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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89章 仙人術法

  第289章 仙人術法

  老劍修有些摸不著頭腦了,疑惑道:「隱官大人,這是作甚?」


  因為眼前這位玉樹臨風的隱官大人,不知何時悄然掐上乘劍訣,在兩人身邊畫出了一圈金色劍氣,分明是隔絕了小天地,防止對話被旁人偷聽了去。


  僅是這一手爐火純青的劍術神通,隱官如果不是仙人境,老劍修打死都不信。


  是隱官暫時不想泄露身份?有這必要嗎?只不過老劍修也不願對隱官大人指手畫腳。


  陳平安說道:「前輩的好意心領了。這樁風波,我自己擺平就是了。」


  轉頭看了眼躺在地上睡覺的簪花郎,竹篾的境界,紙糊的體魄,不是一般的繡花枕頭,多半又是個靠宗門招牌、祖師名號走江湖的年輕俊彥。


  如果打了小的來了老的,等下再跑來個興師問罪的老祖師,對方願意講理,就好好聊,不願意,那就多出三兩拳而已。若萬一是飛升境大修士,就與師兄打聲招呼好了,反正距離文廟不遠。不過不出意外的話,李槐和他身邊那位飛升境扈從,估計很快就會趕到鴛鴦渚。


  老劍修聽著那個「前輩」的稱呼,渾身不自在,比蒲禾的一口一個「廢物」,更讓他覺得不得勁,實在彆扭。


  隱官大人言語太客氣,客氣生疏,那就是見外,沒把他當自己人,這怎麼行,眼前可是千載難逢的大好機會,再不能失之交臂了,不然回了家鄉流霞洲,還怎麼從蒲禾那邊扳回一城?老劍修這會兒可是連回了流霞洲如何與蒲禾吹牛都想好了的。


  老劍修誤以為是年輕隱官不願自己蹚渾水,哂然笑道:「不管這小子姓啥名啥,能來這兒,肯定是有些背景的。隱官只管放心,我只會暗戳戳給上一劍,不會當真一劍砍掉他的腦袋。」


  陳平安有些無奈,敢情前輩你一樣不清楚這個簪花客的名字和根腳?


  陳平安當然不希望這位與密雲謝氏關係密切的老劍修莫名其妙捲入這場風波,沒有必要。


  老劍修見年輕隱官不說話,就覺得自己猜中了對方心思,對方多半在擔心自己做事沒章法,手法稚嫩,會不小心留下個爛攤子。老人斜瞥一眼地上那個花里胡哨的年輕人,奇了怪哉,真是個越看越欠揍的主兒,老劍修越發思路清晰,劍心從未如此澄澈,將心中盤算與那年輕隱官娓娓道來:「只要被我戳上一劍,劍氣在這小兔崽子的幾處本命竅穴盤桓不去,今兒再拖延個一時半刻,保管事後仙人難救。我這就趕緊撤出文廟地界,立即趕迴流霞洲躲幾年,乘坐渡船離開之前,會找個山上朋友幫忙捎話,就說我早就看這小子不爽了。所以隱官方才出手,哪裡是傷人,其實是為救人,尤其那次出腳,是幫忙打消劍氣的吊命之舉。總之保證絕不讓隱官大人沾上半點屎尿屁,咱們是劍修嘛,沒幾筆山上恩怨纏身,出門找朋友喝酒,都不好意思自稱劍修。」


  山上四大難纏鬼,劍修是當之無愧的第一。而且不是沒有理由的,天大地大,劍修在哪裡都混得開,此處不留爺自有留爺處。哪怕處處不留爺,身為劍修,那就一人仗劍,足可屹立天地間。


  比如寶瓶洲,李摶景就曾一人力壓正陽山數百年,李摶景在世時的那座風雷園,不是宗門勝似宗門。


  陳平安少年時所見的劍修劉灞橋,最深印象,除了痴情之外,就是劉灞橋身上的那種昂揚風采。好像天底下除了情關之外,就再沒有難過的關隘。


  還有風雪廟魏晉,與北俱蘆洲天君謝實,先後主動問劍兩場,第二場更是瀟洒仗劍,跨洲遠遊。


  當年在倒懸山春幡齋,第一次召集跨洲渡船管事,扶搖洲謝稚、金甲洲宋聘、流霞洲蒲禾、皚皚洲謝松花,得了避暑行宮的授意,分別現身,與同鄉人面談一番,行事風格如何,無一例外,都很雷厲風行,毫不拖泥帶水。尤其是那蒲禾,不是野修,路數卻比野修還要野,不但直接將密綴渡船的一位元嬰境管事丟出了宅子,返鄉之後,意猶未盡,還找到了渡船所在的雲林秘府的老祖師李訓。身為宗門客卿的劍仙泠然,當然不願與蒲禾問劍一場,礙於職責,本想打圓場,結果司徒積玉得到蒲禾的飛劍傳信,御劍而至。到最後,李訓雖在自家地盤,明明人多勢眾,也只得與那已經跌境為元嬰境的劍修蒲禾道歉了事。


  這些,都是劍修作為。問劍一方,被問劍一方,雙方都覺得是天經地義的道理。


  陳平安是在劍氣長城成為的劍修,甚至在潛意識當中,好像那個劍修身份的陳平安,還一直留在那邊,久久未歸。


  直到遇到老劍修之後,陳平安才記起,浩然劍修,尤其是躋身劍仙之後,其實很會講道理,只是道理往往都不尋常,就像老劍修今天這樣。不管三七二十一,可以不問對手出身,先砍了再說。


  老劍修也好,好友蒲禾也罷,無論有什麼世俗身份,都要為「劍修」二字靠邊站。


  而在陳平安心目中,天下劍修無非分三種:劍氣長城、北俱蘆洲、其他劍修。


  如果只說浩然天下的劍修,則只分兩種:去過劍氣長城的和沒有去過的。


  陳平安笑著搖頭道:「真不用。」


  老劍修沒機會砍人,明顯有些失落:「那我就聽隱官的,算這小崽子燒高香了。」


  這位跟隨密雲謝氏來此遊歷的流霞洲老劍修,名叫於樾,實打實的玉璞境瓶頸,是一位老玉璞了。


  於樾擁有兩把本命飛劍,分別名為驚鳥和百花。他曾經與一位皚皚洲老仙人境廝殺過一場,兩把飛劍齊出,聲勢極大,有那「一鳥飛電抹,百花滿江河」「劍氣沖而南斗平」的美譽。先前祭出的飛劍,不出意外,是那把以風馳電掣著稱兩洲山上的飛劍驚鳥。


  於樾最近兩百年擔任皚皚洲密雲謝氏客卿,還是首席。


  在浩然天下,劍修宗門之外,山上宗門仙府,山下王朝豪閥,都以擁有一兩位劍仙供奉、客卿為榮。尤其是最缺劍仙的皚皚洲,風氣最盛。


  劉氏前幾年竭力邀請謝松花擔任客卿,就是最好的例子。皚皚洲劉氏自然不缺頂尖戰力,供奉一大堆,就連止境武夫沛阿香的供奉名次都不高,何況劉聚寶本身修為就深不見底,是與火龍真人、陳淳安一樣,寥寥無幾能入中土神洲眼的別洲大修士。


  陳平安收起了學自崔東山的那座劍陣。


  兩撥釣客,境界都不高,所以陳平安跟老劍修的對話,都未曾聽見,而且兩人身處劍陣之內,所以景象模糊,外人見不真切。


  於樾由衷讚歎道:「隱官這一手劍術,抖摟得真是漂亮,讓人無話可說。」


  陳平安都沒好意思接話。


  學到了。一個所謂的無話可說,似乎就是最好的留白。


  避暑行宮那邊,對外鄉劍修都有詳略各異的記載。於樾這位當年還很年輕的老劍修,在劍氣長城檔案上邊就屬於很粗略的那種。


  是上一輩隱官一脈劍仙洛衫的潦草字跡:「流霞洲於樾,金丹境修士,飛劍兩把,花、鳥什麼,品秩尚可,戰功忽略不計。」


  老劍修於樾除外,對於兩邊的外人而言,這場變故,確實意外。


  事出突然,從那一襲青衫毫無徵兆地出手傷人,到密雲謝氏客卿玉璞境老劍仙祭出飛劍救人不成,收回飛劍,再起身言語,不過幾個眨眼工夫,那位出身中土宗門的簪花俊公子就已經奄奄一息躺在地上,所幸頭頂所簪那朵出自百花福地的梅花依舊嬌艷,並無半點折損。而於樾不知怎的,好像還與那容貌年輕卻脾氣極差的「高人」聊上了?雖然不知聊了什麼,但看於樾又是抱拳又是笑臉,遇上某位遊戲人間的山上前輩了?

  那個斜卧飲酒喜歡吟詩的謝氏貴公子悚然挺身而坐,使勁拍打膝蓋,大聲疾呼道:「突兀而起,仙乎?仙乎!」


  修士境界高不高,是一回事,打架好不好看,是另外一回事。術法神通,行雲流水,身姿縹緲,寫意通神,才是真本領。換一種說法,就是這位出身密雲謝氏的豪閥公孫,喜歡漂亮的出手,好看第一,得有仙家氣度,風流沛然。比如自家那位首席客卿、劍仙於樾的傾力出劍,就很得人心。


  於樾神色尷尬,繼續以心聲與年輕隱官說道:「隱官別理睬這小子,缺心眼不假,心不壞的。」


  陳平安笑道:「看得出來。」


  畢竟是喜歡打油詩的同道中人。


  於樾這邊,主要是三個豪閥姓氏,相對還比較安靜,選擇作壁上觀的意圖比較明顯。


  只有邵元王朝的仙霞朱氏,那位不知道與朱枚是什麼關係的年輕女子,比較沒心沒肺,依舊沒有選擇以心聲言語,直接開口與那謝氏公子笑問道:「看得出什麼境界嗎?」


  男子笑呵呵道:「看得出不是下五境練氣士。」


  女子嫵媚白眼,繼而轉頭望向那位青衫男子,有些好奇,九真仙館那個可憐蟲,好歹是位保命功夫極好的金丹境修士,還是觀主嫡傳、心愛弟子,怎麼落得跟小雞崽兒差不多下場,任人拿捏?

  中土神洲這邊天才輩出,年輕人一個一個心比天高。至於山上各家的老祖師,其實不太介意同齡人之間的鬥毆,可如果是年齡懸殊,有人仗著歲數積攢出來的境界,老人欺負晚輩,就很犯忌諱了。她怎麼看,都覺得那個瞧著年輕、出手狠辣的青衫客,年紀不會小,至於到底幾百歲,就不好猜了。一個能夠與老玉璞境於樾「眉來眼去」的傢伙,兩三百歲的年輕元嬰境劍仙,還是一位五百歲往上走、只是面相年輕的玉璞境老劍仙?

