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94章 先下一城
第294章 先下一城
竹林森如幬,有茅屋幾點。
對峙雙方,一棟茅屋門口,是大端王朝女子武神的大弟子馬癯仙。訪客男子,身材修長,青衫長褂,腳穿布鞋,站在竹林中。
從別處兩棟茅屋當中分別走出兩位女子,面容年輕,但是真實歲數都已不小,她們是馬癯仙的兩位師妹,一位出身大端頂尖豪閥雲幢竇氏,另外一位則是山澤野修出身,中途轉為純粹武夫,投軍入伍,最終在一場慘烈戰事中被主持戰局的國師裴杯相中習武資質,收為弟子,武夫境界提升極快,勢如破竹。
頭扎靈蛇髻的竇粉霞體態豐腴,背靠一棵青竹,意態慵懶,這會兒她眯眼微笑,仔細打量起那個來者不善的青衫男子。
她方才停步之前,彎腰從地上撿起了幾顆石子和幾片竹葉,這會兒正抬起腳尖,一下一下輕輕戳地。
不遠處的師妹廖青靄,因為曾經涉足修行,早早躋身洞府境,所以哪怕已是半百歲數,依舊是少女容貌,腰肢極細,懸佩長刀。
這三位同門,作為大師兄的馬癯仙,山巔境圓滿。竇粉霞和廖青靄,都是遠遊境瓶頸的純粹武夫。
三位純粹武夫,都有希望躋身十境。所以在外界眼中,若是將來一門之內同時出現五位十境武夫,屆時大端王朝的武運之昌盛,可謂前無古人後無來者。
清風過竹林,遠處那一襲青衫,鬢角髮絲微微拂動,衣袖輕搖,雲水漣漪。恍惚間,此人好似躋身天人合一的幽玄境地。
這一幕清靈畫卷,實在養眼,看得竇粉霞神采奕奕,好個久聞其名不見其面的年輕隱官,難怪在少年時,便能與自家小師弟在城頭上連打三場。
廖青靄卻是臉若冰霜,對陳平安沒什麼好感,打不過師弟,便趁著曹慈參加文廟議事,來找師兄的麻煩?這算怎麼回事?
馬癯仙笑問道:「陳平安,你是不是找錯人了?馬某人什麼時候名氣這麼大了?如果你只是想著問拳切磋、砥礪武道,別處不還有其他前輩高人?好像輪不到我吧。」
陳平安搖頭道:「沒找錯人,就是找你,除非你不是馬癯仙。」
當下文廟周邊,站在武道山巔的大宗師,明處暗處加在一起,約莫得有雙手之數。
中土張條霞,寶瓶洲宋長鏡,北俱蘆洲王赴愬,桐葉洲吳殳,皚皚洲沛阿香……都是拳高一洲的十境武夫。
馬癯仙雖然一向心高氣傲,卻不至於眼高於頂,覺得自己如今已經能夠與這些前輩媲美。
先前評選出來的數座天下年輕十人,眼前這位隱官第十一,憑藉九境武夫和元嬰境劍修的雙重身份佔據一席之地。
只不過馬癯仙從師父和小師弟那邊得知,陳平安其實已經在桐葉洲那邊躋身了十境。
所以陳平安今天登門拜訪,看架勢還要與自己問拳,等於是以十境問九境,絕對不合理,贏了也不光彩。
當然,陳平安真要執意問拳,馬癯仙也不介意接拳。
馬癯仙是大端武夫,更是崛起於卒伍的沙場武將,如今還統領著一支人數多達二十萬人的精銳邊軍。
所以馬癯仙也懶得多想,笑問道:「怎麼個問法?」
「給你兩個選擇,輸了拳,先道歉認錯,再歸還一物。」陳平安說道,「輸拳不輸人,那就跌境,此生無望十境,以後我再與裴杯問拳,取回那件東西。」
馬癯仙聽得一頭霧水,這都什麼跟什麼?道什麼歉,與誰認錯?歸還何物?他與陳平安,根本就沒有任何交集。
竇粉霞嫣然而笑,攥緊手中石子,抬起手背,抵住嘴唇,覺得這個年輕隱官咄咄逼人得有些可愛了。
廖青靄冷聲道:「陳平安,這裡不是你可以隨便撒野的地方!」
陳平安置若罔聞,只是朝馬癯仙伸出一隻手掌,示意對方可以先出拳。
恩怨分明,今日造訪,只與馬癯仙一人問拳,要以馬癯仙擅長的道理,在武夫拳腳上,以其人之道還治其人之身。
與什麼大端王朝,與裴杯、曹慈這對師徒,還有與竇粉霞、廖青靄兩位女子武夫,自然都沒什麼關係。但是如果有人一定要摻和其中,那陳平安就一併講了道理。
廖青靄驟然間轉頭望向一處,滿臉不悅,竟然還有山上修士膽敢對此地遙遙掌觀山河。
與此同時,竇粉霞笑嘻嘻抬手,指尖一片竹葉一閃而逝,竹葉若袖珍飛劍,扯起筆直一線,青翠竹葉最終懸停在某處,好似劍修問劍一般。
一位在鰲頭山仙府內施展神通的仙人境修士只得收掌撤回神通,在府邸內,仙人搖搖頭,苦笑幾分。他是大端王朝的一位皇家供奉,於情於理,都要對國師裴杯的幾位弟子護短几分。竹林茅舍那邊的三位武學宗師,可能當下還不太清楚問拳一方的根腳,大端仙人境修士卻見識過鴛鴦渚那場風波的首尾,知道那位青衫劍仙的厲害。
而讓仙人苦笑不已的緣由,還有一個,就是那位青衫劍仙置身竹林中,那份氣度,實在瞧著熟悉,竟是與九真仙館仙人云杪的雲水身有幾分形似。
不過事實上,馬癯仙三人雖然與陳平安都是第一次打照面,他們對這個劍氣長城的末代隱官卻並非一無所知。
一來少年時候的陳平安,在劍氣長城遇到了在那邊結茅練拳的曹慈,有過三戰三輸的事迹。再者陳平安後來收取的開山大弟子、一個名叫裴錢的年輕女子,單獨遊歷中土神洲期間,曾經去往大端王朝,找到了曹慈,自報名號,問拳四場,勝負毫無懸念,但是裴杯卻對這個姓氏相同的外鄉女子武夫頗為欣賞。裴錢在國師府養傷的那段歲月里,就連裴錢每天的葯膳,都是裴杯親自調配的方子。
竇粉霞笑容嫵媚,問道:「陳公子,能不能與你打個商量,在你跟馬癯仙打生打死之前,容我先與你問個一招半式,不算正兒八經的問拳。」
馬癯仙訓斥道:「竇師妹,不要胡鬧!」
竇粉霞卻已橫移數步,手中三顆石子迅猛丟出,又有數片竹葉快若飛劍,直奔那一襲青衫而去。她再伸手按在身旁那棵青竹上,竹葉簌簌而響,紛紛落下,一大團翠綠竹葉匯聚在空中,凝為一大團蒼翠顏色,彷彿祭出了數百把飛劍。
陳平安左手一揮袖子,將那撲面而來的石子、竹葉隨手打散,再抬起右手,雙指併攏,輕輕一指,竇粉霞眉心處劍氣凜然,好似有一股沛然劍氣凝聚為一粒芥子,輕輕抵住了她的眉心,如訪客只站在門口卻不敲門,竇粉霞的整張白皙臉龐微微漾開,頭上靈蛇髮髻悄然鬆動。
竇粉霞再不敢有任何動作,那些失去武夫神意、純粹以真氣支撐的竹葉砰然散開,不少飄落在她的髮髻間、肩頭上,她一跺腳,露出少女嬌羞的模樣,哀怨道:「果然低兩境,根本沒得打。」
