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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96章 青白之爭

  第296章 青白之爭

  見著了曹慈,陳平安抱拳笑道:「在大端京城那邊,你願意為裴錢教拳四場,在此謝過。」


  曹慈笑著點頭,坦然接受這位年輕隱官的道謝,早年面對裴錢的接連四場問拳,曹慈每次出拳都極有學問,如此教拳,可謂用心,既然事實如此,就沒什麼不好承認的。再說了,在裴錢氣勢最盛、拳意最高、拳招最新的第三場問拳中,曹慈還挨了她兩拳,而且都在面門上,被陳平安道謝一句,怎麼看都還是自己虧了。至於連輸三場之後的最後一場問拳,那個年紀不大的女子武夫,有點逞強的意思,遞出很多東拼西湊的拳招,打得很有點江湖把式。


  眼前曹慈,一襲白衣,纖塵不染。


  陳平安少年時在城頭遇到曹慈,只是覺得這位同齡人身穿雪白長袍,姿容俊美,好似神仙中人,高不可攀,遠不可及。如今再看,陳平安一眼就看出了門道,曹慈身上這件長袍是件仙兵品秩的仙家法袍,按照避暑行宮檔案記錄的隱晦條目,大端王朝的開國皇帝,福緣深厚,曾經擁有過一件名為「大雪」的法袍,極為玄妙,地仙修士穿在身上,如聖人坐鎮小天地,同時還可以拿來羈押、折磨淪為階下囚的八境、九境武學宗師,再桀驁不馴的武夫,身陷其中,也會四肢僵硬,肌膚皸裂,神魂飽受煎熬,如層層大雪壓梧桐,筋骨如樹枝折斷,如有折柴聲。如果沒有意外,就是曹慈身上這件了。


  穿法袍這種事情,陳平安再熟悉不過,法袍品秩和武夫境界越高,身穿法袍就顯得越雞肋,甚至會反過來壓勝武夫體魄。


  說不定早年就是裴杯有意為之,讓曹慈無論清醒與睡覺,時時刻刻都在練拳,沒有一刻停歇。


  習武資質,練拳天賦,曹慈本就已經高到不能再高。


  而在曹慈眼中,眼前這一襲青衫,如今既是止境武夫,同時還是位玉璞境劍修,可好像還是當年老樣子的那個陳平安。


  不過今夜曹慈造訪功德林,好像沒有立即出拳的意思。還是說在等某個「一言不合」的機會?比如敘舊過後,不小心聊到了師兄馬癯仙的跌境,聊到了劍鞘珍貴、師命難違?同樣一個道理,陳平安在竹林那邊可以講,曹慈來了功德林,也可以再講一遍?

  不管如何,陳平安當下就只是笑,好像見著了一個鼻青臉腫的曹慈。


  在大端京城城頭上,與曹慈問拳四場皆輸,裴錢在雲窟福地見著師父陳平安后就直說了。只是不知為何,曹慈被她打了兩拳,裴錢反而隻字未提,可能是覺得輸拳四場,遞拳百千,只是打了曹慈兩拳,要是還有臉說,估計到了師父這邊,能把栗暴吃飽?

  曹慈好奇問道:「笑什麼?因為收了個好徒弟?」


  可能是機緣未到,曹慈自己至今還沒有收徒的打算。


  陳平安正色道:「沒什麼,練拳一事,曹慈無敵,這個我認,至於為人教拳一事,就差火候了,換成我,不會挨兩拳之多。」


  這種話,也就陳平安能說得如此心安理得。


  當年從北俱蘆洲遊歷返鄉,在竹樓二樓,信心滿滿的陳平安生平第一次要好好為裴錢喂拳,結果一拳就倒地了,確實沒有兩拳。


  劉十六現身,雙臂環胸,背靠大樹,笑望向兩位純粹武夫。


  挺有意思的,問拳雙方,兩個已經站在天下武道之巔的年輕人,誰都沒有半點殺氣,就好像只是兩位多年好友重逢敘舊。


  不過可以確定,只要一方決意出拳,那麼誰都不會含糊,而且一定可以打得很好看。甚至君倩會覺得,這兩個一旦問拳,有機會打得比張條霞問拳裴杯更好看。


  劉十六還是第一次見到曹慈,確實出彩。只說相貌,小師弟就比不過啊。


  擔心那個曹慈誤會,劉十六擺擺手:「我不是來偏袒陳平安的,就是單純想看你們打一架。」


  拳法一事,劉十六天生就會,只是這輩子始終沒有太過用心演武練拳。


  曹慈抱拳道:「大端武夫曹慈,見過劉先生。」


  劉十六點頭致意,然後笑道:「算了,我還是走好了。不過我已經與熹平先生打過招呼,你們如果想要問拳,不用計較功德林這邊的折損,熹平先生自有手段恢復原貌。」


  劉十六離開此地。怎麼看,劉十六都像是在攛掇著曹慈揍陳平安一頓,這個師兄,當得真是不走尋常路。


  曹慈說道:「師父已經動身趕往黥跡歸墟渡口,只將劍鞘留給了我。」


  銜接兩座天下的四處歸墟,在被阿良調侃為水神押鏢的遠渡之前,各有聖賢、修士和劍修會先行起程,去往蠻荒天下,比如兩位文廟副教主和三大學宮祭酒,就已經去往天目渡口,於玄哪怕需要合道星河,依舊會在天幕處盯著那座神鄉渡口,而火龍真人離開功德林后,其實就已經趕赴神鄉,至於裴杯,去的就是那處黥跡渡口,此外蘇子、柳七聯袂遠遊日墜渡口。


  浩然天下的頂尖戰力,一個不落,都會陸續現身蠻荒未來戰場的第一線。


  受傷極重的馬癯仙,已經被師妹竇粉霞護送回了大端王朝,廖青靄則在等待小師弟曹慈,之後就一同趕赴蠻荒。


  陳平安看著那把竹黃劍鞘,雙手籠袖笑眯眯道:「我查過許多檔案,有關於大端王朝的山水秘聞,也問過宋前輩和鄰近劍水山莊的山神,現在想聽聽你的說法,說不定是我錯了。」


  宋前輩佩劍名屹然,搜遍古書,才從古籍殘篇上找到了「礪光裂五嶽,劍氣斬大瀆」的記載,只是宋前輩始終未能找出關於劍鞘的根腳。早年因緣際會之下,打開深潭砥柱石墩的機關,得到古劍屹然時,竹黃劍鞘就已經是那把古劍的劍室。陳平安詢問過那位山神關於那處深潭的玄機,之後再考究過裴杯的年齡,最終得出的結論,就是陳平安問拳馬癯仙的第二個理由。只要確定劍鞘在劍水山莊深潭中秘不現世的「年齡」,大過大端王朝國師裴杯擁有古劍的歲月,就足夠了。


  曹慈搖頭說道:「劍與竹鞘分開多年,其實談不上誰是主人。師父得劍時,本就沒有劍鞘。只是長劍無鞘,始終有些遺憾。所以當年師父讓大師兄去寶瓶洲,憑藉占星術的結果,一路依循蛛絲馬跡,終於被師兄找到了這把竹制劍鞘。」


  裴杯佩劍,是一把遠古名劍青神。


  此劍成名太早,加上沉寂太久,在後世就變得寂寂無名,直到被裴杯找到。


  曹慈提了提手中劍鞘,說道:「師父與師兄說了,是買,如果持有竹鞘之人不願意賣,也就算了,不必強求。」


  他的師父裴杯,這位大端王朝的國師、浩然天下的女子武神,從小就沉默寡言,被同齡人稱呼為木頭人。經歷坎坷,年少習武之後,喜歡偷偷喝酒,比較貪杯。昔年木頭人少女,習武練拳第一天,就想要與很多事情說個「不」字。


  陳平安點頭道:「我相信這就是真相。」


  曹慈繼續說道:「但是師兄自作主張,才有了當年寶瓶洲的那場強買強賣。師兄是沙場武將出身,年少投軍,領著大端王朝最精銳的一支邊軍,控萬里地,鎮守邊陲。戎馬生涯三十餘年,馬癯仙早就看淡了生死,自己的,別人的,袍澤的,敵人的。」


  說到這裡,曹慈停頓片刻,笑道:「我不是幫誰辯解什麼,只是有些事情,得與你說明白了。」


  陳平安點點頭,說道:「是得這麼講道理。」


  只有心平氣和,才能真正講理。


  曹慈說道:「師兄在竹林那邊輸了拳,還跌境,這件事上,他很理解,不過只是覺得自己拳不如人,沒覺得他在竹鞘一事上就錯了。我勸了兩句,師兄不愛聽。拳是自家拳,事是自家事,恩怨自了,生死自負。我這個當師弟的,就不多說什麼了。所以我猜以後師兄還會與你問拳。」