  荷花城那位能夠緊隨於樾出手相救的年輕修士,尤為神情凝重。


  山上隨便蹚渾水,其實後患無窮。早知道對方能夠無視於樾的飛劍驚鳥,他方才絕對不會貿然出手。


  可是金甲洲荷花城與中土大雍王朝的九真仙館世代交好,商貿更是往來頻繁,於情於理,都該出手。


  以往雙方是平起平坐的關係,可金甲洲一役,荷花城雖然艱難保住山頭不失,但是元氣大傷,損失慘重,以至於自家城主都不得不打破誓言,首次離開荷花城,跨洲遠遊中土神洲,主動找到了那個她原本發誓此生再不相見的涿鹿宋子。


  出身眉山劍宗的年輕女子劍修,一手攥住腰間抄手硯,一手掐劍訣,與一眾好友以心聲言語道:「是位深藏不露的劍修,方才對方隔絕天地的手筆,極有可能是謫仙山柳劍仙最拿手的雷池劍陣。先前那一手符籙術法,是此人的障眼法。」


  那個肩頭趴著一隻吐寶小貂的梅花庵仙子有些花容失色,忍不住顫聲道:「要不要我開啟鏡花水月,免得此人出手無忌,隨便出劍殺人?」


  荷花城男子嘆了口氣:「千萬別去火上澆油,我們只能靜觀其變。忘了嗎?劍仙殺人,是最不講究什麼規矩忌諱的。」


  梅花庵的女修輕聲道:「這是文廟附近,劍仙也不敢隨便殺人吧。」


  那男子無奈,只好耐心解釋道:「劍仙飛劍,當然可以一劍斬人頭顱,但是也可以不去追求立竿見影的效果啊,隨便留下幾縷劍氣,隱匿在修士經脈當中,看似輕傷,其實是那斷去修士長生橋的兇狠手段。而且劍氣一旦滲入魂魄當中,只是攪亂些許,即便長生橋沒斷,還談什麼修道前程。」


  眉山劍宗的那位金丹境劍修點頭道:「確實很像仙人柳洲的劍陣。」


  柳洲擅長以飛劍金穗畫雷池禁地,練氣士身處其中,就會被劍氣天地壓勝。練氣士對上境界相當的劍修,本就已經萬分吃力,再有陣法禁制,此消彼長,更是雪上加霜。


  難道這位「年輕」劍仙,與那喜好弈棋的仙人柳洲,師出同門,或是謫仙山某位不太喜歡拋頭露面的老祖師?果真如此,那一切就都說得通了。


  眾人諸多細微處的神色變化,陳平安都一一記下了。


  很多時候,一個人眼睛里、臉上的細微處,那些未說之話,反而比開口所說言語更接近真相。


  陳平安瞥了眼遠處一位相貌清癯的老者,好像是流霞洲渝州丘氏的客卿,坐在兩位年輕人旁邊,先前一直在欣賞鴛鴦渚風景,手邊有一個打開的木盒,裡面裝滿了不同樣式的刻刀,他沒有垂釣,始終在雕琢玉石,山水薄意的路數。在陳平安以劍氣造就一座金色雷池小天地后,其餘修士無論是術法還是心意,一觸劍氣即潰散,一個個知難而退,只有這位老者能夠觸及雷池劍陣而不退,手腕一擰,刻刀微動,有那抽絲剝繭的跡象,只不過老人在猶有餘力的前提下,很快就中途放棄了這個「問劍」舉動。


  此刻察覺到陳平安的打量視線,老人微微一笑,以心聲歉意道:「方才破陣舉動,是習慣使然,懇請劍仙不要多心,事後我以這枚即將完工的山水薄意隨形章作為賠罪。」


  陳平安以心聲答道:「無功不受祿,先生也無須多想,山水相逢一場,人情薄意輕雕琢,點到即止是佳處。」


  行走山上,其實很多時候,都不用退一步,可能只需要有人主動側個身,獨木橋就會變成陽關道。


  老人微微訝異,點頭笑道:「不承想劍仙前輩也是金石行家,幸會。在下林清,師從楊璿。」


  陳平安眼睛一亮,立即改變主意,說道:「林先生的那枚隨形章,我就笑納了。」


  不曾聽說林清,但是對楊璿這個名字,陳平安卻是如雷貫耳。楊璿出身老坑福地,喜歡在得意作品上落款一個「璇」字,價值千金。


  楊璿之於符籙於玄宗門轄下的那座老坑福地,就像擔任姜氏樣式房掌案的曹家之於雲窟福地,都屬於相互成就。


  營造世家的樣式曹,一代代人打造出了雲窟福地十八景。楊璿則僅憑一己之力,就讓老坑福地的幾種獨有玉石成為浩然天下文房清供的必備之一。


  一座山頭的創建,靠開山祖師的修為、境界、人脈。一座宗門的真正底蘊,則還要看擁有幾個楊璿、樣式曹這樣的聚寶盆。


  自家落魄山,如今就已經有了一個半。蓮藕福地的狐國之主沛湘,暫時還只能算半個。至於那「一個」,當然是身負神通的掌律長命了。


  陳平安主動說道:「如果有機會的話,希望能夠拜會楊師,厚顏登門,好討要幾件玉山子,以鎮家宅風水。」


  在倒懸山靈芝齋購買的那本神仙書上,陳平安就曾見識到有關楊璿的記載,文字篇幅當然不多,可是對於一位工匠而言,已經是一樁莫大榮譽。


  在那部講述浩然天下風土概況的《山海志》上,有句「楊璿刻狐鈕印,項上微紫,無上神品」,讓人神往。書上還以仙家術法拓印了楊璿最出名的一件小型玉山子,有那十八洞天的稱號。


  玉山子正是楊璿最拿手的薄意雕工,雕刻有一幅溪山行旅圖,天高雲疏,隱士騎驢,挑夫尾隨,山高處又有閣樓掩映青翠間,細看之下,檐下走馬的銘文,都字字纖毫畢現,樓中更有美人憑欄,手持紈扇,扇面繪仕女,仕女對鏡梳妝,鏡中有月,月有廣寒宮,廣寒宮中猶有神女搗練……層層遞進,別有洞天,可謂窮盡幽微之工。


  說實話,只要是楊璿的真品,價格再高,轉手一賣,都是大賺。所以山上修士,缺的不是錢,缺的是與楊璿面對面談買賣的山上門路。


  那位即將合道星河、躋身十四境的符籙於玄,號稱一祖山三下宗,轄下有一座上等福地、一座小洞天和兩座中等福地,財源廣進的老坑福地,不過是其中之一。楊璿此人,雖然只是匠人出身,元嬰境境界,據說卻深得於玄器重,誰敢與楊璿強買強賣?一不小心就要符籙吃飽的。


  同樣是棋待詔國手,棋力也分強弱手。那麼同樣是飛升境,更分強弱。


  符籙於玄、龍虎山大天師、火龍真人,都是公認的老飛升境,既說年紀大,更說飛升境底蘊的深不見底。


  林清聞言,心中極為驚訝,仍是笑著點頭,答應下來。


  老人作為渝州丘氏的客卿,立即以心聲言語提醒那兩位「平生重意氣」的丘氏子弟:「神功、玄績,不要輕舉妄動,此人絕非什麼悖逆狂徒,說不定是與九真仙館有宿怨之輩,總之我們遠觀即可,切記莫要隨便言語。」


  老先生想了想,又補了一句:「這位不知真實歲數的劍仙,對我恩師頗為仰慕,觀其氣度,多半與兩位公子一樣,是華門世族子弟出身,所以完全沒有必要為了一個口碑平平的九真仙館,與此人交惡。」


  於樾問了謝家小子幾句,破例當了一回耳報神,立即與年輕隱官說道:「地上這傢伙,叫李青竹,喜歡吃螃蟹,所以得了個李百蟹的綽號,是九真仙館主人云杪的嫡傳弟子之一。李青竹修行資質一般,就是會來事,和他師父大概是王八對綠豆,所以深得雲杪喜愛,雲杪待他跟親兒子差不多。上樑不正下樑歪。」


  陳平安點點頭,笑道:「有數了。」


  陳平安輕輕一腳踹在簪花客李青竹腦袋上,笑道:「醒醒,天還沒黑,別睡了。」


  打了兩次水漂的李青竹緩緩睜眼醒來,見著了神出鬼沒的青衫客,臉色慘白,依舊躺著,卻手腳並用,后移了數步。


  委實是這位中土神洲的天之驕子,擔心自己剛一個起身就又要躺下,既然如此,不如一直躺著,說不定還可以少遭罪。


  喲,還挺會演戲。


  陳平安一眼就看穿了李青竹袖中的動作,是以獨門秘法搬救兵去了。


  假裝沒瞧見,根本不攔著。因為陳平安想要看一看對方接下來的表情。


  一肚子壞水晃蕩來晃蕩去,歸根結底,得有一顆壞膽撐起那份膽識。當一顆壞膽被徹底碾碎了,變成滿是苦水,壞人就會老實很多。


  既然已經傳信給傳道恩師,肯定就是萬事大吉了,所以李青竹就坐起了身。


  李青竹很快就恢復了神色,風采依舊,猶有閒情逸緻扶了扶髮髻上所簪的那枝梅花。他理了理衣襟,自己受傷不輕,處處氣府靈氣亂如麻,光是養傷、調理,恐怕就要耗錢又費力,沒有三兩年根本別想痊癒,眼前這廝,真是可恨至極!

  李青竹仍是微笑道:「今日受辱,必有厚報。」


  陳平安伸出手,笑眯眯道:「拿來。」


  來自九真仙館的館主嫡傳李青竹有些疑惑不解。


  陳平安笑道:「談錢傷感情,咱倆可沒啥交情可傷的,趕緊把錢拿來啊。識趣掏出買路財,很多時候就是買命錢。」


  李青竹眼神炙熱,大笑道:「買命錢?!那你知不知道我師父,如今就在鴛鴦渚!我怕你有命拿,沒命花。」


  李青竹膽氣十足,緩緩起身後,一隻手拍了拍身上的塵土,伸出另外那隻手:「拿來。輪到你了。」


  陳平安笑道:「簪花沒什麼,頭戴梅花,就有些不妥了,容易走霉運。」


  李青竹微笑道:「很好,這話說得有學問了,我一定幫你跟那位花神娘娘捎話。」


  陳平安點點頭:「看來還是沒長記性,管不住嘴。記得說到做到,事後去跟那位命主花神轉述這句話。」


  李青竹這會兒真是天王老子來了都不怕,自己本就占理,說破天去也是這個傢伙肆意傷人。


  山上論心不論跡?你以為自己是誰?禮聖嗎?!


  不過是一個顧清崧眼中的小娃兒,真有本事,你怎麼不去與火龍真人套近乎?不去與那大劍仙左右稱兄道弟?!

