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60章 春風得意
第260章 春風得意
穗山之巔,老秀才和金甲神人並排坐在台階頂部。
那位其實坐著都要比老秀才站著高的穗山正神問道:「也不看幾眼寶瓶洲南邊?這不像是你的風格。」
老秀才坐在那尊穗山正神右手邊,好像這樣就能躲著東寶瓶洲更遠些,他搖搖頭:「不看不看,一個人心腸再硬,心碎又能有幾回。」
金甲神人突然舉目眺望遠方,驚訝道:「有個稀客造訪穗山,老秀才你要不要見?如果你嫌他煩,我就不開門了。」
老秀才說道:「如果是文廟董、韓、朱這三位,你就說老頭子親自發話了,不要煩咱們至聖先師跟人打架。」
那三位儒家老夫子,正是浩然天下的三位正副教主,都是真正意義上的大家,於儒家道統文脈的薪火相傳,均有大功。
儒家學問集大成者、文廟教主董老夫子,提出天人感應,整合繁雜文脈,除了為後世制定出三學宮七十二書院的框架,還在山下王朝設置太學、推廣官學,並且為學宮書院儒生的修行,提出了一整套醇正法門。還使得後世皇帝君主,但凡遭遇天災異象、發現治國過錯,就要向天下人頒布罪己詔。歷朝歷代,各國帝王,頒發的每份罪己詔初稿原本,悉數被書院君子收入囊中,最終存放在中土文廟。
董老夫子最大的一樁壯舉,就是差一點兒就罷黜百家,只是被禮聖拒絕了此事。這位文廟教主就退而求其次,以一己之力,評點諸子百家學問得失、根柢高下,世俗開國君主往往會為轄境一國百家姓氏制定出族譜品第,董老夫子卻為「浩然百家」分出高下,其中名次墊底的術家、商家,對此也只能捏著鼻子認了。
不但如此,董老夫子推崇禮法合一、兼容並蓄,所以這位文廟教主的學問對後世諸子百家當中地位極高的法家和陰陽家影響最大。故而董老夫子被譽為「天下儒者宗」。
副教主韓老夫子和朱老夫子,一個梳理、重塑整個儒家的道統文脈,而且更加細分了君子、賢人的界線。韓老夫子天然與亞聖一脈最為親近,甚至可以說亞聖在文廟地位的崛起,這位韓老夫子有一半功勞。另一個則別開生面,再起文脈一座高峰,演化「禮」為「理」。
老秀才這一脈學問,恰好與三位文廟正副教主都有大大小小的分歧。
董老夫子早已提出「正其道不謀其利,修其理不急其功」,文聖一脈卻推出了事功學問,最終引發了那場從幕後走到台前的三四之爭。雖說事功學問是文聖一脈首徒崔瀺提出,但是儒家道統各條文脈,自然會視其為老秀才繼「性本惡」之後,第二大正統學說,所以當時中土文廟都將事功學說視為老秀才本人學問的根本宗旨。此外由於崔瀺一直建議改「滅」為「正」字,更為妥當,惹來朱老夫子這條文脈的不喜,他們還以「惡」字拿來說事,並反過來質問崔瀺,你我雙方文脈,到底誰更故作驚人語……
學生不認先生是先生了,可哪有先生不挂念學生的。
金甲神人當真有些佩服老秀才的膽識,以往平時就他們倆在穗山胡說八道也就算了,這會兒至聖先師可就在旁邊坐著呢,老秀才也敢如此混不吝?
不承想那位老夫子微笑道:「我什麼都沒聽見。」
反正老秀才有本事瞎說,就不怕秋後算賬,自有本事在文廟扛罵。況且到時候一吵架,誰罵誰還兩說。
金甲神人無奈道:「不是三位文廟教主,是白帝城鄭先生。」
老秀才哈哈一笑,先丟了個眼色給身邊好友,大概是信不過對方會立即開門,而是會讓自己浪費口水,所以老秀才先伸長脖子,發現大門確實打開了,這才故意轉頭與金甲神人大聲道:「鄭先生?生疏了不是,老頭子要是不高興,我來擔待著,絕不讓懷仙老哥難做人。你瞅瞅,這個老鄭啊,身為一位魔道巨擘,都敢來見至聖先師了,光憑這份氣魄,怎麼當不得魔道第一人?第一人就是他了,換成別人來坐這把交椅,我第一個不服氣,當年如果不是亞聖攔著,我早給白帝城送匾額去了,龍虎山天籟老弟家門口那楹聯橫批,曉得吧,寫得如何,一般般,還不是給天籟老弟掛了起來,到了鄭老哥的白帝城,我只要一喝酒,詩興大發,只要發揮出八成功力,肯定一下子就要力壓天師府了……」
穗山正神打開大門后,一襲雪白長袍的鄭居中從地界邊緣一步跨出,直接走到山腳門口,就此停步,先與至聖先師作揖致禮,然後抬頭望向那個口若懸河的老秀才,後者笑著起身,鄭居中這才打了個響指,在自己耳邊的兩座山水袖珍禁制,就此打碎。
這位白帝城城主,顯然不願承老秀才那份人情。白費功夫的老秀才愣在當場,這個鄭居中怎麼如此臭不要臉,下次定要送他白帝城「臭棋簍子」四個大字。
金甲神人問道:「還見不見?」
老秀才哀嘆一聲,點點頭,被穗山正神伸手按住肩膀,兩人一起來到山門口。
鄭居中說道:「我一直想要和兩人各下一局棋,如今一個可以慢慢等,此外那位?若是也可以等,我可以帶人去南婆娑洲或是流霞洲,白帝城人數不多,就十七人,但是幫點小忙還是可以的,比如其中六人會以白帝城獨門秘術潛入蠻荒天下妖族當中,竊據各大軍帳的中等位置,半點不難。」
老秀才一屁股坐在台階上:「算了算了,你就莫要往傷口上撒鹽了,那兩洲你愛去不去。」
反正是肯定會去的,說不定白帝城已經做了此事。
鄭居中的行事路數一向野得很。
「看來文聖先生你的兩位弟子,都沒有回頭路可走了。」
鄭居中坐在老秀才身旁,沉默片刻,說道:「當年和綉虎在彩雲間分出棋局勝負后,綉虎其實留下一語,世人不知而已。他說自己師弟齊靜春棋力更高,贏他崔瀺是贏他一人,不算贏過文聖一脈,所以我當年才會很好奇,要出城迎接齊靜春,邀請他手談一局。因為想要知道,天底下誰能讓心高氣傲如綉虎,也願意自認不如外人。」
老秀才默不作聲,但是鄭居中說了一句誰都沒想到的言語:「可我一直覺得崔瀺在棋盤外棋力更高,當年輸棋,尤其是沒有流傳開來的最後一局,棋盤縱橫二十三道,崔瀺輸棋,依舊是因為對弈雙方的棋盤太小。哪怕到了今天,我還是如此認為。齊靜春落子,終究是斷斷續續,散落各處,崔瀺此後既要獨自落子,又要能夠處處銜接棋盤上的既定棋子,處處後手接得上,最終使得整塊棋盤同氣連枝,此間大不易,一般人無法想象。」
老秀才還是不說話。
鄭居中突然問道:「當年董老夫子進入文廟之前,曾在鄉野傳道講課,那位聽聞經義頗不以為然的不速之客到底是一頭尋常精怪的山野老狐,還是陸沉大道心相所化之一的……鼷鼠?」
老秀才輕聲道:「回頭我幫你問問看。」
鄭居中問道:「老秀才真勸不動崔瀺改變主意?」
老秀才搖頭道:「弟子個個都太好,先生不忍心去說,說了也沒用。」
鄭居中站起身,這位白帝城城主會馬上重返扶搖洲,這是他與崔瀺的一樁秘密約定。
崔瀺送給白帝城一位足可繼承衣缽和大道的關門弟子,作為交換,鄭居中需要拿一個扶搖洲的失而復得來換此人。
而那個鄭居中確實想要好好栽培一番的嫡傳弟子,正是在書簡湖被崔瀺拿來問心陳平安的顧璨。