  陳平安笑道:「真喜歡問拳,隨便他問幾場。」


  總不能攔著那個馬癯仙問幾場輸幾場,馬癯仙這輩子只會一輸再輸,輸得他最後老老實實去當個統兵打仗的沙場武將。


  不過陳平安又說道:「至於廖前輩的問拳,我會另外計較,就只是純粹武夫之間的切磋。」


  曹慈笑道:「這種事情,我當然信得過你。」


  不然曹慈今晚何必如此麻煩,登門拜訪,找到陳平安,出拳就是了。


  曹慈將手中劍鞘輕輕拋給陳平安。


  陳平安伸手出袖,接過劍鞘,微笑道:「果然,曹慈還是曹慈。」


  是個純粹武夫,卻要比山中修道之人更有仙氣。


  曹慈說道:「我已經是歸真境,你暫時還是氣盛,那就先不打,等你到了歸真再說。」


  陳平安說道:「等我歸真,你該不會又已經『神到』?」


  曹慈微笑道:「那我總不能就這麼等你吧。」


  陳平安想了想:「等我遊歷中土神洲,不管我們是否差了境界,到時候都要找你問拳。」


  說到這裡,陳平安立即改口道:「可能還是在劍氣長城那邊?」


  按照曹慈的性情,肯定會去蠻荒天下,說不定都不會留在黥跡渡口,而是選擇獨自遊歷蠻荒,深入腹地。


  曹慈點頭道:「那就約在城頭,還是老地方?」


  陳平安笑道:「沒問題。」


  雖然不會立即重返劍氣長城,但是之前在城頭上眼巴巴看了蠻荒天下將近二十年,看得老子眼睛發澀,那麼總是要走一遭的。


  皚皚洲劉氏財神爺,曾經設了個關於曹慈的不輸局,坐莊時限長達五百年。


  消息靈通的山巔明眼人一個個都心裡有數,劉聚寶的這個奇怪賭局,其實就是為兩個年紀輕輕的同齡人設置的,跟整個浩然天下的其餘武夫關係不大。


  更古怪的是,兩個砸錢押注最多的,竟然都是押注曹慈無法不輸拳。其中一個是出了名出門不帶錢的火龍真人,此外還有個藏頭藏尾不知身份。


  涼亭那邊,老秀才抬了抬袖子,一手拈棋子,一手捻須問道:「是不是打不起來了?」


  劉十六笑道:「不一定。」


  左右說道:「一定會打。」


  被老秀才拉來下棋的經生熹平提醒道:「打不打我不管,你把那兩枚棋子放回桌上。」


  你摸魚也就罷了,一摸就摸走棋局上關鍵的兩枚棋子。


  老秀才怒道:「以前我沒有恢復文廟身份,都能摸一枚,如今多摸一枚,怎麼你了嗎?讀書人吃不得半點虧,咋個行嘛。」


  熹平指了指棋局:「拿走,有臉就再拿幾枚。」


  老秀才一愣,忙不迭從棋盤上提子多枚:「嘿,天底下竟有這樣的請求,奇了怪哉,只好違背良心,滿足你!」


  熹平不再下棋,而是將手中所拈棋子放回棋盒。


  老秀才看著棋局,將手中多枚棋子一一放回,復原棋盤,然後感慨道:「不承想在棋盤上贏了熹平,傳出去誰敢信哪。」


  熹平笑呵呵道:「怎麼不說以前是關門弟子不在身邊,一直隱藏了七八成棋力。」


  遠處對峙雙方。


  陳平安手持劍鞘:「送送你?」


  曹慈搖頭道:「不用。」


  兩人幾乎同時轉身,一個返回涼亭,去與先生師兄碰頭,一個準備走出功德林,去跟師姐見面。兩位已經登頂武道的止境武夫,還會百尺竿頭更進一步,背對而走,都腳步緩緩,氣定神閑,十分從容。


  一個想著,替師父、師兄都與陳平安講完了道理,好像就自己沒什麼事情,來功德林散步?小有遺憾。


  一個想著,江湖裡魚龍混雜,有闖江湖的人,跑江湖的人,混江湖的人。有的人身在江湖,卻永遠不會是江湖人。


  白衣曹慈,想著那個不輸賭局,身後那個年輕隱官,聽說最會坐莊掙錢,有無押注?


  青衫陳平安,想著自己連輸三場,弟子後來又輸四場,怎麼想怎麼不對勁啊。


  一個想著自己,這輩子好像一直都是被問拳,自己卻極少有主動與他人問拳的念頭,今兒月明星稀,天地寂靜,好像適宜與人切磋。


  一個沒來由想起,二樓老人教拳招先教拳理,說學成拳,遞拳之後,要教天下武夫只覺得蒼天在上。出拳大意思所在,就是身前無人。當下自己這麼走著,當然是身前無人,可只要轉頭,不就身前有人了?


  曹慈覺得就這麼走了,總歸差了點意思。


  陳平安覺得時隔多年,錯過曹慈不像話。


  於是兩人同時停步。


  曹慈站在原地,伸出手,雙指扯住身上那件雪白長袍的袖口,穿這件法袍再遞拳,會不夠快。


  陳平安將手中劍鞘拋向了涼亭那邊,讓君倩師兄代為保管,停步后卷了捲袖子。


  曹慈轉過頭,笑問道:「切磋一場,點到即止?」


  陳平安同樣轉過頭:「你年紀大,拳高些,你說了算?」


  下一刻,原地都已不見兩人身影,各自傾力遞出第一拳。


  整座陣法禁制足可鎮壓一位十四境修士的功德林,如有山嶽離地,被仙人拎起再砸入湖中,氣機漣漪之激蕩,以兩位年輕武夫為圓心,方圓百丈之內的參天古樹悉數斷折崩碎。


  浩然天下的光陰長河,會自行繞過一座功德林,此間被至聖先師早年截取了一段流水,拘押在功德林之內,任由經生熹平掌控。


  經生熹平站在涼亭外的台階上,抖了抖袖子,施展神通,使得光陰長河倒流,曹慈和陳平安雙方拳罡如瀑,帶來的折損,瞬間恢復原貌。


  若是等到雙方打完了,再倒流光陰長河,就連熹平都不敢確定,這座功德林會與先前絲毫不差。


  左右則稍稍解禁修為,一身劍氣流瀉,剛好護住涼亭,遮擋那份遮天蔽日的洶湧拳意。


  曹慈背靠一棵參天古木,身後古柏輕輕搖晃,他伸手拍了拍胸口印痕,曹慈依舊是白衣,只不過將那件仙兵法袍收入袖中。


  遠處陳平安站在一座白玉橋欄杆上,額頭處微紅。


  兩人之間,原本出現了一條深達數丈的溝壑,只是被經生熹平以術法抹平了。


  陳平安腳尖一點,身形倏忽不見,既然有人幫忙收拾爛攤子,那就無所謂禮數不禮數了,事後再與熹平先生賠罪不遲。


  腳下一座白玉橋,剎那之間化作齏粉,僅僅是一腳輕輕踩踏,拳意沉重,就下沉極深,地底下傳來陣陣悶雷。


  陳平安雖然拳在下風,但是兩人差距遠遠沒有當年在劍氣長城那麼大。所以先前一拳,自己吃虧更多,卻絕對再不會連曹慈的衣角都沾不到邊。


  原本是要拳戳曹慈脖頸處的一招,由於先挨了曹慈當頭一拳,距離被稍稍拉開,陳平安腦袋後仰幾分,再一拳作掌,順勢往下打在對方心口處。


  若是換成馬癯仙之流,挨這麼一下,至少得躺床上去,數月說不出一個字。


  曹慈早就知道陳平安很能扛,體魄堅韌異常,在那劍氣長城,練拳極狠,路數太野,不過陳平安方才額頭挨了結實一拳,渾然無事,還是讓曹慈有些意外。


  雙方皆身若長虹,隨便跨出一步,就如同山上仙人縮地山河,各自單憑一口純粹真氣,在功德林之內穿梭不定,要麼各自錯開對方拳招,要麼以拳換拳,絕無一方拳中對手、一方拳頭落空的可能。


  不過陳平安的神人擂鼓式確實未能拳意銜接,其間曹慈雙指併攏,在陳平安遞出擂鼓「第二拳」之前,竟然就已經將身上殘餘拳意抹掉。


  比起郁狷夫當年竭力打斷神人擂鼓式的連貫拳意,曹慈確實要輕描淡寫太多。


  曹慈側過頭,依舊被一拳橫掃,打在太陽穴上,曹慈腦袋晃蕩幾下,腳步穩固,只是整個人橫移出去幾步。


  陳平安被曹慈雙拳砸在胸口,看似雙手同時遞拳,卻是截然不同的兩種拳意,使得陳平安不但雙腳離地,瞬間倒飛出去十數丈,人身小天地更好似被劍修一劍攔腰斬開,武夫體魄還好說,受傷不重,陳平安自有手段卸去那兩拳的大半勁道,只是修士的氣府靈氣卻是隨之洶湧跌宕,不算輕鬆。


  曹慈趁勢前掠,一手下按,要按住陳平安頭顱。


  天地間,又有數個白衣曹慈,一一在別處現身,未卜先知,各有出拳。結果陳平安就像同時挨了曹慈的先後六拳。


  不是躲過第一拳,而是曹慈最後一腿橫掃腰部,剛好被陳平安躲過了。


  曹慈收拳時,立即換上一口純粹真氣,雙膝微屈,消失無蹤。


  陳平安飄蕩向那處涼亭,手掌一拍亭脊,身形一個旋轉,落在更遠處,卻沒有落地,其間同樣換了口真氣,身形消散在半空。


  兩人互換一拳。方圓三里之地,雙方拳意崩散流逝,拳罡雄渾無匹,如江河滔滔,如同百萬條縱橫交錯的細密劍氣充斥空中,以至於經生熹平一時間都不好逆轉光陰。


  陳平安站在一條河岸邊,抬起手背抹去嘴角血跡。


  曹慈站在河面上,一條河水,漩渦無數,皆是被紊亂拳罡撕扯而起。


  陳平安笑問道:「拳招有無名字?」


  曹慈點點頭:「曇花。」


  陳平安抬了抬下巴:「鼻血擦一擦,就咱們倆,講究個什麼,多學學我。」


  什麼曇花,曇花一現?這名字真不如何,取名字這種事情,也得學學我。


  曹慈微笑道:「那你強行咽下一大口淤血算什麼?」


  陳平安突然緊皺眉頭。


  體內小天地,毫無徵兆地出現了山河震動的不妙異象,這才是曇花此拳的精髓所在?與那劍修飛劍一穿而過之後的難纏劍氣差不多?


  河上已經不見白衣,只聽曹慈笑言一句:「這一拳,暫名流水。」


  下一刻,陳平安竟是被一拳打出了功德林,摔在了文廟廣場那邊。


  倒是沒有一路翻滾,陳平安手肘一抵地面,身形倒轉,一襲青衫飄然落地。


  曹慈一步跨出功德林禁制,來到文廟之外:「陳平安,到現在還穿著法袍,就這麼不計較毫釐之差?想要故意挨拳,讓我幫忙砥礪體魄,這沒問題,只是連勝負都如此不在意?」


  曹慈眯起眼:「我覺得你還沒到這個時候。」


  陳平安笑道:「你想岔了,我是覺得你今夜來歸還劍鞘,不挨你幾拳,心裡邊過意不去。」


  話是這麼說。估計曹慈不會相信,其實陳平安都覺得這個理由自己都不信。


  可事實上,陳平安確實有個難言之隱。


  因為承載妖族真名一事,自家體魄玄之又玄,陳平安很容易心境不穩,加上先前那個從天外重返托月山的十四境老傢伙為老不尊,狠狠陰了他一把,所以陳平安一旦放開手腳,傾力出手,與曹慈往死里打這一場架,拳腳會順勢扯動道心,自然而然,就會殺心四起,若是與人捉對廝殺分生死,毫無問題,可與曹慈問拳,卻是切磋,就會不妥。


