦等下一方印章,哪怕印文不與心相契,依舊會被一掃而空。因為誰都清楚,那座綢緞鋪子的印章,本就不貴,買了十方印章,只要轉手賣出一方,就有得賺。所以你在將第一部《皕劍仙印譜》裝訂成冊的時候,其實會有些憂心,擔心印章此物,只是劍氣長城的一樁小買賣,一旦有了第三撥印章,導致此物泛濫開來,甚至會牽連之前那部《百劍仙印譜》上的所有心血,故而你並未一條道走到黑,耗費心神,全力雕琢下一百方印章,而是另闢蹊徑,轉去售賣摺扇,扇面上的文字內容,更加隨心所欲。這就類似『次一等真跡』,不但可以拉攏女子買家,還可以反過來,讓收藏了印章的買家自己去稍稍對比,便會覺得先前入手的印章,買而藏之,值得。」
陳平安說道:「所說不差。而且還有一點,我之所以轉去做摺扇,也希望能夠儘可能掩藏用心,免得被劍仙隨意看破,覺得此人城府過深,心生不喜。可如果到了這一步,依舊被人看破,其實就無所謂了,反正萬事不用一味求全,終究也要給一些回過味來的劍仙,笑罵一句『小子賊滑』的機會。為何可以不介意?因為我從一開始,就不是針對這一小撮心思最為剔透、人生閱歷足夠厚重的劍仙前輩。當然,這些人當中,有誰看破真相卻不道破,甚至還願意收下一方入得法眼的印章,我更會由衷敬重,有機會的話,我還要當面說一句『以賤賣之法兜售學問,是晚輩失禮』。」
劉景龍點頭說道:「思慮周密,應對得體。」
陳平安重重一拍劉景龍的肩膀,道:「不愧是去過我那落魄山的人!沒白去!白首這小兔崽子就不成,悟性太差,只學到了些皮毛,先前言語,那叫一個轉折生硬,簡直就是幫倒忙。」
劉景龍破天荒主動喝了口酒,望向那個酒鋪方向,那邊除了劍修與酒水,還有妍媸巷、靈犀巷這些陋巷,還有許多一輩子看膩了劍仙風采卻全然不知浩然天下半點風土人情的孩子。劉景龍抹了抹嘴,沉聲道:「沒個幾十年,甚至上百年的工夫,你這麼做,意義不大的。」
陳平安沉默許久,最終說道:「不做點什麼,心裡難受。這件事,就這麼簡單,根本沒多想。」
劉景龍舉起酒壺,似乎是想要與陳平安碰一碰,與之豪飲。
結果陳平安氣笑道:「老子在酒鋪那邊十八般武藝齊出,費了好大勁,才好不容易蹭來了兩壺酒,一壺給了你,一壺又給白首摸走了,真當我是神仙啊,本事那麼大,一口氣能蹭三壺酒?」
劉景龍「哦」了一聲,不再飲酒。劉景龍問道:「先前聽你說要寄信讓裴錢趕來劍氣長城,陳暖樹與周米粒又如何?若是不讓兩個小姑娘來,那你在信上,可有好好解釋一番?你應該清楚,就你那位開山大弟子的性格,對待那封家書,肯定會像看待聖旨一般,同時還不會忘記與兩個朋友顯擺。」
陳平安笑道:「當然,這可不是什麼小事。」
劉景龍點頭道:「這就好。」
陳平安帶著劉景龍走出芥子小天地,道:「帶你看樣東西。」
白首已經走下斬龍崖,繞著小山走了好幾圈,總覺得這麼大一塊斬龍台,得請人幫自己畫兩幅畫卷,站在山腳來一幅,坐在涼亭再來一幅,回了太徽劍宗和翩然峰,畫軸那麼一攤開,旁邊那些腦袋還不得一個個倒抽冷氣瞪圓眼,這就都是白首大劍仙嗖嗖嗖往上漲的宗門聲望了。所以說靠姓劉的,不太成,還是要自力更生,靠著自家兄弟陳平安,更靠譜些。
白首見兩個同樣是青衫的傢伙走出演武場,便跟上兩人,一起去往陳平安住處。白首看到那可憐兮兮的小宅子,頓時悲從中來,對陳平安安慰道:「好兄弟,吃苦了。」
陳平安一抬腿,白首直接跑出去老遠。
自己都覺得有些丟臉,少年慢悠悠走入宅子,在院子里挑了張本就擱放在屋檐下的椅子,坐在那兒裝大爺。一想到說不定哪天就要蹦出個黑炭賠錢貨,白首就很珍惜自己當下的悠閑時光。
姓劉的,與自己兄弟分明是在談正事,不是那種閑聊瞎扯,少年這點眼力還是有的,所以就不去摻和了。
陳平安帶著劉景龍走入那間擺放了兩張桌子的廂房,一張桌上,還有尚未打磨徹底的玉竹扇骨,以及許多空白無字的扇面,並無印文邊款的素章也有不少,許多紙張上密密麻麻的小楷,都是關於印文和扇面內容的草稿。
隔壁桌上,則是一幅大驪龍泉郡的所有龍窯堪輿形勢圖。
如今龍泉郡的許多地界,例如老瓷山、神仙墳,還有那些龍窯窯口,依舊雲霧重重,哪怕是乘坐仙家渡船路過上方,依舊無法窺見全貌。
劉景龍站在桌邊,將酒壺輕輕放在桌上,低頭望去,所有龍窯窯口,並非雜亂布局,而是形成了一條彎曲長線,在這條長線之外,稍有距離處,有一個小圓圈。劉景龍指了指此地,問道:「是小鎮那口鐵鎖井?」
陳平安點點頭。
劉景龍凝視片刻,說道:「龍銜驪珠飛升圖。」
陳平安感嘆道:「好眼光!」
劉景龍淡然道:「我會些符籙陣法,比你眼光好些,不值得奇怪。」
陳平安嘖嘖道:「用一種最輕描淡寫的語氣,說著自己有多麼的了不起,我算是學到了。」
劉景龍神色凝重,伸手輕輕撫過那幅地圖,眯眼道:「哪怕只看此圖,依舊可以感覺到一股撲面而來的戾氣和殺意,看來最後一條真龍身死道消之際,一定恨不得天翻地覆,山水倒轉。」
陳平安雙手籠袖,彎腰趴在桌上。
劉景龍將那些龍窯名稱一個一個看過去,一手負后,一手伸出,在一處處龍窯上輕輕抹過,道:「果然是在那條真龍屍骸之上,以一處處脊柱關鍵竅穴,打造出來的窯口,故而每一座龍窯燒造而成的本命瓷器,便先天身負不同的本命神通。龍生九子,各有不同,許多能夠傳承下來的市井俗語,皆有大學問。先前我逛過龍泉小鎮,那不太起眼的七口水井,除了自身蘊含的七元解厄,承擔一些佛家因果之外,實則與這條真龍屍骸,遙相呼應,是爭珠之勢。當然,本意並非真要搶奪『驪珠』,依舊是厭勝的意思更多。並且還沒有這麼簡單,原本是在天格局,針鋒相對,等到驪珠洞天墜落人間,與大驪版圖接壤,便巧妙翻轉了,瞬間顛倒為在地形勢,加上龍泉劍宗挑選出來的幾座西邊大山,作為陣眼,堂堂正正,牽引氣運進入七口水井,最終形成了天魁天鉞、左輔右弼的格局,大量山水氣運反哺祖師堂所在神秀山。只說這一口口龍窯的設置,其實與如今的地理堪輿、尋龍點穴,簡直就是對沖的,但是偏偏能夠以天理壓地理,真是驚天動地的大手筆。比如這文昌窯與毗鄰武隆窯,按照如今浩然天下陰陽家推崇的經緯至理,那麼在你繪製的這張地圖上,文昌窯就需下移半寸,或是武隆窯右遷一寸,才能達到文武相濟,只是如此一來,便差了好多意思。不對,牽一髮而動全身,肯定是其餘窯口,與這兩窯環環相扣。是這座沖霄窯?也不對,應該是這座拱璧窯使然。可惜當時遊歷此地,還是看得模糊,不夠真切,應該御風去往雲海高處,居高臨下,多看幾眼的……」
劉景龍的每一句話,陳平安當然都聽得懂,至於其中的意思,當然是聽不明白的,反正自己就是一臉笑意,你劉景龍說你自己的,我聽著便是,我多說一個字就算我輸。
劉景龍突然轉頭問道:「告訴我你的確切生辰八字,不然這局棋,對我目前而言,還是太難,棋盤太大,棋理太深,以你作為切入口,才有機會破局。」
陳平安放了一把瓜子在桌上,搖搖頭。
劉景龍皺眉道:「你已經在謀劃破局,怎麼就不許我幫你一二?如果我還是元嬰境劍修,也就罷了,躋身了上五境,意外便小了許多。」
陳平安嗑著瓜子,笑道:「你管不著,氣不氣?」
劉景龍倒是沒生氣,坐在椅子上,繼續凝視著那幅氣象萬千的小小升龍圖,偶爾伸手掐訣,同時開始翻閱桌上的兩本冊子。
看書的時候,劉景龍隨口問道:「寄信一事如何了?」
陳平安說道:「穩當的。」
劉景龍便不再多問。
陳平安只是忙著嗑瓜子,那是真的閑。後來乾脆跑去隔壁桌子,提筆書寫扇面,寫下一句『八風摧我不動,幡不動心不動』。想了想,又以更小的楷體蠅頭小楷,寫了一句類似旁白批註的言語:「萬事過心,皆還天地;萬物入眼,皆為我有。」
陳平安手持扇面,輕輕吹了吹墨跡,點了點頭。好字,離著傳說中的書聖之境,約莫從萬步之遙,變成了九千九百多步。
劉景龍轉過身,問道:「你知不知道那位水經山盧姑娘?」
陳平安疑惑道:「堂堂水經山盧仙子,肯定是我知道人家,人家不知道我啊。問這個做什麼?怎麼,人家跟著你一起來的倒懸山?可以啊,精誠所至,金石為開。我看你不如乾脆答應了人家,百來歲的人了,總這麼打光棍也不是個事兒。在這劍氣長城,酒鬼賭棍,都瞧不起光棍。」
劉景龍解釋道:「不是跟隨我而來,是剛好在倒懸山遇到了,然後與我一起來的劍氣長城。」
陳平安一手持筆,換了一張嶄新扇面,打算再掏一掏肚子里的那點墨水。說實話,又是印章又是摺扇的,陳平安那半桶墨水不夠晃蕩了。他抬起一手,示意劉景龍別說廢話,道:「先把事情想明白了,再來跟我聊這個。」
劉景龍好似頓悟開竅一般,點頭說道:「那我現在該怎麼辦?」
陳平安都沒轉頭,只是埋頭書寫扇面,隨口道:「能怎麼辦?發乎情止乎禮而已。姑娘要見你,你就見,別板著臉,人家喜歡你,又不是欠你錢。見了幾次后,哪怕你不願意主動找她,不想讓人誤會,可最終分別之際,無論是誰先離開劍氣長城,你都要主動找她一次,道一聲別即可。你反正如今並無心儀女子,其實可以更加洒脫,你若一味拘謹,她反而容易多想。」
劉景龍豁然開朗。
陳平安當下所寫,沒先前那幅扇面那麼一本正經,有意多了些脂粉氣,終究是擱放在綢緞鋪子的物件,太端著,別說什麼討喜不討喜,興許賣都賣不出去,便寫了一句:「所思之人,翩翩公子,便是世間第一消暑風。」
劉景龍瞥了眼扇面題字,有些無言以對。真希望自己能夠把先前那些好話,收回大半。眼前這個在北俱蘆洲當了一路包袱齋的傢伙,分明沒少想著掙錢一事!