  李青竹轉頭看了眼紅衣女子李寶瓶,再收回視線,咧嘴一笑。怎的,老子又看了一眼,有本事再來啊?這會兒,鴛鴦渚那邊定然有不少高人都在關注此地,求你繼續在眾目睽睽之下行兇。


  陳平安以心聲與之笑道:「你知不知道,雲杪在鴛鴦渚岸邊,等我再次出手,他才會現身此地?所以只要我站著不動,陪著你閑聊下去,你就只能一直杵在這裡,丟人現眼。你說你現在說任何話、做任何事,意義何在?」


  「你再好好想一想,就算等下雲杪幫你找回了場子,又怎樣?李百蟹在鴛鴦渚橫行一事,還不一樣是一樁值得大書特書的山水奇談?等到文廟山水邸報解禁,會不會傳遍中土神洲?我看會。」


  「還有,青竹兄你有沒有發現,你愛慕的那位眉山劍宗女劍修,從今天起,與你算是漸行漸遠了?甚至連原先愛慕你的那位梅花庵仙子,這會兒看你的眼神都變味了?又或者,你那師父雲杪,以後回了九真仙館,每次瞧見你這個得意弟子,都會難免記起鴛鴦渚打水漂的美景?」


  李青竹臉色鐵青。


  只見陳平安又開始笑著言語:「你猜猜看,我跟你這些言語,是以心聲與你一人說的,還是所有人都聽到了?」


  「青竹兄啊青竹兄,你以為我讓你先後兩次打水漂,圖個什麼,自然是幫你揚名文廟啊,顧清崧在泮水縣城一役過後,估計就數你最風光了。」


  「其實沒事,名聲算什麼,修道之人,山中無寒暑,幾十年不下山很正常。再說了,你那些只會傻乎乎修行的師兄師姐師弟師妹,在山上肯定會安慰你幾句的。」


  「你看看,一座九真仙館,山裡山外,從恩師到同門。我都幫你考慮到了。我連在山水邸報上幫你取兩個綽號都想好了,一個李水漂,一個李斜眼。所以你好意思問我要錢?不得你給我錢,作為感謝的報酬?」


  李青竹臉色雪白,嘴唇顫抖。


  這一次他再沒有斜眼看李寶瓶的膽識了,甚至都沒有跟眼前青衫客陳平安撂狠話的心氣了。


  這些言語,就像劍修某一劍遞出,卻持續問劍十年百年。


  因為真正的出劍人,恰恰是李青竹身邊所有熟悉之人。隔三岔五地,就會有人幫著陳平安遞劍和問劍。


  「逗你玩,真心沒什麼意思。」陳平安又一腳,直接將那傢伙再次踹入水中,這一次,力道可不輕,李青竹如一根筷子傾斜插入水中,直接撞入河床底部:「去喊你家長輩過來。」


  再領教一下九真仙館的門風。不是真正釣客,難解此語妙處。


  若是上岸的魚兒太小,釣起也會放掉,多半會來上這麼一句,與那「打窩水面漲三尺」一樣膾炙人口。


  陳平安揉了揉下巴:「真不是一般的頭硬,這都沒腦袋開瓢。」


  李寶瓶看了眼遠處水中央的鴛鴦渚,小聲問道:「小師叔?」


  她察覺到了那邊的異象。她的意思是需不需要喊她大哥過來幫忙。


  陳平安轉頭笑道:「小事。」


  陳平安的意思更簡單,小事其實就是沒事。有小師叔在,足夠了。


  鴛鴦渚那邊,有一人臉色不悅,得到嫡傳弟子的傳信求救后,仙人云杪真身始終雙手負後站在水邊,卻施展了掌觀山河神通,遙遙看著河邊的一襲青衫。


  雲杪這位九真仙館主人,見到那人竟敢在自己眼皮子底下故意再次傷人,怒喝一聲,「賊子大膽」四字言語如江上震雷,他隨之顯現出一尊法相,身穿一襲雪白法袍,拖曳而出,如白虹貫日,氣勢凌人,轉瞬之間就飛掠到了河水上方,俯瞰河邊眾人。


  雲杪法相居高臨下,氣勢威嚴,沉聲道:「小子何人,膽敢在文廟重地,不問青紅皂白,胡亂傷人?!」


  他顯然沒有參加任何一場文廟議事,不然也不會撂下一句「小子何人」了。


  於樾還真就不樂意了。


  老子是玉璞境劍修,不砍個仙人,難道砍那玉璞境練氣士不成?欺負人不是?


  不認得那個漂在水裡享福的小兔崽子,可這位一現身就威風八面的中土仙人,於樾還真不陌生,事實上浩然天下的山頂修士,即飛升境和仙人境修士,再加上玉璞境的劍仙,大多相互間都不陌生,或是憑藉那些山水邸報,只要對方沒有施展障眼法,就都能一眼認得出。比如這位白衣仙人,名為雲杪,道號綠霞,他還有一位道侶,據說剛剛躋身仙人境,一座山頭道侶雙仙人,所以最近幾年九真仙館氣焰高漲。


  陳平安以心聲勸阻於樾:「前輩先別出劍。」


  有些不適應。如果是在劍氣長城那邊,劍修早就開始喝彩吹口哨了,幫忙出劍?看戲都來不及,耽誤喝酒。


  於樾立即收斂一身劍氣:「隱官做主,我先看著。不過等會兒需要出劍,千萬別客氣,與我知會一聲,或者丟個眼神就成。」


  陳平安雙手籠袖,抬頭笑道:「姓吳,名疊。咱們不熟,你直呼姓名就是。」


  不是這位仙人境脾氣好,而是山上打架,必須先有個道德大義,才好下死手。


  雲杪的仙人法相大手一探,就要將那隻落湯雞先撈取在手。


  陳平安冷笑道:「問過我答應沒有?」


  陳平安雙指併攏作劍訣,施展指劍術,一道劍光憑空出現,一斬而下,將雲杪法相的手臂,連同鴛鴦渚河水一併斬斷。


  雲杪有些措手不及,那道劍光又過於迅猛,所幸自己仙人法相的那隻瑩白如玉的手臂連同法袍雪白大袖,很快恢復如常。


  陳平安笑著以心聲與河邊眾人言語一句。


  雲杪的仙人法相冷笑道:「我這弟子,有何逾越舉動?需要讓你出手如此之重?傷他五臟六腑,殃及六處本命竅穴?!兩次出手,差點就要打斷他的長生橋,哪家的劍修,膽敢如此暴虐行事?!」


  河邊眾人,神色古怪。哪怕是那位眉山劍宗的年輕女修,還有那個先前還戰戰兢兢的梅花庵仙子,此刻都覺得有些想笑,只是辛苦忍住,絕不能流露出來。


  因為在九真仙館雲杪仙人開口之前,那個青衫劍仙好像未卜先知,說了一番言語,說咱們這位仙人,挨了一劍,覺得碰到扎手的硬點子了,肯定先要為弟子倒苦水,好拉攏鴛鴦渚那幫山巔看客,再問一問我的祖師傳承、山頭道脈,才好決定是武鬥還是文斗。


  於樾感慨萬分,被蒲老兒盛讚不已的隱官大人,果然名不虛傳。


  雲杪察覺到河邊眾人的異樣,只是沒有多想,也由不得他分心。他的仙人法相一手掐符籙道訣,一手掐兵家法訣,席捲河水,化作一條青色蛟龍,撞向河邊那一襲青衫,而河水上游,出現了一尊半降真半顯聖的金身神將,踏波而行。


  陳平安一步跨出,來到河心處,劍氣傾瀉,人如立於一輪雪白圓月中。


  一輪明月劍氣與一條水龍相撞,罡氣激蕩不已,河水翻滾,掀起陣陣巨浪,洶湧拍岸,一襲青衫竟猶有餘力照顧岸邊,輕輕晃動一隻袖口,抖摟出一條符籙溪澗,在岸邊一線排開,如武卒列陣,將那些浪頭悉數打碎。那位神將手持一桿長槍,拖曳出極長的金色光線,流瑩長達七八十丈,長槍破開那輪劍氣明月,青衫客卻抬起手臂,雙指併攏,輕輕抵住槍尖。


  仙人法相抬起一手,竟是水中起火龍,數條火龍飛旋在水面上,遠遠環繞那一襲青衫,打造出一座煉丹爐的獨門陣法,真火烹煉,河水沸騰,雲霧升空。又一掌抬升再反掌落下,天地間出現一把青銅圓鏡,光耀四方,將青衫客籠罩其中。


  仙人云杪再祭出一件本命法寶,法相手持一支巨大的白玉靈芝,重重砸向河中那個青衫客。


  仙人手段,層出不窮,打得很是風生水起。


  至於那個好像落了下風,只有招架之力的年輕劍仙,就只是守著一畝三分地,乖乖消受那些令看客倍感眼花繚亂的仙人神通。


  鴛鴦渚水邊,大修士聚集,越來越多,已經不止雙手之數,都是看雲杪老祖跟人鬥法的熱鬧來了。


  大雍王朝有舉國簪花的習俗,故而與百花福地關係極好。位於大雍王朝的九真仙館,雖然如今是涿鹿宋氏的附庸,可歷史上最為鼎盛的時期,曾是中土神洲的一流仙家勢力,在那段九真仙館最為光宗耀祖的崢嶸歲月里,涿鹿宋氏都會派遣家族子弟去九真仙館修行。


  五位同時在世的自家祖師爺,加上其餘四位供奉、客卿,九真仙館曾同時擁有九位上五境修士,當時其中一位老祖師還是飛升境。可惜未能百尺竿頭更進一步,遺憾大道消亡。


  祖上闊過,如今倒也算不得家道敗落,兩位仙人境,加上供奉、客卿,也有五位上五境修士。


  九真仙館的法統道脈比較駁雜,符籙派道人、劍修、兵家修士、純粹武夫,都有不同的傳承,可以讓門內弟子選擇修行道路。


  祖師雲杪的那位道侶,擁有一塊煞氣濃郁、布滿蠻風瘴雨的破碎小洞天秘境,擅長捉鬼養鬼。


  流霞洲仙人境芹藻的師姐蔥蒨一直在參加議事,尚未返回,所以芹藻就一直在閑逛。


  芹藻疑惑道:「哪裡冒出來的劍仙?嚴老兒,你認得此人?」


  芹藻身邊是邵元王朝的大修士嚴格,此人名氣極大,不單單因為他是一位仙人境,更因為某些山水邸報的推波助瀾,什麼「有酒必到嚴狗腿」,還有「蹭酒神通飛升境,打架功夫小地仙」,噁心人不償命。


  嚴格搖頭道:「面生。」


  一旁有相熟修士忍不住問道:「一位劍仙的體魄,至於這麼堅韌嗎?」


  嚴格皺眉道:「總不至於劍仙之外,還是位遠遊境或是山巔境武夫。」


  芹藻撇撇嘴:「要麼是位隱世不出的仙人境劍修,不然講不通道理。」


  一位百花福地的命主花神面帶愁容,她心中有些埋怨那個九真仙館的年輕修士,這類山上恩怨,各憑本事就是了,扯上她做什麼呢。而且不知為何,這位花神娘娘,總覺得那位青衫客與她有幾分大道相親。這就更沒道理了,這種冥冥之中的玄妙牽引,一般情況,只會出現在她與自家的花神客卿身上。難不成那個年輕劍仙,心中有那足可青史留名的詠梅詩篇?

