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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09章 舊人舊事

  第309章 舊人舊事

  客棧掌柜是個老江湖了,客棧生意是好,可還不至於好到只剩下一間屋子,老人只是看那個背劍走江湖的青衫男子還算順眼,衣衫整潔,神色和氣,不像是個惹事精,就當幫他一把,不過不能白幫忙,開價的時候,就多要了幾兩銀子,掌柜到底怕挨罵,好心被當驢肝肺,就先丟了個眼神,看對方領不領情,不承想男人立即回了個眼神,一切盡在不言中。喲呵,看不出,還挺上道。


  掌柜收了幾粒碎銀子,是通行一洲的大驪官銀,上秤后裁剪邊角,還給青衫男子些許,再接過兩份通關文牒,提筆記錄,衙門可是要查賬本和案簿的,對不上就要吃官司。老人瞥了眼那個男人,心中感慨,萬金買爵祿,何處買青春?年輕就是好啊,有些事情,不會有心無力。


  老話說美色消磨少年,只不過眼前這個青衫男子,瞧著年紀也不小了,約莫而立之年?怎麼還像個雛兒?莫不是出身江湖門派,名聲不夠響亮,光顧著打熬氣力和武藝了,顧不上找媳婦?

  陳平安、寧姚這對像是離鄉遊歷的江湖男女,在關牒上的祖籍都是大驪龍州青瓷郡槐黃縣。


  既然是咱們大驪本土人氏,老人就更加慈眉善目了,遞還關牒的時候,忍不住笑問道:「你們既然來自龍州,豈不是抬頭就能夠瞧見魏大山君的披雲山?那可是個好地方啊,我聽朋友說,好像有個叫紅燭鎮的地兒,三江匯流的風水寶地,與沖澹江的水神老爺求科舉順遂,或是與玉液江水神娘娘求姻緣,都各有各的靈驗。」


  陳平安笑著點頭道:「好像是這樣的,這次我們回了家鄉,就都要去看一看。」


  老掌柜委實健談,一下子給勾起了閑聊的癮頭,竟是不著急遞交房門鑰匙,斜靠櫃檯,用手指推給男人一碟花生米,笑道:「聽說你們龍州那邊,除了魏老爺的披雲山,好些個山水祠廟,還有個神仙渡口,那你們豈不是每天都能瞧見神仙老爺的蹤跡?京城這兒就不行,官府管得嚴,山上神仙們都不敢風裡來雲里去。」


  明著是誇龍州,可歸根結底,老人還是在誇這座自己土生土長的大驪京城。


  陳平安看著櫃檯後邊的多寶架,上面放著大大小小的瓷器,笑著點頭道:「龍州自然是不能跟京師比的,這兒規矩重,藏龍卧虎,只是不顯眼。對了,掌柜喜歡瓷器,獨獨好這一門兒?」


  老人眼睛一亮,碰到行家了?老人壓低嗓音道:「我有件鎮店之寶的瓷器,看過的人說是百來年的老物件了,就是你們龍州官窯裡邊燒造出來的,算是撿漏了,當年只花了十幾兩銀子,朋友說是一眼開門的尖兒貨,要跟我開價兩百兩銀子,我不缺錢,就沒賣。你懂不懂?幫忙掌掌眼?是件粉白釉底子的大花瓶,比較少見的八字吉語款識,繪人物。」


  老人抬手比畫了一下高度,花瓶約莫得有半人高。


  陳平安想了想,輕聲道:「肯定不到一百年,至多四十年,在元狩年間確實燒造過一批吉語款的大立件,數量不多,這樣的大立件,按照當年龍窯的老規矩,成色不好的,一律敲碎,除了督造署官員,誰都瞧不見整器,至於好的,當然只能是去那裡邊擱放了……」


  陳平安伸出一根手指,笑著指了指皇宮那邊。


  老人哀嘆一聲,看來是花了一筆冤枉錢,不承想那人從小碟里拈起花生米,輕輕嚼著,繼續說道:「這麼大的立件,就已經比坐件、趴件值錢多了,又是拔尖兒的人物款立件,花鳥走獸是比不了的,而且八個字的官窯款立件尤其罕見,一般都是四字、六字款識,如果我沒有記錯,在所有龍窯窯口都只燒造了三年,雖說如今也有些新出的官仿官,但是龍窯的老師傅們這些年走的走,不然就是年紀大了,徒子徒孫上手,再加上龍窯成了降一等的尋常官窯,其實燒造技藝已經不如當年,掌柜這件,年份釉色款識都是對的。再者當年的窯務督造署,我聽說,只是聽說啊,一些個成色尋常的大件兒,也是有過那麼一小撮,流入當地民間大戶人家的,當然了,更可能是某些老師傅離開龍窯后,自己私底下燒造的仿官款,這種一樣很值錢,如果沒有意外,掌柜這件鎮店之寶,最少值這個數。」


  老人看著那人抬起一隻手掌,驚訝道:「能賣個五百兩銀子?!」


  陳平安笑著不說話,其實該說的都說了,至於真真假假,重要也不重要,反正該聽的,老掌柜這樣的人精兒也聽進去了。


  老人突然笑眯眯道:「既然值個五百兩,那我三百兩賣給你?」


  陳平安笑道:「掌柜,你看我像是有這麼多閑錢的人嗎?再說了,掌柜忘了我是哪裡人?」


  老掌柜大笑不已,朝那個男人豎起大拇指。


  寧姚看著那個與人初次見面便談笑風生的傢伙。


  入鄉隨俗,見人說人話,見鬼說鬼話,真是跟誰都能聊幾句。


  再這麼聊下去,估計都能讓掌柜搬出酒來,最後連住店的銀子都能要回來。


  陳平安趴在櫃檯上,與老掌柜隨口問道:「最近京城這邊,有沒有熱鬧可看?」


  京城這地兒,是從來不缺熱鬧的,不同尋常的官場升遷、貶謫,山巔仙師的大駕光臨,江湖宗師的揚名立萬,各大水陸法會,士林清談,文豪詩篇,都是老百姓茶餘飯後的談資,何況如今的東寶瓶洲,尤其是大驪朝野上下,越來越喜歡打聽浩然天下其餘八洲的別家事。


  老人點頭道:「有啊,怎麼沒有,這不火神廟那邊,過兩天武評四大宗師中的兩個就有一場切磋,你們倆不是奔著這個來的?」


  武評四大宗師中的兩位山巔境武夫,在大驪京城約戰一場,一位是舊朱熒王朝的老人,成名已久,一百五十歲的高齡了,老當益壯,前些年在戰場上拳入化境,一身武學可謂登峰造極。另外那位是東寶瓶洲西南沿海小國的女武夫,名叫周海鏡,武評出爐之前,半點名氣都沒有,據說她是靠著打潮熬出的體魄和境界,長得還挺俊俏,五十六歲的婆姨,半點不顯老。所以如今不少江湖門派的年輕人,和混跡市井的京城浪蕩子,一個個嗷嗷叫。


  要是擱在老掌柜年輕那會兒,只是兩位金身境武夫切磋武學,就可以在京師隨便找地方了,熱鬧得萬人空巷,篪兒街的將種子弟必然傾巢出動。如今哪怕是兩位武評大宗師的問拳,聽說都得事先得到禮部、刑部的批文,雙方還需要在官府的見證下籤訂契約,麻煩得很。


  不過如今京城廟堂和山水官場,聊得最多的,肯定還是那場精彩紛呈的正陽山慶典,龍泉劍宗嫡傳劉羨陽,落魄山聯袂觀禮,尤其是山主陳平安的青衫風流。


  不是劍仙,就是武學大宗師。


  果然,我東寶瓶洲,除了大驪鐵騎之外,還有劍氣如虹,武運鼎盛。


  可能昔年打醮山渡船上,離鄉少年是怎麼看待風雷園李摶景的,如今一洲山河,就有無數少年是怎麼看待落魄山陳平安的。


  陳平安搖頭道:「我們是小門派出身,這次忙著趕路,都沒聽說這件事。」


  老人雖然聊得意猶未盡,很想拉著這個叫陳平安的喝兩盅,可還是遞給了他鑰匙,春宵一刻值千金嘛,就別耽誤人家「掙錢」了。


  從頭到尾,寧姚都沒有說什麼,先前陳平安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勢掏錢結賬,她沒有出聲阻攔,這會兒跟著陳平安一起走在廊道中,寧姚腳步沉穩,呼吸平穩,等到陳平安開了門,側身而立,寧姚也就只是順勢跨過門檻,挑了張椅子就落座。


  不對勁,感覺要挨打。


  陳平安站在原地,試探性問道:「我去跟掌柜磨一磨,看能不能再騰出間屋子?」


  寧姚摘下劍匣,隨便豎立在腳邊,拎起瓷壺,倒了杯水,道:「河邊沒少喝,不先醒醒酒?」


  陳平安輕輕關了門,倒是沒敢閂門,落座后拿過茶杯,剛端起,就聽寧姚問道:「每次走江湖,你都會隨身攜帶這麼多的通關文牒?」


  陳平安喝完水,說道:「跟法袍一樣,多多益善,以備不時之需。」


  寧姚眯眼道:「我那份呢?雖說一看就是假的,可是進京城之前,這一路也沒見你臨時偽造。」


  陳平安笑道:「你要在浩然天下待好些年,總歸是用得著,比如以後還要帶你去仙游見徐大哥呢,我前些時候就想著未雨綢繆,趕巧,這不真就派上用場了。」


  「好不容易才找了這麼個客棧吧?」


  「之前在街上,瞥了眼櫃檯後邊的多寶架,瞧著有眼緣,還真就跟掌柜聊上了。」


  寧姚不再多問什麼,點頭稱讚道:「脈絡清晰,有理有據,既偶然又必然的,挑不出半點毛病。」


  陳平安說道:「我等會兒還要走趟那條小巷,去師兄宅子那邊翻檢書籍。」


  寧姚不置可否,起身去開了窗戶,趴在桌上,臉頰貼著桌面,望向窗外,因為客棧離著意遲巷和篪兒街比較近,視野中處處燈火通明,有書樓的挑書燈,有酒宴酬答的燭光,還有一些年輕男女的提燈賞月。


