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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08章 夜遊京城

  第308章 夜遊京城

  去大驪京城之前,陳平安拉著寧姚一起站在船頭,忍不住問道:「一直跟著我跑東跑西,會不會覺得煩?」


  寧姚看了眼他,沒說話。


  事情不煩,某人最煩。


  姜尚真待在自己屋內,看那各家仙子的鏡花水月,陳靈均拉著於樾一起長見識,於樾只覺得這位周首席真是有錢,用來瀏覽鏡花水月的靈器法寶,在桌上堆積成山,一幅幅山水畫卷同時展開,但是周首席手邊一堆小暑錢,這裡聊一句,那裡扯幾句,丟錢不停,絲毫不亂,一看就是行家裡手。


  崔東山則陪在先生身邊,聊些遊歷大驪京城的注意事項,先生好像還是第一次去那邊,崔東山就說了些京城裡邊的風土人情。


  大驪京城那處私人宅邸,裡邊有座人云亦云樓,還有舊山崖書院遺址,這兩處先生肯定都是要去的。


  這次落魄山觀禮正陽山,魏羨和盧白象都沒有現身,因為暫時還不適宜泄露身份。魏羨與那曹峻,早年一直是將種子弟劉洵美的左膀右臂,官癮很大的魏海量,不但憑藉實打實的軍功,前些年新得了一個上騎都尉的武勛,如今在大驪邊軍也是一位正兒八經的從四品實權武將了,都有資格單獨統領一營邊軍精騎。至於盧白象,與中嶽的一尊儲君山神攀上了關係,雙方很投緣,說不定哪天盧白象就會搖身一變,突然成了一座大岳儲君山頭的首席供奉。


  陳平安聊起了鐵符江水神楊花,自然而然就又提到了那條再熟悉不過的龍鬚河。


  由溪升河的龍鬚河水神祠廟,破例沒有供奉一尊金身神像,所以至今小鎮本土百姓,除了福祿街和桃葉巷的高門大姓,都還不知道那位河神娘娘是馬蘭花。而馬蘭花這個老嫗,曾經在小鎮也是風光八面的人物,因為她既是坑蒙拐騙的神婆,又是牽線搭橋的媒婆,更是一位產婆。


  崔東山笑道:「楊老頭當年好像答應了那位河婆,三十年一過,等到知道她年輕時面容的小鎮老人差不多都走了,就可以塑造神像,享受香火。」


  涉及本命瓷一事,關係複雜,除了杏花巷馬家,還有小鎮座座龍窯窯口的主人,還會涉及從落魄山「平調」棋墩山,重建山神祠廟的昔年督造官宋煜章。


  窯務督造衙署佐官,林守一的父親,這個去了京城官場依舊不顯山不露水的男人,曾經輔佐過數位龍窯督造官。


  還有大驪京城的欽天監,既有望氣士,又有地師,還有一小撮曾經負責小鎮本命瓷秘密燒造的「水師」。


  當年泄露本命瓷內幕一事的,就是馬苦玄的父親,但是杏花巷馬家絕對不會是真正的幕後主使。


  相較於問劍正陽山一場,不過是沿河逆流行走,其實脈絡和路線極其簡單,沒什麼岔路可言,可是本命瓷一事,卻是千頭萬緒,一團亂麻,就像大小江河、溪澗、湖泊,水網密布,錯綜複雜。


  只不過形勢複雜歸複雜,陳平安也沒覺得如何棘手。


  崔東山問道:「先生,咱們落魄山,接下來是打算順勢開門,收取弟子,還是晚一點再說,繼續維持半封山半關門的狀態?」


  陳平安對此早有計較,毫不猶豫說道:「後者。最少在三十年之內,除非是你們誰看中了某人的資質,各自收為嫡傳,不然落魄山不會收取任何一位主動登門的修道坯子,哪怕資質再好,都不收。」


  崔東山趴在欄杆上,雙腿離地懸空,說道:「咱們在正陽山這麼一鬧,肯定會有多如過江之鯽的人聞訊趕來,削尖了腦袋都想成為落魄山的嫡傳弟子。米大劍仙在內,哪個不是山上一等一好的傳道恩師,全是大腿嘛,隨便抱住一條,就是足可羨慕死旁人的莫大仙緣。」


  其實只要是座「宗」字頭仙家,就從來不缺主動登門、入山訪仙的修道坯子。


  陳平安輕聲道:「願意等,就讓他們在龍州境內等著,正好看看各自心性如何。不願意等,就各回各家,一洲山河,百廢待興,何處去不得,何愁當不成譜牒神仙。」


  山上仙家收取弟子、納入譜牒一事,大致就那麼幾條路徑。要麼是山頭所在王朝、國家,幫忙挑選國境內的修道坯子,送上山修行。要麼是因緣際會之下,沒有什麼師傳,誤打誤撞,走上了修行道路。要麼當那磕磕碰碰的山澤野修,要麼就是小心翼翼地去那些大仙家碰碰運氣。


  各家門派之內,也會有一撥擅長勘驗根骨、望氣之術的譜牒修士,每隔幾十年,就從祖師堂那邊領取一份差事,短則數年,長則十幾年,甚至數十年,一年到頭在山下潛行,為自家門派尋覓良材美玉。


  正陽山的田婉,就經常做這種事情。


  再就是仙師下山雲遊、歷練途中,隨緣而走,順手為之,講究一個師父挑徒弟,徒弟也選師父,這樣的山上師徒,往往關係最為牢靠,走得更長遠。


  崔東山笑道:「蓮藕福地那邊,先生讓長命盯著,就出不了大的紕漏,先生不用太過分心此事。」


  這就是坐擁一塊福地的好處了,近水樓台先得月,自行上山的修道之人,在江湖、沙場各自崛起的純粹武夫,以及有望建立一座座淫祠的鬼物英靈,待朝廷正統敕封后,就可以升任山水神靈,名正言順庇護一方,福地會陸陸續續出現譜牒仙師、山澤野修、鬼魅精怪、大岳山神、大江水君、河神湖君、河伯河婆、土地公土地婆……


  只要天地靈氣越來越充沛,各路山水神靈各司其職穩固氣運,那麼一座福地的大道循環,就越是無缺漏。


  福地主人,往裡邊砸再多神仙錢、法寶靈器,一樣還是肥水不流外人田。


  陳平安輕聲道:「雖然是我們自家的一座福地,但是我們不可以視為一塊必須春種秋收的莊稼地,今年割完一茬,就等明年的下一茬。」


  崔東山點頭道:「用心耕耘,小心收穫。讓所有人都有得選。」


  其實這就是落魄山最根本門風所在,這條不成文規矩,反而會是落魄山未來最大的祖例。


  最早跟隨先生進山的陳靈均和陳暖樹,後來的畫卷四人,再到石柔、崔嵬、米裕、泓下、沛湘……人人都是如此。


  不是因為朱斂種夫子他們幾個,還有裴錢曹晴朗,都來自福地,所以必須照顧他們的心情,而是落魄山之所以是落魄山,就在於這些「歷來如此,偏不如此」的大小事上。一座福地之內,山河版圖上的有靈眾生都有得選,其實就意味著落魄山在很大程度上失去了老天爺的身份。


  崔東山說道:「先生,可這是要冒極大風險的,姜尚真那雲窟福地早年間那場鮮血淋漓的大變故,山上山下都屍橫遍野,就是前車之鑒,我們需要引以為戒。」


  陳平安點頭道:「當然會。天底下沒有任何一個走了極端的道理能夠帶來好事,所以我才會讓種夫子時不時回一趟福地,留心山下,再由泓下和沛湘兩個福地外人,幫忙看著那邊的山上走勢,最後等處理完下宗一事,我會在福地裡邊,挑選一處作為修道之地。每隔百年,我就花個幾年工夫,在裡邊雲遊四方。總之,我絕不會讓蓮藕福地重蹈雲窟福地的覆轍。」


  崔東山點頭道:「先生有此打算,我就放心了。」


  姜尚真曾經就有意放任不管,覺得一座雲窟福地在他手上經營多年,經過數百年光陰的太平無事,規矩和框架都有了,已經像一個根骨強健的少年郎,所以他放手不管個百來年,看一看有無修道天才能憑本事飛升。


  之後姜尚真就去遊歷了一趟北俱蘆洲。


  那會兒的姜尚真心比天高,對待修行一事,就像鬧著玩,竟然劍走偏鋒,要學那道門高真的斬三屍手段,而且更偏門,只留下陰神在福地,走了一條重新轉世的路數,再交由好友陸舫幫忙護道。


  結果雲窟福地之內,就出現了一場環環相扣的縝密變故,幕後陰謀家的授意、資助和扶持,福地大半的仙家本土山頭,加上王朝、藩屬,山上數千位練氣士,山下馬蹄陣陣,鐵甲錚錚,山河變色。雲窟福地在短短三天之內,光是被殺的姜氏子弟,就多達百餘人。


