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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56章 徘徊陋巷

  第256章 徘徊陋巷

  陳平安見過三位以劍客自居的劍修,最早的阿良,後來鬼蜮谷的蒲禳,再就是身邊這位大髯遊俠。


  劉叉帶給陳平安的壓力,要勝過那個當了多年鄰居的龍君。一方面是劉叉劍術劍意更高,龍君由於體魄不全,始終沒有重返境界巔峰。另外一方面,龍君終究是人族劍修,劉叉卻是妖族,陳平安承載真名的縫衣之道,與劉叉存在著一種相互壓勝的玄妙關係。


  劉叉饒有興緻地打量起這個白衣隱官,自己的開山大弟子背篋,在這個年輕人手上吃過虧。也好,省得不知天高地厚,以為劍氣長城之外,浩然天下再無劍修。


  陳平安紋絲不動,只是身上法袍重新變作鮮紅色,問道:「飛升城如何了?」


  劉叉取出一壺酒,仰頭灌了一口,瞥了眼似有所動又心如止水的年輕人,反問道:「你還有本事顧得上別人?」


  陳平安點頭道:「確實心有餘而力不足。」


  一襲灰袍的龍君方才已經被老大劍仙斬殺。


  陳清都當年曾經說過,只要龍君膽敢越過城頭往北一步,就會死。事實的確如此。可惜陳平安未能親眼見到劍斬龍君那一幕。


  只是陳平安不知那一截劍尖到底是何物,來自龍君從未現世的某把佩劍,還是老大劍仙留在此地的某件遺物?依循先前那股天地異象,倒像是來自倒懸山遺址大門那邊,只是誰會向劍氣長城丟一截劍尖?若真是某樣遠遊之物,為何劍仙張祿和蠻荒天下又不阻攔?

  至於那團灰白的破棉布與劍尖裹纏在一起,正是龍君身死的一種明證。那些灰袍殘餘,類似一位劍修或暴斃或兵解,然後被大神通剝離出來的本命飛劍。所以絕非什麼法袍。


  老大劍仙只是要他好好收起,用心煉化,卻不是煉化為什麼本命物,而是煉化為一把身外物的佩劍,煉化一截劍尖為長劍,煉化那團棉布為劍鞘,到時候應該會是一把不錯的劍客佩劍。


  陳平安換了個問題:「陸芝死了?」


  心中卻默念:別死,千萬別死。


  劍氣長城的劍仙已經死了太多太多。好不容易離開劍氣長城,陸芝他們這些於劍於家鄉於天地都已問心無愧的遠遊前輩都已經不該只是晚死幾天了。


  無論是陸芝這位女子大劍仙本身的性情脾氣,讓陳平安心生佩服,還是涉及劍氣長城將來在數座天下的千秋大業,陳平安都希望陸芝能夠活個幾千年,哪怕陸芝就此在浩然天下開宗立派,與劍氣長城和飛升城徹底脫離關係,都還是一樁大好事。一位開山祖師的行事風格,往往會決定一座山頭百年千年的門派風氣。


  以後若是還有機會與陸芝重逢,陳平安第一句話就是說:「陸芝你確實傾國傾城,誰否認老子就干他娘。」


  劉叉說道:「沒有,陸芝當下正在與仰止、袁首廝殺纏鬥,不過你師兄就在戰場附近,加上蕭愻擔任隱官的時候就與陸芝關係不錯,陸芝返回南婆娑洲問題不大。」


  陳平安立即又問道:「扶搖洲?」


  劉叉說道:「白也落入周先生的陷阱,仙劍太白已碎。不過蠻荒天下代價也不小,搭進去白瑩和切韻。」


  經此一役,接下來蠻荒天下的十四王座新面孔會越來越多。


  浩然天下那邊,蕭愻劍斬桐葉洲荀淵,曜甲打殺中土神洲周神芝,白瑩煉化了金甲洲完顏老景,扶搖洲一位本土飛升境重傷遠遁,差點連跌兩境,好不容易才保住個仙人身份,若非齊廷濟出劍相救,就要被刻字城頭了,如今已經躲去流霞洲一座下宗宗門的白瓷小洞天,閉關養傷。


  陳平安似乎陷入了沉思。


  難怪,那截劍尖是劍仙太白的一部分。難怪龍君會掠過城頭阻攔劍尖靠近自己。只是白也為何要如此贈送此物?而且還是一把仙劍殺力最大的劍尖?


  蠻荒天下陸陸續續身死道消的王座大妖有荷花庵主、黃鸞、曜甲、白瑩、切韻。


  那位白也詩無敵的人間最得意,竟然會死?!戰場為何會在西南扶搖洲,而不是距離中土神洲更近的金甲洲?中土文廟到底是怎麼謀划的戰事?不過也對,白也與文廟關係平平,儒家好像沒資格對白也仗劍何處指手畫腳。何況扶搖洲和金甲洲到底是怎麼個具體形勢,陳平安沒那未卜先知的本事,只能通過城頭刻字「周神芝」和「完顏老景」來推衍一二。


  劉叉說光是王座大妖就搭進去兩個,加上劉叉尾隨那一截仙劍太白劍尖而至,是不是意味著那場堪稱人間最巔峰的廝殺,是一場前無古人後無來者的圍殺?儒家文廟和中土神洲是否有應對之策?這個劉叉到底有沒有參與其中?還是周密運轉神通,類似崔瀺的山水倒轉,直接將劉叉送到此地?以防萬一,早早斬殺自己了事?

  疑問太多,沒有答案,不知真相,因為線索實在太少,何況劉叉的言語至多只能信七八分。


  但是陳平安倒是很清楚一件事,蠻荒天下和甲子帳越想對半座城頭斬草除根,就意味著浩然天下的大勢越好,絕不至於糜爛不堪,至少南婆娑洲和家鄉寶瓶洲如今肯定還據守穩固,否則半座劍氣長城,加上他這麼個地仙劍修,沒必要讓王座第三高位的劉叉親自過來出劍。


  陳平安被劉叉突兀一拳打碎了山巔境的身軀魂魄。


  劉叉並未出劍,單憑劍修體魄出拳而已,而且還單手拎著那隻酒壺。


  陳平安能擋卻未擋,硬生生扛下一拳,然後在不遠處聚攏身形,心中大為疑惑不解,不知劉叉此舉用意何在,如此出拳的結果,跟龍君昔年出劍的結果一樣,根本殺不死與半座劍氣長城合道的自己,甚至可以說與上任隱官蕭愻出拳相似,陳平安如今最缺的,恰恰就是這種「武夫問拳在身」的淬鍊體魄。但是陳平安沒有任何僥倖心理,更不敢貪求劉叉再出一拳。


  劉叉喝了口酒,笑道:「難怪能熬過龍君多次出劍,武夫體魄底子很好。」


  多次出劍?龍君先後遞出了一百七十九次!

  陳平安問道:「飛升城如何了。」


  同樣的問題,忍不住多問。


  劉叉答道:「飛升城在嶄新天下不但已經站穩腳跟,目前還是五大勢力當中開疆拓土最多的。」


  陳平安如釋重負。隨即嘆了口氣,劉叉如此有問必答,看來自己的處境不太妙啊。自己一個哪裡都去不得的小小地仙劍修,至於勞駕劉叉親自出劍斬長城嗎?

  果不其然,劉叉笑道:「你問幾個問題,我就遞出幾劍。所以你大可以多問幾個,反正只要多於三劍,差別就都不大了。」


  陳平安竟然還真就又問道:「周密是不是與托月山大祖有過一場約定,使得周密不但是幕後主謀,還會是蠻荒天下的戰力最高者?」


  劉叉笑了笑,沒有言語。


  陳平安說道:「搭進去白瑩和切韻?半個才對吧?我第三問,劉先生問了不答;第二問,劉先生更過分,問了作假,所以遞出一劍,意思意思得了。不然我要是再問下去,說不定劉先生還要欠我幾劍。」


  劉叉不再理睬陳平安,隨意縮地山河,行走在這半座劍氣長城城頭之上。


  陳平安就一直跟隨著這個昔年王座第三高位的劍客。


  劉叉蹲下身,在一處伸手抵住城頭,輕輕一按,很快就站起身,去往別處,劉叉與身邊的隱官隨口說道:「就當是欠你兩劍好了,只管出劍二十次,在那之後,我再出劍。」


  劉叉言語之時,環顧四周,天地一變,劍氣森嚴。


  劉叉喝了口酒,笑道:「還真是不客氣。」


  劉叉丟了一壺酒:「行了,先前是故意嚇唬你的,也是故意說給老瞎子聽的,周密要我拿你當魚餌,釣那老瞎子來此送死。」


  劉叉已經被周密以「天下大義」動之以情,加上托月山大祖的敕令「曉之以理」,違心做事一次,就絕不會再次在劍氣長城對一個年輕人出劍。但要是說劍斬一個十四境的老瞎子,劉叉不介意多出劍一次,只要老瞎子離開十萬大山,劉叉就會傾力出手。


  酒壺並未墜地,反而行蹤不定,倏忽出現在各處。至於那個年輕隱官,更是不見身影。


  劉叉笑了笑,這小子倒是謹慎得……好似周密了。


  對面那座城頭,離真站起身,一臉疑惑。


  周密突然現身,笑道:「你應該感謝我,會讓一條光陰長河稍稍偏離原先河床。」


  離真嘆了口氣:「到頭來,我才是那個傻子。」


  周密搖頭道:「我早年在托月山翻閱那本老皇曆,一直堅信遠古劍修當中,不管是已經戰死還是存活下來的,觀照都被低估太多太多,那場河畔議事,應該有你的一席之地。只不過想來沒有誰願意自己身邊站著一個好像在光陰長河下游渡口等人的存在。」


  「當年我專門替你推衍過很多結果,到底如何才能自救,盡量熬到更遠的某座渡口,只是很難有一個萬全之策,意外之喜,是讓我受到啟發,於是早早有了如今這場圍殺之局,不過我當年設想的伏殺之人,是與眾多遠古神靈一起從天外撞入浩然天下的禮聖。一旦成功,世間再無小夫子,白澤就有可能改變主意。」


  離真皺眉道:「白澤與禮聖關係絕好,不會因此徹底反了蠻荒天下?」


  周密笑道:「勝負兩可間,幫誰都兩難。可當蠻荒天下佔據六分勝算的時候,無論是為了浩然天下少死人,還是讓蠻荒天下站穩腳跟,到時候白澤的選擇,其實就只有一個了。乾脆利落,速戰速決,唯有天下大定,才有機會休養生息。當然在那之前,我肯定會主動找到白澤,答應一些事情,做出很大的讓步。」


  周密轉頭望向遙遠南方的那處十萬大山地界,微笑道:「妖族白澤,為浩然天下說話,人族賈生,為蠻荒天下謀勢,你覺得還有比我們更合適的天然盟友嗎?」


  離真說道:「可惜沒成。」


  周密說道:「確實可惜。」


  離真感慨道:「賈生手段,真是陰毒。」


  周密笑道:「陽謀用得,陰謀也要用得,若是能將陰謀用得如同陽謀,就是兵家集大成者。」


  離真小聲嘀咕道:「當年文廟就不該讓你活著離開浩然天下,至少也該在劍氣長城就讓賈生莫名其妙暴斃了。」


  周密只是搖頭。


  離真問道:「你到底要吃掉多少大妖才罷休?我很好奇你如今當真只有十四境嗎?你與我師父……」


  周密擺擺手:「不該知道的,就別多問,也別多想了。」


  劉叉傾力一劍所斬白也,是光陰長河停滯為湖泊,卻好似驀然重歸既有河床,使得白也手持四把仙劍,的的確確劍斬了四頭王座大妖,在那之後,白也已經徹底耗盡靈氣與心中最得意之詩篇,然後又被周密重新將那段光陰長河倒轉逆流,只餘下一個身死劍折的白也,留在光陰長河的渡口,其餘一洲天地萬物,連同六頭王座,和一劍斬殺白也的劉叉,悉數重歸光陰湖泊。只是在這期間,白也察覺到對面的切韻正是賈生之時,就已經手持太白劍斬切韻,不但如此,被劉叉出劍斬殺的白也,同樣以陰神出竅遠遊,以其人之道還治其人之身,倒轉光陰,逆流而上,以毀棄仙劍的代價再次出劍斬殺白瑩。直到這一刻,周密再真正將湖泊打開禁制,重新恢復正常光陰長河,洶湧流瀉天地間。所以在那之後,一洲天地的光陰長河才會如此破碎紊亂。


  為的就是讓將來之白也,盡量遠離當下之白也。再無十四境修為,徹底失去一把仙劍太白,從此白也再無礙天下大局走勢。在那之後,白也未來百年千年,是否能夠重返巔峰,周密非但不會忌憚,反而充滿期待。


  離真突然試探性問道:「白瑩是你……的陽神身外身?然後在修道過程當中,夾雜了諸多魂魄,讓白瑩自以為是白瑩?」


  周密笑道:「觀照為何說自己是個傻子,我看不是。所以我一直很看重你這個托月山嫡傳。如果不是小有意外,年輕隱官代替寧姚出戰,離真如今就可以知曉更多內幕了。當然,四仙劍之一的天真,要麼毀去,要麼成為我的本命物之一。」


  離真問道:「周密,幾千年來,你到底『合道』了多少大妖?」


  所謂的周密十四境之合道,便是吃,吃荷花庵主,吃曜甲,吃切韻,合攏陽神白瑩,不還是吃?


  事實上還有一個跌境到元嬰境的王座大妖黃鸞!


  至於那個金甲洲的飛升境完顏老景,自以為可以苟且偷生,下場如何?落在了周密手裡,還能如何。


  蠻荒天下,誰都不易見到周密,周密所見之人,多是些值得栽培的年輕人。不然無須周密阻攔,自有托月山嫡傳幫忙阻攔。因此周密的王座第二高,一直給蠻荒天下的感覺,就只是托月山有意為之,好像是因為托月山需要一個腦子夠好、幫忙傳話的存在。所以文海周密一直被認為至多是飛升境巔峰,是名次極高卻戰力相對靠後的一個王座。


  而枯骨王座大妖白瑩,幾乎從未與其他王座或是飛升境出手廝殺,喜歡鬼祟謀划,刨地三尺,專門針對那些暗中養傷的大妖,傳聞是煉化為傀儡。所以白瑩看似戰力不高,但是出了名的家底深厚,以及城府深重。


  白瑩不但有龍君頭顱所化的劍侍龍澗,還有觀照一部分殘餘魂魄煉化的那把長劍。白瑩行事,當真稱得上是百無禁忌。


  離真頗為無奈,備感無力,竟是再次蹲下身,長吁短嘆起來。


  即便本命飛劍是那光陰長河的離真,也不敢說自己眼中所見就是真相。


  許多時候,看見了一部分的真相,最讓人自以為是。只不過尋常人越自以為是,活得越輕鬆就是了,山上山下皆如此。離真則是例外。


  離真突然想起一事,差點兒沒笑出眼淚來。


  相傳歷史上大妖白瑩曾經詢問文海周密一個問題:周先生是否要當蠻荒天下的文教之主。周密好像只是笑答「不夠」二字。


  離真抬起頭,怔怔地看著青衫文士裝束的讀書人。讀書人這麼可怕嗎?