世間許多念頭,就是那般一線牽引,念念相生,文思泉湧,陳平安很快又題寫了一款扇面:「此地自古無炎暑,原來劍氣已消之。」
對這句話比較滿意,陳平安便拈起一方篆刻完畢的印章,打開印盒,輕輕鈐印在詩句下方,印文為「金風玉露,春草青山,兩兩相宜」。
如此一來,無論是女子還是男子購買摺扇,都可。
劉景龍笑道:「辛苦修心,順便修出個精打細算的包袱齋,你真是從來不做虧本買賣。」
陳平安笑呵呵道:「你少在這裡說風涼話,小心遭報應。我跟你打個賭,我賭盧仙子會送你一枚我篆寫的印章或是一把我題寫的摺扇,如何?」
劉景龍起身道:「我先走了,還需要去往城頭,為太徽劍宗弟子傳授劍術。」
陳平安也沒挽留,一起跨出門檻。白首還坐在椅子上,見到了陳平安,提了提手中那隻酒壺。陳平安笑道:「如果裴錢來得早,能跟你遇到,我幫你說說她。」
白首嗤笑道:「我如今又不是真打不過她。只不過她年紀小,練拳晚,又是個小姑娘家家的,我怎麼好意思傾力出招?就算贏了她又如何,反正怎麼看都是我輸,這才不願意有第二場武鬥。」
陳平安冷笑道:「好好說話。」
白首立即站起身,屁顛屁顛跑到陳平安身邊,雙手奉上那隻酒壺,道:「好兄弟,勞煩你勸一勸裴錢,莫要武鬥了,傷和氣。」
陳平安接過酒壺,一巴掌拍在少年腦袋上,笑道:「不管在甲仗庫還是在城頭上,多練劍少說話!你這張嘴巴,比較容易招惹劍仙的飛劍。」
白首惱火道:「陳平安,你對我放尊重點,沒大沒小,講不講輩分了?」
陳平安笑道:「裴錢來了之後,你敢當她面喊我一聲兄弟,我就認了你這個兄弟,咋樣?」
白首權衡利弊一番,才道:「兄弟不兄弟的,還是裴錢走了之後,再當吧。」
陳平安譏笑道:「瞧你這樣。」
白首雙手併攏掐劍訣,仰頭望天,道:「大丈夫頂天立地,不與小姑娘做意氣之爭。」
陳平安笑了笑,揉了揉少年的腦袋。有他陪在劉景龍身邊,挺不錯,不然師徒若都是悶葫蘆,不太好。
陳平安把劉景龍送到寧府大門口那邊,白首快步走下台階后,搖晃肩頭,幸災樂禍道:「就要問拳嘍,你一拳我一拳喲。」
陳平安對劉景龍無奈道:「不管管?」
於是劉景龍對白首道:「這些大實話,可以擱在心裡。」
劉景龍轉身,對一旁的納蘭夜行作揖拜別。白首見狀,只得站在遠處,跟著姓劉的一起作揖抱拳。
之後師徒二人離開城池去往甲仗庫。
陳平安和納蘭夜行並肩而行,老人微笑道:「小姐閉關之前,讓我與姑爺捎句話,就兩個字,別輸。」
陳平安如釋重負,低聲道:「那我就知道出手的輕重了。」
關於自己和郁狷夫的六境瓶頸高度,陳平安心中有數,到達獅子峰被李二喂拳之前,確實是郁狷夫更高,但是在他打破瓶頸躋身金身境之時,已經超出郁狷夫的六境武道一籌。
撇開曹慈這位陳平安默默追趕之人,其餘純粹武夫,只要是同境之爭,陳平安不想輸,也不可以輸。
至於曹慈,哪怕將來再輸三場,甚至是三十場,只要曹慈還願意出拳,那麼陳平安便會出拳不停,心氣絕不下墜絲毫。
我心之神往處,是齊先生的學問,是崔誠的拳意,是阿良曾經說過的強者之大自由,故而大道之上,我心中並無敵手,唯有陳平安與陳平安為敵。
納蘭夜行微微訝異,轉頭望去。陳平安笑著點頭,意氣風發,拳意盎然。
于是之后陳平安在病榻上足足躺了半個月。
在城頭之上,那個綰了個包子頭髮髻的女子,啃著烙餅。她先前已經傳出消息給城池那邊,明明白白說了希望與陳平安切磋三場,結果通過一些小道消息,聽說寧府那個二掌柜託病不出半個月了,便有些震驚,天底下真有這麼不要臉的純粹武夫啊?
是不是曹慈當時說錯了話,也看錯了人?不然曹慈怎麼會說那歲數相差不多的天下武夫,就是他曹慈獨自前行,身後緊跟陳平安,之後才是包括你郁狷夫在內的所有人,三者而已?
關鍵是曹慈只要願意開口言語,從來無比認真,既不會多說一分好話,也不會多說一絲壞話。也就是怕她郁狷夫心氣受損,曹慈才擰著性子多說了一句,算是提醒她郁狷夫:「陳平安韌性尤其強大,並且他的武道會走得極其沉穩踏實,只要今日輸他一次,此後極有可能便是次次皆輸,說不定我也不例外,所以武學路上,根本不會給陳平安走到我身邊的機會。」
郁狷夫猛然起身,就陳平安這種人,也有資格讓曹慈如此刮目相看?明明有同輩武夫光明正大邀戰,偏偏有拳不出,你要留著當飯吃嗎?難不成是忌憚我郁狷夫的那點家世背景?只是因為這個,一位純粹武夫,便要束手束腳?
郁狷夫吃完烙餅,收起水壺放入包裹,讓劍仙苦夏幫忙看管,自己則一個人向城頭北邊奔去,一躍而上,最終在城頭邊緣一步踏出,腳踩城牆,狂奔而去。
她在離地數十丈之時,一腳重重蹬在牆上,如箭矢掠出,飄然落地,往城池那邊一路掠去,氣勢如虹。
不知是哪位劍仙率先泄露了天機,不等那位女子武夫入城,城池裡,不同街巷的大小賭庄,生意就已經興隆起來,人人像打了雞血一般,好似過年一般,「買定離手」「賭大贏大」「一筆賺個小媳婦」,五花八門的押注聲此起彼伏,熱鬧非凡。還有一些昧著良心的坐莊,居然押注那個二掌柜贏拳之後,會不會與那郁姓女子打得對了眼,惺惺相惜,結果就被寧姚痛打了一頓。
至於那位郁狷夫的底細,早已被劍氣長城吃飽了撐著的大小賭棍們,查得一清二楚,簡而言之,不是一個容易對付的。尤其是那個心黑姦猾的二掌柜,如果必須純粹以拳對拳,便要白白少去許多坑人手段。不過絕大多數人,依舊押注陳平安穩穩贏下這第一場,而贏在幾十拳之後,才是掙大掙小的關鍵所在。但是也有一些經驗豐富的賭棍,心裡一直犯嘀咕,天曉得這個二掌柜會不會押注自己輸?到時候他娘的豈不是被他一人通殺整座劍氣長城?這種事情,需要懷疑嗎?如今隨便問個路邊孩子,都覺得二掌柜十成十做得出來。
郁狷夫入城后,越是臨近寧府大街,腳步便愈慢愈穩。當她走到大街那邊時,發現道路兩邊已經蹲滿了人,一個個看著她。
郁狷夫有些疑惑,兩位純粹武夫的切磋問拳,至於讓這麼多劍修觀戰嗎?
劍仙苦夏與她說的一些事情,多是幫忙復盤陳平安早先的那四場街戰,以及一些傳聞。
劍仙苦夏本就不是喜歡多說話的人,每次與郁狷夫言語,都是力求言之有物,故而一些烏煙瘴氣的小道消息,郁狷夫還是從一個名叫朱枚的少女劍修那裡聽來的。
郁狷夫一路前行,在寧府大門口停步,正要開口說話,驀然之間,四周的人哄然大笑。
郁狷夫皺了皺眉頭,她環顧四周,發現幾乎所有人都望向了自己擦肩走過的一處牆頭,那邊蹲著一個胖子、一個精瘦少年、一個獨臂女子、一位俊俏公子哥,還有一個正在與人竊竊私語的青衫年輕人。
那個年輕人緩緩起身,笑道:「我就是陳平安,郁姑娘問拳之人。」
郁狷夫一股怒火油然而生,戲耍我郁狷夫?
陳平安獨自走到大街上,與郁狷夫相距不過二十餘步,笑望向郁狷夫,然後一手負后,一手攤掌,輕輕伸出,下壓了兩次。
郁狷夫瞬間心神凝聚為芥子,再無雜念,拳意流淌全身,綿延如江河循環流轉,她向那個青衫白玉簪好似讀書人的年輕武夫,點了點頭。
眼前這傢伙,還算有點武夫氣度。
陳平安問道:「問拳在不在多?」
郁狷夫沉聲道:「那麼這第一場,我們就各自傾力,互換一拳?」
陳平安笑道:「你先出一拳,我扛住了,再還你一拳,你若扛不住,自然就是輸了。然後如此反覆,誰先倒地不起,算誰輸。」
郁狷夫乾脆利落道:「可以!半個月後,打第二場,前提是你傷好了。」
這是他自找的一拳。
此言一出,周圍口哨聲四起。這都不算什麼,竟然還有個小姑娘在一座座府邸的牆頭上,撒腿狂奔,敲鑼震天響,喊道:「未來師父,我溜出來給你鼓勁來了!這鑼兒敲起來賊響!我爹估計馬上就要來抓我,我能敲多久是多久啊!」
有一位此次坐莊註定要贏不少錢的劍仙,喝著竹海洞天酒,坐在牆頭上,看著大街上的對峙雙方,一低頭,任由那嚷著「陶文大劍仙讓讓啊」的丫頭腳尖一點,從頭上一跨而過。
晏胖子笑到腦袋後仰,撞到了牆壁。這綠端丫頭,說話的時候能不能先別敲鑼了?很多湊熱鬧的下五境劍修,真聽不見你說了啥。
陳平安轉頭望向郭竹酒,笑著點頭。
一瞬間,郁狷夫拳罡大震。
一拳過後,即使是那些對郁狷夫心存輕視的地仙境劍修,都皺起了眉頭。
這小姑娘,好重的拳。
那個原先站著不動的陳平安,被直直一拳砸中胸膛,倒飛出去,直接摔在了大街盡頭。
大街之上風雷聲勢大作,除了那些巋然不動的元嬰境劍修,哪怕是金丹境劍修,都需要以劍氣抵禦那四散的拳意。
陳平安躺在地上片刻,坐起身,伸出大拇指擦拭嘴角血跡,搖搖欲墜,但依舊是站起身了。
有不少劍修嚷嚷道:「不行了不行了,二掌柜太託大,肯定輸了。」
這撥人,是經常去酒鋪混酒喝的,對於二掌柜的人品,極其信任,顯然是押注二掌柜幾拳就能把郁狷夫打個半死的。
但是連同陳平安在內,所有人都沒有想到,那個郁狷夫轉身就走,朗聲道:「第一場,我認輸。半月之後,第二場問拳,沒這講究,隨便出拳。」
做買賣就沒虧過的二掌柜,顧不得藏藏掖掖,大聲喊道:「第二場接著打,如何?」
郁狷夫停下腳步,轉頭說道:「你心目中的武夫問拳,就是這般場景?」
陳平安轉頭吐出一口血水,點點頭,沉聲道:「那現在就去城頭之上。」
郁狷夫能說出此言,就必須敬重幾分。
純粹武夫應該如何敬重對手?自然唯有出拳。
陳平安的眼神,以及他身上內斂蘊藏的拳架拳意,尤其是某種稍縱即逝的純粹氣息,當初在金甲洲古戰場遺址,郁狷夫曾經對曹慈出拳不知幾千幾萬,所以既熟悉,又陌生。兩人果然十分相似,又大不相同!