  陳平安很少見到這樣懶散的寧姚。


  他給自己倒了一杯茶水,偷偷伸長脖子,望向寧姚的背影,好像比起劍氣長城那會兒,寧姚又有些細微變化,稍稍瘦了些。


  女子的髮髻樣式、描眉脂粉、衣飾髮釵,陳平安其實都略懂幾分,雜書看得多了,就都記住了,只是年輕山主學成了十八般武藝,卻無用武之地,小有遺憾。不過寧姚也確實不需要這些。


  背對陳平安,寧姚始終趴在桌上,問道:「之前在一線峰,你那門劍術怎麼想出來的?」


  陳平安立即收回視線,笑答道:「在城頭那邊,反正閑著沒事,每天就是瞎琢磨。」


  在本命瓷破碎之前,陳平安是有地仙資質的,不是說一定可以成為金丹客或是孕育元嬰的陸地神仙,就像頂著劍仙坯子頭銜的劍修,也不是一定能成為劍仙。畢竟,有那修行資質卻運道不濟的山下人,不計其數,可能相較於山上修道的波瀾壯闊,一輩子略顯庸碌,卻也安穩。


  寧姚轉過頭,說道:「本命瓷一事,牽扯到大驪朝廷的命脈,是宋氏能夠崛起的底子,其中有太多處心積慮,只說當年小鎮由宋煜章主持建造的廊橋,就見不得光,你要翻舊賬,肯定會牽一髮而動全身,大驪宋氏百年內的幾個皇帝,好像做事情都比較硬氣,我覺得不太能夠善了。」


  陳平安點頭道:「我有數的。」


  寧姚突然說道:「有沒有可能,崔瀺是希望你在心境上變成一個孤家寡人,一個離群索居的修道之人?」


  陳平安雙手籠袖,桌底下伸長雙腳,一雙布鞋輕輕磕碰,顯得很隨意閑適,想了想,點頭道:「好像有點。」


  其實四位師兄當中,真正指點過陳平安治學的,是左右。


  「可這不是會把你推向道門法脈嗎?」


  「只是有可能,卻不是必然,就像劍氣長城的陸芝和蕭愻,她們都劍心純粹,卻未必親近道門。」


  寧姚沉默片刻,說道:「你算不算信佛?」


  陳平安笑道:「我從小就信啊。」


  寧姚啞然,好像真是這麼回事。


  陳平安輕聲道:「除了務實有用的學問要多學,其實好的學問,哪怕務虛些,也應該能學就學。按照崔東山的說法,只要是人,不管是誰,只要這輩子來到了這個世界上,就都有一場大道之爭,內裡外在的虛實之爭,從儒家聖賢書上找道理,幫自己與世道融洽相處,此外信佛學佛也好,心齋修道也罷,反正我又不會去參加三教論辯,只是秉持一個宗旨,以有涯歲月求無涯學問。」


  人初生日初出,上山遲下山疾。正入萬山圍子里,一山放出一山攔。


  每一個生性樂觀的人,都是主觀世界里的王。


  那麼一個天生悲觀的人,就更需要在心境的小天地之內,構建屋舍與行亭渡口,遮風擋雨,停步休歇。


  寧姚轉去問道:「聽小米粒說,姐姐元寶喜歡曹晴朗,弟弟元來喜歡岑鴛機。」


  小米粒大概是落魄山上最大的耳報神了,好像就沒有她不知道的小道消息,不愧是每天都會按時巡山的右護法。


  陳平安恍然道:「難怪元寶在山上說話會那麼鋒芒畢露,咄咄逼人,多半是想要憑這個引起曹晴朗的注意。元來喜歡在山腳看門看書,我就說嘛,既然不是奔著鄭大風那些艷本小說去的,圖什麼呢,原來是為了看心儀姑娘,好傢夥,年紀不大,開竅很早,比我這個山主強多了。」


  寧姚問道:「以後你還會盯著正陽山不放嗎?一甲子,一百年?」


  陳平安忍不住笑著搖頭:「其實不用我盯著了。」


  這跟中土九真仙館的李水漂,還有北俱蘆洲那位大宗門的首席客卿,都是一個道理,記吃也記打。


  這就像曾經有惡客登門,臨走故意丟了只靴子在別人家裡,客人其實無所謂取不取回了,但是主人不會這麼想。


  寧姚坐起身,陳平安已經倒了杯茶水遞過去,她接過茶杯抿了一口,問道:「落魄山一定要關門封山?就不能學龍泉劍宗的阮師傅,收了,再決定要不要納入譜牒?」


  陳平安搖頭道:「哪怕管得了憑空多出的幾十號人,甚至是百餘人,卻註定管不過來人心。我不擔心朱斂、長命他們,擔心的還是暖樹、小米粒和陳靈均這幾個孩子,以及岑鴛機、蔣去、酒兒這些年輕人,山中人一多,人心複雜,至多是一時半會兒的熱鬧,一著不慎,就會變得半點不熱鬧。反正落魄山暫時不缺人手,桐葉洲下宗那邊,米裕他們倒是可以多收幾個弟子。」


  陳平安畢竟不是鄭居中和吳霜降。鄭居中可以在白帝城看遍人心細微,吳霜降可以為歲除宮所有修士,親自傳道授業。


  陳平安哪有這樣的本事?

  不單單是相較這兩位大修士,境界懸殊,更多還是陳平安的心境,比起鄭居中和吳霜降差了不少。


  這會兒蜂擁趕去龍州地界、尋覓仙緣的修道坯子,不敢說全部,只說大半,肯定是奔著名利去的,入山訪仙不易,求道心切沒任何問題,可是陳平安擔心的事情,一向跟尋常山主、宗主不太一樣,比如小米粒的瓜子怎麼分,都會成為落魄山一件人心起伏、暗流涌動的大事。到最後傷心的,就會是小米粒,甚至這可能會讓小姑娘這輩子都再難開開心心分發瓜子了。親疏有別,總要先護住落魄山極為難得的吾心安處,才能去談他人的修道緣法。


  陳平安沒來由笑道:「當我覺得一件山上靈器都不那麼值錢的時候,就需要好好自省和多多警惕了。」


  寧姚看了眼他,不是掙錢,就是數錢,數完錢再掙錢,從小就財迷得讓寧姚大開眼界,直到今天寧姚還記得,那天晚上,草鞋少年背著個大籮筐飛奔去往龍鬚河撿石頭。


  陳平安自嘲道:「小時候窮怕了。」


  寧姚搖搖頭,她知道根本不是這麼回事。財迷歸財迷,可陳平安只要自己能夠吃飽穿暖,就是一個沒有太多「外求」的人。


  陳平安突然站起身,笑道:「我得去趟巷子那邊,見個禮部大官,可能之後我就去人云亦云樓看書,你不用等我,早點休息好了。」


  寧姚沒有說話。


  陳平安一步跨出,縮地山河,悄無聲息離開了客棧,出現在一處沒有燈火的僻靜巷弄。


  寧姚重新趴在桌上,微皺眉頭,是你自己要去看書的,我什麼都沒說,你還要如何。


  一位老人腳步匆匆走出皇城,登上一輛馬車后,車軲轆聲一路響,原本是要去一處客棧的,只是臨近目的地,馬車稍稍更換路線。擔任大驪皇家供奉的車夫,說是要去國師崔瀺的宅子,陳平安在那等著了。


  先前那條攔阻陳平安腳步的街巷拐角處,一線之隔,看似陰暗逼仄的小巷內,其實別有洞天,是一處三畝地大小的白玉廣場,在山上被譽為螺螄道場,地仙能夠擱放在氣府之內,取出后就地安置,與那方寸物咫尺物一般,都是可遇不可求的山上重寶。老元嬰修士在靜坐吐納,修道之人,哪個不是恨不得一天十二時辰可以變成二十四個時辰?可那個龍門境的少年修士,今夜卻是在打拳走樁,呼喝出聲,在陳平安看來,打得很江湖把式,辣眼睛,跟裴錢當年自創一套瘋魔劍法,一個德行。


  老修士依舊未能察覺到附近某個不速之客的存在,運轉氣機一個小周天后,被弟子吵得不行,只得睜眼訓斥道:「端明,好好珍惜修道光陰,莫要在這種事情上揮霍,你要真願意學拳,勞煩找個拳腳師父去,反正你家不缺錢,再沒有習武資質,找個遠遊境武夫,捏鼻子教你拳法,也不是難事,總好過每天在這邊打王八拳,戳老子的眼睛。」


  少年姓趙,名端明,持身端正,道心光明,寓意多好的名字。可惜名字諧音短命,少年一直覺得自己要是姓李就好了,別人再拿著個笑話自己,很簡單,只需要報上名字,就可以找回場子。