那場問心局,道心之砥礪,既在失魂落魄的陳平安,也在死不認錯,但是學會尊重「規矩」的顧璨。
若是顧璨認得錯,無非是大驪王朝或者寶瓶洲多出一個半吊子的讀書人顧璨,心中偏不去認錯卻願意在事情上改錯,那麼浩然天下就會多出一個白帝城顧璨,會讓後世許多自認聰明的旁門左道、邪魔外道,真正知道何謂綉虎崔瀺、白帝城鄭居中兩人心中的真正魔道。
采芝山這處涼亭旁,攲松大百圍,根在古崖縫間,枝葉橫斜在觀景亭額處,如仙師為小亭畫眉,風起松濤陣陣山更幽,陽光透過古松枝葉,灑落在地,亭內細細碎碎的金色隨風而動,作無聲唱和,又有白衣少年與青袍少女坐在崖畔欄杆兩端,好似一對神仙眷侶謫仙人。
崔東山身體蜷縮,腦袋靠著亭柱,又跟純青要了一壺名動天下的青神山酒釀,這是竹海洞天青神宴最不可或缺之物,純青這趟出門,沒少帶酒水,咫尺物裡邊,大大小小擱放了幾百壇。山主師父說過,出門在外,若有相見投緣,不管是山下的江湖豪客,還是市井的販夫走卒,都不用吝嗇自家酒水。純青動作輕柔,給神神道道的崔小先生丟過去一壺,只見白衣少年崔東山一個扭轉脖子,以頭頂住酒壺,再腦袋一晃,酒壺前傾下墜,以手接住。
純青年紀不大,見識卻多,可像崔東山這樣的,她是真沒見過。
崔東山揭了泥封,嗅了嗅,伸長脖子看了眼崖外,嘖嘖道:「人間幾人平地上,看我東山碧霄中。」
純青說道:「崔小先生都是仙人境了,往自己臉上貼金的事情就別做了吧。」
崔東山轉頭笑道:「純青姑娘會不會下棋?圍棋象棋都行。」
純青搖頭道:「會下,興趣不大,下得不好。姜太公經常拉著許白下棋,尉先生不好插話棋局,會站在許白那邊,希望許白贏棋,喜歡問我許仙這一手妙不妙,許仙那一棋絕不絕,我哪裡知道好不好,怎麼個好,所以有些煩人。到後來,尉先生只要一轉頭,我就立即點頭,說對對對是是是,妙妙妙絕絕絕,本來以為尉先生見我如此敷衍,就該消停些,可到最後還是不管用啊。」
崔東山感嘆道:「純青姑娘你還是吃了不夠以誠待人的虧啊,只要到了咱們落魄山做客,你先去騎龍巷鋪子那邊待幾天,與一位姓賈的老神仙學習言語之術,不出一旬光陰,肯定受益匪淺,功力大漲,從此無敵。」
純青說道:「算了吧,我對落魄山和披雲山都沒啥想法,崔小先生你如果能教我個立竿見影的法子,我就再考慮考慮要不要去。」
崔東山立即笑嘻嘻道:「這有何難,傳你一法,保證管用。比如下次尉老兒再煩你,你就先讓自個兒神色認真些,雙眼故意望向棋局做深思狀,片刻后抬起頭,再一本正經告訴尉老兒,什麼許白被說成是『少年姜太公』,不對不對,應該換成姜老祖被山上譽為『老年許仙』才對。」
純青疑惑道:「真能成?」
崔東山道:「那咱們打個賭,成了,你送我一百壇青神山仙家酒釀,不成的話,就當我欠你一百壇落魄山最著名的酒釀?到時候你去騎龍巷自取。」
純青想了想,自己總共存了七百多壇酒水,輸贏不過一百壇,數量是增是減,好像問題都不大。只是純青就不明白了,崔東山為何一直慫恿自己去落魄山,當供奉、客卿?落魄山需要嗎?純青覺得不太需要。而且親眼見過了崔東山的怪誕行事,再聽說了披雲山聲名遠播的夜遊宴,純青覺得自己就算去了落魄山,多半也會水土不服。
崔東山坐在欄杆上,晃蕩雙腳,哼唱一首佚名的《龍蛇歌》:「有龍欲飛,五蛇為輔。龍已升雲,得其處所。四蛇從之,得其雨露,各入其宇。一蛇獨怨,槁死於野。」
純青問道:「是說驪珠洞天的那條真龍?」
崔東山卻沒有解釋,只是轉去碎碎念道:「白詩蘇詞在,光焰萬丈長。熔鑄千萬象,即是一文心。」
純青突然說道:「齊先生年輕那會兒,是不是脾氣……不算太好?」
崔東山想了想:「別說年輕時候了,他打小脾氣就沒好過啊。跟崔瀺沒少吵架,吵不過就跟老秀才告狀,最喜歡跟左右打架,打架一次沒贏過,有些時候左右都不忍心再揍他了,鼻青臉腫的少年還非要繼續挑釁左右,左右被崔瀺拉著,他給傻大個拖著走,還要找機會飛踹左右幾腳,換成我是左右,也一樣忍不了啊。」
純青感嘆不已。
崔東山自顧自說著些怪話。
隆冬時節,荷塘水涸,枯葉敗盡,殘枝橫斜,再無擎雨蓋之容,故而游魚散盡。
半夜發雷,天轉車轂,窮老翁睡難寐,恰逢稚子起驚哭,嘆息聲與哭啼聲同起。
世路羊腸,鳥道已平,龍宮無水。雪落衣衫更薄,冷落了門外梅花夢,白髮老叟拄杖看到忘言處,渾疑我是花,我是雪,雪與花並是我。
不如一起大睡去……
桐葉洲中部大泉王朝桃葉渡。
渡船之上,賒月依舊煮茶待客,只不過喝茶之人,多了托月山百劍仙之首的劍修斐然。
賒月對打打殺殺從不感興趣,先後兩場架都打得沒頭沒腦,好沒道理,而且都是對方一直在蠻橫糾纏,兩個王八蛋玩意兒,一個姓姜,一個姓陳,還都喜歡說些戳人心窩子的怪話,難怪能夠成為好兄弟。姜尚真是個一肚子壞水的笑面虎,陳平安更是賒月這輩子都不想再見到的貨色,年紀不大心眼多,如果境界與姜尚真相當,估計那個年輕隱官只會下手更狠。
斐然卻是眾多軍帳當中唯一一個與賒月行事相近的,在海上得了蘆花島和一座造化窟,到了桐葉洲,斐然只是將蜃景城收入囊中。過了劍氣長城,斐然好像從頭到尾,就都沒怎麼打仗殺人死人,所以賒月覺得斐然可算同道中人。又一個所以,圓臉姑娘就從長頸錫制茶罐裡邊多抓了一大把茶葉。
片刻之後,瞅著茶葉約莫也該熟了,賒月就遞給斐然一杯茶,斐然接過去,輕輕抿了一口,忍不住轉頭望向圓臉棉衣姑娘,賒月眨了眨眼睛,有些期待,問道:「茶水滋味,是不是果然好些了?」
斐然無奈道:「算是吧,飲茶不苦,確實不像話。」
賒月有些高興,躍躍欲試道:「我煮茶的手藝,其實比較一般,但是燒菜真是不錯,這桃葉渡可以就地取材,我抓幾條肥鱖魚,清蒸紅燒燉煮都可以,船上灶屋佐料也齊全,你和周先生嘗嘗鮮?米飯要不要?我咫尺物裡邊有幾百斤仙家米,正愁吃不太完。」
周密笑著點頭:「行啊,想必總比喝白水吃茶葉好。」
賒月有些惱火:「先前周先生抓我入袖,借些月色月魄,好偽裝去往那月宮,也就罷了,是我技不如人,沒什麼好說道的。可這煮茶喝茶,多大點事兒,周先生都要如此斤斤計較?」
周密笑道:「好好好,為喝茶一事,我與賒月姑娘道個歉。鱖魚清蒸滋味好些,再幫我和斐然煮一鍋米飯。其實臭鱖魚,別有風味,今天就算了,回頭我教你。」
賒月點點頭,自顧自忙碌去了。賒月去到船頭那邊,要找幾條啄食近水桃花更多的鱖魚,煮茶這種事情,太心累還不討喜。
斐然有些佩服這個姑娘的心比天大了,真是萬事不上心只顧吃喝遊玩啊。
先前賒月在桐葉洲鎮妖樓外邊被周密拘押入袖,生死不知,原來到最後只有斐然他一個外人擔憂,賒月自己反而渾然不當回事。這麼一位奇女子,不曉得以後誰有福氣娶回家。
賒月忙去,斐然欲言又止,心中有太多疑問要問,卻又不知從何問起,師兄切韻為何捨得赴死?在蠻荒天下,大妖何等惜命!
