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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95章 一笑撫青萍

  第295章 一笑撫青萍

  禮聖、亞聖、老秀才三位聖人重新返迴文廟,參與議事,使得原本已經逐漸輕鬆幾分的氣氛霎時間又凝重起來,使得一些個想要出門喝酒閑聊的修士都規規矩矩留下議事。


  老秀才正襟危坐,等了半天,也沒能聽見一句道賀聲,有些摸不著頭腦,都說人走茶涼,才見人情冷暖,世態炎涼,怎麼冷灶重起,這幫大大小小的人精,也都沒個表示?在文廟這邊恢復陪祀聖賢身份,自己是不以物喜不以己悲的,可也不是你們屁都不放一個的理由啊,欺負好好先生,埋汰老實人?

  伏老夫子見老秀才自顧自橫眉豎眼的德行,就笑著與老秀才解釋了先前文廟這邊的大致變故,芸編、蘭台、瑚璉、桐歷和春蒐,總計五座書院,這些山長們都丟了頭銜,鬧了一場,其中最年輕的春蒐山長,還公然質疑禮聖,最後都被阿良禮送出門了。所以這會兒大家的心聲言語比較謹慎。


  老秀才讚歎一聲:「虎父無犬子啊。」


  亞聖從書案上一大摞冊子中取出一本,看了眼剛剛被年輕隱官頂替的位置,有些無可奈何,就這麼不著家嗎?


  金光一閃,大門口的經生熹平伸手接住,是一張書頁,得到了一封來自劍氣長城陪祀聖賢的親筆密信。


  禮聖放下手中一本剛剛從別處送來的地理冊子,說道:「阿良和青秘已經到了劍氣長城,看樣子是要兩人聯手,先行一路南下。」


  說完此事,禮聖笑道:「你們繼續議事。」


  亞聖微微皺眉。


  禮聖以心聲與亞聖說道:「阿良帶著馮雪濤先去了十萬大山,在那邊搭起灶台,說是『火鍋就酒,天下我有』。」


  亞聖伸手抵住額頭。


  陸芝聽聞此事後,問道:「這個藏頭藏尾的野修青秘,不過是被左右砍了幾劍,便立即轉性去當豪傑了?」


  齊廷濟笑道:「肯定是被阿良趕鴨子上架,由不得他青秘不答應。」


  左右說道:「這個青秘,遁法不錯,戰力比荊蒿要高出一籌,又有阿良帶路,他們在蠻荒天下很難陷入包圍圈。」


  殺阿良,最麻煩。這已經是浩然天下和蠻荒天下的共識。


  捉對廝殺,打不過,可真要合夥圍追堵截,哪怕最終形成了圍殺之局,阿良最喜歡不過,說不定就要被他單挑一群。


  不過阿良此行,明擺著是要帶著青秘這麼個扈從,一口氣殺穿蠻荒天下,其間有兇險是必然。


  陳平安說道:「阿良是想要憑藉一己之力,攪亂蠻荒山巔形勢,為文廟釣出幾條隱藏極深的真正大魚。」


  想要真正攔下阿良,蠻荒天下就必須拿出一個能夠與阿良相互問劍的強者,比如劉叉這樣的巔峰存在。


  蠻荒天下的檯面上,身份公之於眾的,暫時只有兩位十四境,其中蕭愻就算對上阿良,雙方肯定打不起來,只會喝酒。


  蕭愻也好,舊隱官一脈的兩位劍仙竹庵和洛衫也罷,再加上曾經在倒懸山看門的大劍仙張祿,和阿良的關係都極好。


  至於那個野修青秘,哪怕是飛升境,此次被阿良拉著聯袂南遊,估計想要不好好修心幾場都難。


  陸芝冷笑道:「他要是能夠活著回來,給他摸幾下腿,也不算什麼事。」


  齊廷濟、左右、陳平安三個在男女情愛一事上都很潔身自好的男人,都識趣地沒說話。


  齊廷濟的山上道侶,從頭到尾只有一位,妻子過世后,這輩子他就再無續弦的想法。事實上蠻荒天下的女修,愛慕這位姿容俊美老劍仙的數量不少,而且個個都是上五境。好像只要齊廷濟點頭,隨便給個名分,她們叛出蠻荒都願意。


  至於左右,不用多說。


  而陳平安在劍氣長城,更是出了名的目不斜視,就好像天底下女子只有寧姚一人。


  陳平安一邊翻冊子,上邊是酈老先生那間屋子的匯總成果,一邊詢問經生熹平,虛心請教關於破字令的學問。


  在夜航船那邊,極有可能,破字令就是下船之法,而且可以成為類似通關文牒的存在,將來再有登船的機會,就無須以劍開路,強行下船了。


  陳平安對這條行蹤不定的渡船是有深遠謀划的,如果確定後遺症不大,陳平安甚至想要在夜航船上主動擔任一城之主。


  熹平說回頭帶給陳平安幾本文廟藏書,只是書都不能帶出功德林,需要看完即還。因為這幾本書,文廟按例只有陪祀聖賢、書院山長可以翻閱,可既然是禮聖親自許可了,自然可以酌情而論,但是同樣不能太過違例。陳平安心有疑惑,卻沒有多問。


  熹平好像猜出了陳平安的心思,主動解釋說要想修成破字令這門儒家神通,就需要先學書院君子賢人的借字法。


  陳平安聽過之後,先與這位經生熹平道謝,再厚著臉皮與他討要了一套手抄本經文,說是為自己學生曹晴朗求的,因為錯過了這個學生的及冠禮,若是能以石經手抄秘本補上,曹晴朗一定會珍重再珍重。


  熹平笑道:「我這邊確實珍藏有兩套手抄本經文,很有些歲月了,品相還不錯,不過讀書人抄書不易。」


  陳平安立即說道:「按照如今文廟經生抄書的市價,最貴的那種,再翻一番。」


  大門口的熹平轉過頭,看了眼那個滿臉誠意的年輕隱官,笑著沒說話,既不點頭答應,也不搖頭拒絕。


  聽說在劍氣長城那邊,就沒誰能從陳平安這邊掙錢?


  一塊塊熹平石經在文廟門口立起之後,後世經生抄書,以此作為謀生活計的,多是還不曾有科舉功名在身的寒族子弟,一般都掙不了幾個錢,靠這個在這邊遊學,掙取還鄉盤纏的,哪怕有人寫得一手極其漂亮、極見功力的小楷,也就是與人要價十幾兩銀子。所以價格再翻一番,能翻到哪裡去?


  一套經生熹平的手抄秘本熹平經文,隱官大人三十兩銀子就買走了?

  熹平突然笑了起來:「行吧,賣一套送兩套,總價算你一枚雪花錢。能從隱官大人這邊掙大幾百兩的銀子,不容易。」


  陳平安試探性問道:「至少有一套,是熹平先生親筆吧?」


  熹平點點頭,轉身就走,抄書去了。


  火龍真人嘖嘖稱奇道:「陳平安,你做買賣,都做到經生熹平頭上了?可以可以,那你應該也知道,山峰也是喜歡讀書的人,嗯?」


  陳平安痛心疾首道:「前輩怎麼不早說,不然晚輩就算撒潑打滾,也要與熹平先生開口買下兩套。」


  火龍真人立即起身,去找經生熹平,看得陳平安心驚膽戰,攔也不敢攔。


  火龍真人走出文廟,很快跟上熹平,勾肩搭背,說:「陳平安那小子臨時反悔,覺得機會難得,一套不夠,好小子,獅子大開口啊,一口氣與你要了三套手抄經書,一開始是五套來著,是貧道好說歹說,勸那小子做人要知足,不能太過勞煩熹平先生。」


  經生熹平輕輕撥開老真人的手,笑道:「那我就多抄兩套,先前談妥的價格照舊,只是多出來的兩套,得算一枚小暑錢。」


  火龍真人撫須而笑,大步返迴文廟,到了台階那邊,立即放緩腳步,磨磨蹭蹭才跨過門檻,落座后與陳平安說道:「談妥了,與熹平先生商量此事,貧道可謂老臉賣盡,才幫你多求來一套。」


  陳平安笑容尷尬,還能如何,點頭致謝而已。


  火龍真人好像記起一事,說道:「不過多出來的這套,得算一枚穀雨錢,乍一聽,價格好像是貴了點,不過你小子要知道,文廟這邊,熹平先生可是從來不與任何人交際應酬的,多少文廟聖賢,同樣苦求不得,所以從沒聽過浩然天下有任何一套『熹平真跡』現世,一枚穀雨錢,是你賺大了。你要是不捨得這筆錢,罷了,貧道就幫你出了?」


  陳平安說道:「不用不用,雖說剛才在鸚鵡洲包袱齋那邊花錢不少,又與玄密王朝買了一條渡船,花光了積蓄不說,還欠了一屁股債,可是一枚穀雨錢,這筆錢晚輩咬咬牙,還是出得起的。」


  火龍真人一挑眉頭:「渡船?跨洲渡船才對吧,莫不是那條貧道惦念了好幾百年,趴地峰卻死活買不起的風鳶?」


  陳平安硬著頭皮說道:「郁先生就沒說渡船名字。」


  火龍真人點點頭:「是好事,趴地峰跟落魄山啥關係,是你的渡船,就等於是貧道的了,以後你小子把生意做大了,做到了趴地峰門口,再幫著建造個仙家渡口就更好了,貧道也好免去一筆渡船開支。好說好說,都是小事一樁,回頭我就與郁小胖子打聲招呼,風鳶從中土去往寶瓶洲的一切開銷,不算你的,偌大一個玄密王朝,郁小胖子又是出了名的腰纏萬貫,與你們落魄山斤斤計較這點毛毛雨,像什麼話。」


  只是陰神出竅遠遊、真身就在文廟參與議事的郁泮水,沒來由覺得事情不妙,果然心湖當中很快就響起了火龍真人的爽朗笑聲:「郁老弟。」


  郁泮水乾笑道:「火龍老哥,有事嗎?」


  火龍真人埋怨道:「郁老弟你這個人,不講究啊,以前是貧道看錯人了,竟然會把你當作義薄雲天的好兄弟。」


  郁泮水抬起手,擦了擦額頭上硬生生被自己逼出來的細密汗水:「火龍老哥,怎麼個說法,小弟有哪裡做得不對的,我可以改,立即改。」


  好兄弟?可拉倒吧,這次文廟議事之前,咱倆就根本沒碰過面啊。


  火龍真人就與這位玄密王朝的太上皇聊了幾句掏心窩子的公道話。郁泮水小雞啄米,聆聽教誨,有則改之無則加勉。


  到最後,火龍真人撫須而笑,轉頭與陳平安說:「事情成了,郁泮水這個人,雖說是初次見面聊天,卻出人意料地好說話,特別通情達理。」


  老真人不轉頭還好,這一轉頭,郁泮水就越發確定心中猜測,老胖子心中悲苦萬分,眼神獃滯,直愣愣看著陳平安。


  好個童叟無欺、買賣公道的隱官大人,好,很好,最好不過了。這下子玄密王朝都得將那條修繕完畢的風鳶渡船,一路幫忙送到落魄山的牛角山渡口了。你就逮住咱玄密和我老郁,使勁薅羊毛吧,可勁兒薅。以後我郁泮水再主動登門談買賣,老子就跟你姓。