竇粉霞拍了拍手掌,先前被陳平安一袖打碎的石子、竹葉消失處,一粒粒金光,被她一拍而散。
陳平安心中瞭然,這個竇粉霞是故意顯露身份的一位捉刀客,這一脈武學,本身就是純粹武夫所學,卻又能夠通過秘法天然壓勝武夫。同境武夫碰到她,就像練氣士遇到劍修,難纏至極,勝算極小。只不過捉刀客一脈武夫,好像只聽說青冥天下那邊有不少,浩然天下這邊卻罕有行跡。可惜就連學生崔東山對這門捉刀術也所知不詳,所以陳平安只學了點皮毛,只能拿來嚇唬嚇唬人,遇到生死一線的廝殺,是絕對沒機會使用的。
竇粉霞笑意盈盈,依舊打量著那個氣定神閑的青衫客,暗中則聚音成線,與馬癯仙提醒道:「師兄,被我猜中了,陳平安除了是劍修,果然還是深藏不露的捉刀客,算是我的同行了。接下來的這場問拳,師兄一定要小心,怎麼小心都不過分。」
馬癯仙卻不太領情,一場問拳而已,生死自負,竇粉霞這般算計對方,自己輸了更窩囊,都不僅僅是技不如人,就與師妹答覆道:「師妹不必如此花費心思。」
竇粉霞神色自若,好像在與那個年輕隱官眉目傳情,可是與師兄的言語卻是怒氣沖沖:「一看對方就不是個善茬,你都要被一個十境武夫問拳了,要什麼臉不臉的,就你一個大老爺們最嬌氣!換成我是你,就三人一起悶了他!」
陳平安笑了笑。
大致猜出了竇粉霞的想法,只是也不當面道破。
馬癯仙開始緩緩前行,對方都找上門了,自己作為距離山巔只差半步的九境圓滿武夫,師父名義上的大弟子,沒理由不領拳。
裴杯原本有意這輩子只收取一名弟子,就是曹慈。
只是因為前些年大戰落幕後,大端王朝的那位皇帝陛下,向裴杯開口請求一事,說自己是以一個最喜歡看江湖演義小說的老人,為自家江湖,向瞧著還很年輕的裴姑娘求上一求,讓大端王朝以後的江湖,熱鬧些,高手多些,什麼四大宗師,什麼十大高手,都得有嘛。
裴杯答應了。所以如今裴杯才會名義上有了四位嫡傳:大弟子馬癯仙、竇粉霞、廖青靄、關門弟子曹慈。
對內,除曹慈之外,三人其實都只是裴杯的不記名弟子。曹慈依舊是那個開山大弟子,同時也是關門弟子。對外,因為曹慈年紀最小,就成了馬癯仙三人的小師弟。
曹慈對這件事無所謂,但包括馬癯仙在內的三位師兄師姐都心知肚明,他們只有躋身了十境,才有機會被師父真正視為嫡傳。
陳平安始終站在原地,只是輕輕捲起兩隻袖管。
馬癯仙一步微沉,腳下泥地出現些許塌陷,身形瞬間離開原地。馬癯仙一身沛然拳意洶湧傾瀉,那一襲青衫所在的四周大片竹林同時向後倒去,千百竹竿彎出一個巨大弧度。
陳平安紋絲不動,一手掌心抵住對方的頂心肘,向後滑出幾步,一手遞出,傾斜向上,托住馬癯仙下巴,驟然發力。
馬癯仙猛然間一個轉頭,躲過陳平安那看似輕描淡寫實則兇狠至極的隨手一提,屈膝擰腰墜肩,身形下沉、旋轉,一腿橫掃,隨即不見青衫,只有大片青竹被攔腰折斷。馬癯仙站在空地上,遠處那一襲青衫飄然落在一截斷竹頂端,一手握拳,一手負后,微笑道:「喜歡讓拳?只是年紀大,又不是境界高,不需要這麼客套吧。」
竇粉霞眯起眼,換成自己,方才僅是年輕隱官那麼一抬,她就肯定躲不過了,被結結實實打中,估計就已經問拳結束,再乖乖養傷個把月。
馬癯仙默不作聲,深吸一口氣,拉開一個拳架,有弓滿如月之神意,以這位九境武夫為圓心,四周竹林作俯首狀,瞬間彎下竿身,一時間崩碎聲響不絕於耳。
竟然是汲取天地靈氣再煉化為一口純粹真氣的拳法?這麼一位武夫,與鍊師何異?與練氣士對陣,豈不是等於天然坐鎮一座無法之地?
馬癯仙一閃而逝,竇粉霞和廖青靄竟是無法捕捉到大師兄的蹤跡。
只聽見雙方好似對拳一聲,如一串春雷炸響在竹林間,下一刻,就輪到馬癯仙站在了那一襲青衫站立處,出拳的那條胳膊微微顫抖,有血跡滲出衣袖。
兩位女子武夫的視野更遠處,那人站在了一根彷彿頭點地的青竹竿身上,雙手負后,居高臨下,依舊眼中只有馬癯仙,笑問道:「還要讓拳,真當我是遠道而來的江湖朋友了?」
廖青靄沉聲道:「問拳就問拳,以言語羞辱他人,你也配當宗師?!」
陳平安點點頭:「有道理,聽上去很像那麼一回事。」
寶瓶洲有個老人,佩劍屹然,竹黃劍鞘,老人每次行走江湖,出門前都會翻一翻老皇曆。結果老人有次在家中,被一位別洲武夫登門購買劍鞘,不賣就死,還要再搭上孫子孫媳婦兩條人命。大概從那一天起,老人心中就再沒有江湖了,老人開始服老,翻不動那本老皇曆。
怎麼,我陳平安今天只是與你們閑聊了幾句,就覺得我不配是武夫了?
馬癯仙想到這位年輕隱官是寶瓶洲人氏,突然記起一事,試探性問道:「你跟梳水國一個姓宋的老傢伙是什麼關係?」
終於記起來了。
陳平安眯起眼,緩緩道:「什麼關係?前輩跟晚輩的關係。宋前輩教過我一門劍術。」
一劍所往,千軍辟易。
與劍氣長城,大道相通。
陳平安橫移一步,走下竹竿,雙腳觸地,身邊一竿青竹瞬間綳直,竹葉劇烈晃蕩不已。
陳平安問道:「你是不是都已經忘了那位老人的名字?」
馬癯仙嗤笑道:「原來如此。不錯,老傢伙是什麼名字,我還真記不住。」
記得那個什麼莊子裡邊的老武夫,是那六境還是七境武夫來著?對於寶瓶洲小國而言,大概就算一國江湖魁首的大宗師了?馬癯仙只依稀記得對方一開始不識好歹,境界低微,膽子不小,堅決不賣那劍鞘,莊子里的一對年輕男女好像是那老人的晚輩,更是豁出性命不要,到最後老人估計是覺得為了一把劍鞘,弄出個家破人亡不值當,就乖乖交出了劍鞘。
陳平安略微分神,微微皺眉。
因為那場古怪至極的河畔議事好像結束了,所有十四境大修士都已經重返光陰長河之畔。
馬癯仙抓住這稍縱即逝的一線機會,瞬間來到陳平安身前,悄無聲息遞出生平拳意最圓滿的一拳。
陳平安伸出一手,抓住馬癯仙那一拳,輕輕撥開后,第一次主動出拳就是神人擂鼓式。一拳落定,打得馬癯仙魁梧身形筆直後退十數丈,一線之上,撞碎無數青竹,拳拳銜接,馬癯仙一退再退,毫無招架之力。
竇粉霞臉色微白,難道師兄真要被此人打得跌境?