  周密只是安靜等待那個老瞎子的選擇。


  老瞎子還是老樣子。


  只要老瞎子不離開山頭,周密也不至於去十萬大山那邊折騰。


  周密以心聲笑道:「離真,你好好想想,想通了,就去桐葉洲找我。想不明白,也無不可,你就留在舊蠻荒天下版圖好了。」


  扶搖洲一役,周密為了斬殺白也,除了那些層出不窮的神通手段,還有最根本的代價,就是周密身上半個白瑩和半個切韻的大道就此付諸流水。前者早早得自蠻荒天下,後者最新得自浩然天下。


  年輕隱官和劉叉對話當中,誤打誤撞的一語道破了天機,其實是猜的。


  如何猜出,很簡單,設身處地,以讀書人去設想讀書人的一肚子壞水,不妨以最大惡意揣測他人之用心,將諸多手段儘可能想得「周全縝密」。


  線索其實也有幾條,比如荷花庵主的身死道消,如果說托月山大祖與陳清都相互大道壓勝,不能出手,那麼周密作為蠻荒天下的「隱官」,至少也該阻攔,而不是眼睜睜看著董老前輩劍斬大妖不說,還要拖曳一輪明月到人間。


  至於周密如何「說服」切韻,離真猜不出來。周密好似猜出離真的疑惑,主動為其解惑:「在我的大局之中,劍修斐然是一個極其重要的存在,遠比賒月、雨四之流更重要。」


  周密隨後又說出了一個讓離真心神震顫的說法:「觀照一樣如此,在我心中,分量僅次於斐然。所以觀照所有殘餘魂魄的兜兜轉轉,一直都在我的掌控之中。」


  周密隨即說道:「惱火?需要嗎?一個在這城頭怨天尤人多少年了的離真,當真就不想脫離光陰長河的河床拘束,甚至都不用再當什麼劍修觀照?」


  周密指了指遠處陳清都劍斬龍君的戰場:「你以為陳清都最後一劍不是向觀照遞劍?老皇曆終究是要翻篇的。」


  這座城頭,曾經有刑官和隱官官職,甚至昔年賈生還當過前任刑官。


  更早之前,遠古天庭,有持劍者和披甲者。


  只是白也竟然贈劍給桐葉洲斐然,這讓周密有些小小不悅,又需要他額外分心去打殺一個大意外了。


  昔年講學傳道斐然,兩人雖然沒有先生學生的名義,但其實周密傳授斐然學問,遠比傳授給綬臣、流白這些嫡傳更為用心。


  事實上,斐然所在師門,僅存三位,在托月山大祖安排下,都早已是周密的棋子,周密原本有朝一日,甚至會以斐然某種意義上的「傳道恩師」身份現身,再還給斐然半個師兄切韻,也要讓斐然死心塌地追隨自己,共同走向那條幾乎沒有盡頭可言的大道。兩人身後會有離真、雨四、涒灘之流的存在,遠遠跟隨他們。


  昔年在托月山,周密找到了那位養傷六千年之久的蠻荒大祖,提出過上、中、下三策。


  第一個意外是劍氣長城的舉城飛升,落在了第五座天下。不然蠻荒天下在劍氣長城的戰損會小很多。


  第二個意外是綉虎崔瀺的吞併一洲,阻滯桐葉洲妖族北上。


  此外,像是十四境白也的出劍,觀道觀觀主的兩邊都幫一把,然後隔岸觀火。當然還有當下隔壁年輕人擔任隱官,都算不得什麼意外。


  不然周密的上策早已達成,一舉攻破西南扶搖洲,主力攻打孱弱不堪的東南桐葉洲,北征最不堪一擊的寶瓶洲,一鼓作氣拿下戰力空虛的北俱蘆洲,以及最後一個牆頭草皚皚洲。隨後與中土神洲、流霞洲、南婆娑洲展開對峙,在此期間,先將扶搖洲暫時歸還中土文廟,可最終還是由蠻荒天下奪得扶搖洲和金甲洲。


  周密只要拿下寶瓶洲,就是一個重大轉折點。


  而那高低三策,最有意思的地方,在於蠻荒天下的大勢與文海周密的大道成就,恰恰相反。


  周密對此沒有任何隱瞞,與那位灰衣老者直接坦言,後者更是大笑不已,不但沒有一巴掌隨便拍死當時境界平平的浩然天下賈生,反而讓周密只管放手去做。之後數千年,賈生變成了周密,周密又變出一個白瑩。至於劍氣長城的戰事,周密其實一直在暗中謀划,除了劍仙劍修本身的緩緩策反,重點更是浩然天下的人心,比如雨龍宗、蛟龍溝、扶搖洲山水窟,授意三頭大妖在桐葉洲的潛伏……


  至於最終是誰的上策誰的下策,托月山大祖和周密都可以接受。


  一座毫無教化可言的蠻荒天下,卻能以國士待浩然天下賈生,真是一個天底下最大的笑話。周密豈能不殫精竭慮,為托月山潛心謀划大勢數千年之久。


  周密突然微微皺眉,隨即眉頭舒展,微笑道:「好個符籙於玄,接連壞我兩件小事,遲早有一天要和他講講理。」


  一處明月宮殿遺址大門外。「飛升」至此的紫衣白髮老人,搖搖欲墜,幾乎跌倒在地,他仍是心思微動,怒喝一聲,忍著傷勢,依舊毫不猶豫就以術法碾碎了數以萬計的殘餘符籙,使得其中一張金色材質的明月符驀然化作一個儒生身形,儒生略帶笑意,隨之消散,於玄大罵了一句:「狗賈生,老子拉不出狗屎給你吃!」


  為了脫離扶搖洲的光陰長河禁制拘束,於玄手持那把白也丟來的太白劍鞘,老人不惜打碎一枚酒壺的整條心相星河,一半作為還禮,竭力護住白也的魂魄,好讓坐鎮穗山之巔的至聖先師把握更大、勝算更多,餘下白也魂魄更全,至於剩餘一半星河,符籙數量仍是多達四十餘萬張,與天象星河相互牽引,變成一座類似飛升台的符籙長橋,拖曳於玄遠離人間,最終來到這座浩然天下萬年禁地之一的冷清月宮廢墟。哪怕如此,依舊險之又險,若非有白也之外的劍仙出劍阻攔,於玄恐怕就要被一個扎羊角辮的丫頭打落人間了。


  只是不承想周密竟然不知施展了什麼手段,能瞞天過海,將一粒心神依附在符籙之上,一路尾隨至此,於玄還是落地之後,才只是憑藉直覺意識到不對勁,二話不說便「破罐子破摔」,寧願打碎一件有關大道根本的本命物剩餘符籙,也絕不讓萬一出現。事實證明符籙於玄此舉賭對了。


  周密甚至懶得收回那粒由賒月本命月色作為遮掩的心神,選擇與那張金色符籙一同消散,免得被至聖先師拘了去。


  在月宮廢墟外,符籙於玄頹然坐地,手持一把白也囑託他歸還大玄都觀的太白劍鞘,他大笑道:「他姥姥的,再也不當英雄了。」


  只是於玄很快撫須而笑:「去他的十四境,老子爽得很!」


  低頭一看,雪白鬍須血跡斑斑,撫須好似揪鬚,又開始破口大罵狗賈生。


  罵完之後,於玄想要起身,遠離這是非之地,不承想又一張書頁憑空出現,飄落在他身前。他伸手一抓,整個人被拖曳遠去,好像符籙於玄要被一頁書帶往浩瀚星河當中去了。


  書頁上邊有詩句:星漢燦爛,若出其里。以及一句好似旁註的言語:符籙於玄,在此合道。


  於玄站在那張驀然大如虛舟的符籙之上,好似大道遠遊,仙人乘桴浮於星海。


  於玄打了個道門稽首,心湖中有漣漪響起:「於玄仙氣很浩然。」


  於玄哈哈笑道:「至聖先師謬讚,謬讚了啊。」


  劍氣長城那邊,周密打開小天地禁制,一腳跨入對面城頭的籠中雀當中。


  周密啞然失笑,兩位劍客,好似天各一方,各自喝酒。


  劉叉率先起身,破開那把籠中雀的天地禁制,重返浩然天下南婆娑洲,聽周密的意思,既然已經拿下三洲,接下來就要給那位醇儒一個晚節不保了,爭取同時拿下南婆娑洲和寶瓶洲。其中南婆娑洲戰場,會交給劉叉,只需要問劍陳淳安一人,其餘都不用多管。


  陳平安站起身,笑眯眯道:「老瞎子不好殺吧?」


  周密環顧四周,點頭道:「比隱官大人是要難殺些。」


  陳平安將手中酒壺收入袖中,問道:「如何能殺白也?」


  周密答非所問:「你是劍修,卻未能見到白也出劍,憾事。」


  陳平安說道:「以後白也可以看我出劍。」


  周密笑了笑,年輕隱官這句話,聽著很豪氣干雲,尋常人聽見了,只當是一個年輕人的眼高於頂,連白也都不放在眼中,但是周密卻知道,這是浩然天下讀書人陳平安與浩然賈生言語的一個道理。


  憾事往往讓人失望,可是我還是要做到不讓他人失望。


  周密看著這條不知該說他大言不慚還是赤子之心的喪家犬,竟然極有耐心,緩緩說道:「那是一個人還未曾真正失望過。」


  陳平安雙眼眯起,一樣語速緩慢,說道:「曾經有個小女孩在流亡逃難的路上,親眼見到自己的娘親躲著丈夫和女兒偷吃饅頭。小女孩就只是麻木地看著那個場景,你說她失不失望,絕不絕望?一樣可以變的,可以改的。是個讀書人,就了不起嗎?失望就會更大嗎?我看未必。」


  周密搖頭道:「道理是個好道理,可還是太小。」


  年輕隱官驀然而笑:「那是當然,晚輩年紀輕,學問淺,哪裡能跟文海周密比較大、道、理。」


  周密雙手負后:「到底要親手打殺多少個自己,才能真正認命,再去一步一步改天換地?」


  陳平安面無表情。周密已經身形消逝,甚至連陳平安本命飛劍籠中雀對此人的到來和離去都毫無察覺。


  陳平安拈出一張符籙,確定一下自己到底身在誰的天地當中。


  周密在陳平安身後出現,笑道:「這麼膽小,怎麼當的隱官?」


  陳平安收起符籙。


  周密說道:「很期待你武夫十境的氣盛。」


  陳平安默不作聲。


  在兩座天地之外的劍氣長城,那些昔年從畫卷當中走出的劍仙英靈開始列陣,能消磨掉周密多少道行是多少。


  周密笑道:「金丹碎了又碎,才躋身的山巔境,那麼元嬰境呢?不如用練氣士的跌一境,來換純粹武夫的止境?」


  陳平安深吸一口氣,實在不行,就拼了半座劍氣長城不要。


  這就是陳平安最後的撒手鐧。拿一條命和半座劍氣長城去換某頭王座的大道。其實半座劍氣長城的價值依舊極大,這筆買賣很不划算,但是又極有意思。一頭王座大妖,誰願意拿大道來換?龍君大概是最捨得的一位,卻一直在確定老大劍仙的後手是否存在。


  周密好像在確定這位年輕隱官的決心大小。最終他一閃而逝,先撤去天地禁制,再破開籠中雀。


  返回桐葉洲之前,在城頭之上,周密竟是以劍氣刻下「白也」二字。不但如此,周密甚至打散了甲子帳的山水禁制,使得年輕隱官得以稍稍重見天日。


  陳平安出現在崖畔,對岸就是離真,龍君一死,那半座劍氣長城,就只剩下離真這一個托月山百劍仙了。


  遙遙對望。離真眼神複雜,似笑非笑。


  陳平安問道:「吃著屎了,這麼開心?」


  離真問道:「分你點?」


  陳平安點頭道:「拿來。」


  離真愣在當場,疑惑道:「陳平安你腦子是不是從小就有病?」


  陳平安說道:「餓狗才不怕棍,你比較雞立鶴群。」


  離真看了眼南方的廣袤大地,再轉頭看了眼北邊去往浩然天下的大門,最後收起視線,望向陳平安,說道:「走了。」


  陳平安說道:「離真是離真,觀照是觀照,離真是觀照,觀照是離真,是什麼重要嗎?眼前人是誰,這都沒弄明白,你又能去哪裡?」


  離真錯愕不已,隱官大人竟然都會說人話了?!


  陳平安又道:「你都聽得懂人話了?」


  離真抱拳,使勁搖晃,算是第一次主動認輸了。


  陳平安突然坐在崖畔,離真也同樣如此,自言自語道:「等我一走,離真、觀照都不是了,陳清都死了,龍君死了,都死了。」


  劍氣長城的歷史,甚至整個劍修的老皇曆,似乎就此一分為二,比起被托月山大祖斬開實實在在的劍氣長城,還要更加做了個了斷。


  陳平安默不作聲,拿出一壺酒,輕輕拋出,再以劍氣碎之。一壺酒水灑落大地。遙祭萬年之前的劍修龍君,與兩位摯友,一同問劍托月山。


  中土郁氏聯手皚皚洲劉氏,一個出人出力,一個出錢,再耗費玄密王朝一處清秀地界的山水氣數——以至於方圓百里之內靈氣枯竭——最終臨時打造出一座從金甲洲北部跨洲來到中土神洲的大門。當然要做成此事,還需要有人出劍,出劍之人正是來自劍氣長城的刻字劍仙齊廷濟。


  關於這位外鄉老劍仙的傳聞,如今在中土神洲多如雨後春筍,幾乎所有不同脈絡的山水邸報,都或多或少都提及過這個橫空出世的齊廷濟。所有邸報幾乎都不否認一件事,如果沒有齊廷濟的出劍殺妖,扶搖洲和金甲洲只會更早淪陷。


  老秀才在書院那邊氣得不輕,去找了郁老兒那個臭棋簍子,討要點酒水喝,順便看看郁老兒有沒有什麼用不著的物件。


  裴錢則帶著寶瓶姐姐去見在溪姐姐郁狷夫。


  金真夢和朱枚這兩位劍修,最早離開金甲洲戰場,撤往北方大門,郁狷夫和裴錢這兩位純粹武夫更晚離開。


  最後只剩下曹慈,依舊留在了金甲洲北方。


  裴錢與曹慈問拳四場,只好暫且擱置。事分大小,事有緩急,裴錢對此拎得很清楚。


  最後郁狷夫四人一起返回郁家,不承想林君璧也在附近。林君璧先前從邵元王朝一路遊歷到玄密王朝,在京城待了半月有餘。只不過林君璧此次出門,沒有對外泄露任何消息。如果郁狷夫三人沒有返回中土神洲,林君璧再待半個月就要返回邵元王朝了。