「陳平安,不管你信不信,我對你並無任何私怨,只是問拳而已,但是你我心知肚明,不分生死,只分勝負,那種不痛不癢的點到為止,對於雙方拳法武道,其實毫無意義。」郁狷夫問道,「所以能不能不去管劍氣長城的守關規矩,你我之間,除了不分生死,哪怕打碎對方武學前程,各自無悔?」
陳平安緩緩捲起袖管,眯眼道:「到了城頭,你可以先問問苦夏劍仙,他敢不敢替郁家老祖和周神芝答應下來。郁狷夫,我們純粹武夫,不能只管自己埋頭出拳,不顧天地與他人。即便真有那麼一拳,也絕對不是今天的郁狷夫可以遞出的。說重話須有大拳意。」
郁狷夫沉默無言。
陳平安雙臂一震,袖管舒展,微笑道:「只剩下最後一場,隨時隨地恭候。」
牆頭上的郭竹酒已經忘了敲鑼,抬起手肘擦了擦額頭汗水,然後重重搖晃手中棒槌,感慨道:「太強了,我師父太強了,竟是一招半式都不用,便能以言語退敵,亂敵道心,原來這才是真正的大道之巔!了不得,我找了一個多麼了不得的師父啊……」然後小姑娘就被郭稼劍仙扯著耳朵帶回了家。
陳平安心中哀嘆一聲。果不其然,原本已經有了去意的郁狷夫,說道:「第二場還沒打過,第三場更不著急。」
陳平安剛要說話,那些差點全部蒙了的賭棍連同大小莊家,就已經幫著二掌柜答應下來,若是平白無故少打一場,得少掙多少錢?
斬龍崖涼亭內,寧姚皺眉道:「白嬤嬤,憑什麼我的男人一定要幫她喂拳,答應打一場,就很夠了,對吧?」
老嫗伸手握住自己小姐的手,輕輕拍了拍,輕聲笑道:「有什麼關係呢?姑爺眼中,從來只有他的那位寧姑娘啊。」
寧姚嘴角翹起,惱羞成怒道:「白嬤嬤,這是不是那個傢伙早早與你說好了?」
老嫗學自家小姐與姑爺說話,笑道:「怎麼可能?」
寧姚站起身,又閉關去了。
她的閉關出關,似乎很隨意,但是老嫗卻無比清楚,小姐此次閉關,其實所求極大。
因為她是劍氣長城萬年唯一的寧姚。
今天陳三秋他們都很默契,沒跟著陳平安走入寧府。
大門關上后,陳平安伸手捂嘴,攤開手掌后,皺了皺眉頭。
看來城頭之上的第二場問拳,撇開以神人擂鼓式成功開局這種情況不談,自己必須爭取百拳之內就結束,不然越往後推移,勝算越小。
納蘭夜行說道:「這小姑娘的拳法,已得其法,不容小覷。」
陳平安笑道:「不過她還是會輸,哪怕她是一個身形極快的純粹武夫,哪怕我到時候不可以使用縮地符。」
陳平安躋身金丹境之後,尤其是經過劍氣長城輪番上陣的各種打熬過後,其實一直不曾傾力奔走過,所以連陳平安都好奇,自己到底可以「走得」有多快。
然後陳平安有些無奈道:「只不過今天過後,哪怕我贏了之後的兩場,我在劍氣長城都會有『一拳倒地陳平安』的綽號了。」
納蘭夜行搖搖頭。
陳平安疑惑道:「不會?」
納蘭夜行笑道:「站著不動陳平安,一拳倒地二掌柜。」
陳平安停下腳步,轉身跑向大門口,轉頭笑道:「納蘭爺爺,萬一寧姚問起,就說我被拉著喝酒去了。」
不行,他得趕緊去酒鋪那邊,殺一殺這股歪風邪氣。
返回城頭之上的郁狷夫,盤腿而坐,皺眉深思。
劍仙苦夏問道:「第二場還是會輸?」
郁狷夫點頭道:「只要被他用對付齊狩的那一拳打中我,就等於分出了勝負,我在想破解之法,好像很難。我如今的出拳與身形,還是不夠快。」
劍仙苦夏不再言語。
郁狷夫說道:「那人說的話,前輩聽到了吧?」
劍仙苦夏點點頭,這是當然,事實上他非但沒有用掌觀山河的神通遠看戰場,反而親自去了一趟城池,只不過沒露面罷了。
郁狷夫說道:「第二場其實我真的已經輸了。」
苦夏疑惑道:「何解?」
郁狷夫舉目遠眺那座城池,道:「他陳平安哪怕在劍氣長城,不遠處就有師兄左右,依舊可以對自己的言語負責,無須問過左右答不答應,我敢斷言,左右甚至根本就不會觀戰。我卻不行,比如前輩會不放心我,會悄悄離開城頭前去觀戰,免得我有意外。我若是真有意外,我家老祖,還有周老劍仙,確實不會管我郁狷夫當初的承諾,早晚都會有些動作,報復對方。即便暫時不會出手,至少心中都會有些疙瘩,大道漫長,人生路遠,將來一有機會,仍舊會落井下石,甚至是直接出手。因為在他們眼裡,我如今依舊是晚輩。」
劍仙苦夏更加疑惑,問道:「雖說道理確實如此,可純粹武夫,不該純粹只以拳法分高下嗎?」
郁狷夫搖頭道:「沒這麼簡單,曹慈說過,只要能夠躋身十境,那麼第一層氣盛的底子,往往就可以決定一個武夫,這輩子到底能否躋身傳說中的十一境。早早踏入那個歸真範疇,絕非好事。曹慈這些年就一直在思慮這個氣盛境界,應該如何打底子,所以他做了一個最有意思的選擇。」
饒是劍仙苦夏這般不願意理會俗世紛爭的劍修,都有些好奇,問道:「那曹慈的選擇,怎麼個有意思?」
郁狷夫雙拳撐在膝蓋上,道:「三教諸子百家,如今曹慈都在學,所以當初他才會去那座古戰場遺址,揣摩一尊尊神像真意,然後一一融入自身拳法。」
劍仙苦夏搖搖頭,道:「瘋子。」
郁狷夫抬起一臂,伸手指了指那座城池,道:「那個陳平安,也很奇怪。可能是我的錯覺,雖然他今天在大街上,一拳未出,但是我還是覺得,他與曹慈,看似是在一條路上,實則兩人方向截然相反,各自走向一處極端。」
劍仙苦夏笑道:「會不是你想多了。」
郁狷夫神色複雜道:「我希望如此!又不希望如此!」
城池那邊。
陳平安走到酒鋪,發現劉景龍和白首正與兩名女子同桌,只有劉景龍在吃陽春麵,似乎心情不咋地。
劉景龍看見陳平安便抬起頭,道:「辛苦二掌柜幫我揚名立萬了。」
陳平安呵呵一笑,轉頭望向那個水經山盧仙子。
劉景龍猶豫片刻,說道:「都是小事。」
盧穗站起身,興許是清楚身邊朋友的性子,起身之時,就握住了任瓏璁的手,根本不給她坐在那兒裝聾作啞的機會。
盧穗微笑道:「見過陳公子。」
陳平安笑道:「盧仙子稱呼我二掌柜就可以了。」
盧穗微微一笑,似乎眼中有話要講。
陳平安笑道:「那我也稱呼你盧姑娘。」
在酒鋪幫忙的張嘉貞已經跑來,只帶酒碗不帶酒。
盧穗幫著陳平安倒了一碗酒,舉起酒碗,陳平安也舉起酒碗,雙方只是互相示意,之後便各自飲盡碗中酒。
任瓏璁也跟著抿了口酒,僅此而已,然後與盧穗一起坐回長凳。
白首雙手持筷,攪拌了一大坨陽春麵,卻沒吃,嘖嘖稱奇,然後斜眼看著那姓劉的。學到沒,學到沒,這就是我家兄弟的能耐,全是學問。當然,盧仙子也是極聰慧得體的。白首甚至會覺得盧穗如果喜歡這個陳好人,那才般配,跑去喜歡姓劉的,就是一株仙家花卉丟到了菜圃里,山谷幽蘭挪到了豬圈旁,怎麼看怎麼不合適。只是剛有這個念頭,白首便摔了筷子,雙手合十,滿臉肅穆,在心中念念有詞:「寧姐姐,我錯了我錯了,盧穗配不上陳平安,配不上陳平安。」
任瓏璁先前與盧穗一起在大街盡頭那邊觀戰,然後遇到了劉景龍和白首,雙方都仔細看過陳平安與郁狷夫的交手,如果不是陳平安最後說了那番「說重話須有大拳意」的言語,任瓏璁甚至不會來鋪子里喝酒。
任瓏璁其實更接受劉景龍這種修道之人,有道之人,對於這會兒坐在同一張酒桌上的陳平安,印象實在平平。倒不是瞧不起陳平安賣酒賣印章賣摺扇,事實上,任瓏璁有一次下山歷練,險象環生,同行師門長輩和同輩盡死,她獨自流落江湖,日子極苦,酒鋪這邊的老舊桌凳,非但不會令她厭惡,反而讓她有些懷念當年那段煎熬歲月的摸爬滾打。可是陳平安身上,總是有一種讓任瓏璁覺得彆扭的感覺,說不清道不明,可能是陳平安太像劍氣長城這邊的人,反而沒有浩然天下修道之人的氣息,可能是那麼多不同陣營、不同境界的觀戰劍修,都對這個二掌柜很不客氣,而那種不客氣,卻是任瓏璁自己,以及她許多師長根本無法想象的場景。
只能說任瓏璁對陳平安沒意見,但是不會想成為什麼朋友。
畢竟一開始她腦海中的陳平安,那個能夠讓陸地蛟龍劉景龍視為摯友的年輕人,應該也是風度翩翩、渾身仙氣的。只可惜眼前這位二掌柜,除了穿著還算符合印象,其餘的言行舉止,太讓任瓏璁失望了。
至於陳平安如何看待她任瓏璁,她根本無所謂。
其實原本一張酒桌位置足夠,可盧穗和任瓏璁還是坐在一起,好像關係要好的女子都是這般。關於此事,劉景龍是不去多想,陳平安是想不明白,白首是覺得真好,每次出門,可以有機會多看一兩個漂亮姐姐嘛。
盧穗聊了些關於郁狷夫的話題,都是關於那位女子武夫的好話。
陳平安一一聽在耳中,沒有不當回事。
第一,盧穗這般言語,哪怕傳到城頭那邊,依舊不會得罪郁狷夫和苦夏劍仙。
第二,郁狷夫武學天賦越好,為人也不差,那麼能夠一拳未出便贏下第一場的陳平安,自然更好。
第三,盧穗所說,夾雜著一些有意無意的天機,春幡齋的消息,當然不會無中生有,以訛傳訛。顯而易見,雙方作為劉景龍的朋友,盧穗更偏向於陳平安贏下第二場。
任瓏璁不愛聽這些,更多注意力,還是在那些喝酒的劍修身上。這裡是劍氣長城的酒鋪,所以她根本分不清楚到底誰的境界更高。但是在浩然天下,哪怕是在風俗習氣最接近劍氣長城的北俱蘆洲,無論是上桌喝酒,還是聚眾議事,身份高低,境界如何,一眼便知。
這裡倒好,生意太好,酒桌長凳不夠用,還有願意蹲在路邊喝酒的,但是任瓏璁通過那些劍修相互間的話語,發現蹲在那吭哧吭哧吃陽春麵的劍修當中,分明有個元嬰境劍修!元嬰境劍修,哪怕是在劍修如雲的北俱蘆洲,很多嗎?可是這個元嬰境劍修竟然蹲在連一條小板凳都沒有的路邊,跟個餓死鬼投胎似的?