  曹慈有些恍然,猜到了些事情,就打算收手。問拳已經無意義,更沒意思。


  陳平安長出一口氣,問道:「你自創了多少拳招?」


  曹慈說道:「不到三十。」


  陳平安點頭道:「有點少。」


  曹慈問道:「看樣子,你接下來出拳,能更認真幾分?」


  陳平安臨時找了個法子壓制修士心境,神采奕奕點頭道:「不過事先說好,別不小心打死我,此外你都隨意,拳招再多,出拳再重,都沒事。」


  曹慈第一次遞拳之前,正兒八經拉開一個拳架。白衣一振,大袖微搖,拳意內斂到了極致。


  但是文廟四周,天地靈氣竟是開始自動退散。


  曹慈微笑道:「此拳名為龍走瀆,不輕。」


  陳平安說道:「接拳而已。」


  涼亭那邊,熹平神色無奈,與劉十六說道:「君倩,你之前可沒說他們要離開功德林,一路打到文廟那邊去。」


  一直看著小師弟問拳過程的左右笑道:「熹平先生能者多勞,問題不大。」


  方才劉十六說了件事,如果不談拳招深淺、拳意高低,只說體魄,還是小師弟更勝一籌。


  結果老秀才一巴掌一個:「小師弟給人打了,你們還笑?!」


  劉十六笑道:「也不是誰都能讓曹慈放開手腳出拳的。」


  曹慈先前撤掉了身上那件法袍,就是證明。這意味著曹慈都有了點勝負心。


  老秀才說道:「說實話,浩然有曹慈是幸事。」


  虧得有個曹慈在前邊,那麼關門弟子陳平安在武道一途,就會走得格外堅定。


  而且曹慈這麼個孩子,走得越高,不管怎麼個高法,老秀才這些老人看在眼中,都覺得是好事。


  老秀才當然會對陳平安這個關門弟子寄予厚望,多大的希望都不過分,但是陳平安與人相爭,不管是道理,還是武學,總不能想著站在陳平安對面的對方就錯了,或是低了,而是要對方對、更高,學生陳平安就一步步腳踏實地,隨之更對、更高,這才是老秀才心底對陳平安的真正期望。


  天下大道,終究不是那種必須分輸贏的市井吵架。


  條條大道之上,行走之人、講理之人,其實就是真正的修道之人。


  道理越講越爭越分明,拳腳越磨越練越穩重,道心越砥礪越光明。


  熹平點頭道:「只要陳平安能夠一直跟上曹慈,哪怕被拉開半個身形,就不是問題,還有機會。」


  雙方如今只差半步。


  別看今夜問拳陳平安挨拳頗多,其實勝負並不算懸殊,一來陳平安的武學境界底子本就是被一路打出來的,再者既然只為分勝負,不求分生死,所以這場問拳,對雙方而言,出拳傾力,但是殺心不足,都還談不上真正的酣暢淋漓,目中無人,心無所礙。


  劉十六說道:「雙方哪天都神到了,可能會重新拉開點距離,所以小師弟將來在歸真一層必須好好打磨。」


  躋身止境之前的山巔境,曹慈可能是為了應對扶搖洲的那場大戰,略顯倉促,但是陳平安身在劍氣長城,反而要更加心無旁騖。


  如今又不一樣。


  曹慈太純粹。尤其當他心氣一起后,此後練拳氣象就會很嚇人。


  劉十六不會因為自己是陳平安的師兄,就對曹慈這個年輕人有任何成見,恰恰相反,劉十六很欣賞曹慈身上的那種氣勢,就像在與數座天下說個道理,我必然拳法無敵,既不會妄自菲薄,也絕不得意忘形,這就是一件很天經地義的事情,旁人認與不認,都是事實。反觀小師弟回了家鄉,卻要分心太多。只說練氣士身份,尤其是身為劍修的幾把本命飛劍,就會是個不小的累贅。


  老秀才一瞪眼,劉十六立即與先生歉意道:「算我烏鴉嘴。」


  經生熹平一閃而逝,出現在了文廟台階頂部,這兩個傢伙打架,總不能仗著自己收拾殘局,你們倆就真不管不顧愣頭青了,拆了身後文廟才罷休。


  前來議事、湊熱鬧的大修士差不多都已離開文廟地界各回各家,各有各忙。所以事後不少山巔修士都很遺憾錯過了今夜的這場熱鬧。


  那幾個雲譎波詭的山上陰謀算計讓人心悸,議事結束之後,只會讓人更加腳步匆忙,一些個自認境界還不高的上五境修士只會催促渡船加緊離開是非之地,不承想還會有這麼個天大熱鬧可看?會來這麼一場被後世讚譽為「青白之爭」的問拳?


  白衣曹,青衫陳。兩位年輕大宗師,竟然將功德林和文廟作為問拳處,拳出如龍,氣勢如虹。


  經生熹平雖然小有怨氣,只是不耽誤他這位無境之人欣賞這場問拳的時候,坐在台階上拎出一壺酒。畢竟能夠這麼近距離看拳,獨此一份,機會難得。


  文廟議事結束,就關了大門,功德林裡邊除了老秀才那撥人,其餘幾位需要暫留幾天的儒家聖賢也還是離得有點遠。至於四處渡口、泮水縣城、鴛鴦渚等地的山水神靈和練氣士,哪怕是一位仙人或是山君湖君察覺到此地跡象,遙遙掌觀山河,都不用經生熹平刻意遮掩,就會看不真切,曹慈和陳平安雙方拳意流散使然。


  文廟廣場上。


  一道白虹,一抹青光,因為雙方出拳、身形轉移太快,交織出一大片的青白光線。


  一位玉璞境劍修傾力出劍,也只能斬開些許痕迹的白玉廣場,都不知道這兩個武夫是怎麼出的拳,竟然變得處處裂縫,這還不算專門砸拳在地。經生熹平看得嘖嘖稱奇不已,以此佐酒,喝得極有滋味,天底下的十境武夫,都這麼氣力大如龍象嗎?如此說來,先前邵元王朝的林君璧,醉醺醺躺在台階上睡覺,比起這兩個武夫,真不算什麼失禮的事情。


  曹慈出拳,仙氣縹緲。挨拳不多,即便白衣被一襲青衫砸中,多是立即就被卸去拳意,不過曹慈偶爾踉蹌幾步,也很正常。


  陳平安出拳也不差,氣魄極大,至於挨拳,挺穩當。竟是一次都沒有摔地上起不來的場景,或指或掌或手肘一個撐地就能起身。


  而且熹平逐漸得出個結論,陳平安這傢伙有點無賴啊,輕拳無所謂,砸曹慈身上哪裡都成,一有機會,只要拳重,拳拳朝曹慈面門而去。


  所以等到雙方拉開距離,幾乎同時吐出一口濁氣和淤血,各自再迅速互換一口純粹真氣時,陳平安衣衫襤褸,渾身是血,不過等到站定后,紋絲不動,呼吸沉穩,曹慈則是鼻青臉腫,滿臉血污。


  曹慈伸手抹了把臉,氣笑道:「你是不是有病?!」


  一門心思打人打臉,好玩嗎?

  陳平安以拳意罡氣輕輕一震衣衫,滿身鮮血如花開,怒道:「你管我?!」


  老子不得幫開山大弟子找回場子?


  涼亭內,老秀才憂心忡忡,心疼不已,問道:「君倩,差不多了吧?」


  劉十六搖搖頭:「對雙方來說,剛剛……熱手吧。曹慈許多自創拳招,還有不少瑕疵,也需要拿小師弟當磨石。」


  左右點頭道:「陳平安與人對敵,擅長避重就輕,所以才能夠在戰場上以傷換命,想要某天贏過曹慈,就必須要先熟悉曹慈的拳路,曹慈好像不論什麼拳招都追求幾拳十數拳疊為一拳的圓滿拳意,力求最終一拳不落空就能分出勝負和生死的某種幽玄境界,所以正好,各取所需。」


  因為雙方問拳動靜太大,李寶瓶、李槐和鄭又乾都趕來了涼亭這邊。


  李槐看得滿頭汗水,果然,習武練拳這種事情,根本不適合自己,還是讀書好啊。


  鄭又乾聽說過曹慈,也是個在兩洲戰場殺妖如麻的傢伙。


  鄭又乾都不忍心去看小師叔了,與劉十六顫聲問道:「師父,小師叔不疼嗎?」


  劉十六笑道:「那份傷勢落在別人身上,早就可以滿地打滾了,你小師叔,就還好。」


  說完這句話,劉十六就立即抬起雙手,果不其然,剛好接住了先生的巴掌。


  左右神色淡然道:「簡單來說,曹慈在追求問拳只是一拳的武學境界。你們小師叔,則需要找出一種熟悉、適應繼而破解曹慈這種無敵之境雛形的方法。如果說得再玄乎一點……」


  李寶瓶好像從左師伯這邊接了話,自言自語道:「小師叔和曹慈他們……還是身前無人。」


  左右眼神欣慰,有了些笑意:「寶瓶此言極准,一語中的。」


  故而問拳雙方,兩人身前真正所站之人,其實是一個未來的曹慈,一個以後的陳平安。


  看在小寶瓶的分兒上,老秀才抬起的手又落下,輕輕拍了拍左右的肩膀。


  文廟廣場上。


  酈先生在內的一撥夫子先生紛紛現身,因為都聽了消息,趕過來喝酒觀戰,當是事務繁重,找個機會散心了。


  結果那兩小子年紀不大,架子恁大,好像不願被太多人旁觀,竟是同時離地而起,直接去往天幕處問拳了。


  一抹青色一抹白,聯袂遠遊天幕,其間換拳不停,各自撤退,再瞬間撞在一起,文廟地界,雷聲震動,不少老百姓都紛紛驚醒,陸陸續續披衣推窗觀看,明月高懸,沒有任何下雨的跡象啊。莫不是又有仙師鬥法,只不過聽聲音,剛好是在文廟上空,甚至不是幾個神仙扎堆的渡口,咋回事,文廟這都不管管?

