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91章 不浩然
第291章 不浩然
一行人徒步去往鴛鴦渚渡口,要去鸚鵡洲的那處包袱齋長見識。
陳平安、李寶瓶、李槐、嫩道人,再加上一個外人——如今已經名列龍象劍宗山水譜牒的酡顏夫人,以及一個最是外人卻最不把自己當外人的柳赤誠。柳赤誠正在和嫩道人偷偷商量著如今四處渡口,還有哪些傢伙值得罵上一罵,可以打上一打。
方才陳平安向少女花神傳授錦囊妙計,沒有刻意繞開酡顏夫人,一五一十,她都聽得真切。
酡顏夫人還是有些擔心:「你真放心瑞鳳兒一個人去拜會張文潛,真不怕她臨時說錯話,導致功虧一簣嗎?那位肥仙,可是出了名的難打交道。隱官為何不親自出馬,不是更安穩嗎?」
說不定你這位無利不起早、起早必掙錢的隱官大人,還能與那肥仙、再順竿子與蘇子一併攀上關係。只不過後邊這句話,酡顏夫人自然不敢說出口。
蘇子門下四學士之一的張文潛,因儀貌雄偉,身軀魁梧遠逾常人,所以被稱為「肥仙」。
陳平安笑道:「反正就那麼幾句話,鳳仙花神能說錯什麼?」
那也太小看一位百花福地的花神娘娘了。
而且先前閑聊的最後,陳平安還安慰了那位花神娘娘一番不算道理的道理,告訴她見著了張夫子,她肯定會緊張,其實不用擔心,因為張先生知道你會緊張,你之所以緊張,是因為心誠,這才是好事,所以緊張就緊張了,到時候哪怕說話打戰都不怕,只管放心去緊張,緊張到說不出話的時候,就繼續緊張,都不用著急開口言語。
當時聽過了青衫劍仙的這番話,鳳仙花神明顯輕鬆幾分,既然連緊張都不怕了,那她還怕什麼呢?
酡顏夫人問道:「陳平安,你為什麼願意幫這麼大一個忙?」
陳平安說道:「其實不是幫你。酡顏夫人是怎樣一個人,會讓外人覺得陸芝就是怎樣一個人。」
酡顏夫人反而輕鬆幾分。既然不是幫她,自己就不算欠他人情嘛。
陳平安笑道:「說實話,你願意找我幫這個忙,我比較意外。」
酡顏夫人轉頭看了眼年輕隱官,她其實更意外,陳平安會說這句話。好像把她當自己人了?再一想,她立即又緊張起來,彎來繞去的,怎的還是幫了她?
陳平安無奈道:「這些年,一直是你自己疑神疑鬼,總覺得我居心叵測。」
酡顏夫人笑容尷尬,說道:「沒有,沒有的事。我哪敢這麼誤會隱官大人。」
陳平安說道:「酡顏夫人,你自己想想看,我如果跟你信誓旦旦,保證自己再沒惦念什麼梅花園子了,當年作為,是職責所在,不得已而為之。你我各自返鄉之後,哪怕不算朋友,可也絕不是什麼敵人。你是願意相信我啊,還是會更加覺得我不懷好意?」
酡顏夫人笑眯起眼,細細思量一番,還真是這麼一回事。她點頭道:「也對。還真是如此。」
柳赤誠今天很守規矩,只是假裝不認識這位與百花福地關係極好的酡顏夫人。不然按照他的脾氣,身穿一襲粉色道袍,他早就是酡顏姐姐身邊飄來繞去的一隻花蝴蝶了。
因為他曾經在寶瓶洲總結出一個千金難買、萬金不賣的結實道理:只要是與文聖一脈有關係的人,以及出身驪珠洞天的孩子,就一個都別去招惹。
先是陳平安,再是歇龍石那邊的李柳,只算半個,然後是清風城外的李寶瓶,還要加上算是半個的師侄顧璨?那就剛好是三個。事不過三,得長點記性。
柳赤誠已經與身邊嫩道友約好了,哥倆要一起去趟蠻荒天下,那邊天高地闊,遊歷四方,誰能拘束?誰敢擋道?正是兄弟二人揚名立萬的大好時機。
李槐探頭探腦,不知道陳平安與酡顏夫人是什麼關係。至於那個穿粉袍的,一看就是個不好招惹的,聽說還是白帝城琉璃閣的閣主,什麼白帝城什麼閣主的,李槐一聽就心虛。
畢竟朋友的朋友,也不是我李槐的朋友啊。既然不在窩裡,那還橫什麼橫,九真仙館那個水上漂,就是教訓。
李槐更不知道,此刻文廟,有幾位陪祀聖賢聊起了他,專門就他開始了一場小規模議事。
文廟內一位學宮司業先與祭酒商議過後,再與韓老夫子試探性說道:「咱們不如給李槐一個賢人頭銜?」
這位學宮司業早先與經生熹平要來了一份書院檔案,是關於山崖書院儒生李槐的履歷以及各位課業夫子、山主的評語。
連一向嚴謹的韓老夫子,這位文廟副教主,都有些猶豫,顯然是傾向於給,但是給了,又好像容易有些異議,李槐以後求學遊歷,肯定會多出些負擔。
還真不是文廟這邊不把賢人頭銜當回事,願意隨便給。事實上書院賢人頭銜的頒發,歷來是一洲書院自己篩選,文廟這邊幾乎從不插手賢人的評定。
書院管賢人,文廟管君子,這是禮聖親自訂立的規矩。
實在是這小子功勞太大了。一個十四境老瞎子的立場顛倒,就等於一正一反,幫著浩然天下多出了兩處十萬大山。看架勢,只要他這弟子願意開口,十萬大山裡邊的七八百尊金甲傀儡,都能一聲令下,浩浩蕩蕩殺向蠻荒?
再者加上檔案裡邊的說法,李槐雖然治學一事「力有未逮」,可是好歹「治學勤懇,無有懈怠,性情溫和,無驕躁氣」。而且一看筆跡,就知道是禮記學宮司業茅小冬的親筆。
儒家子弟嘛,求學的態度其實很重要。至於治學成就的高低,或是科舉制藝的成績,確實還是要講一講那祖師爺是否賞飯吃的。
韓老夫子問了身邊的文廟教主,董老夫子笑道:「問題不大,我看可行。」
韓老夫子又問了問門外坐著的經生熹平,後者答道:「鴛鴦渚那邊,李槐心思澄澈,很不容易。」
那就這麼定了。李槐是板上釘釘的書院賢人了。
這種事情,還不至於勞駕禮聖在內的那三位主位聖人吧?再說了,那老秀才,本就是李槐的文脈祖師,護犢子這一門大道,文聖可以算是當之無愧的十五境大修士。
這會兒剛剛乘坐渡船去往鸚鵡洲的李槐,肯定不知道自己即將成為一位書院賢人。做夢都不敢想的事情嘛。
小小鸚鵡洲,人頭攢動,人滿為患。因為包袱齋的老祖師親自開了個包袱齋,當然不比尋常,以至於連皚皚洲財神爺的媳婦,都帶著個個身份顯赫的閨中好友,聯袂現身,大駕光臨鸚鵡洲,有她在,那就不是花錢,而是撒錢了。
渡口當地的渡船十分簡陋,因為只需要往來於四處渡口,用不著太講究排場。
大修士要串門訪友,要麼御風遠遊,要麼自有渡船。
一行人站在欄杆旁邊,遠眺腳下山河,唯有那座文廟,雲遮霧繞。
相信沒有任何一位飛升境膽敢施展掌觀山河,窺探那處的山水。
李寶瓶輕聲問道:「小師叔在想事情?」
陳平安笑道:「小師叔在鰲頭山那邊已經得手了,這會兒正站在大街上,準備跟人對罵。」
家鄉小鎮那邊,只要是個稍有慧根的孩子,在這件事上本事都不低,因為街頭巷尾雞鳴犬吠里,每天都有高手幫忙「喂招」,有樣學樣的「學拳」機會實在太多。
可惜蔣龍驤那邊,這位邵元王朝被譽為「文壇宗主,坐隱神仙」的老書生,被陳平安丟在地上后,衣衫不整,髮鬢凌亂,坐在地上,只是忍著渾身劇痛,咬緊牙關,心中恨恨,嘴上卻一言不發。
哪怕陳平安讓他再罵,蔣龍驤也只是默默等著鰲頭山那邊的救兵趕來。留得青山在,不怕沒柴燒。讀書人,不必與莽夫做那口舌之爭,上不得檯面的拳腳之爭,更是只會斯文掃地,絕非書生作為。何況不遠處,就是文廟,就是熹平石經,就是功德林。
蔣龍驤還真不怕一個山上修士毫無道理的尋仇。先在地上靜坐片刻就是。
蔣龍驤心中有些猜測,看架勢,當年那個神像被砸的老秀才是時來運轉了,說不定還要重歸文廟陪祀。
無妨,老秀才重新成了文聖,更沒臉與自己掰扯不清。真有臉如此行事,蔣龍驤更是半點不怕,求之不得。
眼前這個身穿青衫的年輕人,無冤無仇的,對方肯定不是意氣用事,說不定是猜出了老秀才得勢在即,要掙些不用花錢的名聲,好與那文聖一脈抱上大腿?