  陳平安又不敢和郁泮水以心聲辯解什麼。嘆了口氣,該咋咋的,等到老真人不在身邊了,再與這位郁氏家主好好解釋清楚。


  淥水坑澹澹夫人突然主動找到陳平安,輕聲詢問道:「聽說白也的一把仙劍太白,其中一截劍尖,就落在了你手中?」


  陳平安沒有對這位浩然天下的新任陸地水運共主藏掖什麼,微微側身,面朝這位女子,點頭道:「青鍾前輩,確實如此。」


  澹澹夫人猶豫了一下,開門見山道:「能否讓我見一見?」


  浩然山巔修士其實都知道淥水坑大門上寫了什麼,都知道這位身材臃腫的肥胖婦人,對那位人間最得意的白也最是崇拜,不然她就不會從白也詩篇中截取二字,最終取個「青鍾」的道號了。


  陳平安婉拒道:「太白劍尖已經煉為晚輩背後這把長劍。」


  言下之意,就是身為劍修,總不能拔劍出鞘,只是為了讓旁人看幾眼。


  等到想起落魄山自家庫房裡邊那些堆積成山的淥水坑虯珠,寶光照射,燦燦生輝滿屋室,陳平安就趕緊又補了一句,道:「以後如果有幸與青鍾前輩同在戰場,晚輩肯定會出劍。」


  青鍾夫人心中便有些不快,一個大老爺們,忒不爽利了。陳平安也就只當沒有察覺到這位澹澹夫人的不悅。


  左右突然說道:「有意見?」


  齊廷濟微笑道:「好像有點。」


  陸芝就一個字:「哦?」


  青鍾夫人斬釘截鐵道:「回左先生話,絕對沒有!」


  又來。


  先是火龍真人在內三個老道士你一句我一句地嚇唬人,現在又是左右在內三位劍仙。總欺負我一個孤苦伶仃又安分守己的娘們,到底做啥子嘛。


  你們真有本事,就去找蕭愻這個蠻荒天下的十四境劍修啊。澹澹夫人再一想,好像天底下找蕭愻麻煩最多的,就是眼前這位左先生,於是她就傻乎乎賠著笑。


  不再理會那個身份境界都不低、唯獨膽子不大的澹澹夫人,陸芝問道:「這場議事,文廟到底準備開多久?」


  齊廷濟說道:「什麼時候結束,我們說了可不算。你要是實在等不了,就先去門外喝壺酒,然後回南婆娑洲就是了,事後文廟這邊我來解釋。」


  陳平安笑道:「陸先生中途跑路,是沒事的,不過陸先生最好別在文廟大門口御劍遠遊,儘可能麻煩些,先去跟龍象劍宗十八劍子碰個頭,再一起返回南婆娑洲。」


  齊廷濟點點頭。畢竟他和陸芝都不是阿良這種來文廟跟吃飯差不多平常的人。面子上該有的禮數,還是要給文廟的。


  陸芝覺得可行,喝個酒就開溜,多走幾步再御劍跑路,其實跟劍氣長城沒啥兩樣。


  陸芝就裝模作樣,跟陳平安要了一壺酒拎在手裡,往大門口走去。


  跨過門檻,這個面容消瘦、身材修長的女子獨自坐在台階上喝著酒,不承想很快就有人跟著走了出來,在她身旁坐下。


  是那個青神山夫人,她笑著向陸芝遞過去一壺醇正地道的青神山酒釀,稱呼了一聲「陸先生」。


  陸芝快速仰頭飲盡一壺酒,將酒壺收入袖中,再從青神山夫人手中拿過那壺酒,揭了泥封,嗅了嗅,說道:「聞著是要香些。」


  青神山夫人問道:「聽說陸先生是中土人氏?」


  陸芝淡然道:「你們覺得是就是,反正我覺得不是。」


  陸芝將手中酒壺放在台階上。


  身邊女子長得好看是好看,偏是個不會說話的。


  青神山夫人笑道:「我有個嫡傳弟子,名叫純青,是個年紀不大的小姑娘,想要向陸先生學習劍術,不知陸先生願不願答應。」


  陸芝說道:「敢去蠻荒天下殺妖練劍嗎?」


  青神山夫人點頭道:「敢。」


  陸芝就拿起腳邊那壺酒,問道:「純青資質如何,太差我教不了。」


  青神山夫人想了想:「不管學什麼,純青的資質,都能算很好。」


  陸芝問道:「比我們隱官如何?」


  青神山夫人無奈道:「陸先生這麼問,還怎麼聊。」


  陸芝說道:「收徒一事,我可以答應,作為報酬,很簡單,聽說你們青神山的竹子不錯,夫人回頭送落魄山幾棵。聽陳平安說過,家鄉附近有個叫披雲山的地方,有個姓魏的山君,最喜歡種竹子。」


  青神山夫人答應下來,笑道:「姓魏名檗。」


  只說陳平安在劍氣長城「幫忙」竹海洞天賣酒一事,她其實就願意白送出幾棵青竹。只是那個年輕隱官自己一直不開口,她總不能上竿子送東西。


  陸芝說道:「夫人不要多想,我跟陳平安沒有一腿。只是當年離開倒懸山,海上斬妖,陳平安把半數功勞都讓給了我。既然沒有當成落魄山的供奉,就一直欠著這筆賬。剛好夫人自己送上門,我教劍,順便還了人情。」


  青神山夫人點點頭,細細看了眼陸芝,笑道:「難怪那人會覺得陸先生好看。如今我也是這般覺得。」


  陸芝笑了起來:「那人是誰?齊廷濟,左右?總不能是陳平安吧?」


  青神山夫人搖搖頭,輕聲道:「跟陸先生聊天,真難。」


  陸芝喝了一大口酒,瞥了眼身邊的絕美女子:「我倒覺得假裝不喜歡一個人,更難。」


  青神山夫人問道:「陸先生呢?又是如何?」


  陸芝搖搖頭:「不如何,練劍已經不易,何必難上加難,自討苦吃。」


  在她心目中的家鄉那邊,實在是有太多的男男女女,因為離別一事,叫活下來的一方傷心得一輩子都緩不過神。因為劍氣長城,幾乎從來沒有什麼生離死別,只要有人離開,就註定再不相見。


  青神山夫人說道:「預祝陸先生早日打破瓶頸,躋身飛升境。」


  陸芝說道:「那我就不客氣了,竹海洞天再借我一筆穀雨錢,練劍煉劍都費錢,讓人頭疼。」


  陳平安走出文廟大門,猶豫了半天,先前見著了青神山夫人走去外邊,陳平安覺得機會難得,就還是壯起膽子,打算與這位青神山夫人開口,看能不能從竹海洞天那邊買下幾棵竹子,自然沒臉與青神山賒欠,畢竟雙方先前沒什麼香火情可言,那就找人借,與嫩道人,與柳道醇,與酡顏夫人借,與誰借不是借。


  陳平安抱拳道:「晚輩陳平安,見過青神山夫人。」


  陸芝和青神山夫人都站起身,後者笑問道:「陳先生找我有事?」


  陳平安有些難為情:「晚輩想要與夫人買幾棵青神山竹子,只是囊中羞澀,不敢打腫臉充胖子,所以必須先與夫人問一問價格。」


  竹海洞天的竹子,一般都是送人,極少有買賣這種情況,所以就談不上什麼市價了。可要是按照竹海洞天之外浩然天下的行情,陳平安還真沒底氣搬回落魄山一兩棵青竹,畢竟一座竹海洞天,青竹千千萬,品秩也分三六九等,陳平安又說了是青神山竹子,當然只會價值連城。陳平安還是想著有陸芝在,阿良又不在,與青神山夫人就好商量些。


  青神山夫人看了眼陸芝,陸芝笑道:「隱官要買,那就賣唄。」


  陳平安難得與陸芝這麼客套,抱拳道:「謝過陸先生。」


  陸芝笑呵呵道:「不用謝我,是你自己要花錢買的。」


  陳平安將各色青竹的價格問了個遍,心中所屬,是那兩棵連理竹,以及一棵文氣竹、一棵武運竹。兩棵送給魏檗的披雲山,其餘兩棵自家留著,分別送給小暖樹和裴錢,只要落魄山水土合適,就種在她們院子裡邊。


  當然不是那幾棵竹海洞天的祖宗竹,想都不用想的事情,不過這幾棵在青神山上已經足足生長五六千年的青竹,在竹海洞天的「輩分」都不低,所以青神山夫人給出的價格,聽得陳平安覺得自己原來是很敢打腫臉充胖子了。


  看著眼前這個一句話不說的年輕隱官,青神山夫人故意沉默片刻,笑道:「落魄山可以賒賬,不過得算利息。」


  可陳平安還是沒敢答應,一棵竹子就是幾百枚的神仙錢,穀雨錢穀雨錢,又不是天上下場雨,落在手裡就真能變成錢。


  尤其是一聽到有利息,陳平安就特別心虛。這趟出門,在鸚鵡洲包袱齋開銷不小,再與玄密王朝買下一條渡船風鳶,這會兒如果再買下這幾棵竹子,陳平安都要擔心財神爺韋文龍要造反。怎麼,當山主的,好不容易不當那甩手掌柜了,然後出門在外,就開始大手大腳了?