切韻趕赴扶搖洲戰場之前,與斐然的那番笑談原來就是遺言。
周密從袖中摸出一方印章,丟給斐然,微笑道:「送你了。」
斐然接過去,並無玄妙。
在蠻荒天下自號老書蟲的文海周密,最喜歡的一方私人藏書印,邊款篆文極多:手積書卷三百萬,天寒地凍我自娛。他年飽餐神仙字,不枉此生作蠹魚。底款則是:飢不果腹老書蟲。
只是這方印章,周密從不輕易取出鈐印書籍。
斐然曾經跟隨周密求學多年,見過那方印章兩次,印章材質並非天材地寶,拋開主人身份和刀工款文不說,真要單論印章材質的價格,恐怕連尋常書香門第富家翁的藏印都不如。
當下斐然手中印章正是此物。
周密打趣道:「印章材質,是我昔年離鄉路上隨便拾取的一塊山腳石,相較於白也贈劍,此物確實要禮輕幾分。」
斐然心弦緊繃,如臨大敵,問道:「周先生到底有沒有想過打贏這場仗?!」
周密笑問道:「還真沒想到斐然會是先有此問。」
時至今日,斐然還是百思不得其解,為何仙劍太白一分為四,白也竟然願意將其中一份機緣送給自己這個蠻荒天下的異類妖族。斐然自認與白也毫無瓜葛,素昧平生,哪怕加上家鄉的師承,一樣與那位人間最得意沒有半點淵源。師尊和代師收徒的師兄切韻,都從未去過浩然天下,白也也從未登上過劍氣長城城頭,事實上白也此生,甚至連倒懸山都未踏足半步。
周密為斐然解惑道:「白也以十四境修士遞出的最後一劍,氣象大亂,可能被他稍稍勘破幾分天機,興許是看到了某幅光陰畫卷,場景是光陰長河的未來渡口處,所以知道了你在我心目中位置極為重要。」
斐然將那方印章輕輕放在手邊几案上,說道:「周先生嫡傳弟子當中,劍修極多。」
周密收徒,眼光獨到,也願意精心栽培,所以一眾嫡傳弟子當中,首徒綬臣和采瀅、同玄、桐蔭、魚藻,加上甲申帳流白,皆是劍修,並且都躋身了托月山百劍仙之列。只有新收的一個關門弟子,被賜姓改名為周清高的木屐才不是劍修。
周密笑道:「浩然儒生,自古藏書往往以外借他人為戒,有些書香門第的讀書人,往往在家族藏書首尾訓誡後世翻書的子孫,宜散財不可借書,有人甚至還會在家規祖訓裡邊專門寫上一句嚇唬人的重話,『鬻及借人,是為不孝』。」
斐然說道:「勞煩周先生,有話就直說。」
周密搖搖頭,雙指併攏,輕輕一抹,出現了一幅好似尺牘的山水畫卷。
天外戰場。由無數顆星星凝聚而成的一座漩渦當中,出現了一條雪白光柱,彷彿天地間最為精粹的劍光,直奔那位護著整座浩然天下的中年書生而去。
這幅懸在周密和斐然之間的畫卷,只是被些許大道真意的漣漪觸及,便砰然而碎。
斐然臉色鐵青。因為他內心深處,最仰慕浩然天下的禮聖!關於此事,斐然甚至在師兄切韻那邊都從未提及半句一字。
周密笑容依舊,幫著斐然說出一番心聲言語:「天地有序,人間有法,眾生立命。萬事萬物,各行其道,相安無事。一切融洽!禮聖此舉,當然值得欽佩。事實上,在這件事上,我當年與你幾乎一模一樣,一樣最為尊敬禮聖。幾乎。」
既然被周密看破,斐然就不再藏掖,沉聲道:「在我眼中,儒家這位禮聖,才是三教所有聖人當中,最讓我佩服之人。因為他希望天地萬物、一切有靈眾生,用一種相對最小的代價在浩然天下生存,繁衍生息,追求自由,修行登高,獲得更多的自由,且在規矩之內,滿足適度的獸性,人性逐漸趨於純粹,最終近乎神性,卻又非神性,有靈眾生,還是有情眾生。人間燈火,緩緩上移,漸次登高,強者庇護弱者,引領弱者,禮聖希望有朝一日,能夠走出那個不增不減的既有之『一』。」
斐然最後直視周密,說道:「我從來不覺得你周密可以做得比禮聖更好。」
周密笑問道:「既然如此,註定做不到更好了,那為何不去換一條道路,走得更高?或者乾脆打碎重建,從頭再來,豈不是更加完善?一把鈍刀子打殺萬年,無緣無故的死人,莫名其妙的怨懟,冤魂厲鬼不得解脫,一個個不知所謂的修道之人,還要衍生出無窮無盡斬殺不絕的化外天魔,這些都只是不被世人知道罷了,其實比起一場乾脆利落的手起刀落,要死的更多,麻煩更多。」
周密抬起一手,手刀一斬:「快刀斬亂麻,亂麻皆碎去,天地重歸清明。」
斐然咬牙說道:「傳聞那位至聖先師,覺得世間若是千人一面,便是最大的自私。」
周密收起手:「那你就憑本事來說服我,我在這裡,就可以先答應一事,斐然可以既是新的禮聖,同時又是新的白澤,浩然天下的人族和蠻荒天下的妖族,由你來一視同仁。因為將來天地規矩,到底會變得如何,你斐然會擁有極大的權柄。除了一個我心中既定的大框架,此外所有脈絡,所有細節,都由你斐然一言決之,我絕不插手。」
你斐然不是由衷仰慕禮聖嗎?那你現在要不要抓住這個唾手可得的機會,自己來當?
斐然豁出性命不要,也要說出一句心中積攢已久的言語:「我根本信不過一個『大行問路斬樵之道』的周密!」
周密會心一笑:「拭目以待就是了。」
上古時代,禮聖親自定天象、法地儀、設五量,觀象授時,鑄鼎立文,創製曆書,是謂人族文明肇始。
被白澤敬稱為「小夫子」的禮聖,首次確定了有據可查、有例可循的度量衡,計量長短,計算大小,測量輕重。此外還需要確定光陰刻度,勘驗天地四方,以「掬」之法,斗量山海和光陰長河,測算天地靈氣之多寡,訂立天干地支、時辰、十二月與二十四節氣。
度長短者,不失毫釐。命名五權,將五件器物分給五人,其中三人,即是諸子百家當中的陰陽家、術家、地理家的開山鼻祖。親手鑄造出人間第一枚銅錢和雪花錢。天成象,地成形,人成運,天、地、人各安其命,各行其道,又三才匯聚,道法融洽。大小、長短、輕重、高低、光陰、靈氣,這些原本虛無縹緲的詞語,在禮聖手中皆得以大道顯化為一件件實物。
所以在文廟內部,禮聖也會被笑稱為大賬房先生,其中也有一位陪祀聖賢,被譽為小賬房先生,掙的是實實在在的錢財,精於此道,不讓商家專美於前。
周密遊歷蠻荒天下,在托月山和蠻荒天下大祖論道千年,雙方推衍出萬千可能,其中周密所求之事之一,不過是天翻地覆,萬物昏昏,陰陽無憑,無知無識,道無所依,那才是真正的禮崩樂壞、瓦釜雷鳴。最終由周密來重新制定天象法儀,重作干支以定日月之度。在這等大道碾壓之下,裹挾萬事,所謂人心起伏,所謂滄海桑田,全部不值一提。
三人一起吃過了米飯就燉鱖魚,周密放下碗筷,突然沒來由笑道:「伏久者飛必高,開先者謝必早。」
當寶瓶洲那位只存一點靈光的青衫儒士笑問「賈生何在」之後,周密站起身,笑答道:「周密在此。」
周密自顧自說道:「確實得做點什麼了,好教浩然天下的讀書人知道什麼叫真正的……」
話說一半,周密站起身,笑望向斐然和賒月。
賒月說道:「知道十四境的神仙打架,是何等搬山倒海,翻天覆地?」
斐然瞥了眼一旁的印章,輕聲道:「是開卷有益。」
三教諸子百家,藏書三百萬卷。
扶搖洲王座大妖白瑩、蠻荒天下切韻恩師「陸法言」,幾乎同時縮地山河,來到桐葉洲一座桃葉渡,踩在水面之上。
周密一步跨出,與枯骨大妖白瑩先行合道,再走向腰懸一支竹笛的青衫老者,三者合一,才是真正的「賈生」,真正的文海周密。