蔣龍驤真正害怕的人,當然不是文聖,而是那個出海訪仙百年,又去劍氣長城走過一遭的左右,擔心這個劍仙與自己不講那讀書人的道理。左右只會練劍,只會出劍砍人,不懂什麼聖賢道理的。
陳平安耐著性子等了一會兒,見那蔣龍驤死活不開口,就一步跨出,一腳踹在那傢伙面門上。
蔣龍驤倒滑出去,撞在牆壁上,一陣吃疼,只覺得骨頭都散架了。他捂住嘴巴,低頭一看,滿手血跡,還掉了兩顆牙齒,老書生眼神獃滯,又疼又怕,頓時哀號道:「有人行兇,要殺人了!」
陳平安視線微挑,鰲頭山那邊來人了。多半是與邵元王朝關係不錯,和蔣龍驤又有些私誼的山上神仙,要來這邊說幾句公道話。
據說在寶瓶洲大驪邊境,邊關鐵騎當中曾經有個說法,讀書人有沒有風骨,給他一刀子就知道了。
三位練氣士聯袂飄落在地,其中一位老修士正要開口說話。只見在鴛鴦渚大打出手的青衫劍仙,狂妄得很,根本就對他們三人視而不見,只是與蔣龍驤笑道:「別嚷嚷了,很多人瞧著這邊呢。你很容易步李青竹的後塵,一趟文廟之行,辛苦趕路,到最後沒掙著什麼山上香火,反而得了個響噹噹的綽號,前有李水漂,後有蔣門神,不然你以為我這一腳,力道不輕不重剛剛好,偏偏踹掉你門牙兩邊的兩顆牙齒?」
三人當中,有人皺眉道:「這位劍仙,若有那山上恩怨,是非黑白,在這文廟重地,說清楚就是了,能不能不要如此咄咄逼人?一位山上劍仙,欺負個中五境的練氣士,算怎麼回事?」
又有一位遠遊境的純粹武夫,直接轟然落地,站在了青衫劍仙和蔣龍驤之間。
陳平安笑問道:「邵元王朝,宗師桐井?」
遠遊境巔峰。
北俱蘆洲瓊林宗,中土邵元王朝,皚皚洲劉氏,陳平安在避暑行宮那邊,對他們都很感興趣。感興趣劉氏怎麼掙錢,到底是怎麼個生財有術,一座倒懸山猿蹂府,眼皮子都不眨一下,就送給了劍氣長城。此外兩個,就談不上有任何好印象了。對於蔣龍驤,其實陳平安知道不少事情,還真是半點不陌生,有些來自林君璧的閑聊,有些來自瑣碎不起眼的山水邸報。其中就有蔣龍驤的江湖好友桐井。
那個名叫桐井的男子笑道:「怎麼?劍仙聽過我的名字,那麼是你問劍一場,還是由我問拳?」
反正在這裡,死不了人。出幾拳,挨幾劍,救下蔣龍驤這位文壇領袖,這筆買賣,絕對不虧。
陳平安笑道:「你問拳就是,就怕你問不出答案。」
桐井一身拳意沛然傾瀉,氣勢攀升,他拉開拳架,果真半點不含糊,難不成真要讓這位青衫劍仙率先問劍不成?再說了,先前鴛鴦渚看熱鬧,這位青衫劍仙,似乎修行路數很雜,也精通拳法?
結果桐井一拳遞出,確實被他近了身,然後他就停下了身形,死活不遞第二拳了。
兩人近在咫尺,那一襲青衫雙手籠袖,笑呵呵站在原地,桐井一樣保持架勢,拳頭離著對方,至少還有一尺遠呢。
桐井不動如山,神色從容,就是胳膊斷了。
好霸道的拳罡,神靈庇護一般。果然是一位山巔境?!放屁,肯定不止山巔境界,回了鰲頭山,一定要跟好友掰扯一番,這位前輩,肯定是一位止境武夫。
陳平安笑著提醒道:「問拳結束,抱拳還禮。」
桐井覺得這位前輩真是善解人意,此舉確實可行啊。就是前輩沒有聚音成線,有些美中不足。
收起生平武學最巔峰的傾力一拳,胳膊綿軟,只是剛好被另外一手攥住,桐井雙手握拳,沉聲道:「承讓,技不如人,晚輩就不多說半個字了!」
那位劍仙笑眯眯,輕輕撇頭,示意這位純粹武夫可以挪步了。桐井大步離去。
陳平安轉頭望向那三位練氣士:「桐井已經講完道理了,你們怎麼說?反正今天的道理,在拳在劍,在術法在符籙在神通,在靠山在宗門在祖師,都隨你們,嘴巴講理,給了蔣龍驤,問拳說理,給了桐井,其餘還有幾樣,你們自己隨便挑。」
三個氣笑不已卻一時間只能啞然的練氣士,最後還聽到那位青衫劍仙微笑道:「我不是不講道理的人。」
三人此次前來,不過是護住蔣龍驤,保證他性命無憂,再盡量讓他少吃些皮肉苦頭。打是肯定打不過,畢竟對方能夠與仙人境雲杪打得你來我往。
還有那位自稱嫩道人的飛升境,打得南光照淪為笑柄。一看就是這位青衫劍仙的山上好友,說不定就是位師門長輩。
其中一位老修士,突然雙指拈住一道從鰲頭山那邊趕來的金光,一封密信,是自家祖師爺的親自傳信。
老修士臉色微白,與那一襲青衫低頭抱拳道:「多有得罪,我們立即離開!」
其餘兩人都有些沒頭沒腦。老修士伸手,一手攥緊一人,力道極大,以心聲言語道:「聽我的,趕緊離開此地!」
老祖師的密信上其實就兩句話:鄭居中出門會見此人,雙方同游問津渡。想要找死隨你,記得別扯上宗門。
陳平安沒有攔阻三人御風離去,來也匆匆,去更匆匆。
蔣龍驤錯愕不已,神色獃滯,靠著牆壁。
陳平安蹲下身,抬了抬袖子,手中多出一把從路上撿來的石子,就那麼一顆一顆,輕輕拋向那個讀書人。
文廟裡邊議事,大門外邊飲酒,互不耽誤。
陸芝說道:「下次再有這樣的議事,別拉上我。」
哪怕當著經生熹平的面,陸芝說話依舊直接。
阿良說道:「不比劍氣長城,人心不一,一場關門議事,看似越絮叨煩瑣,其實越有益處。因為等到最後開門,人人離去,我們腳下,就少了許多岔路。」
經生熹平會心一笑。
阿良嬉皮笑臉道:「熹平兄,我這話說得是不是很有聖賢味道?」
熹平說道:「沒有最後這句,有點兒像。有了這句,就破功。」
阿良自動忽略後邊那句,輕輕晃蕩酒壺,說道:「陸芝,你以後在這邊,會很受歡迎的。」
陸芝說道:「因為我出劍不過腦子?」
阿良笑道:「怎麼可能?」
陸芝伸長雙腿,仰頭喝著酒。
阿良也嘗試著伸長雙腿,結果發現比陸姐姐要少踩一級台階,就立即悻悻然收腿,乾脆盤腿而坐。坐著不顯個子矮,伸腿才知腿太短。傷了感情。
陸芝喝酒一向豪邁,很快就喝完了一壺酒,將酒壺放在一邊,當然是擱在了遠離阿良那一側,不然被他討要了空酒壺,天曉得這傢伙會做什麼事情。
陸芝隨口問道:「阿良,你怎麼不去老老實實當個讀書人,做個書院山長終歸不是難事。」
阿良搖頭道:「就算當得上,也當不好。練劍,一百個茅小冬都比不上阿良,教書這種事情,十個阿良都比不上茅小冬。」
當了一本正經的讀書人,就一輩子別想清凈了。身在書院,不管是書院山長,還是學宮司業,或是沒有官身只有頭銜的君子賢人,他阿良就會像一輩子都不曾走出過那座聖人府,治學一事,只會高不成低不就,沒什麼大出息,那個好像永遠大怒不怒、大喜不喜的男人,大概就會失望一輩子。
阿良不願意自己只是四大聖人府後裔中的某個儒生,身份顯赫,學問一般,對這個世界無甚大用處。
可要是做了放蕩不羈、雲遊四方的劍客,文廟裡有掛像、有神像的那個人,總不能天天教訓他吧,教他練劍嗎?不好意思的。至多只能擺一擺老爹的架子,勸他每次出劍要盡量守規矩,恪守禮儀,不可傷及無辜,更不要因為你的出劍,傷了世道人心……翻來覆去,就那麼幾句,沒有再多了。
畢竟練劍一事,連陳清都都不太絮叨他,數座天下,就沒誰有資格對他阿良的劍指手畫腳。
天底下有那麼多的醇酒、美人,都在等著阿良去喝、去見,豈可讓雙方久等?
阿良神色認真幾分,轉頭說道:「陸芝,之後咱們幾個一起重返劍氣長城,你悠著點,不要輕易祭出那把飛劍。」
先前左右說話留有餘地,沒有直接答應陸芝一起問劍托月山,其實大有緣由。這在劍氣長城是一件連避暑行宮都沒有記錄在案的秘事,因為涉及陸芝的第二把本命飛劍。只有參與議事的城頭巔峰劍仙之間,才有資格知曉此事。
劍氣長城有一小撮劍修,比較劍走偏鋒。
陸芝之所以遲遲沒有躋身飛升境,除了她年紀確實不大之外,還有一個最根本的原因,就是陸芝耗費了太多心神、光陰和神仙錢在第二把飛劍上。
飛劍名為北斗。既是遊仙詩篇當中的「玉京群真集北斗」,也是「北斗錯落寒光垂,一劍提起掃八荒」,更是那個「南斗掌生,北斗注死」的北斗。可這把飛劍,從未現身戰場。
阿良知道,連老大劍仙那麼一個不愛管閑事的,曾經都要專門將陸芝喊到城頭,問她腦子是不是進水了,為了煉化那麼一把破劍,耽誤自身破境躋身飛升境,划算嗎?屁股大,就用屁股想事情啊?