  青神山夫人笑道:「利息可以算在某人頭上,他本來就欠竹海洞天不少酒水錢。相信陳先生對這些竹子知道不少,從青神山移栽在外的竹子,只要山上仙師栽種、經營得當,每一棵竹子都會是搖錢樹,說是只小聚寶盆都不過分。」


  陳平安立即腰桿挺直:「晚輩沒問題了。買了!」


  賒賬而已,又不要利息,怕個什麼。大不了在落魄山那邊,都不與韋文龍提這事,什麼時候靠著包袱齋掙了點私房錢,自己還債。等到哪天實在瞞不住了,就拉出崔東山好了。


  青神山夫人笑道:「回頭我讓人送去落魄山。」


  陳平安說道:「不敢如此勞煩夫人,可以直接送往玄密王朝郁氏,到時候會有一條渡船跨洲去往晚輩的山頭。」


  青神山夫人就要返迴文廟,不承想陳平安繼續問道:「對了,夫人,還有那驅山竹和汲泉竹、紫府生雲竹、道簪撈酒竹,價格分別又是如何?」


  青神山夫人停下腳步,微笑道:「陳先生的生意經,確實很厲害啊,怎麼不幹脆賒欠了整座竹海洞天?都是可以談的。」


  陳平安立即抱拳歉意道:「那晚輩就不耽誤夫人議事了。」


  都是窮鬧的,不然遇見了這位仙氣縹緲的青神山夫人,陳平安只會敬而遠之,談錢太俗,不談錢又沒什麼可聊。


  青神山夫人突然改變主意,坐回台階,陳平安只好坐在一旁,兩人中間好像隔了幾個陸芝。


  青神山夫人眺望遠方,輕聲問道:「陳平安,劍氣長城是怎麼個地方?」


  陳平安想了想,答道:「按照林君璧的說法,是個可以讓人捨生忘死的地方。」


  青神山夫人又問道:「我是想知道你心中所想。」


  身邊年輕人,與他都是讀書人,都曾是劍氣長城的外鄉人,卻又都能被那邊的劍修視為家鄉人。


  陳平安撓撓頭,沒說話,只是看那青神山夫人好像不等到答案就不走了,就借用了徐遠霞的那個說法:絕非藏污納垢之地,是報仇雪恨之鄉。


  反正這也是陳平安的心裡話。


  至於陳平安沒說出口的另外那個答案,沒什麼可與外人說的。


  自己與心愛女子,都還是少年少女時,寧姚從劍氣長城來找他,他就去劍氣長城見寧姚。


  寶瓶洲,夜幕中。


  正陽山的那處白鷺渡細雨淅瀝,道路鬆軟,夜風清涼。


  來時兩人,去時三人。


  青衫書生、眉心有痣的白衣少年,身邊多了個眼神凌厲的少女,裊裊婷婷,她此刻幫著那白衣少年撐傘。


  少女一雙靈動眼眸中偶爾會閃過一抹痛苦神色。每當這個時候,白衣少年就會輕輕扶住傘柄,然後少女的眼神,就會立即恢復清明。一雙水潤眼眸,偶有情緒,好似池塘生春草,清清淺淺,一眼見底。


  這就是田婉跟崔東山打了一個賭的下場。


  賭注是崔東山不用田婉與周首席牽紅線,只需要讓他遊歷一遍她的心扉,在這之前,會先給她幾天工夫,隨她關門,設置重重心關障礙,在人身小天地之內,各大竅穴氣府打造層層禁制。崔東山唯一的要求,就是那隻花轎別動。如果違反誓約,那人間就再無田婉了。


  姜尚真感慨道:「花生,花生,好名字啊。崔老弟真是盡得山主真傳。」


  崔東山一本正經道:「名字當然取得妙趣橫生,只是連我家先生一半的功力都沒有。」


  少女眼神幽怨,沒覺得這個名字有多好,土裡土氣的。她只知道自己失憶了,什麼都記不得了,而且最頭疼的是隔三岔五就會全部忘掉昨天的事情。


  至於身邊兩個人,一個是她哥,一個是她爹娘指腹為婚的未婚夫……的爹。也對,那青衫男子,長相是年輕,卻已經鬢角霜雪,真實歲數肯定不小了,只是不顯老。再一想,自己的未婚夫,若是模樣隨爹幾分,估計不會太差。


  他們兩個,都是來正陽山與一位老神仙求靈丹妙藥的,就為了治好她的那個失魂症,不承想在山腳那邊就吃了閉門羹,連山上仙人的面都沒瞧見,白費了好多銀子,家底都快掏空了。


  姜尚真以心聲問道:「什麼時候又打造出來了個瓷人?連我和你先生,都要瞞著?」


  崔東山笑嘻嘻道:「先前不是折騰了個高老弟,就想著給他找個伴兒,這不趕巧,剛好派上用場了。不是遇到田婉,都快忘了有這茬。」


  姜尚真轉過頭,放緩腳步,破天荒地,滿臉認真神色,而且要與崔東山尋求一個確切答案。


  崔東山嘆了口氣,點點頭:「我知道輕重,既然先生回了,以後都有先生在前邊,自然就不用我這麼做了。」


  姜尚真如釋重負,笑了起來,說道:「這樣好。不然我舍了首席位置不要,都要離落魄山遠遠的。」


  崔東山拍了拍姜尚真的肩膀:「不是失散多年的親兄弟,根本說不出這樣的暖心話!」


  姜尚真笑道:「咱們哥倆誰跟誰。」


  崔東山轉頭說道:「花生,以後到了落魄山,你先打雜幾年,將來時機成熟了,你就會負責搜集和匯總情報一事,以後說不定還要管著山水邸報和鏡花水月,責任重大,非常人能夠勝任。你的上司呢,就一個,當然是我,你異父異母的親哥了。」


  少女點點頭,問道:「我也姓崔?」


  崔東山眼神那叫一個慈祥,摸了摸少女的腦袋:「這都能猜中?小腦袋瓜子靈光是真靈光,都快要追上小米粒哩。」


  姜尚真眯眼點頭:「是哩。」


  崔東山搖頭晃腦,手掌翻轉:「哩哩哩。」


  少女有些難為情,覺得身邊兩個男人這麼說話,讓人聽著怪彆扭的。


  虧得大晚上走夜路,碰不到什麼人。


  於是她就開始轉移話題:「哥,那是個江湖門派嗎?」


  「嗯,必須的,那裡是天底下最有江湖氣的地方了,你去了之後,肯定會喜歡。」


  「情報什麼的,我不懂啊。」


  「不懂就學,落魄山不養閑人,學不會,你就要一輩子在騎龍巷那邊賣糕點。不過你是我妹,能笨到哪裡去,肯定一學就會。」


  少女還想說話,其實心底里覺得賣糕點就挺好。


  崔東山敲了個栗暴,教訓道:「別總是打岔啊。」


  「還有,切記切記,以後如果山上有個叫長命的老姑娘,要與你過問情報,你也順著她一點,看就看了。那個姐姐啊,年紀大了,脾氣差,又管著咱們家裡的錢袋子,咱們兄妹兩個,都別跟她一般見識。」


  少女使勁點頭:「曉得了。」


  崔東山笑著摸了摸她的腦袋。


  落魄山掌律長命,以後花生,還有裴錢撿回來的小啞巴,都會是她的左膀右臂。一個心狠,一個手辣。會是落魄山兩個躲藏在樹蔭裡邊的影子,任勞任怨,只做臟活累活。前提當然是先生願意答應此事。


  這就是落魄山一條不成文的規矩,誰都不用違心,萬事好商量。


  崔東山希望這條規矩,可以在落魄山上延續百年千年萬萬年。


  「當斷不斷,亂象則起;當殺不殺,大賊乃發。」


  姜尚真以心聲笑道:「在這件事上,我會幫你跟陳平安說道說道,一次說不通,就多說幾次,說到他煩為止。」


  當這位周首席對陳平安直呼其名的時候,必然是很認真在說事情了。


  比如在對待藕花福地和狐國這些事情上,落魄山大方向沒錯,卻有不少瑕疵。只不過當時還沒撈著首席供奉的座椅,不著急查漏補缺。何況有些小道理,早講不如晚說,因為更能有的放矢,就事論事,改小錯變大對。


  三人走到渡口岸邊,等著那條渡船,大晚上的,岸邊修士寥寥,多是瞥過那三人一眼就不再多看。


  崔東山眨了眨眼睛,笑問道:「周首席,如此良辰美景摯友佳人,你才情驚人,就沒點詩興?說不定我就有點靈感了。」


  姜尚真咳嗽一聲,在渡口撐傘踱步緩行,沉吟片刻,眼睛一亮,有了:「牆外見鞦韆,回蕩腰肢細,窈窕與雲平。咯咯笑聲郎仰面,痴痴牆外喚小名。」


  崔東山豎起大拇指:「真真令人絕倒。」


  少女突然抬起一手,手背抵住額頭,沒來由記起了一連串的前塵往事。


  她的家族是一個藩屬小國的地方郡望,父親滿腹詩書,娘親是大家閨秀,兩人是令旁人艷羨的金玉良緣。父親早年一帆風順,金榜題名之後,任工部鉛子庫都水司主事,後轉去地方擔任郡縣通判,又升任知州。只是宦海沉浮不定,被同僚陷害,丟官回鄉,在家鄉汾陽府擔任書院主講。


  不承想位列中樞的官場仇家施壓地方官府,父親被排擠得厲害,連書院都待不下去了,鬱鬱而終,故而家道中落,一年不如一年。以至於連累哥哥都無法參加科舉,只得遠離家鄉避難,尋了一處山上門派作為依靠。得了家書,一聽說她得了失魂症,就又立即不辭辛苦,回家找到了她,再靠著未來夫婿他爹的那點門路,三人一起萬里迢迢,好不容易才走到這座一洲執牛耳者的仙山,要尋一個山上道號「搬山老祖」的德高望重的老仙師……


  少女泣不成聲,轉頭顫聲道:「哥。」


  崔東山白眼道:「閉嘴,別總是煩我,凍雀須無聲。」


  少女頓時噤若寒蟬。


  崔東山蹲在岸邊,少女只得彎著腰撐傘,聽見這個相依為命的哥哥好像是在那自顧自吟誦一首遊仙詩。


  帝居在震,龍德司春。仙人碧游長春宮,不駕雲車騎白龍。盡道東山尋仙易,豈知北海覓真難。


  補天修月人去,千古想風流。卻與南海漲綠,釀造長生酒。唯願先生頻一顧,更玄玄外問玄玄。


  姜尚真感嘆道:「崔老弟這等詩文,仙氣激蕩,我這種凡夫俗子,得跪著聽。」


  崔東山拍拍手掌,站起來,後退一步,然後朝著姜尚真身後膝窩處就是一腳。


  兩個人就開始推搡起來,嬉戲打鬧,呼喝幾聲,拳來腳往,不快不重。


  看得少女只覺得這一幕,好像挺……溫情的。她一時間對那座落魄山,好像不那麼怕了。


  姜尚真抬頭望向夜幕,細雨停歇後,雲開月漸來。多謝月憐我,今宵不忍圓。


  遇見,錯過,想念,都是好籤,只是山上,不是山下。


  兩鬢雙白的男人撐傘看著沉沉夜幕,眼神溫柔,喃喃道:「人生苦不足,已經有卿,還想長生。」


  少女覺得男子這句話,可比先前那首打油詩好太多了,怯生生望向白衣少年,輕聲喊道:「哥。」


  崔東山笑道:「別管,他是出了名的痴情人。」


  好像在北俱蘆洲,許多山上仙子和江湖女俠,不曾錯付了身子,卻早已錯付真心。


  渡船停岸。從遠在天邊的一粒芥子大小,變成了近在眼前的龐然大物,看得少女花生驚愕不已,原來這就是仙家渡船啊。


  回頭看了眼正陽山青霧峰,少女花生想起哥哥為了自己治病一事,跋山涉水,吃盡苦頭,耗盡錢財,依舊不得上山,不由得憤懣不已,什麼一洲仙家領袖的正陽山,什麼打遍一洲無敵手的搬山老祖!