武夫跌境本就是一樁天大的稀罕事,後遺症要比那山上練氣士的跌境更加可怕。
廖青靄下意識就要跨出一步,打斷那一拳的連綿拳意,但她仍然壓下出拳的念頭,眼睜睜看著師兄被那一襲青衫出拳不停。
武夫問拳有問拳的規矩,甚至要比勝負、生死更大。
竇粉霞直到這一刻,才真正相信一件事:陳平安如今可能真有資格與曹慈問拳分勝負了。
師兄馬癯仙曾經說過,世間武夫無數,卻只有師弟曹慈,在躋身十境之前,能夠在任何一個境界的同境相爭之中,徹徹底底碾壓對手,想要幾拳贏下,就只需要幾拳。等到那個小師弟曹慈躋身了十境,對付世間任何一位九境武夫,無論資質如何,只要他想分出勝負,就只是一拳的事情,絕對不需要遞出第二拳。
當年那個年輕女子前來大端問拳,曹慈對她的態度,其實更多像是早年在金甲洲戰場遺址對待郁狷夫。
不過裴錢也確實表現得讓人驚訝,那幾場拳法切磋,曹慈雖說有點類似上手的讓子棋,而且刻意壓了境,但是曹慈從頭到尾,每次出拳,都極其認真,尤其是第三場問拳期間,曹慈竟然不小心挨了對方兩拳。以至於那場問拳結束后,輸拳的裴錢已經昏死過去,卻依舊死死背靠牆頭,不讓自己倒地。就好像在說,我拳未輸。而曹慈事後不得不坐在大端京城的牆頭上,一手托著腮幫子,一手揉額頭,先散淤青。
竹林被馬癯仙撞出一條長達三里的道路,一路兩側皆是被拳罡崩碎的遍地竹竿,最終這位人身小天地內山河破碎的武夫,前一刻的九境武夫,這一刻的八境武夫,背靠一棵綠竹,滿臉血污,只能瞪大眼睛,雙臂頹然下垂,雙腳卻竭力撐住,試圖讓自己的身體靠住竹子,卻依舊沒能止住緩緩滑落的趨勢。
那一襲青衫彎腰,伸出一手,按住馬癯仙的額頭,幫著他勉強站著,低頭說道:「記住了,那位前輩,姓宋名雨燒,是梳水國劍聖。」
陳平安鬆開手,馬癯仙一口純粹真氣完全流散,他滑落在地,背靠青竹,身受重傷后,耷拉著腦袋,好似昏睡。
挨了將近二十拳神人擂鼓式,跌境不奇怪,不跌境才奇怪。
至於馬癯仙到底挨了自己幾拳,陳平安沒去記,記這個做什麼。
陳平安轉頭看了眼茅屋那邊的兩位女子武夫。
竇粉霞心情沉重,神色肅穆,再無半點嫵媚神色。她和那一襲青衫對視一眼,後者微微點頭,然後腳尖一點,去往竹海頂端,踩在一根竹枝之上,眺望遠方,好像問拳結束,馬上就要御風離去。
竇粉霞一掠而去,蹲下身,伸手扶住馬癯仙的肩頭,一時間滿臉悲苦神色,師兄果真跌境了。
廖青靄仍停在茅屋門口,她向前跨出一步,猛然抱拳,厲色道:「陳平安,三十年內,等我問拳!」
陳平安轉過頭,看了她一眼:「隨你。」
下一刻,一襲青衫在竹海之巔憑空消失。與此同時,鸚鵡洲宅子裡邊的陳平安也一樣身形消失。
兩個一直在文廟外邊晃蕩、四處闖禍的陳平安,得以重返河畔,三人合而為一。
這場河畔議事,才是最大的古怪事。
早前跟隨吳霜降在內的那些十四境修士,登上一座假象近乎真相的托月山,當陳平安一腳登頂后,結果下一腳,陳平安就發現自己回到了河邊。
陳平安只依稀發現那條光陰長河有些微妙變化,甚至記不起、猜不出,自己在這一前一後的兩腳之間,到底做了什麼事情,或是說了什麼話。
陳平安總覺得事情沒那麼簡單。
等到他回到河邊,就只見到了禮聖與白澤。
先生、亞聖都與其他十四境修士一樣,不見了蹤跡。她也不知所終。
陳平安就只好蹲在水邊,繼續盯著那條光陰長河,學那李槐,整不明白的事情就不多想了。
只是在鸚鵡洲那邊得知柳赤誠這個土財主,竟然花了整整一千五百枚穀雨錢,才從火龍真人那邊買下一百片碧綠琉璃瓦。就這麼個「頂會做生意」的,別說去自家落魄山當賬房,就是學那米大劍仙,給自家財神爺韋文龍看一看大門,你柳赤誠都沒資格啊。在鸚鵡洲包袱齋那邊就跟人借錢,結果等到與郁泮水和袁胄相逢后,又有欠債。
所以陳平安看著那條玄之又玄的光陰長河,真沒多想什麼,就覺得自己在盯著一條神仙錢長河。
陳平安忍不住轉頭看了眼禮聖。
禮聖笑道:「左右管錢袋子,真不如換你來。」
陳平安就知道自己打光陰長河的主意,肯定沒戲了,便轉去詢問關於破字令的學問,禮聖只回了一句:「等到離開此地,熹平會准許你翻閱文廟秘檔。」
陳平安起身作揖致謝。
禮聖笑道:「夜航船那邊,經常有劍光,希望你不會讓人覺得久等,因為回頭可能還需要去見一個人,你才能重返夜航船。」
陳平安點點頭,疑惑萬分。
見誰?總不會是至聖先師吧?
陳平安也不敢多問什麼。
白澤撇下禮聖,獨自走到陳平安身邊,年齡懸殊的雙方,就在水邊,一坐一蹲,閑聊起了寶瓶洲的一些風土人情。白澤當年那趟出門,身邊帶著那頭宮裝女子模樣的狐魅,一起遊歷浩然天下,與陳平安在大驪邊境線上,那場風雪夜棧道的相逢,當然是白澤有意為之。
關於陳平安承載大妖真名的處境,白澤先生笑言一句:「等到隱官大人躋身仙人境,情形就會好很多了。」
聽著白澤先生稱呼自己為隱官,陳平安難免彆扭。
如果將來哪天重返劍氣長城,再南下遊歷蠻荒天下,陳平安遇到誰都無所謂,只希望自己不要遇到身邊這位。可只要去了那座只剩下兩輪明月的蠻荒天下,好像會很難不遇到白澤先生。
「陳平安,你不用想太多,各自做好分內事就行了。」白澤微笑道,「不管別人如何,作為讀書人,篤定心中一個道理,宜行厚德事,中有人為書,那麼修行路上,未必能夠憑此獲利,可至少能夠讓你一步步走得心安。」
一襲白衣的高大女子率先出現在陳平安身邊,盤腿而坐,橫劍在膝。
隨後是老秀才、亞聖,之後余斗、陸沉、僧人神清、女冠、斬龍之人、老觀主、吳霜降,以及陳平安不知身份的其餘幾位,都一一重新現身河畔。
彷彿人人遠遊一場,毫髮無損,好像所有十四境大修士都是大夢一場,初醒時分,對那夢境,略作思量,就模糊起來。
眾人皆如岸上臨水觀月,任何一個念頭便是一顆石子,動念便是投石水中,水起漣漪,只會使得水中明月越發模糊不清。所以真正站在山巔的一眾大修士,都陷入沉思,沒有誰開口言語。