  少年出身大驪一等一的豪閥門第,天水趙氏,大驪上柱國姓氏之一,而且趙端明還是長房嫡出。


  大驪所有上柱國姓氏當中,袁、曹、關是第一檔,然後是余氏和天水趙氏,之後是扶風丘氏、鄱陽馬氏、紫照晏氏等,差距都不大。


  趙端明一邊打拳,一邊問道:「師父,你說那個周海鏡年紀多大啊?真的五十六歲了嗎?看著不像啊,先前遠遠看了她幾眼,嘖嘖嘖,好生養,我跟曹酒鬼都喜歡得很。我跟曹酒鬼約好了,回頭周海鏡跟人在火神廟那邊干架,一定幫我挑個好座位,就近看,武夫問拳,女子要是再穿上一身夜行衣,嘿嘿。」


  老人氣笑道:「以後你小子少跟曹色胚廝混,周海鏡這類武學大宗師,拳法出神入化,往往駐顏有術,光憑相貌分辨不出真實年齡,跟咱們練氣士是差不多的。還有記住了,不攔著你去觀戰,但是一定要管住眼睛,聽說周海鏡的脾氣很差,遠遠沒有鄭錢那麼好說話。」


  少年收拳站定,咧嘴笑道:「年紀不是問題,女大三抱金磚,師父你給算算,我能抱幾塊金磚?」


  老人嗤笑道:「就你小子這術算都能修行,真是沒天理。」


  這個弟子,真是個命大的,在修行之前,年少時莫名其妙挨了三次雷擊都沒死。


  趙端明揉了揉下巴,道:「都是武評四大宗師,周海鏡名次墊底,但是相貌身段嘛,是比那鄭錢要好看些。」


  陳平安隱匿身形,站在不遠處牆頭上,原本注意力更多在那輛馬車,順便就將少年這句話記住了。


  至於那處京城天祿閣的高樓屋頂,那幾個年輕修士還在原地,陳平安就多看了幾眼。


  人人懸挂一枚腰牌,卻不是刑部衙門頒發的無事牌,只篆刻一字,都是從十二地支裡邊挑的字。


  看樣子,六人當中,儒釋道各一人,劍修一人,符籙修士一人,兵家修士一人。


  而且都極有錢,內穿兵家甲丸里品秩最高的經緯甲,再外罩一件法袍,好像隨時都準備與人展開廝殺。


  這會兒好像有人開始坐莊了。


  一個年輕女子,寶甲、法袍之外,身穿建康錦署出產的圓領雲錦袍,她攤開手,笑眯眯道:「坐莊了,坐莊了。就賭那位陳劍仙今夜去不去皇宮,一賠一。」


  其餘五人,紛紛拋出神仙錢,小暑錢居多,穀雨錢兩枚,也有人只給了一枚雪花錢,是個小姑娘模樣的兵家修士,身穿織金雀羽妝花紗,月光泠泠,緞面瑩然如流水。


  那年輕女子挑出那枚雪花錢,疑惑道:「就這?」


  小姑娘雙臂環胸,鬱悶道:「姑奶奶今兒真沒錢了。」


  年輕道士盤腿而坐,笑嘻嘻道:「這些年積攢了那麼多嫁妝錢,拿出來,賭大賺大。」


  一個眉清目秀、身穿素紗禪衣的小和尚,雙手合十道:「佛祖保佑弟子今兒賭運繼續好。」


  只有一位少年劍修,沉默寡言,丟了穀雨錢之後,就躺下閉目養神,繼續溫養飛劍。


  這六個修士,既有頭頂上柱國姓氏的,也有父母是山上道侶的,更有市井貧寒出身的,都是大驪刑部粘桿郎精心搜羅而來,年紀最大的,不過九十餘,年紀最小,才只十幾歲。十二地支,如今已有十一人,只空懸一個位置,少了個純粹武夫。他們沒有固定的傳道人,沒有正式的祖師堂譜牒身份,但是教拳之人,數位大宗師當中,就有宋長鏡,只不過指點不多,幾次而已。此外還有墨家遊俠,劍客許弱。為他們傳授望氣之法的,是大驪舊山嶽的幾位昔年山君,此外還有數位身世隱蔽、道統不顯的世外人,甚至連禮部刑部都管不著他們。


  在場六人,人人都有五行之屬的本命物,擁有東寶瓶洲新五嶽的五色土,新齊瀆的大瀆水運,耗費極多數量的金精銅錢,槐樹和一種水中火。


  每一位,都是東寶瓶洲最拔尖的修道天才,除了幾個年紀較小的,其餘修士都曾在那場大戰中參與過數次對蠻荒軍帳的刺殺,比如那個九十多歲的年輕道士,在大瀆戰場上,早就已經「死過」兩次了,只是此人憑藉不同尋常的大道根腳,甚至都無須大驪幫忙點燃本命燈,無須跌境,就可以更換皮囊,繼續修行。


  陳平安跳下牆頭,出現在街巷拐角處,不再遮掩氣息,安靜等待那位禮部侍郎的到來,其實是個熟人,老侍郎董湖。


  老元嬰收起那處道場,與弟子趙端明一起站在巷口,老人皺眉道:「又來?」


  這地方,是可以隨便逛的地方嗎?現在的年輕人怎麼就不聽勸呢,非要等到吃疼了才長記性?

  陳平安笑道:「叨擾老仙師修行了,我在這裡等人,說不定聊完了,就能去宅子看書。」


  老修士搖搖頭,懶得多說什麼,至多回頭刑部衙門那邊問起,就說是個沒眼力見兒的江湖人,不用小題大做。


  老人驀然停步,轉頭望去,只見那輛馬車停下后,走出了那位禮部的董侍郎。


  陳平安主動作揖道:「見過董老先生。」


  董湖趕緊伸手虛抬這位年輕山主的胳膊:「陳山主,使不得使不得。」


  老侍郎笑過之後,硬著頭皮說道:「敢問陳山主,造訪京城,是什麼意思?」


  陳平安笑問道:「陛下又是什麼意思?」


  董湖小心翼翼說道:「這就得看陳山主是什麼意思了。」


  遠處屋脊上,出現了一位雙指拎酒壺的婦人,那個剛剛坐莊收錢的年輕女子,嫣然笑道:「封姨。」


  婦人嗓音天然嫵媚,笑道:「你們膽子不大,就在人家眼皮子底下坐莊。」


  年輕女子驚訝問道:「封姨,他早就發現我們了?」


  小巷這邊,陳平安聽到了那個「封姨」的言語,與老侍郎告罪一聲,說去去就來,竟是一閃而逝,直奔那處屋頂。


  一襲飄搖青衫,驀然現身,站在翹檐處。


  十四歲的那個晚上,當時那座廊橋還未被大驪朝廷拆掉,陳平安跟隨齊先生行走其中,前行之時,除了楊家藥鋪後院的老人之外,還聽到了幾個聲音。


  婦人望向陳平安,笑問道:「有事?」


  陳平安眯眼說道:「曾經年少無知,只聞其聲未見其面,沒想到會在這裡見到前輩真容。」


  那個儀態雍容且來歷不明的婦人眼帶讚許,微笑道:「記性真好。」


  只是當年在廊橋裡邊聽了個聲音,時隔多年,只是聽了她在這說的一句話,就可以確定無誤是當年舊人,聞聲而來,到底是少年念舊呢,還是記仇呢?

  陳平安面無表情,仔細打量起這位先前被稱呼為「封姨」的婦人。


  她身材高挑,腳踩一雙踏青鞋,沒有懸挂任何可以表明山水官場身份的腰牌,著圓領錦衣,衣衫竟是舊樣小團龍的僭越規制。


  淡妝桃臉,滿面花靨,喝過了酒,朱唇得酒暈生臉。


  陳平安曾經在一部文人筆札上見過,是古蜀舊時宮樣,名為宜春面妝。


  她手如柔荑,似是以蟬蛻和鳳仙花搗爛染的指甲,極紅媚可愛,古稱螆蛦掌。


  以一個彩色繩結,系挽一頭青絲,青絲掛在胸前,如一條青色瀑布傾瀉峰巒間。


  陳平安細看之下,發現那個不過銅錢大小的繩結,竟是以將近百餘條纖細絲線擰纏而成,而且顏色各異,彷彿天下顏色,盡在這條彩繩中。


  最玄之又玄的是,這個封姨身上沒有任何靈氣漣漪,沒有施展任何仙家手段,但是她整個人始終纖塵不染。


  就像她其實根本不在人間,只是在光陰長河中的一位蹚水遠遊客,故意讓人看見她的身影罷了。


  至於屋頂其餘幾個大驪年輕修士,陳平安當然上心,卻沒有太過分心,反正只用眼角餘光打量幾眼,就已經一覽無餘。


  那六個大驪精心培養出來的年輕人,不愧是久經廝殺的死士,在陳平安現身的一瞬間,各有腰牌代號的六位修道天才,沒有出現絲毫的心神失守,足可見其道心堅韌。


  那位腰牌篆刻「午」字的年輕女子,無須步罡踏斗,無須念咒誦訣,就布陣自成小天地,護住七人,屋脊之上,宛如出現一處袖珍的海市蜃樓,顯化出一座仙府宮闕。山土皆赤,岩岫連沓,狀似雲霞,靈真窟宅之內紫氣升騰,瓊台玉室,軒庭瑩朗,鱗次櫛比,處處寶光煥然,其中響起靈寶唱贊,天籟縹緲,好似一處領銜諸岳的遠古司命之府、神仙治所。