  崔東山大手一揮:「回家嘍!」


  文廟附近,這天卯時,一位中年道士帶著個離鄉的孩子。昨晚夜宿在此,從帳篷那邊喊起了孩子,然後一大一小,一起坐在水邊,孩子迷迷糊糊打著瞌睡,道士也沒有著急讓這個孩子學自己做功課,其實孩子只要坐在一旁,本就是修行。


  這個來自經緯觀的道士,雙手疊放在腹部,輕聲笑問道:「景霄,有沒有聽過一句話:莫飲卯時酒,昏昏醉到酉?」


  青冥天下白玉京的道家秘籍當中,有本「高真大書」,名為《景霄大雷琅書》。


  名叫吳景霄的孩子,伸手拍了拍嘴巴:「沒聽過。我都不曉得卯時酉時是啥時候。」


  這就讓道士許多打好的腹稿都沒了用處。


  他名為趙文敏,道號松雪道人,是位中土道門的天君,趙文敏的師尊是符籙於玄的六位嫡傳之一。


  趙文敏在上山之前,家族世代儒業,他更是少年神童,科舉得意,尚未弱冠之齡,就擔任了翰林院編修官,後來在市井遇到一位自稱垢道人的跛腳老道,再後來,又遇到過數場仙家機緣,最終進入了經緯觀,修行道法。歲月悠悠,三百年前,師尊卸去世俗職務,潛心修行,由他繼任觀主一職,主持大局。再後來,一個消息傳回道觀,他才知道被他誤以為在後山閉關的師父戰死在了南婆娑洲。


  經緯觀是中土神洲一流宗門,雖然不算最頂尖,卻也不是一般宗門能夠媲美的。


  趙文敏緩緩呼吸吐納,若有上五境練氣士在旁,就會發現這位松雪道人的一呼一吸,竟然是在快速煉化水運,只是每當凝聚出了絲絲縷縷的水運后,都會一一歸還河中,好像這位道士的修行一事,就只是那個煉化的過程,而非結果。


  趙文敏說道:「景霄,我們道門修真之人做早課時,多在卯時,因為此刻陽氣初升,陰氣未動,飲食未進,氣血未亂。」


  也不管會不會雞同鴨講,有些道理,可能長輩說多了,孩子就會耳濡目染,默默記在心頭,只等哪天開竅。


  吳景霄犯困得很,說道:「功課嘛,我這還不曉得?學塾背書唄,背不好,就挨夫子的板子嘛。當了道士,也還是有課業的啊。」


  趙文敏笑著點頭道:「功課者,課自己之功,明真我之性,修自身之道,當然重要,憊懶不得,修心煉性,是我們所有道門中人修持尋真的門戶所在。不過你不用著急,上山修行不遲。」


  吳景霄聽得更困了。


  趙文敏就笑道:「可輪不到我來打板子,你如今算是我的小師……弟。」


  沒說實話,其實按照譜牒輩分,是自己的小師叔。這位經緯觀的道觀之主,怕嚇著孩子。


  吳景霄別看經常鼻涕一抽一抽的,其實鬼精鬼精著呢。


  吳景霄用手背擦了擦鼻涕:「啥?你年紀一大把了,瞧著至少得有四五十歲吧,才是我的師兄?得嘞,看來咱們這個門派,高人不多。」


  趙文敏笑著不說話。僧不言名,道不言壽。


  吳景霄的爹娘,得了縣衙那邊官老爺的暗中授意,就沒和他說太多經緯觀如何了不得,以及宗字頭仙府什麼的。


  吳景霄笑逐顏開,自顧自開心起來:「倒也好,門派小,人不多,讀書規矩就不會那麼嚴,以後我可以賴床。」


  「課業啥的,師兄說得對,不著急,到了山上一樣不著急。」


  「師兄你說實話,偷偷給了我爹娘多少銀子啊?賣了自己崽兒還那麼開心,肯定不少,剛出門那會兒,可把我傷心壞了。」


  趙文敏啞然失笑,只得安慰道:「你爹娘那邊,銀子是有給些,但是不多。他們之所以開心,還是對師兄的門派比較信任,不會太過擔心你在山上的修行。」


  吳景霄哦了一聲,問道:「師兄,咱們這個門派,可以娶媳婦不?」


  「可以的。」


  「那等我上山幾年,就下山娶鄰居家那個笨妮子,她念書笨得很呢,字也寫得歪歪扭扭,總是爬出格子,先生看著都要嘆氣。」


  如果到時候她長得不如小時候好看了,就再說。


  吳景霄的小算盤打得噼啪響。


  吳景霄打起精神來,輕聲問道:「當什麼師兄,不如你來當我的師父好了?」


  還是打著小算盤。身邊這傢伙看著就是個好脾氣的,「當師兄,不管事啊,以後做錯事了,挨罵挨打,護不住自己的,可要是當了自己的師父,呵呵。對吧,師兄,我看你就是個好人,脾氣好,說話中聽,好得很哪,我的師父,以後就是你了,咱們要不要拉鉤發個誓……」


  趙文敏有些頭疼,祖師爺挑弟子的眼光,一如既往地……刁鑽啊。


  其實他當年能夠上山修行,就是祖師爺幫自己嫡傳弟子收了個再傳。這次自己算不算還債?

  一位腰懸酒壺的紫衣老道驀然出現在一旁,趙文敏就要趕緊起身打稽首,老道擺擺手,虛頭巴腦的,煩不煩人。


  於玄與文廟那邊找了個借口,出來散散心。這場議事,耗時太久,真真磨人。


  如今好不容易新收了個嫡傳,總要過來多看幾眼。


  於玄想了想,咳嗽一聲,難得板起臉,擺一擺山上老神仙的架子。


  趙文敏小聲提醒道:「你的師父來了。」


  吳景霄抬起頭,看到一張極其不好說話的老臉,跟學塾那個閉著眼睛都能用炭筆砸中自己的夫子有啥兩樣?

  吳景霄皺著臉,委屈得想哭,這次不是演戲,是真怕了。他的想法很簡單,學塾到底離家近,到了山上,還怎麼跑?得吃多飽,才能一口氣跑回家還不餓著?

  於玄趕緊蹲下身,狠狠瞪著那個收個小師叔這麼點小事都做不好的趙文敏,再與孩子安慰道:「景霄啊,我是師父啊。」


  吳景霄愣了愣,怎麼好像是那個連糖葫蘆都買不起的老騙子?他磨磨蹭蹭,掏出一把銅錢,差點就是全部家當了,只留下買糖葫蘆的錢,其餘都遞給那個師兄:「就這麼點錢了,你給他,我回家了,多拿點錢給你們啊,你們在這裡等我,我認得路,不用送……」


  把銅錢往趙文敏手上一拍,吳景霄就跑了。


  趙文敏目瞪口呆,小心翼翼看了眼老祖師。


  於玄笑著搖搖頭,示意不用阻攔,就在這邊等著。


  吳景霄倒退而走,再轉身,腳步不快,回頭看了幾次,然後撒腿狂奔。


  只是跑出去老遠,吳景霄停下腳步,一邊喘氣,一邊轉頭看了眼那個中年道士。


  吳景霄撓撓頭,好像有些過意不去,欲言又止,最後還是膽子小,轉頭跑了。


  兩位差著輩分的道士在水邊並肩而立。


  趙文敏小聲問道:「師祖,不如我隱匿身形,護著小師叔回家一趟?」


  於玄沒好氣道:「誰是他師父?輪得到你?修道之人,得有風骨,溜須拍馬,要不得!」


  終於有機會與祖師爺打了個規規矩矩的道門稽首,趙文敏起身後說道:「差點忘記祖師教誨了,人之德行,方是符籙靈膽,心中誠敬,正是道法根柢。」


  於玄眯眼笑道:「文敏,這次幫我收了個弟子,需要記你一功,回頭去跟你經緯觀管錢的師叔領賞,一件半仙兵起步,品秩不高,品相差了,都不像話。你就與他說,這不是我的意思,他可以自己看著辦。至於你師叔找誰說去,反正我馬上要去天外星河,就更管不著你們的嘰嘰歪歪了。」


  趙文敏打了個稽首。


  他這經緯觀,是祖師幾條道脈當中錢財家當一事最為寒酸的一個了,所以就有了「最會訴苦喊窮經緯觀」那麼個說法。


  聽祖師爺的意思,是想要讓自己師叔去祖山那邊發揮經緯觀的看家本事?那這就是奉師祖旨意行事了,師叔在祖師堂那邊的嗓門不會小了。


  於玄問道:「文敏,雖說如今是咱們浩然天下的太平盛世了,你願不願意下山遠遊殺賊去?」


  趙文敏笑道:「師祖,原本弟子是想著回了經緯觀,再與祖山書信一封,不管那邊點不點頭,弟子都會去往蠻荒天下,祖山幾位師伯師叔,總不好把我抓回經緯觀。至於觀主一職,弟子心中有了合適人選,不會耽誤傳承一事。既然今天與師祖說了此事,這次返回經緯觀,就可以少去寄信一事。」


  於玄點點頭:「福生無量天尊。」


  於玄瞥了眼站著不動的趙文敏,道:「愣著做什麼,還不快去替你小師叔護道,景霄那麼點孩子,你這個當師侄的,能放心,啊?!」


  趙文敏笑著告辭離去。


  於玄抬頭看天,摘下腰間那枚硃紅色葫蘆,喝了一口酒。


  物我兩忘,煉化星河,然入道鄉。


  於玄收回視線,蠻荒天下的那幾頭老王座,喜歡圍毆是吧,都伸長脖子等著,遲早會有一條星河砸在頭頂。


  陸陸續續有人開始離開文廟,這次不再是出門喝酒解悶,而是他們的議事已經結束。其中就有邵元王朝的國師晁朴,帶著得意學生林君璧。


  晁朴說道:「陛下那邊,由你接任國師一事,已經沒有什麼問題。其餘大小問題,明處暗處的,就都要你自己解決了。」


  其實本該再晚個二三十年,為弟子鋪路更多才穩妥,只是時不我待,拖延不得了。何況如此也好,林君璧可以磨礪更多。晁朴自己則需要馬上趕赴別洲,擔任一宗之主,純粹以山上修士身份謀劃一洲。


  不得不承認,就是走一走綉虎崔瀺走過的老路。至於最終高度,盡人事聽天命。


  林君璧點頭道:「爭取不讓先生失望。」


  晁朴提醒道:「可以多學學陳平安,但是不要成為第二個陳平安,其實這一點,你最應該學他。」


  林君璧心中瞭然:「會的。」


  火龍真人出了大門就一直沒走。幾乎所有路過的人,都會主動與這位老真人打招呼,多多少少客套幾句。


  等到那位道號青鐘的淥水坑澹澹夫人與百花福地花主一同走出,見著了火龍真人的背影,她立即就要繞遠路下台階。


  不承想老真人轉過頭,望向那個體態臃腫的婦人,笑眯眯道:「澹澹夫人腳步沉穩,貧道捂住耳朵都聽得見。」


  澹澹夫人一把拽住花主娘娘的袖子,一起來見火龍真人。


  老真人滿臉遺憾神色,喟然長嘆一聲,道:「貧道還沒去淥水坑遊歷一番,澹澹夫人也不曾去趴地峰做客,這可是貧道心中一樁生平不小憾事啊。」


  澹澹夫人懂了,破財消災嘛。刨開給文廟的那筆,她的私房錢其實還是有點的。


  韋瀅與宋長鏡一同走出。玉圭宗與大驪宋氏締結盟約。沒有任何誓約,也不需要任何紙面契約,只是兩人的口頭約定。


  比如大驪刑部的粘桿郎,每隔十年就會為書簡湖真境宗送去不少於十人的頭等修道坯子,一旦躋身地仙,就要擔任大驪刑部各等供奉,為期一甲子,承擔起各種見不得光的秘密任務。而真境宗也會派遣地仙劍修去往大驪邊軍擔任隨軍修士,每人在行伍中,至少歷練三十年,任何真境宗地仙修士都不得推託。


  亞聖站在文廟大門外的台階頂部,遠望天幕某處。


  經生熹平站在一旁,笑問道:「既然不放心,為什麼不讓他知道?」


  亞聖說道:「他也不是孩子了,說這些做什麼。」


  熹平笑問道:「十分好奇,不當問也要問了,城頭那邊,崔瀺沒罵人?」


  亞聖搖搖頭:「沒有。只說他如果早生個一兩百年,人間會少死很多人。可惜生得太晚,只有百餘年籌劃,必須腳步匆匆,難免捉襟見肘。」


  熹平哭笑不得,綉虎你這還算捉襟見肘?