因為當時阿良就蹲在一旁看熱鬧、看風景。老大劍仙學問最高的最後那句話,還是向他借鑒的。
結果陸芝來了那麼一句:殺妖多寡,戰功大小,老大劍仙隨便管,唯獨如何煉劍一事,管不著她。
天底下沒有兩全其美的事情。就像左右,想要劍術更高,劍道登頂最高處,就只能延緩破境一事。而陸芝為了追求這把本命飛劍的極致殺力,亦是如此,只能做出取捨。
陸芝伸出手,向阿良要了一壺酒,痛飲一口后,用手背擦拭嘴角,輕聲道:「如果那場仗晚個百年再打,就好了。」
阿良笑著搖頭,打趣道:「換成我是陳平安,哪裡捨得將陸姐姐讓給齊廷濟和龍象劍宗,舍了臉皮不要,都要請你去當供奉。」
陸芝說道:「所以你當不了隱官。」
阿良點頭道:「這個我承認。」
陸芝問道:「熹平,鴛鴦渚那邊散了?」
經生熹平點頭道:「陳平安打算與朋友去鸚鵡洲逛包袱齋。」
至於另外那個陳平安,已經去了泮水縣城找鄭居中,雙方遊歷問津渡,就不用他說了,所有人很快都會聽說此事。
陸芝笑道:「重操舊業,老本行了。」
在所有城頭劍修和蠻荒天下王座大妖眼皮子底下,曾經有個當時還不是隱官的外鄉人,東奔西跑,撅屁股清理戰場,讓敵我雙方都嘆為觀止。
後來,已經成了隱官的年輕劍修,覆女子麵皮,穿紅戴綠,身姿婀娜,離開城頭趕赴戰場,四處撿漏戰功,裝得比女子還女子,看似險象環生之際,還會嬌叱一聲,都不是什麼怒喝一聲,躲那術法,腰肢一擰,花枝招展,法袍飄蕩,美若花開……
所以從頭到尾都沒有泄露身份,最後還是直言快語的陸芝一語道破天機,在那之後,陸芝再想買酒,就只能托朋友幫忙,因為酒鋪那邊得了二掌柜的旨意,陸大劍仙買酒,價格得翻一番。陸芝總不好跟酒鋪的那些一根筋的夥計、孩子計較什麼。再說了,能夠讓陳平安沒臉走出避暑行宮,其實多花幾枚神仙錢,真不算什麼,只是陸芝平時兜里真沒幾個錢,都拿去填那把本命飛劍北斗的無底洞了。
阿良也知道,陸芝之所以不計代價煉化那把飛劍北斗,是奔著城頭刻字去的。就像她早已打定主意,刻完字就走。
對於陸芝而言,一個擁有那把飛劍的仙人境劍修,劍斬飛升境大妖,尤其是她心目中的王座大妖,要比少了那把飛劍的「一般」飛升境劍修把握更大。
浩然天下的練氣士,肯定不會理解陸芝的這種偏執。境界不要?為了留個名字就死了?阿良理解。
陸芝希望劍氣長城的城頭上,曾經有一位女子劍修在此刻字。她不希望刻字之人,全是男人。
這樣的陸芝,怎麼就不好看了?她很好看。
老大劍仙當初授意避暑行宮,讓陸芝去往南婆娑洲,自然是希望陸芝的劍道、劍術、境界、飛劍,都能夠百尺竿頭更進一步。
不然哪怕陸芝運氣好些,一把本命飛劍崩碎,不曾在戰場上身死道消,也要跌境,那意味著她會從仙人境跌到玉璞境。
躋身上五境之後,劍修破境已經大不易,要想跌境之後再升境,更是登天難。就像阿良,與那個功德林秘境內釣魚的劉叉,其實對於此生重返十四境,都已經不抱希望。不是什麼跌境就要意志消沉,而是人力終有窮盡時,天底下的好事美事,不可能全落在一兩人的頭上。
老大劍仙一定希望,人間不光是有個從戰場上活下來的劍修陸芝,將來還要有個能夠憑藉兩把完整飛劍,可與某些十四境掰掰手腕的女子劍仙。
阿良笑問道:「老大劍仙一走,其實就沒人管得著你了,為什麼改了性子?」
陸芝說道:「沒什麼,就是覺得能不死就不死,好像還有很多事情可以做。」
比如五彩天下還有那座飛升城。又比如她還不曾收徒。
也可能,劍氣長城一去不回的人太多,陸芝擔心浩然這邊一個都記不住。有她在浩然天下出劍不停,或者有一座龍象劍宗,就沒有人敢忘記曾經的劍氣長城。
阿良點頭道:「這樣很好。」
陸芝轉過頭,認認真真看了眼他,說道:「就是長得丑了點。」
阿良捋了捋頭髮:「現在呢?」
細雨騎驢,頭戴斗笠,斜挎竹刀,吹著口哨,行走江湖。
阿良一直覺得沒什麼山上山下的,人間走到哪裡都是江湖。
北隴的黃燜羊肉,渝州的毛肚火鍋,黃河小洞天瀑布下邊的紅燒鯉魚,都是極好極好的佐酒菜。
阿良轉頭與熹平笑道:「咱們能不能學一學劍氣長城,議事歸議事,也讓人出來透口氣,換換腦子。」
經生熹平點點頭,與文廟三位教主商量了一番,很快就有兩撥人先後走出大門。
左右與齊廷濟一起走出。
林君璧、小天師趙搖光、懸魚范氏的小財神爺范清潤一起走出。
最先走出文廟的兩撥人,分別是劍修和年輕人。
在那之後,又有人陸陸續續跨過門檻,坐在台階上,三三兩兩,高高低低。
文廟議事,也能喝酒,只是在外邊喝酒,視野開闊,果然別有一番滋味。
熹平起身,回到門口那邊站著,有些屁股剛剛抬起打算出門去的議事之人,就知道名額有限,便悄悄放下了屁股。
范清潤坐在台階上,手腕一擰,手中多出一把摺扇,上面繪有美人仕女,美人仕女在扇面上明眸善睞,或彩樓作畫,或林下撫琴,或焚香閱書。
在文廟裡邊,哪敢如此。
范清潤小聲說道:「君璧,我實在好奇那個蕭愻,你能不能說幾句能說的?」
趙搖光點頭道:「加我一個。」
林君璧想了想,給出一個簡明扼要的答案:「上任隱官。」
范清潤合攏摺扇,一拍額頭。
林君璧玩笑過後,取出珍藏多年的兩壺啞巴湖酒水,遞給范清潤和趙搖光,道:「嘗嘗看。」
趙搖光喝了一口:「不咋樣。」
范清潤多喝了幾口,點頭道:「真不如何。」
林君璧說道:「蕭愻在劍氣長城威望很高,她在那邊當了千年的隱官,其實她的作為,不像隱官,更像是一位執掌殺伐的刑官。」
林君璧開始喝酒,他將酒倒在碗里,輕輕搖晃酒碗,好像從微微漾開的酒水裡,看到了魂牽夢縈的劍氣長城。
林君璧從不否認,自己不願意再走一趟劍氣長城的戰場,因為怕死,但是他這一生都會很懷念那個地方,因為曾經有個地方,讓他心甘情願捨生忘死,真真正正,有過那麼一段不曾怕死的修行歲月。
一壺壺酒,都是林君璧花錢買的,喝酒花錢不賒賬,酒鋪那邊從無破例。酒碗卻是他從酒鋪那邊順來的。
林君璧打算下次去五彩天下的飛升城遊歷,重遊避暑行宮,再順便將酒碗歸還給酒鋪。
喝過了一口啞巴湖酒水,林君璧繼續說道:「專門撥給隱官劍修一脈的避暑行宮和躲寒行宮,庫藏檔案,年復一年,堆積如山。我擔任隱官一脈劍修后,在避暑行宮那些年,翻閱過很多秘錄,因為大部分都可以翻閱,但發現其中很多都是有頭沒尾的糊塗賬,因為蕭愻太不管事了,檔案上很多批註,更像是她的玩鬧。一同叛變的兩位劍仙,洛衫和竹庵是真正管事的,不過也只能算是恪守本分,做得不差,卻不能說兩位劍仙做得有多好。」
林君璧自嘲道:「我與你們一樣,一開始我覺得儒家這邊隨便拎出一位君子,都可以比蕭愻做得更好,比如當時擔任督戰官的君子王宰,當然還有我林君璧。」
范清潤疑惑道:「那還讓她當那麼多年的隱官?就沒人有意見?是因為有想法的劍修,都打不過蕭愻,所以乾脆就閉嘴了?」
范清潤倒是沒傻到以為劍氣長城的劍修都是傻子。
再說了,隔著沒多遠,就坐著阿良和左右、齊廷濟和陸芝。說話謹慎點好,尤其是那位出身文聖一脈的左先生、左大劍仙,脾氣如何,天下皆知。
林君璧搖搖頭:「從老大劍仙,到董三更、陳熙這些老劍仙,再到所有劍修,幾乎劍氣長城所有人,甚至新隱官一脈的隱官大人、愁苗,以及後來的我,都覺得撇開叛變一事不談,之前蕭愻當隱官,就是劍氣長城最合適的人選,不做第二人想。」
身邊兩位好友,註定會是第一次聽說愁苗這個名字。
林君璧抬起酒碗:「考考你們,劍氣長城屹立萬年的立身之本是什麼?」
趙搖光笑道:「除了劍修如雲,還能是什麼?」
范清潤說道:「不貪錢,不怕死?」
林君璧笑道:「這個問題,是隱官大人當年問我的,我只是照搬拿來問你們。如果你們是隱官一脈的劍修,呵呵,等著吧,隱官大人就要從一隻大籮筐里挑飛劍了。」
劍氣長城曾經流傳一個說法,年輕隱官那些陰陽怪氣的言語得有幾大籮筐,罵人都不帶重樣的。
林君璧當年的那個答案,也沒有讓年輕隱官感到滿意,所以林君璧這會兒直接給出了陳平安的那個答案:「不浩然。」
因為一座劍氣長城,永遠不會變成浩然天下。這就是陳平安的答案。
范清潤用併攏摺扇狠狠一拍膝蓋:「服氣。」
趙搖光提起酒壺:「得喝一大口。」
林君璧繼續給出一個外人絕對不知道的內幕:「其實如果沒有陳平安出現,一樣會有愁苗站出來,由這位年輕劍仙擔任末代隱官。」
愁苗如果身在浩然天下,就會是寶瓶洲的風雪廟魏晉,金甲洲的劍仙徐君,會名動天下。
林君璧自顧自說道:「愁苗在我心中,僅次於隱官大人。他是一位很厲害的劍修,不是劍術,而是愁苗掌控大局運籌帷幄的能力。」
曾經的避暑行宮,是一個特別讓人心安的地方,會有爭吵,會有怒目相向摔椅子掀桌子,可是到最後,朋友成了更好的朋友,原本不是朋友的也都成了朋友。
林君璧雙手籠袖,微微彎腰,眯眼眺望遠方:「那些年裡,避暑行宮,偶有閑暇,隱官大人就會與我們一起複盤。」
「比如?」
「比如劍氣長城稍稍放入更多的三教、諸子百家修士,劍氣長城百年之內,五百年之內,千年之內,分別會有怎樣的局面。你們猜這場復盤的開場白,是什麼?」
林君璧自問自答,反正身邊兩個朋友肯定猜不到:「是一個小姑娘,說了一句很不客氣的話,她說就算他們進得來,也待不住啊,會被咱們砍個半死的,有臉來,沒本事留下,笑哈哈,慘兮兮。」
林君璧一隻手抽出袖子,指了指自己,笑容燦爛道:「我剛到劍氣長城那會兒,按照當地習俗,得過三關,我就差點滾蛋。再與你們說個不怕家醜外揚的事情好了,當年苦夏劍仙,被我們這撥愣頭青坑慘了。劍仙孫巨源,聽說過吧,一開始他對我們還有個笑臉,到後來,見著我們,就跟見著了一隻只會走路的兩腳糞桶,一開口就是噴糞,別怨旁人鼻子靈,得怨屎尿真不香……你們沒有猜錯,就是隱官大人從籮筐里隨手撿起的一個比喻。」
你們沒有去過劍氣長城,所以永遠不會知道,那種不被當人看的視線,從四面八方而來,是什麼滋味。
只是這句話,林君璧忍住了,沒有說出口。
劍氣長城還在,只是劍修都已不在,或戰死,或遷徙,所以浩然天下的練氣士,其實已經再沒有機會去劍氣長城遊歷了。
林君璧笑問道:「我說這些,聽得懂嗎?」
范清潤和趙搖光面面相覷,感覺被林君璧這個兔崽子侮辱了。
年紀小,棋術高,破境快,腦子靈光,模樣俊俏,年少成名,美玉無瑕……就可以這麼欺負人嗎?