昔年浩然有儒生,天資敏捷,年幼時讀書便數行並下,且過目不忘,廢寢忘食,日夜讀書抄書,以至於形銷骨立,大病一場痊癒后,開始轉去修道,只為了有更長的陽壽,可以讀更多的書,偏要以有涯求無涯。儒生開始在心中書山修道登高之時,身邊沒有傳道人,手邊無一本真正意義上的仙家秘籍,單憑心中所記的三教百家書籍,從浩然書海當中擷取精粹,將零零碎碎的隻言片語硬生生拼湊出一部修行秘籍,在練氣士留人境一步登天,躋身玉璞境。此後在心中顯化出無涯學海,以陰神遠遊之姿,分出心神始終沉浸其中,精騖八極,心游萬仞。在漫長的遠遊求學、修道生涯當中,繼續大肆搜羅書籍,追問百家學問根本宗旨,不斷擴大心中學海天地,以儒家學問,躋身玉璞境,卻以道家「太虛為爐,日月為燭」之秘法,躋身仙人境,返璞歸真,又轉去精研佛家十六觀想,最終選擇白骨觀,得以躋身飛升境,再復以心中駁雜學問合道十四境,秘密吞併切韻恩師。
如今蠻荒天下新補了幾位王座,扶搖洲一役過後,老面孔的那撥王座其實所剩不多了。
在蛟龍溝與穗山遙遙對峙鬥法不停歇的灰衣老者、托月山大祖。
擅自將王座抬升為第二高位的劍修蕭愻,根本不介意此事的文海周密,劍客劉叉。
去往南婆娑洲海域的仰止,她要針對那座屹立在一洲中部的鎮海樓,至於肩挑日月的醇儒陳淳安,則交給劉叉對付。
緋妃依舊位於寶瓶洲和桐葉洲之間的戰場。
失去金甲拘束的牛刀,坐鎮金甲洲。
大妖五嶽,和持一桿長槍、以一具高位神靈屍骸作為王座的傢伙,都已身在南婆娑洲戰場。
負責針對玉圭宗和姜尚真的袁首,這頭王座大妖,也就是采芝山那邊崔東山和純青嘴上所說的「咱們那位正陽山搬山老祖的小弟」。
此外荷花庵主、黃鸞、曜甲、切韻、白瑩,再加上蠻荒天下那個十四境的「陸法言」,都已經被周密「合道」。
在這其中,其實還有個金甲洲的飛升境人族完顏老景。
要知道作為周密陽神身外身的王座白瑩,在蠻荒天下數千年間煉化妖族修士傀儡無數。
飢不果腹老書蟲?文海周密也好,浩然賈生也罷,一吃再吃,確實飢腸轆轆得可怕了。
周密一走,賒月將碗筷放在小桌上,盤腿而坐,長呼出一口氣。
斐然笑道:「你也會怕啊?」
賒月白眼道:「我又不傻。裝不怕,沒問題;真不怕,做不到。」
姜尚真、陳平安再加上個周先生,讀書人一個鳥樣,都可怕。
斐然還真沒辦法反駁。
賒月突然問道:「仙家米,燉鱖魚,魚湯拌飯,滋味咋樣?」
斐然無奈道:「不錯。」
他方才哪有心情吃飯喝湯。
只說親眼見到傳道恩師,讓他斐然作何感想?還怎麼去恨周密?師父已是周密了。何況連師兄切韻都是周密了。事實上,若是將來大局已定,周密完全可以還給斐然一個師父和師兄。但是斐然都不敢確定,將來之斐然,到底會是誰。直到這一刻,斐然才有些理解那個離真的可悲之處了。
賒月有些遺憾:「好歹是個讀過書的,也沒句文縐縐的好話。」
斐然躺在船頭,好像他的人生從未如此心氣全無、頹然無力。
賒月說道:「別想太多,吃飽喝足走得遠。」
斐然說道:「很羨慕你。」
斐然坐起身,覆上那張有些戴習慣了的麵皮,賒月只是瞥了一眼,就大怒:「把茶水和米飯、魚湯都吐出來!」
斐然打算御風升空,要看一看那場大戰。一場極有可能是十四境……巔峰的捉對廝殺。
一瞬間,斐然和賒月幾乎同時身體緊繃,不單單是因為周密去而復還,就站在斐然身邊,更在於船頭另外那邊,還多出了一個極為陌生的青衫文士。然後兩個讀書人,各自將斐然和賒月收入自己袖中。
周密笑道:「在我面前不告自取,死了都會活過來。」
齊靜春說道:「書看遍,全讀岔。自以為已經惟精惟一,內聖外王,所以說一個人太聰明也不好。」
周密提議道:「你捨不得半座寶瓶洲,我捨不得半座桐葉洲,不如都換個地方?哦,忘記了,如今的齊靜春,心起一念都很難了。」
天地轉換,兩人身處一座浩瀚書海當中。
周密說道:「轉益多師是吾師。」
齊靜春哦了一聲,淡然說道:「那我替歷代先賢對你說句話,去你娘的。」
於是下一刻,兩人又重返船頭兩端。
周密似乎早有謀划,除去兩人所立渡船依舊毫無變化,此外所有天地,連同一條載船的桃葉渡,桃葉渡所在的大泉王朝,桐葉洲,浩然天下,彷彿都化作了一片太虛境地,唯有日月懸空作兩盞燈燭,照徹之下,猶如一葉虛舟,兩位仙人聯袂蹈虛空,一同跨過千秋萬古之光陰長河。
一幅幅走馬觀燈圖在渡船上變化不定,綻放出光陰畫卷獨有的七彩琉璃色,映照得對峙的兩個讀書人熠熠生輝,恍若兩尊寂然無心的遠古神人。
齊靜春站在浮舟一端,環顧四周,看倏忽出現、驀然消逝的眾多光陰畫卷。這位青衫文士,其實生前遠遊不多,算是文聖一脈嫡傳當中,走過山河最少的一個。年少求學,少年治學,後來只是陪著想要轉去練劍的師兄左右一起散心,遊歷過一趟中土神洲,不過短短數年光陰,其實也未曾去過太多山水形勝之地,再之後便是文脈遭遇浩劫,叛出文聖一脈道統的綉虎崔瀺最終選擇寶瓶洲,成為大驪國師,齊靜春則看似與之反目成仇,針鋒相對,直接帶著文聖一脈的兩個記名弟子茅小冬和馬瞻,三人一同趕赴寶瓶洲,在大驪王朝京畿之地開創儒家七十二書院之一的山崖書院,處處事事掣肘崔瀺。在那之後,齊靜春又擔任驪珠洞天坐鎮聖人一甲子。
周密一樣在打量四周,探查一些微妙的大道顯化以及泄露的天機,很快就被他發現了蛛絲馬跡。在那些光陰畫卷的間隙,有星光點點的微妙異象,如燭火飄搖,哪怕燈燭遠去,原地卻依然有絲絲縷縷的微弱火光殘存,最終勾連成一條路線清晰的道路,就像是一條承載光陰流水的河床。若是放在桐葉洲的真實山河當中,這條道路就是起始於扶乩宗喊天街桓家飛鷹堡,由西及東。北晉國與大泉接壤處,埋河水神廟,桃葉渡,照屏峰,北去天闕峰渡口,由南往北,其中以觀道觀舊址作為最重要的中樞渡口。
周密雖說奇怪齊靜春為何不做半點遮掩,但反正暫時閑來無事,便隨口道破天機:「這條陳平安當年走過桐葉洲的路線,就是師兄崔瀺幫你選擇的『船錨』燈火?所以半點不怕我先前在扶搖洲駕馭光陰長河針對十四境白也的手段?也就是說,如今齊靜春心中僅存數念,其中一個大念頭,便是你那師弟陳平安?看來你們兩人的師弟,也未曾讓兩位師兄失望,遊歷途中,有意無意,心念頗重,好似在與某人共游山河。這個最終成為你們文聖一脈關門弟子的讀書人,估計他自己都沒有意識到,自己生平著述第一書,便是這部山水遊記,好個無巧不成書,恰好與今日齊靜春遠遊桐葉洲遙遙呼應。」
齊靜春渾然不覺,只是在那邊打量光陰畫卷。 周密不認為這是齊靜春的手筆,多半還是那頭綉虎的謀划,畢竟崔瀺行事更加功利。
難怪齊靜春一現身,就敢將戰場選擇在桐葉洲這個已算周密囊中物的大天地,因為退路都已經被師兄崔瀺和師弟陳平安合力鋪好了。
這條退路上又像有稚子嬉戲,無意間在地上擱放了兩根樹枝,人已遠走枝留下。又像是一條陋巷道路上的泥濘小水灘,有人邊走邊放下一塊塊石子。
如今的齊靜春,比較古怪,既無身軀皮囊,也無真實魂魄。可雖是個一切實物皆空空蕩蕩的無境之人,卻又有十四境修為。所以齊靜春不太能夠分心起別念,不然就自己打破這種玄之又玄的境地了。簡而言之,就是齊靜春早已畫地為牢,只存下幾個可以稱之為信念的想法,其餘全部斬盡,化作傀儡,這麼多年來,齊靜春始終將自己拘押在某一截光陰長河中,此間煎熬,世上幾人能懂,不超過一手之數,三教祖師、崔瀺、周密。此外十四境,哪怕修為足夠,但是對於光陰長河的了解,終究不如他們五人透徹。
所以齊靜春其實很容易答非所問,自說自話,一切都以幾個殘存念頭作為所有立身之本。一旦多出念頭,齊靜春就會折損道行。