  芹藻說道:「我怎麼覺得有些不對勁?」


  嚴格點點頭:「那劍仙,好像在……」


  一旁修士接話道:「遛魚?」


  於樾半點不擔心年輕隱官的安危。


  開玩笑嗎?劍氣長城是什麼地方?需要他一個玉璞境劍修,擔心劍氣長城的隱官?


  這位流霞洲老劍修,與蒲禾是故交好友,而且是關係極好的那種莫逆之交。不然於樾好歹是位玉璞境劍修,也不可能好心請人喝酒不說,還要硬著頭皮挨頓罵,而且不還嘴。


  很多年前,久到像是上輩子的事情了,於樾去劍氣長城歷練之時,還是個金丹境劍修,在那邊待了三年,參加過一次大戰。


  劍氣長城的劍仙,路上、戰場上,見過不少,可是酒桌上,一個都沒有碰過杯,因為沒機會與劍仙同桌喝酒。


  畢竟以前的劍氣長城,不成文的酒桌規矩其實不少,境界不高、戰功不夠的,哪怕與劍仙在一處喝酒,自己都沒臉湊近酒桌。晚輩向前輩劍修敬酒?劍氣長城從來沒這個風俗。尤其是歷練年月不久的外鄉劍修,確實很難融入那座劍氣長城。於樾那場歷練,去時年輕氣盛,意氣風發,回時心情落寞,意興闌珊。返迴流霞洲后,他都不喜歡提及自己曾經去過劍氣長城。反正去了也等於沒去,提了作甚?

  於樾的好友蒲禾卻不一樣,是玉璞境去的劍氣長城。


  蒲禾曾是流霞洲最負盛名的劍仙,因為性情偏激,出劍殺人全憑喜怒,心高氣傲,遠遊劍氣長城,是奔著「好教劍氣長城知道浩然劍術不低」去的。


  結果於樾很快就通過倒懸山猿蹂府,得到了一個令人哭笑不得的消息。說蒲禾在那邊惹上了大劍仙米祜,問劍落敗,才不得不按照賭約,必須留在那邊練劍百年,久久不得返鄉。這讓流霞洲不少山上修士得以長舒一口氣。於樾寄過幾封信,好心好意安慰好友,結果蒲禾一封信都沒回。


  可其實連許多劍氣長城的本土劍修都不太清楚此事內幕,蒲禾問劍之人,不是大劍仙米祜,而是那個出了名的「花拳繡腿破飛劍」的……米裕。


  不然蒲禾一個玉璞境劍修問劍輸給米祜,輸給一位堂堂仙人境的巔峰劍修候補,有什麼可丟人的,蒲禾哪裡會難以釋懷,要在劍氣長城那邊練劍一百年?以米祜的作風,本就高出蒲禾一境,根本不會答應這種勝負毫無懸念的問劍,更不會為難一個小小玉璞境,什麼待在劍氣長城百年,其實就是看戲罷了。


  蒲禾私底下抱怨不已,都是阿良,騙老子說在劍氣長城這邊,就數米裕這個玉璞境最為廢物,說他從元嬰境閉關破境躋身玉璞境,太坎坷,跌跌撞撞,耗費光陰無數,在劍氣長城就是個天大的笑話,所以你去與米裕問劍,十拿九穩。


  等到一場問劍落幕,蒲禾被米裕砍了個半死,被背去了孫巨源府上,在那邊躺床上養傷,阿良還有臉拎酒來問候,長吁短嘆,傷心不已。蒲禾當時就問他怎麼回事,說好的十拿九穩?!結果阿良一臉無辜,反過來倒打一耙:「我是說了十拿九穩,可那是說你輸啊,沒有說你贏得十拿九穩啊。蒲老兄,你誤會了啊。劍氣長城的廢物玉璞境,擱你家鄉,那也是註定同境無敵的劍修啊。」


  最後阿良一拍腦袋,後知後覺記起一事,順便與蒲禾提了一嘴,說米裕那傢伙早年在金丹境、元嬰境這地仙兩境之時,出劍很兇殘的,憑本事贏得了一個「米攔腰」的綽號。為啥?喜歡一劍砍去,將妖族攔腰斬斷嘛。


  靠著那場只有上五境才有資格押注的坐莊,阿良贏了不少酒水錢。因為阿良幫著蒲禾揚名,說這傢伙,劍術厲害啊,是流霞洲不世出的劍道天才,資質太好了,打遍一洲無敵手,板上釘釘的大劍仙,打個米祜,都有一戰之力,問劍米裕,大材小用了。


  一百年啊。整整百年光陰,蒲禾就得按照與米裕的賭約,交待在劍氣長城。


  蒲禾有一點好,願賭服輸不怨人,只埋怨自己劍術太稀爛。


  一開始,其實挺讓人絕望的,劍氣長城比起流霞洲,比鳥不拉屎好不到哪裡去,只是後來出劍多了,也就習慣了劍氣長城的氛圍。


  久而久之,很多熟悉的老人先走一步,很多酒桌上不那麼熟悉的年輕面孔也匆匆離去,好像劍氣長城反而成了熟悉的家鄉,遙遠的浩然故鄉反而漸漸陌生幾分。


  後來米裕在城頭那邊被崔東山拐到溝里去,面對左右的近身「問劍」,毫無還手之力,米裕是連那出劍還手的念頭都沒有。


  不是米裕太弱,而是左右太強。畢竟連那候補第一人的大劍仙岳青,其實根本不想跟左右打一架,還不是被左右一劍劈出城頭,強行問劍一場?

  回了家鄉,於樾專程找到了蒲禾,問了那次問劍。蒲禾只說那米祜劍術湊合吧。


  跌境老人蒲禾最後還沒頭沒腦補了一番言語,說:「那米祜的弟弟,一個叫米裕的玉璞境劍修,其實劍術不差,沒外界傳聞那般不堪。這傢伙是避暑行宮的隱官劍修一脈,我呢,與隱官大人是好兄弟,所以米裕見著我,照理說就要低一個輩分,以後有機會,介紹你們倆認識認識……」


  於樾聽說過米裕,卻不是因為米裕的「劍術不差」,而是這位英俊劍仙的風流債無數。


  於樾有些猜測,但是被蒲禾一句「沒用的廢物」罵了個狗血淋頭,完全插不上話,就沒敢多問。


  蒲老兒在流霞洲,實在是積威不小。於樾也怵。


  就在於樾忍不住要出劍之時,天上落下兩個身形,一個年輕儒士,手持行山杖,身邊跟著個黃衣老者的扈從。


  李槐和嫩道人,站在李寶瓶身邊。


  李槐一臉茫然道:「寶瓶,嗎呢?」


  李寶瓶沒好氣道:「人來了,眼睛沒帶來?」


  李槐早就習慣了,只當沒聽見,繼續問道:「現在咋個說法,要不要我出馬?」


  李寶瓶搖搖頭:「小師叔不用幫忙。」


  李槐冷笑道:「陳平安不用幫忙,是我不出手的理由嗎?」


  李寶瓶轉過頭。


  李槐立即改口道:「當然是!」


  惹誰也別惹李寶瓶嘛。


  李槐一邊聚音成線與這位舊盟主言語,一邊以心聲跟身邊的嫩道人說道:「咱們如果聯手,打不打得過那位……不知道啥境界啥名字的看上去很厲害的白衣服的誰?」


  嫩道人痛心疾首道:「公子,你可以隨便侮辱我,但是我不許公子侮辱自己啊!」


  李槐一頭霧水:「怎麼講?」


  嫩道人斬釘截鐵道:「我作為公子的貼身扈從,打個仙人境,吃飯一樣!公子先前問話,傷人了。」


  這個飛升境突然改口道:「不傷人,是傷阿良。」


  李槐不計較嫩道人占阿良的便宜,愣了愣,咽了口唾沫:「仙人境?」


  嫩道人有些難為情:「那廝境界是低了點。」


  李槐試探性問道:「那就干他?事先說好,行就是行,不行就是不行,你別逞強。」


  嫩道人眼神炙熱,搓手道:「公子,都是大老爺們,這話問得多餘了。」


  李大爺發話了,那老子就是有老瞎子罩著了,別說那個花里胡哨給隱官撓痒痒的仙人境,鴛鴦渚那邊一大堆,一起上都行。


  就在此時,陳平安心聲傳來,與三人笑道:「你們不用出手。」


  嫩道人怒道:「陳平安,你算老幾?」


  李槐也怒道:「啥玩意兒?」


  嫩道人悻悻然閉嘴。


  水面之上,陳平安微笑道出二字:「花開。」


  吳霜降能學萬事萬物,陳平安也會。


  數百位青衫客,驟然如花開四散,就像一朵青色蓮花開在天地間。那一幕確實是美景。


  河面上,位於中心處的一襲青衫則消失不見,來到仙人境雲杪真身身後,雙手攥住他的脖子,輕輕一擰……


  鴛鴦渚水邊雲杪真身被一襲青衫擰斷脖頸后,竟是當場身形消散,化作一張寫有白金色文字的絳紫色符籙,緩緩飄落。


  陳平安伸手將那張替死保命的珍稀符籙捏在指尖,紫白兩色,寶光流轉,陳平安沒有將其收入袖中,而是輕輕抖腕,以武夫罡氣將其震碎。


  舉目四望,暫時不見雲杪蹤跡。


  看來這位中土仙人境,打架本事不大,逃命本事不小。攻伐手段要弱於萬瑤宗仙人境韓玉樹。


  遠處河面那處戰場,陳平安現學現用自吳霜降的那一道術法「花開」,更多只是形似,神似不過三四分而已,不過陳平安用上了縮地符,所有如蓮花綻放的青衫客「花瓣」,其實都是一張縮地符,相當於一座座臨時渡口,可供陳平安任意顛倒山水,更換位置。所以當下鴛鴦渚水面之上,七八十位青衫客立在水上,頗為壯觀。


  一位位年輕劍仙俱是眉眼飛揚,青衫長褂,腳穿布鞋,大袖飄搖,落拓風流。


  至於吃了個大悶虧的仙人境雲杪,在祭出替身符籙之時,就已經收起了那尊法相,不知藏身何處。不過肯定沒有走遠。


  陳平安先前從一隻袖子裡邊抖摟出的黃紙符籙,都已被拍岸巨浪撞碎,伴隨著一張張符籙悉數崩碎,符膽靈光流溢,四處瀰漫,絲絲縷縷的靈氣好像拉扯出一張漁網,要抓之魚,正是那位仙人境。


  這種以大量符籙廣撒網、勘驗戰場細微處的手段,陳平安在劍氣長城戰場使用過多次,已經相當嫻熟。


  陳平安眯起眼,找到了。


  心意微動,一道劍光迅猛激射而出,從鴛鴦渚岸邊,掠過十數里水路。劍光所指,正是仙人境雲杪的真身隱匿處。雲杪遠遁離開鴛鴦渚島嶼之後,施展了一門障眼法,只是些許符籙靈氣的「繞路」痕迹,泄露了他的蹤跡。