林君璧喝酒不停,碗是小,可一碗碗喝得快啊,都已經是第二壺酒了。
「接下來這場仗,想要打贏,其實有件事很關鍵,就兩個字——『意外』,我們需要送給蠻荒天下足夠多的意外。不然就會很麻煩。我們不要覺得蠻荒天下打輸了,元氣大傷,連那王座大妖都折損大半,敗退撤回,就會只剩下一堆土雞瓦狗。我們要堅信一件事,蠻荒天下也有豪傑,也可以在洶洶大勢衝擊之下,挺身而出,力挽狂瀾。」
反正喝了酒,又在文廟大門外邊,身邊又是意氣相投的好友,林君璧就願意說幾句不知天高地厚的話。
他還年輕,他在喝著一壺啞巴湖酒水,他除了是劍修,也是一位讀書人,他的背後就是一座文廟。所以他要趁著些許酒勁,趁著自己還沒有身居高位,沒有那麼多的規矩束縛和利弊權衡,說一些以後可能就不願意多說的話。
「為什麼中土神洲、皚皚洲、流霞洲三洲,在先前那場戰爭的後期,能夠將各國、各山的底蘊迅速轉化為戰力?能夠第一次真正意義上,徹底發揮出浩然天下物資富饒的地利優勢?是因為有桐葉、扶搖和金甲三洲的前車之鑒。我們被打怕了,哪怕只是遠遠看一眼就肉疼,誰都不敢說可以置身事外了,人心反而就凝聚起來了。」
「我們可以,蠻荒天下一樣可以。那邊大妖真正搏命的兇悍程度,其實浩然天下這邊的練氣士領教得還不多。僵持對峙的戰事,還是太少。除了寶瓶洲,我們好像就只有金甲洲中部那場戰事可以借鑒,這怎麼行,所以等下我進了文廟,就要直接對那宋長鏡問一句,大驪宋氏有無暗中搜集一幅幅光陰長河走馬圖,如果不願白白拿出送人,我就與文廟三位教主建言,文廟必須花錢買,大驪宋氏若是死活不肯賣,覺得價格低了,一定要獅子大開口,膽敢坐地起價,那就不讓宋長鏡離開文廟……」
經生熹平看了眼林君璧的背影,輕輕點頭,不愧是在避暑行宮待過幾年的年輕人。
年輕人有點喝高了。
林君璧神采飛揚,不再是少年,卻還是年輕的劍修,喝了一碗碗酒水,臉色微紅,眼神熠熠,說道:「我不佩服阿良,我也不佩服左右,可我佩服陳平安,佩服愁苗。」
這種話,正因為阿良和左右就在身邊,我才說。
他們劍術通天,戰功彪炳,可以力挽天傾,可他們卻未必能夠,或者說未必願意一點一點補天缺。
左右太孤僻了。阿良太瀟洒了。
阿良笑了笑。左右面無表情。
阿良突然有了喝酒的興緻。
劍氣長城的大街上,有那劍修在路上瞧見了董三更,直呼名字即可,大不了被一巴掌拍飛就是了。
在浩然天下,瞧見了符籙於玄、大天師趙天籟這些老神仙,不知多少年輕人、晚輩,甚至是老人、山巔修士,會惴惴不安,會說話打戰,會仰慕會敬畏,會心生諂媚,會嫉妒不已。
阿良突然記起林君璧這小子,準確說來,還是亞聖一脈的儒生吧?
林君璧打著酒嗝,滿臉紅光,開始舌頭打結:「我多半是不濟事了,得躺著睡會兒,你們先回裡邊議事,不用管我。讓我眯一會兒,小半個時辰后,如果還沒醒,你們誰再來晃醒我。」
他又抬起酒碗,反正打定主意不回去,就可以多喝幾碗。
天大地大,大門裡邊的議事,不差他一個文廟小小軍機郎。
醉倒文廟台階上,呼呼大睡,鼾聲如雷,這樣的機會,估計這輩子,只此一回了,要珍惜。
趙搖光以心聲與范清潤笑道:「花農兄,你先回裡邊,我在這裡陪著君璧就是了,倒地就睡沒什麼,千萬不能發酒瘋。這小子肚子里憋了太多話,可不能由著他一次性說完。不然以後咱仨再聚頭喝酒,可就瞧不見這麼好玩的畫面了。」
范清潤笑著起身離去。
林君璧酒嗝不斷,低頭怔怔看著手中的空酒碗,難怪酒鋪的酒水賣得好,如此小碗滿飲,多豪氣。「我幹了你隨意。」其實一碗酒水幹了,也沒多少酒量,不是海量的劍修,喝當下那一碗,人人都能豪邁,自然是越喝越有英雄氣概。
按照那間酒鋪的規矩,問劍可以輸,問酒不能。問劍輸,是咱們當下劍術還不高,可如果酒桌上,與人問酒還孬,就是人品有問題,沒其他借口了,那就是一輩子打光棍、次次喝酒與人借錢的命。
聽說到最後,還有位老劍修彙集百家之長,成功編撰出了一本小冊子,如何勸酒不停我不倒的三十六個訣竅,每次去酒鋪喝酒之前,人人胸有成竹,穩操勝券,結果次次全部趴桌底下稱兄道弟。畢竟不過幾枚雪花錢一本的單薄冊子,去那邊喝酒的賭鬼酒鬼光棍漢,誰沒看過誰沒翻過?