  最後演變為只要是姓姜之人,寧可錯殺絕不錯放。


  姜尚真年輕時結識的許多江湖朋友、山上好友,要麼是他親自送去福地養老的,要麼是幫著經營修繕福地渡口的,更是幾乎死絕,百不存一。


  如果換成是落魄山,大概就像是一座福地之內,有那種夫子,有小暖樹,有徐遠霞,等等,然後只因為年輕山主的一個不小心,都一一變成故人故事。


  所以之前一輩子不管遇到何等險境,不管遇到什麼搏命的生死大敵,臉上幾乎從無半點厲色的姜尚真,唯獨那次是獰笑著帶人打開福地大門。


  經過那場對姜氏對雲窟福地而言都是浩劫的變故之後,姜尚真其實就等於徹底退出了玉圭宗的下任宗主之爭。


  因為劍修韋瀅,就是在那個時候,被荀淵安排去了九弈峰。而那之前,哪怕心氣極高的韋瀅自己,都不覺得有本事能與前輩姜尚真爭什麼,一旦與姜尚真有了大道之爭,韋瀅自認沒有任何勝算可言,因為一旦被姜尚真盯上,下場只有一個,要麼死,要麼生不如死。


  玉圭宗終究是一洲最拔尖的名門正派,而姜尚真整治福地的手段過於殘忍暴戾,荀淵私底下將姜尚真喊到祖師堂外邊,接連問了他三個問題:后不後悔,要不要收手,想不想死在祖師堂裡邊。


  姜尚真說不後悔,雲窟福地裡邊都沒人可殺了,當然可以收手,至於那幾個祖師堂裡邊的老王八蛋,既然暫時打不過,那就從長計議,以後再說,就當是修身養性了。


  崔東山曾經跟姜尚真聊起這樁往事,笑嘻嘻詢問周首席回頭看往事有何感想。


  姜尚真當時喝著酒,只是笑言一句,我自己蠢,怨不得別人,蠢到與我為敵的,又沒有我這樣的逃命本事,當然死了也別怨我。


  崔東山最後笑問一句,周首席,你這麼兢兢業業幫著咱們蓮藕福地,該不會是攢著一肚子壞水,等著看好戲吧?

  姜尚真大罵不已。


  最後兩個極聰明的人,就只是默默喝酒了,像他們這種人,其實喝酒是不太需要佐酒菜的。


  比如玉圭宗祖師堂裡邊的那幾個老王八蛋,其實都在那場大戰當中死了。所以都不用姜尚真秋後算賬,報什麼仇。


  不管山上山下,好人壞人,人心善惡,成年男女誰沒有幾壇深埋心底的傷心酒?只是有些是忘了放在哪裡,有些是不敢打開。人生路上,每一次敢怒不敢言,還要與人低頭賠笑臉之事,可能都是一壇苦酒,大概苦酒多了,接連成片,就是苦海,最後教人只能悶不吭聲。


  崔東山眺望遠方,眉眼柔和,道:「先生希望落魄山永遠是今天的落魄山,我希望先生永遠是明天的先生。」


  陳平安笑道:「為何不是今天的先生?」


  崔東山趴在欄杆上,笑眯起眼,喃喃道:「學生相信每個明天的先生,一定會比今天這個更好吧。」


  陳平安伸手按住白衣少年的腦袋,然後抬起手掌,雙指彎曲,一記栗暴重重砸下,道:「還說落魄山的風氣,不是你帶歪的?!」


  遠處小米粒扯了扯裴錢的袖子,伸手擋在嘴邊,偷偷笑道:「裴錢裴錢,你瞅瞅,大白鵝肯定又說錯話嘞。」


  裴錢笑道:「別喊大白鵝,小師兄最喜歡記賬。」


  小米粒笑哈哈道:「喊的喊的,有事就喊小師兄,沒事就喊大白鵝。」


  裴錢眨了眨眼睛:「這是什麼話,誰教你的,沒有人教吧,肯定是你自學成才,對不對?」


  小米粒訝異道:「啊?」


  眼神示意裴錢,給個暗示,我好回答這個難題。


  裴錢抬起胳膊,彎曲手指,輕輕擰轉手腕,呵了口氣。


  小米粒懂了,立即大聲嚷嚷道:「自個兒開竅,自學成才,沒人教我!」


  崔東山轉頭笑呵呵。


  小米粒咳嗽一聲,轉過身,使勁給大白鵝使眼色,斜瞥裴錢。


  崔東山大喊道:「大師姐,右護法好像在與我暗示些什麼。」


  小米粒趕緊攔在裴錢和大白鵝之間,蹦跳起來,使勁揮手,遮擋裴錢的視線,喊道:「裴錢裴錢,沒有的事,大白鵝在挑撥離間哩。」


  結果崔東山挨了陳平安一栗暴,小米粒挨了裴錢一栗暴,雙方都不賺不虧。


  崔東山抱著腦袋,轉頭笑道:「先生,乘渡船是為了省錢,就只能是這麼慢悠悠回鄉了,先生有事要忙,不如御風去往京城更快。」


  陳平安點點頭,覺得可行。落魄山一向秉持勤儉持家的傳統,不能稍微有點家業,就大手大腳。所以之後就帶著寧姚離開龍舟渡船,聯袂御風遠遊。


  小米粒抱住欄杆,拿臉蛋蹭了蹭胳膊,好人山主又忙去嘍。


  崔東山坐在欄杆上,一點一點挪動屁股,道:「小米粒,咱倆嘮嘮嗑唄?」


  小米粒忙著想事情,又埋怨大白鵝的不仗義,故意不去看他,她只是笑呵呵道:「你是誰啊,我認識的大白鵝可大度,小師兄可厲害,某人半點都不像他唉,一顆瓜子那麼小都不像。」


  崔東山一個後仰,身形倒轉,飄落在地,陪著小米粒一起抱住欄杆。


  裴錢猶豫了一下,問了些那位大驪太后的事情。當年在陪都戰場,裴錢是有所耳聞的。


  崔東山笑著說沒什麼可聊的,就是個死守著一畝三分地、見誰撓誰的婦道人家。


  小米粒對這些不感興趣,聽了也記不住。


  以前裴錢個兒只比自己高一點點的時候,每天一起巡山賊好玩可有趣了。


  去跟老廚子討要幾塊布,學那演義小說上的女俠裝束,讓暖樹姐姐幫著裁剪成披風,一個手持綠竹杖,一個手持金扁擔,兩人呼嘯山林間,一路過關斬將,只要她們跑得夠快,披風就能飛起來。


  每次落魄山下大雪的時候,裴錢就讓她站著不動,變成一個大雪人,暖樹姐姐不是拎著炭籠在檐下等著,就是在屋內備好火爐,哈哈,她是大水怪唉。


  還有一次裴錢拉著她躲在拐角處,事先約好了,要讓老廚子領教一下什麼叫天底下最厲害的暗器。最後就是她站定,點點頭,裴錢伸出雙手,啪一下攥住她的臉,然後身形踉蹌一下,一個又一個旋轉,旋到路中央,就剛好將她丟出去,結果老廚子也有幾分真本事,勉強將她接住放在地上。可老廚子還是被嚇得不輕,不斷挪步後撤,雙手胡亂出拳,最後站定,好不容易瞧得真切了,老廚子就老臉一紅,悻悻然說這樣的江湖暗器,我走遍江湖,翻遍小說,都還是聞所未聞啊,委實是措手不及了。


  每逢雷雨天氣,她們就並排站在竹樓二樓,不知道為什麼,裴錢可厲害了,每次手持行山杖往雨幕一點,就會電閃雷鳴,她問裴錢是怎麼做到的,裴錢就說,小米粒啊,你是怎麼都學不來的,當年師父就是一眼相中了我的習武資質。


  等到裴錢長大以後,她們倆就不太這麼鬧了。


  裴錢還說,陳靈均躋身元嬰境后,其實一直是故意壓著身形不變,不然至少是一位少年容貌的修道之士了,願意的話,都可以變成約莫及冠歲數的山下俗子身形。小米粒就問為啥哩,不花錢白長個兒,不好嗎。裴錢笑著說,他在等暖樹姐姐啊。小米粒立即懂了,景清原來是喜歡暖樹姐姐啊。裴錢提醒她說,這事兒你知道就行了,別去問暖樹姐姐,也別問陳靈均。她就雙指併攏,在嘴邊一抹,表示明白。


  裴錢又說,你以後獨自巡山的時候,如果在台階遇到岑鴛機走樁練拳,可以腳步不停,只是別忘了與岑鴛機打聲招呼,不管對方答不答應,你就當一門課業去做,哪次忘記了也沒關係,下次補上就是了。小米粒覺得這事不難,只是問裴錢為什麼。裴錢笑著說,在師父眼裡,岑姐姐是一位真正的純粹武夫。聽到這裡的時候,小米粒一邊點頭一邊傷心,裴錢都不喊那個綽號了啊。好在裴錢很快補了一句,你以後當面喊她岑姐姐,咱們背後繼續喊她岑憨憨。


  裴錢看見小米粒一直在發獃,忍不住問道:「想啥呢,有心事?」


  小米粒鬆開手,落在地上后,使勁點頭,伸出手掌,然後握拳,道:「這麼大的心事!」


  然後重新攤開手,小米粒嘿嘿笑道:「嗖一下,就沒事嘍。」


  層層雲海之中,兩抹身形一閃而逝,若是俯瞰山河,如絲線蜿蜒。


  在寧姚視野中,陳平安好像在練習一門上乘遁法,身形化作十數條劍光,轟然而散,只是最終被迫重新凝聚身形之時,總會歪七倒八,重新畫弧掠至寧姚身邊,周而復始,樂此不疲。


  寧姚這才想起,喜歡什麼都學的陳平安,好像唯獨沒怎麼研習保命的遁術,這其實在山上譜牒仙師當中並不常見。


  寧姚反正閑著也沒事,稍稍上心,看他幾次施展過後,心意轉動,身形悄然散作十八條劍光,最終在數十裡外的雲海上空,凝聚身形,踩雲懸停,安靜等待身後那個傢伙。


  陳平安跟上寧姚,在那之後就不再演練這門遁術了。很快,兩人御風路過一座仙家門派,翠嶺高聳,古亭翼然,府邸依山而起,山中有瀑,崖有紅漆榜書,剛好有一撥綵衣仙子手提花籃,好像要去某地採花制香,鶯鶯燕燕,歡聲笑語,瞧見了兩道驚若翩鴻的御風身形,她們立即止步停下言語,投去好奇視線,莫不是一對出門遊歷的山上道侶?