  亞聖想起城頭那邊的最後一幕。


  雙方一番坐而論道之後,崔瀺抬起手掌,豎在耳邊,好似在聆聽什麼。彷彿先前天傾之時,風吹散世間所有嗚咽聲,既有浩然,也有蠻荒。


  鰲頭山那邊,南光照突然有些心煩意亂,便給自己算了一卦。


  君子問災不問福,是那儒家子弟的講究,至於貧富貴賤、宿生有載、壽夭短長、人生分定,南光照也不信這個。


  看了卦象之後,南光照一身大汗淋漓,茫然失措,心弦緊繃起來,打定主意閉關,必須閉關去。哪怕文廟這邊讓他趕赴戰場,也要找借口拖延幾年。


  百花福地的那位福地花主回了下榻處,在書案鋪開彩箋,提筆卻不知寫什麼,手臂慵懶壓臂擱。


  她幽幽嘆息一聲,終究是沒能見著那個失蹤多年的男人。 低頭瞥了眼臂擱,上面以行草篆刻有四行文字:


  溶溶琥碧青絲騎,璨璨寶珠紅粉妝。


  橋上酸風射眸子,葫蘆面上生芝草。


  最後兩行落款,分別只有二字,是他刻出的兩個名字,如山上道侶,相依相偎著。


  當年她還只是百花福地的一個尋常花神,品秩不高,當時花名「向秀」。


  向秀這個名字,他離去有幾年,就已經棄而不用多少年了。


  她放下筆,輕輕翻開臂擱,裡邊又篆刻有四個小字:「清神養氣」。寫得龍蛇飛走,字的精氣神,就像那個人一樣。


  哪怕她明知道此次文廟議事遇見他的機會不大,可到底是念著那個萬一的。


  萬一那萬一就是一萬呢。


  文廟功德林。


  文聖一脈。老秀才。左右,劉十六,陳平安。李寶瓶,李槐,還有那個被劉十六從羽化福地帶到浩然天下的小精怪。還有茅小冬。


  老秀才今天喝酒很兇,都不用誰勸酒。老人很快就喝了個醉眼矇矓,低聲喃喃道:「是真的嗎?」


  好酒醉后,美夢成真,讓這個老人都有些不敢置信了。


  老秀才突然一拍桌子:「喝酒不吼,滋味沒有。誰來兩句?」


  所有視線,無一例外,都丟給了那個學生、師弟、小師叔的陳平安。


  陳平安先前只是橫劍在膝,小口喝著酒,想著某人呢。


  一時間啞然,見所有人都繼續盯著自己,陳平安只好舉起酒杯:「除了敬酒勸酒,我不會什麼行酒令啊,不然我就自罰一杯?」


  李寶瓶說道:「小師叔你就不要藏拙了。」


  李槐立即附和道:「找酒喝呢,這就過分了啊。」


  茅小冬點頭笑道:「隨便拽文幾句,我看那酒鋪的對聯,就不錯。」


  陳平安擺擺手:「真不成。」


  左右說道:「那就喝酒。」


  劉十六笑道:「罰酒得有誠意,三碗起步。」


  陳平安果真連喝了三大碗酒。


  老秀才要勸,也沒能攔住,就開始大罵左右、君倩和茅小冬三個。不過老人罵人的時候,眼睛里都是藏不住的笑意。


  陳平安喝過了酒,竟然覺得酒碗怎麼這麼小,就先給先生倒了一碗,再給自己倒了一碗,最後一飲而盡。


  今天酒量好像不行,陳平安竟然喝酒不多,就有些眼神恍惚。


  先前熹平拿來三套手抄本,一套是臨時寫就,另外兩套,卻是一對師兄弟的手筆,想來熹平當年花錢買下,那會兒可能就沒花幾兩銀子。十兩,二十兩?不會更多了。那也是陳平安兩位同門師兄的親筆抄本。


  輕拍橫膝劍,笑言春風中。


  一笑撫青萍,睨醉鄉,天地小,乾坤窄,古今短。


  劍客手中三尺劍,書生不曾負平生。


  夜航船,靈犀城。


  這天黃昏時,寧姚打算去往下一處城池,她就又是隨手一劍,打開夜航船禁制,劍光直衝雲霄,好讓中土文廟那邊知曉這條渡船的行蹤。


  臨行之前,寧姚帶著裴錢、小米粒和白髮童子,找到那位被譽為浩然天下婉約詞宗的女子城主,除了感謝靈犀城的款待之外,還幫著陳平安的朋友姜尚真捎話給她。


  李夫人與那位頭生鹿角的俊美少年帶著幾位外鄉客人走在高過雲海的廊橋,廊橋附近有片晚霞似錦,就像鋪了一張鮮紅顏色的名貴地衣,眾人登高遠眺,景色宜人,「山氣日夕佳,飛鳥相與還」,天地靜謐祥和。


  李夫人突然心情不悅,因為廊橋一端盡頭,從形貌城趕來一撥不速之客。


  她欣賞寧姚,並不意味著她喜歡所有劍修。


  寧姚之於天下劍道,就像她之於詞篇一道,絕不輸給任何男子,無論古人今人。


  寧姚微微皺眉,不知道這條夜航船怎麼會平白無故多出一位飛升境劍修。


  難道此人是沖著陳平安來的?不過對方像是受了點傷?

  寧姚轉頭與李夫人說道:「是來找我們的,夫人袖手旁觀就是了,如果不小心打壞了靈犀城,我事後肯定照價賠償。」


  她沒錢,陳平安有。


  李夫人點點頭,確實不願摻和這些浩然天下的是非和山上恩怨,就帶著那位文運顯化而生的鹿角少年離開了此地。


  刑官。嫡傳弟子杜山陰。婢女汲清,祖錢化身。


  杜山陰見著了那個背劍女子,有些緊張,喊了聲「寧劍仙」,然後自報名號,說了他在劍氣長城的住處街巷。


  汲清笑容嫣然,施了個萬福,喊了聲「寧姑娘」。


  寧姚點頭還禮。


  刑官那張死氣沉沉的臉上難得有幾分笑意,自報名號:「我叫豪素。之前在劍氣長城一直待在牢獄。」


  寧姚心中恍然,抱拳道:「見過刑官前輩。」


  她沒有見過刑官,但是聽說過「豪素」這個名字。在飛升城改名為陳緝的陳熙,前幾年有跟她提及過。說下次開門,如果此人能來第五座天下,並且還願意繼續擔任刑官,會是飛升城的一大臂助。


  刑官豪素雖然對陳平安有一種天然成見,可那只是因為陳平安擁有一座福地的關係。


  對於任何一位天下福地的主人,豪素都沒好感。但是他對寧姚,卻頗有幾分長輩看待晚輩的心態。


  這還是作為唯一嫡傳弟子的杜山陰第一次知道師父的名諱。只是不知道師父是從無姓氏,還是刻意省略了。


  白髮童子有些心裡發毛,一點一點挪步,站在了裴錢身後,想了想,覺得還是站在小米粒身後更安穩些,站在小矮冬瓜背後,她雙膝微蹲,自己瞧不見那位刑官,就當刑官也看不見她了。


  豪素瞥了眼那個白髮童子,與寧姚以心聲說道:「先前在容貌城那邊,被吳霜降糾纏,被迫打了一架,我不捨得拚命,所以受了點傷。」


  不捨得。這位刑官的措辭有些微妙。


  寧姚點點頭。


  劍修越境殺敵一事,在真正的山巔,就會遇到一道極高的關隘。


  那位歲除宮吳霜降,到底怎麼個難殺,寧姚前不久剛剛領教過。


  寧姚問道:「這次重返浩然天下,前輩是要與人尋仇?」


  她不喜歡與人客套寒暄,也不喜歡說話彎來繞去。如果這位劍修不是刑官,雙方都沒什麼好聊的。


  豪素點點頭:「是要尋仇,為家鄉事。中土神洲有個南光照,修為不低,飛升境,不過就只剩下個境界了,不擅廝殺。其餘一串廢物,這麼多年過去,哪怕沒死的,只是苟延殘喘,不值一提,只不過宰掉南光照后,若是運氣好,逃得掉,我就去青冥天下,運氣不好,估計就要去功德林跟劉叉做伴了。飛升城暫時就不去了,反正我這個刑官,也當得一般。」


  寧姚對於這些舊賬,就只是聽聽。


  這位刑官沒來由說了句:「找誰當道侶不好,偏要找個陳平安。」


  寧姚搖頭道:「這件事,前輩沒資格指手畫腳。」


  白髮童子偷偷轉過頭,再悄悄豎起大拇指,這種話,還真就只有寧姚敢說。


  瞧瞧,什麼刑官,屁都不敢放一個。喲,還有臉笑,你咋個不笑掉大牙嘞?

  豪素斜眼望向那邊。白髮童子立即躲回去,縮了縮脖子。


  小米粒反正什麼都不懂,只管手持行山杖,站著不動,幫身後那個白頭髮的矮冬瓜遮擋風雨。


  黑衣小姑娘對那個男人咧嘴一笑,趕緊變成抿嘴一笑。豪素笑著點點頭,算是與小姑娘打過招呼了。


  小米粒立即學那好人山主,懷抱綠竹杖,低頭抱拳,老江湖了。


  寧姚介紹道:「小米粒是落魄山的右護法。」


  豪素小有意外,陳平安的家鄉山頭,就找了這個洞府境的小精怪當護山供奉?


  豪素站在廊橋上,看客不一樣的心境,同樣的景緻,就是兩種風情。


  寒山冷水殘霞,白草紅葉黃花。


  本來打算與寧姚打聲招呼就走的豪素,猶豫了一下,以心聲言語道:「讓他小心些暗處的算計。有那麼二十來號人,分散九洲,至於具體是誰,有誓約在,我不能多說。」


  話就說這麼多。哪怕能說,他也懶得講。


  寧姚笑道:「誰該小心,還說不定。」


  豪素嘆了口氣,莫不是世間任何女子,只要喜歡了誰,都是這般沒道理可講的?