  懸「戌」字腰牌的小姑娘,雙手寶光煥然,布滿雲紋符籙,有點類似縫衣人的手段。


  她纖細的肩頭出現了一尊類似法相的存在,身形極小,身材不過寸余高,少年形象,神異非凡,帶劍,穿朱衣,頭戴芙蓉冠,以雪白龍珠綴衣縫。


  身穿素紗禪衣的小和尚,懸「辰」字腰牌,睜一隻眼閉一隻眼,閉眼處出現電閃雷鳴的漩渦,腳下則出現了一處平鏡水面,星星點點的亮光當中,不斷有一棵棵蓮花抽發而起,搖曳生姿,花開又花落,枯萎墜水,再亭亭玉立且花開,周而復始。


  「午」,符籙陣師,煉化了一整座大道殘缺的遠古洞天。「戌」,兵家修士,可能是因為年紀小,體魄打熬還不到火候的緣故,僅有雙臂用上了縫衣手段,卻能夠憑藉天賦異稟的某種兵家神通,破格僭越,敕令一位上古劍仙的陰魂。「辰」,身負一種佛家念凈觀想神通。


  其餘三人,劍修「卯」,儒家練氣士「酉」,道門修士「未」,隱匿氣象都極好,並未著急施展手段。


  封姨環顧四周,嫣然笑道:「我只是來跟半個同鄉敘舊,你們不用這麼緊張,嚇唬人的手段都收起來吧。」


  六人無動於衷,顯然不是聽命於她。封姨也不惱,沒法子,自己只是個不記名的傳道人,她又憊懶,這麼多年的傳授道法神通,屬於典型的出工不出力,要不是昔年某人督促,加上每隔一段時間就會勘驗成效,她都可以只丟出幾本冊子就作罷,學成學不成,各憑悟性緣法,與她又有什麼關係。就像現在,六個小孩子不聽話,封姨就由著他們擺出陣仗,反正費勁耗神浪費靈氣的又不是她,繼續望向那個陳平安,笑問道:「不會怪我當年勸你停步吧?」


  陳平安雙手籠袖,與封姨在內七人以示誠意,微笑道:「哪敢怪罪前輩。」


  封姨笑了笑,喲,今夜重逢,瞧著和顏悅色,一口一個前輩晚輩的,可是聽口氣,話裡有話,劍仙氣性不小哩。


  陳平安以心聲詢問道:「前輩與齊先生很熟?」


  封姨覺得有趣,沒有給出答案,笑著反問道:「你既然當上了老秀才的關門弟子,齊靜春就是你的師兄了,怎麼如今還稱呼齊先生?」


  陳平安雙手籠袖,雙手十指交錯,身形微微佝僂幾分,笑眯眯道:「我願意啊,我喜歡怎麼稱呼就怎麼稱呼。前輩就算管天管地,還真管不著這事兒。」


  封姨嘖嘖道:「到底是長大了,脾氣跟著見長。我記得你小時候,可是很好說話的。」


  陳平安笑道:「不瞞前輩,我其實現在也很好說話。」


  封姨抬起一手,雙指輕輕擰轉那個彩色繩結,笑吟吟不言語。


  陳平安跟著不說話。


  一時間氣氛有點冷場。


  當年在廊橋道路上,先後有五位開口,藥鋪楊老頭是最後一個,也是陳平安當時唯一一個可以確定身份的存在。


  這個封姨,則是陳平安一步步前行之時,率先開口之人,她細語呢喃,天然蠱惑人心,奉勸少年,跪下就可以鴻運當頭。


  她當年這句言語當中,撇開最熟悉不過的楊老頭不談,相較於其餘幾位的口氣,她是最無倨傲之意的,就像……一位山中幽居的春怨女子,閑來無事挑起花簾,見那院落里風中花搖落,就稍稍驅散慵懶,提起些許興緻,隨口說了句,先別著急離開枝頭。


  第二位開口的,就頗為不客氣,對陳平安口稱凡夫俗子,速速下跪。


  第三位,語氣平淡,就像在說一個天經地義的道理。第四位,嗓音滄桑,老氣縱橫,最後警告陳平安一句,天予不取反受其咎。


  但是,仙家神靈,心性難測,思慮深邃,謀划之事動輒牽連百年千年,故而疾言厲色的,未必惡意;和風細雨的,未必好心。


  凶人陰戾,哪怕歡聲笑語,渾是殺機。吉人安詳,即使夢寐神魂,一樣和氣。


  總之,連同楊老頭在內,沒有一人希望他繼續前行。可能也沒有誰覺得一個斷了長生橋的泥瓶巷泥腿子,有資格、有本事、有福緣承受那份大道因果。


  除了齊先生。


  陳平安突然轉頭望向那個陣師女子。


  她立即收起一門本命神通,不敢多看此人心境。


  方才她只能模模糊糊,看到心相天地間的一口水井。


  當站在翹檐那邊的一襲青衫投來視線,心相之中,水井井口處,就像出現了一雙天威浩蕩的金色眼眸,甚至要比那金精銅錢更為粹然,甚至反客為主,審視著她這個窺探者的心相。


  她心知肚明,這是陳平安在提醒自己,不該看的就不要看。


  她看人,能夠依稀瞧見一個模糊的心相,這是天生的,後天修行,不過是水到渠成的事情。


  就像一個人能不能登山修行,得看老天爺願不願意打賞這碗仙家飯。


  劍修之外,符籙一道和望氣一途,都比較難學,更多是靠練氣士的先天資質根骨,行與不行,就又得看祖師爺賞不賞飯吃。


  欽天監練氣士所謂的勘驗資質,看的就是各種先天根骨。


  驪珠洞天在所有孩子誕生后,燒造本命瓷,滴入一粒精血,就是一種勘驗手段,用以判斷一個人未來大道成就的高低,誤差極小。


  驪珠洞天已經存世三千年,大驪立國才幾百年,最早還是盧氏王朝的附庸藩屬,那麼到底是誰將驪珠洞天的歸屬權,交給了大驪宋氏?又是誰傳授了這道幫助大驪在一洲北地迅猛崛起的關鍵術法?大大小小的歷史謎題,都不曾留下任何文字記錄,師兄崔瀺,學生崔東山,好像都遵守某種契約,只要是一切與驪珠洞天相關的老皇曆,全部隻字不提。


  家鄉小鎮,地方不大,一座小洞天,方圓千里之地,不過幾千人。


  崔東山曾經調侃驪珠洞天,是天底下獨一份的水淺王八多,廟小妖風大。只是說完這句話,崔東山就立即雙手合十,高高舉過頭頂,使勁搖晃,念念有詞。


  「午」字牌女子陣師,以心聲與一位同僚說道:「陳平安對我們沒什麼惡意和殺心。但是我不敢保證這就一定是真相。」


  劍修「卯」與那兵家修士出身的小姑娘問道:「勝算如何?」


  小姑娘說道:「砍瓜切菜。」


  然後補了個字:「被。」


  其實這個看似天真無邪的少女,才是六人的智囊。


  另外五人,不在大驪京城,算是另外一座小山頭了。


  劍修又問那個年輕道士:「卜卦結果如何?」


  道士氣笑道:「撞牆一般,好在這位劍仙沒計較什麼,不然我喝進肚子的酒水都得吐出來,裝滿一壺,不在話下。」


  劍修思量片刻,說道:「那就撤掉陣法。」


  他顯然是一行人當中的領袖人物,尚未弱冠之齡,修為境界也不是最高的,卻是真正的主心骨。


  當劍修如此決斷,女子陣師、兵家小姑娘和那個小和尚,都毫不猶豫收起了各自神通術法。


  陳平安就順勢看了眼那個年輕劍修,眉眼與某人有幾分相似,不出意外,姓宋,國姓。


  那個劍修是唯一一個坐在屋脊上的人,與陳平安對視一眼后,不動聲色,好像根本就不認識什麼落魄山山主。


  陳平安一步跨出,離開位於最高處的翹檐,身形落在屋脊上,與那位封姨平視,繼續以心聲詢問道:「前輩來大驪京城之前,一直久居驪珠洞天體悟天道?」


  封姨搖頭笑道:「不宜也不敢久住,你那會兒年紀小,未曾登山,可能不太清楚,齊靜春的脾氣,只是對你們好,對我們這些名不正言不順的遺民、刑徒、毛賊,管得嚴多了,所以我在真武山那邊待得更多些,偶爾串門,齊靜春接手洞天之前,歷代聖人還是比較寬鬆的,我要麼帶人離開驪珠洞天,比如曹沆、袁瀣,要麼偶爾帶外人進入洞天,比如顧璨的父親。不過你放心,我跟杏花巷那個馬苦玄沒什麼關係。沒好感,沒惡感,不好不壞一般般。當然,這只是我的觀感,其餘幾位,各花入各眼。」