故而雙方接下來這場廝殺,與以心中詩歌合道的白也大不相同,仗劍白也是心中詩篇不用盡,就一直是修為巔峰,眼前齊靜春十四境的境界,卻只會越來越「下山」。
齊靜春都不著急,周密當然更無所謂。
周密突然笑道:「知道了你所依,驪珠洞天果然因為齊靜春的甲子教化,曾經孕育出一位文武兩運融合的金身香火小人。只是你的選擇,算不得多好。為何不挑選神仙墳那尊更合適的泥塑神像,偏要挑選破損嚴重的這一尊?道緣?念舊?還只是順眼而已?」
同樣是聖人一般的言出法隨,被周密一語道破天機后,齊靜春身後便自行顯現出一尊隱秘法相,是一尊彩塑斑駁、金身破碎不堪的五彩披甲神人,卻頭別玉簪。鎧甲鱗片連綿,甲胄邊緣飾有兩條珠線,連串寶珠顆粒圓潤飽滿,斷臂極多。齊靜春以一種另闢蹊徑的法門,依託金身小人凝聚出來的山河氣運,達到一種暫時重塑完整魂魄的境界,再以一尊道門靈官神像作為棲身之所,又以佛性穩固「魂魄」,最終契合「明雖滅盡,燈爐猶存」這句佛理。
這既是儒家讀書人孜孜不倦追求的天人合一,也是佛家所謂的遠離顛倒夢想、斷除思惑、住此第四焰慧地,更是道家所謂的蹈虛守靜、虛舟空明。
齊靜春始終對周密的言語置若罔聞,他低頭望向那條相較於大天地顯得極為纖細的道路,或者說陳平安昔年遊歷桐葉洲的一段心路。齊靜春稍稍推衍演化幾分,便發現昔年那個背劍離鄉又歸鄉的人間遠遊少年,有些心路是在開懷,是與好友攜手遊覽壯麗山河;有些是在傷心,例如飛鷹堡街巷小路上,親眼目送一些孩子的遠遊;有些是難得的少年意氣,例如在埋河水神府,小夫子說順序,說完就醉倒……
本不該另起念頭的齊靜春,微笑道:「心燈一起,夜路如晝,天寒地凍,道樹長春。小師弟讀了好些書啊。」
齊靜春強行打破自己當下某種程度上所謂的精誠心境,喃喃道:「先生太忙,崔瀺太狠,左右太倔,年紀太小,擔子太重,天底下哪有這麼勞心勞力的小師弟。」
齊靜春也不看周密:「是不是欣喜且奇怪,我會如此自毀道行,教了你何謂惟精惟一,我卻又主動退出此境。你這種讀書人,別說做到,懂都不會懂。知道你不信,這一點跟當年剛到驪珠洞天的崔東山很像。不過你也別覺得自己和綉虎是同道中人,你不配。崔瀺再離經叛道,那也是文聖一脈的首徒,還是浩然書生。」
周密笑道:「又不是三教辯論,不作口舌之爭。」
齊靜春一笑置之,先抬袖一擋,將周密心相大日遮掩,我不見,天地便無,身為這方天地主人的周密你說了都不算。
再雙指併攏,齊靜春如從天地棋罐當中拈起一枚棋子,原本以日月作燭的太虛夜幕頓時只剩下明月,被迫顯現出一座無涯書海,月光映水,一枚雪白棋子在齊靜春指尖迅速凝聚,好似一張宣紙被人輕輕提拽而起。整座無垠書海水面瞬間漆黑一片如墨池。
齊靜春鬆開手指,白子靜止懸空,又將明月遮掩,齊靜春轉去拈起一枚黑子,使得原本彷彿墨池的天地氣象重現光明,變成只剩下大日照徹、雪白一片的景象。
齊靜春說道:「皆碎。」
懸在他身邊的黑棋白子,一個輕輕磕碰,砰然而碎。周密先前悄然布置的兩座天地禁制,就此破開,蕩然無存。
周密微微皺眉,抖了抖袖子,同樣遞出併攏雙指,指尖分別接住兩個輕描淡寫的黑白文字,是在周密心湖中大道顯化而生的兩個大妖真名,分別是荷花庵主和王座曜甲的真名。
周密同樣還以顏色,搖搖頭:「山崖書院?這個書院名字取得不好,天雷裂山崖,因果大劫落頂,以至於你齊靜春躲無可躲。」
齊靜春一躲,大道因果就會殃及整座驪珠洞天,還要連累整座寶瓶洲的山河氣數,如今一國即一洲的大驪王朝的文武氣運會減少三四成,那麼蠻荒天下的妖族大軍如今應該身在陪都附近了,而不是被硬生生阻滯在南嶽地界上。不過綉虎崔瀺依舊是不太介意此事,無非是收縮戰線,使得一洲防禦陣形更加緊密,最終屯兵在那條多半會改個名字的中部大瀆兩岸,死守陪都。一旦如此,蠻荒天下折損更少,卻反而讓周密覺得更加棘手。
「那我就聽命古人,敕令鬼神磨山崖。」
周密言語落定之時,四周天地虛空之中先後出現了一座白描的寶瓶洲山河圖,一座尚未前往大隋的山崖書院,一座位於驪珠洞天內的小鎮學塾。
三處景象皆是周密的心相假象,卻極有可能是十四境齊靜春的心湖真相。
這等不落實處半點的術法神通,對任何人而言都是莫名其妙的白費功夫,唯獨對付如今的齊靜春反而有用。
一尊尊遠古神靈餘孽腳踩一洲山河,瞬間陸沉,一場疾風驟雨落在山崖書院,掩蓋琅琅書聲,一顆凝為驪珠的小洞天被天劫碾壓崩裂開來。
齊靜春由著周密施展神通,打殺他自以為是的三個真相,笑道:「蠻荒天下的文海周密,讀書確實不少,三百萬卷藏書,大小天地……嗯,萬卷樓,天地不過寥寥三百座。」
周密點頭道:「不算什麼本事,只是難免念舊。」
齊靜春笑問道:「就這麼無頭蒼蠅亂撞?是捨不得祭出壓箱底的手段,不願讓我見一見師弟在你心中的形象,還是在擔心誰做更長遠的謀划?」
周密笑答道:「又不是學塾夫子與蒙童,學生有問,先生解惑。」
照理說周密已經察覺到了那條燈火心路,第一個打殺的就該是劍氣長城的年輕隱官。周密通過離真在對岸年復一年的觀察、對話和挑釁,事後再反過來翻檢離真和「陸法言」一近一遠所見的兩條光陰長河景象,對陳平安的了解不算淺了。何況還要加上一個周密的嫡傳弟子劍修流白。當初甲子帳設置的山水禁制,本就是「陸法言」或者說是周密的手筆,年輕隱官不見天日,周密看他卻完全無礙,一言一行,一舉一動,甚至心境變化,都無缺漏。只不過美中不足的是陳平安不知是誤打誤撞運道好,還是謹小慎微慣了,讓周密無法找到一個他的心扉切入口,不然周密陰神遠遊的落腳之地就是陳平安的心湖,以年輕隱官的人身小天地,幫周密隔絕劍氣長城大天地,「陸法言」遲早有一天會成為一個新的陳平安。
這樁謀划,周密不敢說一定能成,可只要陳平安一著不慎,就會滿盤皆輸。
而在此期間,那部山水遊記其實壞事極多。那部山水遊記本該成為崔瀺和周密各展神通的一記共同神仙手,當時周密之所以授意離真交出此書,讓困居一地無聊至極的陳平安借閱一番,就因為周密覺得這會是個打破僵局的契機所在,至少會讓陳平安心境出現漣漪,不承想反而使陳平安道心更加堅韌,好像只不過翻書一遍,就立即察覺到了綉虎崔瀺的用心。
讀書人逃得過一個「利」字牢籠,卻未必逃得出一座「名」字天地。所以離真交出那本山水遊記之時,周密其實早就在陳平安之前先行鍊字六個,將四粒靈光隱匿其中,分別在第四章的「黃」「鳥」和「魚」「龍」四個文字之上,這是為了提防崔瀺。除此之外,還有「寧」「姚」二字,更分別藏有周密剝離出來的一粒神性,是為了算計陳平安的心神,不承想陳平安從頭到尾,鍊字卻未將文字放入心湖,只是以偽玉璞境神通收藏在袖裡乾坤當中。
當時已經淪為周密合道陰神的「陸法言」破例現身,前往城頭與陳平安閑聊,其中一事,就是徹底打消那些靈光和神性,再藉助光陰長河的倒轉逆流使陳平安渾然不覺。
不過由此可見,綉虎是真不把這個小師弟的命當一回事,因為只要任何一個環節出現紕漏,陳平安就不再是陳平安。又或者那本遊記上「陳憑案」和「罄竹湖」的問心局,也算崔瀺一種匪夷所思的護道?那麼早就讓一個少年置身於人心鬼蜮險象環生、本我道心隨時會崩潰的處境當中?