  郁氏是中土神洲最拔尖的豪閥巨族,開枝散葉極廣,家譜一箱箱。郁狷夫又是被寄予厚望的嫡女,不然當初也不會跟那位「懷氏麒麟」定親。


  林君璧、金真夢、朱枚,三人既是劍修,又都是邵元王朝人氏,關係絕好,如今都住在身為「玄密王朝太上皇」的郁氏府邸。


  郁狷夫又當起了蹩腳月老,拉著那位家族同齡女子郁清卿來與林君璧手談一局。


  郁狷夫瞧著兩人,越看越登對,真是一對璧人。不生一堆粉雕玉琢的娃娃真是可惜了。


  至於那個據說來自山崖書院的紅衣女子,郁狷夫只是禮數周到,僅此而已。她和裴錢是生死與共的患難之交,李寶瓶就只是朋友的朋友了,而打點關係一事,從來不是郁狷夫的長項。


  郁狷夫帶著一行人來到癭柏亭,此處是郁氏府邸享譽一洲的名勝之地,亭內白玉桌即是棋盤,只有兩張石凳,桌上有兩隻棋罐,對弈落座,其餘站著旁觀,很有講究。當然,涼亭有圍欄長椅可坐,只不過離著棋局稍稍遠了。


  作為一個龐大家族定海神針的郁氏老祖,是少年神童出身,被譽為「美風神,少有大志,好學不倦,博覽群書」。這座癭柏亭就是郁氏老祖郁泮水親手打造的景點,不過在一百多年前,此地曾被郁泮水封禁了足足三百年,就只為了下出前無古人後無來者的一局仙棋。


  先後有一百六十人落子棋盤,因為每人只能下出一手棋。至於是執白還是執黑,碰運氣。黑棋從先手精妙無雙,到江河直下、中盤大潰,白棋則形勢一片大好,直到一位白衣儒士入亭,拈起一枚黑子落在棋盤,然後說了句「不用再下了」。


  眾人一入涼亭,再看四周,別有洞天,古柏森森。據說那些每一棵都價值連城的老柏,是從一處名為錦官城的仙府移植過來的。


  竹出青神山,柏在錦官城。


  裴錢對圍棋不感興趣,從來都是這樣,小時候是懶得動腦子,又掙不著錢,後來至多看老魏和小白他們幾個在棋盤上殺來殺去的。


  李寶瓶就站在郁清卿身後,觀棋不語。


  金真夢和朱枚則站在林君璧身後,自家人當然要護著自家人。


  如果不是郁狷夫說過自家老祖是個臭棋簍子,只是喜歡附庸風雅,非要搗鼓些虛頭巴腦的事情,不然裴錢都要以為郁氏老祖下棋能穩贏小師兄了。


  私底下聽郁狷夫說,甚至連那什麼「少年神童」「美風神」「好學不倦」,都是她老祖當了家主之後請人瞎扯的,其實老祖小時候就是個視財如命的小胖子,小小年紀就學會了許多掙錢營生。


  郁清卿笑道:「君璧棋理,越發醇正了。」


  實尖虛鎮被林君璧發揮得爐火純青。前些年林君璧做客郁氏時,他是在強行追求棋術的所謂奇妙高遠、神龍變化,卻似乎又在棋盤上的短兵相接處殺心過重。如今林君璧卻棋風一變,邃密精嚴,不失步驟,殺法環環相扣,棋理與殺氣卻不重,所以郁清卿對其才有「醇正」的評價。


  郁清卿棋術未必如何高超,至多能算是玄密王朝的第一流棋待詔,比起精通弈棋一道的山巔仙師差距還是很明顯的,但是她的眼光一向很好,被老祖笑稱為郁家解語花。


  林君璧從棋罐拈子時,郁清卿看了眼俊美非凡又神色專註的年輕人,心中則感慨:國運興,棋運亦興。在蒸蒸日上的邵元王朝,林君璧必然是未來國師了。


  終有一天,林君璧的棋理會達到「一氣清通,脫然高蹈」的境界。不是所有精通弈棋的人,當真能夠在棋盤外如何成就氣候,可眼前這個昔年少年,好似大道就與棋相通,生枝生葉。


  郁狷夫和裴錢並肩而坐,郁狷夫脫了靴子,盤腿而坐,摘下腰間酒壺,遞給裴錢。裴錢趕緊給郁狷夫使眼色,悄悄抬起下巴,點了點神色認真的寶瓶姐姐。


  郁狷夫笑了笑,自顧自飲酒起來,心中大為好奇,裴錢除了她師父之外,竟然還有怕的人。


  郁狷夫伸了個懶腰,雙手扶在身後圍欄上,聚音成線,與裴錢說道:「曹慈在兩洲戰場出拳極多,跟你師父那次躋身山巔境關係不小。」


  進了涼亭后,裴錢始終端坐,挺直腰桿,雙拳虛握擱放在膝蓋上,輕輕點頭。


  郁狷夫說道:「山崖書院如今名氣可不小了,都要歸功於那位大驪綉虎。」


  裴錢卻不願多談綉虎,只是笑道:「我很早就認識寶瓶姐姐了。我師父說寶瓶姐姐從小就穿紅衣裳。」


  郁狷夫點點頭。雖然還是不太理解,為何裴錢會對紅衣女子李寶瓶如此親近,卻也不願刨根問底,就像裴錢就從不在她面前提及那個懷潛。


  郁狷夫喝著酒,偶爾瞥一眼棋局,反正看不看都看不清勝負走勢,她會下圍棋,不過就真的只是會下而已。她更喜歡象棋,郁氏藏書樓就有一位兵家祖師親筆手書的《象經》初稿。


  山上練氣士,遠比山下俗子更加思慮幽深、算計長遠,不過除了兵家修士之外,修道之人往往推崇圍棋輕視象棋。


  郁狷夫問道:「你會不會下象棋?」


  裴錢搖頭道:「沒下過。」


  當年老魏和小白經常下象棋,只是某次被小師兄冷嘲熱諷了一通。稍微用心想了想,裴錢就想起了那番言語,一字不差,一一記起。其中一句最損了:「這象棋的深度,就是魏羨喝酒的海量,你們倆不臊啊?」


  郁狷夫當然不知道這一茬,隨口說道:「年輕候補十人當中,有個叫許白的年輕人,精通象棋,他那『許仙』美譽一半在此。因為許白在少年時,曾經夢遊中土兵家祖庭直鉤台,與那位隱世數千年的姜姓老祖對弈十局,許白四勝六負,所以許白在成為候補十人之前,其實在山巔修士當中就已經名氣很大了,在『許仙』之前,早早就有了個『少年姜太公』的綽號。」


  郁狷夫喝了一口酒:「有機會一定要與他請教請教。輸棋是肯定的,只希望輸得不要太難堪。」


  裴錢對什麼許白許仙就更不感興趣了,所以說道:「我只見過符籙於玄老前輩,確實很仙。」


  詩家白仙,詞宗蘇仙,符籙於仙。象棋許仙?

  裴錢突然咧嘴一笑:「在溪姐姐,如果,我是說如果啊,我是你們郁家老祖,就將那一百多顆黑白棋子偷偷藏起來,銘刻上下棋修士的名字。既能珍藏,又很值錢。」


  郁狷夫眼神古怪。


  裴錢問道:「已經這麼做了?」


  郁狷夫嘆了口氣:「咱倆換個身份就好了。」


  裴錢搖頭。她可捨不得換。


  林君璧和郁清卿下完一局棋,耗費了將近半個時辰,還要復盤。


  事先問過郁狷夫,得到許可后,裴錢就帶著寶瓶姐姐一起閑逛起來。


  走遠后,李寶瓶揉了揉裴錢的腦袋,說道:「跟朋友相處,不用那麼拘謹。」


  裴錢想了想,點點頭:「聽寶瓶姐姐的。」


  李寶瓶繼續說道:「你剛剛從金甲洲戰場回來,下意識綳著心弦,也很正常,不過你不能一直這樣。當年小師叔帶著我們遠遊,偶爾都會偷個懶,何況是你這個當弟子的。」


  裴錢悶悶道:「師父就算偷懶,也是為了攢氣力和心氣,不一樣的。」


  李寶瓶笑著沒說話。


  老秀才突然現身,身邊多了個頭戴虎頭帽的小孩子,老秀才大笑不已,和那孩子介紹說道:「可以喊寶瓶姐姐、裴姐姐。」


  孩子斜眼老秀才,老秀才立即悻悻然道:「喝高了喝高了,怪不得我,郁老兒別的不說,這珍藏多年的酒水,真是很夠勁。」


  然後老秀才遞給裴錢一把小巧玲瓏的竹黃裁紙刀,詩篇銘文刻滿正反兩面,笑道:「裴錢,這是那位郁前輩補上的見面禮,收下吧。客氣啥,長者賜莫要辭嘛。是件咫尺物,對於郁前輩來說,就是九牛一毛,落魄山的一粒瓜子,只管收下,不然郁老兒肯定要急眼。」


  裴錢剛要說話,被李寶瓶扯了扯袖子,裴錢便撓撓頭,接過了那把珍貴異常的裁紙刀。確實有些家當,沒有咫尺物的話,都要頭疼怎麼帶回家去,總不能一直欠著在溪姐姐那件咫尺物,說好了離開金甲洲就要還她的。


  然後老秀才說要離開一趟,要去穗山。


  從頭到尾,老秀才都沒說那個頭戴虎頭帽的小孩子姓甚名誰。


  老秀才一走,李寶瓶和裴錢也各自離開了郁家。


  李寶瓶要返回學宮,山崖書院學子目前在那邊求學,裴錢則遠遊多年終於返鄉。不過要先跨洲去往皚皚洲,再繞路去往北俱蘆洲,才能返回寶瓶洲。


  李寶瓶將那把狹刀交給裴錢,腰間只懸一枚養劍葫,紅衣牽馬離去。


  裴錢站在門口,喊了聲「寶瓶姐姐」。李寶瓶轉過頭,笑眯起眼,驀然燦爛而笑,雙腳輕輕跺地,雙手飛快晃動。裴錢撓撓頭,終究沒好意思如此孩子氣了。


  裴錢站在門口許久,這才轉身走回府邸,先勞煩一位管事幫忙通報一聲,看她能否去郁家老祖那邊道謝和告辭,那位管事笑著答應下來。


  裴錢見過了郁氏老祖,再去與郁狷夫告辭,郁狷夫就要送她去那座仙家渡口,裴錢帶著那個取名阿瞞的不記名弟子,結果到了渡口,郁狷夫臨時起意,說:「裴錢,既然你要去趟雷公廟,我正好也想去那邊逛逛,看能否與那位沛阿香沛前輩請教拳法。」


  郁氏老祖郁泮水站在私人花園一處懸挂「木野狐」匾額的涼亭內,他身邊站著一位年輕俊美的白衣公子哥。


  郁泮水笑呵呵搓手道:「沾光沾光,虧得有齊兄在,氣運在我,老秀才今兒下手不重。」


  這位暫時做客郁家的「年輕公子」正是齊廷濟,他在扶搖洲山水窟沒能救下周神芝,所幸後來在金甲洲劍斬完顏老景。雖然那位飛升境多半沒有徹底死絕,但這筆戰功實打實落在了這位劍氣長城老劍仙身上,至於那位扶搖洲本土飛升境,更是對齊廷濟感恩不已,與齊廷濟約好,等他在流霞洲白瓷洞天出關,一起找個地方喝酒。


  老劍仙,是說齊廷濟的修道歲月、城頭刻字,其實齊廷濟是極為年輕的容貌。齊廷濟在中土神洲,先是聲名鵲起,然後享譽一洲,只不過之後他卻消失無蹤,有傳言說是皚皚洲劉氏財神要重金邀請齊廷濟擔任家族「太上供奉」,劉氏的重金,那絕對是超乎想象的重金,所以齊廷濟如今已經是劉氏的座上賓。


  兩洲戰場積攢下來的功德,足夠讓齊廷濟在浩然天下開宗立派了。但是齊廷濟還在猶豫,一旦在浩然天下紮根,以開山祖師的身份建造出一座祖師堂,就等於主動放棄了飛升城和第五座天下。扶搖洲和桐葉洲兩道大門支撐沒幾年,所以浩然天下這邊關於飛升城的山水邸報幾乎空白,要不然就是一些個胡亂杜撰的小道消息。


  先前老秀才找上門來,齊廷濟就主動避而不見,不承想就此錯過了那個頭戴虎頭帽的孩子。


  郁泮水甚至都沒敢點名道姓,支支吾吾,齊廷濟便大致猜出了扶搖洲一役的最終結果,儒家文廟一定付出不少。


  郁泮水笑道:「劉聚寶那傢伙財大氣粗,心更凶,所以不如我,不用花一枚錢,就讓齊兄當了郁氏的挂名客卿,君子之交淡如水嘛。」


  齊廷濟一笑置之。


  郁泮水收斂笑意,問道:「準備如何答覆劉氏?」


  齊廷濟說道:「我先見見這位劉氏財神。」


  郁泮水點點頭,花園內瞬間百花齊放,下一刻,一個身材修長、衣衫素雅的中年男子好似就站在百花叢中,中年男子走到涼亭中,和齊廷濟抱拳笑道:「劉聚寶見過齊劍仙。」


  齊廷濟抱拳還禮。


  郁泮水笑道:「你們聊,我去見個晚輩,看能不能給那小子忽悠瘸了,成功入贅我郁氏。」


  劉聚寶扯了扯嘴角。


  郁泮水一拍腦袋,打了個響指,匾額那邊出現一縷青煙,最終凝聚出一個身姿婀娜的艷美女子,跟在郁氏老祖身後。


  一間書房。


  林君璧跨過門檻后,一位仙人境修士輕輕關上門。書房內只有一位老人,拎了把椅子背窗而坐。林君璧上前幾步,作揖行禮。


  林君璧能在那癭柏亭落座,在這書房就休想了。


  眼前這位蹺二郎腿的郁家老祖,瞧著就是個錦衣玉食的富家老翁,胖乎乎,一眯眼,眼更小了,越發顯得臉大,憑空多出幾分油膩。


  很難想象,這位老人不過玉璞境修為,就能夠在大澄王朝覆滅后又扶植起一個國力更強的玄密王朝。而不管是大澄還是玄密,都要比如今的邵元王朝排名更高。


  在略顯幽暗冷清的書房裡邊,既然老人不說話,林君璧就只是站著。


  郁泮水終於開口笑道:「聽說你精通弈棋,都快要青出於藍而勝於藍了?」


  「君璧棋術依舊不如先生厚實。」


  「這話說得油膩了,我是問輸贏,沒說棋風,按照你的說法,我還比綉虎下棋霸道呢,有意思嗎?」


  「君璧與先生對弈,各有勝負。」


  「小子賊精,養望術比棋術更高。邵元國師教出了個好弟子。」


  「該得的,一毫一厘別少我;不該得的,給了我也會還。」


  「怎麼還?當那人心、名望是錢財啊,油膩油膩,小小年紀老到得油膩,為人處世更油膩。」


  「規矩之內,我問我心,我行我事。」


  「你去劍氣長城,初衷不是為了郁狷夫嗎?是心灰意冷,知難而退了,還是猶不死心,打算放長線釣大魚?此問可不好答,要麼是你小子承認自己居心叵測,要麼是承認你家先生心太臟,棋盤外落子都是下黑手,所以不如我幫你找個理由,窈窕淑女,君子好逑?是不是就比較斯文了?」