可能那個弔兒郎當的白玉京三掌教是個例外,陸沉好像猶豫著要不要與陳平安敘舊,詢問一句,如今字寫得如何了。
坐在陳平安身邊的白衣女子率先開口,微笑道:「前些年在那天外,閑來無事,我就將一處古戰場遺址開闢成了練劍之地,主人以後可以飛升前往,在那邊修行,想去就去,想回就回,文廟這邊不會阻攔,對吧,禮聖?」
禮聖笑著點頭:「前輩說了算。」
陳平安聽得心驚膽戰。
果然禮聖稍稍轉移視線,望向他這個背劍年輕人,補了一句:「對吧,陳平安?」
陳平安只得硬著頭皮說道:「禮聖先生說了也算。」
陸沉抬起一隻手掌,扶了扶頭頂歪斜的蓮花冠,然後拊掌而笑,讚歎道:「我這家鄉,禮儀之邦。」
東海老觀主微笑道:「幾年沒見,功力見長。」
老僧神清雙手合十,「阿彌陀佛」一句,點頭道:「慧根,慧根使然。」
陳平安頗為無奈:「你們都是十四境,你們說了都算。」
河畔氛圍隨之輕鬆幾分。
禮聖突然與眾人作了一揖,再起身,微笑道:「議事結束,各回各家。」
無一人開口詢問什麼,但是冥冥之中,好像都猜到了一事,這場議事,三教祖師雖然未曾露面,但是絕對就在幕後看著所有人。
「各回各家」之後,多半就會有個水落石出的結果在等著所有人。
禮聖打開禁制,白澤站起身,率先從河邊消失。
老秀才屁顛屁顛一路小跑,頂替白澤坐在了陳平安身邊,伸手一摸,失望道:「這個白澤老先生,怎麼當的長輩,也沒落個金疙瘩在地上。」
陸沉踮起腳尖,遙遙揮手道:「陳平安,回見啊,等你啊。」
陳平安置若罔聞。
老僧神清好像與陳平安打了個機鋒,微笑道:「東山氣象,北海風流,修定慧戒,神會藥師佛。」
陳平安雖然什麼都沒聽懂,依舊站起身,雙手合十,恭敬還禮老僧。
陸沉一臉欣慰笑意,自顧自點頭道:「果然還是與小道親些,都不用講究這些虛禮。」
光陰長河之畔,最終一位位十四境大修士如一顆顆彗星起於大地,去往天幕,轉瞬不見。
吳霜降會繼續遊歷蠻荒天下,找那劍氣長城老聾兒的麻煩。
余斗先前瞥了眼那個一襲青衫的背劍青年,隨後重返青冥天下,繼續坐鎮白玉京。
那位當下化名陳濁流的斬龍之人,打算去找那鳩佔鵲巢三千年的荊蒿,該挪窩讓給舊主人了。
青宮太保?什麼青宮?自然是他的修道之地。若非當年他決意斬龍,那麼浩然天下就不會只有一座白帝城了,會先有一座青帝城才對。
陳平安坐回原地。
她轉過身,伸出手,虛握拳頭,遞給陳平安。陳平安不明就裡,伸出手掌,卻被她突然握住手,笑道:「既然好像只是個眨眼工夫就是二十年過去了,這麼一想,甲子之約,也不算什麼,我在練劍之地打個小盹就行了,到時候可別帶其他女子去天外啊。如果到時候沒有躋身飛升境,就跟禮聖打聲招呼。」
陳平安嘆了口氣,輕輕點頭,算是答應了她。
老秀才倒抽一口冷氣,目不斜視,腰桿挺直坐如鐘,大義凜然道:「對岸風景美極了。」
她鬆開手,站起身。
陳平安跟著起身,說道:「為什麼一定要去天外,可以逛逛浩然天下啊,先前萬年,其實一直都在家鄉那邊,也沒怎麼走動。」
她眨了眨眼睛:「留在浩然天下?我怕醋味太大啊。」
陳平安神色尷尬,立即閉嘴。
她看著陳平安,從他的眼中看到自己,她眼中的自己的眼中,又只有他。
她展顏一笑,後退一步,柔聲道:「走了。」
陳平安點點頭。
她化虹離去,打破天幕,直奔天外。
下一刻,陳平安發現自己來到了一處山巔——穗山之巔。
有個老先生站在不遠處,笑呵呵望向自己。
陳平安作揖不起,破天荒不知道該說什麼。
老秀才跳腳道:「這怎麼成,怎麼成,禮太大了,我這關門弟子,年紀再輕,治學再勤勉,修心修力再優秀,為人處世再出類拔萃,終究還是當不起這份天大的殊榮啊……」
禮聖站在一邊,最見不得老秀才這副得了便宜還賣乖的德行,笑道:「禮太大了?先前是誰死皮賴臉求啊。」
老秀才搓手道:「打人不打臉,罵人不揭短,禮聖這點規矩都不懂,就不善了啊。」
當先生的,能求之事,為何不求。
那位老先生笑呵呵道:「秀才,你這弟子,沒你說的那麼模樣俊俏嘛。」
陳平安直起身,有些赧顏。隨即靈光乍現,陳平安心頭一震。
那麼先前十四境大修士齊聚河畔,結果到最後連議什麼事都不知道,就說得通了。
老先生嗯了一聲,點頭笑道:「聰明,倒是比想象中更聰明。這才對嘛,讀書不開竅,讀書做什麼呢。」
老先生笑呵呵道:「一人興善。」
陳平安猶豫了下,等待片刻,只好接話道:「萬人可激。」
老先生繼續問道:「更大學問?」
陳平安答道:「在行。」
那位至聖先師笑著點頭:「很好啊。」
重新背劍的陳平安出現在了文廟大門外的台階下。
林君璧這小子膽子不小啊,好像剛剛酒醒?
見著了拾級而上的陳平安,林君璧立即驅散一身酒氣,喊了聲「隱官大人」,然後笑著不說話。
陳平安點點頭,稱讚道:「敢在文廟大門口醉醺醺,不成體統,君璧好大的官威,霸氣外露,出門不得隨身帶個大籮筐裝著,免得誤傷旁人。」
林君璧汗顏不已。
旁邊還有些出來喝酒解悶的修士,都對那一襲青衫側目而視,實在是由不得他們不在意。
有資格在這邊議事的,小道消息一個比一個靈通。知道眼前這位背劍青年,別看笑眯眯的,其實脾氣很差,極差。
當那隱官,在先前那場議事當中,就是此人,敢把一座托月山和整個蠻荒天下都不放在眼裡,說要打,然後現在文廟就真跟著打了。
然後再當文聖一脈的弟子,竟然比那師兄左右還要有過之而無不及。
在文廟所有聖賢眼皮子底下,鴛鴦渚那邊打了個仙人云杪,好像雲杪差點就要祭出九真仙館的鎮山之寶,那可就是搏命,而不是切磋。還不肯罷休,之後又招惹了邵元王朝?城內不遠處打蔣龍驤,據說就在剛才,還打了裴杯的大弟子馬癯仙,只以武夫問拳的方式,都打得對方直接跌境了?好像馬癯仙才躋身九境不到二十年吧,結果就這麼被人將一份原本有望登頂再登天的武道前程硬生生打沒了,馬癯仙此後能否重返九境,都是個不小的疑問。
先後三場架,練氣士,讀書人,純粹武夫,都打了個遍?