  豪素說道:「撇開我那點沒道理的成見不談,他當隱官,當得確實讓人意外,很不容易了。」


  寧姚說道:「我不覺得意外。」


  豪素一時語噎。


  汲清偷偷笑著,這個寧姚與年輕隱官好像是截然相反的性子啊,兩人是怎麼走到一起的呢?

  豪素笑道:「在劍氣長城那些年,相較之下,不管是蕭愻,還是陳平安,就我這個刑官而言,當得最無所事事,等到此次了卻心愿,與仇人算清舊賬,以後只要還有機會,能夠純粹以劍修身份為飛升城出劍,責無旁貸。」


  寧姚抱拳致謝。


  豪素告辭離去,劍開夜幕,帶著嫡傳和婢女一同離開夜航船,準備安置好身邊兩人後,孑然一身悄然趕赴中土神洲。至於那座百花福地,就不去了,相思了無益,見不如不見。


  離開了夜航船,大海茫茫不知何處,豪素看了眼夜幕星象,找准一個方向,御風時向嫡傳弟子提醒道:「杜山陰,記得那個承諾,學成了劍術,必須殺絕浩然天下的山上採花賊。如果你毀約,就算我無法親自問劍,你一樣會死。」


  杜山陰先前有些魂不守舍,聞言悚然,恭敬說道:「師父,弟子一定會信守承諾,此生躋身飛升境之時,就是山上採花賊滅絕之日。」


  不知道師父與那百花福地有何淵源,以至於讓師父對山上採花賊如此痛恨。


  豪素點點頭:「有汲清留在你身邊,以後你就算想要開宗立派,也不是什麼難事。不過將來有了自己的山頭,祖師堂就別掛我的畫像了,你就當自己是山澤野修,沒有什麼師承,杜山陰就是開山祖師。不過遇到難關,只要我能夠出劍,答應幫你出劍三次。我給汲清留下了一封密信,當你身陷絕境之時,就是退路所在,記得不可提前看信。」


  豪素抬頭看了眼天幕。


  我當少年時,盛氣何跋扈。向秀甘淡薄,深心托豪素。


  覺昨是而今非,看過幾回滿月。


  杜山陰是謹小慎微的性子,不適宜問的絕不多問一句。在豪素這邊,遠遠不如侍女汲清那麼隨意。


  汲清好奇問道:「主人,我們真不去百花福地看看嗎?」


  說到底,她還是希望能夠在刑官身邊多待幾天,其實她對這個杜山陰印象很一般。


  豪素搖頭道:「不去了。以後你和杜山陰可以自己去那邊遊歷。」


  汲清有些想不明白,欲言又止。


  豪素說道:「不要多問。」


  汲清赧顏一笑。


  其實豪素真正念念不忘的,不是百花福地的那位花神娘娘,她只是相貌酷似一位家鄉女子。豪素當年出劍斬殺一位上五境修士后,避難遠遁,機緣巧合之下,逃到了百花福地,在那邊曾經有過幾年養傷練劍的安靜光陰。


  他從家鄉福地飛升到浩然天下之前,其實曾經與一個女子約定,一定會回去找她。


  當時的豪素,志得意滿,將只存在於古書記載上邊的「飛升」一事視為囊中物,立誓要為家鄉天下的有靈眾生開闢出一條長生不朽的登天大道。


  為後世開闢新路者,豪素是也。


  只是沒有想到,就因為他的「飛升」,引來了浩然天下各大宗門的覬覦,最終導致福地崩碎,山河陸沉,生靈塗炭。


  等到遠遊客再回首,故鄉萬里故人絕。


  所以這位劍氣長城的刑官,才會不喜歡任何一位福地主人,但男人真正最憎惡的人,是豪素,是自己。


  靈犀城那邊,寧姚因為刑官隨後出劍打破渡船禁制離去,擔心陳平安誤以為自己與刑官起了衝突,就與城主李夫人打了個招呼,又劍斬夜航船,這才帶著裴錢她們幾個去往別座城池。


  寧姚笑問道:「小米粒,記得我遞出幾劍了嗎?」


  小米粒神色認真想了想:「記不得了,好像不多呢。」


  寧姚笑道:「那就好。」


  裴錢背著大籮筐,鬆了口氣,心中默默在賬簿上邊又給小米粒記了一功。


  小米粒哀嘆一聲,一邊用行山杖戳著地面道路,一邊撓撓臉,可憐兮兮道:「好人山主雖說是忙正事去了,但肯定每天覺得度日如年哩,想一想,怪可憐的。」


  白髮童子一拍額頭,手掌狠狠抹臉,這個小米粒,真是半點沒白當那落魄山的護山供奉。


  裴錢問道:「師娘,飛升城那邊的劍修,會想念師父嗎?」


  寧姚笑著點頭:「會的。」


  裴錢猶豫了一下:「印象好嗎?」


  寧姚點頭:「老人、年輕人,對他的印象都不差。當然肯定也有不好的,不過數量很少。」


  尤其是飛升城年輕一輩的劍修、練氣士和武夫。對獨自留在城頭上的隱官大人,有什麼觀感?幸虧是自己人。


  裴錢笑道:「那以後我就去那邊的天下遊歷啊。」


  寧姚想了想,這是什麼道理?

  靈犀城廊橋中,雙手籠袖的鹿角少年輕聲問道:「主人真要卸任城主一職?給誰好呢?這麼多年來,來來往往的渡船過客,主人都沒挑中合適人選,城內駐留修士,主人又看不上眼,我們與渡船之外也無聯繫。」


  李夫人笑道:「放心,肯定不會是讓仙槎來當城主。」


  鹿角少年伸出一根手指,揉了揉太陽穴,只要一想到那個老舟子,就要讓他心生煩躁。


  多年之前,仙槎乘舟泛海,無意間碰到了夜航船,那次身邊沒了陸沉,依舊非要再次登船,說是一定要見李夫人,當面道謝,沒頭沒腦的,靈犀城就沒開門,那個仙槎就兜兜轉轉,在夜航船游弋各大城池之間,一路磕碰,這裡吃閉門羹,那邊碰了一鼻子灰,隔三岔五地,老舟子就要忍不住罵人,罵完被打,被打就跑,跑完再罵,打完再罵,鐵骨錚錚……


  老舟子仙槎足足耗費了百年光陰,還在那邊死撐,非要走一趟靈犀城才肯下船,看架勢,只要一天不進靈犀城,他就能在夜航船一直逛盪下去。


  最後主人實在看不下去了,又得了船主張夫子的授意,後者不願意仙槎在夜航船逗留太久,因為說不定會被白玉京三掌教惦念太多,一旦被隔了一座天下的陸沉藉機掌握了渡船大道所有玄妙,說不定一個不小心,夜航船便離開浩然,漂蕩去了青冥天下。陸沉什麼事情做不出來?甚至可以說,這位白玉京三掌教,只喜歡做些世人都做不出來的事。


  李夫人這才與仙槎見了一面,不承想這個老舟子,的的確確是個腦子進水的,鬼打牆百餘年,就真是只為了與她道謝一聲,說李夫人有首詞寫得天地間最好,第一好,什麼蘇子什麼柳七,都烏煙瘴氣寫得啥玩意兒,遇到了李夫人這首詠花詞,全要靠邊站……


  原來李夫人曾經隨手寫過一篇詠桂詞,不過是她自比桂花。


  自是花中第一流,梅定妒菊應羞……


  結果就被那個仙槎「欽定」為世間詞篇第一了。


  道了謝,仙槎就被船主張夫子禮送出境了。張夫子笑著提醒此人,以後別再來了,夜航船不歡迎。不承想老舟子呸了一聲:「破地方,請我都不來。」


  一想到仙槎就糟心,鹿角少年趕緊轉移話題,說道:「那個話不多的女子武夫,一雙眼眸很出彩。」


  李夫人心不在焉,點點頭隨口道:「既然人的眼睛都裝得下日月,山上修道之士,山下凡夫俗子,怎麼就都容不下幾個眼前人。」


  主人傷感,鹿角少年就跟著傷感。


  主人生前最後在一個古稱臨安的異鄉落腳,卻始終不曾為那個山清水秀處寫過任何一篇詩詞。


  易安建安臨安,齊州青州杭州。


  文廟功德林這邊,訪客不斷,多不久留,只是與文聖閑聊幾句。


  柳七與好友曹組,玄空寺瞭然和尚,飛仙宮懷蔭,天隅洞天的一對道侶,扶搖洲劉蛻……


  中土五嶽山君,來了四個。除了穗山那尊大神,都來了。


  五湖水君更是聯袂而至,其中就有皎月湖李鄴侯,帶著婢女黃卷、扈從殺青,李鄴侯是一位止境武夫的英靈。


  李鄴侯給老秀才帶來幾壺自家酒釀,一看就是與老秀才很熟的關係,言笑無忌。


  老秀才每次接待訪客,身邊都會帶著陳平安。


  君倩是懶,左右是不適合做這種事情,悶葫蘆站那兒不說話,很容易給客人一種熱臉貼冷屁股的感覺。


  可是帶著關門弟子就不一樣了,待人接物,滴水不漏,該笑臉就笑臉,該開口就開口,與他這個先生打配合,天衣無縫。


  九嶷山的賀禮,是一盆凝聚水運的千年菖蒲,蒼翠欲滴,其中有幾片葉子上有水珠凝聚,搖搖欲墜。山君笑言,滴水時拿古硯、筆洗這類文房清供接水即可,拿來煉製水丹,或是送給蛟龍水仙之屬作為餌料,皆極佳。


  老秀才說「笑納了笑納了」,轉手就交給了陳平安,嘀嘀咕咕,與關門弟子說那九嶷山其實還有幾盆三千年的菖蒲,凝出的水滴了不得,得有拳頭大。陳平安就說先生這種道聽途說,不能信,按照書上記載,水滴至多銅錢大小。


  聽得九嶷山山神戰戰兢兢,擔心這對師徒明兒就去自家山頭打秋風。


  還有一位湖君送了幅字帖,上書「爛醉如」三字,水紋宣紙,依稀可見其中有蟲游弋,細微若絲線,字帖滿紙酒氣,清香撲鼻。


  那條被養在這幅名貴字帖中的蟲子,按照古書記載:南水有蟲名曰酒泥,在水則活,登岸出水則醉,能吐酒釀,少則盈碗,多輒滿缸。此物神異,極難捕捉,唯有一壺佳釀擱水中,酒為魚餌,壺作魚簍,方有百一機會,更難飼養,規矩極多。