  經生熹平沒有立即逆流光陰長河修繕文廟廣場,只是收起了酒壺,抬頭望向天幕。


  一位老夫子蹲在白玉地面上,伸出手指,抹了抹裂縫,再環顧四周,遍地痕迹,忍不住驚嘆道:「武夫打架都這麼凶?那個年輕隱官遞劍了不成?」


  熹平搖頭笑道:「不曾出劍,只是問拳。」


  酈老先生以心聲問道:「熹平先生,如果那小子出劍,不拘泥於武夫身份,那麼這場架勝負如何?」


  熹平說道:「還是曹慈贏,不過代價很大。」


  極有可能,人間再無劍仙隱官,與此同時,浩然天下未來也會少掉一個武神曹慈。


  酈老先生喝了口酒,笑道:「先前碰到過這小子,聊了幾句,挺和氣有禮一孩子,真是人不可貌相。年紀輕輕就當隱官的人,結果挨了一路冷眼閉門羹,也沒見他生氣半點。」


  年輕人與老人言語時,坐在台階上,雙手虛握輕放膝蓋,還會微微側身,始終與人直視。


  老人看待年輕人,後者意氣風發、豪言壯語什麼的,見過、聽過就算,誰都是從年輕人過來的,不稀奇,反而是有些細節,卻會讓老人牢牢記住。


  所以文廟之外,都會覺得那位青衫劍仙跋扈至極;文廟之內不少陪祀聖賢和夫子先生,可能就會看得更多。


  勉強還算一襲青衫的年輕人好像挨了一記重拳,頭朝地從天幕筆直一線摔向地面,臨近文廟屋頂的高度,一個翻轉,飄落在地。白衣隨後現身,站在一旁。


  曹慈與文廟台階那邊的熹平先生抱拳致歉,然後離去。陳平安同樣抱拳,重返功德林。


  廖青靄見到曹慈之後,絲毫不擔心這個師弟問拳會輸,所以她的第一句話,竟然就是「我之前說三十年內與他問拳,是不是有點不知天高地厚了」。


  只是這句話一說出口,廖青靄這個當師姐的在師弟曹慈這邊就有些忐忑不安。如同一個學生面對先生。


  而廖青靄這些年,練拳一事,因為師父裴杯經常不在身邊——裴杯需要忙碌軍國大事,不然就是去蠻荒天下駐守渡口——所以廖青靄反而是與曹慈問拳請教頗多,曹慈當然是為她教拳喂拳,雙方雖是師姐弟的關係,可在某些時候,廖青靄下意識會將曹慈當成半個師父。


  曹慈微笑道:「師姐,有這個念頭,是人之常情,沒什麼好難為情的,如果師姐能夠徹底打消這個想法,我覺得算是與陳平安問拳的第一拳,不是壞事,是好事。」


  廖青靄聞言后,再無半點負擔。


  她看了眼「很陌生」的師弟,印象中曹慈從未如此狼狽。


  曹慈板著臉說道:「陳平安比我慘多了。」


  說完這句話,曹慈彷彿覺得自己有些好笑,就笑了起來。


  廖青靄看著這個師弟,不知道天底下有哪個女子才能夠配得上身邊白衣。


  到了涼亭那邊,劉十六按住陳平安的肩膀,查看小師弟人身小天地山河萬里的細微跡象,點頭笑道:「還好,休養幾天,問題不大。不過近期就別與人動手了,不然肯定會留下後遺症,一定要慎重。」


  陳平安與君倩師兄點點頭,然後轉頭對李寶瓶他們笑道:「沒事,都別擔心。」


  好像有些牙齒打戰,說話都有些含糊不清。


  左右讓李寶瓶三個先離開涼亭。


  問拳結束后,陳平安除了傷勢,一身血氣、劍氣和殺氣太重。


  尤其是鄭又乾,在小師叔現身涼亭后,小精怪就立即臉色慘白。


  君倩這才取出一隻瓷瓶,遞給陳平安:「每天三顆,大致跟著三餐走,一個月後,每天減少一兩顆,你自己看身體恢復的情況,酌情而論。」


  陳平安右手下垂,整個人頹然坐在長椅上,立即用左手打開瓷瓶,倒出一顆,輕輕拍入嘴中。


  老秀才坐在一旁,笑容燦爛,向這個關門弟子豎起大拇指。


  學拳,練劍,治學,吟詩刻章,做買賣,找媳婦,為文脈開枝散葉,樣樣是強手。


  陳平安與先生咧嘴一笑。


  其實對於療傷、養傷一事,陳平安更是行家裡手。所以當晚回了住處,熟門熟路,按部就班。


  後半夜,陳平安睜開眼睛,猶豫了一下,還是沒有說話。


  先生好像大半夜獨自一人散步路過,只是停步片刻,卻沒有久留。陳平安就繼續屏氣凝神,手掐劍訣,坐在蒲團上。


  這天清晨時分,陳平安走出屋門,發現只有師兄左右坐在院子里,正在翻書看。


  看了眼陳平安,左右說道:「我讓寶瓶他們幾個不著急過來,下午再說。」


  左右繼續看書。陳平安坐在一旁,欲言又止。


  左右頭也不抬:「有話就說。」


  陳平安硬著頭皮說道:「師兄知道蔣龍驤大致是怎麼樣的一個人,但是師兄很難真正與蔣龍驤為敵。」


  左右放下手中的書,轉過身,問道:「怎麼講?」


  陳平安給出心中的答案:「因為師兄是讀書人,劍術再高,出劍還是會講規矩,恪守禮儀。加上師兄不知道蔣龍驤到底做了哪些事情,壞事、好事,都不清楚,至於蔣龍驤哪些事情是有心行善,是在朝野沽名釣譽,哪些事情是無心行善,師兄只會更加不知道。既然不知道,師兄面對這些人和事,其實就會束手束腳。」


  左右面無表情,不過沒有攔著這個小師弟教訓自己這個師兄。


  「我知道。」


  陳平安自顧自說道:「我就像是蔣龍驤的賬房先生,會幫他記賬,不收錢的那種。蔣龍驤給錢讓我不當,都不行的那種,所以對付蔣龍驤這種人,我比師兄擅長很多。我知道怎麼讓他們真正吃痛,在我這邊哪怕只吃過一次苦頭,就可以讓他們后怕一輩子。想著惡人自有惡人磨,不對,如果惡人只有惡人磨,也不對,用惡事磨惡人,以直報怨,以德報德。」


  說出這番話,陳平安是做好了師兄惱火的心理準備,畢竟有些不敬。只是不吐不快,早就想說了。


  左右說道:「繼續說。」


  遠處,老秀才和君倩正躲起來掌觀山河,先生與學生兩人屏氣凝神、目不轉睛……看熱鬧。


  這邊,陳平安戰戰兢兢說道:「師兄,我的心裡話講完了,算不算道理,師兄說了算。」


  左右看著陳平安,竟然突然笑了起來。陳平安從沒有在師兄這邊,看到這種認可的眼神。


  印象中,左師兄只有在幾個晚輩那邊才會有這樣的表情。


  左右笑著點頭道:「書沒白看,都能與大師兄講道理了。」


  陳平安還是有些習慣性的惴惴不安:「師兄是說真心話,還是在心裡邊偷偷記賬了?」


  要知道自家文脈的賬房先生,一早就是這個師兄。


  左右搖頭說道:「你這個當師弟的,不能總覺得事事不如師兄。如果在我這邊,只會唯唯諾諾,先生收你這麼個關門弟子,意義何在?」


  遠處,老秀才看著君倩手心畫卷,忍不住訓道:「就你話多,架子恁大。」


  劉十六在一旁點頭附和道:「左師兄是得改改,總這麼欺負小師弟,我都要看不下去了。」


  老秀才咦了一聲:「在左右身邊,怎麼沒這話?」


  劉十六答道:「既然有先生在,就輪不到學生仗義執言了。」


  老秀才點點頭,很滿意。


  這傻大個,其實是最不吃虧的一個,一向是什麼熱鬧都看著了,就是不挨罵不挨揍。


  老秀才站起身,大手一揮:「走,給你小師弟撐腰去。」


  劉十六跟在後頭。


  陳平安猶豫了一下:「之所以說這個,是希望師兄以後如果在劍氣長城,聽到了某些事情,不要生氣。」


  左右說道:「比如寶瓶洲、桐葉洲?」


  陳平安點點頭:「可能會有很多事情,會做得不那麼講究讀書人身份。」


  左右說道:「你打得過大驪的宋長鏡,還有那個玉圭宗的韋瀅了?」


  陳平安一頭霧水,搖頭道:「目前肯定不行。」


  左右懶得再說話,繼續看書。


  陳平安想了半天,才明白師兄的言下之意。


  在劍氣長城或是蠻荒天下,他這個師兄如果聽見了某些事情,一般情況,不會理睬,只會置若罔聞。所以左右在意的,不是陳平安想象的那些傳聞、說法,而是小師弟在浩然天下,與誰起了爭執,又打不過,那麼他這個當師兄的,就去問劍。


  老秀才來的路上,剛好錯過了最後這幾句,所以劈頭蓋臉就是一頓訓,欺負師弟算什麼本事,當先生的,都沒開口,輪得到你?


  左右不敢與先生頂嘴半句,就對著陳平安笑了笑。這筆賬,算你頭上。


  陳平安立即懂了,是先生畫蛇添足了。


  這一天,正午時分,沾李槐李大爺的光,嫩道人做夢都不敢想,自己有朝一日,能夠大搖大擺走入中土文廟功德林。


  嫩道人進了功德林第一件事,都不是找李槐,而是直接找到了文聖一脈輩分最高的……老秀才。不然去找歲數最大、拳頭極硬的劉十六,還是那個追著蕭愻砍、一直追到天外的左右?至於陳平安,關係一般,不熟。


  與老秀才一番攀談下來,嫩道人乘興而去,滿意而歸,私底下與李槐唏噓不已:「文聖老先生的學問,還是很高的。」


  李槐奇怪道:「老嫩,這都沒聊幾句,你怎麼看出來的?」


  嫩道人說道:「文聖說的那些個道理,我都聽得懂。」


  最後老先生問了蠻荒桃亭一個問題,同樣的一個道理,禮聖站在你面前,你就覺得有道理,凡夫俗子與你說,就覺得沒有道理,如此對不對?

  嫩道人當時就給出了心中答案,對是當然不對的,不過擱自己,捫心自問,還是只會聽禮聖的道理。


  嫩道人覺得這話一說出口,自己在文聖這邊算是栽了,不過還是不後悔,與其跟老秀才撒謊,不如有話直說。再說了,讀書人好騙嗎?當然不好騙。既然騙不了對方,總不能再騙自己。


  不過老秀才卻沒有生氣半點,反而說了句:「不是那麼善,但還是個小善,那麼以後總有機會,君子善善惡惡的。」


  嫩道人不敢在功德林久留,立即隨便找了個借口離開。


  與老秀才相談甚歡一場,可是等於與文聖切磋學問啊,已經十分知足。


  顧清崧和柳道醇這兩位道友,顯然就無此本事了。


  下午,陳平安在李寶瓶三個都來看他的時候,說咱們去功德林最高的地方聊天?