  寧姚問陳平安知不知道是什麼門派,陳平安就將這個小門派的歷史淵源娓娓道來,寧姚抬了抬下巴,問有沒有認識的,需不需要打聲招呼。陳平安笑著說不用不用,只是聽說過,半點不熟。


  等到她們再稍稍認清了那過路男子的面容,突然有女子率先驚呼出聲,雀躍不已,趕緊與身邊師姐妹們說,是落魄山那位青衫劍仙!

  原來先前那場正陽山問劍,這座仙家門派的修士,也曾憑藉鏡花水月看了一半的熱鬧。


  陳平安不認得她們,她們倒是認得陳平安了。


  先前在山頭那邊,對著鏡花水月,她們還嘰嘰喳喳爭吵。有人覺得那個叫劉羨陽的龍泉劍宗嫡傳,劍術可能更高几分,但是相貌氣度嘛,終究是不如那位落魄山的陳山主。還有人得知落魄山就在披雲山附近后,都已經與同門約好了,下次去北方大驪那邊歷練,一定要去瞅瞅,爭取就近看那落魄山劍仙幾眼。


  不承想今兒才出門,就看到那位年輕劍仙御風而過。


  可惜那位陳山主身邊跟著個模樣還湊合的女子。


  說不定是這位劍仙的弟子呢。


  同樣是修士御風,速度有那雲泥之別,早已將那些女子拋在身後,看著陳平安的無奈表情,寧姚忍不住笑道:「你沒必要故意擺出這個樣子,我其實半點不在意。」


  陳平安微笑道:「知道的。」


  可事實上,不擺出這個樣子試試看?


  寧姚在不在乎,是一回事,自己在不在乎,絕對是另外一回事。她之所以會不在乎,可不就是自己次次很在乎?

  事情分先後,陳平安這就是將自家先生的順序學說學以致用了。


  劉羨陽離開一線峰后,在北邊小國一處城郊的山神祠廟,跟董谷幾個同門相聚,謝靈笑道:「剛剛得到師父飛劍傳信,讓我們抓緊趕回去,師父就在神秀山等著我們。」


  劉羨陽有些意外,阮鐵匠可是多年不曾返回神秀山了,難道這個悶葫蘆偷偷看了那鏡花水月,覺得當師父的人劍術竟然不如弟子,惱火這場問劍丟了面子,要對自己家法伺候了?


  大驪宋氏將舊中嶽的廣袤地界劃撥給龍泉劍宗之後,他們陸陸續續就將家業搬遷去了北邊,先是徐小橋、謝靈在那邊負責營建府邸、修繕道場事宜,還要忙著與一位北嶽儲君山神聯手穩固山根水運,後來阮邛也在那邊開爐鑄劍。原本開峰府邸在橫槊峰的大弟子董谷,帶著十數位劍宗親傳弟子,離開了龍州轄境的西邊大山,一同去了劍宗新址修行練劍,以至於最後就只留下劉羨陽一人,孤零零守著龍鬚河畔的鐵匠鋪子。


  當下龍泉劍宗資歷最老的四位嫡傳,劉羨陽已經是玉璞境劍修,大師兄董谷是元嬰境練氣士,徐小橋是金丹境劍修,謝靈所學駁雜,既是元嬰境劍修,又是一位深藏不露的陣師,還精通煉丹。也難怪阮邛對於收取嫡傳、再傳一事,半點不急,甚至願意為他人作嫁衣裳,將庾檁、柳玉這撥足可開峰的劍仙坯子送下山去,等於白送他人幾個金丹境地仙。阮邛收徒,一向如此。


  如果說之前,還有人會覺得同樣是以劍為本的兩大宗門,正陽山穩壓龍泉劍宗一頭,等到劉羨陽問劍過後,估計就沒人覺得龍泉劍宗是個只能由謝靈撐起的空架子了。


  不到五十歲的玉璞境劍修,別說是東寶瓶洲,隨便擱在浩然天下哪個洲,都是屈指可數的存在。


  余姑娘也在場,她只是站在那兒,哪怕不說話,也賞心悅目,花好看,月團圓。


  此地山神在祠廟門口那邊遠遠站著,瞧見了那位大駕光臨的劉劍仙,山神低頭哈腰,笑臉燦爛,也不主動打招呼,不敢煩擾那位在正陽山氣沖斗牛的年輕劍仙。


  劉羨陽高高抱拳:「叨擾山神老爺清修了。」


  山神趕緊抱拳還禮道:「有仙則靈,小神幸甚。」


  劉羨陽跑去給大師兄董谷揉著肩膀,笑道:「董師兄,還有徐師姐,等見著了師父,你們一定要幫我說話啊,我這趟做客正陽山,一路過關斬將,險象環生,受傷不輕,拼了性命都要讓咱們龍泉劍宗露面,師父如果這都要罵人,太沒良心,不講師德了,我到時候一個氣悶,傷了大道根本,師父事後還不得哭去。」


  董谷笑著點頭:「沒問題,其實師父看不順眼正陽山,也不是一兩年的事情了。」


  徐小橋卻是一根筋的性子,不通什麼人情世故,道:「我可以勸幾句,可最後還是師父自己拿主意。」


  劉羨陽轉頭笑問道:「余姑娘,我這次問劍,還湊合吧?」


  賒月點頭道:「很湊合。」


  劉羨陽啞然。


  謝靈忍俊不禁,真是一物降一物。謝靈突然想起一事,說道:「記得師父當年親口說過,只要誰躋身了玉璞境劍修,誰就可以擔任下任宗主。」


  劉羨陽皺眉道:「我怎麼不知道這事。」


  董谷點點頭:「師父確實說過此事,不過那會兒劉師弟還在南婆娑洲遊學。」


  劉羨陽疑惑道:「謝靈,你小子偷偷摸摸躋身玉璞境劍仙了?」


  謝靈搖頭道:「還沒有,元嬰境瓶頸難破,至少還需要十年的水磨功夫。」


  劉羨陽揉了揉下巴,道:「果然還是要靠我。阮鐵匠是燒了多少高香,才能收到我這樣光耀門楣的得意弟子。」


  劉羨陽沉默片刻,自顧自說道:「如果師父這次回神秀山,是打算跟咱們幾個說此事,那我就只好挑起重擔了。」


  陳平安那小子都是宗主了,自己沒理由擔不起。


  賒月問道:「在劍頂那邊,你喝了多少酒啊?」


  劉羨陽白眼道:「全是假酒。」


  對於劉羨陽主動要求繼任宗主一事,董谷是如釋重負,徐小橋是心服口服,謝靈是全然無所謂,只覺得是好事。除了劉羨陽,謝靈還真不覺得師兄師姐能夠擔任龍泉劍宗第二任宗主,這兩位不管誰來擔任宗主,都是難以服眾的,將來會有極大的隱患,可如果耐心極好的師兄董谷負責財庫運轉一事,性情耿介的師姐徐小橋擔任一宗掌律,倒是不錯的選擇,師父就可以安心鑄劍了。至於自己,更能夠潛心修行,步步登高,證道長生不朽,最終……


  想到這裡,謝靈抬起頭,望向天幕。


  飛升,登天。


  如果只說皮囊和神仙氣度,龍泉劍宗之內,確實還是得看桃葉巷謝氏的這位「幽蘭庭芝」。


  賒月心聲問道:「為什麼願意當宗主?」


  在她看來,劉羨陽其實很懶,不是一般的懶,只在乎兩件事,夢中練劍和在陳平安那邊擺兄長架子。


  劉羨陽笑道:「阮師傅是個好人,陳平安也是個好人。」


  賒月一頭霧水,沒明白他的師父和朋友是兩個好人,這與劉羨陽違心擔任宗主有什麼關係。


  劉羨陽說道:「我如果真的當了宗主,其實就只是過渡一下,阮師傅志不在此,我也心不在焉,所以真正帶領龍泉劍宗登高的,還是未來的第三任宗主,至於是誰,暫時還不好說,等著吧。」


  一行人抓緊趕路,返回大驪龍州。


  神秀山那邊,阮邛獨自站在崖畔,默默看著群山風景。


  昔年驪珠洞天的這片西邊群山,北嶽披雲山在內,總計六十二座,群山品秩懸殊,大的山頭,足可媲美小國山嶽,小的山頭,供一位金丹境地仙的幽居修行都會略顯寒酸,由於靈氣不足,必須砸下神仙錢,才會不耽誤修行。世間一處山水形勝的修道之地,天地靈氣多寡,山中道氣深淺,其實歸根結底,就是有多少枚穀雨錢的道韻底蘊。