蕭愻身上法袍是三洲氣運煉化,左右出劍斬去,就等於斬在先生身上,左右依舊說砍就砍,出劍毫不猶豫。齊靜春又是如此的十四境。再加上劍氣長城的年輕隱官陳平安,寶瓶洲的綉虎崔瀺。文聖一脈嫡傳弟子,都不用談什麼境界修為,怎麼修的心?都是什麼腦子?
周密有些由衷佩服,撤去那三座徒勞無功的心相天地。
周密雙手負后:「如果不是你的出現,我好多隱藏後手世人都無從知曉,輸了怪命,贏了靠運。齊靜春只管放眼看。」
這座一望無垠的無涯書海,看似完整如一,實則縱橫交錯,而且不少大小天地都玄妙重疊,錯落有致,在這座大天地當中,連光陰長河都不復存在,只是失去兩道既是天地禁制又是十四境修士的「障眼法」后,就出現了一座本來被周密藏藏掖掖的閣樓,接地通天,正是周密心中的根本大道之一。閣樓分三層,分別有三人坐鎮其中,一個形銷骨立的青衫白骨讀書人,是失意賈生的心境顯化;一個相貌清癯腰系竹笛的老者,正是切韻傳道之人「陸法言」的容貌,寓意著文海周密在蠻荒天下的新身份;最高處頂樓是一個約莫弱冠之齡模樣的年輕書生,但是眼神幽暗,身形佝僂,意氣風發與暮氣沉沉兩種截然不同的氣象輪流出現,如日月交替,昔年賈生,如今周密,合而為一。
齊靜春根本無須舉目遠眺,那處閣樓景緻就已纖毫畢現。第一層書籍堆積如山,擺放頗有講究,很花心思,其中一座書山正是穗山形制。周密除了用書山擺放出一幅出自三山九侯先生筆下的天下最古老的五嶽真形圖,還異想天開,鍊字無數,數以千萬計,在閣樓第一層矗立起了九座雄鎮樓,其中以鎮劍樓和鎮白澤最為用心堆積,所選書籍大有學問。閣樓第二層,一張金徽琴,殘局棋局,幾幅字帖,一本專門收集五言絕句的詩集,懸有文人書房的楹聯,楹聯旁斜掛一把長劍。
齊靜春不理會周密,只是好似心游萬仞,隨意翻看那三百萬卷書。
以靜字凝神,以春風翻書。
三百餘座高高低低、交錯重疊的大小天地,大大小小、歪歪斜斜擱放的先賢書籍,有不少都是齊靜春生前未曾有機會翻閱的古籍孤本。
周密微笑道:「生平最喜五言絕句,二十個字,如二十位仙人。如果劉叉只顧自己的感受,一次都不願聽命出劍,就只好由我以切韻姿態幫他問劍南婆娑洲醇儒。我心中有顯化劍仙二十人,剛好湊成一篇五言絕句,詩名《劍仙》。」
「遠古時代總計十人,其中陳清都、觀照、龍君三人活命最久,各自都被我有幸親眼見過出劍。後世劍修劍客十人,依舊無高下之分,各有各的純粹和風流,白玉京余斗、最得意白也、敢去天外更敢死的龍虎山祖師趙玄素、如今敢來桐葉洲的當代大天師趙天籟、捨得借劍給人的大玄都觀孫懷中、獨自遊歷蠻荒天下的年輕董三更、差點兒就要跟老瞎子問劍分生死的陳熙、大髯豪俠劉叉、最不像亞聖一脈讀書人的阿良,還有出身你們文聖一脈的左右。」
「此外,無善無噁心性自由的蕭愻、大道可期的飛升城寧姚、未來的劉材,以及被你齊靜春寄予厚望的陳平安,都可以算作候補。」
齊靜春好像難得有在聽周密的言語,只不過依舊分心翻書不停歇。
周密望向閣樓頂樓的那個年輕的賈生。
頂樓內,一隻香爐放在一部書籍之上,書籍又放在一個草編蒲團之上。
周密自言自語道:「人間不系之舟,斬鬼斫賊之興吾曾有。天地縛不住者,金丹修道之心我實無。」
齊靜春看了眼閣樓:「你選擇以書與世為敵,與古作伴,與天為友,只是看著人心自由罷了。不要覺得中土文廟接納了太平十三策,就當真萬世太平了。做不到的。」
崔瀺年輕時代師授業,曾經有一語,說一個真正的強國,是在太平盛世有侵略別國的實力,卻選擇相安無事,是一國之內耕讀傳家、人心凝聚,是人與人之間的互為卯榫,是每個遠遊人與家鄉人從未人心疏遠,是讓更多不曾讀過聖賢書的人,都在做不知書也達理的事。
老秀才悄悄站在門口,輕輕拊掌而笑,好像比贏了一場三教辯論還要高興。那是左右第一次主動提出今天可以喝酒。
老秀才那天喝酒後,心情格外好,也借著酒勁,一腳踩在長板凳上,高高舉起手臂,灑了酒水都不顧,興高采烈說了一番言語,是先生的一場自問自答。什麼叫赤子之心?其實是與所做之事壯舉與否,與一個人年紀大小都關係不大,無非是有人過河拆橋,有人偏要鋪路修橋,有人端碗吃飯放筷罵娘,有人偏要默默收拾碗筷,還要關心桌凳是否穩當。有人覺得長大是世故圓滑,有人偏覺得成長是可以為己為人承受更多的苦難。有人覺得強者是無所拘束,是一種唯我獨存的純粹自由,有人偏覺得我要成為強者,是因為我要為這個世界做點什麼!
那也是左右第一次說明兒也可以喝酒,不過補了一句:「讓小齊擺攤掙錢去,我和師兄負責配合暖人氣,傻大個別湊熱鬧,只會嚇跑客人。」
許多被春風翻過的書籍,都開始憑空消失,周密心中大小天地,瞬間少去數十座。
換成是一位上五境劍修,估計哪怕是傾力出劍,且不耗半點靈氣,都要出劍數年之久,才能打消如此多的天地禁制。
周密似乎有些無奈,道:「藉此分心起念,讀書人竊書當真不算偷嗎?」
齊靜春瞥了眼閣樓,周密一樣想要藉助他人心中的三教學問砥礪道心,以此走捷徑打破十四境瓶頸,就此更上一層樓,登樓更登天。周密想一人高過天。
至於那些所謂的藏書三百萬卷,什麼大小天地,一座心相三層閣樓,都是障眼法,對於如今的周密而言,早已可有可無。
周密搖頭道:「不太容易。」
齊靜春微笑道:「蠹魚食書,能夠吃字無數,只是吃下的道理太少,所以你躋身十四境后,就發現走到了一條斷頭路,只能吃字之外去合道大妖,既然如此費勁,不如我來幫你?你這天地參差不齊,巧了,我有個本命字,借你一用?」
周密搖頭道:「借那『齊』字就算了,我怕被召陵許君拼了身家性命不要,聯手崔瀺,壞我道行。不過是被你吃掉三百萬卷藏書,兼并所有天地,再一同徹底消散在浩然天地間,還是我再吃掉一個可遇不可求的十四境,打破瓶頸,你我雙方,確實可以一賭。」
齊靜春終於開始第一次翻檢三教書籍,先挑孤本善本,然後讀或未讀過,都一併被春風翻過,一本本書籍就此消失,融入十四境齊靜春大道中。
周密微皺眉頭。
齊靜春翻書一多,身後那尊法相就開始漸漸崩碎,身邊左右兩側則出現了兩位齊靜春,模糊身形逐漸清晰。一個寶相莊嚴,一個身形枯槁,居中之齊靜春,依舊是雙鬢霜白的青衫文士。
周密漸漸鬆開眉頭。
等齊靜春吃書足夠多,任由對方「三教合一」,在周密心中立教稱祖便是。
齊靜春還真就一鼓作氣翻完再「借走」了三百萬卷藏書。
周密突然心弦緊繃,二話不說,首次全力施展神通,三百六十五座氣府,皆有蠻荒天下大妖、劍氣長城劍修、神靈餘孽轉世,他們早已悉數被周密煉化為本命物,負責坐鎮各大人身洞天福地之中。
原來周密合道,將自己魂魄、肉身都已徹底煉化出一副洞天福地相銜接的氣象。故而周密本身,已經等於是一座當之無愧的嶄新天下!一旦齊靜春在此天地三教合一,哪怕躋身十五境,肯定並不穩固,而周密先手,佔盡天地人,齊靜春的勝算確實不大。但是周密如何都沒有想到這對師兄弟,竟然會來這麼一記失心瘋的無理手。
齊靜春的十四境確實撐不了太久,但是那頭綉虎一旦躋身十四境?藉助周密的三百萬藏書,雙方境界選擇以一舊換一新呢?