  李寶瓶眼睛一亮。


  功德林最高處,不是下棋的涼亭,不是書樓,是棵古柏。


  李寶瓶帶的路。


  鄭又乾覺得這個師姐的學問很駁雜,這都知道。


  於是陳平安、李寶瓶、李槐、鄭又乾坐在了那棵古柏枝頭上,就只是閑聊。


  作為小師叔的陳平安,想到了什麼,就隨便聊什麼。


  他說我沒有想過要成為現在這樣的一個人。


  沒辦法先想過,也不是特別想這樣,如果可以的話,願意拿很多珍貴的東西,去換一兩個最珍貴的。但是看到你們,就會覺得很值得,沒什麼好抱怨的,已經很好了。


  攤開手掌,陳平安開著玩笑,說手中有陽光、月光、秋風、春風。


  還說人情世故事上練,破我心中猶豫賊。


  ……


  在這之後,下了柏樹,陳平安單獨去找了趟劉叉。


  然後這天大半夜,又有個出乎意料的人找到了陳平安,一個從不故作輕鬆的前輩——老舟子仙槎。


  仙槎大概是覺得結果還算滿意,雖說沒有預期那麼好,但是這個小子還算誠心,比較厚道了,最後就拍著陳平安的肩頭,說:「以後咱倆私底下,按兄弟輩分算。」


  老舟子先前來功德林的路上,鼻孔朝天,走路都不看地面的,回去的時候沒這樣,因為左右說要送他一程。他沒答應,左右也沒答應,所以最後還是他答應了。


  第二天拂曉時分,除了老秀才,學生和再傳弟子們都各自收拾好了行李包裹,準備離開文廟,各自遠遊。 左右問道:「先生,學生能做什麼?」


  「問這個做什麼,不需要。」


  老秀才笑道:「不過可以問一問自己,當師兄的能做什麼。」


  左右沉默片刻:「小師弟總能照顧好自己,我很放心。」


  陳平安有些受寵若驚,憋了半天,只能說道:「師兄過獎了。」


  左右說道:「收下。」


  陳平安說道:「好的。」


  有聚就有散。


  人生好像處處是渡口折柳離別處。


  左右會重返劍氣長城。


  劉十六說自己會帶著鄭又乾先去趟西方佛國,已經幫這個開山大弟子找好了修行地,再單獨去那青冥天下,找好友白也。


  茅小冬會留在禮記學宮,為儒生傳道授業解惑。


  陳平安需要立即返回夜航船。


  李寶瓶和李槐會一起返回大隋京城的山崖書院。


  每一位嫡傳弟子和再傳,都各有各的最好,在老人眼中,都是最好的。


  所以老秀才最後的一句臨別贈言,只是笑道:「都好好的,平平安安。」


  等到所有人都離去,老秀才獨自坐在涼亭內,只是這一次,老人沒有太多的離別傷感,反而期待下一場重逢。


  只是想起了關門弟子之前坐在高枝上,喝著酒,與小寶瓶他們隨口胡謅的一首小詩。極美。


  「一棵山中幽蘭。


  它從不曾見過世人,世人也不曾見過它。


  便不開花嗎?」


  各有渡口,各有歸舟。幸遇時康,風平浪靜。


  兩位年齡懸殊的青衫書生,並肩站在崖畔,海天一色,天地渾然。


  也難怪有那麼多的山下人會追慕道蹤仙跡于山崖間。


  陳平安有些意外,因為來時是禮聖邀請,一路護道至文廟參與議事,去時還是禮聖相送,一路送到了中土神洲的東海之濱,好像在等待那條夜航船的到來。他當然想不到,是自家先生用一個「好聚好散就很善」的理由才說服了禮聖,再陪著關門弟子走這一趟。


  禮聖笑道:「你在生意一道,神乎其技。」


  陳平安有些汗顏,這次參加議事,自己確實沒閑著。


  禮聖笑了笑,其實是在打趣身為財迷的年輕隱官做岔了一樁買賣。先前在文廟門口,有陸芝幫忙牽線搭橋,青神山夫人原本都願意白送落魄山幾棵竹子了,結果這小子一頭撞上去,非要花錢買,估計這會兒還是覺得自己賺到了?


  陳平安壯起膽子,小心翼翼問道:「能否與禮聖問個問題,為何給第五座天下取名五彩?」


  禮聖微笑道:「你可以理解為是至聖先師的某種期許,比如百花齊放、五彩繽紛,人間大美。」


  知道這小子打的什麼算盤,不過禮聖沒想著讓他遂願。飛升城在五彩天下已經佔盡先手,文廟再破例行事,不妥當。


  見禮聖沒打算道破天機,陳平安只好放棄,這點眼力見兒還是有的。


  禮聖說道:「你常年遠遊,與山水神靈經常打交道,有什麼感覺?」


  陳平安想了想:「好像大多數都會逐漸對人間感到倦怠。」


  新晉神靈,往往充滿熱情,不管初衷是什麼,或汲取香火精華,淬鍊金身,或兢兢業業,造福一方,無論各自山河的轄境大小,一位負責幫助皇帝君主調理陰陽的山水神靈,都有太多事情可做。但是時日一久,山河無恙,事事只需按部就班,山水神祇又與修道之人道路不同,無須刻苦修行,久而久之,哪怕神靈金身依舊煥然,但是身上或多或少都會出現一種暮氣、疲態、消沉之意。


  說到這裡,陳平安說道:「不過也會有很多例外,比如桐葉洲大泉王朝的埋河水神,好像再過一千年,她還是會朝氣勃勃,心繫百姓,不把自己當什麼水神娘娘。」


  禮聖會心一笑。


  不是一家人,不進一家門。


  老秀才念叨多次也就罷了,將那個「性情婉約,待客熱情,對禮聖、文聖兩脈學問都十分仰慕且精通」的水神娘娘,很是稱讚誇獎了一通。而老秀才學生當中,除了身邊的陳平安,竟然連那個一向萬事不上心的左右,都專門提到了碧游宮的埋河水神。只不過老秀才的兩位學生,說得相對公道些,只是一兩句話,不會煩人,卻也分量不輕。為此禮聖先前在文廟找經生熹平取出檔案,仔細翻閱了關於大泉埋河的檔案。


  禮聖問道:「知道這裡是什麼地方嗎?」


  陳平安點點頭,來時路上瞥了眼,是一處天地靈氣極其濃郁的山上宗門,靈氣凝聚如數條江河懸在空中,縈繞數山,氣象雄偉,不出意外,這就是傳說中的山海宗,宗門上下,都是女子修士。相傳山海宗的開山祖師爺、一個名叫納蘭先秀的女子精通火法,曾經立下宏願,發誓要移山搬嶺,填平四海。


  在此地界,傳聞異象極多,有那玄鳥添籌、猴子觀海、狐狸拜月、天狗食日。


  在那場戰事中,納蘭先秀出海,正是她率先找到了王座大妖緋妃,聽說一場廝殺,身負重傷,不得不閉關修養,所以此次未能參加文廟議事。緋妃之所以會被文廟拘押在老君丹爐群山之中,這位山海宗的開山老祖師可算首功。


  陳平安對這些位於中土神洲山巔的宗門都不陌生,何況山海宗與皚皚洲劉氏、竹海洞天青神山和玄密王朝郁氏差不多,是當年浩然天下少數幾個始終對綉虎崔瀺開門迎客的地方。關於此事,陳平安問過師兄左右,左右說是因為山海宗裡邊有位祖師女修,是那納蘭老祖的嫡傳弟子,喜歡崔瀺,還是一見鍾情,後來山海宗願意公然庇護逃難四方的崔瀺,與宗門大義有些關係,不過更多是兒女情長。


  一開始陳平安是信的,後來見著了左師兄與嬋娟洞天那位廟祝的「眉來眼去,雞同鴨講」,就對此事有些將信將疑了。


  禮聖望向遠方。人生如逆旅,夜遊秉燭客。飄飄何所似,天地一沙鷗。


  禮聖笑道:「任重道遠,以後如果遇到難事,就多跑跑文廟,哪怕一次兩次求了都沒用,也不要輕易失望。」


  何謂失望,無非就是萬般努力過後,不得不求,求了沒用,好像與天地與人求遍都無用。


  老秀才曾經為了兩位學生先後有過百般求,而老秀才的這個關門弟子,如果禮聖沒有記錯,年少時也曾求遍家鄉,一樣無用。


  禮聖繼續說道:「佛家說一切智慧從大悲中來。我覺得這句話,很有道理。」


  陳平安點頭道:「我會多想想。」


  何謂苦難?可能是那路旁木人,啞口無聲。


  如今的浩然天下數洲山河,比如寶瓶洲南部,還有整個桐葉洲,有了許多的鬼城。


  禮聖說道:「陳平安,那我就先行離去,約莫再過半個時辰,夜航船就會從一處歸墟在此靠岸,接你登船。」


  陳平安恭敬作揖。下一刻,身邊再無禮聖,然後陳平安呆立當場。


  原來就在七八丈外,有三人好似在那邊賞景。


  那三人,同樣意外萬分,只會比陳平安更感到奇怪,畢竟這裡可是宗門禁地。哪裡跑出來個登徒子?如此擅長隱匿潛行?還如此膽大包天,撤去障眼法,公然現身挑釁?!

  陳平安眼神誠摯道:「都是誤會!」


  總不能搬出禮聖,不合適,再者說了也沒人信。


  那三人中,有一位好似從牆上仕女圖走出的女子,眉眼如畫,不過真正讓陳平安印象深刻的,還是這位女子坐在崖邊,雙腿懸空,她正抽著旱煙,煙桿紫竹材質,翡翠煙嘴,絲線墜著煙袋。


  這會兒她片刻失神后,很快就收拾好了情緒,吐出一大口煙霧。女子笑著望向這個青衫背劍的不速之客,可以,都能無視山海宗的數道山水禁制,難道是一位仙人境,甚至是飛升境劍修?只是為何會瞧著面生?還是說覺得自己受了傷,就可以來這邊抖摟威風了?

  還有個趴在一旁的少女,先前一次次踢著小腿,輕輕磕碰渾圓。她這會兒停下動作,皺緊眉頭,轉頭死死盯住那個不知道從哪裡蹦出來的浪蕩子。模樣長得挺正派,怎的如此不學好。


  最後有個小姑娘,原本躺在一張竹席上邊無聊翻滾,麻溜兒起身後,走到手持旱煙桿的女子身邊,豎起手掌,輕聲問道:「先秀祖師,是不是那個傳說中的阿良?」


  陳平安斬釘截鐵道:「我不認識什麼阿良!」


  山海宗的開山祖師笑眯眯道:「只有他的朋友,才會一聽說名字,就立即說自己不認識他。」


  陳平安還真就無法反駁這個道理。


  少女坐起身,問道:「姓甚名誰,若有誤會,趕緊說清楚了,別學那個阿良。」


  不分什麼譜牒仙師、山澤野修,其實天下修士無非三種:第一種,比如跟符籙於玄、火龍真人切磋過道法,與蘇子、柳七有過詩詞唱和,在竹海洞天酒宴喝過青神酒,或是與傅噤在彩雲間下過棋……打鐵還需自身硬,這種人,行走山下,是最吃香的,多半本身就是某個山頭的開山祖師。越年輕,底氣越足。比如劍修左右、武夫曹慈。第二種,既有大祖蔭、好師承,自身資質也好,大道可期,登頂有望。比如文廟元雱、白帝城顧璨。最末流的,就只能靠宗門名號扯虎皮了。


  陳平安一時間有些為難,怎麼解釋?只要不搬出禮聖,就真的很難解釋清楚。


  不過眼前少女,好像是個女鬼,莫不是夢中神遊至此?