  兩大宗門,其中落魄山所轄藩屬山頭已然最多,灰濛山、拜劍台、牛角山、鰲魚背、蔚霞峰、照讀崗……年輕山主,在短短不到三十年間,就漸次擁有了將近二十座山頭,如果不論數量,只說山川版圖,撇開大岳披雲山不談,落魄山、灰濛山和黃湖山都是佔地極大的山頭,其實落魄山已經囊括西邊群山的半壁江山。


  而聖人阮邛的龍泉劍宗,最早的祖山神秀山,與挑燈山和橫槊峰互為掎角之勢,再加上與落魄山租借而來的彩雲峰、仙草山、寶籙山,形成了接連成片的一塊宗門腹地,之後又有一撥山頭收入囊中,形成一圈劍宗外門勢力,只是相較於落魄山不斷有人入駐諸山,龍泉劍宗始終人數稀少,反而好像被落魄山後來者居上。後來劍宗開闢新地,嫡傳跟隨北遷一事,最終就形成了落魄山在此一家獨大的格局。


  阮邛其實也曾經想要一門心思在此紮根,收嫡傳,嫡傳收再傳,再傳又各有親傳,從此開枝散葉,最終在他手上將一座宗門發揚光大,至於大驪朝廷贈予的北邊那塊地盤,阮邛本意是作為龍泉劍宗的下宗選址所在,只是一來二去,竟然就變成了不成體統的「大藩屬,小祖山」。


  龍州地界的山水邊境線上,劍光一閃,風馳電掣繞過群山,循著一條既定的路線軌跡,最終飛掠至神秀山,阮邛抬起手,接住謝靈寄回的一把傳信符劍,幾個嫡傳即將進入黃庭國地界,信上說余姑娘也會來蹭飯,一看就是劉羨陽的口氣,阮邛收起符劍,開始下廚,親手做了一桌子飯菜,然後坐在正屋主位上,耐心等著幾位嫡傳和一個客人,來到這座祖山吃頓飯。


  賒月想要獨自返回鐵匠鋪子,劉羨陽沒答應,說先前在信上與師父說了你會到場,要是臨時反悔,就是不給阮鐵匠面子,咱們這龍州地界,阮鐵匠和魏山君都是扛把子,這倆大多時候都很好說話,可是偶爾也小肚雞腸。


  到了屋子那邊,平時與誰都不苟言笑的阮邛,對賒月還是有些笑臉的,喊了聲余姑娘,還難得開了個玩笑,說都不是外人,不用客氣,如果飯菜不合口味,只管說。


  可把劉羨陽高興壞了,阮鐵匠還是會做人,拉著賒月坐在一條長凳上,坐在他們桌對面的董谷和徐小橋都是正襟危坐,謝靈比較隨意,坐在背對門口的長凳上。


  劉羨陽幫所有人一一盛飯,賒月落座后,看了一桌子飯菜,有葷有素的,色香味俱全,可惜就是沒有一大鍋筍乾老鴨煲,唯一的美中不足。


  阮邛從劉羨陽手中接過飯碗后,沒有拿起筷子,劉羨陽已經開始狼吞虎咽,挨了賒月一手肘。劉羨陽腮幫鼓鼓,抬起頭,看見所有人都沒動筷子,阮邛說道:「沒事,吃你的。」


  劉羨陽剛要點頭,桌底下的腳背,又挨了賒月一腳踩,只得放下筷子。


  阮邛說道:「我打算讓劉羨陽接任宗主,董谷你們幾個,如果誰有意見,可以說說看。」


  龍泉劍宗一向如此,從沒什麼祖師堂議事,一些重要事情,都在飯桌上商量。


  董谷說道:「師父,我對此沒意見,羨陽擔任下任宗主,最好不過。」


  徐小橋說道:「師父,弟子無異議。」


  謝靈笑道:「劉師弟繼任宗主,是眾望所歸。」


  劉羨陽埋怨道:「還喊什麼劉師弟,得喊宗主。」


  阮邛轉頭望去,劉羨陽趕緊給師父夾了一筷子菜,道;「師父這一手廚藝,分明是化用了鑄劍術,爐火純青!」


  賒月有些明白了,為什麼混不吝的劉羨陽人緣可以這麼好,因為這位兵家阮聖人比較古板,大弟子董谷有樣學樣,太過敬重恩師,以至於太拘謹,徐小橋性情內斂,不喜言語,謝靈太仙氣縹緲,遠離紅塵,尤其不喜庶務,如果沒有劉羨陽,估計一頓飯,就一個個的悶不吭聲,吃完就散場。


  阮邛繼續說道:「董谷以後管財庫收支,徐小橋負責祖師堂律例,謝靈就好好修行,如果願意分心的話,可以多收幾個親傳弟子,山上的再傳弟子,確實少了點。至於以後如何跟大驪朝廷和山上修士打交道,你們幾個自己商量著辦,也不是劉羨陽當了宗主,就必須由他一力承擔此事。」


  三言兩語,阮邛就聊完了一連串的宗門大事。


  阮邛拿起筷子,說道:「吃飯。」


  一聲令下,吃飯吃飯。


  還是除了劉羨陽的插科打諢,飯桌上就沒有其餘言語了。賒月只佩服劉羨陽這一點,不管說什麼做什麼,從不尷尬。


  阮邛第一個吃完,放下筷子,起身之前,說道:「羨陽,你從今天起就是宗主了,所以不用什麼事情都跟我打招呼,以後我只管鑄劍一事。」


  再看了眼其餘三位嫡傳,阮邛淡然道:「不管在宗門裡邊擔任什麼職務,同門就得有同門的樣子,外邊一些烏煙瘴氣的習慣,以後別帶上山。」


  說完這些,阮邛就走出屋子,御風離去。


  阮邛一走,董谷和徐小橋就有了些言語,反而輪到劉羨陽開始細嚼慢咽,不再開口說話。


  一頓飯吃完,徐小橋負責收拾碗筷,賒月幫忙,徐小橋對這位余姑娘的印象極好。


  劉羨陽跟個大爺似的,蹺著二郎腿,叼著牙籤,等到兩個娘們去了灶房那邊,拿手指輕敲桌面,語重心長道:「老董啊,小謝啊,你們倆年紀都不小了,媳婦可以找起來啦,不然我這個宗主,每天對著一大幫光棍,當得內疚啊,心裡邊不得勁。」


  謝靈笑道:「董師兄,早知道某人當了宗主,就是這鳥樣,你還不爭一爭宗主位置?不然咱倆改口,去師父那邊求一求?我負責幫忙說服徐師姐,你負責在師父那邊死纏爛打,到時候換宗主,反正就是一頓飯的事情。」


  董谷點頭道:「心裡邊是有些不得勁。」


  劉羨陽呸了一聲:「就憑你們倆,也想在阮鐵匠那邊興風作浪?」


  劉羨陽攤開一隻手掌,抹了抹鬢角,道:「再說了,與你們說個秘密,徐師姐看我的眼神,早就不對勁了。」


  徐小橋在灶房那邊,莫名其妙遭了這場無妄之災,惱羞成怒道:「劉羨陽,你找死啊?!再嘴巴沒個把門的,喜歡胡說八道,也要有個度!信不信我把你嘴巴撕爛?」


  劉羨陽一臉無辜道:「我是說師姐你看師弟的眼神,就像親姐姐看待走散又重聚的親弟弟一般,實在是太慈祥太溫柔了,讓我心裡暖洋洋的,這也有錯啊?」


  賒月扯了扯徐小橋的袖子,輕聲道:「你別理他,他每天做夢,腦子拎不清了。」


  徐小橋氣笑道:「不跟他一般見識,余姑娘以後你得多管管劉羨陽,省得他每天那麼不著調,流里流氣,弔兒郎當。」


  賒月就有些鬱悶,這個姑娘,咋個這麼不會說話呢,人不壞,就是有點缺心眼吧。


  劉羨陽起身道:「我得去趟披雲山,以宗主身份談點事情。你們各忙各的。」


  拍了拍謝靈的肩膀:「小謝,好好修行,戒驕戒躁。」


  謝靈笑著抱拳道:「聽宗主的。」


  劉羨陽覺得還不太過癮,就要去拍大師兄的肩膀,教誨幾句,董谷擺擺手:「少來這套。」


  劉羨陽笑嘻嘻走出屋子,問道:「余姑娘,咱倆一起下山?」


  賒月搖搖頭:「不了,我得回鋪子那邊了。」


  劉羨陽就獨自走了趟披雲山,與魏檗說了件事。


  魏檗錯愕不已,事關重大,既不搖頭,也不點頭,就問了句:「這是阮聖人本人的意思?」


  劉羨陽拍了拍胸脯,大笑道:「魏大山君你就別管了,反正如今龍泉劍宗,我劉羨陽說了算。」


  魏檗疑惑道:「怎麼說?」


  劉羨陽哈哈大笑道:「我已經是新任宗主了,還不是我說了算?」


  魏檗沉默片刻,劉羨陽收斂笑意,點點頭,魏檗嘆了口氣,微笑道:「明白了,馬上辦。大驪朝廷那我來幫忙解釋。」


  劉羨陽感慨道:「魏山君這樣的朋友,打燈籠都難找。」


  這一天,龍泉劍宗在西邊的群山,除了與落魄山租借的三座山頭,依舊留在原地,神秀山在內其餘山頭,全部被北嶽山君魏檗召來那位儲君山神,聯手施展神通,搬遷一空,徙往舊中嶽地界。


  從今往後,舊驪珠洞天境內,就沒有什麼龍泉劍宗了,只剩下個「宗」字頭的落魄山。


  在魏檗忙碌的時候,劉羨陽就一直蹲在披雲山之巔,雙手籠袖,叼著草根。


  其實這就是師父阮邛的意思,只是說不出口。


  劍氣長城,儒衫左右,盤腿而坐,橫劍在膝,目視前方。 一路跨海趕來此地的曹峻,風塵僕僕,一屁股跌坐在不遠處,大口喘氣,氣息平穩幾分后,笑著轉頭打招呼道:「左先生!」


  左右輕輕點頭。


  曹峻等了半天,發現左右沒有開口說話的意思,只得硬著頭皮說道:「左先生?」


  左右疑惑道:「有事?」


  這個南婆娑洲的劍仙坯子,在劍心受損之後,依舊敢在東寶瓶洲、桐葉洲兩處戰場遞劍,如今還主動來了此地,看樣子是打算對蠻荒天下出劍?