  一位白衣仙人在河面上現出身形,一手捧白玉靈芝,盡顯仙家氣度,一手持雪白銅鏡。銅鏡鏡面驟然亮如白日,光芒四射,銅鏡前方,一圈圈古鏡銘文,被九真仙館的獨門秘法顯化為一層層山水禁制,最內一層紫色文字,以「持鏡紫清」開篇,以「斬伐百精」收尾,首尾銜接,如蛟龍盤踞,鮮紅符文居中,三條火龍飛速旋轉,各銜寶珠一枚,最外一圈古鏡銘文,是一篇九真仙館崖刻在山門上的祈雨道訣,一層寶相光暈大如井口。


  來自鴛鴦渚的那道劍光筆直一線轉瞬即至,仙人云杪高高抬起手臂,心中默念道訣,手持寶鏡迎敵。


  寶鏡第一篇銘文陣法禁制瞬間粉碎,雲杪微微皺眉,定睛望去,確是一把本命飛劍,通體雪白。


  第二圈的三條火龍依舊疾速飛旋畫圓,其中一枚火龍所銜寶珠,砰然出現一絲裂痕。


  但是那把飛劍勢如破竹的前行之勢,在打破第一層山水禁制之後,終於也出現了一絲凝滯,雲杪心中微定。


  雲杪藏身寶鏡光亮之後,輕呵一口氣,紫煙裊裊,凝為一條五色繩索,寶物異象一閃而逝。這是九真仙館在山上的立身根本之一,一門「天繩縛鬼神」的祖傳神通,更有「捉劍術」的美譽。雲杪的傳道恩師、那位飛升境祖師能夠名動中土,這一門術法立功不小,曾經讓不少桀驁不馴的劍仙吃過苦頭。


  當那把飛劍完全懸停之時,或是對方見機不妙想要撤回之際,雲杪就會讓這個膽大包天的劍修領教一下飛劍被緝拿,再煉神魂碎劍心的滋味。


  雲杪總覺得身後那幾十個青衫客會礙事,便有一位身穿兵家金烏甲的陰神出竅遠遊。陰神取走白玉靈芝,轉過身去,手持靈芝朝河面輕輕一指,腳下河水滔滔,出現了一幕龍汲水的瑰麗異象,白玉靈芝上隨即出現了一道青色痕迹,身披金甲的雲杪陰神再用靈芝朝那些青衫客一點,一時間天昏地暗,烏雲密布,以雲杪陰神為圓心,鴛鴦渚方圓十數里之內,霎時間變得白晝如夜。


  水面之上,好似陰兵過境,出現了一支英靈鬼魅齊聚的騎軍,皆由水運凝聚而成,披青色甲胄,往下游踏波而去,煞氣騰騰,聲勢如雷。雖是一支水運濃郁的陰兵大軍,氣象卻不顯污穢,畢竟九真仙館是一座久負盛名的仙家宗門,不是那些百無禁忌的邪魔外道。


  三條火龍所銜寶珠都已經碎裂,寶鏡只剩下最後一層山水陣法,雲杪反而不再單手持境,而是雙手負后,顯得十分氣定神閑,好像篤定那把飛劍已經是強弩之末,破不開這個九真仙館鎮山之寶的仙兵禁制。


  白衣仙人,頭戴高冠,鬢角飛揚,道骨清奇。只說賣相,確實是極好的。


  難怪九真仙館的練氣士會被許多山水邸報譽為山中幽人。由於九真仙館栽種有許多古梅,山中又多蘭花,所以男子練氣士經常被稱呼為梅仙,女子則被稱為蘭師。


  陳平安瞥了眼河面上的陰兵衝殺。陰神遠遊,有些羨慕。


  陳平安心中默念一聲:「花再開。」


  八十一位青衫客,人人一分為三。


  以一條大河作為戰場,兩軍對壘,只不過雙方兵力有些懸殊。


  鴛鴦渚岸邊,距離陳平安不遠處,連同流霞洲仙人芹藻在內的三位山上大修士並肩而立。


  說實話,對方現身此地,三人都吃驚不小,芹藻率先移步,選擇遠離那人十數丈。


  芹藻此刻看了眼那個神出鬼沒的青衫劍仙,以心聲與身邊兩位朋友笑道:「這一架,打得雲杪都要肉疼不已。」


  嚴格點頭道:「此符珍貴,是要吃疼。尋常廝殺,哪怕遇到同境仙人,雲杪都不至於祭出此符。」


  那是一張九真仙館祖師堂供奉多年的山上大符,名為紫芝白鸞遁法符。


  據說仙館那位老祖師躋身飛升境,出關之時,符籙於玄一脈的某位道門祖師早年登山慶賀觀禮所贈。飛升境老祖身死道消之後,此符就傳承了下來。


  芹藻問道:「天倪道友,可曾看出這位劍仙的修行根腳?」


  被稱呼為天倪的老修士搖搖頭:「看不出,只是體魄堅韌得不像話,確實難纏。」


  山上修士,如果與劍修或是純粹武夫捉對廝殺,多是依憑層出不窮的術法手段,靠那水磨功夫,一點點積累優勢。攻伐法寶,防禦神通,隱匿手段,玄妙遁法,缺一不可。


  陳平安轉頭望向那三人,笑道:「戲好看?」


  芹藻微微一笑,只當沒聽見。


  劍仙嘛,脾氣都差,不理會就是了。不然他芹藻還要出手?兩個仙人境打一個劍仙?就算贏了,傳出去名聲也不好聽,輸了更是玩完,一世英名毀於一旦。


  嚴格向那位劍仙點頭致意。不至於為了個關係平平的雲杪,與這種腦子拎不清的劍仙交惡。


  那個青衫劍仙的真身依舊站在原地,抬起雙手,疊放身前,手背輕輕敲擊手心,神態顯得十分隨意。


  雲杪想要再次現出法相,總不能那個青衫劍仙只靠一把飛劍、些許古怪分身,就能夠在和一位仙人境的道法切磋當中,好似局外人,作壁上觀。 雲杪瞬間心弦緊繃,腳踩罡步極快。他又祭出一件本命物至寶,是九真仙館的一部神霄玉書。


  腳踩七星,運神飛仙,同到玉京。神霄玉書,雲升上景,永居紫庭。雲杪腳下河面,陣陣紫氣,浮現出一本白玉瑩然的仙家書籍,以至於附近百餘丈的整條河面瞬間下墜,往河岸兩邊涌去。


  剎那之間,雲杪真身得以躋身一種玄之又玄的「雲水身」境地。


  一把悄無聲息的飛劍,從雲杪真身脖頸一側一穿而過。


  這把軌跡詭譎的幽綠飛劍,只在雲杪「雲水身」的脖頸當中拖曳出些許碧綠劍光,然後就再次消逝。


  雲杪眼眸中、心口處、各大關鍵竅穴,一把幽綠飛劍穿梭不定,很快,無數條劍氣流瑩,就已經徹底纏繞一尊仙人的雲水身。


  雲杪依舊不敢擅自祭出那條五彩繩索。因為第一把飛劍好似先前始終在藏拙,被劍仙心意牽引,一股精氣神倏忽暴漲,竟是直接破開了最後一道陣法。


  飛劍敲擊鏡面,先是叮咚一聲,清脆悠揚,響徹兩岸。然後好像一顆釘子緩緩划抹青石板的聲響,令人有些本能地頭皮麻煩。


  雲杪抬起一手,虛扶鏡面。


  飛劍一撞,格外勢大力沉,以至於雲杪一人一鏡,竟是在水面上直接往後滑出數丈。


  雲杪心中冷笑,那把飛劍下一次撞擊鏡面,鏡面會出現陣陣水紋漣漪,但飛劍瞬間就會被禁錮在鏡面水紋當中。


  雲杪終於祭出了那條五彩繩索,如古藤纏樹,將飛劍捆住。


  天下練氣士為了剋制劍修,可謂殫精竭慮,費盡了心思。


  哪怕是符籙於玄,年輕時候下山遊歷,也要精心煉製出幾百張鎖劍符防身,才願意出門。


  鴛鴦渚這邊,陳平安身形突然消失。


  兩位仙人境、一位玉璞境,壓力驟然一輕,身為大端王朝皇家供奉的天倪,不由得感慨道:「與劍仙待在一起,總覺得會莫名其妙挨上一劍,實在難受。」


  芹藻眺望那處戰場,看熱鬧不嫌事大,有些幸災樂禍:「雲杪連雲水身都用上了,接下來是不是就該輪到水精境界?」


  嚴格說道:「那就算結下死仇,徹底撕破臉皮了。」


  天倪點頭道:「聽說九真仙館的練氣士心眼都不大。」


  嚴格笑問道:「聽誰說的?」


  天倪微笑道:「阿良。」


  嚴格臉色陰沉。


  天倪突然說道:「鰲頭山那邊,好像有位前輩,與雲杪的恩師關係莫逆?」


  芹藻笑道:「不至於鬧這麼大。」


  那是一位不太喜歡下山的飛升境大修士,名為南光照,道號天趣。


  在山上,飛升境的朋友,往往都是飛升境。


  南光照與九真仙館的那位飛升境老祖是至交好友。


  終究是在文廟地界,而且對一位飛升境大修士而言,本就規矩重重,因此不會輕易出手。而且這位中土神洲飛升境錯過了先前那場大戰,據說是當時剛好在閉關,現在出關才兩三年,所以這次文廟議事,與仙人芹藻一樣,都沒有被文廟邀請。但是雖沒有被邀請,南光照仍是悄悄乘坐渡船,一路上極其隱蔽,早早來了這邊,落腳后也深居簡出,只是在鰲頭山那邊與相熟的老友一同看傅噤與人下了一局棋。從頭到尾,南光照都沒有參加青神山夫人、百花福地花主的酒宴,至於是同樣沒有被邀請赴宴,還是老神仙私底下婉拒了,就不得而知了。


  陳平安「現身」在河上一位青衫客身上,笑言「花落」二字,原本與陰兵迎面撞去的一位位青衫客聚攏在身。


  一襲青衫,腳踩水面,拉開拳架,遞出一拳,以鐵騎鑿陣式開路,問拳仙人。


  仙人境雲杪的金甲陰神手持白玉靈芝重重砸向那個……出拳武夫。


  陳平安腳尖一點,身形一擰,躲過金甲陰神,身後河面被白玉靈芝一砸,好像在河床處炸出一口百丈深的「水井」,水面頓時出現了一個漩渦。


  雲杪神色凝重,果然如芹藻所料,不願讓那突然變成純粹武夫的青衫劍仙近身,不得不施展出一門壓箱底的神通,出現了一座水精境界小天地。


  一襲青衫出拳后,如泥牛入海一般,在河面上不見身形。


  雲杪鬆了口氣,正要繼續對付那把被五彩繩索約束住的雪白飛劍,捉劍再煉劍,就能以山門秘法兇狠煉化劍仙的魂魄,勢必傷及對方大道根本。


  不承想剛剛生成的一座小天地如一盞琉璃轟然碎裂。


  雲杪心神大震,只知道一座水精境界是被劍氣與一道雷法聯手打爛的。


  只是雲杪百思不得其解,兩把飛劍都在水精境界之外,這個劍修難不成還有第三把飛劍?