打是真的能打,脾氣差是真的差。
那位龍虎山小天師驚訝道:「是你?!」
當時在夜航船條目城的客棧有碰過面。趙搖光那會兒可絕對想不到,隨便遇到個青衫客,就會是劍氣長城的隱官陳十一。
一葉浮萍歸大海,人生何處不相逢。
當年下山之前,請人幫忙算了一卦,是支好籤,果真不假,自己這趟出門,總能遇到貴人。
只說文廟這邊,就有久聞其名未見其面的左先生,雙方聊得特別投緣。
還有眼前這位大名鼎鼎的隱官大人。至於那個阿良就算了,算不得什麼貴人,是患難與共的好兄弟。 陳平安笑道:「是我,沒想到這麼快就又見面了。」
估計這位滿身山中道氣的黃紫貴人,更想不到那個賣物件給他們的店夥計是吳霜降。
趙搖光打了個稽首,起身後再次賠禮道歉,笑容燦爛道:「上次在渡船上邊,小道多有冒犯,陳先生大人有大量,莫要計較。陳先生真要計較,也好說,以後去了龍虎山,小道肯定要搬出幾壇好酒,陳先生與它們計較去。」
陳平安抱拳笑道:「遊歷中土神洲,若是不去龍虎山天師府,豈不是等於白走了一遭。不過事先說好,鑼鼓迎客就免了。」
龍虎山的五雷正法,是當之無愧的天下正宗,陳平安神往已久,只希望下次拜訪天師府,龍虎山這邊能夠准許自己多看幾本書。
趙搖光愣了愣,鑼鼓聲?怎麼個說法?難道隱官大人是暗示自己折騰得熱鬧些,排場大些?關鍵自己不是當代天師,不好胡來啊。自家祖師爺身子骨多硬朗,模樣瞧著比自己還年輕,拳頭上立得人,胳膊上走得馬。
陳平安見這位小天師沒聽明白,就道了個歉,說自己胡扯,別當真。
林君璧只得與身邊不開竅的好友解釋道:「阿良有次偷摸到龍虎山,你們天師府的待客之道聽說陣仗很大,雷法不斷,鑼鼓喧天。」
趙搖光立即恍然,笑道:「不能夠,真心不能夠。」
因為文聖老秀才的關係,龍虎山其實與文聖一脈關係不差的。至於左先生早年出劍,那是劍修之間的個人恩怨。再說了,那位註定此生當不成劍仙的天師府長輩,後來轉為安心修行雷法,破而後立,因禍得福,道心澄澈,大道可期,每每與人喝酒,毫不忌諱自己當年的那場大道劫難,反而喜歡主動提及與左劍仙的那場問劍,總說自己挨了左右足足八劍之多,比誰誰劍胚、某某劍修多挨了幾劍,這是何等不易的戰績,神色之間,俱是雖敗猶榮的豪傑氣概。
幾撥在一旁台階上喝酒閑聊的,此刻都有個差不多的觀感。這位重返浩然家鄉的年輕隱官,瞧著好說話,不意味著好惹。
其中有個老人,喝了一大口酒,瞥了眼那個年輕人的身影,青衫背劍,還很年輕。老人忍不住唏噓道:「年輕真好。」
陳平安與兩人一起跨過門檻,進了文廟后,剛好就坐在阿良那個位置上。
得知阿良已經遠遊,陳平安就放棄了去拜訪青神山夫人的念頭。本來是打算登門道歉的,畢竟鋪子打著青神山酒水的幌子好多年,順便還想著能不能與那位夫人,買下幾棵竹子,畢竟隔壁魏大山君的那片小竹林,真經不起旁人幾下薅了。老廚子總慫恿著小米粒每天那麼惦記,陳平安這個當山主的,良心上過意不去。
陳平安發現就自己附近這邊桌上空蕩蕩的,酒水瓜果都被一掃而空,阿良這是打劫再跑路了?
陸芝問道:「這麼鬧,文廟都不管你?」
陳平安搖頭道:「不會管的,我出手有分寸,都在規矩裡邊。」
齊廷濟打趣道:「劍出鴛鴦渚,拳打鰲頭山,只差一腳踢翻鸚鵡洲了。」
陳平安笑道:「齊宗主好文采。」
陸芝說道:「裴杯那邊,會不會找你麻煩?」
如果裴杯一定要為弟子馬癯仙出頭,陳平安肯定討不到半點便宜。
陳平安說道:「再說。船到橋頭自然直,不直,就下船登岸好了。」
左右淡然道:「馬癯仙有師父,你也是有師兄的人,怕什麼。君倩的拳頭,一樣不輕。」
陳平安轉頭笑道:「師兄一人問劍兩飛升,先生知道了,肯定會很高興。」
不管在劍氣長城如何,師兄只說在中土神洲,實在太久不曾出劍。
左右對此不置一詞,只是說道:「關於九真仙館一事,涿鹿宋子那邊已經跟我道過歉了,還希望你以後可以去涿鹿郡書院待幾天,負責為書院儒生主講兵略一事。」
這就是有先生有師兄的好處了。
陳平安疑惑道:「涿鹿宋子請錯人了吧,我去不如師兄去。」
左右看了眼陳平安,陳平安立即說道:「有機會我一定去涿鹿聽課,主講書院課業就免了,必須拒絕。」
左右點點頭,不再說話,開始閉目養神。
陸芝好奇問道:「那個裴杯,到底多大歲數?」
陳平安答道:「如果大端王朝那邊的官家史書沒騙人,年紀不大,不到兩百歲吧。」
陸芝說道:「那就是兩百多歲了。」
陳平安無言以對,這是什麼道理。
之後陳平安以心聲向火龍真人詢問了張山峰的近況,還說自己馬上要去北俱蘆洲,這次會做客趴地峰。
火龍真人笑道:「做客好,做客好啊,你小子一定要去。山峰那小子,這些年境界猛漲,攔都攔不住。這不前不久剛剛出關,你這趟遊歷北俱蘆洲,肯定可以見著他。」
有人做客當然好,趴地峰就有登門禮收,趴地峰畢竟還是窮啊,揭不開鍋倒還不至於,可到底不是什麼財大氣粗的山頭,說話沒什麼底氣。錢是英雄膽,在北俱蘆洲尚且如此,去了漫山遍野都是神仙錢的皚皚洲,他還不得低著腦袋與人說話?
火龍真人一直覺得自己的山上好友一個比一個不懂禮數,仗著年紀大就臉皮厚,都是山上修仙的,一個個不務正業,除了有錢,也沒見你們修為有多高啊,自家人,誰跟你們一幫錢包鼓鼓的老傢伙自家人呢。
所以以往每次出關,老真人都要詢問袁靈殿在內的幾個嫡傳,你們最近有無結交新朋友啊,可以邀請來山上做客嘛。可惜一個比一個傻,不解其中真意。
陳平安聽到張山峰剛剛破境,放心不少。猶豫了半天,小心翼翼與老真人提了一嘴,說自己在鴛鴦渚那邊碰著了白帝城的柳道醇。
老真人疑惑道:「柳道醇?貧道聽說過此人,可他不是被天師府趙老弟鎮壓在了寶瓶洲嗎?何時冒出來了?趙老弟趙老弟,是不是有這麼回事?咋個被柳道醇偷跑出來了?是柳道醇修為太高,還是老弟你早年一巴掌拍下去,手中天師印就沒能拍個結實?」
趙天籟笑答道:「不太清楚,估計是時日一久,天師印道意流散了,何況當年本就沒下狠手。至於柳道醇怎麼跑到了鴛鴦渚,就更不清楚了。」
以前火龍真人還兼著龍虎山外姓大天師的時候,見了面,一口一個老天師,現在好了,卸去頭銜后,一口一個趙老弟。看來當時龍虎山拒絕了張山峰繼任一事,讓火龍真人還是有些意難平,怨氣不小。
於玄就跟著感慨道:「是啊是啊,這符籙一途,道意難以久存,就像老道一枚符籙托山嶽,若是再不主動撤去,至多再過個百八千年,就要鬆動幾分了。」
三位老道人的閑聊,陳平安聽得頭皮發麻。
自己與火龍真人的單獨言語,怎麼全被旁人聽了去?
符籙於玄與大天師兩位得道高人,肯定不至於偷聽對話,沒這麼閑,那會不會是循著光陰長河的某些漣漪推演衍化?