  一幅名貴字帖擱放在桌上,諸君共欣賞,結果老秀才開口就問值幾個錢,問得那位湖君頭直疼。


  不過老秀才這邊也有些表示,早就備好了字帖、楹聯,來個客人,就送一份,當作回禮。


  加上陳平安對中土神洲的風土人情極為熟稔,如數家珍。作為晚輩,沒啥可送,與訪客們言語,唯有一份真誠而已。


  陳平安看得出來,每個得了先生回禮的客人都有意外之喜。


  意外分兩層,一是禮重,畢竟字帖、楹聯,都是貨真價實的文廟聖人手筆,尤其自家先生,聖字之前是個文,分量豈會不重。況且老秀才每個字都寫得極為認真,以至於湖君李鄴侯那邊,先前是婢女黃卷主動幫著主人接過字帖,結果一個踉蹌,手中字帖竟是差點掉在地上。還是陳平安第一時間彎腰接住了字帖,再笑著交給了那位名叫殺青的十境武夫。再者好像來功德林的所有客人大概都沒想到這個老秀才竟然真會回禮吧。


  煙支山的女子山君,名叫朱玉仙,道號古怪——苦菜。


  她來時身邊帶了邵元王朝的年輕劍修朱枚。雙方有結契的那層仙家機緣在。


  朱枚與陳平安久別重逢,笑呵呵的,她可沒有半點生疏,抱拳玩笑道:「小女子見過溫良恭儉讓的隱官大人啊。」


  陳平安笑道:「朱姑娘言重了。」


  老秀才撫須點頭道:「朱姑娘這番話說得好。仙霞朱氏,出了個朱姑娘,真是祖上燒高香了。」


  陳平安便鋪開紙筆,老秀才就臨時寫了首關於仙霞古道的詩篇送給朱枚。


  作為煙支山的道賀禮物,朱玉仙這位中土唯一的女子山君,除了拿出一隻裝滿十二盒珍稀胭脂、水粉的長條竹盒,還拿出了一隻摺紙的烏衣燕子。燕子身上凝聚有兩份濃郁文運和山川靈氣,可以放在宅子屋樑上邊,或是匾額後邊,家中就等同於多出一位香火小人。不過有個要求,就是擱放摺紙燕子的祖宅必須近山,百里之內有高山,有那一國正統山嶽更佳,不可是地處平原地帶或是大水之畔的屋舍。


  來功德林為老秀才慶賀恢復文廟神位的,畢竟還是少數,更多修士都已經陸陸續續離開文廟地界。


  比如墨家鉅子議事結束,就已經在去往劍氣長城的路上了,身邊有遊俠許弱跟隨。


  當許弱提起那個年輕隱官時,神色木然的墨家鉅子搖搖頭,不置一詞,顯然不願多聊此人。


  許弱知道緣由,是顧璨使然。因為身邊這位墨家鉅子曾經手刃嫡子,為大義滅親。所以不出意外的話,不殺顧璨的陳平安,以後與墨家數脈一直都會是井水不犯河水的關係。


  鐵樹山郭藕汀、流霞洲女仙蔥蒨等人在內,都不曾先行返回宗門一趟,就已動身起程。


  至於各大王朝君主、國師,都無須趕赴蠻荒戰場,但回去調兵遣將,號召山上修士,臨時打造適宜跨洲遠遊的渡船……都是事情。


  火龍真人在趕赴蠻荒天下之前來了趟功德林,與老秀才稱兄道弟,把臂言歡,相互勸酒不停,兩人都喝了個滿臉紅光的醉醺醺。


  火龍真人晃晃悠悠站起身,單獨拉上陳平安,兩人並肩而行。老真人打著酒嗝,笑著說道:「出名要趁早,是對的,是好事。世間好事,只怕個但是,這就要你自己多留心了,旁人的道理,老人的經驗之談,都不如你自己多加琢磨,來得牢靠。」


  陳平安點點頭:「晚輩會注意的。」


  火龍真人從袖子裡邊摸出兩套熹平石經抄本。


  看得陳平安佩服不已,做買賣一事,自己還是年少無知,道行淺了。


  火龍真人將兩套熹平手抄本遞給陳平安,笑道:「其中一套,到了趴地峰,你自己給山峰。另外這套,是貧道幫你買的,小子,既然是做生意,那麼臉皮薄了,不成。」


  陳平安點頭道:「受教了。」


  火龍真人輕聲道:「世道這才太平幾年,就又起風波了,貧道剛得到幾個消息,有個王朝皇帝在自家渡船上邊遇襲,國師和供奉在內,都受了點傷,兩個刺客是死士,註定又是一樁無頭無尾的山上懸案。天隅洞天那邊起了內亂,馮雪濤的青宮山,那個閉關思過的前任宗主暴斃了。邵元王朝舊國師晁朴那處山頭,作為他在別洲布局的老窩,也被折騰得不輕,傷亡慘重,祖師堂被人莫名其妙打殺了一通,揚長離去。百花福地和澹澹夫人那邊,被人謀劃得最是兇險,別看青鍾這個婆姨在咱們這邊好說話,手段不差,也極有嗅覺,她出手兇悍,明處暗處,都被她殺了個乾乾淨淨。」


  陳平安雙手籠袖,默不作聲,心算不已。


  這些大大小小的風波,就發生在文廟附近。


  明擺著是蠻荒天下和托月山對文廟的一個下馬威,看似是幾場毫無意義的意氣之爭,白白消耗掉那些原本埋藏極深的死間棋子,可其實事情沒這麼簡單。


  火龍真人拍了拍陳平安的肩膀,突然說道:「惜命不怯死,求生不毀節,平日里不逞匹夫之勇,關鍵時千萬人吾往矣,是為大丈夫。」


  陳平安說道:「不敢當。」


  老真人瞪眼道:「貧道是在說你嗎?」


  陳平安說道:「仰慕真人古風俠氣多年,晚輩一直學得不像。」


  老真人一拍陳平安腦袋,大笑道:「臭小子。」


  老秀才在遠處氣呼呼道:「嗎呢嗎呢?!」


  陳平安問道:「郁先生和少年袁胄那邊?」


  老真人笑道:「所以貧道會幫著玄密護道一程,做人不能只佔便宜。」


  火龍真人離去后,陳平安回到先生身邊。


  「與你說個不太中聽的重話,除了老頭子和禮聖,整個浩然天下,誰都不要覺得少了自己,天就會塌下來。」老秀才說道,「所以大可以等到養足精神了,再殺大賊巨寇也不遲。」


  陳平安點頭道:「明白了。」


  之後中土嬋娟洞天的洞主雋綉夫人也來拜訪文聖,她是位顏色常駐的女子,姿容如少女一般。身邊跟著一個名叫沉禧的廟祝姑娘,手持一把桃花紈扇,上邊繪有明月,寫有竹枝詞。


  老秀才這次偏偏拉上了左右,後者一頭霧水,不知先生用意所在。


  雋綉夫人與文聖老先生言語時,那位廟祝姑娘就看著那個當年一別就是百年不見的左先生。


  左右起先瞧見了那位姑娘的問詢眼神,還會點頭微笑,一次兩次過後,他就視而不見了。


  這個記不得名字的廟祝姑娘,既然思念崔瀺多年,先前百餘年間,怎麼不去寶瓶洲見上一見?

  南婆娑洲醇儒陳氏,當代家主陳淳化,除了拜會文聖,和陳平安也有交談,其中有聊到曾經遠遊求學的劉羨陽。


  老夫子伏勝依舊是來找陳平安的,是為了聊一聊寶瓶洲獅子園的柳清風。


  此外還有大源王朝崇玄署的國師楊清恐,藉此機會,與陳平安聊了些生意上的事情。


  至於雷公廟沛阿香,和女弟子柳歲余,再跟著個叫王赴愬的老武夫,就是奔著陳平安來的。沛阿香是因為裴錢的緣故,來與陳平安這個當裴錢師父的見一面,雙方約好了,以後雷公廟一脈弟子與落魄山相互間可以經常往來,問拳砥礪武道。


  至於王赴愬,起先是打算與這位年輕隱官問拳一場的,結果瞥見了那個端坐桌旁、單手持書的左右,想了想,還是算了。不著急。再說了,自己如果仗著歲數大,欺負個學拳沒幾年的年輕人,不像話,勝之不武。


  皚皚洲劉財神帶著妻兒登門拜訪,二話不說,從咫尺物當中取出一大堆禮物,在那石桌上堆積成山。不夠含蓄?面子上會不會不好看?錢有什麼不好看的。


  而且走的時候,這對天底下最有錢的夫妻,好像忘記拿走那件不起眼的咫尺物了。


  劉幽州見著了年輕隱官,笑臉燦爛,直呼名字。


  陳平安笑著點頭,然後起身抱拳,與這一家三口道謝。陳平安神色肅然道:「為劍氣長城謝過劉家,以後但有差遣,只需飛劍傳信落魄山,陳平安一定立即趕赴皚皚洲。」


  倒懸山一座猿蹂府,是劉氏主動給的劍氣長城。不光如此,許多倒懸山隱蔽的產業,錢與物,都一併交給了避暑行宮。


  劉聚寶站起身,笑著抱拳還禮道:「隱官大人言重了,劉氏不會如此作為,有些事情,不是買賣。只希望隱官以後路過皚皚洲時,一定要去我們家中做客。」


  然後陳平安說了一句讓老秀才和劉聚寶都倍感意外的話。


  「晚輩能不能與劉氏,求個不記名的客卿噹噹?」


  劉聚寶愣了愣,沒有廢話半句,爽朗大笑道:「那就這麼說定了!」


  左右看了眼小師弟。


  知道原因。


  劍氣長城,有兩位來自皚皚洲的劍仙——李定、張稍。他們對家鄉十分不喜,但是到最後,依舊是以皚皚洲劍修的身份赴死。


  諸子百家當中,不少祖師爺能來的都來了。畢竟與一般大修士身份不同,他們算是「混官場」的,都需要看文廟的眼色行事。


  兵家兩位祖師率先拜訪,姜老祖身邊站著許白,許白看著遠處那個紅衣女子。


  商家那位祖師爺范先生則是最後一個登門拜訪,與陳平安聊天,反而要比跟老秀才敘舊更多,其中就聊到了北俱蘆洲的彩雀府法袍一事。聽范先生說要「厚著臉皮分一杯羹」,陳平安當然歡迎至極,拿出了三成。打算自己拿出兩成,再與彩雀府孫清、武峮商量,爭取那邊也願意分出一成。老秀才覺得這位范先生,該他有錢。


  那幾位聖人府的當代家主,以及寶瓶洲雲林姜氏在內的幾個家主,也都來了功德林。


  老秀才其實原本打算少說話的,總拿自己的道理煩人,一次兩次的還好,說多了,容易惹人厭。


  可是面對那幾個聖人府後裔,老秀才終究還是沒忍住,又與他們以心聲各自絮叨了一番,誇獎自然是有的,還不少,做得好的,吝嗇這個做什麼。但也很不客氣,罵了兩人幾句。至於他們聽不聽得進去,能真心聽進去幾分,就不管了。