寶瓶洲中部陪都那邊,「綉虎崔瀺」一手抬起,凝為春字印,微笑道:「遇事不決,還是問我春風。」
而身在桐葉洲周密心相中的這個「齊靜春」,突然搖頭,放聲大笑道:「賈生計謀,果然讓人失望。」
采芝山涼亭內,崔東山喝過了純青姑娘兩壺酒,有些過意不去,搖晃肩頭,屁股一抹,滑到了純青所在欄杆那一端,從袖中抖摟出一隻竹編食盒,伸手一抹,掬山間水汽凝為白雲作案,打開食盒三屜,一一擺放在兩人面前,既有騎龍巷壓歲鋪子的各色糕點,也有些地方吃食。純青挑選了一塊杏花糕,一手拈住,一手虛托,吃得笑眯起眼,十分開心。
一旁崔東山雙手持吃食,歪頭啃著,好似啃一小截甘蔗,吃食酥脆,色澤金黃,崔東山吃得動靜不小。
純青問道:「是那個書上說『入口即碎脆如凌雪』的油炸饊子?」
崔東山指了指身前一屜,含糊不清道:「來歷都是一個來歷,二月二咬蠍尾嘛,不過和你所說的饊子還是有些不同,在我們寶瓶洲這兒叫麻花,藕粉的便宜些,什錦夾餡的最貴,是我專程從一個叫黃籬山桂花街的地方買來的,我先生在山上獨處的時候,愛吃這個,我就跟著喜歡上了。」
無法想象,一個聽老人講老故事的孩子,有一天也會變成說故事給孩子聽的老人。
當年老槐樹下,就有一個惹人厭的孩子孤零零地蹲在稍遠的地方,豎起耳朵聽那些故事,卻又聽不太真切。一個人蹦蹦跳跳回家,在路上卻也會腳步輕快。從不怕走夜路的孩子,從不覺得孤獨,也不知道何謂孤獨,就覺得只是一個人,朋友少些而已,卻不知道,其實那就是孤獨,而不是孤單。
不單單是年少時的先生如此,其實絕大多數人的人生,都是這般不遂心愿,過日子靠熬。
崔東山拍拍手掌,雙手輕放在膝蓋上,很快就轉移了話題,嬉皮笑臉道:「純青姑娘吃的杏花糕是我們落魄山老廚子的家鄉手藝。好吃吧,去了騎龍巷,隨便吃,不花錢,可以全部都記在我賬上。」
崔東山突然沉默起來,低下了頭。
純青在片刻之後才轉過頭,發現一位青衫文士不知何時已經站在兩人身後,涼亭內的綠蔭與稀碎金光一起穿過那人的身形,此時此景此人,名副其實的「如入無人之境」。
純青想要跳下欄杆,落入涼亭與這位先生行禮致敬,齊靜春卻笑著擺擺手,示意小姑娘坐著便是。
崔東山沒有轉頭,悶悶問道:「被你們如此戲耍,周密肯定氣得不輕,崔瀺逃得出來嗎?」
齊靜春點頭道:「事已至此,周密只會審時度勢,兩害相權取其輕,暫時還捨不得與崔瀺魚死網破,一旦在桐葉洲遙遙打殺齊靜春,崔瀺不過是跌境為十三境,返回寶瓶洲,這點退路還是早有準備的。周密卻要失去已經極為穩固的十四境巔峰修為,他未必會跌境,但是一個尋常的十四境支撐不起周密的野心,數千年長遠謀划,所有心血就要功虧一簣,周密自然捨不得。我真正擔心的事情,其實你很清楚。」
崔東山說道:「我又不是崔瀺,你與我說什麼都白搭。齊靜春,你別多想了,留著點心念,可以去見見裴錢,她是我先生、你師弟的開山大弟子,如今就在采芝山,你還可以去南嶽祠廟,與變了許多的宋集薪聊聊,回了陪都那邊,一樣可以指點林守一修道,唯獨不用在我這邊浪費光陰和道行,至於我該做什麼不該做什麼,崔東山心裡有數。」
齊靜春笑道:「我就是在擔心師侄崔東山啊。」
罵架無敵手的崔東山,破天荒一時語噎。
齊靜春始終站在少年少女身後,崔東山自顧自道:「人間景色總是看不夠的。」
崔東山驀然怒道:「學問那麼大,棋術那麼高,那你倒是隨便找個法子活下去啊!有本事偷偷摸摸躋身十四境,怎就沒本事苟延殘喘了?」
齊靜春搖頭無言。不知不覺,原本只是雙鬢霜白的中年面容儒士,此刻頭髮已經白過少年衣袖,是一種枯無生機的慘白色。
崔東山喃喃道:「先生要是知道了今天的事情,就算他年回鄉,也會傷心死的。先生在人生路上,走得多小心,你不知道誰知道?先生很少犯錯,可是他在意的人和事,卻要一錯過再錯過。」
崔東山察覺到身後齊靜春的氣機異象,抬起頭,卻還是不願轉頭:「那邊還是動手了?」
齊靜春點頭道:「大驪一國之師,蠻荒天下之師,雙方既然見了面,誰都不可能太客氣。放心吧,左右、君倩、龍虎山大天師都會動手。這是崔瀺對扶搖洲圍殺白也,送給周密的回禮。」
崔東山皺眉問道:「蕭愻竟然願意不去糾纏左獃子?」
齊靜春解釋道:「蕭愻看不慣浩然天下,一樣看不慣蠻荒天下,沒誰管得了她的隨心所欲。左師兄應該答應了她,只要從桐葉洲歸來,就與她來一場乾脆利落的生死廝殺。到時候你有膽子的話,就去勸一勸左師兄,不敢就算了。」
崔東山不置可否,只是鬆了口氣:「好像將三百萬卷藏書變成了貼門上的春聯,用來辭舊迎新。也就你想得出來,做得出來。」
齊靜春搖頭道:「是崔瀺一個臨時起意的想法,按照我的原先意願,本不該如此行事。我最初是要當個臨時門神的……罷了,多說無益。也許崔瀺的選擇會更好,也許希望是這樣。」
崔東山說道:「所以你到最後,還是選擇相信崔瀺。」
齊靜春突然說道:「既是如此,又不僅僅如此,我看得比較……遠。」
崔東山說道:「一個人看得再遠,終究不如走得遠。」
齊靜春笑道:「不還有你們在。」
落魄山霽色峰祖師堂外,已經有了那麼多張椅子。既然如此,夫復何言。
從大瀆祠廟現身的青衫文士,本就是向齊靜春暫借十四境修為的崔瀺,而非真正的齊靜春本人,為的就是算計周密的補全大道,既是陰謀,更是陽謀,算準了浩然賈生會不惜拿出三百萬卷藏書,主動讓「齊靜春」穩固境界,使得後者學究天人、鑽研極深的三教學問在周密人身大天地當中大道顯化。最終讓周密誤以為可以藉此合道,藉助坐鎮天地,以一位類似十五境的手段神通,以自身天地大道碾壓齊靜春一人,最終吃掉使得齊靜春成功躋身十四境的三教根本學問,使得自身天道循環,更加銜接緊密、無一缺漏。一旦成事,周密就真成了三教祖師都打殺不得的存在,成為那個數座天下最大的「一」。
而想要矇騙過文海周密,當然並不輕鬆,齊靜春必須捨得將一身修為都交予與其恩怨極深的大驪綉虎。除此之外,真正的關鍵,還是獨屬於齊靜春的十四境氣象。這個最難偽裝,道理很簡單,同樣是十四境大修士,齊靜春、白也、蠻荒天下的老瞎子、雞湯老和尚、東海觀道觀老觀主,相互都大道偏差極大,周密同樣是十四境,眼光何等毒辣,哪有那麼容易糊弄。
但是文聖一脈,綉虎曾經代師授業,書上的聖賢道理,怡情的琴棋書畫,崔瀺都教,而且教得都極好。對於三教和諸子百家學問,崔瀺本身就研究極深。加上崔瀺是文聖一脈嫡傳弟子當中,唯一一個陪同老秀才參加過兩場三教辯論的人,一直旁聽,而且身為首徒,崔瀺就坐在文聖身旁。所以鎮壓那尊試圖跨海登岸的遠古高位神靈,崔瀺才會有意「泄露身份」,以年輕時齊靜春的行事作風,數次腳踩神靈,再以閉關一甲子的齊靜春三教學問清掃戰場。
齊靜春的一部分心念,也確實與崔瀺同在,以三個本命字凝聚而成的「無境之人」作為一座學問道場。