陳平安只得主動與兩位前輩打招呼。
趙天籟微笑道:「隱官在鴛鴦渚的一手雷法很不俗氣。」
於玄笑眯眯道:「丟石子砸人,這就很過分了啊,不過瞧著解氣。」
火龍真人則繼續打瞌睡。
曾把百萬睡魔都戰倒,使得我一條風骨倍精神。
一老一小離開鸚鵡洲,在渡口乘坐渡船去往鰲頭山府邸。
因為少年皇帝袁胄想要乘坐這條簡陋渡船,理由充分,說是能夠多看幾個外鄉修士,說不定裡邊就藏著隱官大人這樣的世外高人,然後一見他根骨清奇,就要收為弟子,最後得知他是個當皇帝的,只得錯過了一位良材美玉的修道奇才,高人黯然離去,抱憾終生,以後在山上每每想起,就要掬一把辛酸淚……
不過袁胄等到登船,就發現沒人搭理他。
袁胄站在欄杆旁,說道:「郁爺爺,咱們這筆買賣,我總覺得哪裡不對啊。」
第二場議事,袁胄雖然身為玄密皇帝,卻沒有參加議事。
郁泮水的理由是陛下年紀太小,風頭太大,風一吹,容易把腦袋颳走。所以是他辛苦與文廟求來的結果,陛下如果覺得憋屈,就忍著。袁胄當然願意忍著,玄密袁氏開國才幾年,他總不能當個末代皇帝。
郁泮水笑道:「不對勁?剛才怎麼不說,陛下嘴巴也沒給人縫上吧。」
袁胄說道:「我好歹是當皇帝的人,說出去的話,潑出去的水,就都是一道道聖旨啊,真要反悔,還會被隱官大人白白看輕了幾分,更虧。」
來時路上,兩人都商量好了,將那條風鳶渡船半賣半送,就當內庫裡邊沒這玩意兒。
玄密王朝與落魄山搭上線,雙方還有些私誼,都算點到即止。
反正這份人情,最後得有一半算在郁泮水頭上,所以就攛掇著皇帝陛下來了。
結果臨了,皇帝袁胄不但白送了一條跨洲渡船,玄密王朝好像還要搭上一筆風鳶渡船的修繕費用。以至於郁泮水都登船離開了鸚鵡洲,還是覺得有些憋屈。
賒賬?那你小子倒是好歹說清楚什麼時候還錢啊。我們不問,你也就不說了?天底下有你這麼欠錢的?最後還有臉說句「卻之不恭,受之有過」?
郁泮水握著手把件,使勁蹭著自己那張越年老越有味的臉龐,心想當年做客家中的小姑娘裴錢瞧著就挺憨厚老實啊,規規矩矩一丫頭,多懂禮數一孩子,如果不是老秀才臭不要臉,從中作梗,那件老值錢了的咫尺物差點就沒送出去,打了個旋兒,就要成功返回囊中。不貪錢的裴錢,怎麼攤上這麼個財迷師父?
袁胄環顧四周,沒來由說了句:「郁爺爺,原來外邊天地,黃顏色的物件這麼少啊。」
在家,宮裡邊,不一樣。自打他記事起,一想到那邊,少年皇帝腦海里就全是黃顏色的物件,高高的屋脊,一眼望不到邊,都是黃燦燦的。身上穿的衣服,屁股坐的墊子,桌上用的碗碟,在兩邊高牆中間搖搖晃晃的轎子,無一不是黃色。好像天底下就只有這麼一種顏色。
其他顏色,比如宮內有座藏書樓,就是黑色的,裡邊放了很多少年一輩子都不去碰、外人卻一輩子都瞧不見的珍貴書籍。
至於那些將相公卿身上的顏色,就跟幾條兜圈圈的溪澗流水差不多,每天在他眼前來來去去,周而復始,經常會有老人說著孩子氣的話,年輕人說著高深莫測的言語,然後他就坐在那張椅子上,不懂裝懂,遇到了不知所措的大事,就看一眼郁胖子。
對於這個玄密王朝的太上皇,許多白髮蒼蒼的老文官,在郁胖子不在身邊的時候,都曾或多或少拿言語暗示過少年,袁胄其實聽得懂,是懂了裝不懂。有些老人是真心為他好,有一些,則是想著郁泮水離開了朝堂,那麼許多官場位置就要跟著往前挪一步。可是袁胄都沒理會,至多偶爾配合著老人們咬牙切齒一番,或是微微紅眼。其實很麻煩的,他最後還提醒身邊司禮監的幾個宦官,回頭與郁爺爺言語時,別忘了自己那幾個逢場作戲的小動作。
鬧什麼呢,對他有什麼好處?郁泮水又不會當皇帝,玄密王朝也註定缺不了郁家這個主心骨,既然如此,他一個屁大孩子,就別瞎折騰了。
宮中那棵活了七八百年的老杏樹,據說還是前朝的前朝,一位開國皇帝親手栽種的,一到秋天,樹下就會鋪滿金黃落葉,年年落葉,還不是年年又有綠葉?根深蒂固的中土郁氏,可是四季常青不落葉的。
郁泮水難得有些和藹神色,摸了摸袁胄的腦袋,輕聲道:「當家做主,都會辛苦。」
袁胄腦袋一歪,埋怨道:「皇帝腦袋,也敢亂摸。」
郁泮水哈哈大笑,拍了拍袁胄的臉龐:「這趟陪你出遠門,郁爺爺心情不錯,所以將來皇后是誰,你以後自己挑選,是不是姓郁,不打緊。」
袁胄跺腳道:「聽說郁狷夫和郁清卿這兩個最好看的姐姐都心有所屬了,輪到我能挑誰啊,啊!?」
郁泮水笑眯眯道:「清卿那丫頭屬意林君璧,我是知道的,至於狷夫嘛,聽說跟隱官大人在劍氣長城那邊問拳兩場,嘿嘿,陛下懂不懂?」
袁胄以拳擊掌,由衷讚歎道:「狷夫姐姐,哦,不對,是嫂子,也不對,是小嫂子好眼光啊。」
郁泮水一巴掌打得小崽子暈頭轉向。
泮水縣城那邊。
一位滿身寒酸氣的年輕書生找到了一位正在養傷的飛升境大修士。
青宮太保荊蒿,哪怕在左右那邊受傷不輕,依舊沒有離開,像是在等文廟那邊給個公道。
那個與左右攔路又逃跑再道歉的,是事後第一個跑回宅子當門神的修士。只是個玉璞境,為一位飛升境大修士看家護院,不丟人。
其餘的山上幫閑,多是作鳥獸散了,美其名曰不敢耽誤荊老祖的休養生息。
只不過這位玉璞境修士眼前一花,就已倒地不起。暈厥之前,只依稀看到了一襲青衫,與自己擦肩而過。
這處院落雅靜,一叢翠綠芭蕉,肥得好似滴水。
荊蒿走出屋子,看著那個站在庭院里的年輕書生,既然看不出對方的修為深淺,那就是境界很高了。
那個不速之客好似閑來無事,踮起腳,拽下一片芭蕉葉,輕彈幾下。
有左右問劍的前車之鑒,荊蒿就沒著急生氣,神色溫和,笑道:「道友登門,有失遠迎。」
陳濁流看著這位號稱術法冠絕流霞洲的青宮太保,搖頭道:「你們青宮山真是一代不如一代,越混越回去了。」
荊蒿微笑道:「道友難道與我們青宮山祖師有舊?」
陳濁流懶得與這個傢伙兜圈子,問道:「你那師父,她屋內就沒掛我的畫像?」
這位青宮太保二話不說,作揖不起,竟然有些顫音,不知是激動,還是敬畏:「晚輩荊蒿,拜見陳仙君。」
能被一位飛升境敬稱為仙君,當然只能是一位十四境大修士,至少也是一位飛升境的劍修。
劍修,斬龍之人,白帝城鄭居中的傳道恩師,這樁宗門秘事,荊蒿的幾位師兄師姐,都不曾知曉。還是師父在臨終前,與他說的。師父當時神色複雜,向荊蒿道破了一個驚世駭俗的真相,說腳下這座青宮山是他人之物,只是暫借給她,一直就不屬於自家門派,那個男人,收了幾個弟子,其中最出名的是白帝城的鄭懷仙,以後若是青宮山有難,你就拿著這幅畫下山去找他,找他不得,就找鄭懷仙。
荊蒿是青宮山一對祖師堂道侶的獨子,當他還是年幼孩子的時候,修行資質不算太好的爹娘千求萬求,才與作為上任山主的師父求來了一個嫡傳身份。後來有了師徒名分,又因為他年紀小,得以去過師父住處幾次,知道那邊懸了一幅男子的掛像,還有題詩,可能是因為畫卷材質太過粗劣,字跡漫漶,缺了許多內容。
青衫一笑白雲外……野梅瘦得影如無……
荊蒿少年時曾經與一位年長師姐問過此事,師姐猜測大概意思,是說當年有人下山遠遊去了,只留下佳人在山中獨居,憔悴消瘦得厲害。
荊蒿這一脈,往上推兩代,也就是荊蒿的祖師爺,其實是個橫行天下的山澤野修,屹立山巔千年,卻一直沒有找到個合適的落腳地,聽聞後來是師父福緣深厚,幫助祖師爺找到了這處青宮山。然後就開始開山立派,在文廟那邊積攢功德,躋身宗門,開枝散葉,最終成為流霞洲山上的頂尖仙府,如今更是穩居頭把交椅。
青宮山三千多年來,一直都算順遂,所以荊蒿一直沒機會取畫下山。
師父的修道之地,早已被荊蒿劃為師門禁地,除了安排一位手腳伶俐的女修在那邊偶爾打掃,就連荊蒿自己都不曾踏足一步。
陳濁流譏笑道:「我今天莫不是攀親戚來了?好與一個廢物晚輩,討要幾個磕頭聲響?」
荊蒿輕輕晃了晃袖子,竟是一跪在地,伏地不起,額頭輕觸地面三下:「晚輩這就給陳仙君讓出青宮山。」
荊蒿的師父,以及歷史上那位曾經躋身過浩然十人之列的祖師,都是飛升境,尤其是後者,中土神洲野修出身,貨真價實的名動天下。這就是真正的山上傳承了。
等到荊蒿接手青宮山,也不差,順風順水修成了個飛升境。
不過青宮山現任宗主,或者說前任山主,就要遜色不少,這輩子都會只是個仙人境。此人如今得了荊蒿的法旨,已經閉關思過去了。等到荊蒿此次返回青宮山,還要為這個口無遮攔的弟子再下一道法旨。成事不足敗事有餘的東西,竟敢往自己師尊身上潑髒水?