在浩然天下任何一個大洲的山下世俗王朝,元嬰境劍修,哪個不是帝王君主的座上賓,恨不得端出一盤傳說中的龍肝鳳髓來招待他?
可是這個蹲著的元嬰境老劍修方才見著了那個陳平安,就只是罵罵咧咧,說坑完了他辛苦積攢多年的媳婦本,又來坑他的棺材本。那個與盧穗閑聊的二掌柜,便與盧穗告罪一聲,然後伸長脖子,對那個老劍修說了個「滾」字,然後冷笑著使了個眼色,結果堂堂元嬰境劍修,瞥見路邊某位已經吃喝起來的男子背影,哎喲喂一聲,說「誤會了誤會了,只怪自己賭藝不精,二掌柜這種最講良心的,哪裡會坑人半枚銅錢,只會賣天底下最實惠的仙家酒釀」。說完老人拎了酒掏了錢就跑,一邊跑還一邊朝地上吐唾沫,說:「二掌柜你良心掉地上了,快來撿,小心被狗叼走。」酒鋪里的劍修們見此情景一個個大聲叫好,只覺得大快人心,有人一個衝動,便又多要了一壺酒。
任瓏璁覺得這裡的劍修,都很怪,沒臉沒皮,言行荒誕,不可理喻。
陳平安微微一笑,環顧四周。眾人疑心重重,有人一說破,也就不疑了,至少也會疑心驟減許多。
我這路數,你們能懂?
不過一想到要給那個老王八蛋再代筆一首詩詞,便有些頭疼,於是笑望向對面那個傢伙,誠心問道:「景龍啊,你最近有沒有吟詩作對的想法?我們可以切磋切磋。」至於切磋過後,是給那老劍修,還是刻在印章上或寫在扇面上,你劉景龍管得著嗎?
劉景龍微笑道:「不通文墨,毫無想法。我這半桶水,好在不晃蕩。」
陳平安對白首說道:「以後勸你師父多讀書。」
白首問道:「你當我傻嗎?」
姓劉的已經讀很多書了,還要再多?就姓劉的那脾氣,自己不得陪著看書?翩然峰是我白大劍仙練劍的地兒,以後就要因為是白首的練劍之地而享譽天下的,讀什麼書?茅屋裡那些姓劉的藏書,白首覺得自己哪怕只是隨手翻一遍,這輩子估計都翻不完。
陳平安點頭道:「不然?」
白首拿起筷子一戳,威脅道:「小心我這萬物可做飛劍的劍仙神通!」
劉景龍會心一笑,只是言語卻是在教訓弟子:「飯桌上,不要學某些人。」
白首歡快地吃著陽春麵,味道不咋地,只能算湊合吧,但是反正不收錢,要多吃幾碗。
盧穗笑眯起眼,這會兒的劉景龍,讓她尤為喜歡。
陳平安笑道:「我這鋪子的陽春麵,每人一碗,此外便要收錢了,白首大劍仙,是不是很開心?」
白首抬起頭,含糊不清道:「你不是二掌柜嗎?」
陳平安點頭道:「規矩都是我定的。」 白首非但沒有惱火,反而有些替自家兄弟傷心,一想到陳平安在那麼大的寧府,只住米粒那麼小的宅子,便輕聲問道:「你這麼辛苦掙錢,是不是給不起聘禮的緣故啊?實在不行的話,我硬著頭皮與寧姐姐求個情,讓寧姐姐先嫁了你再說嘛。聘禮沒有的話,彩禮也就不用了。而且我覺得寧姐姐也不是那種在意聘禮的人,是你自己多想了。一個大老爺們沒點錢就想娶媳婦,確實說不過去,可誰讓寧姐姐自己不小心選了你。說真的,如果我們不是兄弟,我先認識了寧姐姐,我非要勸她一勸。唉,不說了,我難得喝酒,千言萬語,反正都在碗里了,你隨意,我幹了。」
看著那個喝了一口酒就打哆嗦,然後默默將酒碗放在桌上的少年,陳平安撓撓頭,自己總不能真把這少年狗頭擰下來吧,所以便有些懷念自己的開山大弟子。
劍仙陶文蹲在路邊吃著陽春麵,依舊是一臉打從娘胎裡帶出來的愁苦神色。先前有酒桌的劍修想要給這位劍仙前輩挪位置,陶文擺擺手,獨自拎了一壺最便宜的竹海洞天酒和一碟醬菜,蹲下沒多久,剛覺得這醬菜是不是又咸了些,所幸很快就有少年端來一碗熱騰騰的陽春麵,那幾粒鮮綠蔥花,瞧著便可愛喜人,陶文都不捨得吃,每次筷子卷裹麵條,都有意無意撥開蔥花,讓它們在比酒碗更小的小碗里多待會兒。
這次掙錢極多,光是分賬后他陶文的收益,就得有個七八枚穀雨錢的樣子。因為幾乎誰都沒有想到二掌柜,能夠一拳敗敵。
最開始的陶文也不信,畢竟對方是郁狷夫,不是什麼繡花枕頭,純粹武夫問拳切磋,相互打生打死,沒個幾十上百拳,說不過去,又不是很容易瞬間分勝負的劍修問劍,但是二掌柜言之鑿鑿,還保證若是自己無法一拳贏下,本次坐莊,陶大劍仙輸多少神仙錢,他酒鋪全部用酒水還債。陶文又不傻,當時便繼續埋頭吃面,沒興趣坐這個庄了,二掌柜便退了一步,說以錢還錢也行,但是先前說好的五五分賬,他陳平安得多出兩成,七三分。陶文覺得可行,連殺價都懶得開口,若陳平安真能夠一拳撂倒郁狷夫,只要自己這坐莊盤子開得大,不會少賺。不承想二掌柜人品過硬,說跟陶大劍仙做買賣,光是劍仙就該多賺一成,所以還是六四分賬。不要白不要,陶文便點頭答應下來,說萬一輸了錢,老子就只砸那些破酒桌,不出飛劍。
陶文身邊蹲著個唉聲嘆氣的年輕賭棍,這次押注,輸了個底朝天,不怨他眼光不好,已經足夠心大,押了二掌柜十拳之內贏下第一場,結果哪裡想到那個郁狷夫明明先出一拳,佔了天大便宜,然後就直接認輸了。所以今兒年輕劍修都沒買酒,只是跟少輸些錢就當是掙了錢的朋友,蹭了一碗酒,再白吃酒鋪兩碟醬菜和一碗陽春麵,找補找補。
陶文說道:「程荃,以後少賭錢,只要上了賭桌,肯定贏不過莊家。就算要賭,也別想著靠這個掙大錢。」
年輕人從小就與這位劍仙相熟,雙方是鄰近巷子的人,可以說陶文是看著程荃長大的長輩。而陶文也是一個很奇怪的劍仙,從不依附豪閥大姓,常年獨來獨往,在戰場上,也會與其他劍仙並肩作戰,不遺餘力,可回了城中,就是守著那棟不大不小的祖宅。陶劍仙如今雖然是光棍,但其實比沒娶過媳婦的光棍還要慘些,以前家裡那個婆娘瘋了很多年,年復一年,心力交瘁,心神萎靡,她走的時候,神仙難留下。陶文好像也沒怎麼傷心,每次喝酒依舊不多,從未醉過。
程荃無奈道:「陶叔叔,我也不想這麼賭啊,可是飛劍難養,我缺了好多神仙錢。陶叔叔你看我這些年才喝過幾次酒,去過幾次海市蜃樓?我真不喜歡這些,實在是沒法子了。」
說到這裡,程荃抬起頭,遙遙望向南邊的城頭,傷感道:「天曉得下次大戰什麼時候就開始了,我資質一般,本命飛劍品秩卻湊合,可是被境界低拖累,每次只能守在城頭上,能殺幾頭妖?掙多少錢?若是飛劍破了瓶頸,可以一鼓作氣多提升飛劍傾力遠攻的距離,至少也有三四里路,殺妖便多了,錢就多了,成為金丹境劍修才有希望。再說了,光靠那幾枚小暑錢的家底,缺口太大,不賭不行。」
陶文問道:「怎麼不去借借看?」
程荃苦笑道:「身邊朋友也是窮光蛋,即便有點余錢的,也需要自己溫養飛劍,每天吃掉的神仙錢,不是小數目,我開不了這個口。」
陶文吃了一大口陽春麵,夾了一筷子醬菜,咀嚼起來,問道:「在你嬸嬸走後,我記得當時跟你說過一次,將來遇到事情,不管大小,我可以幫你一回,為何不開口?」
程荃咧嘴笑道:「這不是想著以後能夠下了城頭廝殺,讓陶叔叔救一次命嘛。如今只是缺錢,再憂心,也還是小事,總比沒命好。」說到這裡,程荃臉色慘白,既愧疚,又忐忑,眼神滿是後悔,恨不得給自己一耳光。
陶文神色自若,點頭道:「能這麼想,很好。」
程荃也跟著心情輕鬆起來,道:「再說了,陶叔叔以前有個屁的錢。」
陶文笑了起來,點頭道:「也對。」
陶文以心聲說道:「幫你介紹一份活計,我可以預支給你一枚穀雨錢,做不做?這也不是我的意思,是那個二掌柜的想法。他說你小子面相好,一看就是個實誠人厚道人,所以比較合適。」
程荃聽到了心聲漣漪后,疑惑道:「怎麼說?酒鋪要招長工?我看不需要啊,有疊嶂姑娘和張嘉貞,鋪子又不大,足夠了。何況就算我願意幫忙,猴年馬月才能湊足錢啊?」
陶文無奈道:「二掌柜果然沒看錯人。」
一個小口吃陽春麵的劍仙,一個小口喝酒的觀海境劍修,鬼鬼祟祟聊完之後,程荃狠狠揉了揉臉,大口喝酒,使勁點頭,這樁買賣,做了!