  郁泮水攥著一枚凍如凝脂的玉石手把件,薄意雕刻,下刀極淺,唯有兩處篆刻較深,皆是印文樣式,一為「玉璇」,一為「琢」字。他呵了口氣,換成雙手緊握,輕輕擰轉,然後又習慣性往臉上蹭了蹭。


  林君璧對此視而不見,說道:「郁狷夫看不上我,我和郁清卿不合適。」


  郁泮水譏笑道:「傻姑娘怎麼看上的陳平安?」


  林君璧反問道:「郁狷夫為何會看不上隱官?」


  郁泮水眯起眼,抬起手腕,輕輕虛握,下一刻手心就多出一枚印章,再以雙指拈住。


  印章邊款:石在溪澗,如何不是中流砥柱?綺雲在天,拳猶然在那天上天。印文則是:女子武神,陳曹身邊。


  郁泮水問道:「你下棋,就是輸給此人?知不知道他是誰?」


  林君璧說道:「郁先生知道就好。」


  郁泮水提起手中另外那個玉把件,說道:「你罵這傢伙幾句,我將此物送你。天知地知你知我知,我不說你不說,怕什麼。提醒一句,我手中的把件,可是水繪園故物,等於半座水繪園,別說你需要,就連你家先生都不會嫌棄。」


  此物出自老坑福地,這種奇石田黃,是老坑福地的山根精華所在,是福地的特有之物,價值連城,一兩老坑石一兩穀雨錢,更有「天下印章硯台,半出老坑福地」的說法。


  老坑福地是出了名財源滾滾的上等福地,由符籙於玄山門的一座下宗宗門掌控。


  符籙於玄,一山五宗門。手握一座上等福地、一座小洞天和兩座中等福地,其中那座雲夢小洞天中不僅有青草湖,光是蛟龍窟就有數座,水裔精怪更是無數,尤其難得的是天生性情溫馴,最被山上仙子喜歡。


  歸功於浩然天下那些雜亂不堪的山水邸報,為仙子們評選出了眾多山上必備物件,什麼龍女仙衣湘水裙,十二顆虯珠起步的「掌上明珠」手串,一把白帝城琉璃閣煉製的梳妝鏡,一幅被譽為「天下一等真跡」的臨摹《雲上帖》或是《花間帖》,流霞洲玉春瓶,斜插一枝來自百花福地的梅花……


  於玄能不有錢嗎?符籙能不多嗎?便是郁泮水這個手握玄密王朝全部財庫的郁氏老祖都要自愧不如。


  這會兒「現身」自家花園的那位皚皚洲劉大財神曾經主動開價,要跟符籙於玄購買半座老坑福地。據說當時劉聚寶身上帶了一堆咫尺物,裡邊滿滿當當都是穀雨錢。除了堆積如山的神仙錢,劉氏還願意將自家綠蔭福地的一半送給於玄,只是於玄沒答應就是了。


  於玄說:「你劉聚寶有錢又如何,可我像是缺錢的人嗎?」


  說到底,什麼半座老坑福地、半座綠蔭福地,什麼劉聚寶送錢給於玄,都是表面功夫,卻類似山下世族的一樁聯姻。皚皚洲劉氏不過是要再抱一條大腿,當然雙方確實可以一起掙長遠的大錢。一方掙錢一方虧錢的買賣,做不長久,只是一條「流水」財路,說走就走,說沒就沒。


  林君璧好似早有腹稿,毫不猶豫,背稿子一般,還真就罵了一通「崔東山」。


  郁泮水哈哈大笑,十分快意,將那個玉把件丟給林君璧,林君璧收入袖中,說道:「可惜未能解石為一枚方章。」


  郁泮水轉頭說道:「回頭你告訴綉虎。」


  一個清冷嗓音響起:「奴婢領命。」


  林君璧始終目不斜視,置若罔聞。


  關於這位郁家老祖的傳言太多,性情不定只是其一。


  郁泮水突然問道:「那個年輕隱官真能讓你林君璧都要佩服?」


  林君璧點頭道:「不能為之,心神往之。」


  郁泮水笑道:「咱倆手談一局?」


  林君璧說道:「輸贏都由郁先生說了算。」


  郁泮水抖了抖手腕,將那枚印章放回原處,起身道:「走,去癭柏亭殺一局去,小子口氣賊大,說得好像能贏我似的。」


  京城渡口那邊,裴錢和郁狷夫一起乘坐仙家渡船去往皚皚洲,阿瞞站在觀景台欄杆那邊,痴痴地看著一座恢宏京城變成巴掌大小、芥子大小,最終消失不見。


  裴錢問道:「你先補上昨天欠下的練拳,不然你要還我一枚雪花錢。」


  阿瞞只是踮起腳尖,始終望向遠方大地。


  裴錢也不惱火,更無責罵,只是說道:「按照約定,連續兩天不走樁,還我一半雪花錢,一旦總計有三天不練拳,全部還我。」


  阿瞞這才含糊不清地說道:「再看一會兒。」


  陳靈均走瀆,終於在春露圃附近的大瀆入海口,成功離開一洲山河氣運的鎮壓束縛,聲勢浩蕩,一條龐然大蛟有如龍入海,掀起滔天巨浪。


  只是陳靈均剛要趁勢再咬牙前沖千百里,不承想微微揚起巨大頭顱,只見遠處海面上,一襲青衫雙手負后立於船頭,十分瀟洒,但是在大浪之中,那人立即被打回原形,術法亂丟,也壓不住水運洶洶導致的驚濤駭浪,這讓陳靈均心一緊。


  大瀆鄰近入海口沿途兩岸數千里,已經有幾家仙師幫著鎮壓水勢,大水不至於漫延上岸,免得傷及無辜,不承想臨了,還是有條運道不濟的漏網之魚。陳靈均瞧見了那個最終呆若木雞的年輕仙師,一個發狠,晃動那條血肉模糊、可見白骨的蛟尾,更改軌跡,撞入大海深處,整個頭顱砸在了海床上。


  石、崖、橋、堤岸,一切陸地之屬的萬物,皆是蛟龍之屬走江的無形大道阻攔。蛟龍走江,講求一個一往無前,瘋狂汲取水運,洪水滔天,走得越快就越輕鬆,陳靈均卻一路走得磕磕碰碰,一鼓作氣支撐至此,終於徹底衰竭,若非那一葉扁舟攔路,其實他還能衝出去最少千裏海域。陳靈均暈乎乎晃動頭顱,事已至此,再走海就毫無裨益了,他忍著全身劇痛,凝為人身,從方寸物當中找出衣物穿戴在身,背竹箱手持行山杖,搖搖晃晃踏波而行,去找那隻落湯雞。陳靈均環顧四周,見那落湯雞上半身趴在傾覆的小船上,大呼道:「好大水,咋回事?!」


  見那人無事,陳靈均鬆了口氣,然後悲喜交集,一個忍不住,就號啕大哭起來。


  「老子這輩子再也不走水了,誰說都不成。老爺發話都不成!」


  只是號了幾嗓子后,陳靈均一屁股坐在水面上,又笑了起來,跌跌撞撞的,走瀆總算成了嘛。也就是賈老道、白忙這些好兄弟都不在身邊,不然這會兒陳靈均能拉著他們一起把一條濟瀆當酒水喝完。


  陳靈均立即抹了一把臉,見那位瞧著只是洞府境的練氣士好不容易將小船翻轉過來,正蹲在那邊用雙手倒水入瀆,大概是先前以蹩腳術法抵禦巨浪耗盡了靈氣。


  陳靈均心中確實有些愧疚,年輕練氣士好好賞著景,就成了落湯雞。


  雲海之上,李源捂著額頭:「我這靈均兄弟,走瀆走瀆,是不是腦子都跟著進水了,哪有這麼走瀆的。」


  走瀆成功,竟然就只是讓一位金丹境蛟龍之屬,只是元嬰境初生,而不是李源和沈霖最早預期的元嬰境瓶頸。


  元嬰境初生,與元嬰境圓滿,對於修道之人而言,哪怕同一境界,其實已算天壤之別,對於境界攀升更加艱難的蛟龍之屬,兩者更是懸殊,而且走瀆這種事情,能一而再再而三嗎?機會沒了,這輩子就都沒了。原本按照龍亭侯與靈源公的推衍,陳靈均只要走瀆成功,最壞的結果,都是元嬰境圓滿巔峰境,運氣好些,直接破開元嬰境瓶頸躋身上五境都不是沒有可能,可愣是被陳靈均撲騰出個當下的慘淡光景。


  李源已經開始擔心自己的前程了,陳平安不會到時候遷怒自己的護道不利吧?

  南薰殿水神、如今的濟瀆靈源公沈霖,和龍亭侯李源並肩而立,她笑道:「我倒是覺得這樣不錯。開始有些理解陳平安為何願意如此照顧陳靈均了。」


  李源還是替好兄弟心疼那份大道折損:「當個好人,實在太花錢了。」


  李源皺眉問道:「那位瞅著總讓我覺得氣象古怪的練氣士,好巧不巧,突兀出現在這裡,連累陳靈均跌了半境,當真只是地仙修為?」


  沈霖也有幾分憂慮:「除了岸上春露圃修士,還有你我雙方的水官一起巡遊海中,照理說確實不該有人出現在此地。」


  再遠些,千里之外,其實還有一位淥水坑出身的捕魚仙,因為按照雙方推衍,陳靈均裹挾大瀆水運洶湧入海之後,會在那處被臨時開闢出來的水府暫作休歇,以此固本培元。


  一個身材臃腫的綠袍婦人憑空浮現在兩位大瀆公侯身邊,說道:「主人讓我捎話,要你們不用追究那人來歷,隨他去。不但如此,如果有人擅自探究此人根腳,比如大源崇玄署或是水龍宗,來與你們試探口風,你們勸一勸攔一攔,攔不住就與我打聲招呼。」


  婦人笑眯眯道:「要水淹嬰兒山雷神宅,龍亭侯好大的氣魄。」


  李源嬉笑道:「澹澹夫人折煞小弟了。」


  這頭淥水坑飛升境大妖道號青鍾,自封「澹澹夫人」。喜歡與人間最得意攀親戚。傳聞在那淥水坑大門外,懸有一副金字楹聯:「擊鐘青冥之長天,足躡淥水之波瀾。」


  飛升境咋了,白也為淥水寫過一篇詩文又咋了,看把你拽的,蕩漾得沒邊了,你真有本事,就去與我的好兄弟火龍真人拽去啊。


  澹澹夫人笑著離去,忍不住瞥了眼海上的年輕練氣士。雖然她現身後表面鎮定,實則心有餘悸,不比見到火龍真人更好。


  斬龍之人,斬殺水裔,豈不是更信手拈來?


  陳靈均機靈得很,隨便找了個借口,陪著那哥們一起大罵這邊的水勢詭譎,然後很快兩人就開始稱兄道弟起來,不承想那哥們竟然也姓陳,名濁流,這名字取的,跟好兄弟白忙有的一拼,而且一看就是個科舉失意人。陳靈均開懷大笑道:「你姓陳我姓陳,那咱倆豈不是五百年前的本家兄弟?」


  陳濁流微微一笑。先前尋見了一處破碎秘境,隨便找見了一副仙人遺蛻,就將先前皮囊還給了那個北俱蘆洲的年輕車夫。


  車夫「白忙」得了一袋子神仙錢,陳靈均換來了一場走瀆成功,而不是功虧一簣,到頭來白忙一場。


  一旦走瀆順遂,任由颶風大雨肆意侵襲兩岸,那麼陳靈均躋身玉璞境並不難,而不是當下的元嬰境蛟身,得以具備真龍雛形,可陳濁流說不得就要一個忍不住,先還錢,再一劍斬掉好兄弟的頭顱了。而且方才陳靈均如果為了大道成就更高一籌,選擇一撞而來,撞爛一葉扁舟和打殺攔路人,那陳濁流就更省心省力了。


  陳靈均覺得自己到底不是那種亂認兄弟、亂斬雞頭燒黃紙的人,與陳濁流告辭一聲,主要是要趕緊去與李源和靈源公道謝,再找到白忙,然後一起打道回府。


  只是陳靈均一路返回,去過了龍宮小洞天謝過好兄弟李源,然後在春露圃四處逛盪一圈,卻始終沒能等到白忙,倒是又遇到了那個在春露圃渡口蹲著吃那啥龜苓膏的本家兄弟,這麼巧,不認個朋友太可惜了,結果這一聊就更投緣了。陳濁流掏出一隻老舊錢袋子,打腫臉充胖子也要請客的樣子,看得陳靈均都要心酸。陳濁流要去鬼蜮谷碰碰運氣,因為如今那邊京觀城沒了那頭上五境英靈,機緣遍地。陳靈均一聽,又順路,只不過陳靈均還是打算多打聽打聽白忙,不承想陳濁流也是個大氣的人,竟是陪著陳靈均一起在這邊逛盪了足足一旬,錢袋子空了大半,只剩下渡船錢,陳濁流才說有事忙去了。陳靈均苦找白忙不得,只好讓春露圃那邊幫忙留意幾分,這才帶著陳濁流一起乘坐渡船去往骸骨灘。


  李源在大瀆畔望向那條渡船,突然悚然一驚。只見憑欄而立的青衫文士朝自己眯眼一笑,身旁的沈霖立即施了個萬福,那個陳濁流這才轉身離去。


  兩人先一起逛過了骸骨灘,好說歹說,陳靈均才說服陳濁流莫要去鬼蜮谷當山澤野修,跟著他去寶瓶洲吃香的喝辣的!