  左右對此人印象轉好頗多。


  曹峻一個腦袋兩個大,那陳平安不是說你這個當師兄的,讓我來劍氣長城這邊跟你練劍嗎?這就不認賬了?


  可要說跟左右掰扯道理,就免了。


  曹峻小心翼翼問道:「左先生,是不是忘了什麼?」


  左右皺眉道:「身為劍修,有話直說。」


  曹峻哭喪著臉道:「陳平安建議我來這跟隨左先生練劍。」


  他都沒敢說實話。陳平安那王八蛋,是左右的師弟,自己又不是。


  左右點頭道:「可以。」


  曹峻鬆了口氣,憋屈歸憋屈,總算沒白跑一趟,只是心中忍不住大罵一句,狗日的隱官。


  「我那師弟,是不是對你說,讓你來這是我的提議?」


  左右笑了笑,隨便伸出一手,輕輕按住劍鞘,只等阿良在南邊折騰出點動靜,自己就可以跟著出劍了。


  至於傳授曹峻劍術,其實毫無問題,如今曹峻的心性、資質、品行都有了,跟早年那個南婆娑洲的年輕天才,判若兩人。


  曹峻瞥了眼左右按住劍鞘的動作,立即使勁搖頭,斬釘截鐵道:「沒有的事!」


  左右轉過頭,好奇問道:「真的假的?你說實話。」


  曹峻硬著頭皮說道:「陳平安確實說過是左先生讓我來的。」


  左右眺望遠方,心情似乎不錯,微笑道:「跟師兄倒是不見外。」


  曹峻愣了半天,左右竟然也是會笑的人?

  正陽山最北邊,在一天夜裡,悄無聲息立起了一塊界碑,「北去落魄山二十萬里」。


  一條名為風鳶的跨洲渡船,從中土神洲而來,緩緩懸停在牛角山渡口。


  而不設夜禁的大驪京城,燈火輝煌如晝,大門那有兩人無須遞交山水關牒,就可以暢通無阻步入其中,城門這邊甚至都沒有一句盤問的話,因為這對貌似山上道侶的年輕男女,各自腰懸一枚刑部頒發的太平供奉牌。


  一座氣勢恢宏、魚龍混雜的大驪京城,今夜只是多出了兩塊太平無事牌,其實並不顯眼。


  寧姚遙遙看了眼大驪皇宮那邊,一層層山水禁制是不錯,問道:「接下來去哪裡?如果仿白玉京那邊出劍,我來擋下。你只需要在皇宮那邊,跟人講道理。」


  陳平安笑道:「不著急,先找個地兒,吃頓宵夜?」


  寧姚點點頭:「隨你。」


  找了個夜宵攤子,陳平安落座后,要了兩碗餛飩,從桌上竹筒里抽出兩雙竹筷子,遞給寧姚一雙。然後陳平安手持筷子,對著那碗熱氣騰騰的餛飩輕輕吹了口氣,下意識笑著提醒她小心燙,只是很快就啞然失笑,與她做了個鬼臉,低頭夾了一筷子,開始細嚼慢咽,寧姚轉頭望去,久久沒有收回視線,等到陳平安抬頭望過來的時候,又只能看到她的微顫睫毛。


  等到寧姚吃完,發現陳平安已經雙手籠袖,笑眯眯看著自己。


  寧姚想了想:「不太頂餓,再來一碗?」


  陳平安大手一揮:「兜里有錢,多吃碗餛飩,不算事兒。」


  一旁有食客腹誹不已,看把你小子能耐的,得是多落魄的江湖人,才從一碗餛飩里吃出這般豪氣?


  再看那個眯眼而笑的女子,白長那麼好看了,也真是個缺心眼的娘們,才會找這麼個窮光蛋一起過日子,走江湖。


  吃過宵夜,陳平安就帶著寧姚散步,夜遊京師,也沒說一定要去哪裡,反正揀選那些燈火通明的街巷隨便逛盪,身邊不斷有推車小販路過,有些是賣那蓮藕、菱角製成的冰鎮甜品,這類推車後邊經常跟著幾個饞嘴孩子。京師商貿繁華,專門有商人開設大小冰窖,每年冬天鑿儲冰塊,在夏秋時節兜售。


  在劍氣長城,兩人也有過這樣的結伴而行,只是那會兒的散步,很難說是散心。


  路過一座小武館,陳平安忍不住笑道:「當年陪都一役落幕後,東寶瓶洲新評出的四大武學宗師,因為裴錢年紀最小,還是女子,加上排名僅次於宋長鏡,所以比我這個師父的名氣要大多了。」


  城內武館林立,許多江湖門派都在這邊討生活,要是在京城都能混出了名聲,再去地方州郡開枝散葉開創堂號,就容易了。陳平安就知道其中一位武館拳師,早年在陪都那邊,經過幾天幾夜的守株待兔,終於逮住個機會,有幸跟鄭大宗師切磋一場,雖說也就是四拳的事情,這還是那位年紀輕輕卻武德醇厚的「鄭撒錢」,先讓了他三拳,可等這位挨了一拳就口吐白沫的金身境武夫回到京城,帶著大把銀子要求拜師學藝的京城少年、浪蕩子,差點擠破武館門檻,人滿為患。據說這位拳師,還將大宗師「鄭清明」當初作為醫藥費賠給他的那袋子金葉子,給好好供奉起來了,在武館每天起床第一件事,不是走樁練拳,而是敬香。


  寧姚欲言又止。


  陳平安問道:「是想說裴錢已經是一位劍修的事情?」


  寧姚信守承諾,不說話。


  陳平安雙手籠袖緩緩而行:「我其實早知道了,在雲窟福地那邊就發現了端倪,不過裴錢一直藏掖,大概是她有自己的顧慮,我才故意不說破。畢竟不是誰都能在劍氣長城隨隨便便得到周澄的劍意饋贈,所以裴錢孕育溫養出一把本命飛劍,意外嘛,肯定是有些的,可不至於感到太過奇怪。」


  陳平安有句話沒說出口,裴錢終究是自己的開山大弟子嘛。


  寧姚這才說道:「裴錢很快就是一位貨真價實的金丹境劍修了。」


  陳平安一愣,保持微笑,摘下腰間養劍葫,準備喝點小酒,慶祝慶祝。


  不承想寧姚又說道:「裴錢那把本命飛劍,極其不凡,竟然可以一分為七,一個不小心,就天生帶有多種本命神通。這是很罕見的事情,在歷史上,屈指可數,至於到底有哪幾位前輩劍仙有類似飛劍,你喜歡記這些,肯定比我清楚,所以無論是按照劍氣長城界定飛劍品秩的老規矩,還是你在避暑行宮新定的品第,不管是捉對廝殺,還是戰場攻伐,裴錢這把暫未命名的飛劍,應該都可以位列甲等。」


  極其,竟然,罕見。


  這可是從寧姚嘴裡說出的詞。


  陳平安悻悻然懸好養劍葫,一口酒沒喝。


  陳三秋的那把本命飛劍白鹿,就擁有兩種天賦異稟的本命神通,其中一種,還跟文運有關。


  劍氣長城的萬年歷史上,擁有兩三把本命飛劍的劍修,要遠遠多過一把飛劍擁有兩三種神通的劍修,以單純的紙面計算,兩種情況看似沒什麼區別,實則天壤之別。


  比如跟在謝松花身邊修行的小姑娘朝暮,她就擁有兩把本命飛劍滂沱、虹霓,而被陳平安帶到落魄山的姚小妍,更是擁有三把本命飛劍,春衫、蛛網和霓裳,只不過姚小妍的飛劍神通都重守,溫養體魄,所以三把飛劍品秩都不高,但是私底下,陳平安能確定一事,九位劍仙坯子當中,相對性情怯懦的姚小妍,在更換了一處修道練劍之地后,可能不是未來境界最高、殺力最大的劍修,但絕對是將來躋身上五境最無懸念的那個。


  曾經的劍氣長城,戰事連綿,不會有耐心等待一位天才劍修循序漸進緩緩成長。


  可是擁有兩種以上本命神通的飛劍,就像寧姚說的,確實屈指可數,萬年以來,避暑行宮的檔案記錄中,總計不到十把。飛劍主人,無一例外後來都成為了殺力出眾、戰功卓著的劍仙。