此人的那些嫡傳,境界最高不過玉璞境,未來大道成就,未必就能高過此人。
所以眼前這位既沒背劍,也沒佩劍的青衫書生,說他們青宮山一代不如一代,沒有半點水分。
至於荊蒿的師父,她在修道生涯最後的千年光陰里,頗為可憐,破境無望,又因一樁山上恩怨受了重傷,不得不轉入旁門歧途,修道未能徹斬三屍,煉至純陽境,只能堪堪避開兵解之劫,一念清靈,出幽入冥,形神契合遠古地仙,最終熬不過光陰長河年復一年的衝擊,身形消散天地間。
她為青宮山傳下一門擲劍法,專門為不是劍修的練氣士量身打造,但是規定後世青宮山弟子,一代只有一人可以研習此劍術。小至花草樹葉,大至江河山嶽,都可以「擲如飛劍」。
其實先前在竹林茅屋那邊,竇粉霞丟擲石子、竹葉,就是使出了這門擲劍法。
當然,最早都是陳濁流傳下的。嬉戲人間數千年,其實這個斬龍之人,不光光是賈晟、白忙這般處境。
荊蒿直起身後,就一直跪坐在地。
陳濁流嘖嘖道:「難怪那傻妮子會挑選你當山主,人不咋樣,倒是機靈啊。起來吧,地上跪久了,膝蓋不疼嗎?」
荊蒿這才站起身。由不得他在此人跟前不如此卑躬屈膝。
左右問劍,劍術再高,也只問荊蒿一人。眼前這個神出鬼沒的前輩,卻能在手掌反覆間,就讓整座青宮山和山上數百號修士全部翻天覆地。
陳濁流臨時改變主意,吩咐道:「青宮山你留著就是了,不過以後可能會有個我的朋友去那邊做客,記得好好款待,失了禮數,我拿你是問。對了,你那個被關禁閉的弟子,我看還湊合,就繼續當他的山主好了,你要是不願意就算了。」
「願意,晚輩能有個弟子,僥倖入得仙君法眼,是他的造化,更是荊蒿的榮幸。」
見那位前輩轉身要走,荊蒿忙不迭彎腰抱拳道:「敢問仙君的山上好友,姓甚名誰,可有道號?免得晚輩將來遇見真人,卻不認得。」
陳濁流大步離去,笑道:「我那好兄弟,是青衣小童模樣,道號落魄山小龍王,你以後見著了,自會一眼認出。」
荊蒿始終低頭,沉聲道:「謹遵仙君法旨!」
等到那位青衫書生倏忽消失,荊蒿繼續彎腰片刻,才緩緩起身,一位「經脈金枝玉葉,道身幾近無瑕」的飛升境,竟是不由自主滿頭汗水。只是荊蒿心中難免疑問,不知那位「小龍王」,是哪位山巔老前輩?
一行人離開鸚鵡洲宅子,走去渡口,李寶瓶準備乘坐渡船去往文廟那邊抄寫熹平石經。李槐一聽就頭大,又不敢開口拒絕,便想著與經生買幾本抄錄本,矇混過關,保證以後多翻多看就是了。
離開宅子之前,柳赤誠取出了一張白帝城獨有的彩雲箋,在上邊寫了一封邀請信,放在桌上。當然是邀請先前那位還不知道姓甚名誰的「八錢」姑娘,有空去白帝城琉璃閣做客賞景,她的柳哥哥定會掃榻相迎。
李槐當時趴在桌旁,看得搖頭不已,壯起膽子,勸說那位柳前輩,信上措辭,別這麼直白,不斯文,不夠含蓄。
在岸邊等待渡船的時候,柳赤誠半點不奇怪陳平安的憑空消失:「來也匆匆去也匆匆,大忙人啊。」
嫩道人嗤笑道:「年紀輕輕的,勞心勞力勞碌命,都不知道成天瞎忙活個啥。」
李槐埋怨道:「當我面這麼說我兄弟,不給面子是吧。老嫩啊,你再這麼混江湖,可就吃不香喝不辣了。」
嫩道人立即低頭彎腰笑臉小聲說話,行雲流水一氣呵成:「公子,我這不是變著法子誇陳平安有擔當嗎,話裡有話呢。」
顧清崧御風迅猛而至,身形轟然落地,狂風大作,渡口這邊等待渡船的練氣士有不少人七歪八倒。只是等到看清楚那人的面容,便個個故作沿水遊覽狀,趕緊移步遠去,躲得遠遠的。
老舟子看了一圈,還是覺得只有那個浩然嫩道人有資格與自己聊幾句,至於那個白帝城柳道醇,花俏個什麼勁兒,咋個不幹脆當個娘們嫁給鄭居中得了?
顧清崧急吼吼問道:「嫩道友,那小子人呢?腳底抹油滑哪去了?」
嫩道人一聽這話,就覺得神清氣爽,與這位同道中人和顏悅色道:「顧道友,你說那小子啊,一個不留神就沒影了,天曉得去哪裡。找他有事?若非急事,我可以幫忙捎話。」
顧清崧大罵不已,好小子,竟然躲著自己?