  陳平安只好硬著頭皮抱拳致歉道:「不小心誤闖此地,是我的過錯。我在這裡是為了等待一條渡船靠岸,渡船一到,就會立即離去。如果不合適在此地逗留,我可以馬上出海等待渡船。」


  如果山海宗這邊一定要問罪,道歉沒用,自己就只好跑路。


  所幸納蘭先秀多看了幾眼背劍青衫客,只是笑道:「瞧著不像是個色坯,既然是誤入此地,又道了歉,那就這樣吧,天下難得相逢一場,你安心等待渡船就是,不用御劍出海了,你我各自賞景。」


  陳平安抱拳道謝一聲,就想著還是御風遠遊去海上,在這邊待著,終究有些不合時宜,只是不等他說話,那個吞雲吐霧的女子老祖師就微笑道:「怎麼,仗著是位劍修,不給面子?」


  陳平安只好盤腿落座,目不斜視眺望大海,雙手掐訣吐納,安安靜靜不再言語,反正只要熬過半個時辰就行了。


  不遠處三人,也沒有挪地方,沒這樣的道理。


  彷彿近在咫尺的雙方,就這樣各做各事,各說各話。


  其實人生何處何事何人不如此。


  陳平安先前在功德林那邊,找過劉叉,沒什麼用意,就是與這位蠻荒天下曾經劍道、劍術皆最高的劍修閑聊幾句。


  經生熹平幫忙打開秘境禁制大門后,陳平安找到了當時坐在湖邊垂釣的大髯遊俠。


  陳平安坐在一旁后,好奇問道:「你給開山大弟子取名背篋,有沒有什麼更深的用意?」


  劉叉說道:「跟你猜的差不多。」


  劍氣長城的老劍仙董三更,原本佩劍一丈高,只是在蠻荒天下那邊折斷了,董三更用竹篋裝著一顆飛升境大妖的頭顱,背著返回家鄉,就鑄了一把新劍,名為竹篋。故而給弟子取名背篋,就是劉叉對當年董三更那次遠遊蠻荒的一場遙遙禮敬。


  雖是階下囚,劉叉神色淡然,與這個劍氣長城的末代隱官,其實雙方沒什麼可聊,不過唯獨此事,劉叉願意多說幾句。


  「劍氣長城的劍修,萬年以來,我只仰慕董三更。」


  「如果換成我去遊歷浩然天下,像他那麼個出劍的法子,早死了不知道幾次。」


  「當年在家鄉那邊遇到阿良,我們兩個之所以能夠成為朋友,很大程度上,是因為阿良自稱是董三更的忘年交,那傢伙說得懇切,我信了。」


  知道了答案,其實陳平安已經心滿意足,看了一會兒劉叉垂釣,一個沒忍住,就說道:「前輩你這麼釣魚,說實話,就跟吃火鍋被湯汁濺到臉上差不多,辣眼睛。」


  劉叉默不作聲。劍氣長城的讀書人,說話都不中聽。


  陳平安瞥了眼魚簍:「能釣上這麼幾條魚,真心不是前輩技術還湊合,要麼是那些魚餓慌了著急投胎,要麼就是它們的運氣實在太差,跟路邊醉鬼摔陰溝差不多。」


  劉叉問道:「有講究?」


  在這邊練劍依舊,看書沒興趣,所以就只有釣魚一事可以打發光陰了。劉叉刻意放棄了練氣士身份,不然就徹底沒意思了。


  陳平安反問道:「前輩覺得呢?」


  要是跟我聊這個,就沒啥飛升境十四境了,全是晚輩。


  劉叉想了想,說道:「人魚水,竿鉤餌,我覺得就這麼點講究。」


  陳平安有些吃不準劉叉的這番言語,問道:「前輩是跟我在這兒打機鋒呢,還是當真認為這麼簡單?」


  劉叉不再說話。


  陳平安沉默片刻,說道:「以後再找前輩問劍一場。」


  劉叉笑問道:「為何?」


  陳平安蹲下身,撿起幾顆石子,輕輕丟入水中:「前輩豪邁,晚輩佩服。就是有幾件事,做得不地道。」


  劉叉笑了起來:「隨意。希望不要讓我久等,如果只是等個兩三百年,問題不大。」


  這位大髯劍客在浩然天下的幾次出劍並非出自本心,只是他也沒覺得這算什麼理由。


  說到底,還是自身劍術不夠高。過劍氣長城遺址時,尚未躋身十四境,不然何必在意托月山大祖和周密的看法?

  陳平安拍拍手,起身告辭離去。


  劉叉愣了愣,猛然轉頭,只見那個傢伙站在功德林一處「門口」,擺擺手,笑呵呵道:「釣,繼續釣,前輩繼續,小魚跑光了,可以等大魚。」


  劉叉只得破例一回,瞥了眼湖中游魚的動靜,被那傢伙拿石子一砸再砸,還有個屁的漁獲。好傢夥,比那阿良更狗日的。


  劉叉望向湖水,說道:「如果可以的話,幫我捎句話給背篋。」


  陳平安跨過門后,一個身體後仰,問道:「哪句話?」


  劉叉微笑道:「告訴他,要成為蠻荒天下的最強者。」


  陳平安點點頭,算是答應了。


  劉叉問道:「幫了忙,無所求?」


  陳平安保持那個姿勢,想了半天,還是搖搖頭:「先余著?」


  劉叉抬起手。


  陳平安丟過去自己親筆撰寫的一本冊子,是關於釣魚的詳細心得。


  劉叉接過去,收入袖中,道了聲謝。


  按照李槐的那個說法,陳平安在未來的山上修行歲月里,也會找幾件事做做,沒什麼大的想法,就真的只是散心。比如下山當個隱姓埋名的學塾夫子,學問不夠,就只教某處村塾蒙童識文斷字,可能都不會是落魄山附近的龍州地界,要更遠些。或者在蓮藕福地裡邊當個教書先生,也是可以的。再比如偶爾會御風遠遊,去萬里之外的江河湖泊獨自垂釣,拎幾壺酒,再給自己煮上一鍋魚湯。


  如果說掙錢是為了生活,生活卻不能只是掙錢。那麼上山修行是人生,人生一樣不能只是修行。只不過練劍習武,掙錢修行,讀書求學,都不可懈怠就是了。


  陳平安睜開眼,暫時還是沒有發現那條夜航船的蹤跡。


  身邊三人,大概是在自家地盤的緣故,納蘭先秀已經拈出綉袋,換了些旱煙,她性子冷清,不太喜歡說話,其餘兩個比較言語無忌,尤其是那少女姿容的鬼魅,好像對曹慈、傅噤、許白這些年輕俊彥都特別感興趣,與那個古靈精怪的小姑娘聊得特別不見外,小姑娘覺得曹慈更好看些,被她稱呼為飛翠姐姐的鬼魅卻說傅噤更好,因為白帝城的城主首徒是位劍修嘛,比起耍拳腳功夫的,風流氣度,肯定要天然勝過一籌。


  那個小姑娘就瞥了眼那個青衫劍修,覺得身邊這位,好像就不咋的。


  陳平安只是假裝什麼都沒聽見、沒看見。


  不承想聊著聊著,那個飛翠就聊到了那場文廟問拳。原來才幾天工夫,這個消息就從文廟傳到了山海宗。


  天下事紛紛雜雜多如牛毛,可是總會有那麼幾件事,會被人津津樂道。就像某些人,會鶴立雞群,有些事,會耳目一新。


  小姑娘好像有些悶悶不樂,原本一直嘰嘰喳喳說個不停的她,突然就不說話了。


  大概是在為曹慈打抱不平?覺得那個什麼隱官不講江湖道義,打了曹慈的臉?


  飛翠是大大咧咧的性子,轉頭跟那悶葫蘆一般的男子主動說道:「你是劍修,至少仙人境吧?眼光肯定不差。那麼你覺得那場問拳,如果雙方分生死,結果如何?」


  陳平安笑道:「我不太懂止境武夫的門道,所以不好妄下結論。不過我猜測,只要與曹慈問拳,不論是分勝負還是分生死,至多一手之數,此外浩然天下,所有武夫,十成十會輸,不會有任何懸念。」


  而一手之數當中,有裴杯、宋長鏡、張條霞、李二。


  原本病懨懨的小姑娘一挑眉毛,聽到這番公道話,她重新開心起來,搖頭晃腦,神采飛揚說道:「什麼隱官,什麼青衫劍仙,那麼差的脾氣,這傢伙太欠收拾了。如果換成我是九真仙館的仙人云杪,呵;如果再換成鄭居中,呵呵;如果那傢伙敢站在我身邊,呵呵呵。」


  坐在一旁的陳平安輕輕點頭,表示附和,很贊同小姑娘的看法。


  一直用眼角餘光偷偷打量陳平安的小姑娘,伸出大拇指:「這位劍仙,說話中聽,眼光絕好,模樣……還行,以後你就是我的朋友了!」


  陳平安笑容和煦,輕輕點頭。


  自然一眼就看出了小姑娘是山中精怪出身。


  小姑娘隨口問道:「你是在等渡船,要去哪兒?」


  陳平安說道:「去北俱蘆洲。」


  小姑娘哦了一聲,老氣橫秋道:「你家鄉是北俱蘆洲啊,好地方,難怪難怪,那邊劍修多嘛。不過我家鄉是寶瓶洲,以後帶你耍去。」


  陳平安愣了一下,只是沒有多問。


  這個修為境界不高的小姑娘,怎麼跨洲來到的中土神洲,好像在山海宗這邊還地位不低?