  其中最著名的一位劍修,就是飛升境劍修,宗垣。


  那個會被後世很多年輕劍修調侃一句「宗垣不如我厲害」的宗垣。


  只是一把飛劍,卻擁有匪夷所思的四種本命神通,關鍵是三攻伐一防禦,配合得天衣無縫。


  不過真正讓陳平安佩服的地方,在於宗垣是通過一場場大戰廝殺,通過年復一年的勤勉煉劍,為那把原本只列為丙上品秩的飛劍,陸續找尋出其餘三種大道相契的本命神通,而事實上飛劍最初的一種神通並不顯眼,最終宗垣憑此成長為與老大劍仙並肩作戰年月最為長久的一位劍修。


  陳平安說道:「當年老大劍仙不知何故,讓我帶了那些孩子一起返回浩然天下,你要不要帶他們去飛升城?中土文廟那邊,我來打點關係。」


  畢竟有先生的人,而且還是認識禮聖的人。


  何況禮聖自己都說了,有事就經常去文廟訴苦喊冤,臉皮不用太薄,別管成與不成,只管多道辛苦。


  寧姚搖搖頭:「既然是老大劍仙的安排,那就留在落魄山練劍。浩然天下這邊,如果只有一個龍象劍宗,不太夠。」


  米裕、崔嵬都是家鄉劍修,哦,還有個元嬰境的女劍仙隋右邊,還跟浮萍劍湖的隋景澄一個姓呢,挺巧。


  陳平安點點頭,那些孩子暫時留在落魄山,等到下次五彩天下重新開門,九位劍修是走是留,看他們自己的選擇,反正陳平安都歡迎。


  一開始陳平安是想要收取他們作為嫡傳的,只是後來崔東山建議,這些孩子不要年紀太小卻輩分太高,最好是以霽色峰三代譜牒弟子的身份在山中修行和下山歷練,陳平安就採納了崔東山的這個意見。


  寧姚突然說道:「有人在遠處瞧著這邊,不管?」


  遠處屋脊上坐著六人,都是年輕地仙,但是修行氣象極為沉穩,應該是久經廝殺之輩,在東寶瓶洲除了落魄山,沒有任何一個山頭,能夠同時擁有這麼六位身負氣運的年輕俊彥。所以,不出意外是大驪某個隱秘機構精心栽培出來的死士。


  陳平安對此早就有所察覺,卻搖頭道:「反正都沒什麼殺意,就不去管了。」


  在東寶瓶洲的三個地方,外鄉修士不管是什麼過江龍,最好都別把自己的境界太當回事。


  一個當然是舊驪珠洞天的龍州地界,白帝城柳赤誠對此肯定印象深刻。


  再就是位於中部大瀆附近的大驪陪都,國師崔瀺為這座陪都留下了那座仿白玉京。如今替大驪主持那座劍陣之人,不知姓名。對於東寶瓶洲仙家修士而言,最奇怪的地方,還是這座劍陣南遷之後,就再沒有北移遷回大驪京城,可能是如此作為,大驪戶部會耗費太大,當然更可能是國師另有深意。這就使得大驪皇帝和藩王宋睦的關係更加雲遮霧繞,難道與宋長鏡跟先帝一樣,真是兄弟和睦,親密無間?

  然後就是這座大驪京城了,作為一國首善之地,城內光是城隍廟就有五座,都城隍廟自然是當之無愧的京師首座,更是大驪王朝數以千計的城隍廟的總衙所在,每年都會有來自各地的州郡城隍爺來此按例點卯、議事,不過這個帶「都」字頭的土地廟,不在京城,而在南邊的陪都。


  此外京師多有隱於市井的府邸,既有有官府衙門背景卻不挑明身份的,也有有山上淵源卻毫不彰顯仙家氣派的,不到短短半個時辰的悠閑散步,陳平安就瞧見了幾處頗為「水深」的地方。


  其間,陳平安和寧姚路過一處小道觀,門臉兒不大,紅漆斑駁,歲月滄桑,沒有張貼道教靈官門神,只懸了一塊看上去十分嶄新的小匾額,「京師道正衙署」,所掛楹聯,口氣不小,「松柏金庭養真福地,長懷萬古修道靈墟」。


  夜幕中,小道觀門口並無車馬,陳平安瞥了眼立在台階下邊的石碑,立碑人,是那三洞弟子領京師大道士正崇虛館主歙郡吳靈靖。


  寧姚看不出什麼學問,陳平安就幫忙解釋一番,開篇四字「三洞弟子」是在講述立碑人的道脈法統,道正是大驪新設的官職,負責輔佐禮部衙門遴選精通經義、恪守清規的候補道士,頒發度牒,移咨吏部入檔注錄。至於「大道士正」就更有來頭了,大驪朝廷設置崇虛局,掛靠在禮部名下,統領一國道教事務,還職掌五嶽水瀆神祀,在京及諸州道士度牒等事。這位祖籍是大驪歙郡的崇虛館主吳靈靖,想必就是如今大驪京城崇虛局的負責人,所以才有資格領「大道士正」銜,管著大驪一國數十位道正,總之,有了崇虛局,大驪境內的一切道門事務,神誥宗是不用插手了。


  陳平安想了想,不記得東寶瓶洲本土上五境修士當中,有一位名叫吳靈靖的道士。


  簡而言之,這麼個小門戶小地方,卻負責了大驪京城一切道門事務,約束京師所有道士。


  此外,大驪朝廷還設置譯經局,皇帝宋和前些年,還為一位大驪藩屬國出身的年輕僧人,賜下三藏法師的身份,在京開闢譯場,不到十年之間,大驪召集了數十位佛門龍象,共譯經論八十餘部。在西方佛國,獲得三藏法師身份的僧人,是謂佛子,每一位都精通經、律、論,故而參與三教辯論的僧人,無一例外都是具備三藏法師身份的得道高僧。


  只是這麼一塊不起眼的石碑,落在熟諳官場規矩的有心人眼中,卻格外意味深長。


  寧姚隨口問道:「大驪是想要扶持起屬於朝廷自己的佛門法脈、道教道統?」


  陳平安點頭道:「內里如此,名義上卻不會太明顯,所以京城裡邊的崇虛局和譯經局的道士僧人,都是不拿朝廷俸祿的,品秩都是虛銜,也不高,一州道正不過是從五品,論官身,遠遠比不得各州學政,甚至按照大驪律例,地方上的道正僧正,都不算躋身清流官品。」


  想要憑藉崇虛局和譯經局,逐漸打破山上山下的那條界線,就像將廟堂衙門搬遷開設在了山上。


  而大驪臨海諸州,徹底放開海禁,皆設立市舶司,通商天下。


  除龍州窯務督造署之外,還設置了六處織造局、織染署。


  寧姚擔心的事情,還是陳平安那些散落各處的破碎本命瓷,問道:「如果那個婦人,既不跟你硬碰硬,也不低頭,打定主意不與你講道理,只是撒潑打滾死活不交出本命瓷,擺出一副有本事就打死她的架勢,到時候怎麼辦?落魄山總不能真就這麼打殺了一位大驪太後娘娘吧?」


  陳平安說道:「那我就先看著她撒潑打滾,一哭二鬧三上吊,等她鬧完了再坐下來好好聊,談崩了由著她再鬧,比拼耐心,我很擅長。所以你唯一要做的事情,就是在旁捏著鼻子看戲,這可能會讓你比較委屈,但事先說好啊,你要是不耐煩了,就眼不見為凈,離開皇宮獨自閑逛京城好了,留我一個人在那便是。再說了,撂狠話嚇唬人誰不會,真煩了她,我就說舍了落魄山家業不要,哪怕將霽色峰在內的所有山頭一併搬出東寶瓶洲,也要打死她。」


  說到這裡,陳平安笑了起來:「你是不知道,在你們都走了之後,其實我跟龍君、離真他們隔三岔五就會閑聊幾句,還挺有意思的。」


  寧姚點點頭:「也沒什麼煩不煩的,就當是看熱鬧了。」


  為人處世,安身立命,其中一個大不容易,就是讓身邊人不誤會。


  親近之人,若想久處無厭,就得靠這個「明明白白」,不會因為諸多意外,或是種種瑣碎事情,某天突然讓人覺得「你原來是這樣一個人」。其實許多誤會,往往來自自身的搗糨糊。陳平安在這件事情上,從小就做得很好,所以長大之後,與寶瓶、李槐他們一起遠遊大隋,其間就連李槐都不用陳平安說什麼,就知道他是怎麼樣個人。後來到了劍氣長城,只要是與寧姚有關的一些重要事情,陳平安也始終是有一說一,從不藏掖,寧願她聽了當下生氣,陳平安也絕不含糊其詞。


  人生不能總是處處事事遷就他人,不然老好人一輩子都只能是個老好人。往往老好人的問心無愧,就會讓親近之人吃虧吃苦。


  陳平安輕聲道:「將來回了五彩天下,你別總想著要為飛升境多做點什麼,差不多就可以了。能者多勞,也要有個度。」


  寧姚笑道:「我想做和不想做的事情,反正別人說什麼都沒用。」


  可能幾座天下的所有人,都會覺得寧姚躋身玉璞境,成為五彩天下的第一位上五境修士,再成為仙人境、飛升境,都是必然的,應該的,天經地義的。與此同時,不管寧姚做出什麼了不起的壯舉,做成了什麼驚世駭俗的功業,也一樣是自然而然的,無須多說什麼的。