酒桌落座之時,我就是無敵的。酒醒之時,給朋友背著一起晃蕩在回家路上,或者一起桌子底下躺著,或是路邊牆角窩著,就覺得這輩子都不要再喝酒了,花錢傷身遭罪丟臉,真沒什麼意思。結果等到酒勁一過,只需要跟朋友一個眼神交匯。
「走?」
「好!」
好像劍氣長城,酒局是如此,戰場亦是如此,人生都是如此。
林君璧又狠狠灌了一口酒,然後忍了忍,仍是一口噴出,結果一個後仰,昏睡過去。
陸芝喝過了酒,將酒壺收入袖中,迴文廟議事,聽著就是了。
齊廷濟跟隨陸芝一起返回座位。
阿良挪了位置,去林君璧和趙搖光那邊坐了會兒,跟龍虎山小天師好好商議一番,五五分賬,肯定不成。
重返劍氣長城之前,阿良肯定是要走一趟天師府的,好像都還沒去過龍虎山呢。去過嗎?沒有吧。煉真姑娘都還不曾見過,龍虎山怎會去過?那就是去了也等於沒去過。
左右依舊坐在原地,獨自一人,出門喝酒的,一撥又一撥的人,也沒誰主動湊過去,連隨口搭訕一句、招呼一聲,都沒有。 這個左右,劍術太高,脾氣太差。
站在門口那邊的經生熹平突然笑道:「左右,你那個小師弟,在揍蔣龍驤。」
左右只是問道:「那邊有沒有飛升境要跟我小師弟講道理?就算沒有靠近,躲在遠處用掌觀山河的飛升境,也行。」
經生熹平點頭道:「有兩個飛升境,對你小師弟的出手,都有些不以為然。」
在功德林跟老秀才相處久了,難免染上一些臭毛病。
反正都是跟南光照差不多,沒資格參加文廟議事的飛升境。一個私底下笑話過南婆娑洲的那位醇儒,說陳淳安死得不是時候,不夠聰明。一個曾經被周神芝砍過,所以悄悄走過一趟山水窟,倒是沒說什麼,就是在戰場遺址,老修士笑得很含蓄。
其實文廟對於很多事情,不是不知道,而是給了山上修士太多的自由。文廟過於講究一個問跡不問心了。所以先前一場穗山之巔的議事,參加議事之人屈指可數,至聖先師、禮聖、亞聖、老秀才,再加上從那些熹平石經顯化的經生熹平。
關於此事,禮聖當時親口與至聖先師承認一件事情:以前是我太死板,只以山下眼光看待山巔人,是我錯了。
看著那位作揖認錯的讀書人,經生熹平當時在穗山之巔其實很傷感。
然後是亞聖在其他事情上認錯,老秀才也認錯了,好像人人都有錯。
所以經生熹平此刻對左右說道:「只管出手,我會收拾殘局。」
左右說道:「給個確切地點,文廟禁制太多,我懶得找。」
經生熹平一揮袖子,兩粒光亮一閃而逝,幫忙帶路。
兩位飛升境老修士,一個身在泮水縣城,被群星拱月,談笑風生;一個在鸚鵡洲,正在關起門來,與山上好友議事,如何在桐葉洲掙錢,建立下宗,各取所需,相互幫襯。
如果他們今天參加了文廟議事,知道了五位書院山長是怎麼離開文廟大門的,做事肯定會謹慎許多,更會小心說話。
左右站起身,摘下佩劍,猛然拉開,劍鞘與長劍一分為二,一左一右,分別去往泮水縣城和鸚鵡洲兩處。
左右為難,先砍哪個?
渡船離地頗高,天風吹拂,不是神仙客,也像雲中人。
陳平安笑著打趣李槐:「遊學這麼遠,還跟裴錢一起走過江湖,就沒有遇見心儀的女子?」
何謂心儀,大概是人海熙攘,驚鴻一瞥,再難忘記。
李槐搖頭道:「沒呢,我長得歪瓜裂棗,相貌隨我爹,女子只要眼睛沒瞎,都瞧不上我。這點自知之明,我還是不缺的。就算我想要被騙錢騙色,也沒那家底和美色啊,所以有一點好,以後真要有女子喜歡我,肯定是真心喜歡我。所以急什麼,耐心等著。」
其實李槐模樣不差的,一個濃眉大眼的年輕後生,長得怎麼都能算周正。
嫩道人感慨道:「公子真是謙虛得可怕。」
柳赤誠點頭附和道:「我第一次見著李公子,就覺得龍章鳳姿,天質自然。」
酡顏夫人想起春幡齋的米裕,突然有些明白,自己為何與陳平安的關係一直半生不熟了,原來是差這個。
對於嫩道人和柳閣主的「肺腑之言」,李槐就沒當真,罵我不重,誇我更輕。
只說罵人,真正有氣力的,不在書上,也不在山上,還是家鄉那邊的村罵最厲害,偶然一兩句,就能戳得人好些年抬不起頭、直不起腰,挑水都得揀選人少的時候出門。
李槐趴在欄杆上,怔怔出神。好像自己的人生,總是莫名其妙、措手不及的,讓他只能腳踩西瓜皮,滑到哪裡算哪裡。
小時候,只是覺得學塾的齊先生是個傳授學問很嚴厲、平時又很好說話的教書先生,就是窮了些,不然能連個媳婦都沒有?所以那會兒的李槐,小小年紀就打定主意,以後跟著爹娘下地幹活,上山砍柴燒炭,去龍窯當學徒都成,就是千萬不能當教書先生,這不是一隻能讓人吃飽的飯碗啊。後來才知道,原來齊先生學問比想象中要大很多,是儒家七十二書院的山長,更是文聖老先生的嫡傳弟子,還是大驪國師崔瀺的師弟,齊先生是一個很了不起的讀書人。了解越多,就越覺得他了不起。
與董水井和石春嘉分別後,只有他和林守一選擇出門遠遊,追上了陳平安和李寶瓶。山山水水的,大白天的,瞧著挺好,一到晚上,就黑咕隆咚的,看著嚇人。草鞋換了一雙又一雙,手腳都是老繭。
李槐從沒有跟誰說過,當年跟著林守一出門,在趕上陳平安和李寶瓶之前的那段路上,他念叨最多的一句話,就是讓林守一一遍遍發誓,哪天他李槐反悔了,要回家,你林守一一定要陪自己一起回家。
後來遇到了阿良,那個戴斗笠牽驢的邋遢漢子,怎麼看都會被朱河隨便一拳撂倒在地上,滾來滾去。
很多時候,李槐覺得阿良說話那麼欠,跟鄭大風一路貨色,一看就是那種家裡床鋪底下有木箱的人,裡邊說不定就會裝滿了婦人的衣裙、肚兜,都要擔心阿良這個嘴巴沒把門的,不小心哪句話惹惱了朱河,畢竟朱河是福祿街那邊走出來的人,講究多。所以李槐才會一直幫著打圓場,自己年紀小,說話不著調,朱河總不好動手打人。
阿良來得神神秘秘,走得又沒頭沒腦的,然後在路邊還遇到了大白鵝、於祿、不客氣。
那個不客氣,長得很可以啊,得有兩個李柳那麼好看吧,一看就是不愁嫁的姑娘,可惜林木頭竟然還是一門心思喜歡李柳。李槐就想不明白了,他姐是給林木頭灌了迷魂湯?
崔東山當時說陳平安就是他先生了,李槐一頭霧水,總覺得這些外鄉人的腦子都拎不清,你咋個不認爹?
爹娘去了遠方,搬家了。姐姐在獅子峰當了山上的神仙。爹娘在山腳開了間鋪子,生意不錯,省吃儉用,沒什麼大開銷,聽說娘親這次回到家鄉,在街坊鄰居那邊說話都硬氣了,嗓門大了很多,帶著姐夫一起回了娘家,如今都敢挑三揀四了,不是嫌棄掌廚的小姑子,一頓飯做得油水不夠,不然就是筍乾老鴨煲嚼著不夠筋道,魚肉略帶土腥味。
最要好的朋友裴錢,她好像突然從一個小黑炭就變成了個大姑娘。李槐直到現在,還是不確定裴錢到底是哪國的公主,怎麼就落難民間了,怎麼就給陳平安順手撿著帶在身邊了?
天下大亂了,天下太平了。鄭大風不在落魄山看大門了,楊老頭不在了。姐姐嫁人了。陳平安當上隱官了。
劍氣長城,被老瞎子收了徒弟,擋都擋不住,踹都踹不走,他李槐細胳膊細腿的,能跟誰說理去?當時陳平安又不在身邊。
從來不知道個為什麼,反正事到臨頭,就得過且過,不然還能如何。
不過李槐覺得自己很幸運,所以一直提醒自己要惜福。
陳平安說道:「知道自己的斤兩,碰到難關,不怨天尤人,這就叫平常心,這一點大概是隨你爹,平時不明顯,其實是一件很了不起的事情。」
李槐聽著開心,不過嘴上還是說道:「得了吧,我就是窩裡橫,外邊。」
印象中,陳平安好像很少罵人,也很少夸人。
在一處街道,另外那個陳平安,一樣沒罵人,就是丟著石子。
鰲頭山,劉聚寶和郁泮水兩位修士,自然是以陰神遠遊姿態在此碰頭。