  陳平安相信她所說的,不單單是直覺,更多是有足夠的脈絡和線索來支撐這種感覺。


  打個官場比方,天之驕子的馬苦玄,就像是個祖上很闊氣的豪閥子弟,在地方官場呼風喚雨,有了藩鎮割據之勢,但是肯定調動不了在京的一部尚書。


  封姨笑問道:「陳平安,你已經知曉我的身份了?」


  陳平安沒有藏掖,點頭道:「如果光聽見一個『封姨』的稱呼,還不敢如此確定,但是等晚輩親眼看到了那個繩結,就沒什麼好懷疑的了。」


  年紀這麼大,當然得喊前輩。


  她嫣然笑道:「記性好,眼力也不差。難怪對我這麼客氣。」


  陳平安微笑道:「懇請前輩回答我先前的那個問題。」


  她問道:「與齊靜春熟不熟,很重要嗎?」


  陳平安點頭道:「對我來說,其實還好,對前輩來說,可能就很重要了。」


  她伸手輕拍心口,滿臉幽怨神色,故作驚悚狀,道:「威脅恐嚇我啊?一個四十歲的年輕晚輩,嚇唬一個虛長几歲的前輩,該怎麼辦呢。」


  陳平安和這位封姨的心聲言語,其餘六人境界都不高,自然都聽不見,只能作壁上觀、看戲一般,通過雙方的眼神、臉色細微變化,盡量尋求真相。


  陳平安笑道:「這就是前輩冤枉人了。」


  怎麼能說是威脅呢,有一說一的事情嘛。


  眼前這位封姨,是司風之神,準確說來,是之一。


  所以才會顯得如此遺世獨立、纖塵不染,理由再簡單不過了,天下風之流轉,都要聽命於她。


  至於二十四番花信風之類的,自然更在她在所轄範圍之內。


  陳平安是擔任隱官,入主避暑行宮,才看到了關於「封姨」的幾條校注條目,大致解釋了她的大道根腳。


  封姨笑眯眯道:「一個玉璞境的劍修,有個飛升境的道侶,說話就是硬氣。」


  陳平安點頭笑道:「風過人間,朱幡不豎處,傷哉綠樹猶存,確實不如前輩做事硬氣。」


  這個封姨,主動現身此地,最大的可能性,就是為大驪宋氏出頭,相當於一種無形的挑釁。


  陳平安不覺得自己的趕來,對她來說是什麼意外的事情。


  如果說禮部侍郎董湖的出現是示好,那麼封姨的現身,確實就是很硬氣的行事風格了。


  就像在告訴自己,大驪宋氏和這座京城的底蘊,你陳平安根本不清楚,別想著在這裡橫行無忌。


  雖然這位封姨,在萬年之前,未曾順勢補缺躋身十二高位神靈,但是在避暑行宮一部名為《太公陰符》的兵家古籍上邊,記載了一段陳年往事,不過是以早已失傳的「奇紀」方式講述過往。相傳曾經有七位職權顯赫的高位神君,各自率領部眾,幫助人族伐天,絕大部分都隕落在大戰當中,僅存的幾位高位神君,就率部棲息於浩然兵家祖庭之中,好似位列仙班的神靈天官,各自司職一部分大道運轉。


  只是書上所謂的高位神君,沒有明確點明身份,至於是否屬於最早的十二高位,就更難說了。


  假設中土兵家總庭是一座大宅的大門,那麼真武山、風雪廟這樣的一洲兵家祖庭,就是開闢出來的偏門側門,這些遠古神靈,一樣可以出入其中。


  此外,一本類似神仙志怪的古文集上,詳細記錄了百花福地歷史上最大的一場浩劫,天大災殃。就是這位「封家姨」的蒞臨福地,被福地花神怨懟稱為「封家婢子」的她,登門做客,走過福地山河,所到之處,狂風大作,怒號萬竅,百花凋零。所以那本古書末尾,還附有一篇文辭雄健的檄文,要為天下百花與封姨誓死一戰。


  那會兒,陳平安在避暑行宮每逢戰事閑暇,就會取出一壺酒、一碟花生米,拿這些塵封已久的老皇曆當佐酒菜。


  像山海志和補志當中,以及天下多如牛毛的文人筆札,就都沒有任何關於封姨的記載。


  有明確文字記載的秘檔,除了中土文廟的功德林,在浩然天下其他地方,任何一處藏書樓,哪怕是山上宗門和人間王朝的千年豪閥,都絕對找不到。後世子弟想要知道,只能是通過祖輩的口口相傳,還要保證不被儒家學宮書院聽了去,不然就算是一宗之主和一家之主,都要去文廟功德林那邊下棋、喝酒了。


  而這位女風神的擁護者當中,不乏歷史上那些雄才偉略的帝王君主,比如其中就有夜航船一位城主,那個曾經斬白蛇的泗水亭亭長。


  封姨恍然道:「差點忘了你當過劍氣長城的末代隱官。」


  其實昔年驪珠洞天破碎墜地之前的幾十年光陰,對於她這類歲月悠久的遠古存在而言,如非緊要關頭、關鍵節點,是不太願意多看幾眼的,對於當下的有靈眾生,心中大致有數即可,然後至多是各有各的押寶,可能是興趣使然,可能是比拼眼光,在與誰較勁。


  陳平安笑了笑,套話不成,雙方都像是在搗糨糊,說不定是喝酒不夠的關係,可以請封姨前輩去客棧那邊喝酒敘舊。


  封姨想起一事,對於陳平安的耐心之好,似乎有些意外:「就不問問當年開口說話的其餘幾個老不死,各自是什麼來頭,所求為何?」 陳平安搖頭笑道:「前輩若是願意說,晚輩當然感激不盡。前輩要是不願意說,晚輩自然強求不得。」


  她伸出併攏雙指,輕輕敲擊臉頰,眯眼而笑,似乎在猶豫要不要道破天機。


  杏花巷馬苦玄、泥瓶巷宋集薪、福祿街趙繇、桃葉巷謝靈……這只是驪珠洞天的最年輕一輩,再往上,其實還是各有各的押注,有些是純粹的無聊,見到有眼緣合心意的,就順手為之,扶持一把,有些是有所圖謀,伏線千里。比如其中一位老傢伙,是人間養龍士一脈的當代祖師爺,家族祖上豢龍有功。當年此人隱匿身份,從中土神洲一路趕到東寶瓶洲,隔絕天機,藏在了那撥斬龍的練氣士當中。


  封姨突然忍住笑意,沒來由說了句:「背著一個心儀的姑娘走再遠的路,確實都不累人。那會兒膽子挺大啊,怎麼如今境界高了,反而膽子小了?我都要替你感到著急。」


  陳平安臉色微變。


  封姨看到這一刻的青衫劍客,才終於有幾分熟悉感覺,終於有點當年青澀少年的樣子了。


  喲,還心虛臉紅了。


  奇了怪哉,不都說劍氣長城的陳隱官,光靠臉皮就能再守住城頭一萬年嗎?

  陳平安不再刻意佝僂身形,深呼吸一口氣,抱拳行禮,燦爛而笑:「多謝前輩的照拂護道。」


  封姨點點頭,一點就通,確實是個心細如髮的聰明人,而且年少離家鄉多年,維持住了那份早慧,齊靜春眼光真好。


  在驪珠洞天裡邊,有些場景和光陰畫卷,等到齊靜春做出那個決定后,就註定不是誰想看就能看的了。


  就像她先前親口所說,齊靜春的脾氣,真的不算太好。


  在齊靜春帶著少年去走廊橋之後,就與所有人訂立了一條規矩,管好眼睛,不許再看泥瓶巷少年一眼。


  其中一個老傢伙,壞了規矩,就被齊靜春收拾得差點想要主動兵解投胎。


  唯獨她是例外。


  不是因為她看好陳平安,有什麼押注,而是因為早年那個「以艾草灼龍女額」的典故之下,她曾經對天下真龍多有庇護。


  封姨點點頭,不再心聲言語,輕聲說道:「京城裡,我在火神廟那邊有個落腳處。」


  陳平安抱拳道:「回頭了卻私事,一定去那邊拜見前輩。」


  她提醒道:「來之前,記得打聲招呼,有個人早就想見你了,他每次出門都不容易,得與禮部報備。」


  陳平安其實心中有幾個預想人選,比如家鄉那個藥鋪楊掌柜,陪祀帝王廟的大將軍蘇高山。


  只是在前輩這邊,就不抖摟這些小聰明了,反正遲早會見著面的。


  封姨破天荒地眼神溫柔,感嘆一句:「短短几十年,走到這一步,真是不容易。走了走了,不耽誤你忙正事。」


  陳平安正衣襟。一襲青衫,作揖行禮。


  昔年家鄉多春風。曾經有一年,浩然天下春去極晚,夏來極遲。


  封姨坦然處之。


  幫了齊靜春那麼大個忙,不過是受他小師弟致謝一拜又如何,一枚雪花錢都沒得。


  臨行之前,封姨與這個不曾讓齊靜春失望的年輕人,心聲提醒道:「除我之外,得小心了。對了,其中一個,就在京城。」


  陳平安直起身,微笑道:「晚輩一直很小心,所以他們也一樣要小心。」


  封姨點點頭,兔起鶻落一般,一路飛掠而走,不快不慢,半點都不風馳電掣。


  陳平安感慨不已,原來前輩也是個精通跌境、喜歡藏拙的行家裡手啊。


  屋頂最後一幕,陳平安對那封姨的作揖,讓這些年輕天才們大吃一驚。


  本以為這麼個大鬧正陽山的落魄山宗主,到了大驪京城會打鬧一場。


  結果見著了封姨,就如此畢恭畢敬,言語之中,始終執晚輩禮不說,臨了還要行此大禮?