  只是披麻宗渡船跨海南下,到了長春宮渡口,陳濁流卻突然說稍後再去牛角山渡口,陳靈均便與他約好在落魄山碰頭,之後獨自南下。


  到了牛角山渡口,雙腳一落地,陳靈均又忍不住擦了一大把辛酸淚。 懸好劍符,御風到了自家山門口,見著了曹晴朗,陳靈均哇哈哇哈一陣大笑,大步走向曹晴朗:「晴朗啊,幾年不見,境界還是螞蟻爬坡啊,這可不行的。」


  曹晴朗站在原地,輕輕點頭,笑而不言。


  陳靈均笑問道:「我不在落魄山的這些年,有沒有誰欺負你啊,跟我說一聲,如今也就是陳哥我一巴掌的事情。」


  曹晴朗搖頭道:「不曾有。」


  陳靈均有些失望,不過很快就開始大步登山,沒能瞧見那個岑鴛機,走樁如此不勤快啊。不過陳靈均很快見著了那個正在巡山的黑衣小姑娘,小姑娘板起臉,憋著笑,以行山杖拄地,站在原地,以一顆顆瓜子做暗器,一個蹦跳,擰腰旋轉,大喝一聲「走你」,丟出一件暗器。一路巡山,「走你走你」,打得那些花草樹木毫無還手之力,個個似獃頭鵝。裴錢遠遊未歸,右護法大人就真的是落魄山上無敵手了。


  陳靈均咳嗽一聲:「小米粒。」


  周米粒愣在當場,然後懷抱金扁擔和行山杖,一路撒腿飛奔到陳靈均身邊,喊道:「景清景清景清!」


  聽到這個只有在落魄山才能聽見的名字,陳靈均一下子紅了眼睛,小米粒怯生生道:「給人欺負啦?誰啊,打得過我就去打,下山遠遊都不怕。」


  陳靈均笑起來,摸了摸小米粒的小腦袋,彎腰問道:「老爺還沒回家嗎?」


  周米粒點點頭:「路那麼遠,好人山主肯定要走得慢些。」


  陳靈均嗯了一聲。


  陳靈均讓小米粒帶路找陳暖樹那個傻妞,他先去霽色峰祖師堂上香。


  一路上,小米粒說了些家裡的故事,最後小聲說道:「好人山主的師兄、桌兒大劍仙,一開始誤會你了,擔心你會欺負暖樹姐姐……」


  小米粒一直沒發現意氣風發的陳大爺這會兒一直在牙齒打戰,顫聲問道:「左……左右?」


  周米粒輕輕點頭,邀功道:「放心吧,我幫你澄清事實了,桌兒大劍仙都笑嘞。」


  陳靈均如遭雷擊。傳聞大劍仙左右從來都不會笑的,那就一定是大有深意了。哪怕看我不順眼,好歹也得看我一眼吧,大劍仙咋了,就不要講點道理啊。陳靈均頓時悲從中來,捶胸頓足,哀號不已。大爺我好不容易走江化蛟成功了,然後就只是將一拳事換成了一劍事?


  和陳暖樹重逢后,陳靈均就病懨懨的,只是到了霽色峰祖師堂,陳靈均深吸一口氣,將竹箱和行山杖放在門外,跨過門檻。在那之後,陳靈均很快就恢復了幾分風采,去灰濛山找雲子小弟,或是去黃湖山找泓下。三位蛟龍之屬,竟然先後各自走水成功了。落魄山確實有幾分大道親水的意思。


  其實泓下對陳靈均印象很好,也有一份私心,總覺得天塌下來,反正有陳靈均在前邊先扛一拳……只不過泓下性子冷清,不太會表露情緒,在黃湖山又太過小心翼翼,才顯得和陳靈均比較客套疏遠。


  要論膽小,在黃湖山默默打造水府的泓下,遠勝身在落魄山的陳靈均,倒不是泓下真是怯弱之輩,一條能和「小泥鰍」爭搶驪珠洞天大道機緣的黃湖山巨蟒、天生的蛟龍之屬,脾氣肯定好不到哪裡去。


  陳靈均連阮邛都當面罵過,那還是在龍鬚河畔的鐵匠鋪子,正兒八經的阮邛地盤。自家老爺敢嗎?絕對不敢的。當然,陳靈均有錯就改,沒少給阮聖人磕頭,那阮鐵匠不也沒咋的,當時只是臉色略顯難看罷了。


  這天,陳靈均陪著余米兄弟和小米粒一起在崖畔石桌那邊耍,陳靈均讓唯一的小弟雲子現出真身,頭顱擱在崖畔,身軀懸挂在峭壁上,小米粒閉上眼睛,側著身子,出拳不停,最後打得大蟒墜落懸崖……基本上每天都要來這麼一出,至於雲子是什麼心思,估計想死的心都有了,倒不是和啞巴湖小水怪如此嬉戲如何為難,而是那個笑眯眯嗑瓜子的玉璞境瓶頸劍仙讓雲子實在覺得瘮得慌。


  今天雲子剛要滑落峭壁,突然發現那個青衫余米笑容古怪,他轉過頭顱,發現懸崖一側出現了一個氣息熟悉的陌生人,是一個身材修長的年輕女子,她一樣是手持行山杖背著綠竹箱。


  小米粒瞪大眼睛,獃獃看了半天,趕緊走到年輕女子身邊,她抬起腦袋,喃喃問道:「裴錢呢?」


  還是個兒小小的黑衣小姑娘,好像是看著眼前的裴錢,卻問那個熟悉的裴錢在哪裡呢。


  裴錢如今個子太高,讓以前還會經常踮起腳尖說話的周米粒,都忘記踮起腳尖了。


  話一說出口,小米粒就知道自己錯了,低下頭,撓撓頭。


  裴錢伸手按住小米粒的腦袋,問道:「瓜子呢?」


  周米粒一把抱住裴錢,大哭起來,哽咽抽泣,小聲埋怨裴錢怎麼長這麼高了,才捨得回家。


  裴錢返回落魄山後,山上還多了個名叫阿瞞的小啞巴,但是和誰都不親近,最後裴錢讓他去了騎龍巷壓歲鋪子,在那邊幫忙當個小夥計。


  米裕,化名余米,玉璞境瓶頸劍修。


  下山遠遊的拜劍台崔嵬,元嬰境劍修。


  看架勢要鳩佔鵲巢霸佔拜劍台的隋右邊,金丹境瓶頸劍修。


  按照以往寶瓶洲山上的說法,就是劍仙、大劍仙和老劍仙,總計三劍仙。


  陳靈均、泓下、沛湘,兩水蛟一狐魅,總計三個元嬰境。


  雲子走江成功,動靜沒有泓下那麼大,他只是走了龍鬚河和鐵符江,金丹境。


  還有很多很多大大小小的變化,都讓裴錢有些不適應。


  這天裴錢徒步去往拜劍台,曾經有一位長得極美的女冠姐姐——桐葉洲太平山劍修黃庭,教過她一門白猿背劍術和拖刀式。只是這麼多年,她一直是竹刀竹劍地鬧著玩。以後不會了。


  在拜劍台那邊,裴錢找到了在此結茅修行的隋右邊。


  如今元嬰境劍修崔嵬已經趕赴南嶽地界,蔣去和張嘉貞也早早搬去了落魄山,所以這裡很清靜。


  隋右邊見到裴錢后,備感意外。實在無法將眼前這個神色沉穩的年輕女子和當年那個混不吝、鬼精鬼精的黑炭丫頭聯繫在一起,更沒辦法將那個外人稍稍抻筋就疼得一臉鼻涕眼淚的小姑娘和眼前這個純粹武夫聯繫在一起。雖說在暖樹和米粒那邊,聽說過一些裴錢練武的小事,比如喜歡跳崖什麼的,隋右邊仍是不敢置信。


  裴錢抱拳致禮,喊了聲「隋姐姐」。


  隋右邊笑著點頭。


  裴錢開門見山道:「我記得師父借給你一把劍,對吧?」


  隋右邊眯起一雙秋水長眸,說道:「怎麼講?」


  裴錢微笑道:「隋姐姐反正是有本命飛劍的劍修,不如將痴心劍再轉手借給我唄。」


  裴錢拍了拍腰間狹刀祥符,笑道:「刀劍錯,刀有了,差一把劍。我很快就會還給隋姐姐的,最多三年。」


  隋右邊搖搖頭:「去別處換把劍。那把痴心,不借。讓你師父自己來取回。」


  裴錢笑道:「又不是不還。」


  隋右邊乾脆不再說話。


  裴錢問道:「隋姐姐,知道為什麼畫卷四人,我跟老廚子、老魏和小白關係都很好,唯獨跟你關係最一般嗎?」


  隋右邊開始皺眉。


  裴錢自問自答道:「因為我師父不是你心目中的那個夫子,你也休想我師父哪天會變成那個人。」


  隋右邊神色淡漠道:「你是要問拳拜劍台?」


  裴錢說道:「有何不可?切磋而已。又不會死人。」


  朱斂長吁短嘆地出現在柴門外邊,也不進門,只是說道:「裴錢,不要這麼咄咄逼人,都是自家人。哪怕心有怨氣,都不該早於道理先落拳上。」


  裴錢頭也不轉:「你是我師父嗎?」


  朱斂啞然。


  為難,真是為難。


  其實朱斂知道這一天肯定會來,只是沒想到會來得這麼早。


  下策就是出拳阻攔裴錢。中策是自己替隋右邊擋災,打不還手罵不還口,然後說不定要被裴錢和隋右邊各打一頓。上策嘛,也是有的。


  一位身穿雪白長袍的女子出現在朱斂身邊。


  裴錢猶豫了一下,轉身抱拳。


  長命嘖嘖說道:「拳法一高,道理就大。不愧是落魄山山主的開山大弟子。」


  裴錢眯起眼。


  長命滿臉隨意,嗤笑道:「你師父讓我捎句話給你,什麼都可以余著,唯獨別攢栗暴吃。聽不聽是你的事情,我反正把話帶到就行了。」


  裴錢將信將疑。


  長命似乎又記起一事:「你師父補了一句,讓你個頭別躥太快。」


  裴錢一下子心虛起來,下意識撓撓頭。她坐在檐下一張小竹椅上,望向老廚子,欲言又止。


  朱斂笑呵呵擺擺手,示意裴錢不用放在心上。反正這個隋右邊,他想要收拾又不太好收拾,一樣看不順眼。


  長命說道:「今天拜劍台的事情,我先幫你在山主那邊記下了。」


  裴錢點頭道:「彼此彼此。」


  朱斂和長命一起離去。


  隋右邊問道:「裴錢,你我恩怨先不談,你的心境到底是怎麼回事?」


  如果裴錢今天造訪拜劍台,撒潑打滾耍無賴也好,如當年小黑炭那麼賤兮兮精明算賬也罷,其實隋右邊借劍也就借了。那把痴心劍,確實如裴錢所說,是陳平安借給她的,而裴錢作為開山大弟子,別說暫借三年,取回都在理。


  裴錢雙臂環胸,說道:「明知故問。」


  茅屋這邊只有一張竹椅,擺明了隋右邊在拜劍台不歡迎外人打攪。裴錢一坐竹椅,隋右邊就只能站著。不過當下裴錢總算有點熟悉的樣子了。


  隋右邊笑起來。裴錢竟然開始打盹兒了。


  只不過片刻之後,隋右邊就在心中嘆息了一聲,好一個「睡身不睡神」,練拳近乎道。


  裴錢如今到底是遠遊境,還是山巔境?


  裴錢一身拳意好似依舊酣睡,人卻已經睜眼開口言語:「書簡湖的五月初五,是個不同尋常的日子,隋姐姐如今是真境宗劍修,應該知道吧?」


  隋右邊點頭道:「如果我沒有記錯,陳平安是五月初五這天出生的。」


  「你可以喊『裴錢你師父』,不要直呼我師父名諱。」裴錢先提醒了一句,然後從咫尺物當中掏出一袋子炒板栗,還有一種名叫五毒餅的外鄉點心,上邊的蜈蚣、蟾蜍、蠍子都是用木模子磕出來的。


  裴錢遞給隋右邊,隋右邊搖搖頭。


  裴錢吃了半袋子板栗,吃完了那塊五毒餅,收起板栗放回咫尺物,拍拍手,說道:「有些文字,一直在我腦子裡亂竄,怎麼都趕不走。只要不練拳,就會心煩。本來以為回了家,就會好些,沒想到越來越心煩,連拳都練不得了,怕暖樹姐姐和小米粒擔心我,只好來拜劍台這邊透口氣。」


  隋右邊笑道:「我好欺負?在落魄山最是外人?」


  裴錢說道:「隋姐姐是同鄉,又是長輩,所以隋姐姐說了算。」


  隋右邊問道:「什麼文字內容,能讓一位山巔境大宗師都要心境不穩?」


  裴錢說道:「是在金甲洲鄉野瞧見的一塊禁制碑。很平常的物件,沒什麼古怪。」


  裴錢不願意多說了。


  裴錢抱拳低頭,告辭離去。


  隋右邊嘆了口氣:「不用如此。你自己才要小心。」


  回了落魄山竹樓那邊的崖畔,今天裴錢側身而坐,眺望崖外雲海。小米粒趴在石桌上,獃獃地看著裴錢。陳暖樹在忙著針線活,幫小米粒縫補靴子,桌上擺著一個小木盤,裡面裝滿了大大小小的物什。


  一個一路飛奔到落魄山點卯的香火小人遠遠看見那個陌生背影,一邊跑一邊忍不住怒道:「何方神聖?!竟敢與我們右護法大人並肩而坐……氣殺我也,何德何能……」


  裴錢轉過頭,微微挑眉:「嗯?」


  香火小人二話不說一個撲倒在地,高呼道:「小的如今暫領騎龍巷右護法,覲見舵主大人。這些年裡,點卯勤懇,風雨無阻,勞苦功不低……」


  不見裴錢如何動作,那個小傢伙就被拽到了石桌上,貴為龍州城隍閣香火小人,這會兒比騎龍巷左護法還要狗腿,撅屁股趴桌上,嗓音略帶哽咽道:「裴舵主,小的盼星星盼月亮總算把你盼來了。棋墩山的那幾隻馬蜂窩,如今可大了,欠收拾啊,萬事俱備,只欠裴舵主的那門仙家劍法了……」


  陳暖樹微微歪頭,咬掉一根線頭,看著香火小人的裝模作樣,忍不住笑起來。小米粒咳嗽一聲,提醒香火小人差不多就可以了。裴錢看著小米粒,小米粒嘿嘿一笑,眨了眨眼睛。


  裴錢望向香火小人,說道:「即刻起,你就是正式納入我們竹樓小譜牒的騎龍巷右護法了。戒驕戒躁,再接再厲。」


  裴錢對周米粒說道:「速速去請來那本小譜牒,記得帶上紙筆。」


  周米粒一個蹦跳起身:「得令!」


  香火小人笑得合不攏嘴,大爺可算飛黃騰達了。而且前些年聽咱們落魄山右護法的意思,說不定將來裴錢還要設置騎龍巷總護法一職。


  今天夜幕中,裴錢獨自走下山去,其間遇到了那個走樁登山的岑鴛機。


  裴錢側身而立,等到岑鴛機走樁登山而去,這才繼續下山。


  曹晴朗搬了一張竹椅給裴錢。兩人一起落座后,沉默許久,曹晴朗說道:「好像過了很久。」


  裴錢輕輕點頭。


  曹晴朗也不知道該說什麼,裴錢又不言語,就只好重新沉默下去。


  裴錢突然說道:「你知不知道禁制碑?」


  曹晴朗說道:「以前福地在南苑國京城以外就有不少,如今的浩然天下就更多了。」


  照理說裴錢記性那麼好,不該有此問的。


  裴錢說道:「我在遠遊路上見過鄉野村頭一塊碑文。」


  曹晴朗疑惑卻不問,只是安靜等著裴錢的下文。


  裴錢緩緩道:「上邊只寫了一句話:禁止溺殺女嬰及五月初五日出生男嬰。」


  裴錢雙手攥拳,眺望遠方,神色淡然道:「小師兄讓我見過那幅光陰畫捲走馬燈,可我至今都無法將小時候的師父,和我認識的師父重疊在一起。我更想不明白,為什麼這座天地偏要讓我裴錢的師父久久不得回家。就一個個都這麼想死嗎?!又為何我學拳如此之慢,太慢了!」