事先詢問過董老夫子和經生熹平,真身留在文廟、陰神出竅一事得到了文廟那邊的許可。
董老夫子還難得開了句玩笑,說文廟這邊不敢耽誤兩位財神爺掙錢。
皚皚洲劉聚寶,一天到底能夠掙著幾枚神仙錢,一直是浩然天下的一個謎。比如這次議事,劉氏夫妻雙方,就都沒閑著,婦人去了鸚鵡洲包袱齋,劉聚寶更是早已暗中花高價買下了整座山頭的府邸,只等議事結束,再對外公布此事。
劉氏接手鰲頭山後,各個府邸的瓜果酒釀明顯都好了不少,尤其是那水八仙,滋味清絕。
文廟這邊樂見其成,除了既有的問津渡,文廟建造其餘三座臨時渡口的開銷,都已經回本,還有賺。
劉聚寶心中已經有了計較,山上很快會打造出鰲頭六景,兩個弈棋處,一處是少年姜太公的守擂處,另外一處只等懸挂匾額的涼亭,傅噤、林君璧、郁清卿,都可以拿來宣揚,至於那個蔣龍驤就算了,太跌份,不招客,還容易趕人。
此外還有張文潛領銜的詩詞題壁,多達數十人聯袂題詩花押,群賢薈萃。有畫家老祖師的一幅水陸畫,赭紅配綠色,色彩絢麗,各色人物五百餘位,琳琅滿目,各有千秋……以後凡有仙師遊歷、議事文廟,必然下榻鰲頭山。
少年皇帝袁胄滿臉漲紅:「可以可以,隱官大人好個淵渟岳峙,光憑劍氣就對那雲杪老賊施展了定身術。」
「嚴大狗腿,撿漏功夫一流!竟然給他撿了個飛升境!羨慕死老子了。」
「怎麼不打了,雲杪小兒,竟敢還有膽子放狠話?隱官大人,一劍戳死他……」
大堂上,劉聚寶幾個安安靜靜地看著那幅山水畫卷,各有心思,就只有少年皇帝袁胄在那邊聒噪不已。
郁泮水實在忍不了這位皇帝陛下的煩人,說道:「陛下,你不口渴啊?」
柳歲余笑道:「挺好啊,哪裡煩人了。」
她早已踢了靴子,盤腿坐在椅子上,沒有穿襪子,露出一雙美如羊脂的腳丫,腳指甲塗抹紅脂,十分惹眼。
對面那位玄密王朝的皇帝陛下,跟個初出茅廬的說書先生差不多,關鍵是感情誠摯,聽著很解悶。
少年皇帝袁胄學那書上的江湖人,高高抱拳道:「柳姐姐,我們真是一見投緣,如果不嫌棄的話,咱倆可以結為異姓姐弟,歡迎去我家做客!」
柳歲余笑道:「好說。只要俸祿錢足夠,別說姐弟,我這黃花大閨女,認個乾兒子都沒問題。」
袁胄立即不搭腔了,碰到高手了,敵不過。
這些個混江湖的姐姐,葷素不忌,到底不是宮中那些木頭人可以媲美的。
劉聚寶和郁泮水突然對視一眼。
有人身形如虹,直奔鰲頭山而來。
沛阿香疑惑道:「陳平安怎麼來鰲頭山了?如此興師動眾的,想做什麼?」
袁胄白眼道:「這還用想,肯定是揍那個有宿怨的蔣龍驤啊,官場上一般人是燒冷灶,這傢伙倒好,豬油蒙心拆冷灶,這下好了吧,把自己老骨頭拆散架了吧。不打白不打,打完就跑,擱我是隱官大人,一定把那蔣龍驤打出屎來,再餵給他,讓他吃飽!」
劉聚寶揮袖再起一幅山水畫卷,正是鰲頭山,很快,一襲青衫就將蔣龍驤拽走了。
袁胄一拍椅把手:「不愧是隱官大人,處處出人意料!這一手拖狗遠遊,風采絕倫了。」
袁胄轉頭:「郁爺爺,求求你了,幫忙牽線搭橋,和隱官大人好好說一聲,來咱們這邊,不當國師,就搞個宗門啊,咱們玄密出錢出力出人,什麼都好商量的,只要他願意開口,玄密就敢答應。我這個當皇帝的,去他那個宗門掛個記名客卿,都是完全沒問題的,到時候隱官的法駕蒞臨京城,我再讓禮部好好謀劃一番,非要來個青史留名的萬人空巷。我到時候再親自為隱官牽馬走入宮城,以後佩劍登殿,騎馬乘輿,不受宮禁……」
劉幽州說道:「捎上我,我也要當個記名客卿。」
他越看這個少年皇帝越順眼,以後有機會一定要多逛玄密王朝。
袁胄說道:「劉兄,以後你要是去咱們玄密做買賣,甭管瞧上了什麼,從朝廷到地方,山上山下,友情價,一律八折。一口唾沫一個釘,我今兒就把話撂在這裡了!」
郁泮水揉了揉額頭,攤上這麼個貌似傻子實則心黑的小崽子,能不頭疼嗎?
劉聚寶笑道:「我在桐葉洲那邊生意攤得有點大,不適合跟陳平安和落魄山走太近,你們玄密王朝,是沒有問題的。」
郁泮水搖搖頭,不覺得陳平安與玄密王朝締結盟約,就一定是什麼好事。一來容易樹大招風;再者近則生怨,久住令人賤,頻來親也疏。這些老話得聽,老話的歲數,總歸是大過老人的。
陳平安這個年輕人,只是行事像綉虎,可到底不是真綉虎。
玄密王朝的國勢蒸蒸日上,不用誰來雪中送炭,更無須錦上添花。一切穩步有序,只需按部就班行事,百年之內,就可以提升王朝名次。如果能夠抓牢這次攻伐蠻荒的機會,說不定只一代人,就可以讓玄密王朝坐八爭七望六。
郁泮水開始挑刺:「桐葉洲那麼個八面漏風的爛攤子,看著處處有錢撿,遍地是機緣,可如果落魄山的下宗選址桐葉洲,與幕後劉氏,說不定就要狹路相逢,雙方鬧個面紅耳赤。你是個講究人,可是最近幾年你們劉氏手底下攏起的那些生意人,魚龍混雜,掙錢心很兇,就未必講究了。」
一個家族,一個山頭,只要人多了,其實很多時候做事情就會過頭。比如會擔心自己淪落至尸位素餐的尷尬境地,要保住屁股底下那個風光的位置,做事掙錢,往往就容易太過用力,就像管著山水邸報的,哪怕是一處清水衙門,落筆就往往管不住筆頭,就會好心辦錯事。再有祠堂和祖師堂負責掌律的,冷眼冷臉,看人都是錯,會習慣去挑刺,還有那些負責管錢袋子的,就會沒事找事,處處刁難自家山頭的求財之人……
皚皚洲劉氏家族,就是在這些事情上,一直處理得比外人更好。
大富在命,不在勞身。大貴在時,不在力耕。
聽著有理,其實不盡然。沒有力耕勞身打底子,什麼不是空中樓閣,經不起幾次風吹雨打。
所以劉聚寶比誰都在意「家風」二字,所有劉氏子弟都必須從最底層的位置上去摸爬滾打,靠自己混出名堂。往往是改名易姓,去市井,去廟堂,去江湖,各自歷練多年。在這個過程當中,家族只會暗中出手幫助兩次,哪天被祠堂確定當真成材了,才得以返回家族,此後依舊還有層層審核等著他們,一關接著一關,最終獨當一面。
至於獨子劉幽州,需要他掙錢嗎?當然不需要。劉幽州出門在外,儘管花錢就是了,比如那座倒懸山猿蹂府。
劉聚寶說道:「模稜兩可之事,劉氏在桐葉洲的那些個藩屬勢力,以後起了紛爭,都可以退讓幾分。」
大可以避其鋒芒,總之別學九真仙館去觸霉頭。桐葉洲那邊做事不講究的別洲過江龍,其實很多,隨著時間推移,只會越來越行事無忌。劉氏目前真正需要打交道的對象,其實是那個此次文廟議事不顯山不露水的韋瀅,一個願意主動扶持桐葉宗修士的玉圭宗宗主,值得劉氏多花心思,所以坐鎮驅山渡的劍仙徐獬那邊,很快就會得到劉聚寶一封親筆書寫的飛劍傳信。
至於陳平安和落魄山,不用劉氏上竿子套近乎,只要對方生意足夠大,買賣門路一多,就註定繞不開已經在桐葉洲落地開花的皚皚洲劉氏。
這不是劉聚寶目中無人,小覷那位年輕隱官,而是事實。
郁泮水以心聲問道:「你覺得從泮水縣城宅子門口,到問津渡那段路程,鄭居中會和陳平安聊些什麼?」
劉聚寶笑道:「我猜這個做什麼,猜不到的,比做買賣虧錢還難。」
鄭居中這個人,城府太深,大智近妖,畢竟是一個下棋能夠贏過崔瀺的人。
郁泮水發出一連串的嘖嘖嘖。聽聽,這是人說的話嗎?
劉聚寶猶豫了一下,以心聲問道:「你覺得鄭居中如果合道十四境,合道所在,是什麼?早年崔瀺跟你聊得多些,有無暗示?」
郁泮水齜牙咧嘴:「滾滾滾,別跟我提這茬,會惹一身腥的。我什麼都沒聽說,什麼都不知道,我都不認識什麼鄭居中。」
然後郁泮水似笑非笑,看著這位寥寥幾次出手、打架全靠砸錢的皚皚洲財神爺。
你劉聚寶呢?將來合道何在?