  只是這般待客,就耗去兩天光陰。


  終於有了份難得的清凈時分,古樹參天,下邊有座涼亭,亭內石桌上刻有棋盤。


  李寶瓶與師伯君倩下棋,左右和李槐在旁觀戰,那個小精怪就坐在長椅上看書,師父下棋又看不懂,可是書上文字都認識。


  老秀才帶著陳平安在涼亭外散步,笑道:「迎來送往,是很麻煩,可是千萬別嫌麻煩,裡邊都是學問,豎起耳朵,仔細聽著別人說了什麼,再想一想對方話里藏著什麼,尤其是對方為什麼會說某句話,多想想,就是學問……」


  陳平安笑道:「到門,到了自家門。」


  老秀才點點頭:「與你說這個,好像多餘了。嗯,你那酒鋪生意就很好,讀書人都能跟生意人搶錢,還能掙著錢,豈會是怕麻煩的人呢。你打小就是個不怕麻煩的……對了,下次開門,去了五彩天下,那座小酒鋪,可別關了,生意好壞,都不能關嘍。」


  有句話沒說出口,窮人家的孩子早當家,可能是世道和生活,由不得那個孩子、後來的少年怕麻煩。


  陳平安點點頭,然後笑道:「我只是二掌柜,大掌柜是疊嶂姑娘。」


  然後再與先生聊了聊疊嶂與那位儒家君子的事情。


  老秀才聽得聚精會神,聊這個,倍精神。畢竟自家文脈,奇了怪哉,如果不是這個關門弟子「別開生面」,那就全是光棍啊。


  回了涼亭裡邊,老秀才雙手負後轉圈圈,偶爾幫著君倩指點一二。


  陳平安與那個小精怪坐在一起,不知為何,這個論輩分是自己師侄的小傢伙好像有些緊張。


  君倩師兄的開山大弟子,真名鄭佑,只是妖族修士,真名一事至關重要,所以鄭佑在他師父的提醒下,前不久剛給自己取了個名字,叫鄭又乾,說是那本讓自己走上修行路的仙家秘籍裡邊,按照序文,學問都出自乾卦,而且編書的那位仙師,就姓鄭。既然學了仙家術法,就是承襲仙師的恩惠,是冥冥之中得了那位前輩的庇護保佑,所以小精怪就鄭重其事給自己取名鄭又乾了。


  再說了,不談真名,只說行走江湖的那個化名,諧音多好,「真有錢」呢。


  以後只要有錢了,一定要回家鄉,為那個姓鄭的仙師好好修墓立碑。


  陳平安聽君倩師兄說,這個小傢伙喜歡讀書識字,還是個小暴脾氣。


  鄭又乾來自桐葉洲的羽化福地。在那處福地,如果有練氣士結金丹,就可以「羽化飛升」,曾經屬於一座「上宗仙班」典型經營不善的下等福地。因為宗門底蘊不夠,將羽化福地提升為中等品秩,實在有心無力,一旦勉強行事,很容易連累宗門被拖垮,為他人作嫁衣裳。


  鄭又乾顫聲道:「隱官大人。」


  陳平安笑道:「喊小師叔好了。」


  鄭又乾雙手握拳,手心滿是汗水,綳著臉點頭道:「好的,隱官小師叔。」


  陳平安越發奇怪,也有些擔心,就立即以心聲詢問:「君倩師兄,是我承載大妖真名的緣故,所以鄭又乾很怕我?」


  劉十六搖頭笑道:「不是,你現在收斂得不錯,以鄭又乾如今的修為,根本察覺不到。只是這孩子膽子天生就小,先前我帶著他遊歷蠻荒天下,在那邊聽說了不少關於你的事迹,什麼南綬臣北隱官,出劍陰險,殺妖如麻,只要逮著個妖族修士,不是當頭劈砍,就是攔腰斬斷,還有什麼在戰場上最喜歡將對手生吞活剝了……鄭又乾一聽說你就是那位隱官,最後見了劍氣長城遺址,就更怕你了。嘴上說著很仰慕你這個小師叔,反正真與你見了面,就是這個樣子了。差不多就是你……見著左右的心情吧。」


  陳平安笑道:「我又不怕左師兄。」


  左右聽到了劉十六的心聲「捎話」,點頭道:「仗著先生在,確實從不怕我。」


  陳平安無奈道:「君倩師兄,不合適了。」


  劉十六笑呵呵道:「我又沒跟先生告狀。」


  陳平安轉頭說道:「又乾,小師叔手邊暫時沒有特別合適的見面禮,以後補上。」


  鄭又乾低頭,使勁擺手道:「不用不用。」


  到了文廟這邊,先前被師父安置在一座仙家客棧裡邊,鬧哄哄的,都是關於這個小師叔的傳聞。


  青衫劍仙,見人就揍,打架賊猛,脾氣可差了。


  小師叔那脾氣,憑良心講,真的好像跟爆竹差不多。一言不合,就要拿個裝滿爆竹的大籮筐,往人頭上一悶,噼里啪啦的,誰吃得消?


  陳平安笑道:「又乾,你是不是在外邊聽了些關於小師叔的不實傳聞?」


  小傢伙低下頭后,就沒再抬起,只是其間迅速轉過頭,擦了擦汗水而已。


  這會兒聽見了小師叔的問話,他笑容尷尬萬分,撒謊肯定不行,可要不說謊,難道直說啊,一邊撓頭,一邊順勢擦汗。


  左右笑道:「這個師叔當得很威風啊。」


  老秀才一巴掌拍在左右腦袋上:「觀棋不語真君子,難怪你只有個賢人頭銜,看看李槐,才多大歲數,就是賢人了!」


  李槐如遭雷擊,只覺得禍從天降:「啥?!」


  老秀才笑呵呵道:「瞧瞧我這記性,都忘了跟你說了。李槐啊,你這會兒是儒家賢人了,放心,咱們文聖一脈,可沒托關係走後門,是文廟幾個教主,加上幾位學宮祭酒、司業,一起合計商議出來的結果。再接再厲,爭取過兩年,就掙個君子,以後左師伯再瞧見你,還不得跟你請教學問?」


  李槐急得滿頭汗水,抓耳撓腮道:「不能夠啊!」


  左右點點頭,這孩子很虛心。至於治學成就高低,只要有此心態,就不用著急。


  李槐急匆匆道:「祖師爺,文廟可不能這麼胡來啊,寶瓶都還不是賢人呢,憑啥我是啊。」


  老秀才笑眯眯道:「你小子有大功勞嘛。」


  都顧不得有什麼狗屁功勞了,李槐脫口而出道:「那我就不要功勞了,讓文廟那邊別給我啥賢人,行不行?祖師爺爺,求你了,幫忙說道說道,不然我就躲功德林這兒不走了啊。」


  老秀才一臉驚訝道:「李槐,可以,年紀輕輕,頗大志氣,都打算跟文廟直接要個君子啦?沒問題,我一開始就是這麼覺得的,給個賢人,小家子氣,給君子,我看成。」


  李槐都快要瘋了,下意識轉頭望向陳平安:「咋辦?!」


  我好好讀個書,給我個賢人做啥。這要回了山崖書院,還不得每天在口水缸里鳧水過日子?


  李槐又不傻,偌大個寶瓶洲,儒家正統書院才幾座,賢人又能多到哪裡去?


  陳平安笑道:「咋辦?還能怎麼辦,已經當了賢人,又推不掉的樣子,就躲起來好好讀書。真要擔心怕事,就與文廟和書院再打個商量,幫著提醒山崖書院那邊,除了幾個正副山長,此事不要外傳了。給了賢人又收回,文廟不會答應的,你當是兒戲呢。但是幫你在書院保密,這件事其實不難。」


  李槐想了想,有道理啊。


  嘿,既不會樹大招風被人笑話,好像還能白得一個賢人頭銜,又能私底下在裴錢這個盟主那邊好好顯擺,說不定自己這個座椅雷打不動好多年的小舵主,就能陞官了。


  看來是好事啊。


  劉十六笑了笑。看來這個小師弟,確實擅長對付人心上邊的瑣碎事。


  劉十六瞥了眼左右。左右懶得理睬,這點小事,陳平安如果都沒辦法解決,當什麼小師弟,還有臉皮當別人的小師叔?


  李槐看著陳平安,沒有當自己的姐夫,怪可惜的。


  陳平安猜出了李槐的心思,罵道:「滾。」


  鄭又乾可憐巴巴望向自己師父,敬重小師叔歸敬重,可是小師叔脾氣真的差,自己坐這兒,渾身不得勁,膽子大不起來。


  這天暮色里,陳平安獨自一人籠袖坐在台階上,看著風吹起地上的落葉。


  因為獨處,就有些思緒紛亂。


  世道如此,你想如何,你能如何,你該如何。


  自律,自省,自求,自由。


  多讀古書開眼界,少管閑事養精神。


  那些人生意外就像一場突如其來的滂沱大雨,強者手中有傘,弱者兩手空空。強者撐傘而行,要為這個世界遮風擋雨,片刻也好。


  李槐偷偷摸摸來到這邊,坐在陳平安身邊,遞出兩本微皺的冊子,不厚。


  陳平安翻開一看,裡邊寫滿了李槐記錄下來的問題,大大小小的讀書疑惑、治學疑難。有些被塗抹掉了,更多則留著。


  李槐有些難為情,小聲說道:「很多問題,都會問朋友,問夫子。有些聽人一說,明白了,有些聽了答案,也還是沒明白,又不好意思翻來覆去問,又怕忘了,就寫上邊了,一開始覺得很快就能見著你,沒想到這麼久才遇到,這不就都有兩本冊子了。」


  陳平安收入袖中:「我先收下,慢慢看,給些我的答案,不一定都對。回頭跟那本符書一起還給你。」


  李槐急眼了,漲紅了臉:「別啊,隨便翻,隨便看,陳平安,你別這麼正兒八經的。」


  陳平安笑道:「你寫這些,也沒隨便啊。」


  李槐無奈道:「咱倆的學問多少,能一樣嗎?我讀書真不行。我想不明白的問題,你還不是看一眼扯幾句的小事?」


  如果不是陳平安,李槐就會一直藏著這兩本冊子。


  陳平安拍了拍李槐的肩膀,笑道:「你那姐夫,我見過了,人不錯的。」


  李槐咧嘴一笑:「終究是我的姐夫嘛。」


  這天夜色里,老秀才拉著三個學生一起喝著小酒兒,夜風清涼,人心溫暖。


  左右望向遠處。


  一襲白衣的曹慈手持一把竹黃劍鞘單獨來到功德林,拜訪陳平安。


  老秀才捏著下巴:「如果要打架,就難了。」


  若是裴杯來了,那就根本不是個事兒。


  老秀才就會拿出看家本領,以理服人,以德服人了。讀書人只吵吵,絕不動手,何況對方還是個娘們。


  左右說道:「既然不是裴杯,如果被問拳,你就自己挨著。」


  陳平安點點頭:「我一個人去。」


  陳平安摘下背後長劍,放在桌上,去見曹慈。


  劍氣長城的兩位少年,問拳三場過後,一別多年,各奔前程,終於在今夜重逢。


  天下武學對半分,白衣曹慈青衫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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