  一襲青衫懸在高空處,手托法印,五雷蘊藉,道意無窮,浩然正大。


  雲杪眼皮子微顫。這廝又變成一位道門高真了?總不至於是龍虎山天師府的黃紫貴人吧?

  雲杪臉色鐵青,手心處懸停有一枚大道顯化的琉璃仙閣,他攥手將其收起,同時迅速歸攏一座破碎水精境界的殘留道韻,還好,未曾傷及這件本命至寶的根本。


  天上一道雷法砸下,五彩光柱大如山峰。


  雲杪雙指併攏,輕輕一抬,寶鏡橫放,懸在頭頂。一輪寶鏡,似月停空。


  天上那位,手托法印,雷法不停,如雨落人間。仙人寶鏡大放光明,出竅遠遊的金甲陰神也已重歸真身。雲杪輕輕揮動白玉靈芝,驅使河水凝聚而成的一條條青色蛟龍往高空處衝殺而去,一條河,處處是青龍出水的異象,衝天而起,飛身而去,與那墜落雷法,比拼凝練靈氣之多寡、道術之高低。


  寶鏡與五彩繩索一起禁錮住的那把飛劍,同樣被飛劍和雷法震動,開始出現鬆動跡象。雲杪只能暫時困住飛劍,再無機會煉化以便傷及劍修的心神。


  至於那把碧綠幽幽的難纏飛劍,孜孜不倦,東來西往,上下亂竄,拖曳出無數條劍光,戳得一位白衣仙人變成了碧綠仙人。


  陳平安瞥了眼地上那位仙人,心中瞭然。


  竹密不妨流水過,山高無礙白雲飛。這大概就是雲杪雲水身的道意根本。


  可惜不是吳霜降,無法一眼就將這道術法「兵解」,而飛劍十五,出劍軌跡再多,確實如人過雲水,雲水聚散了無痕迹,所以這門九真仙館的神通,形神都難學。


  可如果陳平安願意祭出籠中雀和井中月,雲杪的雲水身就肯定沒這麼堅不可摧了。


  只要飛劍夠多,竹密如河堤,依舊是一劍破道法的事情。


  至於陳平安手中這方首次在浩然天下現世的五雷法印,是只差天款的月盈印,地款之外的法印四面,總計刻畫有三十六尊神靈畫像。陳平安躋身玉璞境后,靈氣積蓄,就財大氣粗了,可以全然不計較那點靈氣折損,再不用像中五境練氣士那般尷尬,每次切磋道法,總要落入巧婦難為無米之炊的處境。故而一襲青衫四周氣象萬千,幻象驚人,有雷神擂鼓、電母掣電、風伯噓雲、雨師降水,更有天人神官各具寶相莊嚴。


  諸多駁雜神通術法,加上充斥有一股股沛然雷法道意,將那些騰空而起的水法蛟龍一一打了個稀爛。


  不但如此,雲杪那些放出不管的河面陰兵被雷法天然壓勝,幾乎不用陳平安如何心意牽引,甚至靈氣消耗都幾乎可以忽略不計,雷法便自行演化出一座帶有金色雷池的金色雲海,先是撞開了那些烏雲,讓原本天色昏暗的鴛鴦渚十數里山河重現白晝,然後便有數百條雷電長鞭砸向河面上的陰兵,如同一條條從天幕垂落人間的金色龍鬚。


  這就是為何練氣士修行最重「與道相契」一語,己方大道,壓勝對手,同樣一記道法,卻會事半功倍。


  先前河畔處那位精通金玉篆刻的老客卿林清讚歎道:「好個五雷攢簇,萬法一山,天下正宗。」


  梅花庵仙子怯生生說道:「真不能開啟鏡花水月嗎?」


  雷法絢爛,瞧得心神搖曳,這麼好看的仙家鬥法,獨樂樂不如眾樂樂啊。


  眉山劍宗的女子劍修無奈道:「千萬別亂來,劍仙性情難測,尤其最煩旁人看戲喧嘩。」


  密雲謝氏那位公子哥早已起身,仰頭狠狠灌了一口青竹酒,喃喃道:「要吟詩,一定要吟詩一首。」


  李槐咋舌不已:「李寶瓶,陳平安這麼猛了啊?」


  李寶瓶神采奕奕,微笑道:「小師叔嘛。」


  李槐都願意自降一個輩分了,以心聲和身邊嫩道人道:「陳平安其實是我的小師叔。」


  嫩道人滿臉微笑,實則揪心不已,老子的輩分豈不是又跌了?

  這位黃衣老者四處張望起來,倒是來個飛升境啊,年輕隱官今天這麼跳,都沒個英雄好漢來打壓一下他的囂張氣焰?來個飛升境,就好與他過過招了。嫩道人這個剛取的名號,能不能在浩然天下揚名,就看今天老天爺給不給機會了。


  鴛鴦渚上邊,有個與龍虎山天師府關係不錯的仙師更是驚疑不定:「劍修、符籙、雷法,是那個小天師趙搖光?」


  一旁好友搖頭道:「小天師如今身在文廟議事,而且趙搖光怎麼都不會是純粹武夫。」


  「先前那拳架,瞧著驚人。得有武夫幾境?遠遊,山巔?」


  「難說。反正我如果站著不動,扛不住那一拳。」


  「不會一個不小心,真能宰了雲杪祖師吧?」


  「雲杪的這個仙人境,悉心打磨數百年,肯定沒那麼不堪。咱們看著就是,相信雲杪一定還藏有後手。不然這場架打下來,九真仙館就算名聲爛大街了。」


  雲杪抖了抖法袍大袖,撒出一大把巴掌大小的金色花錢。


  百餘道金光衝天而起,一條條金色長線凝聚不散。與此同時,雲杪一個呼吸吐納,施展了一門九真仙館半道門半兵家的祖師堂術法,存神內照,將眼耳鼻肝脾在內的道家所謂「十內將」煉為外將,顯化為十尊雷部神將,儼然森嚴列陣在外。雲杪為了練就這門神通,曾經專門外出尋覓雷雲百餘載,服雷吞電,最終在一處誤入其中的遠古秘府雷澤禁地,行持雷法,又潛心修行數十年。


  雲杪要以雷法問道雷法。以十位雷部天君,與那法印雷部領銜的諸部三十六將,一分高下。


  天上河上,對峙雙方,身邊俱是雷法森嚴。電閃雷鳴,金色光線照射之下,使得整個鴛鴦渚地界都顯得金光燦燦,好像一處憑空出現的金色雷池。


  相信鰲頭山、鸚鵡洲和泮水縣城那邊,都有人察覺到這邊的動靜,已經在趕來的路上了。


  都會好奇,誰敢在文廟議事的緊要時刻,擅自鬥法鴛鴦渚。


  雲杪以手指畫掌心符,輕輕虛握,驀然放開,震雷轟然。陳平安隨手一袖,將身邊一道雷法打碎。


  雲杪畫符不停,握拳又鬆手,仙人滿手雷霆。陳平安輕輕一推,五雷法印稍稍升空,自行運轉大道,他雙指併攏,隨意輕輕一畫,將身前一道雲杪雷法切開。


  鴛鴦渚那邊越發議論紛紛,有人急眼了:「這傢伙到底從哪裡冒出來的?到底是武學大宗師,還是劍仙難纏鬼?!」


  設身處地,若是與那雲杪互換位置,估計沒有那雲水身,早被飛劍戳死了,不然就是一個近身,沒有那紫芝白鸞遁法符,就給擰斷脖子了。到時候什麼金丹元嬰、魂魄陰神,還不是被那人隨便跟上,幾拳就碎?

  雲杪看似一連串仙家術法行雲流水,仙氣飄飄,其實是有苦自知,山上鬥法,鬥來鬥去,所消耗的靈氣,與那法寶折損,都是大堆的神仙錢,消耗的更是自身和山門底蘊。山上練氣士,為何那麼討厭劍修和純粹武夫,一個問劍,一個問拳,切磋起來,被問之人,往往是談不上有任何大道砥礪的。


  雲杪又起神通。雙手掐訣,腳踩七星,腳下那本玉書寶光煥然,演化為一座道場法壇,最終雲杪身後出現一座巍峨涼亭,金字匾額上書「雨亭」二字。其中站立有一位身形縹緲、面容模糊的仙人。涼亭四周,天地晦暝,大雨流淹。


  雲杪一手持長劍,一手捏霓符,神色肅穆,心中默念一道遠古法訣:「演底白雲,霧靄降臨,先迷日月,后化乾坤,山山生氣,水水升騰,四海五嶽,奉三山九侯先生律令。山巔敕神,海底斬蛟,一劍授首,頭顱付與西方白童子,敕!」


  仙人身形紋絲不動,只是身前出現了一把飛劍。


  鴛鴦渚那邊,芹藻手腕一擰,手中多出一支青翠竹笛,輕輕敲打手心,笑道:「雲杪看樣子真要搏命了。」


  得小心被殃及池魚了。


  雲杪這一手,可是聽都沒聽過,極有可能是九真仙館用來壓箱底的撒手鐧了?

  天倪說道:「堂堂仙人境,一場切磋,好像被人踩在腳下,擱誰都會氣不順。」


  嚴格舉頭眺望那座巨大亭子,尤其是當中那位縹緲「仙人」,有些驚心動魄:「這是……何方神聖?」


  芹藻笑嘻嘻道:「天曉得,有位飛升境的傳道人,當然闊綽啊。」


  芹藻雖然笑顏笑語,但是心中一樣吃驚不小,冥冥之中,只覺得那位看不清容貌的「神人」,只是在那座雨亭歇腳,並非出身遠古水神一脈。


  果不其然。雲杪身邊又起一座仙家閣樓,匾額卻是「火爐」二字,猶有一位仙人坐鎮其中,大道氣息相近。


  兩座建築內的仙人,各持一劍。


  陳平安凝神望去,總覺得有些古怪。


  這種感覺,就像當年在桐葉洲飛鷹堡,出門之時遇到的那個漢子,明明認不得容貌,但是總覺得有些熟悉。


  當然不是說亭中兩位「神人」,而是那漢子,讓陳平安依稀記起了一位不知姓名的老人,與姚老頭關係極好,卻不是窯工,與劉羨陽關係不錯,陳平安當窯工學徒的時候,和老人沒有說過一句話。只聽劉羨陽提起過,姚老頭盯著窯火的時候,兩位老人經常一起聊天,老人去世后,還是姚老頭一手操辦的白事,很簡單。


  在陳平安就要祭出籠中雀之時,他轉頭望去,一位御風來到鴛鴦渚上空的老人身形懸停后,冷笑道:「小小玉璞境劍修,也敢在文廟重地造次?」


  老修士以心聲和雲杪言語道:「雲杪!瘋了不成?還不速速收起這道術法!」


  正是飛升境大修士南光照。


  九真仙館的這門秘術,如果達到巔峰狀態,會出現五位持劍神人,修士一旦祭出,相當於五位飛升境劍修助陣,同時遞出傾力一劍。


  可惜九真仙館老友耗費無數天材地寶和神仙錢,也只能煉化出水、火、木三道敕令,攻伐威勢大打折扣,雲杪繼承道統之後,也只是再多出一道土法敕令。


  關鍵是這座大陣只有一次出手機會。如果沒有外人,南光照說不定都要對那雲杪破口大罵,用過就廢,你就浪費在一個玉璞境劍修身上?