  曹晴朗陪著裴錢一起望向遠方,輕聲道:「裴錢,不要覺得自己犯錯,好像師父就會歸鄉,更不要覺得師父罵你幾句,哪怕將你逐出師門,只要師父回家,你就都無所謂了。弟子拜師,學生求學,不管師父或是先生在不在身邊,我們都要有所為,和有所不為。」


  裴錢嘆了口氣,站起身。


  曹晴朗沒有起身,說道:「裴錢,先生一直希望你不要著急長大,但先生並不是希望你不長大。落魄山上,先生對你,思量最多。在我看來,誰都可以讓先生失望,唯獨裴錢不可以。你知不知道,為什麼我當年對你一直沒有太大的怨恨?真不是我有多大度,多能忍。當年先生撐傘帶我去學塾,走出巷子后,先生將油紙傘交給我,讓我等待片刻,其實先生偷偷返回一趟,去看過你。先生回來后,當時先生的模樣,我一輩子都記得清楚,先生當時重新拿過油紙傘后,低下頭,好像想要和我說什麼道理,卻最終一個字都沒有說,那個時候的先生,真是傷心極了。可我至今還是想不明白,先生當時到底想要說什麼,為什麼會那麼傷心。」


  在這之後,師父的弟子,先生的學生,不知為何,又都坐在竹椅上,只是沉默。


  裴錢率先起身,曹晴朗欲言又止。


  裴錢問道:「如果我比師父更早躋身武夫止境,怎麼辦?」


  曹晴朗想了想,答道:「到時候我求先生幫你喂拳。」


  裴錢登山之時,手攥一把竹黃裁紙刀,以拇指輕輕抵住竹刀柄,輕輕將裁紙刀推出刀鞘,又輕輕按回。


  竹刀雖是文房清供裁紙刀樣式,但因為所用青竹來自竹海洞天青神山祖宗竹,故若是用來對敵,也可算是一件極為壓勝妖魔鬼魅的法寶。


  岑鴛機剛好走樁下山,裴錢再次停下腳步,側身而立,為岺鴛機讓道,同時她將竹刀收入袖中。


  在山巔台階上,朱斂和米裕坐在那裡各自飲酒。朱斂看著那一幕,感慨道:「大概就算她再重新行走一遍當年走過的江湖,哪怕是一模一樣的遊歷路線,天底下還是再不會有個頭貼符籙、默念『走路囂張,妖魔心慌』的黑炭小姑娘了。」


  在米裕原本的印象中,裴錢還是當年那個在劍氣長城碰到的小姑娘,古靈精怪,百無禁忌。米裕再次與裴錢重逢在落魄山,確實比較驚訝,米裕這種略顯突兀的感受,其實和隋右邊相差不大。


  米裕登山後,對裴錢的所有了解,其實都來自陳暖樹和周米粒的平時閑聊。當然,小米粒私底下與米裕每天一起巡山,自然聊得更多些。米裕每次大清早不用出門,門外就會有個準時當門神的黑衣小姑娘,也不催促他,就只是在那邊等著。米裕曾經勸過小米粒不用在門口等,小姑娘卻說等人是一件很開心的事情啊,然後等著人又能馬上見著面就更幸福嘞。


  小米粒這麼簡簡單單的一句無心之言,差點兒就要讓在家鄉醉卧雲霞百年復百年的散淡劍仙米裕當場流出眼淚來。


  岑鴛機走樁到山門口后,擦了擦額頭汗水,暫作歇息,她坐在曹晴朗身旁竹椅上,輕聲道:「裴錢的變化這麼大?」


  曹晴朗笑著點頭,沒有多說什麼。曹晴朗根本不用回頭,就知道裴錢這會兒一定回頭望向山腳這邊,自己只要多說一個字,就要被記賬。


  以前陸先生說很多孩子的長大隻在一瞬間,而很多人一輩子到最後就只是活成了個白頭髮的孩子,當時曹晴朗完全無法理解。


  山巔台階上,米裕喝了一口酒,突然說道:「相較於米粒和暖樹,我對裴錢實在談不上多喜歡,當然討厭肯定不至於。」


  朱斂點頭道:「很正常的事情,裴錢太聰明了,很多時候,過分聰明本身就是一把無鞘無柄的長劍,出劍傷人,握劍傷己。」


  米裕自嘲道:「說句不要臉的話,落魄山有裴錢這樣一位純粹武夫,是讓我莫名其妙就安心幾分的事情。」


  落魄山規矩不多卻個個大,為人處世太講道理。米裕憊懶散淡慣了,唯一能做的事就是遞劍,所以難免覺得束手束腳,可以後若是裴錢率先下山不與人講理,他只需要跟上問劍就是了,反而快意幾分。不然以後等到隱官大人一回家,好像就他米裕在落魄山混吃等死了這麼多年,不像話。畢竟隱官大人的劍仙言語,沒幾個劍仙接得住。


  朱斂笑道:「劍修和武夫,到底不是讀書人,一個飛劍斬頭顱,一個撐開拳架對敵,沒什麼不敢承認的,雙方求的就是無拘無束的大自在大自由,關於此事,我曾經與公子早早聊過不少……」


  米裕有些頭疼,舉起酒壺道:「你們聊你們的,不管聊出什麼結果都別跟我多說一句,我腦殼兒疼。」


  朱斂說道:「鴛機這丫頭,還有晴朗那孩子,可是我們落魄山為數不多的兩股清流,兩人所立,便是落魄山門風所在。」


  米裕疑惑道:「此話怎講?」


  朱斂笑而不語。米裕瞬間恍然大悟,拍手叫絕,嘖嘖低聲道:「有理有理。」


  裴錢沒有去往竹樓那邊,而是一直徒步登山。


  裴錢手中這把郁家老祖贈送、文聖老爺轉交給她的竹黃裁紙刀,幫了她一個大忙,不然裴錢歸鄉跨三洲,就得一路當個名副其實的天大包袱齋,許多物件,說不得就只能寄放在郁狷夫那邊。財不露白一事,是師徒雙方最早就有的默契,有了這件咫尺物后,裴錢就得以清理家當,幫著螞蟻搬家挪窩,如今裡邊裝有她在金甲洲戰場遺址從妖族修士身上撿來的六十九件山上器物。


  先前在皚皚洲馬湖府雷公廟那邊,裴錢取出了一個玉璞境妖族修士的鐵槍,半仙兵品秩,早先是老神仙於玄所贈。裴錢以神人擂鼓式,雙拳打斷兩端皆似「鋒銳狹刀」的槍尖,鐵槍就好像一下子變成了雙刀與鐵棍三件兵器,再加上雷公山的雷法淬鍊,品秩雖小有折損,卻不多,最終裴錢相當於白白多出半件半仙兵。


  當時看得沛阿香目瞪口呆,這個姓裴的小姑娘是不是掉錢眼裡了?不過就沛前輩以雷公山幫忙淬鍊三物一事,裴錢打算給出一件法寶,當是彌補雷公山的損耗,沛阿香倒不至於如此斤斤計較,遂婉拒了裴錢,只說以後雷公廟與落魄山的習武練拳之人多多切磋拳法、砥礪武道即可,如果還有機會江湖偶遇,說不定相互間還可以有個照應,兩脈子弟只需要各自報上名號,便是江湖朋友了。


  裴錢當時神采奕奕,問道:「沛前輩,當真可以嗎?」


  沛阿香笑道:「有何不可,落魄山瞧不起雷公廟?」


  裴錢稍稍打開關於那塊禁制碑的心結后,重新審視了自己的這趟四洲遠遊,她發現其實自己好像是做了些事情的,並非真的一事無成。


  就像使落魄山和馬湖府雷公廟一脈兩座原本陌路的山頭,變得親近幾分。


  而且和她、郁狷夫一起撤離戰場的金甲洲七位上五境練氣士、三十一位地仙,還有更多曾經一起並肩作戰的山上修士,都知道了來自寶瓶洲的武夫裴錢,知道了一個在金甲洲中部曾以「最強」二字躋身山巔境的年輕女子,是某座山頭某人的開山大弟子。待人接物尚可,至少不缺該有的禮數,不是那種家教極差之人,至少裴錢雙拳所向,一直唯有戰場強敵。


  至於某人到底是誰,某座山頭到底在何處,裴錢則一直藏掖起來不願多說,也不敢多說,害怕會帶給師父和落魄山一些不必要的麻煩。老廚子曾經叮囑過裴錢,同樣一個純粹武夫,許多金身境招惹的意外和麻煩,唯有遠遊境甚至是山巔境才能親手打消之。這其實與師父當年教誨的「行走江湖,我先跌兩三境界,不成敬意」,有異曲同工之妙。


  到了山巔附近,離著老廚子和米裕還有好幾級台階,裴錢停步抱拳,主要還是米裕這位劍氣長城的劍仙前輩,如今尚未在霽色峰祖師堂敬香拜掛像,不然裴錢也就不用如此刻意講究繁文縟節了。然後她將手中那把裁紙刀丟給朱斂,聚音成線,和老廚子詳細說了打開禁制的開山之法。


  朱斂心神沉浸其中片刻,笑道:「六十餘件山上重寶,以後再和李槐文斗,豈不是穩贏了?」


  裴錢輕輕搖頭。這種小時候的幼稚打鬧,以後肯定不會再有了。大概所謂的長大,就是兒時的一件件趣事排著隊一一變得不那麼有趣。


  裴錢不再聚音成線與老廚子私底下言語,而是直接開口說道:「除了裁紙刀本身,再就是雙刀和鐵棍三件,我留下,其餘都充公,勞煩那位韋先生幫忙勘驗品秩和估個價,該賣賣,該留留,都隨意。」


  朱斂問道:「如果我沒有記錯,暖樹和米粒那邊的禮物,你都沒送。」


  裴錢笑道:「早有準備,兩不妨礙。」


  朱斂點頭道:「成,那就這麼定了。過幾天,蓮藕福地會有件大事,馬上就要晉陞上等福地,你先別著急下山遠遊。種夫子很快就會返回山上,到時候我們一起走趟福地,除了魏山君和劉島主,還有老龍城范二和孫嘉樹,也會前來觀禮,大伙兒一起親眼見證福地的品秩抬升。」


  裴錢說道:「沒問題。」


  在裴錢就要轉身的時候,朱斂突然笑眯眯說道:「米劍仙說不太喜歡你。」


  裴錢哦了一聲,只是說道:「米前輩真心喜歡暖樹姐姐和小米粒就很夠了。」


  米裕一臉黃泥糊臉糊褲襠、擦不是不擦也不是的尷尬表情。


  裴錢又與兩人一抱拳,就此告辭離去。


  裴錢從山腰岔路轉向竹樓那邊后,米裕無奈道:「朱老弟,你這就不厚道了啊。」


  朱斂笑道:「說開了才好,你以為裴錢不清楚此事?你以為裴錢在意米兄的順眼還是不順眼?」


  米裕釋然:「是我自作多情了。」


  朱斂安慰道:「自古多情多自擾,此間滋味,無情人不解風情。」


  深夜時分,竹樓那邊,裴錢獨自坐在懸崖畔,雙腳垂在崖外。


  小米粒好像睡不著覺,乾脆就不睡了,拎起金扁擔和綠竹杖,早早去了裴錢大門口那邊站著,一邊打盹一邊等著天明。


  耳朵微動,周米粒立即睜開眼睛,瞧見地上有枚雪花錢,小米粒晃了晃腦袋,確定自己不是眼花之後,趕緊環顧四周,使勁皺起兩條小眉毛,然後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勢將雪花錢撿起,再起身一個蹦跳,旋轉身軀,輕輕將雪花錢丟入裴錢院子裡邊。周米粒輕輕拍掌,大功告成,等到她轉身時,結果發現地上竟然又多出一枚雪花錢。小姑娘這次趴在地上,撅起屁股繞行了一圈,好不容易確定了那枚神仙錢與前邊那枚多半是走散的兄弟姐妹。周米粒趴在地上,雙手托住腮幫子,使勁盯著那枚神仙錢。這事兒太怪了,裴錢一回家天上就掉錢,她得好好琢磨琢磨,至於金扁擔和行山杖已經和黑衣小姑娘一起合力臨時為神仙錢搭了個小窩,免得神仙錢長腳跑路。裴錢以前可是信誓旦旦說過,天底下的銀錠兒,真會長腳去串門的。


  有人在高處問道:「嗎呢,地上有錢撿啊?」


  周米粒先是一個餓虎撲羊趴在神仙錢上,然後驀然笑起來,原來是裴錢坐在院子牆頭上。小米粒立即攥住雪花錢,一個鯉魚打挺跳起身,剛要邀功,裴錢雙指拈起一枚雪花錢,輕輕搖晃,板起臉問道:「剛才誰拿錢砸我?小米粒你瞧見是誰了嗎?」


  周米粒使勁搖頭:「沒得沒得,沒得瞧見,天地良心,萬一是暖樹姐姐路過撿錢哩,天曉得嘞。我剛才一直站在門口打盹,這不夢遊到地上睡覺都不知道嘞。」


  裴錢問道:「暖樹姐姐會亂丟東西?」


  周米粒立即改口道:「景清景清!可能是景清,他說自己最視金錢如糞土……肯定是景清吃了裴錢你那麼多炒板栗,又不好意思給錢,就偷偷過來送錢。唉,景清也是好心,也怪我看門不力……」


  裴錢跳下牆頭,帶著小米粒重新去往竹樓,兩人一起坐在崖畔,最後黑衣小姑娘實在有些困了,就趴在裴錢腿上熟睡了過去。


  天邊泛起魚肚白,先是米粒之光,然後大放光明。


  朱斂得了那把竹黃裁紙刀,待裴錢離去后,立即去了一趟賬房,找到韋文龍,合計了一下裴錢那把裁紙刀咫尺物裡邊物件的估價。只是有些來歷不明、禁制森嚴的山上法寶,韋文龍終究境界不高,也吃不準品秩和價格,擔心在牛角山渡口包袱齋那邊被不小心賤賣了,再被山上外人撿漏。哪怕落魄山最終選擇自家珍藏起來,也總不能不知曉珍稀程度,就只是放在那邊吃灰塵,這會讓韋文龍道心不穩。萬事萬物,得有了確切價格,才能讓韋文龍心安,至於是過手再賣出掙錢,還是留下待價而沽最終賣出高價或是天價,反而不重要。韋文龍享受的是那個掙錢的過程。所以朱斂只好又勞駕長命道友來此,這位落魄山板上釘釘的「掌律祖師」,與錢和財運有關的某些本命神通確實不講理。