  陳平安不這麼覺得。


  憑什麼我家寧姚就得這麼辛苦,你們刑官、泉府兩脈劍修,全是只會躺著享福的酒囊飯袋啊。


  不服?以後等老子去了飛升城,就帶上兩大籮筐的道理,與你們好好掰扯掰扯。


  陳平安之後跟寧姚又聊起了郭竹酒,一聽說她性情穩重多了,反而有些心疼。


  傻孩子每天都盼望著長大,以為長大更有趣。


  可是總有些孩子,自己是不太想要長大的,只是不得不成長。


  又說起了於祿他們,聽到李槐都是書院賢人了,寧姚就有些奇怪,問他:「讀書開竅了?」


  陳平安就忍不住揉了揉眉心,只說了四個字:「一言難盡。」


  不過這次回了家鄉,是肯定要去一趟楊家藥鋪後院的。李槐說楊老頭在那邊留了點東西,等他自己去看看。


  於祿,早已是遠遊境武夫。謝謝卻在金丹境瓶頸停滯多年,主要還是因為早年挨了那些困龍釘的緣故。


  兩人經常一起聯袂遊歷,不過看樣子,他們兩個不像是相互喜歡的,估計就真的只是朋友了。


  當然,天下姻緣,世間情動,也多有那驀然回首的悄然生髮。


  林守一擔任過大瀆廟祝,算是大驪的半個官場中人,不過聽說他這些年跟家裡的關係,還是不太融洽。


  真不是陳平安咒他,林守一這傢伙一看就是個打光棍的命,修行路上,實在太心定了。


  當年幾個同窗當中,就只有那個扎羊角辮的石嘉春,最早跟隨家族搬來了京城,然後順理成章地嫁為人婦,相夫教子。


  如果陳平安沒有記錯,石嘉春的那對子女,如今好像都到了談婚論嫁的歲數。


  一想到這個,陳平安就忍不住轉過頭,看了眼寧姚。


  有些事情,一個人再努力,終究不成啊。


  在一處小橋流水停步,兩邊都是張燈結綵的酒樓飯館,應酬宴席,酒局無數,不斷有醉醺醺的酒客,被人攙扶而出。


  陳平安帶著寧姚坐在相對靜謐的水邊台階上,沒來由想起了宗垣和愁苗,兩位劍仙,一個年老,一個年輕,卻很像。


  一個只是在避暑行宮秘檔見過,在酒桌上聽過。一個曾經朝夕相處,原本一定可以成為巔峰大劍仙。


  宗垣可能是劍氣長城歷史上口碑最好的一位劍修,傳聞他相貌不算太英俊,性情溫和,不太愛說話,但也不是什麼悶葫蘆,與誰言語之時,多聽少說,眼中都有真誠笑意。而且宗垣年少時,練劍資質不算太天才,一次次破境,不快不慢不顯眼,在歷史上最為驚險嚴峻的那場守城一役,宗垣仗劍城頭,劍斬兩個飛升境。


  如果沒有戰死,宗垣可以一人刻兩字。


  如果沒有那場戰事,宗垣一定會成為十四境劍修。


  是繼陳清都、龍君和觀照之後,在董三更、陳熙、齊廷濟崛起之前,劍氣長城的頂樑柱。


  一座劍氣長城,在天地間屹立萬年,從無青黃不接的情況出現。


  而後來進入避暑行宮成為隱官一脈的愁苗,陳平安這麼多年來,一直都不敢多想什麼。


  寧姚問道:「在想什麼?」


  陳平安說道:「老劍仙宗垣,令人神往。」


  他摘下酒壺,默默喝著酒,愁苗可以不用死的。


  寧姚說道:「如今有個說法,說沒有宗垣,就沒有後來的劍氣長城,沒有你,就沒有如今的飛升城。」


  在劍氣長城,其實除了陳清都,劍修一貫對誰都直呼其名,談不上不敬。


  陳平安取出養劍葫,自嘲道:「是齊狩手底下的哪個王八蛋,故意拿話噁心我?」


  他氣笑道:「欺負我不在飛升城是吧,等著。」


  寧姚搖搖頭:「是一位老元嬰率先說的,後來不知怎麼就漸漸傳開了,認可這個說法的人,很多。」


  陳平安抿了一口酒,一條河就像一條綉滿紅燈籠圖案的綢緞,自嘲道:「可能是因為離著遠了,喜歡的人會更喜歡,討厭的人也就沒那麼討厭了。」


  兩人身後的石板路上,有老人在與年輕晚輩傳授學問,說等會兒上了酒桌,座位怎麼坐,點菜規矩有哪些,冷盤幾個,硬菜怎麼點,不要問主客愛不愛吃什麼,只問有無忌口就行了。咱們自帶的那幾壺陳年酒釀,不用多說什麼,更別擱放在酒桌上,主客是個好酒之人,回頭倒了酒,他隨便一喝,就自然曉得是什麼酒水、什麼年份了,與主客敬酒之時,雙手持杯,切莫高過主客的酒杯,主客讓你隨意,也別當真隨意,在桌上你就多喝酒,話不能不說,卻要少說,主客的那幾本文集,反正你都看過了,多聊書的內容便是了,官場事不懂別裝懂,其餘幾位陪客的,既不可太過殷勤,又不可隨便怠慢了,官場上的這些前輩,未必全是心眼小,更多是看你們這些年輕人懂不懂規矩,會不會做人……


  剛剛步入官場的年輕人聽得神色認真,時不時輕輕點頭,只是難免有些尚未褪去的書生意氣,在老人不注意的時候,年輕人微微皺眉,嘆了口氣,約莫是覺得讀書人的風骨,都要在飯桌上跟著一杯杯酒水喝沒了。


  陳平安轉頭看著、聽著這些個粗淺規矩,自然早就懂了。


  其實這個剛剛進入公門修行的年輕官員還是幸運的,有個願意傾囊相授的領路人。


  真正的書生意氣,不是什麼都不懂,就偏要與所有老規矩、風俗為敵,而是很多都懂了,我再來無所謂,單憑自己喜好說話做事,來跟這個世道毫不圓滑地打交道。


  之後又有一個中年男人,領著兩個年輕女子緩緩走過,雖是不同的酒局,男人依舊在為淡抹脂粉的她們面授機宜。三人都是練氣士,兩個女子似乎不情不願,內心又有些擔驚受怕,她們作為譜牒仙師,其實根本不願意來這些所謂人情往來的山下酒局,一位大驪京城的員外郎又如何?而且她們更怕這個師門前輩會答應某些見不得光的交易,她們雖然在山中修行,但是對一些個山下腌臢事是有所耳聞的,怕就怕那個年輕氣盛的員外郎見色起意,借著酒勁對她們有什麼想法,或是乾脆在酒桌上就手腳不幹凈,更怕師門長輩又順著那人,撇下她們不管了。


  那個男人滿臉苦笑,繼續耐心給她們解釋今日酒局的難得,那個年輕有為的員外郎,官場風評極好,才三十歲出頭,就已經貴為刑部衙門的一司次官,如果不是他所在家族離著咱們山頭近,今晚想要請他出來喝酒,簡直就是痴人說夢……


  陳平安收回視線。


  寧姚單手托腮,看著河水。同樣的姿勢,她換了只手。


  陳平安就起身,拎著酒壺,彎腰挪步,坐在了她另外一邊。


  寧姚嘀咕道:「幼稚。」


  陳平安笑著不說話,只是小口抿著酒。


  寧姚沉默片刻,好奇道:「我們這趟入城,也沒如何刻意遮掩,除了那幾個年輕男女遠遠看著,怎麼一個人都沒現身?甚至連暗中盯梢的人都沒有。」


  陳平安笑道:「那就是皇帝陛下還沒打定主意,該如何跟咱們打交道。如果只有我一個,是不至於如此為難的。」


  大驪朝廷,從不慣著任何一位山巔修士。這不是宋氏跋扈,而是底氣使然。


  只是寧姚太例外。


  五彩天下的第一人,飛升境劍修,劍氣長城的寧姚。


  大驪招惹她,不談寧姚本人,只說牽連,近的,就等於招惹了北俱蘆洲的劍修,遠的,還有齊廷濟、陸芝的那座龍象劍宗。


  陳平安說道:「大驪宋氏在棋盤上讓先,等我落子。比如直奔皇宮,就是泥瓶巷昔年的窯工學徒要掀了桌子翻舊賬。去意遲巷找曹巡狩,就是個談買賣的生意人。找朋友關翳然敘舊,就是個遊山玩水的譜牒仙師。去舊山崖書院遺址,就是文聖一脈的嫡傳弟子。不管去哪裡,皇宮裡就都有了後手對策。但是我們這麼閑逛,皇帝陛下和太後娘娘,說不定就要跟著吃頓宵夜了。」