  事實上,在一眾傳道人之中,這個婦人,與十一人相處時間最長,卻也沒傳授什麼高明的道法,只是與他們教了幾門遁法。


  那個小姑娘瞪大眼睛,眼珠滴溜溜轉動,很快伸長脖子,笑嘻嘻招手呼喊道:「封姨封姨,回頭請你喝好酒啊,長春宮的仙家酒釀,死貴死貴的。」


  小和尚雙手合十,朝那封姨遠去的身形,點頭道:「出家人不打誑語,今夜的封姨,真美。」


  劍修伸出手指,抵住眉心,攤上這麼些個志同道合的同僚,沒眼看,沒耳聽。


  不過再後知後覺,只要不是傻子,都該明白一件事,之前所有人絕對都低估了那位封姨的境界和身份。


  陳平安就要離去,他跟這幾個修道天才沒什麼可聊的,無非是各走各的獨木橋、陽關道。


  大驪宋氏只要不是失心瘋,就不會讓這撥大道可期的年輕天才來找自己的麻煩。


  不承想那個劍修抱拳道:「京城人氏,劍修宋續,見過陳山主。」


  陳平安只得停步,笑著點頭道:「不到二十歲的金丹境劍修,後生可畏。」


  宋續神色彆扭。


  既然當帶頭大哥的宋續都自報名號了,其餘五人就有樣學樣,畢竟機會難得,與這位大名鼎鼎的隱官大人多聊幾句就是賺。


  那個儒家練氣士喊了聲陳先生,自稱是大驪舊山崖書院的書生,沒有去大隋繼續求學,曾經擔任過幾年的隨軍修士。


  年輕女陣師,名為韓晝錦,她說自己來自神誥宗轄下的那座清潭福地。


  兵家小姑娘姓余,不出意外,這座天祿閣,算是她家的地盤了。


  道士有個公門身份,擔任京師道錄,是東寶瓶洲東南地界的句容人氏,名叫葛嶺。


  身穿素紗禪衣的小和尚,自稱是譯經局的小沙彌。


  小姑娘像是個心情跳脫的,笑嘻嘻多說了幾句:「陳大宗師,聽說你老人家在功德林跟曹慈幹了一架,驚天動地唉,打得那個聽說相貌很英俊、出拳極瀟洒的曹慈臉都腫了,你算不算雖敗猶榮啊?」


  陳平安就沒見過這麼不會聊天的小姑娘,一罵罵倆?你當自己是顧見龍嗎?

  再說了,先前這些個傢伙坐莊之前的閑聊,也是不太客氣的。如果沒記錯,就是這個瞧著大大咧咧的小姑娘,揚言要會一會自己,走過路過不能錯過!再聽那個葛嶺的言語,好像她曾經在陪都那邊,與裴錢問過拳,結果事後足足一個月,每天嚷著肝兒疼肝兒疼。等到那個韓晝錦說了句公道話,說了句「咱們這位隱官,模樣不差啊」,小姑娘又開始頂針,說韓姐姐你啥眼神,明明一般般。


  於是陳平安微笑道:「江湖中人,禍從口出,言多必失。」


  這還是關係不熟,不然換成自己那位開山大弟子的話,就經常蹲在騎龍巷鋪子外,按住趴在地上一顆狗頭的嘴巴,教訓那位騎龍巷的左護法,讓它以後走門串戶,別瞎嚷嚷,說話小心點,我認識很多殺豬屠狗開肉鋪的江湖朋友,一刀下去,就躺砧板上了,啊,你倒是說話啊,屁都不放一個,不服是吧……


  至於陳平安為何能夠對這邊的對話了如指掌,當然是那把井中月的飛劍神通使然。


  這把本命飛劍,可化劍極多,但數量多寡,得看陳平安的境界高低。


  陳平安進入京城之後,便祭出數把井中月所化飛劍,隱秘飛掠。


  韓晝錦瞥向不遠處一株古柏的枝頭月色,綿里藏針地打趣道:「陳先生都是上五境的劍仙了,如此作為,不合適吧?」


  「防人之心不可無,小心駛得萬年船。」


  陳平安神色自若,抬了抬袖子,隨意一招手,將一道劍光收入袖中。


  劍光好似早已與月色交融,故而了無痕迹。


  宋續佩服不已。他是劍修,所以最知曉陳平安這一手的分量。


  飛劍化虛,隱匿某處,只要是個劍修,誰都會。


  可是天地間的靈氣,不是靜止不動的,而是流轉不定的,要是煉化符籙入劍,則有利有弊,好處是難覓痕迹,飛劍軌跡更加隱蔽,壞處就是損傷飛劍的「純粹」,影響殺力。


  而陳平安的這道劍光,就像一條光陰長河中有魚游水。


  如魚游弋雲水身。


  隱官光是抖摟這一手,就讓宋續知道了差距所在。


  簡而言之,陳平安要是今夜真想行兇殺人,就像余瑜先前所說,砍瓜切菜,可以隨便殺。


  當然,他們不是沒有一些「不太講理」的後手,但是對上這位劍氣長城的隱官,的的確確,毫無勝算。


  沒什麼不好意思承認的,反正甲申帳的五位劍仙坯子,那可是一整座蠻荒天下的頂尖天才,他們一場精心設伏的圍殺,都未能成功。


  而他們六人,終究只是一洲山河的所謂拔尖。


  陳平安就當是跟他們混了個熟臉,打算離去,畢竟董湖還在小巷口那邊等著,對於這位少年時就見過面的老侍郎,陳平安願意念舊。


  葛嶺喊了聲陳劍仙。


  陳平安疑惑道:「還有事?」


  葛嶺指了指一處,無奈道:「小道這點淺薄道行,能有什麼事,只是陳劍仙另外那把飛劍,能不能收起來,小道背脊涼颼颼,總覺得瘮得慌。」


  陳平安點頭稱讚道:「小仙君慧眼如炬,如開天眼。」


  葛嶺雙手抱拳在胸口,輕輕晃了晃,笑道:「陳劍仙謬讚了,不敢當不敢當。不過可以借陳劍仙的吉言,好早日晉陞仙君。」


  「好說好說,若是投緣,我這裡好話吉語一籮筐。」


  陳平安笑著又是一招手,一道劍光歸攏入袖,然後是一道又一道。


  前前後後,總計六道劍光。屋頂六人,人人有份。


  葛嶺與身為陣師的韓晝錦,對視一眼,皆苦笑不已。


  他們兩個,在六人當中,已經算是最擅長勘測天地靈氣流轉、尋覓蛛絲馬跡的修士了。


  那個小姑娘轉過頭,這次學乖了,知道望向別處,再嘀咕道:「真陰險,不正派。都是劍仙了,還這麼欺負咱們幾個小小地仙。」


  陳平安伸出一根手指,敲了敲耳朵,笑道:「這位姑娘,寧肯打人不罵人,罵人也別被人聽見,還是行走江湖的老規矩。」


  小姑娘點頭若小雞啄米:「雖然不知道為何陳劍仙會這麼嘮嗑,但是我覺得吧,有理有理。」


  陳平安微笑道:「極好極好。能受良語善言,如市人寸積銖累,自成富翁,腰纏萬貫。」


  談錢是吧?這話她愛聽,一下子就對這個青衫劍客順眼多了。


  葛嶺笑道:「先前陳劍仙路過小觀,小道暫時在那邊修行,待客的茶水還是有的。」


  是說崇虛局轄下那座管著京師道門事務的小道觀。


  陳平安沒什麼客套話,說還是算了吧,不再逗留此地,身形在這天祿閣屋脊上一閃而逝。


  陳平安一走,幾人還是寂靜無言,片刻之後,年輕道士收起一門神通,說他應該真的走了,那個小姑娘才嘆了口氣,望向那個儒家練氣士,說我拉著陳平安聊了這麼多,他這都說了多少個字了,還是不成?


  後者搖搖頭,只說所有文字,紋絲不動。


  結果又是一道劍光閃過。


  小和尚雙手合十:「佛祖保佑今夜無事,明兒我就去功德箱捐香火錢去。」


  余瑜一跺腳:「煩不煩啊,姑奶奶總算明白為何甲申帳會吃虧了。恁高境界了,做事情還這麼不入流。」


  宋續笑著提醒道:「當年在劍氣長城那邊被埋伏,陳先生的修行境界其實不高。」


  他們這一幫人也懶得換地方了,就各自在屋頂坐下,喝酒的喝酒,修行的修行。


  按照國師崔瀺的那個計劃,接下來的百年之內,在東寶瓶洲南邊境內,會突然出現一座宗門,十一位練氣士,至少是玉璞境界,外加一位止境武夫。開山立派,創建宗門。在場每一個,加上其餘五個,都會是開山祖師。


  每一任宗主,必須是儒家書院弟子,而且至少得是君子身份。


  你們中土文廟不好意思做的事情,我大驪王朝就先開個頭,試試看效果。


  文海周密當年給出的那份策略,浩然天下不會全部否定。


  因人廢事,本就與事功學問相悖。


  韓晝錦後仰躺去,喃喃笑道:「隱官確實長得好看嘛。」


  余瑜盤腿而坐,翻了個白眼。


  最後一道劍光,悄然消逝不見。


  好像就女陣師這麼一句誠心誠意的無心之語,便嚇退了年輕隱官的一把飛劍。


  先前被那個年輕山主晾在一邊,老侍郎董湖倍感無奈,倒是沒怎麼火冒三丈,今夜與那位山主所聊之事,事關重大,別說等個一時半刻,就是陳平安就這麼一去不返,害得他等到天亮,老人也沒半句怨言。


  董湖瞥了眼不遠處的巷口,那個禮部錄檔名為劉袈的老元嬰,站在原地閉目養神,修行修行,你咋個不撈個飛升啊。


  至於那個天水趙家的少年,蹲在地上嗑一大把花生,瞧見了老侍郎的視線,還衝他伸出手,董湖笑著擺擺手。吃吃吃,你爺爺你爹就都是個胖子。


  看來老侍郎雖然沒怨言,怨氣倒是有點。


  真不知國師當年是怎麼想的,找了這麼個關起門來只知修行的老古董看門護院。是個油鹽不進的,一年到頭,從不跨出小巷半步,可是趙端明這孩子呢,也不跟這個傳道人說說外邊的事?