  雖然不知其中緣由,不過陳平安對山海宗印象更好幾分。


  納蘭先秀用旱煙桿敲了敲石崖,再從袋子裡邊拈出些煙葉,抬頭瞥了眼天幕,她怔怔出神。


  納蘭先秀回過神,笑問道:「也喜歡抽旱煙?」


  陳平安搖搖頭:「不曾抽過。」


  納蘭先秀笑道:「其實比酒鬼喝酒更有意思些。」


  陳平安笑了笑,沒搭話。


  除了青神山那些竹子會跟隨玄密王朝的那條跨洲渡船風鳶一起去往落魄山,這次文廟議事,陳平安可謂滿載而歸。


  九嶷山神贈送的那盆菖蒲,還有煙支山女子山君贈送的那隻摺紙烏衣燕子,都被先生搬出先生的架子,給了陳平安。


  至於那盒脂粉,陳平安倒是收得毫不猶豫,格外心安理得,不然先生是給左右師兄,還是給君倩師兄啊?暴殄天物,根本沒必要嘛。


  陳平安當時就收了這三樣。其餘的,陳平安都沒收,不管先生怎麼勸,只是不答應。


  理由很充分,先生以後會有越來越多的再傳弟子,總得有點自己的家當,先生總這麼兩袖清風,怎麼行。


  可是臨別之際,先生還是將劉財神不小心落下的那件咫尺物給了關門弟子,說以後落魄山是要做大買賣的,這玩意兒肯定用得著,反正只要落魄山掙了錢,就等於是文聖一脈掙了錢。


  與此同時,老秀才還笑著從袖子裡邊摸出兩個捲軸,讓陳平安猜猜看。其實陳平安不用猜,知道必然是蘇子和柳七兩位前輩的手筆。


  陳平安覺得自己有個不錯的習慣,就是聽得進去勸。比如很快就將火龍真人的那番言語聽進去了,做生意,臉皮薄了,真不成事。


  老人說的老話,年輕人得聽,聽了還得去做。


  於是陳平安聽說仙人云杪尚未離開鰲頭山,立即給這位不打不相識的九真仙館館主寄去密信一封。


  仙人云杪很快就悄悄回信一封,將某物寄來功德林。是那支半仙兵品秩的白玉靈芝。


  雲杪如此割肉,非但不心疼,反而心甘情願,而且如釋重負。


  雲杪對「這位白帝城城主」的敬畏之心,已經誇張到無以復加的地步。


  鄭居中的行為舉止,實在是匪夷所思,竟然能夠瞞天過海,其中一個分身,一步步成為了文聖一脈的關門弟子?!

  這就說得通了,為何一個外鄉人,年紀輕輕的,就可以成為劍氣長城的末代隱官,並且活著返回浩然天下。


  難道這是鄭居中與綉虎崔瀺,與文聖老秀才,與中土文廟的一樁天大買賣?!


  此棋局的先手,莫不是當年的彩雲局?


  瞧瞧,這一記棋盤先手,都已經故意讓天下皆知,可是結果如何?還不是成功瞞過了數座天下的所有修士?

  雲杪秘密往功德林送出那件白玉靈芝后,這位仙人發自肺腑地走到庭院中,然後朝那泮水縣城方向心中念念有詞,作揖長拜,久久不起。


  陳平安當然沒有見到那一幕,卻能夠大致想象出那位雲杪仙人的心境。


  一支價值連城的白玉靈芝,上面篆刻有兩行銘文,寓意絕佳:


  千年瑩澈無瑕之人,百世芝蘭幽香之家。


  得了這件半仙兵,那麼鸚鵡洲包袱齋那邊的開銷,加上從青神山購買竹子的賒賬,就都回本了。


  極遠處的大海之上,有一道璀璨劍光升空而起。陳平安抬頭望去。


  納蘭先秀眯起眼,再轉頭看了眼那個年輕男人,她知道此人身份了。


  問津渡那邊,一襲粉色道袍落在一條剛剛起程的渡船上,柳赤誠隨手丟出一枚穀雨錢給那渡船管事,來為桃亭道友送行。結果在船艙屋內,瞧見了個骨瘦如柴的老瞎子,原本要與桃亭好好喝一頓的柳赤誠,就只是與桃亭打了聲招呼,來去匆匆。


  一個連郭藕汀都敢隨便揍的,柳赤誠掂量一番,惹不起。當然,最根本的原因,還是師兄已經不在泮水縣城。


  屋內,老瞎子和李槐坐著,嫩道人站著,不敢喘大氣,桌上還有那隻盆景,「山巔」站著個城南老樹精。


  老瞎子問道:「李槐,你想不想有個手腳伶俐的隨侍婢女,我可以去蠻荒天下幫你抓個回來。」


  李槐翻了個白眼,都懶得搭理老瞎子。


  老瞎子習以為常了,轉過頭,那個樹精剛剛自稱見過一位道號純陽的古劍仙,後者出身道門劍仙一脈,與自己請教過劍術,隨便指點一番,後者的境界就上去了。


  老瞎子問道:「口氣這麼大,你喝西北風長大的?」


  老樹精一聽就不樂意了,雙手叉腰,大聲問道:「李槐,這傢伙誰啊,口氣這麼沖?」


  李槐笑嘻嘻道:「我的大半個師父,還不知道名字。」


  老樹精沉吟不語,看那嫩道人道行不淺的樣子,都能和柳道醇稱兄道弟,沒個玉璞境說不過去,既然嫩道人是李槐的扈從,那麼眼前這個老瞎子是李槐的師父,一個仙人境多半跑不掉,如果是在包袱齋裡邊,什麼仙人,不算事兒,今兒落魄了,必須寄人籬下,還是要審時度勢幾分,所以就沒與那個喜歡滿嘴噴糞的老瞎子掰扯什麼。


  老瞎子轉頭,面對桃亭這個飛升境:「浩然嫩道人?響噹噹的名號,怎麼聽著有點浩然白也、符籙於玄的意思?」


  黃衣老者一臉乾笑:「是來浩然天下的遊歷路上,公子幫忙取的道號,我這不是擔心沒個綽號傍身,陪著公子出門在外,容易害得自家公子給外人瞧不起嘛。」


  老瞎子笑呵呵,一招手,桃亭被猛然拽過去。他只得彎著腰,歪著腦袋,腦袋被那如鉤五指抓住,乖乖保持著這麼個滑稽姿勢,根本不敢躲。


  手指下,咯嘣脆。桃亭都沒敢出聲。


  那個老樹精看得打了個激靈,趕緊轉頭不敢看,只是又聽得毛骨悚然。


  這個老瞎子,不是善茬啊。


  李槐趕緊起身,一巴掌拍在老瞎子的胳膊上邊:「行了行了,你別總這麼欺負老嫩,在家關起門來就算了,在外邊好歹給老嫩留點面子。」


  老瞎子鬆開手,一巴掌甩在桃亭臉上,打得後者砰然倒地,以心聲道:「以後再這麼只顧自己逞威風,給李槐帶來諸多意外,一巴掌拍死你。」


  不過明面上,老瞎子從袖子里摸出一本泛黃的書,隨手丟在桃亭身上:「一路護道,沒有功勞,只有苦勞,這是上半部《煉山訣》,下半部以後再說。」


  桃亭雙手捧住書,雙眼赤紅,激動萬分。


  作為蠻荒天下的攆山老祖,驅山徙山不用多說,不比那袁首差太多,唯獨之後的煉山一道,要比那個袁首遜色多矣。不然那個王座位置就該輪到他桃亭來坐了。什麼袁首,得叫他一聲桃亭老哥,而不是兩次在十萬大山邊緣偷偷晃悠,找機會就會吃了自己。


  桃亭為啥願意給老瞎子當看門狗,還不是奔著這部《煉山訣》去的?

  李槐一拍桌子,問道:「當賢人這麼個事,是不是你的意思?!」


  嫩道人剛得了天大便宜,覺得屋內有點劍拔弩張的意思,這要是打起來,最後遭罪的鐵定是他,絕不會是李大爺,所以開始挪步。


  老瞎子點點頭。


  不承想李槐眉開眼笑,繞到老瞎子身後,給老瞎子揉肩敲背,小聲道:「此次一回,下不為例。」


  這次返鄉回家,爹娘和李柳要是知道了這麼個事,還不得笑開了花?再說了,還有那個沒見過面的姐夫,聽說北俱蘆洲書香門第出身,那麼總不能讓姐姐嫁過門去,給婆家人看低了一眼。如今有了個當書院賢人的弟弟,多少可以說話硬氣幾分。


  李槐提醒道:「說好了啊?君子什麼的,別來了,千萬別亂來,不然我跟你急,那咱倆的大半個師徒情分可就要淡了。」


  老瞎子還是點頭。


  君子頭銜算個屁,到時候讓文廟直接給個書院山長。不過看李槐這孩子的脾氣,好像一直不太喜歡出頭,若是山長太惹眼,副山長剛好。


  當師父的給徒弟什麼東西,竟然還得小心掂量,仔細思量。最後收不收,得看徒弟心情?老瞎子和李槐這對師徒,確實不多見。


  李槐坐回原位,繼續翻看一本江湖演義小說,他突然抬起頭,對老瞎子笑道:「剛剛在書上瞧見個說法——老樹著花無丑枝。師父你年輕那會兒,模樣應該不差吧?」


  老瞎子笑著點頭:「不差的,當年陳清都、龍君幾個,一直嫉妒此事。」


  嫩道人看著一張老臉開花的老瞎子。


  老瞎子是最不喜歡翻老皇曆的一個人,但是在李槐這邊,竟然都願意聊這些了。


  那個老樹精顫聲問道:「你是那位?」


  老瞎子問道:「哪位?」


  老樹精擦了擦額頭汗水,不敢說話了。


  老瞎子起身道:「以後求學間隙,有空去十萬大山那邊。」


  李槐跟著起身,說「等會兒」,從書箱裡邊拿出一個包裹,遞給老瞎子,笑道:「都是些雜書,回了那邊,當是個消遣。」


  老瞎子收入袖中,一步跨出,重返蠻荒。


  那天三更時分,老舟子顧清崧鬼鬼祟祟走夜路,一路隱藏蹤跡,摸到了功德林,與經生熹平好說歹說,才讓對方答應幫忙通報一聲。


  有求於人,顧清崧才如此好說話,不然你一個等於是從石頭裡邊蹦出來的熹平,與你廢話個什麼。靠山是文廟又如何,是至聖先師又如何,咱倆不還都算是讀書人,誰高一頭誰矮一頭了?


  顧清崧總算見著了陳平安。


  陳平安抱拳道:「顧前輩。」


  顧清崧擺擺手:「別瞎講究這些輩分,有的沒的,矯情不矯情。」


  其實這句話,顧清崧是說給自己聽的。不然陳平安畢恭畢敬喊他一聲顧老祖、顧老仙君,又有什麼問題?或者論別個輩分,那麼他該算與桂夫人一輩,你陳平安喊桂夫人一聲姨,可不就是他的晚輩?說不得哪天,這小子就要喊自己一聲姨夫呢。


  這麼一想,顧清崧就覺得哪怕今夜喊他陳兄弟、陳大爺,都不虧。反正以後都會還回來。到時候帶著已成道侶的桂夫人,然後就待在落魄山不挪窩了,每天有事沒事就去這小子眼前晃悠。


  陳平安笑問道:「桂夫人討不討厭你?」


  老舟子理直氣壯道:「當然不討厭。喜不喜歡我,暫時不好說。」


  原本只要這位顧清崧顧老神仙說個討厭,陳平安就可以三言兩語,將其打發走了。


  比如要想讓桂夫人喜歡你,第一步,是先不討厭,如何不討厭,就是在遠處默默喜歡,如此一來,桂夫人也能得個清凈,還不耽誤顧清崧繼續喜歡桂夫人。結果顧清崧來了這麼一句,陳平安就只好改變路數,換了個問題,說得很人之常情:「桂夫人是我的長輩,你覺得我教你去怎麼喜歡她,合適嗎?」


  顧清崧皺眉道:「少廢話,教了學問,我給你錢。」


  扯啥,不就是要錢嗎?我有。


  在那遼闊無垠的四海水域,單槍匹馬逛盪了那麼多年,那淥水坑的肥婆娘只要海上見著了我,都要主動讓路,乖乖避鋒芒,更別談早年雨龍宗女修這些小蝦米了。老子隨便一竹篙下去,能在海上激起萬丈浪。


  你小子去文廟隨便翻翻老皇曆,當初是哪位豪傑水淹十八島,還能不傷一人?