修士合道十四境,就是山巔一場悄無聲息的爭渡。
劉聚寶笑道:「我除了掙錢,什麼都不會。」
郁泮水心服口服。
劉聚寶沒來由說了句:「文廟這次議事,不一樣,不太容得下那些裝糊塗的明白人。」
除了南光照,還有其餘幾位同樣沒資格參與議事的飛升境,文廟不邀請,他們卻都不敢不來。比如道號青宮太保的荊蒿,流霞洲修士。還有那位道號青秘的馮雪濤,出身皚皚洲,卻是個野修,常年渺無蹤跡。兩位都是喜歡隱世不出的飛升境,都是戰力不俗的浩然山巔大修士。
郁泮水伸手抵住下巴:「須把詩書開太平,腳邊村犬吠不休。」
劉幽州笑道:「是得踹一腳。」
昔年神誥宗的金童玉女並肩而行,散步不散心。
在這名字寓意極好的鴛鴦渚水畔,可惜兩人卻不是一對鴛鴦,只有男子的一廂情願。
高劍符看了眼她,輕聲道:「你這是何苦?」
多年之前,從宗主那邊,他得知一事。賀小涼在北俱蘆洲曾經公然對外宣稱,她已經有了一位山上道侶,只等對方點頭。
高劍符越發心情凄涼,喃喃道:「我又是何苦。」
總覺得自己比那風雪廟魏晉都不如。
當心愛女子,雖近在眼前,實際卻遠在天邊時,這個滋味,喝水都是愁酒。
高劍符更無法接受,被賀小涼認定的心中道侶,竟是當年那個驪珠洞天裡邊的草鞋少年。思來想去,哪怕他不斷回憶當年那場初次相逢,高劍符都只能記起是個臉龐微黑、身材消瘦的泥腿子,寒酸,膽怯,太不起眼。
賀小涼轉過頭,輕聲笑道:「心上人有了心上人,就這麼難以接受嗎?我就覺得天沒塌,道路還在。」
高劍符神色黯然,點頭道:「你能接受,我做不到。」
賀小涼搖頭說道:「很多時候的做不到,就是自己與自己說多了,次次捫心自問,只作一答,才會真的做不到,所以我們才要修心。」
高劍符苦澀道:「我不是在和你說道法。」
賀小涼笑道:「你不和我說道法,又能說什麼?」
高劍符心中悲苦至極,眼前這個女子,從來都是這樣,說話做事修行,都我行我素,道心通明。可越是這樣,越是讓旁人牽腸掛肚,割捨不下。
賀小涼提醒道:「再這麼放任不管,你的心魔,會讓你一輩子無法躋身上五境。這次祁天君故意帶上你,所求何事,你當真不明白?是希望你和我重逢后,能夠慧劍斬情絲,當斷則斷。」
高劍符轉頭望向鴛鴦渚的河水,好像都是心湖裡的愁酒,只恨飲不盡,不見底。
賀小涼心中嘆息一聲,不再多勸。
高劍符久久不曾收回視線,輕聲問道:「他到底有什麼好?」
有些痴心人,只希望遙不可及的心上人,天下男子都配不上,連同自己在內。
七情六塵五欲,人在紅塵里滾。
賀小涼說道:「我之大道契機所在,不是他好不好的問題。」
言下之意,就是好也是心中道侶,不好仍是道侶。
高劍符喃喃道:「早知道,當年就在中部陪都戰場死了算了。」
賀小涼哭笑不得。
高劍符看著身邊女子的細微表情變化,竟是痴了。
陪著桂夫人走在兩人身後的老舟子,一樣在沒話找話,說道:「蠻荒桃亭,名副其實,確系豪傑。」
一頭蠻荒天下出身的飛升境大妖,敢在文廟重地的鴛鴦渚,將那南光照收拾得服服帖帖,顧清崧還是比較服氣的。
唯一不太服氣的地方,就是那位桃亭兄是個飛升境,境界一高,就略顯美中不足。這就不如自己這個從仙人跌境的玉璞境了。
顧清崧瞥了眼清涼宗的女子仙人,聽說這個小師妹和那陳平安很有些不可告人的故事。
老舟子心中盤算著,回頭怎麼與那小娃兒討教學問,前輩架子就別擺了,不討喜。他這個人,分得清輕重緩急,一向被山上公認,行事穩重,言語得體。
陳平安這個小賊,真是人不可貌相,深藏不露啊,當年連他都看走眼了,誤以為是個嘴上無毛辦事不牢的愣頭青,懂個屁的男女情愛,不承想真是個無師自通的絕頂高手。
失之交臂,扼腕痛惜,直教人悔青腸子。
只說那本橫空出世又驟然停刊的山水遊記,顧清崧簡直就是所有翻書看客當中最虔誠的一個,翻來覆去被他背了個滾瓜爛熟,許多陳憑案與各色女子相逢,那些言語對話的精妙處,都被他一一拿筆圈畫出來。只可惜學成了十八般武藝,偏偏走到了桂夫人身邊,連話都說不出口,與書上所寫、心中所想,差距太大了,紙上得來終覺淺啊。
顧清崧一邊覺得陳平安那小子天賦異稟,一邊傷心自己的資質魯鈍,不知道與陳平安虛心請教那門學問,哪怕對方真願意傾囊相授,自己又能夠學到幾分功力。顧清崧忍不住輕聲喊道:「桂……夫人。」
桂夫人置若罔聞。這個仙槎,只與陸沉學成了一門本事——牛皮糖。
顧清崧試探性說道:「金粟能夠與孫嘉樹走到一起,是樁不錯的姻緣。」
桂夫人還是沒有言語。尋常人還好說,給點顏色就開染坊的,理他作甚。
顧清崧小有得意,此遭沒有挨罵,是不是意味著有眉目了?
河邊道路上,兩撥人迎面走過。
顧清崧神色古怪,是那徐鉉與好友路過。
奇了怪哉,怎的一個個,都非要喜歡賀小涼這個小師妹。
雙方都沒有什麼眼神交匯,只當是陌路相逢。等到走遠了,徐鉉才回頭望去。對那個跟在賀小涼身邊的高劍符,報以冷笑。
林素依舊在說先前那場切磋,道:「劍術高明,一直藏拙,面對一位仙人,竟然還能留有餘力,非我能敵,一步慢步步慢,說不定這輩子都要望塵莫及。」
徐鉉沒好氣道:「你想笑就笑,那個傢伙,就是賀小涼心中認定的山上道侶。」
此人和賀小涼曾經在北俱蘆洲濟瀆西邊的入海口相逢,據說這對男女,還曾一起登上山海邊高台,看那天高海闊。
在那之後,就是賀小涼與徐鉉在花翎王朝圈定地界,廝殺一場,賀小涼出手極重,不但傷了徐鉉,還斬殺了徐鉉身邊兩位金丹境婢女,直接奪了咳珠、符劾兩把刀劍,事後賀小涼將刀劍隨便丟在了清涼宗山門口,放話一洲,讓徐鉉自己去取,如果沒膽子又沒本事,就讓師父白裳幫忙。
那會兒遠遊他鄉的青衫客,徐鉉是有機會宰掉的,可惜賀小涼沒有給他這個機會。
情關門口,門內下五境,完全可以隨便笑話門外的飛升境。
林素笑道:「你如果不說,我還真不知道此事。我知道他跟劉景龍是朋友。」
林素是典型的山中客,幽人獨居,潛心問道,不問山外世事。天下事是天下人的事,修道一事,才是需要上心的自家事。
火龍真人曾經評點過林素,是個不缺仙氣的修道坯子,就是沒什麼人氣,不該生在北俱蘆洲,投胎皚皚洲,出息更大。褒貶皆有,既是罵人,也是夸人。
不過對北俱蘆洲的修士而言,別說被趴地峰老真人誇一句,被罵個半句,都是榮幸。至於火龍真人順便罵了皚皚洲,也算事?這叫給皚皚洲臉了。
曾經的北俱蘆洲年輕十人,徐鉉第一,林素第二,太徽劍宗的劉景龍排在第三。
因為賀小涼的緣故,徐鉉受傷極重,原本極為順遂的破境,如躋身上五境,成為劍仙,被極大地延緩了。
結果前幾年最新出爐的年輕十人,徐鉉依舊第一,但是林素和劉景龍都已經不在此列,林素是因為跌境。山上恩怨,不會因為某一方的與世無爭就此罷休,只不過林素對此看得很開。劉景龍則是因為接任宗主之職,不合適。加上躋身了玉璞境,三位劍仙的先後三場問劍,酈采、董鑄、白裳,劉景龍都一一接下。於是北俱蘆洲都認可了劉景龍的劍仙身份。就不拿來欺負那些還在登山的晚輩了。
林素以心聲說道:「你悠著點,別落話柄。當下那個年輕劍仙,和誰問劍都是佔便宜。」
徐鉉微笑道:「山上道路迢迢,不爭一時高低。」
林素有些疑惑,總覺得好友話裡有話,不過他實在無心糾纏這些山上恩怨。
鴛鴦渚島嶼上,嚴格已經跑去「抱得美人歸」,天倪也打好了腹稿,回了鰲頭山那邊的宅邸,開始落筆,今天鴛鴦渚風波,值得大書特書,只等文廟解禁山水邸報了。只剩下個芹藻,找到了那位福地四位命主花神之一的梅花花神玉面。
文人墨客贈予這位花神的雅名實在太多了。只說這次文廟議事,不談那些文廟聖賢,蘇子、柳七、曹組……就都有過膾炙人口的詠梅花詩詞。以至於她每過百年,就會換一個名字。與那女子每天更換妝容,其實差不多。
比如她曾經比較喜歡那個清客,等到連那瑞鳳兒都得了個羽客的名字,她就將其打入了冷宮,徹底棄而不用了。
此外,艷魄與癯仙,都是她比較鍾情的。至於百花魁和玉霄神,名字太大,浩然讀書人敢給,她可不敢拿來用,只敢私底下喜歡,篆刻在藏書印、玉佩上。至於那驛使……算了吧,委實是土氣了些。
芹藻笑問道:「去熹平石經那邊瞧瞧?」
她點頭答應下來。
這位花神娘娘與幾位山君關係莫逆,比如山中多菖蒲、山上亦多梅樹的九嶷山。而同為福地命主花神之一的水仙花神,就與五湖水君關係極好,這是大道親近的緣故,爭搶無益。
曾經有個偷偷逛盪百花福地的劍客,替她打抱不平,蹲在庭院牆頭上,嚷著什麼東君也不愛惜,雪壓霜欺彎腰。姐姐你放心,總有一天,我就算踏破鐵鞋,找遍浩然,都要幫姐姐找回場子。一開始,她將那人當作了油腔滑調的登徒子,後來她才知道,自己沒有誤會他,他就是。
可惜此次雅集酒局數場,都沒能見著那個喜歡遠遊的浪蕩漢。
嚴格到了鰲頭山府邸,南光照一振衣衫,驀然清醒,老人站在庭院中,一雙眼眸,精光四射,收起了那件仙兵品秩的水袍。
只說修繕一事,就需要消耗一大筆穀雨錢。更麻煩的不在錢,在那些被嫩道人打碎的煉化江河。
南光照此刻哪裡還有半點重傷的樣子。嚴格看得有些心悸。
南光照其實當真受傷不輕,只是不願和嚴格交心罷了。
先前在那小天地內,嫩道人只給了他一個選擇,要麼裝死,要麼被他活活打死。如果識趣選擇前者,回了鴛鴦渚,還要記得多裝一會兒。嫩道人在說這些話的時候,已經現出真身,一爪按住南光照法相身軀,一嘴咬住南光照法相的頭顱。
此刻嚴格雖然心中驚訝,仍是滿臉愧疚道:「南仙師,是晚輩多此一舉了。」
南光照當然清楚嚴格是個什麼貨色,但是此次鴛鴦渚,自己遭此大劫,消磨大道不說,更是顏面掃地。身邊有個仙人境嚴格,心裡終究好受幾分。
南光照神色和悅幾分:「有勞了。」
嚴格滿臉受寵若驚,抱拳道:「不敢。」
南光照隨即開門見山道:「挑選出兩三個嚴家子弟,送去我山頭修行。」
雲杪這個傢伙,如果事後沒點表示,老子就去他那九真仙館走一遭!