李寶瓶看著這個說話越來越難聽的老人。
顧清崧察覺到她的視線,一瞪眼,他倒是忍了忍,畢竟是個小姑娘家家的,長得也著實順眼,這麼靈氣盎然的姑娘,不常見的,所以這位老舟子就只發揮了不到一成功力,說道:「瞅啥?!」
只是話一說出口,顧清崧自己就覺得有些古怪,就只是個玄之又玄的感覺,而顧清崧這輩子闖蕩天下,吵架就沒靠過境界,單憑一個感覺。
老舟子總覺得好像錯漏掉了什麼緊要的事情,但是偏偏想不起了。近在咫尺,水中撈月一般徒勞無功。
柳赤誠忍不住打了個激靈,欲言又止,只是轉念一想,就沒敢提醒什麼,就學那龍伯老弟一回,死道友不死貧道。等老子回了泮水縣城,就與龍伯老弟好好討教一下辟水神通。
李寶瓶轉移視線,喊了一聲「哥」。
原來來了個儒衫書生李希聖。
顧清崧,或者說仙槎,獃滯無言。
有些事,他是有猜測的,只是不敢多想。
如果猜中了,那麼這個先前曾經與青玄宗掌書人周禮並肩而行的讀書人,就會是自己師父的……半個師兄?
白玉京大掌教,代師收徒且授業傳道了兩位師弟余斗、陸沉。
李希聖微笑問道:「仙槎,你方才說什麼?」
顧清崧獃獃無言。
李寶瓶說道:「哥,前輩就這脾氣,沒什麼。」
李希聖轉過頭,向小寶瓶笑著點頭。
至於方才對顧清崧的微笑,和對李寶瓶的和煦笑意,當然是天壤之別。
李槐老老實實作揖行禮:「見過李先生。」
李希聖笑道:「李槐,只要不是刻意起念,就都沒事。」
李槐聽得迷糊,仍是點頭。聽不懂又沒關係,照做就是了。是李寶瓶的大哥,又是讀書人,還是同鄉,總不能害自己。
書上書外,天底下的道理千千萬,其實牢牢抓住一兩個,比起滿腦子記住道理,嘴上知道道理,更有用處。
李希聖再對那仙槎以心聲言語道:「先前摘掉你的些許念頭,是有理由的,真相如何,多說無益。既然事已至此,我就不故技重演了,只是以後再遇到我這個妹妹,就要委屈你繞路了。」
顧清崧挺直腰桿,畢恭畢敬道:「不委屈!怎會委屈!」
老舟子不是畏懼此人的身份,而是由衷尊敬此人。
行走天下,想讓人怕,拳頭硬就行。可要想讓人敬重,尤其是讓幾座天下的修道之人都願意敬重,只靠道法高,依舊不成。
這也是年輕一輩修士里,老舟子獨獨對北俱蘆洲太徽劍宗的劉景龍,願意高看一眼的緣由所在。
不然就算二師伯、號稱真無敵的余斗站在這裡,顧清崧捫心自問,一樣半點不怵的。
甚至顧清崧早就醞釀好了腹稿,什麼時候去了青冥天下的白玉京,遇到了余斗,當面第一句話,就要問他個問題:二師伯當年都走到捉放亭了,怎麼不順路去跟陳清都干一架呢,是太過禮敬那位劍修老前輩,還是根本打不過啊?
老舟子打了個稽首。讀書人還了個作揖。
顧清崧告辭,卻不是御風離開渡口,而是往水中丟出了一片樹葉,化作一葉扁舟,隨水往下游而去。既然見不著陳平安,就趕緊去陪著桂夫人,免得她不開心不是?
李希聖走到李寶瓶身邊,輕聲說道:「先前在宅子那邊,胡鬧了啊,以後注意。」
李寶瓶說道:「有小師叔在,我怕什麼。」
李希聖笑道:「對對對,反正大哥在不在,是半點不重要的。」
李寶瓶笑眯起眼。
柳赤誠羨慕不已,自己要是有這麼個大哥,別說浩然天下了,青冥天下都能躺著逛盪。
李希聖轉頭問道:「柳閣主,我們聊聊?」
柳赤誠心弦緊繃,一臉茫然道:「我師兄在泮水縣城那邊呢,不如我為李先生帶路?」
自己是打死都不要與這位大掌教聊的,要聊就找師兄,到了泮水縣城,隨便你們聊。棋術、道法、長生、十四境十五境的學問,都隨便。
李希聖笑道:「可以。」
只是柳赤誠就像被拖曳而走,劃過一道極長的弧線,直接從鸚鵡洲這邊,摔在泮水縣城一處宅院內。重重墜地的柳赤誠,乾脆就躺在地上發獃。
李希聖隨之聽到了一個心聲,就以心聲言語答覆:「好,百年之後,在白帝城和白玉京,與鄭先生各下一局棋。」
然後李希聖帶著笑意,望向那位不太守規矩的嫩道人。
嫩道人悔青了腸子,千不該萬不該,不該偷聽這番對話的。
這種話,不是誰都能跟鄭居中說的。對弈這種事情,就像在劍氣長城那邊,有人說要與陳清都問劍,然後陳清都答應了。差不多就是這麼個道理,至於誰是誰,是不是陳清都,對他桃亭而言,有區別嗎?當然沒有,都是隨便幾劍砍死蠻荒桃亭,就完事了。
李希聖微笑道:「人字易寫人難做,桃亭道友還需慎重。」
李槐就知道肯定是身邊這個「老嫩」又胡來了,一手肘打在嫩道人的肋部,輕聲道:「規矩些。」
嫩道人悻悻然道:「有理有理,為人是要規矩些。」
李希聖笑了笑。
嫩道人如釋重負。
渡船停岸,一行人登上渡船,嫩道人老老實實站在李槐身邊,覺得還是站在自家公子身邊比較心安。
早先白帝城韓俏色御風趕至鸚鵡洲,逛了一趟包袱齋,買下了一件適宜鬼魅修行的山上重寶,價格不菲,東西是好,就是太貴,以至於等她到了,還沒能賣出去。再者在文廟附近,修士公然入手一件鬼修重器,終究有些不合時宜,犯忌諱。
但是韓俏色一眼相中此物,又買了去,卻沒人覺得有絲毫奇怪,這位白帝城的城主師妹,是出了名的術法駁雜,與柳七,還有青宮太保荊蒿,是一個修行路數,境界高,術法多,神通廣,只要不是實力懸殊的廝殺,一方如果手段層出不窮,切磋起道法來,自然就更佔便宜。只不過相較於文廟周邊的一場場風波,韓俏色的這個手筆,就像打了個極小的水漂,完全不惹人注意。
韓俏色回了泮水縣城宅子,將那物件隨手丟給了依舊獨自打譜的顧璨,問道:「就這麼放不下書簡湖?」
顧璨搖頭笑道:「做做樣子,給自己看。」
韓俏色甚至沒覺得這個說法有什麼矛盾的地方。
他人眼中的狂徒顧璨,此刻在韓俏色眼中便是美玉粲然。
顧璨收起棋盤上的棋子,下棋慢不說,連歸攏棋子都慢,看得韓俏色都要替他著急。
然後突然一襲粉袍從天而降,摔在地上后,柳赤誠就開始裝死。韓俏色瞥了眼屋外:「喲,師弟這次不找師兄告狀啦?」
柳赤誠悶悶道:「別管我,賞景呢。」
宅子別處院落,鄭居中站在檐下,大弟子傅噤站在一旁。
鄭居中微笑道:「月暈而風,礎潤而雨。天下形勢,越發明朗了。」
鄭居中不去河畔參加那場議事,反而會比去了河畔更能推演出更多的脈絡。
鄭居中看了眼天幕,輕鬆了幾分。
傅噤開口說道:「師父,我想學一學那董三更,獨自遊歷蠻荒天下,可能至少需要耗費百年光陰。」
言下之意,他就不管師父和白帝城的布局了,一人仗劍,砥礪修行。至於兩座天下接下來的那場衝撞,他只會看情況出劍。
鄭居中點頭道:「有何不可。善釣者謀趣,不善釣者求魚。」
蠻荒天下,金翠城悄然更換了主人,是那仙人女修的城主鴛湖心甘情願,而且此事極其隱蔽。
白帝城鄭居中等於為浩然天下先下一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