陶文記起一件事,想起那個二掌柜之前說過的一番話,就照搬拿來,提醒程荃道:「坐莊有坐莊的規矩,賭桌有賭桌的規矩,你要是與朋友義氣混淆在一起,那以後就沒有合作機會了。」
程荃點點頭。
程荃走後沒多久,陳平安那邊,劉景龍等人也離開酒鋪,二掌柜端著酒碗來到陶文身邊,笑眯眯道:「陶劍仙,掙了那麼多穀雨錢,還喝這種酒?今兒咱們大伙兒的酒水,陶大劍仙不意思意思?」
陶文想了想,無所謂的事情,剛想要點頭答應下來,不料二掌柜急急忙忙以言語心聲說道:「別直接嚷著幫忙結賬,就說在座各位,無論今天喝多少酒水,你陶文幫著付一半的酒水錢,只付一半,不然我就白找你這一趟了,剛入行的賭棍,都曉得咱倆是合夥坐莊坑人。可我要是裝作與你不認識,更不行,就得讓他們不敢全信或是全疑,將信將疑剛剛好,以後咱倆才能繼續坐莊,要的就是這幫喝個酒還摳摳搜搜的王八蛋一個個自以為是。」
陶文以心聲罵了一句道:「這都什麼玩意兒,你腦子裡成天都想的啥?要我看,你要是專心練劍,不出十年,早他娘的成劍仙了。」
不過陶文還是板著臉與眾人說了句:「今天酒水,五壺以內,我陶文幫忙付一半,就當是感謝大家捧場,在我這個賭庄押注,可五壺及以上的酒水錢,跟我陶文沒一文錢的關係,兜里有錢就自己買酒,沒錢滾回家喝尿吃奶去吧。」
陳平安聽著陶文的言語,覺得他不愧是一位實打實的劍仙,極有坐莊的資質!不過說到底,還是自己看人眼光好。
陳平安小口喝著酒,以心聲問道:「那程荃答應了?」
陶文放下碗筷,招招手,又跟少年多要了一壺酒水,說道:「你應該知道為什麼我不刻意幫程荃吧?」
陳平安說道:「知道,其實不太願意他早早離開城頭廝殺,說不定還希望他就一直是這麼個不高不低的尷尬境界,賭棍也好,賭鬼也罷,就他程荃那性子,人也壞不到哪裡去,如今每天大小憂愁,終究比死了好。至於陶叔叔家裡的那點事,我哪怕這一年都捂著耳朵,也該聽說了。劍氣長城有一點好也不好,言語無忌,再大的劍仙,都藏不住事。」
陶文擺擺手,道:「不談這個,喝酒。」
陶文突然問道:「為什麼不幹脆押注自己輸?好些賭庄,其實是有這個押注的,你要是狠狠心,估計最少能賺幾十枚穀雨錢,讓好多賠本的劍仙跳腳罵娘。」
陳平安沒好氣道:「寧姚早就說了,讓我別輸。你覺得我敢輸嗎?為了幾十枚穀雨錢,丟掉半條命不說,然後一年半載夜不歸宿,在鋪子這邊打地鋪,划算啊?」
陶文破天荒大笑了起來,拍了拍年輕人的肩膀,道:「怕媳婦又不丟人,挺好,再接再厲。」
陳平安笑了笑,與陶文酒碗碰酒碗。
陶文輕聲感慨道:「陳平安,對他人的悲歡離合,太過感同身受,其實不是好事。」
陳平安笑道:「能說出這種話的人,就該自言自語,自問自答,自消自受。」
陶文錯愕,然後笑著點頭,只不過換了個話題,道:「關於賭桌規矩一事,我也與程荃直說了。」
陳平安晃了晃酒碗,說道:「能夠一直守著生意上的規矩,是好事。如果哪天一直守著規矩的程荃,依舊願意為了哪個朋友壞了規矩,那就說明程荃這個人,真正值得結交,到時候就算陶叔叔你不借錢給他,不幫他修行,我來。實不相瞞,在二掌柜之前,我曾經有兩個響徹浩然天下的綽號,一個叫陳好人,一個叫善財童子!」
陶文指了指陳平安手中的酒碗,笑道:「低頭瞧瞧,有沒有臉。」
陳平安低頭一看,震驚道:「這後生是誰,颳了鬍子,還挺俊。」
晏家家主的書房,晏胖子戰戰兢兢站在書房門口。
先前父親聽說了那場寧府門外的問拳,便給了晏琢一枚穀雨錢,押注陳平安一拳勝人。
晏琢哪怕對陳平安極有信心,依舊覺得這枚穀雨錢要打水漂,可父親晏溟卻說押錯了,無所謂。所以晏琢得了錢后,想著稍稍安穩些,便自作主張,替父親偷偷押注三拳之後、十拳之內分出勝負,除了這枚穀雨錢,自己還花了兩枚小暑錢的私房錢,押注陳平安百拳之內撂倒那個中土豪閥女子郁狷夫。結果誰能想到,陳平安與郁狷夫提出了那麼一個自己吃虧極大的切磋法子,而那郁狷夫更是腦子拎不清,一拳過後,直接認輸。你他娘的倒是多打幾拳啊,陳平安是金身境,你郁狷夫不一樣是底子無敵好的金身境?
晏胖子不想來父親書房,可是不得不來,道理很簡單,他晏琢掏光私房錢,就算是與娘親再借些,都賠不起父親這枚穀雨錢本該掙來的一堆穀雨錢,所以只能過來挨罵,挨頓打也是不奇怪的。
晏溟頭也不抬,問道:「押錯了?」
晏琢「嗯」了一聲。
晏溟說道:「此次問拳,陳平安會不會輸?會不會坐莊掙錢?」
晏琢說道:「絕對不會。陳平安對於修士廝殺的勝負,並無勝負心,唯獨在武學一途,執念極深,別說郁狷夫是同等金身境,哪怕是對峙遠遊境武夫,陳平安都不願意輸。」
晏溟問道:「陳平安身邊就是寧府,寧府當中有寧丫頭。此次問拳,你覺得郁狷夫懷揣著必勝之心、砥礪之意,那麼對於陳平安而言,贏了,又有什麼意義?」
晏琢搖頭道:「先前不確定。後來聽過了陳平安與郁狷夫的對話,我便知道,陳平安根本不覺得雙方切磋,對他自己有任何裨益。」
晏溟抬起頭,繼續問道:「那麼如何才能夠讓郁狷夫少些糾纏?你現在有沒有想明白,為何陳平安要提出那個建議了?如果沒有,那麼我的那枚穀雨錢,就真打水漂了。所有關於這枚穀雨錢帶來的損失,你都給我記在賬上,以後慢慢還。晏琢,你真以為陳平安是故意讓一先手?你還以為郁狷夫出拳卻認輸,是隨心所欲嗎?你信不信,只要郁狷夫舍了自身武學優勢,學那陳平安站著不動,然後挨上陳平安一拳,郁狷夫會直接沒臉喊著打此後兩場?你真以為寧府白煉霜這位曾經的十境武夫,納蘭夜行這位昔年的仙人境劍修,每天就是在那邊看大門或是打掃房間嗎?他們只要是能教的,都會教給自家姑爺,而那陳平安只要是能學的,都會學,並且學得極好極快。更別提城頭那邊,隔三岔五還有左右幫著教劍,這一年來,你晏琢其實也不算虛度,可人家卻偏偏像是過了三五年光陰。」
晏琢委屈道:「我也想與劍仙切磋啊,可咱們晏家那位首席供奉,架子比天還大,從小看我就不順眼,如今還是死活不願意教我劍術,我死皮賴臉求了好多次,老傢伙都不樂意搭理我。」
晏溟神色平靜,問道:「為什麼不來請我開口,讓他乖乖教你劍術?晏家誰說話,最管用?家主晏溟,什麼時候,連一個小小劍仙供奉都管不了了?」
晏琢一下子就紅了眼睛,哽咽道:「我不敢啊。我怕你又要罵我沒出息,只會靠家裡混吃混喝,什麼晏家大少爺,豬已肥,南邊妖族只管收肉……這種噁心人的話,就是我們晏家自己人傳出去的,爹你當年就從來沒管過……我幹嗎要來你這邊挨罵……」
晏溟神色如常,始終沒有開口。
晏琢一口氣說完了心裡話,自己轉過頭,擦了擦眼淚。
這位雙臂袖管空蕩蕩的晏家家主,這才開口說道:「去與他說,教你練劍,傾囊相授,不可藏私。」
晏琢「嗯」了一聲,跑出書房。
書房角落處,漣漪陣陣,憑空出現一位老人,微笑道:「非要我當這惡人?」
晏溟微笑道:「你一個每年收我大把神仙錢的供奉,不當惡人,難道還要我這個給人當爹的,在兒子眼中是那惡人?」
老人打算立即返回晏府修道之地,畢竟那個小胖子得了聖旨,這會兒正在撒腿狂奔而去的路上,不過老人又笑道:「先前家主所謂的『小小劍仙供奉』,其中二字,措辭欠妥當啊。」
晏溟輕輕擺了擺頭,那頭負責幫忙翻書的小精魅,心領神會,雙膝微蹲,一個蹦跳,躍入桌上一隻筆筒當中,從裡邊搬出兩枚穀雨錢,然後砸向那老人。
老人將兩枚穀雨錢收入袖中,微笑道:「很妥當了。」
晏溟想了想,神色彆扭,說道:「同樣的練劍效果,記得下手輕些。」
老人一閃而逝。
晏溟其實還有些話,沒有與晏琢明說,比如晏家希望某個女兒小名是蔥花的劍仙,能夠成為新供奉。
那個原本大道前程極好的少女,離開城頭,戰死在了南邊沙場上,死狀極慘。父親是劍仙,當時戰況慘烈,最終這個男人,拼著重傷趕去,仍是救之不及。
後來少女的娘親便瘋了,只會日日夜夜,反反覆復,詢問自己男人一句話:「你是劍仙,為何不護著自己女兒?」
一個男人,回到沒了他便是空無一人的家中。先前從鋪子那邊多要了三碗陽春麵,藏在袖裡乾坤當中,這會兒,一碗一碗放在桌上,去取了三雙筷子,一一擺好,然後男人埋頭吃著自己那碗。
桌上其中一碗陽春麵,蔥花多放了些。
暮色里,陳平安雙手籠袖,坐在門檻上,斜靠門軸,看著生意極好的自家鋪子,以及更遠處生意冷清的大小酒樓。
聽說當年那位中土豪閥女子,大搖大擺走出海市蜃樓之後,劍氣長城這邊,向那位上五境兵家修士出劍之劍仙,名叫陶文。
這些個其實只是他人悲歡離合的故事,原本聽一聽,喝過幾壺酒,吃過幾碗陽春麵,也就過去了,可在陳平安心中,偏偏盤桓不去,總會讓這個離鄉千萬里的年輕人,沒來由想起家鄉的泥瓶巷。
劍氣長城無論老幼,只要是個劍修,那就是人人在等著戰死,已經死了一茬又一茬,死到都沒人願意去長久記住誰了。
然而浩然天下這麼些個王八蛋,跑這兒來講那些站不住腳的仁義道德、禮儀規矩?
為什麼不是看遍了劍氣長城,才來說這裡的好與不好?又沒要你們去城頭上慷慨赴死,死的不是你們啊,那麼只是多看幾眼,稍稍多想些,很難嗎?