嚴格抱拳低頭道:「不敢太過叨擾南仙師,晚輩家族這邊,只有一個資質尚可的嚴厲,南仙師在閑暇時稍稍指點幾句,就是這孩子的莫大造化了。」
其實嚴格最看好嚴律,因為那小子是劍修,還去劍氣長城歷練過。但是嚴格又不是傻子,這會兒給南光照送個劍修上門,算哪門子事。所以算是白白便宜了那個嚴厲。
南光照眼神閃爍不定,雲杪當年在那場雲譎波詭的謀划中,偷偷摸摸欺師滅祖,對外宣稱是師尊閉生死關,不幸屍解。雲杪和他道侶這對狗男女得了那樁天大機緣,自以為神不知鬼不覺,真當他是傻子嗎,看不真切九真仙館的變故?雲杪的那位傳道恩師,是出了名的惜命。
而那仙人境雲杪,並沒有直接返回鰲頭山住處。
在鴛鴦渚下游處,他飄落在地,抖了抖袖子,將李青竹摔在地上,再揮袖起迷障。
雲杪默不作聲,眼神冰冷,看著這個曾經的得意弟子。
李青竹戰戰兢兢起身,委屈萬分:「師尊,那劍仙簡直就是喪心病狂……」
雲杪一揮袖子,打得李青竹身形旋轉,摔落在地,之後又是一扯,將白玉靈芝敲在李青竹額頭上,李青竹貼地不起。
李青竹趴在地上,嘔出一口鮮血。
雲杪冷笑道:「怎麼,在我這邊討不到好,就想著找你師娘訴苦了?」
李青竹顫聲道:「不敢,弟子絕不敢再給師門招惹任何麻煩了。」
雲杪轉頭看了眼鰲頭山,開始擔心南光照那個老王八了。
南光照看似慈眉善目,不過是道貌岸然。不然能和他師父湊一塊兒去,還稱兄道弟多年?按照師父的說法,早年與南光照幾次聯手尋訪神府仙跡、秘境遺址,南光照不出手則已,一出手就心狠手辣,而且斬草除根,絕不留半點後患。師父當時笑言,如果不是境界相同,雙方各有壓箱底手段藏掖,自己根本不敢與南光照同游。
雲杪收回視線,對地上的李青竹大罵道:「真是個廢物,連個眉山劍宗的金丹境小娘皮都拿不下!你那些花叢手段呢,不是屢試不爽嗎,還敢自稱只要是個女子,便是玉璞境,都會被你手到擒來?你以為那些個腌臢混賬事,九真仙館一座祖師堂,當真不清楚?!你知不知道,涿鹿宋氏的耳目,對此一清二楚,早就記錄在冊了,隨時都會向九真仙館發難?!」
李青竹抬起手背,擦了擦嘴角血跡,輕聲道:「師尊,弟子在山下行事,還是有些分寸的。那些女子,到最後都會對弟子死心塌地,涿鹿宋氏無法拿這些小事藉機與師門發難。」
雲杪譏笑道:「靠那點不入流的移魂術?幾張上不得檯面的偏門符籙?真是好大本事,你還有臉說?!」
如果不是九真仙館需要這位弟子去做成一事……不然這小子,真以為師娘對他青眼有加了?
眉山劍宗那個女子劍修,名為許心愿,是現任宗主的嫡孫女,她還是眉山老祖的關門弟子。小娘們運道絕佳,不知怎的,被那謫仙山不練劍、轉去下棋的柳洲看中了修道根骨,破例收為不記名弟子。三者疊加,許心愿在山上,就是個出了名的香餑餑。
也就是說,李青竹如果真能與許心愿結為道侶,就不僅是兩座宗門聯姻那麼簡單了。雲杪自有手段,小心經營,扶持這個弟子,在五百年之內,將那座眉山劍宗改姓李,再悄無聲息變成九真仙館的藩屬。
雲杪想起一事,冷笑不已。
先前在那河邊,梅花庵那個小娘們,沒心沒肺的,傻人有傻福,見李青竹風流倜儻,便喜歡,成了落湯雞,就大失所望,估計以後再見面,就不會心儀李青竹了。
倒是那個許心愿,之前對李竹青沒個好臉色,不承想落難之後,反而起了憐憫之心。對那位青衫劍仙頗有不滿,是覺得同為劍修,卻行事太過跋扈?女子卻不知道,正是那人,等於間接救了你這個蠢娘們,救了你們眉山劍宗的香火傳承。鴛鴦渚這場風波一起,九真仙館的這樁密謀,就真與李青竹一般打了水漂。哪怕許心愿傻,眉山劍宗的那些老人不傻,絕不會讓她與一個淪為笑柄的修士結契。
雲杪最後長嘆一聲,大道無常。
雲杪神色緩和幾分:「青竹,你起來吧。」
李青竹站起身,打了個稽首,低著頭,泣不成聲道:「是弟子給師尊添亂了,百死難贖。」
雲杪伸出白玉靈芝,虛扶一下:「你就當是一場修心。對了,邊走邊聊,你將先前事情經過一一道來,不要有任何遺漏。」
李青竹抹了抹眼淚,開始復盤此事,只說自己好像鬼迷心竅了,好像那會兒說話不過腦子,按照自己以往的脾氣,他絕不會一而再再而三挑釁那個青衫劍仙。
雲杪心中一震。
果然!果然是那位被自己敬若神明的鄭城主。果然,那個柳道醇的突兀現身,是障眼法。
等到雲杪帶著李青竹一同返回鰲頭山,駭然得知問津渡一事。
雲杪獃滯無言,心中敬畏,無以復加。
好個奉饒天下先的鄭城主,真是騙盡天下人了!這要不是鄭居中,誰是?
鸚鵡洲的包袱齋,錢財往來如流水。
好些個花枝招展的年輕仙子遊山玩水,觀鏡花水月,順便結交山上的年輕俊彥,一舉三得。
一位流霞洲小國山君辛辛苦苦跑來,就為了懇請符籙於玄撤走那枚托起山嶽的懸空符籙。
一個自稱來自經緯觀的中年道士,在鄰近文廟的城池中找到一戶市井人家,說他家祖師爺相中了你們家孩子的根骨,孩子有仙緣,宜在山中修行養道氣。孩子的爹娘,哪敢隨便將家中獨苗交出去,反覆確認對方不是騙子,還拉著那個脾氣不錯的半路仙師,找到了學塾夫子,再去了趟縣衙,仔細勘驗過對方的過境關牒、仙府譜牒,才確定此事。應該真不是歹人拐騙,況且得知那座聽名字就很大氣的經緯觀,還是宗字頭的道門仙府。那個從頭到尾犯迷糊的孩子,鼻子上好像還掛著兩條青蛇。
作為觀主的道士,正是中土符籙於玄的再傳弟子,經緯觀也是一山三宗之一。
有人把文廟那邊的熹平石經抄錄了一份,也有些嫌抄經麻煩,就在周邊店鋪直接買了拓本。更有心思活絡的,乾脆花錢聘請一位專門靠抄書掙錢的經生,幫忙撰碑。比起買那拓本,要更有意義些。若是這些暫時落魄的經生,以後成了文廟聖賢、書院君子,說不定都能拿來當傳家寶。
泮水縣城那邊,不少練氣士買了好些書籍,價格便宜得令人髮指,神仙錢都派不上用場,能算花錢?買了書,多沾些文氣,回了家鄉,好送人,禮輕情意重。再說了,天曉得這些書籍,有沒有被哪位陪祀聖賢、山巔修士摸過?
這趟遊歷文廟,人人不虛此行,尤其是那些年輕女修,更是激動得好像每天都有破境。
那柳七,著實是風流無雙,腰別一截柳枝,人間最謫仙。
傅噤這位小白帝,更是名副其實,不讓女子失望,見之傾心。
而那曹慈,笑起來的時候,簡直醉人。
年紀輕輕的許白,確實仙氣飄飄,無愧許仙這個綽號。
許白因為在鰲頭山那邊守擂,所以最易尋見,曹慈和朋友也在鰲頭山出現過,傅噤與郁清卿下過一局棋,當然是讓子棋,作為當之無愧的上手,傅噤讓兩子給郁清卿,氣度非凡,神仙坐隱,頗有「師父之外我無敵」的韻味。柳七曾經在鴛鴦渚乘船夜遊,所以有些運氣好的,又不惜在四處往返奔波勞碌的,見著了兩三位,甚至將四人都見著了的,大飽眼福,女子都要被那「美色」吃撐了。
有些仙子,都開始設想,若是天底下有那麼一座宗門,能夠聚攏柳七、傅噤、曹慈、許白這些美男子,再來開啟鏡花水月,她們豈不是要瘋?山上修行一事,都可以放下了。
一個與好友一起在鴛鴦渚垂釣的年輕人收竿打道回府。他是個專門幫人抄寫熹平石經的經生,其實沒有儒家弟子身份,但是寫得一手漂亮的小楷,靠此賺錢有幾個年頭了,積少成多,都已經在泮水縣城那邊租下了一間店鋪,開始賣書。與其他外鄉人都不一樣,他不是因為張條霞那些山巔宗師來此垂釣才慕名而來,而是他平時就喜歡一個人跑來這邊釣魚。他平時不太喜歡說話,偶爾笑起來,就會很靦腆,顯得真誠,比如與那些遊學世家子討價還價的時候。
這個年輕人,本名劉材,是一位劍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