  陳平安自然不會真的教這個老舟子什麼「道法」,就隨便扯了幾句,不過顧清崧從頭到尾豎耳聆聽,時不時點頭,看樣子,誤打誤撞,真說到他心坎上去了?


  顧清崧最後說道:「說吧,你小子想要啥,別整虛的,我沒空陪你兜圈子。」


  陳平安開誠布公道:「我想與前輩請教一門壓箱底的保命遁術。」


  道理再簡單不過了,就顧清崧這麼個脾氣,如果沒有幾樣看家本領,絕對不會只是從仙人境跌境為玉璞境這麼「輕鬆」。


  顧清崧猶豫起來,要是桂夫人想學,他肯定傾囊相授,桂夫人之外,他不太樂意,這可是壓箱底的本事。


  顧清崧沒好氣道:「我當下叫啥名?」


  陳平安只得說道:「顧清崧。」


  老舟子嗤笑道:「我看你小子的腦袋瓜子沒外界傳聞那麼靈光。」


  顧清崧,回顧青水山松。在浩然隱蔽處,找條不出名的江河,找棵古松,將兩者煉化了就成。


  陳平安先前是有猜測的,只是哪怕驗證了心中所想,依舊不宜道破天機。畢竟關鍵所在,還是道訣內容。只是知其然,不知其所以然,毫無意義。


  顧清崧便說了其中玄妙,沾沾自喜道:「想不到吧?」


  陳平安一臉錯愕,只是並不過火,驚訝之餘,略帶幾分佩服,小有垂涎。


  不料顧清崧瞥了眼年輕隱官,吐了口唾沫,罵罵咧咧,小子賊精。


  陳平安這下子真的有些疑惑了,顧清崧是怎麼看出來的?


  顧清崧沒好氣道:「別瞎猜了,我有一門自己悟出的秘法,可以分清個粗糙的是非。」


  不然你以為當年我為何能夠被師父選中,幫著撐船出海?難道因為我好騙錢嗎?


  陳平安想了想,還是放棄了求道訣的念頭,轉移話題問道:「顧前輩,為何對桂夫人如此念念不忘?」


  顧清崧沉默許久,嘆了口氣,說道:「見到她之前,我做夢都夢不到那麼好看的姑娘。」


  陳平安抱拳笑道:「那我就不送前輩了。」


  顧清崧疑惑道:「不學這門神通了?」


  陳平安搖搖頭:「算了,不強求。只希望以後顧前輩遇到了落魄山子弟,願意多照拂幾分。」


  顧清崧點點頭:「不承想你小子還是個厚道人,這事可以答應,就以千年為期限好了,以後只要遇到了落魄山的修士、武夫,一般情況我不搭理,可只要是危急關頭,我都會出手相助。」


  陳平安抱拳致謝。


  顧清崧擺擺手,急匆匆離開功德林,追上了一條渡船,找到了重返寶瓶洲的桂夫人,老舟子與她說了一番掏心窩子的話。大致意思,就是之前做了好些蠢事,在桂花島、在夜航船,都是他不懂分寸,保證再不會有這麼一廂情願的事情了。以前是沒想明白,如今開竅了,覺得真正喜歡一個人,總不能只是自己瞎喜歡。


  桂夫人神色自若,不過難得沒有打斷老舟子的言語,還有幾分認真眼神。不過她心中一笑,今天仙槎如此會說話,肯定是陳平安那小子的功勞。


  相信很快老龍城桂花島那邊就會收到一封陳平安專程解釋此事的道歉信。其實不用如此,她又不傻,猜也猜得到。


  就仙槎這脾氣,在浩然天下能聽進去誰的道理?禮聖的,估計願意聽,或是李希聖和周禮的,也願意。只不過這三位,肯定都不會這麼教仙槎說話。


  桂夫人其實倒不是真被這些言語給打動了,而是覺得這個老舟子願意這麼大費周章,折騰來折騰去,挺不容易的。


  桂夫人最後還是柔聲道:「仙槎,不能回應你的喜歡,對不住了。」


  老舟子撓撓頭,說了句就只是自己想法的真心話:「沒的事,沒的事,只要別覺得我煩,我就很高興了。」


  桂夫人嘆了口氣:「你在桂花島也是有嫡傳弟子的人,偶爾去那邊坐坐,爭取幫他早些破境。」


  作為南嶽山君的范峻茂跌境極多,范家如今也確實急需一位新的上五境供奉。


  桂夫人提醒道:「別多想。」


  仙槎斬釘截鐵道:「不多想!」


  誤會個啥,豈會誤會,這可不就是八字有一撇了嘛!

  陳兄弟,哦,不對,陳大爺,你真的有點道行啊!

  早知道在功德林那邊自己就不吝嗇那門神通了。


  桂夫人一看就知道這傢伙誤會了,不過也懶得多說什麼。


  老舟子仙槎離開渡船后,通過陸沉留給他的幾道獨門秘法,先縮地山河,再急匆匆撐船出海,神通廣大,猶勝尋常飛升境,倏忽之間,就萬里又萬里,準確找到了那條夜航船,開始死纏爛打,非要登船,還信誓旦旦保證自己絕不胡來。


  只說找尋夜航船一事,仙槎可以說是浩然天下最擅長之人。


  船主張夫子在船頭現身,俯瞰大海之上的那一葉扁舟,笑著打趣道:「如果我沒有記錯的話,不是說求你都不來嗎?」


  仙槎手持竹篙,理直氣壯反問道:「你求我了嗎?」


  求了就不來,沒求我就來。


  張夫子一時間啞口無言。


  仙槎說道:「我只找靈犀城李夫人,與她說句話就走。」


  張夫子笑問道:「求她幫桂夫人寫篇詞?」


  老舟子埋怨道:「張船主你恁大歲數的人了,你咋個也這麼喜歡問東問西的,開門讓了路,就待一邊涼快去。」


  一番糾纏不休過後,老舟子順利到了靈犀城那邊,真就只說了一句話就要走。


  然後老舟子扯開嗓門喊道:「船主?」


  沒有回應。


  「張先生,人呢?別裝聾作啞了,我曉得你在。」


  還是天地寂靜。


  於是老舟子開始破口大罵:「你倒是讓我下船啊。再這麼不仗義,山高水長的,以後記得給我小心點……」


  仙槎第一次遊歷夜航船,當時身邊有陸沉,自然是想來就來,想走就走。後來第二次登船,是李夫人覺得煩,請求船主將此人打發下船。這一次下船懸了。不承想仙槎冷笑一聲,竟是憑藉那門沒有傳授給陳平安的秘法直接離開了渡船,不過受傷不輕,雖然跌境還不至於,但是至少消磨掉辛苦百年存神鍊氣的道行。


  李夫人笑道:「一定會被記仇的。」


  張夫子說道:「不管他。」


  張夫子好奇問道:「先前仙槎說了什麼?」


  作為船主,不是無法聽見,只是出乎對靈犀城的禮敬,故意沒去聽。


  李夫人說道:「他與我建議了一個城主人選。」


  張夫子說道:「陳平安?」


  李夫人點點頭。


  張夫子笑道:「從表面上看,他最不適合靈犀城。」


  夜航船準備新開闢出四城,城池數量會從十二變成十六。他最早的設想,其實是讓陳平安佔據新城之一。


  張夫子轉過頭,問道:「就這麼想要遠遊?」


  而且這位女子的此次遠遊,會是與天地作別。


  李夫人點點頭,說道:「是在渡船上,才得知船主的那篇散文,『湖中人鳥聲俱絕,天雲山水共一白,人舟亭芥子兩三粒』……我久在臨安,都不曾知道那邊的雪景,可以如此動人。所以打算看完一場大雪就走,『強飲三大白而別』,就是不知道我有無這個酒量了。」


  張夫子問道:「靈犀怎麼辦?」


  李夫人說道:「留在這裡好了。人生才剛剛開始,不該就此結束。」


  喜歡雙手籠袖的鹿角少年伸手出袖,與張夫子作揖請求道:「船主,我可以陪著主人一起下船嗎?以後也未必會登船了。」


  張夫子笑著點頭道:「有何不可。天底下最自由之物,就是學問。不管靈犀身在何處,其實不都在夜航船?」


  李夫人與鹿角少年一同向這位船主作揖致謝告別。


  張夫子大笑過後,鄭重其事作揖還禮,輕聲道:「此生有幸得見臨安先生。」


  白玉京頂樓,陸沉坐在欄杆上,學那江湖武夫抱拳,使勁晃蕩幾下,笑道:「恭喜師兄,真要真無敵了。」


  余斗轉過頭,發現這個師弟,嬉皮笑臉說著打趣言語,但是一雙眼眸如古井幽玄。他問道:「何解?」


  陸沉揉著下巴:「無解。船到橋頭自然直。」


  余斗冷笑道:「這不是你在這邊磨蹭不去天外天的理由。」


  陸沉叫苦不迭:「實在是不願去啊,儘是苦力活,咱們青冥天下到底能不能冒出個天縱奇才,一勞永逸解決掉那個難題?」


  余斗不言語。知道師弟陸沉是在埋怨自己當年的那次出手,問劍大玄都觀。


  山海宗那邊的崖畔,納蘭先秀將煙桿別在腰間,起身說道:「走了。」


  少女飛翠幫著小姑娘捲起那張竹席,小姑娘一邊忙碌,一邊跟青衫客說道:「劍仙,你別忘了啊,咱倆是朋友了,以後相互多串門。」


  陳平安笑著答應下來。


  小姑娘最後捧著捲起的竹席大搖大擺離去,只是她沒來由想起當年的那場分別,就腳步慢了下來。


  當時小姑娘被一個姐姐撿回了家,在後者的家鄉,她們坐在那個「天」字的第一個筆畫上邊,後者居中而坐,看著不是那麼遠的遠方,一個叫落魄山的地方。


  這會兒小姑娘瞥了眼天幕,紅了眼睛低下頭,抬起手臂擦了擦眼睛,悶悶道:「天底下最大的壞蛋,就是那個陳平安了。」


  陳平安只是目視前方,望向大海,默然無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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