只不過如此算計周密,代價就是需要一直消耗齊靜春的心念和道行,以此來換取崔瀺以一種匪夷所思的「捷徑」躋身十四境,既藉助齊靜春的大道學問,又竊取周密的書海,用作修繕、砥礪自身學問,所以崔瀺的最大心狠之處,就在於沒有將戰場選在老龍城舊址,而是直接涉險行事,去往桐葉洲桃葉渡小船和周密面對面。
自然不是崔瀺意氣用事。
最好的結果,就是當下的處境,齊靜春還有些心念殘餘存世,依舊可以出現在這座涼亭,來見一見不知該說是師兄還是師侄的崔東山。與此同時,還能為崔瀺重返寶瓶洲中部陪都的大瀆祠廟鋪出一條退路。
最壞的結果,就是周密看破真相,那麼十三境巔峰崔瀺,就要拉上光陰有限的十四境巔峰齊靜春,兩人一起和文海周密往死里干一架,一炷香內分勝負,以崔瀺的脾氣,當然是打得整個桐葉洲陸沉入海都在所不惜。寶瓶洲失去一頭綉虎,蠻荒天下留下一個自身大天地破碎不堪的文海周密。
反正兩者,崔瀺都能接受。
此刻涼亭內,青衫文士與白衣少年,誰都沒有隔絕天地,甚至都沒有以心聲言語。
純青尷尬至極,吃糕點吧,太不尊敬那兩位讀書人,可不吃糕點吧,又難免有豎耳偷聽的嫌疑,所以她忍不住開口問道:「齊先生,崔小先生,不如我離開這兒?我是外人,聽得夠多了,這會兒心裡邊打鼓不停,心慌得很。」
崔東山好似賭氣道:「純青姑娘不用離開,正大光明聽著就是了,咱們這位山崖書院的齊山長最君子,從不說半句外人聽不得的言語。」
齊靜春身形一閃,竟然坐在了崔東山身旁欄杆上,轉頭望向這個其實並不陌生的白衣少年。
崔東山目不斜視,只是遠眺,雙手輕輕拍打膝蓋,不承想齊靜春好像腦殼兒進水了,看個鎚兒看,還沒看夠嘛,看得崔東山渾身不自在。崔東山剛要伸手抓起一根黃籬山麻花,不承想就被齊靜春捷足先登拿了去,齊靜春開始吃起來。崔東山小聲嘀咕:「除了吃書還有點嚼頭,如今吃啥都沒個滋味,不是浪費銅錢嘛。」
齊靜春說道:「方才在周密心中,幫著崔瀺吃了些書,才知道當年那個人間書院老夫子的感慨真有道理。」
崔東山知道齊靜春在說什麼。原來世上有這麼多我不想看的書。
崔東山輕聲道:「其實也有人說過。」
齊靜春也知道崔東山想說什麼。我不想再對這個世界多說什麼。
所以少年崔東山這麼多年來,說了幾大籮筐的怪話氣話玩笑話,唯獨真心話所說不多,大概只會對幾個人說,屈指可數。先生陳平安除外,好像就只有小寶瓶、大師姐裴錢、蓮花小人兒和小米粒了。
齊靜春笑著收回視線。其實崔瀺少年時長得還挺好看,難怪在未來歲月里,情債姻緣無數,其實比師兄左右還多。起初是當年先生學塾附近的沽酒婦人,只要崔瀺去買酒,價格都會便宜許多。後來是書院學宮裡邊偶爾為儒家子弟授課的女子客卿,以及許多宗字頭仙子,都會變著法子向崔瀺求一封書信,或是故意寄信給文聖老先生,美其名曰請教學問,先生便心領神會,每次都讓首徒代筆回信,女子們收到信后,小心翼翼裝裱為字帖,好好珍藏起來。再後來阿良次次和崔瀺遊歷歸來,都會哭訴自己竟然淪為了綠葉,天地良心,姑娘們的魂兒,都給崔瀺勾了去,竟是看也不看阿良哥哥了。
純青小聲提醒道:「齊先生。」
齊先生心念一多,道行折損就多。
齊靜春轉過頭,伸手按住崔東山腦袋,往後移了移,讓這個師侄別礙事,然後向純青笑道:「純青姑娘,其實有空的話,真可以去逛逛落魄山,那裡是個好地方,山清水秀,人傑地靈。」
純青點點頭:「好的!聽齊先生的。」
崔東山滿臉悲憤道:「純青,你咋回事,我費了九牛二虎之力,都沒能把你拐騙去落魄山,怎麼姓齊的隨口一說,你就爽快答應了?!」
純青眨了眨眼睛,有一說一,實誠道:「你這人不實在,可齊先生是君子啊。」
齊靜春望向桐葉洲那邊,笑道:「不得不承認,周密雖然行事乖張悖逆,可獨行向上一路,確實驚駭天下耳目心神。」
崔東山突然心神一震,想起一事,他望向齊靜春那份衰弱氣象,道:「扶搖洲和桐葉洲都是蠻荒天下版圖。難道方才?」
齊靜春點點頭,證實了崔東山的猜測。
崔東山嘆了口氣,周密擅長駕馭光陰長河,這是圍殺白也的關鍵所在。
看來是已經掰過手腕了,齊靜春最終沒有讓周密得逞。
崔瀺哪怕躋身十四境,也註定無此手段,更多的是增加那幾道籌劃已久的殺伐神通。
齊靜春站起身,要去見一見小師弟收取的開山大弟子,好像還是先生幫忙挑選的,小師弟定然勞心極多。
崔東山欲言又止。
齊靜春伸手按住崔東山的肩膀:「以後小師弟如果還是覺得愧疚,又覺得自己做得太少,到那個時候,你就幫我跟小師弟說件事,說一說那個金色香火小人兒契機從何而來。」
崔東山嗯了一聲,病懨懨提不起什麼精氣神。
齊靜春突然使勁一巴掌拍在崔東山腦袋上,打得崔東山差點兒沒摔落在涼亭內。齊靜春笑道:「早就想這麼做了。當年跟隨先生求學,就數你煽風點火本事最大,我跟左右打了九十多場架,至少有八十場是你拱火而起的。先生後來養成的許多臭毛病,你功莫大焉。」
崔東山怒道:「告刁狀呢?喜歡記賬本呢?我先生和大師姐的這些習慣,都是跟誰學的?」
齊靜春會心一笑,一笑皆春風,身形消散,如人間春風來去無蹤。
崔東山喃喃道:「怎麼不多聊會兒。」
純青默默吃完一屜糕點,終於忍不住小聲提醒道:「那位停雲館的觀海境老神仙咋辦?就這麼關在你袖子裡邊?」
崔東山白眼道:「你在說個鎚兒,就沒這麼號人,沒這麼回事!」
這小娘們真不厚道,早知道就不拿出那些糕點待客了。
純青說道:「到了你們落魄山,先去騎龍巷鋪子?」
崔東山立即諂媚道:「必須的。」
純青突然善解人意地說道:「還要不要喝酒?」
崔東山沉默起來,搖搖頭。
在采芝山之巔,白衣老猿獨自走下神道,但他總覺得不太對勁。這位正陽山護山供奉迅速環顧四周,又無半點異樣,奇了怪哉。
裴錢瞪大眼睛,那位青衫文士笑著搖頭,示意她不要作聲,而是以心聲詢問她有何心結,能否與師伯說一聲。
南嶽山君祠廟外,宋集薪獨自坐在一座臨時搭建起來的書房,揉著眉心,這位位高權重的大驪藩王突然站起身,向先生作揖。
大驪陪都外的齊瀆祠廟內,林守一剛要收起《雲上琅琅書》下卷,青衫文士笑著落座,讓林守一取來紙筆,他來做文字批註。
附近一座大瀆水府當中,已成人間唯一真龍的王朱看著那個不速之客,滿臉倔強,高高揚起頭。
龍鬚河畔的鐵匠鋪子,劉羨陽在打盹,心神正在遊歷一場驚世駭俗的古戰場,並不知道身旁一張小竹椅上坐著一位同樣閉目養神的齊先生,正在為他最後護道一程。
小鎮學塾那邊,青衫文士站在學堂內,身形逐漸消散,齊靜春望向門外,好像下一刻就會有個羞澀靦腆的草鞋少年,壯起膽子開口言語之前,會先偷偷抬起手,手心蹭一蹭老舊乾淨的袖子,再用一雙乾淨清澈的眼神望向學塾內,輕聲說道:「齊先生,有你的書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