  長命幫著韋文龍查漏補缺,重新估價了三件被誤認為是上等靈器的攻伐重寶,不過還是有幾樣山上物件,長命也不敢確定真實價值。最後長命給了六十八件山上法寶一個最終估價,是一個天價。需要以穀雨錢來折算,而且還帶個「千」字。


  以至於長命笑眯眯道:「一事歸一事,拜劍台記個小過,此事必須為裴錢記一大功。落魄山賺錢一事,就目前來看,除了主人,就數裴錢最賣力了。」


  朱斂搓手笑道:「畢竟是我家公子的開山大弟子嘛。」


  朱斂隨即問道:「不如我喊來魏兄和米兄,再確定一下?長命道友的總價估量,肯定沒差了,至多就是百枚穀雨錢的出入,但是具體落在單個物件上,還是美中不足。一旦敲定了,說不定可以又白白多出兩三百枚穀雨錢的收入。」


  畢竟長命道友的估價,只是六十八件山上法寶本身的價值估算,但山上買賣,尤其是宗字頭出身的譜牒仙師,越是年輕的,越是一個比一個錢多壓手,出手闊綽,只看是不是心頭好。


  涉及落魄山財運增長一事,長命心情不錯,打趣道:「你倒是心疼裴錢。」


  朱斂如此小心謹慎,除了為落魄山多掙穀雨錢外,歸根結底,其實還是不願裴錢吃半點虧。


  朱斂哈哈大笑。


  片刻之後,除了落魄山大管家、掌律祖師、賬房先生,又有兩位來此,是自家人米劍仙,以及那位任勞任怨隨叫隨到、不辭辛苦趕來別家山頭的魏山君。


  魏檗一一勘驗過眾多山上靈器,其中兩件魏檗比較感興趣,一個是樣式古怪的石磨碾子,一塊是更不起眼的方巾。


  魏檗微笑不已,說既然成雙成對了,就該將它們視為兩件法寶,上面是一種在浩然天下失傳已久的古老篆文,兩物分別篆文「金法曹」和「司職方」。昔年朱斂家鄉藕花福地,不知為何從無「鬥茶」習俗,若非如此,朱斂是絕對不會讓魏檗來撿漏的,因為琴棋書畫在內,一切只要涉及風花雪月一事,朱斂才是真正的行家裡手。


  韋文龍得知這樁內幕後,立即望向朱斂,都不用韋文龍言語心中所想,朱斂就已經雙手負后,看來早有腹稿,立即脫口而出道:「茶碾子兩側,我來補上兩句銘文。」


  「碾聲鏗然,一皆有法,使強梗者不得殊軌亂轍,吾乃金法曹。」


  「琴瑟和鳴,四山擁翳,使孱弱者行此道路無恙,與君笑春風。」


  「至於這塊方巾,我來銘文也可,讓那崔先生以行草寫就亦可。酷暑山中,羽扇綸巾,涼綠樹蔭,竹椅高卧,紅袖淡淡妝,清茶融融風,溪漲青山拂人面,月趕繁星落滿肩。白雲數片船橫渡口,飛鳥一聲笛起山前。真真好山好水好茶好心一雙人。」


  韋文龍點頭道:「如此一來,兩物不單賣,各以法寶計價不說,價格還要翻一番才算公道。」


  米裕呆若木雞站在一旁。還能這麼掙錢?你們幾個的默契又是怎麼來的?我難道不是與文龍老弟一起來的落魄山?


  所幸米劍仙今夜沒有白走一趟,將其中兩件跌境為上等靈器的舊法寶之物重新拔高為貨真價實的頭等法寶品秩。


  其中一把劍身兩側各有銘文「細眉」「月暈」的無鞘長劍,曾是蠻荒天下一個妖族劍仙的心愛佩劍,後來妖族劍仙修為一高,這把劍就淪為了雞肋之物,遂轉送給了劍術嫡傳弟子,最終一路輾轉不定,落入別家,失去了傳承有序的說法,以至於如今連劍鞘都消失無蹤。但是這把從不以殺力巨大著稱的長劍,傳聞真正妙處,在於月暈劍光可以凝為一個名為細眉的傀儡劍侍,女子音容笑貌,「拓印取法」於蠻荒天下一個本土女子劍仙,現世后相當於一位龍門境劍修的戰力。對於某位上五境劍仙主人而言,這等女子傀儡,自然就只剩下賞心悅目而已,可對任何一位地仙修士而言,一旦與人捉對廝殺,憑空多出一個戰力相當於金丹境修士,且全然不畏死、更可多次「兵解轉世」的貼身侍女,那就是一記無理手和勝負手。


  米裕單手持劍,抖出一個劍花,另外一手雙指併攏,先拘了些窗外月色在指尖,然後輕輕抵住劍柄,再以月色和劍氣共同「洗劍」。劍光與月色一起流淌,傾瀉在地,轉瞬之間便有一位細眉女子亭亭玉立在眾人眼前,她身披一件布滿雲水煙霞氣的雪白衣裳。女子面容清冷,一雙眼眸略顯呆板,最終望向米裕,動作僵硬,施了個萬福。


  米裕收攏全部劍氣后,女子便身形消散,重歸長劍。


  米裕將長劍放回桌上,抓起一件原本黯淡無光的殘破法袍,稍稍放在臨近窗口處,輕輕抖動法袍,剎那之間,金色翠色交相輝映,宛如一枚枚孔雀翎眼,在淺淡月色映照下,變得熠熠光彩。


  米裕隨後道破天機,這件法袍,品相大毀不假,卻是以蠻荒天下宗門金翠城壓箱底的「雲麾緙絲,通經斷緯」手法精心織造而成,金翠城的立身之本就是為王座大妖仰止的那件龍袍錦上添花,這才使得女修居多的金翠城能夠不受眾多大妖肆意侵襲。


  米裕笑道:「放在日光和月光這些光源映照下,金翠兩色相交處就會透光,波光粼粼,如水紋漣漪,透過法袍而出的晝夜兩種水紋光色又各有不同,被譽為『水路分陰陽』,夜間水路,湍瀨潺湲,白晝水路,曦光澄澈,能夠讓某些修行旁門秘術且不宜白日曝光的練氣士,變得日煉夜煉皆可。所以北俱蘆洲那座彩雀府和金翠城有點相似,立身之本都是法袍。」


  韋文龍向一旁的魏山君試探性問道:「城隍爺、文武廟英靈這類陰冥官吏,若是披掛此袍,豈不是就能夠在光天化日之下,光明正大以『人身』巡遊陽間?」


  魏檗點頭道:「當然可以。只不過我們無法掌握金翠城的真正秘術禁制,難以縫製出真正的金翠城法袍。所以除了司職白晝巡查的日游神,其餘城隍閣、文武廟大小胥吏官差,這類法袍穿戴在身,效果並不顯著。」


  韋文龍點頭,心思急轉,緩緩道:「最值錢的還是這件法袍蘊藏的緙絲經緯術,哪怕無法涉及金翠城縫製法衣的大道根本,可只要稍稍沾邊,就會不愁銷路,哪怕如魏山君所說效果微小,可每當晝夜交替時分,夜遊神哪怕提前離開衙門一刻鐘都是好事,手有餘錢,以此與同僚顯擺一二,也是一樁美事……」說到這裡,韋文龍明顯語氣凝滯幾分。


  北嶽地界,譜牒仙師興許還湊合,不管真窮還是假窮,私底下到底還敢與患難兄弟們哭窮幾句。可是整個大驪北地,大大小小的山水神靈,都是披雲山轄下官吏,誰還敢說自己手有餘錢?上杆子去披雲山魏山君夜遊宴討要幾杯美酒喝嗎?關鍵是一個個可憐兮兮,連哭窮都沒膽子。


  韋文龍只得迅速轉移話題:「我們可以和彩雀府做一樁買賣,交情歸交情,買賣是買賣。我們以這件『祖宗』法袍和一門金翠城織造術法分賬,大可以向彩雀府討要三成利潤。這門織造術,既然我們拆解得出來,藏是藏不住的,肯定很快就會被外人模仿,所以彩雀府要一鼓作氣推出成百上千件,再讓披麻宗、浮萍劍湖或是太徽劍宗一起幫忙售賣,到時候其他仙家買了幾件去拆解術法,有樣學樣,一些個小山頭,我們與彩雀府,攔是肯定攔不住了,也無須去斷人財路,就當攢下一份雙方心知肚明的香火情。可是北俱蘆洲瓊林宗這般生意做得極大的仙家府邸,如果想要公然售賣這類法袍,那就要掂量掂量我們幾方勢力的一起追責了。」


  朱斂笑道:「這樁買賣,不用麻煩太徽劍宗和浮萍劍湖了,到底是欠人情的事,不值當。回頭咱們就讓米兄走趟彩雀府,在那邊當個挂名供奉,屆時瓊林宗敢賣法袍,米劍仙就去問劍砥礪山。真鬧出事情了,米兄就御劍找人喝酒去,找劉宗主或是酈宗主都沒有問題,就當是避避風頭。」


  米裕笑眯眯道:「極好極好。」


  朱斂坦誠道:「只是如此一來,用的是彩雀府挂名供奉余米的人情,還要小心不要連累彩雀府。」


  米裕笑道:「『余米』攢人情有何用,毫無意義的事情。至於彩雀府的仙子姐姐妹妹們,我哪裡捨得讓她們受傷分毫,出劍前後,都會先好好思量一番。」


  朱斂瞥了眼桌上那件金翠城法袍和那把「細眉」長劍,輕聲問道:「長命道友,韋先生,除了將合情合理的三成利潤,主動和彩雀府降為兩成,我還打算以落魄山的名義,將這把劍贈送給雲上城練氣士徐杏酒,作為他的護道之物,你們意下如何?」


  雲上城其實在北俱蘆洲那條東南商貿路線上,雖然也算後續添補上的一分子,只是始終比較有心無力,因為雲上城無論是師門底蘊,還是修士境界,都遠遠比不上骸骨灘、披麻宗和春露圃這樣的大仙家,甚至相較於彩雀府,都顯得和落魄山在錢財一事上關聯不深,但是那座雲上城,從城主沈震澤,到道侶徐杏酒和趙青紈兩位嫡傳弟子,對落魄山都極為友善親近,有十分氣力,就出十分財力人力物力,卻也從不打腫臉充胖子,就連魏檗都說這樣的山上盟友,千金難買萬金不換。加上遠遊北俱蘆洲的漁翁先生,先將嫡傳弟子留在了彩雀府,之後就帶著不記名弟子趙樹下一起去了雲上城。畢竟彩雀府脂粉氣重了點,山上山下多是女子修士,老先生終究要避嫌幾分。


  「問酒翩然峰」的風氣,起始於落魄山年輕山主,然後添磚加瓦的第一個太徽劍宗外人正是雲上城徐杏酒,金烏宮新晉元嬰境劍修柳質清緊隨其後。在那之後,還有南下骸骨灘路上,專程帶著一位止境武夫和一位劍仙走了趟太徽劍宗的武夫李二。止境武夫正是那個當年習武走火入魔的老武夫王赴愬。老人先前在獅子峰地界,只因為幾句肺腑之言,就挨了晚輩李二一頓揍,還好能夠和同行劍仙在太徽劍宗翩然峰喝一場「問拳問劍太徽劍宗,都不如問酒翩然峰」的酒水。


  在王赴愬和劍仙兩個大嘴巴「推波助瀾」下,一來二去,「問酒翩然峰」就成了如今北俱蘆洲的一股「歪風邪氣」,以至於酈採回到北俱蘆洲的第一件事,都不是重返浮萍劍湖,而是直接帶酒去往太徽劍宗,所幸劉景龍當時已經下山遠遊,才逃過一劫。


  長命問道:「是做長線生意,還是人情往來?」


  朱斂笑道:「純屬人情,不涉及生意買賣。」


  長命說道:「那我無異議。」


  韋文龍點頭道:「附議掌律。」


  「我稍後會和兩位詳細說雲上城舊事。」


  然後朱斂望向米大劍仙。米裕還挺樂和,今兒真是個黃道吉日,總算幫上落魄山一點小忙了,回去得記下來,此刻笑呵呵道:「同理同理。」


  言語過後,米裕一時間恍惚,彷彿重新置身於避暑行宮。


  長命道友先行離去,腰間懸佩龍泉劍宗打造的數枚劍符,就快跟小管家陳暖樹的鑰匙串差不多了,反正山上無事,長命就買著玩,以後等到祖師堂譜牒弟子一多,她可以按例分發。


  長命和阮秀天生親近,所以龍泉劍宗那邊,阮秀應該是打過招呼了,對此都睜一隻眼閉一隻眼,再者長命每次花錢買劍符,都按自己訂立的照規矩走,即每次購買劍符都比上一次價錢翻一番。長命不太捨得開銷神仙錢,都是拿自行鑄造的金精銅錢來換。


  阮邛是出了名的對落魄山誰都沒有笑臉,以前只有裴錢是個例外,如今長命道友也算半個例外了,笑臉還是沒有,不過雙方偶爾在山上遇到了,阮邛卻會與這位長命道友點點頭。


  朱斂最後對魏檗說道:「魏兄難得大駕光臨,老規矩,瓜子就酒?」


  魏檗笑問道:「難得?」


  朱斂笑答道:「這不是為了襯托出魏兄的山君身份嘛。」


  魏檗和長命道友先後施展神通,離開落魄山。


  朱斂將法袍和長劍交給米裕:「有勞米兄走趟北俱蘆洲了。」


  米裕提醒道:「朱老弟,隱官大人一回山頭,千萬記得立即飛劍傳信彩雀府啊。」


  朱斂笑著答應下來。


  朱斂離開韋文龍所在的賬房院落後,獨自在落魄山上散步,去了山巔,那處舊山神廟暫時還沒想好如何妥善處置,此地位於落魄山之巔,山上忌諱比較多。


  有些想念大風兄弟,獨樂樂不如眾樂樂,好些神仙書的關鍵書頁、彩繪圖案都是輕輕折了書角的,這就是朱斂的善解人意了。以往大風兄弟每次登山借書,輕輕一抖,書好書壞,只看書角折的數量多寡,一眼便知。大風兄弟上山腳步匆匆,下山更匆匆。