  至於雲杪是不是虛張聲勢,還是真狠了心,決意要劍斬那人,又或是以此與南光照表明心意,藉機求援,南光照當下都懶得多想了,雲杪這傢伙畢竟是老友的唯一嫡傳,他不能不管。


  雲杪猶豫了一下,還是聽從南光照之言,收起了這道施展了一半的術法。


  雲杪如釋重負。


  陳平安笑道:「雲杪老祖搬救兵的手段,真是讓人大開眼界。」


  雲杪微笑不言,依舊小心翼翼運轉寶鏡,防止這廝狗急跳牆。既然願意耍嘴皮子,你就與南光照耍去。


  來了,終於來了,飛升境修士來了!嫩道人搓手不已,急不可耐,眼饞不已,仍是小心翼翼問道:「公子?」


  李槐則問道:「寶瓶?」


  大概這就算一物降一物。


  李寶瓶想了想:「可以自保的前提下,攔上一攔。」


  李槐點頭,轉頭與那個手癢不已的黃衣老者說道:「小心些,打輸了,就趕緊認,沒什麼丟臉的。」


  嫩道人抹了抹嘴:「好說,好說。」


  不給陳平安廢話的機會,嫩道人大笑一聲,扯開嗓子嚷嚷一句「嫩道人來也」,身形化虹而去,直奔鴛鴦渚那位飛升境。


  整座鴛鴦渚罡風大作,天上雷鳴不止,異象橫生,如天目開睜,橫七豎八,出現了一座座歪斜的巨大漩渦。充斥天地間的這股巨大壓迫感,讓所有上五境以下的練氣士幾乎都要窒息,就連芹藻這種仙人,都覺得呼吸不順。


  李槐揉了揉下巴,這個老夥計,原來是真人不露相啊。怎麼在老瞎子和阿良那邊,半點飛升境高手的架子都沒有?


  李寶瓶問道:「你不知道桃亭的修為?」


  李槐說道:「知道啊,不過就只是知道,從來沒有多想。」


  不然一多想,還怎麼窩裡橫?

  陳平安收起那方五雷法印。


  雲杪這才順勢收起多數寶物、神通,不過依舊維持著一份雲水身境地。至於那把被五彩繩索禁錮住的飛劍,雲杪覺得有些燙手。歸還?留著?


  方才在南光照現身那一刻,就沒有這個問題。這會兒,雲杪心中惴惴,總覺得有些懸。


  南光照畢竟是恩師好友,不是九真仙館的祖師。但是那個聲勢驚人的飛升境,自稱「嫩道人」,天曉得是不是這位劍仙的師門長輩。


  陳平安以心聲笑道:「等到鴛鴦渚那場架打完,我們再繼續,所以飛劍你先留著。不然飛劍還給我了,到時候公平起見,我還得再交給你,你再祭出這條繩子,麻煩不麻煩,而且落在外人眼裡,容易鬧笑話,孩子過家家呢。」


  雲杪心中大恨。一半是恨這個劍仙的陰陽怪氣,一半是恨那嫡傳李青竹的惹禍上身。不成器的東西,成事不足敗事有餘!


  陳平安好像看破仙人心事,微笑道:「別怪青竹兄,上樑不正下樑歪,家裡沒教好,就別怪晚輩出門闖禍,等到需要幫著擦屁股了,就別怨屎難吃。」


  雲杪冷哼一聲。


  陳平安繼續道:「放心,只要你最後的下場夠慘,很多看熱鬧的人,都只會說我的不是,不會講究先後順序,不探問緣由是非的。」


  而這些「後續」,其實正好是陳平安最想要的結果。


  陳平安一邊與這位白衣仙人閑聊,一邊留心鴛鴦渚那邊的神仙打架。


  很意外,意外其中一位飛升境的名不副實,更意外那位「嫩道人」的戰力,可能與劍氣長城的老聾兒相差無幾。


  很快就有了勝負結果。


  不到半炷香,在一處漩渦「大門口」,黃衣老者咧嘴而笑,身形微微佝僂,正將一把雷電交織的長刀緩緩歸鞘。連斬南光照法相、真身,這會兒那個連他都不曉得名字的狗屁飛升境,身上法袍被割出一道傾斜裂縫,真身流血不止。


  南光照滿臉遮掩不住的驚駭神色。雖說一開始是因為身在文廟周邊,束手束腳,不敢傾力施展,可不承想一個不留神,就完全處於下風。


  嫩道人將長刀歸鞘一半,笑問道:「咋說?我可是給你台階下了。要麼乖乖認輸保命,要麼咱倆訂立個口頭的生死狀?」


  南光照臉色陰晴不定。該如何收場?難道真要大打出手?打是肯定打不過,可總不能就這麼灰頭土臉返回鰲頭山吧?


  嫩道人嗤笑一聲:「不用為難了,不砍掉你幾斤肉,老子都沒臉去見公子。」


  對於鴛鴦渚修士來說,那輪懸空大日,從初虧到食既,最終食甚,不過是剎那之間的事情。


  天地昏暗,數百位練氣士盡在黃衣老者的一座小天地中。


  偷天換日的大手筆。


  李寶瓶突然懊惱道:「不該幫忙的,給小師叔幫倒忙了!」


  李槐心一緊。


  李寶瓶說道:「怪我,跟你沒關係。」


  李槐哦了一聲。


  陳平安以心聲與兩人笑道:「沒事。」


  先前文廟那邊,站在門口的經生熹平和阿良說了句話。阿良轉述給身邊幾人。


  左右正襟危坐,神色如常,看不出絲毫變化。


  齊廷濟笑道:「雲杪?九真仙館主人,如果沒有記錯,是仙人境。隱官大人什麼時候都能打仙人了?」


  記得評選數座天下年輕十人的時候,陳平安當時好像還只是元嬰境劍修、山巔境武夫。


  陸芝說道:「墜崖撿著武功秘籍了?」


  阿良疑惑道:「陸姐姐,你是認真說事,還是在開玩笑?」


  阿良再轉頭看著閉目養神的左右:「真不管管?你要是覺得打個仙人境沒意思,我來啊。」


  左右睜開眼,望向那位大名鼎鼎的涿鹿宋子:「九真仙館和大雍王朝又沒長腳。」


  九真仙館如今是宋氏的附庸山頭。姓氏後邊加個「子」,不容易的。


  除了河邊的陳平安,其實文廟附近一座小天地禁地中還有個陳平安,加上河畔議事,就是一分為三。陳平安像是真身背劍,登上托月山,陰神出竅遠遊,陽神身外身去了鴛鴦渚河邊釣魚。至於禮聖為何如此,陳平安沒有多想。


  合道劍氣長城之後,原本這種地仙常有事,都成了奢望。


  陳平安發現此處,有點類似劍氣長城的那三座「作坊」。


  當下陳平安站在一長排屋子其中一處門口,裡邊是十數位出身諸子百家的練氣士,正在鑄造一件機關傀儡。


  屋內桌上圖紙一摞摞,四處堆積了許多天材地寶。是一場諸子百家練氣士的分工協同,鑄造、煉製、疊加、符籙、機關,麻雀雖小五臟俱全。


  一場戰爭,無非是物、錢、人,戰術、戰略、人心。


  禮聖說要打,就是最大的戰略。此外其實還需要無數個細節的累加,幫助浩然天下變優勢為勝勢。


  一位老修士抬起頭,望向門口的陳平安,臉色不悅:「你來這裡做什麼?」


  認得眼前這位年輕人,是那劍氣長城的隱官,只是身份超然又如何,去文廟議事,站著坐著躺著都沒關係,別來這邊瞎摻和。


  陳平安只好說道:「來這邊看看。」


  總不能坦白說是被禮聖丟到這邊的。


  老修士譏笑道:「精通術算?擅長機關術?是工匠名家出身?」


  一連串的問題。


  陳平安只是搖頭,然後說道:「我就看看。」


  確實好奇。


  老人像是聽了個笑話:「不然你還能做啥?」


  陳平安笑著點頭:「不能做什麼,只敢保證不耽誤各位師傅忙正事。」


  出門在外,有兩個稱呼,哪怕不討巧,也不會惹人厭。一個是先生,一個是師傅。碰到像是讀書人的,喊先生;碰到手藝人,就喊師傅。


  老人大概是覺得伸手不打笑臉人,既然這小子識趣,總不好繼續埋汰對方。


  陳平安對此確實很習慣,半點不覺得窩囊。


  輕輕跨過門檻后,雙手籠袖,很快就停步,仔細打量起屋內的一切。


  陳平安喜歡這裡的氛圍。因為有一種久違的熟悉感覺,好像回到了年少時的龍窯窯口。大家默然,各司其職,所有該說的言語,都在手頭。


  就像一座避暑行宮,也未必歡迎某位大劍仙的造訪。跟劍修的境界、劍術高低無關,不過是術業有專攻。


  在春幡齋,晏溟、納蘭彩煥、韋文龍,每天算賬都很忙碌,而那位避暑行宮的扛把子米大劍仙在那邊,桌子為何靠近大門?當然是每天當那門神,做做樣子而已。米裕心寬,每天還能喝個小酒兒,翻幾本雜書,優哉游哉,就那麼打發光陰。


  所有的一技之長,其實都是一座小天地。


  龍窯燒瓷的老師傅,肯定沒有福祿街、桃葉巷那些大姓人家有錢,但是小鎮富裕門戶,如果要買瓷器,去窯口那邊挑選「次品」,那就別拿捏有錢人的架子了,乖乖捎上幾壺好酒,見了面,放下酒,開口說話,還得次次在姓氏後邊加個「師傅」的後綴。


  陳平安站在原地,安安靜靜當個木頭人,約莫一炷香工夫,始終一言不發,才悄然離去。


  老修士瞥了眼門口,覺得這個年輕隱官還算守規矩。


  在另外一處,陳平安發現屋內一撥人好像精通長短術。


  又一處,牆壁上懸有一幅幅堪輿圖,練氣士在對照文廟的秘檔記錄,精心繪製畫卷。是在紙面上,拆解蠻荒天下的山河地理。


  又一處,陳平安駐足良久,屋內修士脾氣極好,雖然不像先前那位匠家祖師,沒有認出陳平安的隱官身份,但是都有笑臉。原來是計然家。別出商家,自成一脈。正在計算幾條跨洲渡船的賬目。