少年張嘉貞忙裡偷閒,擦了擦額頭汗水,無意間看到那個陳先生,腦袋斜靠著門軸,怔怔望向前方,眼神中有從未有過的恍惚。
陳先生好像有些傷心,有些失望。
劍氣長城的秋季,沒有什麼蕭蕭梧桐,芭蕉夜雨,烏啼枯荷,簾卷西風,鴛鴦浦冷,桂花浮玉,卻也有那樹樹秋色,草木搖落,秋夜涼天,城滿月輝。
浩然天下,當下則是春風春雨打春聯,春山春水生春草,天下同春。
寶瓶洲龍泉郡的落魄山,驚蟄時分,老天爺莫名其妙變了臉,陽光高照變成了烏雲密布,然後下了一場傾盆大雨。
三個丫頭一起趴在竹樓二樓廊道欄杆上賞雨。
黑衣小姑娘身邊一左一右,放著一根翠綠欲滴的行山杖和一條小小的金扁擔。身為落魄山祖師堂正兒八經的右護法,周米粒偷偷給行山杖和小扁擔,取了兩個「小右護法」「小左護法」的綽號,只是沒敢跟裴錢說這個。裴錢規矩賊多,煩人,好幾次都不想跟她做朋友了。可是若是雙方真的鬧了彆扭,才剛開始,周米粒就要開始掰手指數數,等著裴錢來找她玩。
陳暖樹有些擔心,因為陳靈均前不久好像下定決心,只要他躋身了金丹境,就立即去北俱蘆洲濟瀆走江。
裴錢換了個姿勢,仰面躺著,雙手交錯當作枕頭,蹺起二郎腿,輕輕晃蕩。她想了想,又一點一點挪動身體,換了一個方向,二郎腿朝著竹樓屋檐外的雨幕。裴錢最近也有些煩,與老廚子練拳,總覺得差了好些意思,沒勁,有次她還急眼了,朝老廚子怒吼了一句,然後就給老廚子不太客氣地一腳踩暈過去。事後裴錢覺得其實挺對不起老廚子的,但也不太樂意說對不起。除了那句話,自己確實說得比較沖,其他的,本來就是老廚子先不對,喂拳,就該像崔爺爺那樣,往死里打她啊,反正又不會真的打死她,挨揍的她都不怕,一閉眼一睜眼,打幾個哈欠,就又是新的一天了,真不知道老廚子怕個啥。
你老廚子知道我每泡一次葯缸子,得花掉師父多少銀子?裴錢跟暖樹合計過,按照她現在這麼個練武的法子,就算她在騎龍巷那邊,拉著石柔姐姐一起做買賣,哪怕晚上不關門,就她掙來的那點碎銀子,不知道多少個一百年才能賺回來。所以你老廚子幹嗎扭扭捏捏,跟沒吃飽飯似的,喂拳就用心出拳,反正她都是個暈死睡覺的下場。她其實先前忍了他好幾次,最後才忍不住發火的。
那天半夜醒過來后,她就跑去喊老廚子起來做了頓宵夜,然後還多吃了幾碗飯。老廚子應該明白這是她的道歉了吧?應該是懂了的,老廚子當時系著圍裙,還幫她夾菜來著,不像是生氣的樣子。老廚子這人吧,老是老了點,丑是丑了點,但是有一點還好——不記仇。
還有個更大的煩心事,就是裴錢擔心自己死皮賴臉跟著種夫子,一起到了劍氣長城那邊,師父會不高興。
這時那傢伙又來看竹樓後面的那個小池塘了,裴錢翻了個白眼。
大驪北嶽山君魏檗站在了廊道中,微笑道:「裴錢,最近悶不悶?」
裴錢無聊道:「悶啊,怎麼不悶,悶得腦闊(殼)疼。」
裴錢一巴掌輕輕拍在地板上,一個鯉魚打挺站起身。那一巴掌極其巧妙,行山杖跟著彈起,被她抄在手中。
裴錢躍上欄杆,就是一通瘋魔劍法,無數水珠崩碎,水花四濺,不少往廊道這邊濺射而來,魏檗揮了揮手,打掉濺來的水花,也沒著急開口說事情。
裴錢一邊酣暢淋漓出劍,一邊扯開嗓子喊道:「晴天霹靂鑼鼓響啊,大雨如錢撲面來喲,發財嘍發財嘍……」
落魄山是真缺錢,這點沒假,千真萬確。不過這麼想要天上掉錢的,應該就只有這個自己都覺得自己是賠錢貨的丫頭了。
魏檗笑道:「我這邊有封信,誰想看?」
裴錢立即收了行山杖,跳下欄杆,一揮手。早已站起身迎接北嶽山君的陳暖樹,以及慢悠悠爬起身的周米粒,與裴錢一起低頭彎腰,齊聲道:「山君老爺大駕光臨寒舍,蓬蓽生輝,財源滾滾來!」
魏檗笑眯眯點頭,這才將那信封上以蠅頭小楷寫著「暖樹親啟、裴錢讀信、米粒收起信封」的家書,交給暖樹丫頭。
陳暖樹趕緊把手在袖子上擦了擦,雙手接過書信后,小心拆開,然後將信封交給周米粒,把信遞給裴錢。裴錢接過信紙,盤腿而坐,正襟危坐,其餘兩個小姑娘也跟著坐下,三顆小腦袋幾乎都要碰在一起了。裴錢轉頭埋怨了幾句:「米粒你小點勁兒,信封都給你捏皺了,怎麼辦的事?再這樣手笨腳笨的,我以後怎能放心把大事交給你去做?」
黑衣小姑娘立即皺著臉,泫然欲泣。裴錢笑了起來,摸了摸小米粒的小腦闊(殼),安慰了幾句,周米粒很快笑了起來。
魏檗趴在欄杆上,眺望遠方,大雨急驟,天地朦朧,唯獨廊道這邊,風景明亮。
三個小姑娘看信極慢,都不願意錯過一個字,期待著信上出現自己,哪怕只是一兩句話,她們都可以開心很久。
裴錢仔仔細細看完一遍后,周米粒說道:「再看一遍。」
裴錢沒好氣道:「當然,說啥廢話呢。」
翻來覆去看了三遍,裴錢小心翼翼將總共才兩張信紙的家書放回信封,咳嗽幾聲,說道:「師父在信上如何說的,都看清楚了吧?師父不讓你們倆去劍氣長城,反正理由是寫了的,明明白白,無懈可擊,天經地義。那麼現在問題來了,你們心裡有沒有一丁點怨氣?有的話,一定要大聲說出來,我身為師父的開山大弟子,一定會幫你們開開竅。」
陳暖樹笑道:「我可去不了劍氣長城,太遠了,離了落魄山去龍泉郡城,只是一夜,我就眼巴巴盼著回山上。」
她是真習慣了待在一個地方不挪窩,以前是在黃庭國的曹氏芝蘭府藏書樓,如今是更大的龍泉郡,何況以前還要躲著人,做賊似的,如今不光是在落魄山上,去小鎮騎龍巷,去龍泉州城,都正大光明的,所以陳暖樹喜歡這裡,而且她更喜歡那種每天的忙忙碌碌。
周米粒雙臂抱胸,使勁綳著臉,依舊難掩那份得意揚揚,道:「山主說了,要我這位右護法,好好盯著那處小水塘,職責重大,所以下了竹樓,我就把鋪蓋搬到水塘旁邊去。」
黑衣小姑娘其實如果不是辛苦忍著,這會兒都要笑開了花。陳平安在信上說了,他在劍氣長城那邊,與好些人說了啞巴湖大水怪的山水故事!而且聽說戲份極多,不是好些演義小說里一露面就給人打死的那種。我了個乖乖隆咚鏘,那可是另外一座天下,以前是做夢都不敢想的事。
裴錢「嗯」了一聲,緩緩道:「這說明你們倆還是有點良心的。放心,我就當替你們走了一趟劍氣長城。我這套瘋魔劍法,浩然天下不識貨,想必到了那邊,一定會有茫茫多的劍仙,見了我這套自創的絕世劍法,眼珠子都要瞪出來,然後立即哭著喊著要收我為徒,然後我就只能輕輕嘆氣,搖頭說一句,對不起,我已經有師父了,你們只能哭去了。對於那些生不逢時的劍仙來說,這真是一個可悲可嘆可憐的傷感故事。」
陳暖樹笑問道:「到了老爺那邊,你敢這麼跟劍仙說話?」
裴錢一本正經道:「當然不敢啊,我這不都說了,就只是個故事嘛。」
周米粒使勁點頭,覺得暖樹姐姐有些時候腦子不太靈光,比自己還是差了好多。
陳暖樹掏出一把瓜子,裴錢和周米粒各自嫻熟抓了一把,裴錢一瞪眼,那個自以為抓了最多瓜子卻沒人看見的周米粒,頓時身體僵硬,臉色不變,好似被裴錢施展了定身法,一點一點鬆開拳頭,漏了幾顆瓜子在陳暖樹手心,裴錢再瞪圓眼睛,周米粒這才放回去大半,攤手一看,還挺多,便偷著樂呵起來。
陳暖樹取出一塊帕巾,放在地上接瓜子殼。在落魄山別處無所謂,在竹樓,無論是一樓還是二樓,瓜子殼不能亂丟。
裴錢說道:「魏檗,信上那些跟你有關的事情,你要是記不住,我可以每天去披雲山提醒你。如今我翻山越嶺,來去如風!」
魏檗笑道:「不用。」
裴錢擔心道:「真不用?我怕你不上心。」
魏檗轉過頭,打趣道:「你不是應該擔心怎麼跟師父解釋,你與白首的那場武鬥嗎?」
裴錢一臉茫然道:「啥?白首是誰?我沒見過這個人啊。魏檗你在做夢吧?還是我做了夢,醒了就忘啦?」
三丫頭搗鼓了那麼久,就憋出這麼個說法?
魏檗伸出大拇指,讚歎道:「陳平安肯定會信。」
周米粒伸手擋在嘴邊,身體歪斜,湊到裴錢腦袋旁邊,輕聲邀功道:「看吧,我就說這個說法最管用,誰都會信的。魏山君不算太笨的人,都信了不是?」
裴錢點頭道:「記你一功!但是咱們說好,公私分明,只在我的小賬本上記功,與咱們落魄山祖師堂沒關係。」
周米粒今兒心情好,搖頭晃腦笑眯眯道:「嘛呢嘛呢,記個屁的功勞,我們是最要好的朋友啊!」
魏檗感慨道:「曾有詩文開端,寫『浩然離故關』,與那聖人『予然後浩然有歸志』遙相呼應,故而被後世文人譽為『起調最高』。」
周米粒使勁皺著那素淡的眉毛,問道:「啥意思?」
裴錢說道:「說幾句應景話,蹭咱們的瓜子吃唄。」
魏檗的大致意思,陳暖樹肯定是最了解透徹的,只是她一般不太會主動說些什麼。而裴錢如今也不差,畢竟師父離開后,她沒辦法再去學塾念書,就翻了好多書,師父留在一樓的書早就看完了,然後又讓暖樹幫著買了些,反正不管三七二十一,先背下來再說。背書記東西,裴錢比陳暖樹還要擅長很多,若是不懂就跳過。偶爾心情好,與老廚子問幾個問題,可是不管說什麼,裴錢總覺得若是換成師父來說,會好太多,所以有些嫌棄老廚子那種半吊子的傳道授業解惑。一來二去的,老廚子便有些灰心,總說些自己學問半點不比種夫子差的混賬話,裴錢當然不信。然後有次燒飯做菜,老廚子便故意多放了些鹽。
聽裴錢這麼說,陳暖樹便走過去,給魏檗遞去一捧瓜子。
魏檗道了一聲謝,滿臉笑意,雙手接過,然後背靠欄杆,開始嗑瓜子,與三個小姑娘閑聊起來。在他攤開的手心上,瓜子一堆,瓜子殼一堆,大山頭變成小山頭,小山頭變成了大山頭,最後變成只有一座山頭。
欄外風雨,廊內和煦。
魏檗知道陳平安是想要讓兩個弟子、學生,早些去劍氣長城那邊看一看,去晚了,浩然天下的人,當真還有機會再看一眼劍氣長城嗎?還能把那邊視為浩然天下開闢出來的一處風景,去遊山玩水一番?