  天微微亮時分,朱斂下山去往竹樓那邊,看到了裴錢和周米粒一大一小兩個身影。


  朱斂放輕腳步,坐在一旁,小米粒還在酣睡,睡得格外香甜。大人有大人的複雜心思,小水怪有小水怪的心事,落在各自心頭,分量其實一般重。


  朱斂聚音成線,和裴錢說了昨夜那樁賬房議事的結果。裴錢知道老廚子的用意,是要自己不要忽略了掌律長命和劍仙米裕他們為落魄山的付出。


  朱斂說道:「心裡好受些了?」


  裴錢點點頭。


  朱斂笑道:「有件事,得向你徵詢一下。」


  老廚子說完之後,裴錢說道:「我沒什麼意見。」


  朱斂眺望崖外風光:「看不厭山重水複一樣風景的,可能就只有我們的小米粒了。人生路上,有些人走得快些,有些人就可以走得慢些。有些人個子高,人心向陽而生,身影被拉得長長的,鋪在身後的道路上,就能夠讓身後的孩子們一直躲在陰涼中,躲過大日曝晒,躲過風吹雨打。那麼一個人不得不長大的遺憾,就不至於那麼那麼地讓你我難以釋懷了。」


  裴錢輕輕揉著小米粒的腦袋:「懂了。」


  沉默片刻,裴錢轉過頭,赧顏道:「拜劍台一事,向你誠心道個歉。」


  朱斂雙眼眯起,雙拳虛握,輕放膝蓋,神色溫柔:「多此一舉。小看老廚子的心胸了不是?」


  裴錢跟著老廚子一起望向遠方:「老廚子介不介意,裴錢有無此心、願不願當面道歉,是兩回事。」


  朱斂微笑道:「公子教拳法好,教道理更好。」


  裴錢會心一笑:「這趟出門遠遊,走了好些路,還是老廚子最會說話。」


  朱斂笑道:「打小鐵骨錚錚,從不見風使舵嘛。」


  裴錢呵呵一笑。


  裴錢突然問道:「那座狐國,要不要我在下山之前,先去偷偷逛一圈?」


  朱斂搖頭道:「肯定有些清風城許氏安插的棋子藏在裡邊,沛湘已經拘押起來,或是派遣心腹暗中盯梢。至於剩下一些,這位狐國之主都察覺不到,所以將狐國安置在蓮藕福地是最好的,折騰不出什麼花頭。你不用太擔心,道理很淺顯,許氏打死都想不到狐國會搬遷別處,所以最為重要的狐國棋子,更多是在氣力上有優勢,主要用來掣肘一位元嬰境修為的狐國之主。說句難聽的,讓陳靈均和泓下去狐國待著,就能打消意外了?至於一些個心機手段,只要那些棋子敢動,我就能夠順藤摸瓜,一一找出,根本不怕他們如何與我們斗心鬥力。等到新狐國大勢已成,許多原本屬於變數的人和事,自然而然就會順勢融入大勢當中。」


  裴錢猶豫不決。


  朱斂笑道:「是覺得我太拖泥帶水了,不夠殺伐果決,乾脆利落?或是覺得我對沛湘私心過重,是因為擔心她在落魄山不討好,反而因此積攢隱患,將來諸多小意外累加,變成一樁大變故?並非如此,要真正讓人心服口服,光靠氣力和威勢是不夠的。若是落魄山是你我剛到那會兒,我當然會以雷霆之勢鎮壓種種起伏心思,但是如今,落魄山已經有底氣和底蘊,要徐徐圖之了。」


  「害人之心不可有,防人之心不可無。不單是我們要以此對待世界,當世界如此看待我的時候,也要理解和接受。」


  「這個道理,我當然懂,只是未必多在乎,藕花福地內外的朱斂,都是如此。只是公子很在乎,整個落魄山就自然而然跟著在意起來。」


  「規矩之內,要給人心一些足夠的彈性,容得對方在大是大非兩條線之間,有些對和錯。」


  「這些話,原本都是要等到沛湘主動和落魄山提及狐國『文運』一事,我才會對她說的誠摯言語,這會兒就當是先與你嘮叨幾句大道理好了,你聽過就算。」


  裴錢點頭道:「讓曹晴朗丟錢福地一事,我就不記你的賬了。」


  朱斂氣笑道:「敢情我要是不說這番話,還要被你記賬在冊?」


  裴錢理直氣壯道:「我那幾箱子賬本,可是連我師父都不會去翻的,老廚子你更管不著。」


  朱斂好奇問道:「是在哪裡躋身的山巔境?皚皚洲?」


  在雷公廟那邊,裴錢曾飛劍傳信落魄山,那是裴錢寄出的最後一封家書,當時裴錢還只是遠遊境。


  裴錢搖頭道:「除了更早在皚皚洲北邊冰原遇上的謝劍仙,還有幫我寄信的馬湖府雷公廟,阿香前輩和歲余姐姐都是真正的好人,加上我當時遠遊境的底子也沒多牢固,就沒想著破境。我是在金甲洲那邊破的境,因為在溪姐姐說守不住了,與其留給蠻荒天下那幫畜生,不如我先搶過來,求個落袋為安,也就是我沒本事連續破境,不然按照在溪姐姐的說法,一旦從山巔境以天下最強身份躋身止境,武運之大,超乎想象,八境躋身九境,根本沒法比,而且當時金甲洲半是浩然半是蠻荒,只要得了『最強』二字,我就能夠學師父那樣,從蠻荒天下本土爭奪武運在身,天底下沒有比這更無本萬利的買賣了,所以那會兒不管是自己一個人練拳,還是去戰場上出拳殺敵,我都很專心,就像……」


  裴錢轉過頭,看了眼竹樓二樓。練拳最吃虧的歲月,都在那邊,苦到好像這輩子的苦頭都吃完了。崔爺爺走後,裴錢獨自一路跨洲遠遊,哪怕是在金甲洲戰場,不管如何廝殺慘烈,裴錢其實都沒覺得如何煎熬。


  裴錢收回視線后,問道:「老廚子,崔爺爺也算遠遊去了,對吧?」


  朱斂嘆了口氣:「大概如此。」


  突然有顆腦袋從崖畔探出,從眼角各自擠出一粒淚花兒,然後仰頭悲憤道:「那美若天仙不黑炭的傢伙,你速速還我可敬可愛的大師姐!」


  小米粒打了個激靈,一下子被吵醒過來,一臉茫然:「裴錢裴錢,我咋個聽見大白鵝的聲音了?」


  裴錢笑道:「沒有的事。」


  那隻大白鵝方才被裴錢一腳踹下了懸崖。


  崔東山趴在一朵不知從哪來的白雲床褥上,緩緩升空,鳧水划船而至,嬉笑道:「大師姐,小米粒,老廚子,想不想我啊?」


  小米粒坐直身體,雙手合掌,喃喃道:「好夢好夢,我再打個盹兒。」


  崔東山蹲在裴錢身邊,肩頭一高一低,使勁後仰看著裴錢:「大師姐,你咋個回事嘛,都比小師兄個兒高了。」


  小米粒立即睜開眼睛,起身跑到崔東山身邊,站在一旁,伸手比畫了一下雙方個頭,哈哈大笑道:「一連串的哦豁,大白鵝真是你啊,慘兮兮,從個兒第一高變成第二高哩,我的名次就沒降嘞,別傷心別傷心,我把樂和借你樂和啊。」


  崔東山笑眯眯點頭:「還是小米粒好啊。」


  小米粒如臨大敵,趕緊使眼色,嗎呢嗎呢,裴錢那邊的小賬本,就數她那本最少了。當然,暖樹姐姐是連賬本都沒有的。


  崔東山哼哼唧唧,一個抖肩,就要震撼起身,小米粒趕緊雙手按住,崔東山一番掙扎,只得頹然作罷。


  朱斂看了眼崔東山,又看了看裴錢。裴錢則看了看朱斂,再看了看大白鵝。


  崔東山笑道:「曹晴朗就曹晴朗好了,我又沒意見的。」


  朱斂說道:「那福地就今兒開工了?本該前來觀禮之人,各有各忙,雖然人沒到,但是禮物沒少。」


  崔東山笑道:「今日宜動土上樑,宜祭祀訂盟,宜納采嫁娶,萬事皆宜。不然你以為我為何專程今天趕來?」


  朱斂問道:「竹樓後邊那處池塘?」


  崔東山笑道:「關入蓮藕福地才好,省去我的一門禁制,說不定還有一份意外之喜的還禮。」


  今天對於落魄山而言,是一個註定要載入祖師堂譜牒史冊的大日子。哪怕年輕山主不在山上,也實在是拖延不得了。


  魏檗作為北嶽山君,依舊負責打開梧桐傘的福地入口,一行人陸續走入蓮藕福地。


  山巔境武夫朱斂、山巔境裴錢、仙人境崔東山、觀海境練氣士曹晴朗。


  一個玉璞境瓶頸大如天、到了瓶頸都好似尋常劍仙剛剛躋身玉璞境的劍修米裕。


  彷彿天生便擁有玉璞境神通的落魄山掌律長命,三場金色大雨從天幕落在人間后,她如今境界是個謎。


  倒懸山春幡齋出身的金丹境修士韋文龍,走瀆成功的陳靈均,走水走過一河四江的泓下。


  小管家陳暖樹和落魄山右護法周米粒。


  本身就已經身在福地的狐國之主沛湘,察覺到天幕處故意泄露給她的一絲異象,立即從安置在松籟國邊境線上的新狐國御風升空,向落魄山眾人施了個萬福,最後她選擇站在最邊緣地帶的泓下身旁。


  其實這次一舉提升福地品秩,老夫子種秋、元嬰境劍修崔嵬等等,都和年輕山主一樣缺席。有些則是暫時不宜牽扯太深,例如張嘉貞、蔣去,以及騎龍巷壓歲鋪子代掌柜石柔。


  朱斂笑著交給曹晴朗一隻錢袋子,曹晴朗大為意外,然後搖頭道:「讓小師兄或是裴錢來吧。」


  裴錢默不作聲。


  崔東山笑道:「境界低的來,比較討喜討吉利。」


  曹晴朗無言以對。


  朱斂沒有收回手,曹晴朗只好深吸一口氣,接過那隻錢袋子,拈出其中一枚穀雨錢,環顧四周。


  裴錢說道:「總計八十一枚穀雨錢,慢慢砸錢就是了。」


  崔東山先掐訣,異象浮現天地間。蓮藕福地,水井洞天,洞天福地相銜接。


  崔東山攤開手心,向懸在手心寸余高度的一座袖珍水塘輕輕一吹,袖珍水塘落在了福地中央處的山腳,落地后紮根,驀然大如湖泊,水中生髮出一朵搖曳生姿的紫金蓮,片片荷葉皆大如數畝地,一朵紫金色的花苞,隨風搖曳,將開未開。


  蓮藕福地本土練氣士當中,唯有躋身了金丹客,才可以看出個模糊大概,只不過福地如今暫時還沒有地仙修士。


  曹晴朗攥緊一枚穀雨錢,煉化為靈氣,輕輕鬆開手掌,靈氣四散天地間。


  魏檗微微一笑,從袖中摸出一隻金黃色的小螃蟹。小螃蟹先前莫名其妙得了一道走江化蛟去的法旨,小傢伙到了大瀆水中,急得團團轉,李希聖忍住笑,當是幫著小寶瓶完成了一個和小傢伙無傷大雅的小玩笑,又將其從大瀆水中押回手心,最後轉贈給披雲山魏山君,代為贈送福地,並且明言擱放在池塘中,作為那朵紫金蓮的護水使。


  小螃蟹墜入池塘中,背脊之上那句符籙法旨的金光一閃而逝,小傢伙驀然褪去蟹殼,變作一座好似龍宮的巨大府邸,緩緩沉到水底。


  崔東山抖了抖袖子,施展袖裡乾坤神通,不斷有一粒粒虯珠如雨落人間,紛紛去往福地人間的江河溪澗。虯珠是那位青鍾夫人,也就是李柳「婢女」所贈。虯珠其實是淥水坑那座歇龍石的數千年珍藏,全被她一股腦兒送給了崔東山,反正此物在淥水坑不是什麼稀罕物,但對於世間任何一座福地的江河水運卻是一等一的大補之物。


  一開始臃腫婦人還有些難為情,覺得有些顯出「珠黃」跡象的虯珠拿不出手,她想篩選一通,只給些成色好的,結果被崔東山噴了一臉唾沫星子,不但虯珠全給了,還被崔東山討要了一件水法至寶。


  除此之外,骸骨灘披麻宗、春露圃、彩雀府、雲上城、老真人桓雲、浮萍劍湖酈采、太徽劍宗劉景龍、濟瀆靈源公沈霖以及龍亭侯李源……趴地峰火龍真人、白雲一脈、桃山一脈、指玄峰一脈、太霞一脈,皆有觀禮之物贈送落魄山。


  例如浮萍劍湖,總計十八個大小湖泊,酈采就拿出了其中一座名為「雲霧劍毫」的湖泊,水域不大,但是劍氣沛然,是浮萍劍湖地仙劍修的兩大淬劍處之一。


  又比如太徽劍宗託付披麻宗,寄來了一座山峰,山峰被煉化為巴掌大小的袖珍山嶽,真實大小卻不輸灰濛山。


  沈霖贈送了南薰水殿裡邊一大片連綿的亭台樓閣,李源則拿出了一條水運濃郁的蒼翠色河水。


  元來這小子也半點不吝嗇,這個更喜歡讀書的年輕武夫,在中嶽儲君之山得到一樁仙緣,是整座破碎秘境,其中藏有兩道金書玉牒,龍氣盎然,破碎秘境無法搬遷,元來就將最為珍貴的金書玉牒寄到了落魄山。


  披雲山山君魏檗,當然不會沒有表示。


  以姜氏家主身份押注福地的落魄山供奉周肥,早早就在幫忙福地吸納流民之時,準備妥當了一份重禮。


  此外老龍城范家的年輕家主范二、孫家家主孫嘉樹,各自得到一封落魄山密信之後,都送來禮物。


  甚至龍泉劍宗,阮邛都讓劉羨陽送了份重禮給落魄山。


  曹晴朗丟擲出倒數第二枚穀雨錢后,天地齊鳴。


  曹晴朗如釋重負,然後這位青衫儒生鄭重其事向天地四方各作一揖。其餘人等,亦是以此禮敬天地,或作揖或抱拳,或施了個萬福。


  一件件天材地寶,湧現人間各地。一樁樁修道機緣,更是層出不窮。一頭頭原本渾渾噩噩游移不定的各地英靈鬼物、山澤精怪,紛紛凝聚出一粒真靈,或是找到真名雛形,開始開竅生出靈智,真正涉足修行之路。


  四國疆域,山水靈氣開始自行聚攏,成為一處處嶄新的風水寶地。


  落魄山掌律長命打了個響指,一場金燦燦的滂沱大雨,如遵法旨,籠罩大地,潤澤人間山河千萬里。


  崔東山一個跳起,雙袖飄蕩,重複念叨「敕」字兩遍。各有一粒光亮去勢快若仙劍凌空。與此同時,日月一起懸空現身不說,還相較以往驀然明亮了幾分。


  飄然落地后,崔東山嘆息一聲。萬事俱備,只欠先生歸鄉。只欠一場不知何處的風雪,為落魄山帶回一個夜歸人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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