  在鰲頭山那邊,劉聚寶所在府邸,這位皚皚洲財神爺正在掌觀山河,大堂上出現了一幅山水畫卷。


  他的妻子已經自己忙去了,因為她聽說鸚鵡洲那邊有個包袱齋。婦人喊了兒子一起,但劉幽州不樂意跟著,婦人傷心不已。只是一想到那些山上相熟的婆姨,跟她一起逛盪包袱齋,每每相中了心儀物件,可是難免要掂量一下錢袋子,買得起,就咬咬牙,看順眼又買不起的,便要故作不喜……婦人立即就開心起來。


  除了劉幽州,還有兩位劉氏供奉,雷公廟沛阿香和柳歲余。


  此外還有兩個外人,郁泮水與玄密王朝少年皇帝袁胄。


  少年皇帝袁胄神采奕奕:「這個隱官大人,暴脾氣啊,我很中意!」


  本事高,名氣大,脾氣暴,逮著個仙人,說干就干。


  劉幽州嘿嘿笑道:「我家裡書房那幅畫,這下子肯定老值錢了。」


  柳歲余坐在椅子上,姿態慵懶,單手托腮,嘖嘖稱奇道:「他就是裴錢的師父啊。」


  沛阿香看見畫卷中鐵騎鑿陣式的一拳后,疑惑道:「壓境有點多了。與一位仙人境廝殺搏命,是不是有些託大了?」


  劉聚寶輕聲笑道:「郁胖子,是不是很眼熟?」


  郁泮水點點頭,撫須眯眼:「手法很綉虎了。」


  河畔,老秀才沒有繼續登山,而是讓陳平安繼續登頂,他則獨自返回河邊。


  老秀才憂心忡忡,猶豫了半天,還是忍不住問道:「真的不成?」


  禮聖點點頭,將陳平安一分為三之後,已經驗證一事,確鑿無誤。禮聖跟老秀才說道:「早年在書簡湖,陳平安碎去那顆金色文膽的後遺症實在太大,絕不是只少去一件五行之屬本命物那麼簡單,再加上後來的合道劍氣長城,使得陳平安除了再無陰神、陽神之外,註定煉不出本命字了。」


  禮聖停頓片刻,看了眼托月山上走在最後邊的那個年輕人,說道:「是很可惜。」


  老秀才憋了半天都沒能說出一個字,到最後,只是輕輕跺腳,唯有一聲長嘆:「那個知錯不改的小鼻涕蟲唉。」


  禮聖說道:「歸根結底,不還是崔瀺有意為之?」


  老秀才蹲下身,怔怔出神,沉默許久,點點頭:「其實更怨我。」


  禮聖說道:「不全是壞事,你這個當先生的,不用太過自責。」


  白澤笑道:「百志惟熙,道路很多。」


  泮水縣城。


  先前鄭居中分心來此沒多久,傅噤就過來屋子這邊與顧璨下棋。


  顧璨棋術一般,傅噤就用與顧璨相當的棋力落子。


  鄭居中坐在主位那邊,對棋局不感興趣,拿起幾本擺在顧璨手邊的書。


  顧璨在白帝城和扶搖洲修道之餘,都會翻看百家學問和諸多文集,雜書看得更多。比如當下鄭居中手中兩本,一本是綠格抄本的造大船估計工費之法,一本是科舉作弊寫本,字小如蟻,密而不緊,疏朗有致。


  這些書,別說是山上修士,就是山下書院儒生,都不太會去碰。


  對於鴛鴦渚那邊憑空多出一個陳平安,鄭居中其實比較意外,所以就一邊翻書,一邊揮袖起山河。


  棋局尚未中盤,顧璨就直接投子認輸。傅噤點點頭。


  畫卷上,所有人的心聲言語都清晰入耳。對此,顧璨和傅噤都習以為常。


  陳平安與於樾、林清對話,都被白帝城這幾位聽在耳中。


  傅噤笑道:「這位隱官,確實很會說話。」


  鄭居中放下書,笑道:「只有學問到了,一個人肯定他人的言語,才會有誠意,甚至你的否定都會有分量。不然你們的所有言語,嗓門再大,無論是疾言厲色,還是低眉諂媚,都輕於鴻毛。這件事,傅噤已經學不來了,年紀大了,顧璨你學得還不錯。」


  傅噤點頭道:「就像陳平安的那枚小暑錢,就是一處隨人而走的行亭。所以只要陳平安在未來的人生道路上,遇到了蘇子,蘇子就願意走入行亭落座。因為真誠。山巔修士如蘇子,詞篇豪邁如蘇子,都不會拒絕這份晚輩的誠意。那麼蘇子即便對陳平安在別處有些不佳的觀感,也會被無形打消。」


  這其實是問劍,是問拳,而且他還能悄無聲息贏下一場。


  因為顧璨的關係,傅噤對這個陳平安了解頗多。


  顧璨點點頭。這個道理,很淺顯,就是知易行難,因為人生路上,往往需要極多學問來支撐一個看似簡單的道理。


  師父說過,任何一個完整的道理,都是一座屋舍,不是幾根樑柱。


  這些年,他走過書簡湖不下百次,當然可以發現一事,從劉老成,到劉志茂,再到章靨、田湖君等等,這些人性情各異,人生經驗履歷、登山修行道路各異,可對陳平安這個賬房先生,哪怕心存敵意之人,好像對他都無太多惡感。沒有聰明人看待傻子的那種輕蔑,沒有境界更高之人看待半山腰修士的那種鄙夷。尤其是劉老成和劉志茂這麼兩位野修出身的玉璞境、元嬰境,都將那個當時境界不高的賬房先生視為不容小覷的對手。


  鄭居中笑道:「陳平安有很多這樣的『小暑錢』,等於他建造起了眾多的歇腳行亭。至於披麻宗、春露圃、雲上城、龍宮洞天,已經不單單是行亭,而是成了陳平安的一座座仙家渡口。陳靈均離鄉走瀆,在劍修如雲的北俱蘆洲,能夠順遂,道理就在這裡。」


  鄭居中說到這裡,搖了搖頭:「韓俏色太懶,而且學什麼都慢,所以修行幾門術法之外,萬事不多想,反而是好事。傅噤你本來可以做到這些,可惜心有大敵,是你的劍術,也是小白帝這個稱號。你們三個,身為修道之人,總不能一輩子都只像個離開學塾的市井少年,每天與人拳腳往來,被打得鼻青臉腫,還樂此不疲,膽子大些,無非是持棍提刀。」


  傅噤說道:「否定之否定,是肯定之基石。」


  顧璨默默記下。


  鄭居中指了指那幅畫卷,突然笑問道:「他為何如此作為?」


  傅噤說道:「這位隱官,在為自己畫出一條線。」


  有意側重劍修身份,稍稍與文聖一脈拉開距離。


  顧璨低下頭,看著落子不多的棋盤。


  鄭居中點頭道:「有人原本已經開始布局了。」


  幕後人大概需要三五年工夫,就會讓陳平安在浩然天下「水落石出」。要將這位劍氣長城的末代隱官,塑造成為一位功業無瑕之人。陋巷貧寒出身,受業於驪珠洞天齊靜春,齊靜春代師收徒,遠遊萬里,志向高遠,心性、道德不亞於一位陪祀聖賢,功業更是年輕一輩當中的魁首,這麼一個才不惑之年的年輕修士,就只是在文廟沒有一尊神像而已,必須萬人敬仰。


  韓俏色在門口那邊扭頭,問道:「如果沒有李青竹、雲杪這樣的機會,又該怎麼辦?」


  顧璨拈起兩枚棋子,攥在手心,咯吱作響,笑道:「遠在天邊,近在眼前。」


  陳平安肯定會找他們的師父,和眼前這位白帝城城主做買賣。不管是鴛鴦渚,還是泮水縣城或是問津渡,總歸肯定會有那麼一場風波。


  傅噤說道:「陳平安只需要給人一個印象就夠了。讓人知道,他其實是一個……」


  坐在門檻上的韓俏色隨口接話道:「一個脾氣其實沒那麼好的人?」


  傅噤搖搖頭:「還是個年輕人。」


  年少輕狂,年輕氣盛。年輕人,脾氣不好,很多時候就是對的。太過老成,反而有城府深重的嫌疑,容易讓年輕人忌憚,老人不喜歡。


  韓俏色恍然。


  劍修、隱官、止境武夫、落魄山山主、儒家子弟、文脈嫡傳、寧姚道侶……所有的身份、頭銜,全部都是其次。因為年輕,所以學問不夠,可以治學,修養不夠,還是可以多讀幾本聖賢書。只要年輕,是個年輕人,那個隱官,就可以為自己贏得更多的迴旋餘地。


  韓俏色說道:「肯定還有人能夠想明白這件事。」


  傅噤說道:「腦子正常的,都想得到。」


  韓俏色白了一眼,繼續塗抹腮紅。


  顧璨說道:「不是防著這些想得到的人知道,他是在小心其他人的『自以為知道』。」


  傅噤笑了起來:「所以那個於樾,如果幫忙出了劍,陳平安的所有謀划就會功虧一簣。」


  韓俏色瞥了眼這位小白帝,笑起來的時候,確實俊俏得很,可惜還是不如顧璨討喜嘛,這就是眼緣了。


  傅噤繼續說道:「好心幫倒忙的人和事,確實不少。」


  因為一旦於樾出劍,隱官的身份,就會壓過那個「年輕人」的印象。


  一個年紀輕輕的隱官,半個劍氣長城的劍修,回了家鄉,就能夠讓一位剛認識的浩然劍修幫忙出劍,當然會極其招人眼紅、記恨和挑刺。這與陳平安的初衷,當然會背道而馳。


  顧璨猛然抬頭。


  鄭居中微笑道:「總算後知後覺了。」


  九真仙館的李青竹是心魔作祟。本心依舊,但是一粒芥子大小的心念會驀然變大。


  而那座九真仙館,正是當年「圍剿」白帝城的仙家勢力之一,至於那個飛升境的身死道消,當然是鄭居中的幕後手筆,以其人之道還治其人之身罷了,根本不用鄭居中真正出手。一個正值閉生死關的老修士,從宗門的山水大陣,到本該幫忙護陣的得意嫡傳弟子,再到一位山上仇家的悄然潛入,都變了天,還怎麼活?

  鄭居中拈起一枚棋子,落在棋盤上,隨口說道:「雲杪的道侶,算是你的半路師姐,在白帝城不記名。不然以她的修行資質,到不了仙人境。」


  顧璨問道:「陳平安知道嗎?」


  鄭居中笑道:「不然?肯定猜到了,反正確定與否,都不耽誤他在鴛鴦渚大鬧一場。我不過是順水推舟,給他一個登門拜訪的足夠理由。」


  顧璨不再言語,傅噤亦是默然。


  鄭居中對傅噤說道:「我來幫顧璨接著下棋。」


  傅噤搖頭道:「必輸。不下。」


  鄭居中也沒有強求此事,就自顧自下了一盤棋,棋盤上落子如飛,其實依舊是顧璨和傅噤的棋局。


  人生路上,對於很多看客而言,不過打個棋譜而已,擦個脂粉罷了。


  顧璨突然說道:「其實陳平安更適合白帝城。」


  鄭居中笑道:「何處不是白帝城,都適合。人生行到水窮處,恰是月到天心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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