只不過雖然信上沒寫,魏檗還是看出了陳平安的另外一層隱憂。南苑國國師種秋一人,帶著遊歷完蓮藕福地的曹晴朗以及裴錢兩個孩子,陳平安其實有些不太放心。可如今的落魄山,幾乎算是半個落魄山山主的朱斂,肯定無法離開,其餘畫卷三人,各司其職,也各有大道所求,至於他魏檗更不可能離開寶瓶洲。這麼說起來,陳平安真正憂心的,其實是落魄山如今拔尖修士、武學大宗師的缺失,至於已是仙人境修為的供奉「周肥」,陳平安就算請得動姜尚真的大駕,也肯定不會開這個口。
其實如果這封信來得更早一些,就好了,可以與那位北俱蘆洲劉景龍同行去往老龍城,再去倒懸山和劍氣長城。
魏檗當下心中便有了個打算,準備嘗試一下,看看那個神出鬼沒的崔東山,能否為他的先生排憂解難。
幾天後,披雲山收到了崔東山秘密的飛劍傳信,信上讓種秋和裴錢、曹晴朗先行南下,在老龍城等他,然後大伙兒一起乘坐跨洲渡船,熱熱鬧鬧地去找他的先生。
一聽說那隻大白鵝也要跟著去,裴錢原本心中那點小小的鬱悶,便徹底煙消雲散了。
原本約好的半月之後再次問拳,郁狷夫竟然反悔了,說是時日待定。
城池這邊的賭棍們倒是半點不著急,畢竟那個二掌柜賭術不俗,太過匆忙押注,很容易著了道兒。
只是經驗豐富的老賭棍們,反而開始糾結不已,怕就怕那個小姑娘郁狷夫,不小心喝過了二掌柜的酒水,腦子一壞,結果好好的一場切磋問拳,就成了唱雙簧,到時候還怎麼掙錢?現在看來,別說是掉以輕心的賭棍,就是許多坐莊的,都沒能從那個陳平安身上掙到幾枚神仙錢。於是就有個老賭棍酒後感慨了一句,青出於藍而勝於藍啊,以後咱們劍氣長城的大小賭桌,要血雨腥風了。
既然沒有茅屋可以住,郁狷夫終究是女子,不好意思每天在城頭打地鋪,所以與苦夏劍仙一樣,住在了劍仙孫巨源府邸,只是每天都會往返一趟,在城頭練拳幾個時辰。孫巨源對嚴律、蔣觀澄那撥小兔崽子沒什麼好印象,但是對於這位中土郁家的千金小姐,倒是觀感不壞,難得露面幾次,高屋建瓴,以劍術說拳法,讓郁狷夫感恩在心。
林君璧除了去往城頭練劍,在孫府多是在那座涼亭內獨自打譜,悉心揣摩那部享譽天下的《彩雲譜》。
林君璧感興趣的就三件事:中土神洲的大勢,修行,圍棋。
大勢如何,林君璧如今只能旁觀;修行如何,從未懈怠;至於棋術,至少在邵元王朝,少年已經難逢敵手。最想見者,綉虎崔瀺。
師兄邊境更喜歡海市蜃樓,不見人影。苦夏劍仙也從不刻意約束那個不著調的邊境。練劍一事,只要成了金丹境劍修,那麼腳下便都有了各自道路,只管前行登高便是。
若無此路,怎能結丹?
郁狷夫在這撥邵元王朝的劍修當中,只有跟朱枚還算有話聊。
只不過所謂的聊天,其實就是朱枚一個人在那嘰嘰喳喳,郁狷夫聽得不厭其煩。
朱枚還幫郁狷夫買來了那本厚厚的《皕劍仙印譜》,如今劍氣長城都有了些相對精美的刊印本,據說是晏家的手筆,應該勉強可以保本,無法掙錢太多。
今天朱枚在郁狷夫屋子裡喝著茶,看著仔細翻閱印譜的郁狷夫,好奇地問道:「郁姐姐,聽說你是直接從金甲洲來的劍氣長城,難道就不想去看一眼未婚夫?那懷潛,其實在你離開家鄉后,名氣越來越大了,跟曹慈、劉幽州都是朋友啊,讓好多『宗』字頭的年輕仙子們肝腸寸斷啊,好多好多的傳聞。郁姐姐你是純粹不喜歡那樁娃娃親,所以跟長輩賭氣,還是私底下與懷潛打過交道,然後喜歡不起來啊?」
郁狷夫說道:「都有。」
朱枚又問道:「那咱們就不說這個懷潛了,說說那個周老劍仙吧?這位老神仙好像次次出手,都很誇張。上次出手,好像就是為了給郁姐姐打抱不平,如今還有很多有鼻子有眼睛的傳聞,說周老神仙那次出手,太過兇狠,還惹來了一位學宮大祭酒的追責。」
郁狷夫猶豫了一下,搖頭道:「假的。」
朱枚瞪大眼睛,充滿了期待。
郁狷夫說道:「周老先生,積攢了功德在身,只要別太過分,學宮、書院一般不會找他的麻煩。此事你自己知道就好了,不要外傳。」
朱枚點頭。
郁狷夫還是多提醒了一句:「你若管不住嘴巴,一旦被嚴律這種人聽說此事,會是個不小的把柄,你自己悠著點。」
朱枚只能繼續點頭。
郁狷夫凝視著印譜上的一句印文:「白鷺晝立雪,墨硯夜無燈。」
郁狷夫略微心動,不過也就看看而已,她是絕對不會去買那印章、摺扇的。
朱枚實在是忍不住心中好奇,問道:「郁姐姐,你這個名字怎麼回事?有講究嗎?」
郁狷夫繼續翻看印譜,搖搖頭道:「有講究,沒意思。我是個女子,從小就覺得郁狷夫這個名字不好聽。祖譜上改不了,自己走江湖,隨便我換。在中土神洲,用了個郁綺雲的化名。到了金甲洲,再換一個,石在溪。你以後可以喊我石在溪,比郁姐姐好聽。」
朱枚輕輕呼喚,俏皮道:「在溪在溪。」
郁狷夫有些無奈,搖搖頭,繼續翻看印譜。
「城頭何人,竟然無憂」。
「髻挽人間最多雲」。
「酒仙詩佛,劍同萬古」。
還有不少成雙成對的印章。
「稽首天外天」「道法照大千」。
「慷慨去也」「浩然歸也」。
「為君倒滿一杯酒」「日月在君杯中游」。
郁狷夫翻著印譜,越看越火大,明明是個有些學問的讀書人,偏偏如此不務正業!
翻到一頁,看到那「雁撞牆」三字印文,郁狷夫想起劍氣長城那堵何止是高聳入雲的高牆,竟有些忍俊不禁,好不容易忍住笑意,板著臉冷哼一聲。
陳平安與劉景龍在鋪子里喝酒。
在劍氣長城,最暴殄天物的一件事情,就是喝酒不純粹,使上那修士神通術法。這種人,簡直比光棍更讓人看不起。
劉景龍依舊只是吃一碗陽春麵、一碟醬菜而已。
四周那些個酒鬼劍修們眼神交匯,看那架勢,人人都覺得這位來自北俱蘆洲的年輕劍仙,酒量深不可測,一定是海量,說不定真如二掌柜所說,到了那種「酒桌之上我獨坐,其餘皆在桌底躺」的境界。
白首喜歡來這裡,因為可以喝酒,雖然姓劉的吩咐過,每次只能喝一碗,但是他的酒量,一碗也夠他微微醺了。
何況陳平安自己都說了,我家鋪子那麼大一隻大白碗,喝醉了人,很正常,跟酒量好壞沒屁關係。
劉景龍欲言又止。
陳平安笑道:「覺得盧姑娘哪怕不與你說話,但是看你的那種眼神,其中言語,不減反增,所以你有些心慌?」
劉景龍默不作聲,瞥了眼酒壺,還真有點想喝酒了。
陳平安微笑不語,故作高深。
你這情況,老子哪裡知道該怎麼辦。
此時的浩然天下,一艘從老龍城去往倒懸山的跨洲渡船船頭,兩位同樣身著青衫的大小夫子,正在默默賞景。一位眉心有痣、白衣如雪的俊美少年,則在跟一個皮膚微黑、手持行山杖的小姑娘嬉戲打鬧,旁若無人。
少年飛奔躲避那根行山杖,大袖飄搖若飛雪,大聲嚷嚷道:「就要見到我的先生你的師父了,開不開心?」
小姑娘追著攆那隻大白鵝,扯開嗓子道:「開心真開心!」
已經依稀可見那座倒懸山的輪廓。
曹晴朗舉目眺望,不敢置通道:「這竟然是一枚山字印?」
種秋感慨道:「異國他鄉,壯麗風景,何其多也。」
裴錢與崔東山坐在欄杆上,轉頭小聲說道:「兩個夫子,見識還不如我多哩。你看我,瞧見那倒懸山,會感到奇怪嗎?半點都沒有的。說到底,還是光讀書不走路惹的禍。種夫子去過那麼大一個桐葉洲嗎?去過寶瓶洲青鸞國嗎?我不一樣,抄書不停,還跟著師父走過了千山萬水萬水千山。再說了,我每天抄書,天底下抄書成山這件事,除了寶瓶姐姐,我自稱第三,就沒人敢稱第二!」
崔東山一臉疑惑道:「大師姐方才見著了倒懸山,好像流口水了,一門心思想著搬回落魄山,以後誰不服氣,就拿此印砸誰的腦闊(殼)。」
裴錢有些難為情,道:「那麼大一寶貝,誰瞧見了不眼饞?」
「關於抄書一事,其實被你瞧不起學問的老廚子,還是很厲害的。早年朝廷負責編撰史書,他拉了十多位名滿天下的文臣碩儒、二十多個朝氣勃勃的翰林院讀書郎,日夜編撰,抄寫不停,最終寫出千萬字。其中朱斂那一手小楷,真是絕妙,說是出神入化都不為過,哪怕是浩然天下如今最為盛行的那幾種館閣體,都不如他早年手筆。此次編書,算是藕花福地歷史上最有意思的一次學問匯總了,可惜某個牛鼻子老道士覺得礙眼,挪了挪小指頭,一場滅國之禍,便燒毀了十之七八,書生心血,紙上學問,便一下子歸還天地大半。」崔東山百無聊賴,說過了一些小地方的單薄老皇曆,一上一下揮動著兩隻袖子,隨口道:「光看不記事,浮萍打旋兒,隨波流轉,不如人家見一是一,見二得二,再見三便知千百,按部就班,便是中流砥柱,激起光陰長河萬丈浪。」
裴錢瞪眼道:「大白鵝,你到底是哪邊陣營的?咋個總是胳膊肘往外拐呢,要不我幫你擰一擰?我如今學武大成,約莫得有師父一成功力了,出手可沒個輕重的,嘎嘣一下,說斷就斷了。到了師父面前,你可別告狀啊。」
至於老廚子的學問啊寫字啊,可拉倒吧,師父只需要一隻手,三言兩語,就能讓老廚子甘拜下風,安心在灶房燒火做飯。
崔東山伸出手去,道:「借我一張黃紙符籙貼腦門上,讓我壓壓驚,別被大師姐嚇死了。」
裴錢皺眉道:「別鬧,師父說過,出門在外,不許隨便拿出符籙顯擺自己的家底,修士扎堆的地方,容易讓人眼紅,一眼紅就多是非,自己沒錯惹來別人錯。就算大家都沒錯,打打鬧鬧的,也終究談不上『我無錯』三字。至於山鬼神祇聚眾的地兒,更會被視為挑釁。這可不是我瞎說,當年我跟師父在桐葉洲月黑風高的荒郊野嶺,就遇到了山神娶親的陣仗,我就是多瞧了那麼一眼,真的就一眼,那些精怪鬼魅就齊刷刷瞪我。好傢夥,你猜怎麼著,師父見我受了天大委屈,立即回瞪一眼過去,那些原先一個比一個趾高氣揚的山水神怪,如遭雷擊,然後就一個個伏地不起,跪地求饒,連那不知是人是鬼的美嬌娘坐著的轎子都沒人抬了,估計被摔了個七葷八素。這麼多年過去了,我這心裡邊,還是挺過意不去的。」
崔東山微笑道:「真話說完了,換個假版本說說看。」