  少年嬉皮笑臉道:「董爺爺,別看我啊,你又不是不知道,我每次出門,都只找曹酒鬼蹭吃蹭喝,聊天打屁,正事是半點不聊的,再說了,從這麼個不正經的人嘴裡跑出來的話,能有啥正經事?」


  董湖這個老侍郎,按照官場規矩,雖然與天水趙氏關係不錯,卻不能算是天水趙氏在廟堂的話事人,事實上,在上柱國姓氏當中,趙氏在京城明面上的官場,沒什麼分量。因為天水趙氏在大驪的官場盤子,主要是戶部和工部那兩塊,而且都不冒尖,沒有誰當上一部主官。


  但是大驪朝廷的馬政,一向是天水趙氏牢牢把持,所以與邊軍關係,可想而知。


  對趙端明這個明擺著放棄了未來天水家主身份的修道坯子,老侍郎自然不陌生,意遲巷逢年過節,走門串戶,都會打照面,這孩子頑劣得很,打小就是個特別能造的主兒,小時候經常領著意遲巷的一撥同齡人,浩浩蕩蕩殺過去,跟篪兒街那邊差不多歲數的將種子弟干仗。


  這兩條大驪最為歷史悠久的街巷,每一代有每一代的孩子王。


  就沒幾個孩子,小時候沒有鼻青臉腫過,都會各有各的狗頭軍師,專門負責翻看兵書,幫忙排兵布陣,不過真要打起來,也就不談章法不章法了。


  比如比趙端明他們年長一輩的,曹耕心、劉洵美這些,也是一樣的光景。


  不過曹耕心這傢伙最陰險,專門與兩條街巷的女娃兒打點關係,每次打架之前,都會通風報信,跟她們那些當姐姐妹妹的,索要錢財,說他可以帶人暗中保護某某,可以保證誰誰少挨幾拳,最少能夠站著回家。這傢伙還有生意頭腦,小小年紀就知道僱人打造木刀竹刀,每次煽風點火,惹來鬥毆,就開始分發兵器,當然是租賃,得給錢,要是打架途中打斷了,就賠錢。


  因為意遲巷出身的孩子,祖輩在官場上官帽子越大,越常被篪兒街的圍毆,逮住了就往死打。


  至於跟曹耕心差不多歲數的袁正定,打小就不喜歡摻和這些烏七八糟的事情,算是極其特殊了。


  再早一些,還有巡狩使曹枰這幫人,而關老爺子生前,就最喜歡看這些打打鬧鬧,最損的,還是老爺子在關家後門,一年到頭疊放一溜兒的廢棄磚頭,不收錢,只管拿走。


  董湖自己就是這麼過來的,幾個兒子,再到如今的孫子,甚至還有幾個孫女,甭管內心喜歡不喜歡打架,都是不缺打人和被打的,每次孩子王沙場點兵,誰要是敢不去,事後就會被排擠。所以大驪官場一直有個說法,沒有借用過關家磚頭的,一般都不會有大出息。


  董湖覺得這樣的大驪京城,很好。


  兩條街巷,既有稚聲稚氣的讀書聲,也有打架鬥毆的呼喝聲。


  董湖畢竟上了歲數,反正又不是在朝堂上,就蹲在路邊,背靠牆腳。


  劉袈睜開眼,笑道:「侍郎這麼一大官兒,也會蹲地上啊,有辱斯文,不成體統。」


  老修士到底不是瞎子聾子,再不理會外邊的事情,還是有些朋友往來的小道消息。


  只聽說這位將半輩子交代在禮部衙門的老侍郎,在官場上,膝蓋不太硬,風評一般,是個苦熬出來的侍郎老爺。


  當然,這些官場事,他是門外漢,也不會真覺得這位大官,從不說硬氣話,就一定是個人。


  畢竟大驪官場,尤其是京城的廟堂,實在是狠人太多,那些不說狠話只做狠事的,很多。


  董湖沒好氣道:「老子又不是你們這些不用吃飯的神仙,每天都是要拉屎的,不會蹲著,站著拉啊,啊?」


  今夜皇帝陛下緊急召見他入宮議事,然後又攤上這麼個苦差事,老侍郎等得越久,心情就越差,尤其是當時太後娘娘的那雙桃花眸子,眯得瘮人。


  可其實董湖對那個落魄山的年輕山主,印象是半點不差的,甚至董湖一直覺得那座舊驪珠洞天,真是好風水。


  才能如此人才輩出。


  禮部管著一國山水,他又是侍郎大人,內幕什麼的,知道很多。


  哪怕是那個桀驁不馴、不服管束的馬苦玄,在一場場大戰之中,又何曾懈怠了?


  此外,還有已經是京官的趙繇,以及那個如今就在京城內的林守一,哪個不是天才中的天才?

  劉袈笑道:「那侍郎大人就繼續蹲著喝西北風。」


  董湖轉頭氣呼呼道:「端明,來點花生。」


  趙端明手腕一抖,起身拍拍手:「沒啦。」


  劉袈撫須而笑,好徒弟,跟師父一條心。


  其實陳平安早已返回小巷附近,但是沒有著急現身,倒不是故意擺架子,只是想多看看這位老侍郎的耐心深淺。


  良心在夜氣清明之候。


  先前那條燈火輝煌如晝的河邊,一場酒局終於散了,年輕官員強忍著酒氣翻湧,與那幾位官帽子更大的公門前輩,作揖拜別,等到他們走遠了,立即伸手捂住嘴巴,一路跑向河邊,蹲著吐,趴著吐,乾嘔得眼淚都出來了。


  喝酒難受,心裡更難受。


  寒窗苦讀二十載,好不容易當了官,卻要如此在酒桌上與人笑顏。


  那個與他同鄉的老人蹲在一旁,輕輕拍打年輕人的後背。


  這個年輕人,可是被大驪士林譽為「文章如白雪」的俊彥。


  才氣不夠,也就認命了,可是明明身負高才,卻要偏偏如此在酒桌上委屈自己,那麼覺得委屈,有什麼不對呢?如果年輕人不覺得不對,老人就沒必要為年輕人領路了。


  年輕人抬起手背,擦拭眼角,滿臉苦笑,顫聲道:「夫子,哪怕一個月只喝一場,我也遭不住啊。什麼時候是個頭?」


  老人笑道:「等你當大官了,輪到別人請你喝酒,就可以少喝了,心情好,酒水也好的話,就多喝點。」


  年輕人轉頭又乾嘔不停,撥了撥河水,低頭漱口,再坐在地上,已經吐得不能再吐,終於好受些了。


  老人就坐在一旁台階上,微笑道:「人言天不禁人富貴,而獨獨禁人清閑,在官場,當然只會更不得閑,習慣就好。不過有句話,曾經是我的科舉房師與我說的,一樣是在今天這樣酒局過後,他老人家說,讀書再多,如果還是不懂得近人情,察物情,那就乾脆別當官了,因為士人當以讀書通世事嘛。」


  說到這裡,停頓片刻,老人撫須而笑:「所以你小子,得還錢。」


  本就漲紅臉的年輕人,越發無地自容,輕聲道:「夫子,酒水錢,只能先欠著了。」


  老人笑呵呵道:「不用著急,等有錢了再還,我身子骨還硬朗,你那點俸祿,就先攢著吧,當媳婦本。京城居不易,要想娶個本地的美嬌娘,更耗銀子。」


  看到年輕人還是有些沒必要的難為情,老人笑道:「君子立業,貧不足羞。」


  年輕官員搖晃著起身,作揖行禮,與老人道謝無聲中。


  先前一肚子委屈還有剩下,只是卻沒有那麼多了。


  老人與年輕人一起走在街道上,夜已深,依舊熱鬧。


  另外一場酒局也結束。


  中年男子笑問道:「如何?」


  兩位仙子赧顏一笑。確實是她們誤會這位師門長輩了。可是怨不得她們多想啊,何況只說陪酒一事,傳出去多不好聽。


  那位刑部一司員外郎的讀書人,確實是個正人君子。先前酒宴所聊之事,也多是家鄉的風土人情,當然也說了些官場上的場面話,比如希望他們所在的門派,譜牒仙師們能夠多下山,紅塵歷練之外,也要造福鄉里,庇護一地百姓。


  河水中,有一位青衣神靈御水懸停,抬頭看著整條菖蒲河岸上的酒樓燈火。


  他這位菖蒲河水神,因為河段不長,山水品秩不高,只是六品,這還是因為天子腳下的緣故,不然就管著被同僚笑稱為「幾桶水」的這麼點水域,擱在地方上,撈個堪堪入流有官品的河伯都懸。