  陳平安停頓片刻,笑道:「所以等會兒,我們就去師兄的那棟宅子落腳。」


  寧姚轉過頭,眼神中有些詢問。她今夜不太願意想事情。


  陳平安輕聲解釋道:「等於告訴大驪一聲,我做事情講究分寸,所以你們大驪得投桃報李,反正誰都不用故弄玄虛。」


  玉在山而草木潤,淵生珠而崖不枯。


  這是先生在書上的言語,廣為流傳,而且會代代相傳。如同做夢一般,自己的先生,會是一位書上聖賢。


  而當陳平安置身於這座京城時,就發現處處都有大師兄崔瀺的教化痕迹。


  東寶瓶洲之所以還是東寶瓶洲,是兩位師兄通過長達百年的殫精竭慮,不斷聚攏人心,最終使得一洲山河豪傑並起,才能夠一同力挽天傾。


  所以陳平安這個當師弟的,不會肆意破壞這個大好局面,卻不是因為落魄山如何忌憚大驪宋氏。


  陳平安笑道:「咱們在那邊休歇,我順便看看藏書樓裡邊有沒有孤本善本,搬去落魄山。」


  寧姚問道:「偷書?」


  陳平安放下酒壺,雙臂環胸,呵呵笑道:「當師弟的,與師兄借幾本書看,怎麼能算偷?誰攔誰沒理的事情嘛。」


  寧姚隨口說道:「小米粒聽裴錢和鄭大風說,你在老龍城有個好朋友范二,雙方有過一個約定?」


  陳平安哈哈笑道:「你說范二啊,他那會兒年少無知,總是有些奇奇怪怪的想法,所幸被我勸阻了。」


  陳平安這輩子可不曾喝過花酒,只在南苑國京城路過青樓勾欄,領教過那份躲都沒辦法躲的脂粉氣。


  寧姚想起一事:「我先前打碎了竹皇那塊主持劍頂陣法的玉牌?」


  陳平安笑道:「其實是好事,如果你不打碎它,我也會自己找個機會做成此事,竹皇的一線峰,沒了滿月峰夏遠翠和秋令山陶煙波的兩方掣肘,又有了晏礎的投靠,竹皇這個宗主,就會變成徹徹底底的一言堂,在正陽山一家獨大,正陽山的內亂很快就會停止。現在好了,竹皇最少在數年之內失去了一位劍頂陣法仙人的最大依仗,就只是個一線峰的峰主,玉璞境劍修。如此一來,變數就多了。」


  陳平安仰頭灌了一口酒,抹了抹嘴巴,繼續說道:「陶煙波一定會主動依附夏遠翠,尋求秋令山的破局之法,比如私底下結成契約,租借自家劍修給滿月峰,報酬就是秋令山封山令提前解禁,甚至有可能慫恿那位夏師伯,爭一爭宗主位置。至於晏礎這棵牆頭草,一定會從中煽風點火,為自己和水龍峰謀取更大利益,因為下宗宗主一旦選定元白,正陽山的變數將更大,形勢微妙,錯綜複雜,竹皇光是要解決這些內患,沒個三五十年,休想擺平。」


  陳平安左手隨便一抹:「昔年藕花福地,那位老觀主的脈絡學說,雖不是一方萬事靈驗的靈丹妙藥,但絕對是跋山涉水最好的一把開山柴刀。」


  陳平安懸好養劍葫在腰間,伸出一隻手,從河中拈起一份燈火倒影,凝為一隻小巧玲瓏的燈籠,擱在空中。盞盞燈籠,懸停空中,彎來繞去,勉強是一條線,就像一條道路。陳平安再從河中拈起兩份細微的水運,擱放在燈籠兩側。


  陳平安說道:「一般人,都會步入其中,因為道路明顯,還好走。如果往大了說,這就是大勢,命運。」又指了指兩盞燈籠之間的間隙,「這其間的人心起伏,不同人生路程帶來的種種變化,其實不用去細究的,何況真要管,也未必管得過來,說不定會適得其反。肯定會有人能夠走出這條道路,但是沒關係,對於正陽山來說,這就是真正的好事,也是我一直真正期待的事情。」


  這是陳平安從鄭居中和吳霜降那邊學來的,他們一個擅長計算人心脈絡,一個擅長兵解萬物。


  陳平安想了想,說道:「打個比方,當年在小鎮,正陽山對那部劍經志在必得,清風城是奔著瘊子甲去的,這就是人生路上的必然,如果拿我自己舉例子,比如……顧璨的那本撼山拳譜,就是一盞燈籠,泥瓶巷的陳平安,得到了這本拳譜,就一定會學拳,因為要保命。」


  寧姚說道:「還有隔壁宋集薪家的木人,你一定會拼湊起來,再讓我幫你講解經脈?」


  陳平安點頭道:「就是這麼個道理。許多偶然,實則必然。但是一連串的必然,又會出現萬一和偶然。」


  寧姚皺緊眉頭,憂心忡忡。


  陳平安轉過身,動作輕柔,幫她撫平眉頭,輕聲笑道:「老話所謂的『三歲看老』,只是一般情況,未必真能看死一個人。沒有誰一定會成為誰,天底下就沒有什麼命中注定的事情。哪怕是當年那個賣糖葫蘆的鄒子,也不是真的刻意針對當年的我,一定要為難一個孩子。準確說來,鄒子就像是在等一個選擇和某些結果,然後等等再看。這與我一直告誡自己的那個道理,『福禍無門,唯人自召』其實並不衝突,後來我在書上看到亞聖的一句話,也是差不多的道理,是說『萬物皆備於我』。之前在文廟功德林,陪著先生閑聊,先生就說亞聖的這句話極好,用心良苦。」


  「當年對驪珠洞天冷眼旁觀的許多幕後之人,也不一定會親身入局,無非是四處押注,推波助瀾,至多是開鑿河床,或是牽引湖泊,築造堤壩。這就像我們用一個很便宜的價格,買了一大堆字畫,就會想著等這個人名氣越來越大,價格越來越高,哪天轉手一賣,就是天價,輕而易舉攫取暴利。當年楊老頭就是我們家鄉的那個坐莊之人,對馬苦玄、宋集薪、劉羨陽、顧璨、趙繇、謝靈等等,可能都曾押注,只是方式不同,悄無聲息,然後誰如果能夠在某些關鍵時刻,走上一個更高的台階,旁人就會繼續押注,不成的,可能就此寂寂無名,可能大道夭折了,走向一條截然不同的人生道路。同樣地,師兄崔瀺也曾押注吳鳶、魏禮、柳清風、韋諒在內很多人。其中柳清風,就不是一定會成為後來的大驪陪都禮部尚書。」


  「十四歲尚未離鄉的陳平安,在遇到劉羨陽那場劫難的時候,叫天天不應叫地地不靈,如果那會兒路過廊橋的時候沒有看到你,如果我還有機會重來,一定就會選擇另外一種人生,會去做某個接下那串糖葫蘆的自己,然後某天當了窯工學徒,哪怕一輩子燒瓷,也要安安穩穩地過日子。」


  「但是今天的我,肯定不會如此選擇了,哪怕有機會,都會選擇原路走到這裡,至於以後……」


  太多事情,身不由己。


  寧姚輕聲問道:「以後會如何呢?」


  陳平安眼神堅毅,笑道:「以後哪怕給我一萬種不同的選擇,都不去選了。」


  寧姚眼神明亮,輕輕點頭。


  之後陳平安帶著寧姚去往一地,穿街過巷,熟門熟路,根本不用與人問路,陳平安就好像在逛自己山頭。


  路過了那條意遲巷,此地多是世代簪纓的豪閥華族,離著不遠的那條篪兒街,幾乎全是將種門庭,祖宅在二郎巷和泥瓶巷的袁曹兩姓,還有關翳然和劉洵美,京城府邸就都在這兩條街巷上,是出了名的一個蘿蔔一個坑,哪怕當年論功行賞,多有大驪官場新面孔得以躋身廟堂中樞,可還是沒辦法在意遲巷和篪兒街落腳。


  在一條僻靜小巷的路口,出現了兩位練氣士,一老一少,攔住他們的去路。


  境界都不高,一位元嬰境,一位龍門境。


  老人神色淡然道:「不管是誰,繞路而行。」


  陳平安指了指巷子裡邊,笑道:「我是裡邊那座宅子主人的師弟。」


  然後補了一句:「來這邊看書。」


  那少年嗤笑道:「國師的師弟?你咋個不說自己是國師的師兄啊?」


  誰不知道咱們大驪的國師,綉虎崔瀺,早就脫離文聖一脈百多年了,哪來的師弟?看來如今京城的騙子,膽子有點大,花樣有點多啊。


  老人好像也是個不問世事的隱士高人,揮手道:「趕緊走。」


  陳平安有些無奈,大驪朝廷怎麼會讓這兩人看守此處?

  於是只好轉頭與寧姚問道:「我們就近找一處客棧?」


  寧姚自然無所謂。其實兩人潛入府邸又不難。


  相較於京城別處的夜亮如晝,這條街上反而夜幕沉沉,陳平安沒來由說道:「純粹的自由,需要祭獻人性。」


  寧姚疑惑道:「什麼意思?」


  陳平安笑道:「其實沒啥意思。反正我覺得自在才能自由,純粹不純粹,沒那麼重要,就像一切智慧從慈悲起,還須往慈悲中落。」


  寧姚說道:「說明白點。」


  陳平安眨了眨眼睛,還要如何說得明白?

  然後就挨了寧姚一肘,齜牙咧嘴,之後陳平安挑三揀四,繞路頗多,才找到了一座客棧,結果一問,只有一間屋子了,陳平安哀嘆一聲,一邊嘴上抱怨幾句,一邊忙不迭就要給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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