裴錢「哦」了一聲,道:「假的啊,也有的,就是師父站起身,與那迎親隊伍的一位領頭老嬤嬤主動道了歉,還順便與他們誠心道賀,事後教訓了我一頓,還說事不過三,已經兩次了,如有再犯,就不跟我客氣了。」
裴錢揉了揉眼睛,裝模作樣道:「哪怕是個假故事,可想一想,還是讓人傷心落淚。」
崔東山笑眯眯道:「記得把眼屎留著,別揉沒了。」
裴錢一拳遞出,就停在崔東山腦袋一寸外,收了拳,嬉笑道:「怕不怕?」
崔東山先是沒個動靜,然後兩眼一翻,整個人開始打擺子,身體顫抖不已,含糊不清道:「好霸道的拳罡,我一定是受了極重的內傷。」
裴錢雙指併攏,一戳,喊道:「定!」
崔東山立即紋絲不動。
裴錢深呼吸一口氣,心想這大白鵝就是欠收拾。
片刻之後,崔東山火急火燎道:「大師姐,快快收起神通!」
裴錢雙手托著腮幫,眺望遠方,慢悠悠輕聲道:「不要跟我說話,害我分心,我要專心想師父了。」
崔東山此後果真穩如磐石,只是仰頭看著那座倒懸山,心之所向,已經不在倒懸山,甚至不在浩然天下以及更加遙遠的青冥天下,而是在天外天,那些除了飛升境修士之外誰都猜不出根腳的化外天魔。
不遠處種秋和曹晴朗兩位大小夫子,已經習慣了那兩人的打鬧。
曹晴朗在修行一事上,偶爾遇上種秋無法解惑的癥結關隘,也會主動詢問那個同師門、同輩分的崔東山。崔東山每次也只是就事論事,說完之後就下逐客令,曹晴朗便道謝告辭,次次如此。
曹晴朗其實算是當年藕花福地一心做仙人的俞真意之後,最早一撥感知到天地靈氣變故的修道坯子,而在這一小撮修道美玉當中,曹晴朗無疑是天賦、根骨、機緣都不缺的那種存在。所以第二次遇到裴錢,當時已經走上修道之路的曹晴朗才會坦言,就算與裴錢第一次重逢,裴錢真的出手,也不會得逞。之後在那座位於陋巷旁邊的心相寺,曹晴朗的出手,幾次勸阻裴錢,其實頗有……仙氣。
那次去落魄山祖師堂參加掛像、敬香儀式,其實算是種秋第一次真正意義上,離開了那座歷史上經常會有謫仙人落塵世的小天下,然後來到了浩然天下這座諸多謫仙人家鄉的大天下。果然,這裡有三教,百家爭鳴,聖賢書籍浩如煙海,幸好北嶽大山君魏檗在牛角山渡口主動借給種秋一件方寸物,不然光是在老龍城挑書買書一事,就足夠讓種秋身陷顧此失彼的尷尬處境。
當初在返回南苑國京城后,著手籌備離開蓮藕福地,種秋跟曹晴朗語重心長地說了一句話:「天愈高地愈闊,便應該更加牢記『遊必有方』四字。」
之所以必須在離開家鄉之前,帶著曹晴朗走遍福地,除了在南苑國京城畫地為牢了大半輩子的種秋,自己很想親身領略四國風土人情之外,一路之上,也與曹晴朗一起親手繪製了數百幅堪輿圖。
種秋與曹晴朗明言,此後這方天下,會是前所未有天翻地覆的新格局,會有層出不窮的修道之人,入山訪仙,登高求真,也會有諸多山水神祇的祠廟一座座矗立而起,會有諸多好似漏網之魚的精怪鬼魅禍亂人世。你家先生陳平安,不可能耗費太多光陰和心思盯著這座版圖,他需要有人為其分憂,為他建言,甚至更需要有人在旁說一兩句逆耳忠言。
然後種秋問曹晴朗:「真有那麼一天,願不願意說?敢不敢講?」
少年笑著點頭:「願意,也敢。」
種秋再問:「若是你與先生,爭執不下,各自有理,又該如何?」
少年再答:「不可爭論只為爭論,需從對方言語之中,取長補短,找出道理,相互砥礪,便有可能,在藕花福地出現一條天下蒼生皆可得自由的大道。」
種秋最後又問:「可若是你們雙方未來大道,偏偏註定只是爭論,而無結果,必須選一舍一,又當如何?」
曹晴朗最後回答:「且行且看,且思且行。」
種秋欣慰,不再問心。
如今這位種夫子思慮更多的,還是兩人一起離開蓮藕福地和大驪落魄山之後,該如何求學治學。至於練氣士修行一事,種秋不會過多干涉曹晴朗。修行證道長生,此非我種秋所長,那就盡量不要去對曹晴朗指手畫腳。
曹晴朗確實是一個很值得放心的學生,但是種秋畢竟自己都不曾領略過那座天下的風光,加上他對曹晴朗寄予厚望,所以難免要多說一些重話。
大小兩座天下,風景不同,道理相通,所有人生道路上的探幽訪勝,無論是極大的安身立命,還是略微狹窄的治學方略,都會有這樣那樣的難題,種秋不覺得自己那點學問和那點武學境界,能夠在浩然天下給予曹晴朗太多。作為昔年藕花福地土生土長的人氏,大概除了丁嬰之外,他種秋與曾經的摯友俞真意,算是極少數能夠通過各自道路穩步攀登,從井底爬到井口上的人物,真正感悟天地之大,可以想象道法之高。
渡船到了倒懸山,崔東山直接領著三人去了靈芝齋的那座客棧,先是不情不願,挑了四間最貴的屋舍,問有沒有更貴更好的,把那靈芝齋的女修給整得哭笑不得。來倒懸山的過江龍,不缺神仙錢的財主真不少,可言語這麼直白的,不多。大概是實在受不了那白衣少年的挑刺眼光,女修便說「沒有了,在倒懸山比自家客棧更好的,就只有猿猱府、春幡齋、梅花園子和水精宮四處私宅了」。
那少年以拳擊掌,撂下一句「早說啊」,便直接帶著其餘三人離開了靈芝齋客棧。
裴錢一頭霧水,跟著大白鵝出了客棧大門。她方才其實對這客棧挺滿意的,一眼望去,牆上掛的,地上鋪的,還有那女子身上穿戴的,好像全是值錢物件。於是她輕聲詢問崔東山,可認得那四處私宅?崔東山笑嘻嘻,說「不算全認得,不過猿猱府的劉財神,梅花園子的主人,早年還是打過交道的,見了面把臂言歡,觥籌交錯,必須得有,然後心裡念著對方早死早超生來著」。這樣的好朋友,他崔東山在浩然天下茫茫多。
裴錢就越發納悶,那還怎麼去蹭吃蹭喝?結果崔東山繞來繞去,帶著三人走入一條小巷子,在那鸛雀客棧下榻。
種秋和曹晴朗自然無所謂這些。
裴錢一開始還有些生悶氣,結果崔東山坐在她屋子裡邊,給自己倒了一杯茶水,來了那麼幾句:「學生的錢,是不是先生的錢?是先生的錢,是不是你師父的錢?是你師父的錢,你這當弟子的,要不要省著點花?」
裴錢眼睛一亮,環環相扣,天衣無縫,實在有道理啊!她立即呼喝一聲,手持行山杖,開開心心在屋子裡耍了一通瘋魔劍法。
之後崔東山鬼鬼祟祟離開了鸛雀客棧。
裴錢也懶得管他,如果大白鵝在外面給人欺負了,再哭哭啼啼回來找大師姐訴苦,沒用,因為她是一個么(沒)得感情的殺手。
崔東山偷偷摸摸返回客棧的時候,已經是深夜時分,站在裴錢門外的廊道中,發現她還在屋內走樁。
裴錢緩緩走樁,半睡半醒,四周那些肉眼難見的灰塵和月色光線,彷彿都被她的拳意擰轉得扭曲起來。
窗檯那邊,窗戶驀然自行打開,一大片雪白飄然墜下,露出一個腦袋倒垂、吐著舌頭的歪臉吊死鬼。
依舊有些迷糊的裴錢憑藉本能,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勢,往額頭貼了一張符籙,一步跨出,伸手一抓,斜靠桌子的行山杖被握在手心,以行山杖作劍,一劍戳去,點中那吊死鬼的眉心處,砰的一聲,白衣吊死鬼被一劍擊退。接著,裴錢腳尖一點,扔了行山杖,躍出窗檯,拳架一起,就要出拳,自然是要以鐵騎鑿陣式開道,再以神人擂鼓式分勝負。勝負生死只在我裴錢能撐多久,不在對手,因為崔爺爺說過,武夫出拳,身前無人。
一氣呵成,行雲流水,甚至可能對裴錢而言,無思無想,故而尤其純粹。
結果看到了那個打著哈欠的大白鵝。
崔東山左顧右盼,問道:「大師姐幹嗎呢,大半夜不睡覺,出門看風景?」
裴錢惱火道:「大半夜裝神弄鬼,萬一被我一拳打死了怪誰?」
崔東山笑問道:「出拳太快,快過武夫念頭,就一定好嗎?那麼出拳之人,到底是誰?」
裴錢愣了一下,疑惑道:「你在說啥?」
崔東山翻了個白眼,道:「我跟先生告狀去,就說你打我。」
裴錢怒道:「是你先嚇唬我的!」
最後兩人言歸於好,一起坐在院牆上,看著浩然天下的那輪圓月。
崔東山面帶微笑,聽說劍氣長城那邊挺有意思,竟敢有人說如今的文聖一脈,除了左右之外,多出了一個陳平安又如何?文聖一脈,文聖不文聖的,至於更加可憐的文脈道統,還有香火可言嗎?
崔東山笑了笑,與裴錢說道:「咱們明兒先逛一圈倒懸山,後天就去劍氣長城,你就可以見到師父了。」
裴錢說道:「倒懸山有啥好逛的,咱們明兒就去劍氣長城。」
崔東山笑道:「倒懸山有那麼多的好東西,咱們不得買些禮物?」
裴錢覺得也對,小心翼翼地從袖子里掏出那隻老龍城桂姨贈送的香囊錢袋,開始數錢。
崔東山雙手抱住後腦勺,笑道:「我有錢,不用你掏。」
裴錢一枚銅錢、一粒碎銀子都沒放過,仔細清點起來,畢竟她如今的家當里,神仙錢很少,可憐兮兮的,都沒多少個伴兒,所以每次數錢,都要多摸一摸它們,與它們說說悄悄話兒。這會兒聽到了崔東山的言語,她頭也不抬,搖頭小聲道:「是給師父買禮物啊,我才不要你的神仙錢。」
崔東山玩笑道:「陪了你這麼久的小銅板、小碎銀子和神仙錢,你捨得它們離開你的香囊小窩?這麼一離別,可能這輩子就再也見不著它們了。不心疼?不傷心?」
裴錢拈起一枚私底下取了個名字的雪花錢,高高舉起,輕輕搖晃了幾下,道:「有什麼法子呢?這些小傢伙走就走唄,反正我會想它們的嘛,我那小賬本上,專門寫下它們一個個的名字,就算它們走了,我還可以幫它們找學生和弟子,我這香囊就是一座小小的祖師堂。以前我只跟師父說過,跟暖樹、米粒都沒講,師父當時還誇我來著,說我很有心,你是不知道。所以啊,當然還是師父最要緊,師父可不能丟了。」
裴錢放好那枚雪花錢,將小香囊收回袖子,晃著腳丫,道:「所以我感謝老天爺送了我這麼一個師父。」
裴錢想了想,又道:「可是如果老天爺敢把師父收回去……」
說到這裡,裴錢學那小米粒,張大嘴巴「嗷嗚」了一聲,氣呼呼道:「我可凶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