  身邊一位府邸水裔,連忙伸手驅散那幾股葷腥流水,免得髒了自家水神老爺的官袍,然後搓手笑道:「老爺,這條街真是不像話,每天通宵達旦都這麼鬧騰,擱我就忍不了。果然還是老爺度量大,宰相肚裡能撐船,老爺這要是去朝堂當官還了得,至少是一部堂官起步。」


  河神笑呵呵道:「莫不是蹭酒喝多了,盡說些醉鬼話?」


  守在這兒數百年了,反正自從大驪立國第一天起,他就是這條菖蒲河的水神,所以他幾乎見過了所有的大驪帝王、將相公卿、文臣武將,也曾有過驕縱跋扈、窮奢極欲之輩,藩鎮悍將入京,更是成群結隊。


  這位菖蒲河神,記憶最深刻的,不是某個誰做成了什麼壯舉,或是誰當了那試圖篡國又身敗名裂的亂臣賊子,而是最近的百餘年之內,那些磨損嚴重的老舊官袍、官靴,腰間懸佩的那些材質粗劣、雕工不堪入目的廉價玉佩。


  哪怕到今天,尤其是意遲巷和篪兒街,許多參加朝會的官員,官袍官靴都會換了又換,唯獨玉佩始終不換。


  這好像是大驪官場一條不成文的規矩。


  聽說有次朝會,一個出身高門、官場後進的愣頭青,換了塊價值連城的玉佩。


  結果關老爺子多眼尖,第一個發現,結果就是呼朋喚友,嘩啦啦一大幫子中樞重臣,一起圍著那個年輕官員看熱鬧,一個個羨慕啊,問價格啊,稱讚說雕工好,這讓那個年輕官員無地自容。


  後來大半夜的,年輕人先是來這借酒澆愁,後來眼見著四下無人,委屈得號啕大哭,說這幫老狐狸合起伙來噁心人,欺負人,清白家財買來的玉佩,憑什麼就不能懸佩了?

  後來這個曾經年輕,然後不再年輕的大驪兵部官員,還是個文官,在一場守城戰中,戰死在了陪都戰場。


  京城一場朝會,幾個垂垂老矣的老人退朝後,這些曾經笑話過那個愣頭青的老傢伙結伴走出,然後一起袖手而立在宮門外某處。


  那幾位早已眼花耳聾牙齒松落,再也不會大聲笑言語的老人,沒說什麼,似聞鏗鏘玉碎聲。


  所以這位菖蒲河神由衷覺得,唯有這一百年的大驪京城,真真如醇酒能醉人。


  好像一代代的年輕人,喝過多少酒水,大驪在廟堂,在沙場,就會有多少豪氣。


  一道細微劍光,一閃而逝。


  在這燈火通明之地,神仙難料此劍光。


  像那位菖蒲水神,就不曾察覺。


  陳平安坐在距離小巷不遠處的一處牆頭上,收攏劍光入袖,單手托腮,有些笑意。


  站起身,身形飄落在大街上,去見老侍郎董湖。


  大驪皇宮之內。


  皇帝陛下,太後娘娘,在一間小屋子內相對而坐,宋和身邊還坐著一位面容年輕的女子,名為余勉,貴為大驪皇后,出身上柱國余氏。


  沒有任何一位大驪文武官員陪同議事,就像只是一家人的閑聊。


  余勉手持團扇,身體微微傾斜,靠著花幾,幫著皇帝陛下輕輕扇風,由於屋子不大,今夜又沒開窗戶,暑氣不小。


  余氏是所有上柱國姓氏當中,相對最遠離官場的一個,如今名義上,只管著大驪在地方上的所有官營絲綢、茶務。


  相較於身邊那個「婆婆」,余勉這位宋家的兒媳婦,實在是名聲不顯,甚至在朝廷裡邊,都沒什麼「賢淑」的說法。


  至多是按例參加祭祀,或是與那些入宮的命婦閑聊幾句。


  宋和輕聲問道:「母后,就不能交出那片碎瓷嗎?」


  不可混淆家事國事。而且大驪宋氏想要得到的,都已經是囊中之物,何必為了這麼點小事,橫生枝節。


  留著做什麼?毫無用處。


  事實上,欽天監那邊當時傳來消息,順帶著送入宮中一幅正陽山過雲樓客棧的山水畫卷,摹拓下來,再交給他這位皇帝陛下。


  宋和一看到陳平安當時做出的動作,就知道這件事情,一定會是個不小的麻煩了。


  婦人驀然怒道:「天子之家的家事,什麼時候不是國事了?!一國之君,九五之尊,這點淺顯道理,都要我教你?」


  她伸出一隻手掌,按住几案,道:「他陳平安,身為大驪子民,從當年的一個泥腿子,撞大運得了幾袋子金精銅錢,買下落魄山,到後來建立宗門,這麼多年來,什麼時候給過大驪朝廷好臉色了,他甚至故意連那龍州地方,從督造署衙門,到州府刺史、郡守、縣令,全部視而不見,和朝廷有過半點往來嗎?」


  「落魄山建立宗門,甚至都可以不通過我大驪朝廷,害得我們大驪宋氏,都把臉丟到中土文廟去了!這就是他陳平安的誠意?!」


  「呵,都能在一線峰祖師堂拉著竹皇喝茶了,落魄山這才過去幾年,就敢這麼放肆無禮了,再過個幾年,是不是就要來這裡喝茶了?陛下,你是打算讓我幫他端茶送水?」


  皇帝唯有苦笑。


  而大驪皇后,始終低眉順眼,意態柔弱。


  她放下團扇,輕輕擱放,無聲無息,從瓷盆里拿起一隻柑橘,五指如蔥,縴手剖黃橘,然後輕輕遞給皇帝陛下。


  其實婦人是不太中意這個兒媳婦的,太乖巧懂事,太逆來順受,太鋒芒內斂,簡而言之,就是太像婦人年輕時候的自己。


  可是這樁婚事,是先帝親自安排,國師具體操辦的,她如何敢說個「不」字?


  婦人越說越氣,一拍桌子,道:「宋和,你別忘了,我大驪崇武,是立國之本!」


  她轉頭望向余勉,道:「你下去。」


  皇后立即起身,斂衽告辭,再拿起那把團扇,宋和微微皺眉,就要去拉住她的手,女子手指微動,悄悄搖晃。


  宋和會心一笑,不再攔著她離去。


  婦人假裝沒看見兒媳婦的那個小動作,只是心中冷笑,狐媚子!真是比狐狸精更狐狸精了。


  等到余勉一走,婦人立即不再是惱火萬分的模樣,臉色陰沉道:「別忘了『和睦』二字,這個陳平安是知道此事的,而且你覺得他是與從沒見過面的你更親近,還是跟當了多年鄰居的『宋睦』更親?!更別忘了,在大瀆祠廟之內,當時與僥倖活著返鄉的陳平安,結伴而行之人,是泥瓶巷的宋集薪,是坐鎮大驪陪都的藩王宋睦,不是陛下!」


  皇帝默然。


  婦人笑道:「陛下你就別管了,我知道該如何跟陳平安打交道。」


  大驪皇后余勉,緩緩而行在廊道中,身後不遠不近跟著她的幾位宮女,腳步輕靈,規規矩矩,但是誰都沒有如履薄冰的神色。


  余勉偶爾也會問些驪珠洞天的奇人趣事,皇帝陛下只會挑著說,其中有一件事,她記憶深刻,聽說那個吃百家飯長大的年輕山主發跡之後,落魄山和騎龍巷鋪子還是會照顧那些曾經的街坊鄰居。每逢有樵夫在落魄山山門那邊歇腳,都會有個負責看門的黑衣小姑娘端出茶水,白天都會專門在路邊擺放桌子,夜裡才收回。


  所以其實她對那座落魄山,是心懷幾分好感的。因為覺得與自己娘家,家風很像。


  不過她是這麼想的,又能如何呢?她如何想,不重要啊。


  她轉頭望向夜幕,明月當空,不知道明兒是天陰、天晴還是疾風驟雨。


  她只知道一個道理。


  富貴門戶,常有窮苦親戚來往,不曾空手而返,便是忠厚之家。


  路過高門,百姓不會如避災殃,刻意快步走過,正是積善之門。


  人云亦云樓那邊的小巷外。


  陳平安抱拳笑道:「讓董侍郎久等了。」


  董湖方才瞧見了街上的一襲青衫,就立即起身,等到聽到這麼句話,更是心弦緊繃。


  而這個身份極多的年輕人,第二句話,更是讓董湖心情複雜,不知道該高興還是憂心。


  因為陳平安笑著說了句:「勞煩董侍郎回宮稟報一聲,真心要聊,就讓那婦人親自來這邊聊,不然我就要去她家做客了。」


  董湖輕聲問道:「真要如此?」


  陳平安轉過頭,望向那個好像在打盹的年邁車夫,問道:「看我不順眼?」


  董湖一個頭兩個大,那車夫從頭到尾,就沒看你陳平安一眼半眼的啊。


  老車夫睜開眼,淡然道:「是又如何,不是又如何?」


  陳平安笑眯眯道:「果然,是當年第二個開口的前輩。」


  老車夫扯了扯嘴角:「練練?」


  陳平安剛要說話,猛然抬頭,只見整座東寶瓶洲上空,驀然出現一道漩渦,然後有劍光直下,直指大驪京城。


  陳平安就知道當時主動離開客棧是對的,不然挨打的,肯定是自己。


  因為出劍之人,正是那個趴在桌上越想越煩的寧姚,結果她剛來就聽見了這個倚老賣老的車夫說「練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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